《刑剑良箫》全集 作者:填同学 声明:本书由奇书网( ☆、杀招(一) 一场漫长到让人困倦的暗杀。 傅长远坐在香檀红木椅上,握着手中的长剑。 说实话,他有点疲倦了。 自从昨日有人传信说今日有人要刺杀父亲以来,他已经从今日子时就未曾合过眼。到如今,十二时辰即刻过完,可他却越发不敢怠慢,因为越到后面,恐怕来的人,就越不是他所能对敌的人,但若他不敌,那书生出身的父亲该如何是好。 母亲一早已被父亲遣回亲家,偌大的傅相府正寝,只余下他和父亲两个人。 傅长远暗暗握紧手中的剑,不敢有任何动静,因为他感觉到,屋外,已经是第三波攻击了 他在暗处,计算着时间。 暗杀从人定之初就开始了。 这样大规模的暗杀只为一人,实为罕见。这样多人数暗杀只在一次,也实在用心。除了当朝皇帝,恐怕也只有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傅丞相,才值得人如此费心费力。 第一波暗杀,来了十八个人。 这十八个人,兵器不同,刀、枪、剑、戟、斧、钺、钩、叉、鞭、锏、锤、挝、镋、棍、槊、棒、拐、流星,十八种兵器齐全,虽都一身黑衣却也可依稀看出身形各异,有人身轻如燕,有人力大无比,有人出手诡异,有人指挥全局。十八个人,十八种兵器,十八门武艺,每一个路数单独行走江湖,都足以震慑武林,每一个人单独叫出名号,黑白两路都得绕道。 他们是夜衣盟的上座杀手,十八罗刹。 江湖上说,没有一人曾从十八罗刹手中逃脱,当年的万金富豪聘请西域炎阳宫高手护身,也最后惨死;光明窑主使因得罪一位罗刹,而被十八人追杀,竟然不出七日就暴毙光明窑内。所以,这十八人,没人敢得罪,也没人知道他们的行踪。当然,除了夜衣盟主。 今日,这十八人就出现在傅相府正寝屋外,只为暗杀一人,当朝丞相——傅护攫。而屋外的守卫,只有四人。 东西南北,四个方向,四名守卫。 说是守卫,但是四人都是平常衣着,有一位甚至连面罩都不带。 四个人两人用剑两人用刀,只守一方,天上地下,无处不守,无处有破绽。 他躲在暗处,看着这四个人。 十八罗刹现身的时候,各自有点诧异,他们没想到守卫只有四人,于是他们眼中都露出嘲讽,迅速动手。 只要突破一口,便可进入屋中。 于是他们只攻一人。 正西侧窗。 因为守卫是名女子。 脖间没有喉结,耳上有钉印。如此便是女性证明。 他们的判断没有错,那是名女子。 他们认为,只要向这名女子攻击,其他几人定然会露出破绽,到时他们的其他同伙自会现身抢攻,取下傅相人头,还不是顷刻间的事。 所以,他们的判断也错了。 在他们一起只取那名女子时,其他三人无一人气息有变,无一人身形眼神表情有动,无一人,露出丝毫破绽。 竟无一人。 不到半个时辰后,他们死了。 十八个人,都死了。有的是一招毙命,有的是缓了一会,甚至回过了神,然后才死。有些人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死了,有些人死前,还来得及摸摸自己的伤口。然后,这些人就知道自己为什么死了。 杀死他们的,不是女子手中的剑,而是缠在剑上的线。 一根细细的线,一根钢丝线,一根利线。 她是传说中的女侠者,一线天。 她用不到半个时辰的时间,解决了武林顶级杀手十八罗刹。 其他三人,丝毫未动。 这是第一波暗杀。 而第一波暗杀还未结束,十八罗刹还在与一线天纠缠时,第二波暗杀已经开始。 第二波暗杀来了十三个人。 十三个从外形来看一模一样的人,形貌体态相差无几,动作武器各不相异,都是手执蛇鞭,站立于此。这十三人,是为西域光明窑的十三蛇使。 中原武林对于十三蛇使所知甚少,只道光明窑主使死后,光明窑掌使便派出十三蛇使与十八罗刹决战,无人亲眼见过过程。决战结束,无人伤亡,但十八罗刹至此再未踏足西域。 十三蛇使也是只攻一人,或者说与十八罗刹同攻一人。 正西侧窗,女侠一线天。 十八罗刹的舍命攻击,纵然一线天可挡,却也无法完全护住破绽。在她与最后两名罗刹纠缠之时,她露出了破绽。 那只有一瞬间的破绽。 十三蛇使要的,也便是这破绽。 十三道鞭影,以倾雷之势攻于一线天的破绽。 只要攻下,这正西便算是破了。 然而,影未到,鞭已断。 一股刀势,斩断了所有攻向一线天的蛇鞭。 正北背墙的守卫,已抽身而来。 这人拿着一把刀。 定睛看去才能看到,那是一把无刃的刀。 一把断魂的刀。 躲在暗处的他,心下倒是舒了一口气。 若是断魂刀客不出手,他也断不能看一线天受伤。 因为这只是开始,若开始便有伤,那恐怕不用等到这四人疲惫之时了。 他还不想让人知道自己的存在。 不知道,才能出其不意。 才有更大的胜算。 十三蛇鞭断鞭后迅速改用短鞭法,改变进攻对象,攻向中年刀客。 同时,一线天也解决了最后两位罗刹,为自己寻找休息间隙。 可是暗杀之中,岂能容人喘息? 于是,在十三蛇鞭的第二波暗杀开始之中,第三波暗杀也一并袭来。 第三波暗杀,来了七个人。 老徐看了这七个人,便笑了。 他笑,不是因为有必胜的把握,相反,他倒是有了必死的决心。 这七个人,每个人的名头都比他响,每个人单打独斗都比他强。 这七个人,有三位,曾是秘中唐家堡唐氏火器门的侧堂主,还有三位,曾是江南柳叶门柳家暗器的分舵主。 而老徐,只是傅相府中的家臣。 当然,他也是易守轩安插在傅相身边的轩客。 老徐在傅相身边,已有二十年。进入相府时,他也已三十多岁,早在江湖中摸爬滚打多年,见惯人情冷暖,见过数位权贵旧主的阴暗面,所以他初来相府十分反感。然而多年下来,他竟没有发现傅相的一丝晦暗。傅相为人正直不阿,对任何人即使是自己都体恤有佳,在官为民为国,在家为父为主。也不怪他刚进傅相府邸的时候,就有护卫替其赴死,才保全傅家血脉。所以在得知有人要暗杀傅相时,他主动请缨在外值守,并向轩主求助,借来了多年好友一线天、断魂刀客和小数隔。 他记得很清楚,当时那位年轻的易守轩轩主阴恻恻地笑笑,说:“即使你们四个去了,也敌不过对方。” 在他的一再追问下,轩主才慵懒地解释:“对方人多势众。敌众我寡,他们自然可等你们四人力竭之后动手,何况他们也请来了十大高手其中三位。”他心惊,自己与好友武功再高八手难敌众拳,何况还有三位易守轩钦点的十大高手。 又听轩主说:“不过放心,你们四个尽力支撑,到时自然有人相助。”然后一阵怪笑。 轩主一向性格古怪,他也不以为意。 只是看到这七人,老徐心下感觉,不用十大高手出马,那助力和守卫四人,恐怕也活不过今夜。 所以他笑,因为至少,他是为忠战死,总好过作为轩客被人抓住而逃亡的好。 这七人,因心术不正被驱出门派后,竟狼狈为奸,组成令武林闻风丧胆的杀手组合,曾一度借仇重创武林大派唐家堡与柳叶门。 暗杀一人,总有迹可寻有路可走,然与门派敌对,也相当于与其盟友敌对,进而发展为与一道武林敌对,而这七人,与正道武林敌对多年,竟能相安无事,其实力如何,确是深不可测。 如果说十八罗刹低于十三蛇鞭一级,那这仇杀七人恐怕比十三蛇鞭不知道高出多少。而今,一线天攻完十八罗刹,与断魂刀客共敌十三蛇鞭,已是很难抽身。自己与小数隔对峙七杀,确实是十分的有难度。 这七人倒也不急,他们施施然走过来,就停在正寝对面的屋檐上,站的站,坐的坐,躺的躺。 似乎不是为了杀人而来,只是为了观看一场好戏。 另一边,断魂刀客和一线天已经得手,十三蛇鞭相继倒地。 断魂刀客两眼放光。 可是一线天已初露疲态。 两人稍微停顿了一下。 就在这一停之刹,七杀中,有六杀出手。 老徐,小数隔被两杀缠身。 断魂刀客和一线天被四杀进攻。 攻击老徐二人的,是柳叶门的前任舵主,柳叶门以暗器轻功见长。纵使内力不足,但久战缠身完全是小事一桩。何况两人都曾缠身于当今轩榜第一高手简仪仁,令其数个时辰只能周旋无法运功。要缠住眼前的两人,是闭着眼都能做到的事。 杀向断魂刀客和一线天的四位,三位是火器高手,三人曾联手炸毁一座有重兵把守的城门,其火器威力与习武功底可想而知。另一位柳叶门前舵主,功力自是不亚于其他两位。 与身手相当的对手较量,考验的就是耐力,一线天一上来,便已失了先机。断魂刀客可替她抵挡一时,却难以保住全部。 而且,四人在缠斗的时候都不得不注意一个人。 没有出手的第七杀。 曾经十大高手之一。 唐家堡的前任堡主。 ☆、杀招(二) 他依然躲在暗处,依然计算着时间。 人定刚过,已是子时。 十八罗刹用了半个时辰,十三蛇鞭用了不到半个时辰。这七杀已经战了一会儿,如果仅是守卫他们四人,即便能战多于半个时辰,但恐怕还是撑不过子时。 可是他依然没有动。 地上的尸体还没有人收拾,有一具尸体倒在他面前,眼睛似乎还没有合上。他看着那双已失了神的眼,觉得很荒谬。 另一边,一线天和断魂刀客已经负伤,缠身的四杀竟已死一位舵主和堂主。另两位堂主也略有负伤。老徐和小数隔也分别伤了彼此对手。 在四人略占上风的时候,第七杀出手了。 四人都听到了滋滋的响声,然后,眼前便有空气炸开。 没错,是空气炸开。 一线天身形不稳躲避不及,被炸飞撞到墙上然后跌落。 断魂刀客竟无惧无畏,以凌人刀势劈开炸势,砍中一杀,直接将其毙命。 小数隔反其道而行之,顺势勾了对手一把,本来应该在他面前炸开的空气,炸到了前来缠身的一杀面前。那人未曾料到,愣了一愣,便被小数隔掠去了性命。 老徐以刀面相挡,腿上发力,直踹入缠身者腰腹,而后借炸势后退,同时躲开攻来的十几枚暗器。 一时间,七杀只余三杀,其中一杀负伤。 四位守卫也只有三人可战,断魂刀客亦有鲜血滴落。 所有人都知道是第七杀出手了,可是所有人都没看到他“出手”。 他还在对面的房顶上。 剩下的三位守卫,站在了一起。 如今敌手越来越少,越来越强,再各守各面已经没有意义。 然后,第七杀过来了。 他“走”了过来,走到了余下的两杀身后。 接着,三位守卫都倒下了。 因为无色磺。 因为爆炸的空气中,含有无色磺。 世间任何□□都可防,唯独一种难防,便是气毒。 人总要呼吸,只要吸入空气,便是防无可防防不胜防。 这四个守卫很强,每个人都是以一顶十的高手。高手过招,差之毫厘。第七杀最懂这个道理。所以他下毒,在空气里下毒,在难以防范的地方下毒。 老徐没捂口鼻,虽然后撤,但因攻击耽误后撤时候,依然吸入很多。 刀客劈开炸势,却也是顶势而上,几乎将毒气全部吸入。 小数隔虽躲开,但因勾住一杀,行至数步,直入毒气中心。 倒是一线天,因为被直接炸开,反而避开毒气。 无色磺,无色无味,中毒者六感均留,却浑身不能动弹,很快意识模糊,任人鱼肉。 一线天挣扎着想动弹,却因着疲惫和内伤,难以起身。 老徐看着站着的剩余三杀,恨不得一刀先杀了自己。 第七杀有点得意。 毕竟自己一出手,就解决了让王爷头痛的守卫,回去领功是少不得的事了。 然而。 突然。 他身边负伤的一杀飞了出去。 在他毫无觉察的时候,已经飞出几丈之远,在空中,炸出一朵血花。 他即刻与最后一名同僚对视,一起向屋内冲去,同时往嘴里塞焚丹。 然而还未等靠近屋门,两人又同时飞了出去。 第七杀看见自己和同伴的身体被一阵无形之力牵引,飞过街道,飞到与傅相府不远的薛王府上空,他看见同伴的身体炸得粉碎,鲜血溅到了自己眼前。他至死都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然后,他也炸成了一片血雨。 子时还不到一半。 傅长远握着长剑的手里全是汗。 屋外第三波暗杀已经结束。 压在他身上的无形压力也突然消失。 他大口大口地喘气,心里非常清楚,外面的局面,根本不是他的功力可以应付的。 正在此时,一股更大的压迫力扼住了他的喉咙。 老徐跌坐在屋边,眼前已经开始模糊,他隐约感觉到七杀全灭,然后他便不省人事。 他没带兵器。 本来用掌剑砍掉余下三杀的头,耗力要少很多,也不至于引起爆炸,但用掌势直接将三人打出去,才是最快的动作。 江湖中早有传闻唐家堡有以人为火器的阴毒招数。这位前任堡主便是因此被武林正道唾弃而被逐出自家门派。不曾想过他竟以这样的方式来昭示自己的忠心。他叹息,一代武林英豪为一己私欲沦为朝廷腐肉的走狗,这样的结局倒也算得体面。 他一直躲在暗处计算着时间。 这些都只是前兆。 七杀最后的杀手,才是最佳暗杀时间的开始。 四位护卫若不是中毒,恐怕可以与六杀一敌。第七杀他自有办法处理。不是没想过用毒,只是没想到对方用毒如此决绝,所下杀手一招比一招狠。 当他看见四人倒地时,他就知道自己要出手了。 当他看见其中一杀吞咽着东西时,他便出手了。 然后,他便再次出手了。 最后,就是暗杀的最佳时机了。 刚才只是两次发出掌势。他虽已出手,却仍未动身。 因为他感受到了三股气。 三股与刚才三波暗杀者比,完全不是一个层次的气。 在黑暗中,他笑了。 这是发自内心的笑。 或许,是因为高兴。 又或许,是因为太无聊了。 三个人是飘过来的。 看不清他们的步伐,只能看到飘动的衣衫和发丝。 他们在正寝的对面屋顶停了下来。 三个人都没带面罩,都是衣着妥帖整齐,不似在武林中经历风雨飘摇的江湖人。 前头一位较为成熟、不足三十岁的男子玉簪束冠,腰间佩剑没有剑鞘,发出隐隐寒光。他双手抱拳:“阁下一直隐藏绝世武功,我们三人竟无人察觉,实在惭愧。不知阁下是否能现身让我等一睹尊容?” 躲在暗处的他眯了眯眼。 三人静默一阵,年纪略轻,二十岁左右、手持一把大斧的青年一把把斧头□□屋顶三寸,说:“不敢现身,胆小如鼠,何配有绝世武功?且等小爷我将你大卸——” 还未等他说完,束冠男子已用配剑攻向青年,一共举剑两次,击落两枚石子。还有一枚,来不及击落,擦过青年脸颊,鲜血涌出。 青年却被吓得不再说话。 三人回头,一直在暗处的他不知何时早已站在三人身后。 三人均是倒吸一口冷气。 若是他刚才下杀手,只怕三人如今已是尸体。 束冠男子看看与石子相抵而出现凹痕和破损的宝剑,再次双手抱拳。 “多谢阁下手下留情,阁下可否告知姓名?” 或是一次遇见如此对手,说话竟然都不分先后。束冠男子看着沉默依旧的黑影,摇摇头:“许是在下唐突了。在下是武当杨硕,旁边这位小兄弟是九斧之一的大斩斧元野营,另一位前辈是叙风阁副阁主龙晓。不知阁下尊姓大名?” 他又一次笑了。不过对面三人看不到他的笑。 原本感觉这三人的气,他只能知道对方强,现在他已完全知道对方有多强。 气总可以隐藏,名声却不好隐藏,好就是好,坏就是坏,弱就是弱,而强自然也就是强。 武当新任掌门杨硕,易守轩轩榜十大高手排名第三,风头正旺,一柄恕涵剑在最近的武林大会上惊艳群雄,武当剑法也练至化境,是重振武当雄风的利器,被誉为武当百余年来难得一见的奇才。不怪乎可以接住自己扔出的几颗石子。真是可惜。 大斩斧元野营,苗疆九斧中最年轻的一位,也是最厉害的一位,年纪轻轻竟可以排名十大高手之列,虽为末位,却仍可称为武林顶尖高手。只是脾气性格实在太差。 叙风阁么……天下第一阁,阁主简仪仁是一身正气,副阁主龙晓怎么就成了走狗。 他迅速扫视三人,然后摇摇头,不愿说出自己的姓名。 杨硕眼中放出精光,剑芒大亮,起身便攻。 他腾空而起,踩下几枚石子,一跃竟有数丈高。 就在这关头,元野营和龙晓瞬间移至正寝门口。 这是多么好的计划,武功最高的杨硕缠住这位无名者,其他两人顺着空隙强入屋内。屋中的傅氏小儿根本不值一提,只要傅相人头到手,还怕无名者不乖乖放弃? 这是个完美的计划。 只要双方实力相当。 也只有双方实力相当,才能用到。 所以,这个计划失败了。 一开始就是失败的。 杨硕抢攻后,其他两人也都攻出一招。 元野营因着面容被毁,气势削弱,一上来就是下的杀招。 龙晓因不知对方底细,招式以试探为主。 杨硕抢攻不成,再出一剑招,这招便是他惊艳四座的招式之一,若流飞去。 三个招式,三个杀招,只有杨硕是实招,其他两人均为虚招。但即便是虚招,也足以让一般武林人士一命呜呼。 只见那人并没有直接接招,而是腾空而起,一跃数丈。 就在他起身的刹那,杨硕紧追而上,元野营和龙晓迅速探至屋门和窗沿。 那位暗夜的无名者又向上跃出了几丈高,然后缓缓落下。 在他落下之前,元野营已死,龙晓腿根受伤,杨硕右手穿了一个手指大小的洞,脸上有深深的擦伤。 他弹指,龙晓没了气息。 杨硕用左手摸摸鲜血纵横的左脸颊,一阵寒意从背后涌出。 原来,那人腾空,是借助了几颗石子的力道。一颗石子直毙元野营,他杀气太重;一颗石子击中龙晓,他招式虽虚,但十分阴狠;最后一颗石子,指向杨硕。杨硕硬生生用右手挡,没想到石子力道竟是难以想象的大。石子穿透了手掌,他躲避不及,脸颊被擦伤。 无名人站在黑暗中,一动不动。 杨硕也不动,他是不敢动。他心里清楚,自己一动,只怕连命都没了。 那人摇摇头,终于开口:“如今轩榜的第三,不要说方柳白苏,恐怕连当年轩本中的前五十都排不上……中原武林竟凋敝至此。” 方柳白苏,杨硕就算没见过,也必然听过。那是所有习武的年轻人向往的境界和名声。“西域方少,江南柳生,长寒白庄,京城苏护。”说的是四位年不过三十的绝世高手。每一位都是易守轩轩榜的前列。杨硕只是没有想过,自己苦练多年,竟连那些人的皮毛都比不上。 那人看看他,似乎笑了笑。 ☆、昔日(一) 白日里,热闹的薛王府一如既往地热闹。与薛王府相距不远的傅相府也依旧是无人般的寂静。 京城中人皆知,薛王喜动,平日里最好往来交友,每日来人络绎不绝,无论是王公大臣武林豪杰,亦或是异域商贾平民百姓,只要有适当的理由,只要在适当的时间,只需要通报看门人,必会得到进入府内的权利。至于能不能出府,那确是要看自己的本事了。 同时,京城上下也都知道,傅相好静,尽管薛府与傅府相距不远,但薛府的声音,永远不会传到傅府那边。纵使薛府人头攒动,除去一些豪气的武林人士之外,也没有人敢大声嚷叫。一来,是知道薛府也为京城重地,自有规矩,二来,也不得不明白,薛王爷再厉害,上面毕竟还有一个傅丞相。只是传闻傅丞相独来独往,虽文才贯通却不擅交际。于是,年纪轻轻、每天笑眯眯的、看起来十分平易近人、同时也看似为九五之尊眼前红人的薛王爷,就成了大家争相结交的对象。 今日,薛王爷依旧是笑眯眯地尽力接见着每一个想见他的人。笑容是他的表情,也是他的伪装。微笑可以让他在接见别人的时候想一些自己的事情,他习惯了一心两用,其实也是一心一用,因为他的想法、他的动作,都只为了一件事。 安慰完一对平民老夫妻后,他示意让府内掌事处理其他的人。老夫妻千里迢迢为了女儿的冤案从江东赶来,他好容易才劝住二老安下心来,留他们住在府内。这让他有些不耐烦,事实上,很多时候他都在处理这种事,所以他经常不耐烦,与其他日子不同的是,今天他将自己的不耐烦,表现了出来。 “或许,您该歇一歇了。”幕僚王选,从帘子后面走出来。他一直听着薛王爷的说辞,并在适当时机给出适当建议。薛王爷有很多幕僚,或者说有一组幕僚,但是王选是不同的。从薛王爷有了自己的幕僚队伍开始,他至少更换过五次人选,才有了现在的精锐队伍,甚至手握京城兵权的周将军,也是他的军师之一,而王选是为数不多的没有被替换下去的人。或许是因为王选的父亲既是老王爷的师傅,也是王爷自己的师傅,有这样一层关系在这里,也或许是因为王选是唯一一个能猜出他心思的人,又或许是因为很多策略很多事情几乎都由王选一人提出,总之,他没有一次想过将王选从自己的幕僚队伍中剔除。 薛王爷听见他的话,笑眯眯的脸突然拉得很长。 “我哪有心思歇啊。” 半个月前失败的刺杀,不知为何让一向坚忍的傅相亮了兵器,不仅在皇帝面前指手画脚含沙射影,将从来都与他对立的自己贬的一处不是,还提出一些针对性极强的政策,只在半个月内,自己在朝中安插的眼线就被不动声色地换走,不是调离京城就是锒铛入狱,连一向稳妥的周将军也被一个莫名其妙的理由受了罚。更令他不解的是,从来都态度含混的潇洒皇帝,竟然在朝堂之上为傅相撑腰,甚至对薛王爷提出的刻薄疑问进行了条条是道句句有理的回应,自己真是小看了这个多年前凭借兄弟之力登上王位的傀儡皇帝。薛王爷不由得自责。 王选站在一旁,看着面色阴晴不定的王爷,倒是十分沉得住气。 “杨硕已经回了武当?”薛王爷过了半晌才问。 “是,四日前刚回,但因他擅自出走多日,未通报师叔及师兄,导致武当事务耽搁,加上重伤在身,已经被革去武当掌门之位,暂由师兄慎宁出任代掌门。”王选已将情况弄清楚。 薛王爷点点头,“可惜了,原本他还可以帮我做到更多。不过,有一点,你的情报不太对。” 王选瞪眼。 “杨硕那不是重伤在身,那恐怕都是残疾了。”薛王爷摸摸手上的玉扳指,冷笑,“就他那样的伤,恐怕有生之年都拿不了剑了。武当对外也只能说是重伤吧。呵,武当掌门竟落得半生残疾,这个消息传出去,怕是整个武当山再无宁日了。” 薛王爷也是自幼习武,至于功夫如何,王选这样的清白书生,就算是见过他出手,也难以知道深浅。听闻如此,王选也只是点点头表示明白,明白消息为何出错,也明白王爷并不怪罪自己。 “不过,那晚出现的那个人,还没有查出来?”薛王爷对刺杀那天傅相府突然出现的神秘气息表现出无与伦比的好奇。 这一次,王选开始皱眉。 “不要说查出来,现在,连一点眉目都没有。”他几乎动用了自己所能动用的所有方式,最近进出京城的高手名册,每个门派的高手出入记录,他甚至动用了西域和东瀛的一些关系,也没能摸出能如此护着傅相的那个人的半点消息。 薛王爷叹息,这叹息里没有责怪,没有埋怨,竟有一丝寂寞。 王选不解,他已经多年没有听过王爷如此叹息了。 “那人与我,对了一掌。”薛王爷闭起眼睛回忆:其实只是对了一掌掌势,那日支离破碎的杨硕借着那人的掌势飞近薛府,他跃出府外接过不省人事的杨硕,同时也对上了那人因看到杨硕快落地而发出的又一掌。他习武将近一辈子,而这次几乎动用了他的一半武学,只为了接一掌掌势。几年前他杀死西域囯寺金霖寺住持都没有用到自己的六成武学。只是一掌掌势,他接完就开始止不住地大口喘息。将近五天,他接掌势的右手直至右臂都筋脉发麻,难以用力。后来他不得不静心运功,恢复扭曲的筋脉,才缓解了麻痛。直至今日,他回想起那掌势,右手都止不住地颤抖,兴奋地颤抖。 王选垂眉,他虽然不能完全理解薛王爷的心情,但薛王爷对武学的痴迷他还是知道的。自王爷重新封王起,几乎每年都会带他去看武林大会。可是至今,也只有数年前的千叶公子,让王爷有那么一瞬忘了给自己进行讲解,其他时候,王爷都是一边嘲笑台上的功夫,说出起源历史以及精通之人,再说出破解之道。时常需要在僻静的角落以免引人注意。如今难得遇到能令王爷想见一面的高手,恐怕王爷想查出那人的身份,不止是为了刺杀傅相的事。 只是他有点好奇,王爷武功超群,为何不亲自动手。当然他也是聪明人,这件事毕竟牵涉过多,王爷自己去必然更容易留下把柄,所以他并没有开口。 “查这件事,不要心急。”薛王爷慢条斯理地喝起了茶,已过而立之年的王爷,对茶的爱好完全不及父亲,即使是皇供,在他看来,也与普通茶叶无甚分别,所以茶具通常情况下也是随意准备的。 “就从唯一一位活下来的那个杨硕入手查起吧。”薛王爷开始笑眯眯了。 他一笑,王选就知道他对这事已有了很大把握。 于是,他低头、垂眉、拱手。 “是。” 红日初升,穿过层层白云。日光照在杨硕脸上,他睁开眼。 这里是后山的钟亭。今日是他在武当山后山静心养神的第三日,本来他应该去正宫思过,但掌门师兄已经劝慰了师叔,免去已经半残的师弟身体上的惩罚。武当可以宽恕他,他自己却难以原谅自己。于是他便自行静坐。虽然左臂已废,右手的伤也没完全恢复,但他依旧不愿放松自己。 “我猜,你也在这里。”来人大约三十来岁,身形清瘦,脸颊深深凹进去,宽大的道袍穿在他身上十分不合身,风一吹,似乎随时都有吹走的危险。“不过三日,你看起来清减了许多啊。”慎宁无奈地背着手。 杨硕起身,筋骨俱断的左臂无力地垂在身侧,右手缠着一层纱布,仅仅只是为了挡住可怕的伤口。 看着师弟苍白面容上的一道伤疤,慎宁皱着眉说:“你先在这里避一避风头,小巳和祥木都盯得比较紧,师叔也不能松口,等过些日子,师叔会来帮你疗伤。” “师叔并无内力,如何帮我?我的武功是废了,好在身体还可以修复,不必担心我。只是,我闯下的祸,最后还要让师兄来承担……还望师兄受我一拜!”杨硕如何不知,若没有大师兄上下打点,恐怕自己早已被逐出师门。早年,师兄也被太师父看好,已经内定为掌门,如果不是师兄自退并引荐,恐怕掌门之位也要过些年岁才有定论。如今自己形同废人,唯有大师兄对自己一如往昔,叫他如何不感激。 慎宁神色一变,迅速伸手扶起要跪拜的杨硕。 “不要拜我,我如今只是暂代你的职位。以后,你还是要回来的。”慎宁叹息,“武当在我们这一辈中,竟真如外传的那样,只有‘慎硕巳木’在武学上能跻身高手之位,三师弟过于毛躁,四师弟又心术太多,也只有你,才能带着武当继续走正途啊。” “那你呢?”杨硕脱口而出,即刻后悔。 “我?你不是已经知道了么。”慎宁看向初升不久的太阳,“武当的绝学我从未习过,如何当得起武当掌门啊。”他的表情有一些不甘,又有一些欣慰,“你再说说那一晚的情况吧。” 杨硕极不情愿地回忆。 ☆、昔日(二) 那晚,他与两位高手一同进入傅相府。薛王爷曾许诺,事成之后,他定会向皇上进谏,立武当为武林第一门派,各主要都城均设立武当别观,历届武林大会均由武当主办,而且王爷也保证,皇上定会答应此事。这是怎样的诱惑?他那时刚成为掌门没有太久,师父一辈早已仙去,只留下内力全无的师叔。武当内部一片萧条,人丁单薄,外有不少武林黑道打着武当的注意,内有三四师弟的咄咄逼人。他太需要一股力量来提高自己在武当的影响力,他也太需要这股力量来提高武当在武林中的地位。师叔带回师父的遗训后,眼中热切的期盼深深刺痛着他,那是他永远也无法忘记的期盼。所以他铤而走险,与薛王爷合作,刺杀一直与王爷不和的傅相。 王爷的情报告知,傅相府中会有四位高手守护,屋内有声名不错的傅少侠。王爷并没有告诉傅相护卫的姓名特征,只是轻描淡写地说这些会有人替他们解决,傅长远不足为惧,他们的任务就是带回傅相的人头。 于是他与另两位从不曾正面见过的临时同伙去了傅府。 之后,便是他人生中最不堪的一幕。 那位没有被提及的无名人瞬间杀死了另外两位轩榜高手,也重伤了自己,还不经意地嘲笑了自己的一身武学。虽然他没有动作没有说话,但也难免乱了心神。 那人似乎看看自己,问:“武当掌门?” 杨硕点头 “可知道慎宁?” “他是我的大师兄。” “大师兄?呵呵。”那人的声音听来十分刺耳,“好。看着他的份儿上,送你一份礼物。” 杨硕还来不及反应,那人已闪至眼前,右手迅速点住他的穴道,左手抬起他的左手,中指对准左手掌心屈指一拧——一系列动作一气呵成,他反应过来时已被点穴动弹不得——杨硕听见自己左手乃至左臂筋骨碎裂的声音,伴随着剧烈的疼痛,他想大吼,却被那人捂住了嘴,还往嘴里塞进了什么,一股迫力逼着自己将塞进来的东西咽下。做完一切,那人点住了自己的喉咙不让发出声音,接着发出了比之前的掌势更可怕的一掌,那一掌,毁去了杨硕的全部功力,也让杨硕像一个破碎的木偶一样被扔了出去,扔向薛王府的方向。在失去全部意识前,杨硕听到了那人用内力传来的一句话。 “帮我问问慎宁,还记不记得许多。” 还记不记得许多。 慎宁一直胃口不好,不是他不想吃东西,而是无论他吃多少,总会吐出来。有次他喝温酒暖身,结果连胆汁都吐了出来。那以后再不敢有人找他吃饭喝酒,连原本亲近的祥木也不再把上好的糕点拿过来,最多只是拿些特殊茶叶。所以,慎宁瘦。他很瘦,瘦到几乎只有骨头。原本端正的面容也因为消瘦而变得十分可怜,明明挺拔的身姿也因为消瘦而萎靡颓废。用他自己的话说,远远看去,像是一株活动的枯木。 人们都以为慎宁恶疾缠身,没有人知道,慎宁是在洗蛊。 “许多是谁?”杨硕低着头问。 慎宁没有直接回答他,而是反问了一个问题,“你知不知道八方留仙楼?” “八方留仙……是‘八方天涯,留仙东涛’的八方留仙楼?”杨硕谨慎地问。 慎宁微笑。干枯的脸上竟充满着向往与欣喜。 八方留仙楼。 年轻一些的江湖人恐怕不会知道。一些行走江湖有一段时日的人,或许对其略知一二。只有那些老江湖,才能对三十年来的事,有所经历和回忆。八方留仙楼,三十年前,是不亚于落白山庄和叙风阁的武林鼎盛门派。它不如落白山庄名气大,不如叙风阁分舵多,更不如易守轩般诡谲莫测。但它确是响当当的名门大派。它一向行事风格诡异多端,武功路数毒狠辛辣,但从来也没听说楼中门人行事不端或者其他的反面话题。而且八方留仙楼的势力范围仅在东部沿海一带,门规严谨,从不逾矩。这也使得当时的武林中人对其有很深的印象。若是有年轻人问起这个门派,那么回答的长辈多半都是一脸惋惜。 八方留仙楼若能存活至今,恐怕不会仅仅只是一个沿海门派了。 慎宁缓缓回忆,那时他不过五六岁,对八方留仙楼的记忆近乎没有。只能转述后来得知的信息。 大约四十年前,新帝即位,皇叔以新帝年少为由,把持朝政,是为摄政王。十年过去,一向不在乎反对声音的摄政王突然发难,很多忠臣贤良纷纷落难,甚至包括开国功臣陈家,连三朝元老陈老丞相也于京城中被杖毙,更不要提护国大将陈将军。很多反对摄政王继续干涉朝政的忠臣不知因为什么缘由全部被揪出来,一些莫名其妙的罪名安在了他们身上,人们在睡梦中被抓走,在吃饭中被逮捕,在出行时被乱箭射死。那是人心惶惶的一年,那是老一辈京城人难以忘记的一年。 慎宁一家,与当时首先落难的陈家长子陈将军是至交亲朋,这是家族的荣耀,也是家庭被粉碎的理由。甚至连罪名都没有说清楚,慎宁父母就被处死。年幼的慎宁从武当山被抓去药庐试药。开始时,确实是试药,为一些达官贵人试用那些不知是什么的药方。到后来,药渐渐变成了蛊,苗疆人带来的蛊毒一次比一次多。试药的人越来越少。慎宁是为数不多艰难活下来的人。在暗无天日的牢笼里,听着或濒死或残暴如野兽般的声音,慎宁毫无希望地试着蛊药和蛊毒。一试,就是六年。 六年后,在一次药人迁移中,一群黑衣人前来,杀死了所有的看守士兵以及武林剑客术士,将存活下来的药人全部带走。这群黑衣人自称是来自八方留仙楼,事实上,他们也确实是。不少药人毒性发作,被迫当场斩杀。剩下的人,全部被带到了安全地带。后来慎宁才知道,所有存活下来的六年前的忠臣族人,已经在留仙楼的倾力救助下,转移了出去。与此同时,留仙楼也被由摄政王执掌的朝廷视为眼中钉,楼子的沿海总部已经被毁,楼内的所有高手全部出来救人。八方留仙楼,已经是空有虚名没有实体的一个武林阴影。在救助中,楼主战死,暂代楼主之位的,是那个从来不曾展露过实力,甚至从来不曾露面但只出手一次就被纳入轩榜高手榜第二位的副楼主,外人只道她是天算。她还有另外一个名字,一个貌不起眼的名字:许多。 这次解救药人的行动,就是由这位天算副楼主带队。苗疆擅蛊,也多术士。药人转移,必有术士跟随。天算许多,就是一位术士。 之后的故事就十分简单。 八方留仙楼门人在不到一年内,几乎全灭。许多带着蛊毒深重的慎宁远离故土。直到数月后朝廷风云变幻,那又是后话。在这期间,许多慢慢剔除慎宁体内的毒,却难以彻底拔出他体内的蛊。她教他一些术法和留仙楼剑术,帮他在蛊气发作时稳定心神。她带他游历山川,访遍名士。在一天一天的日子中,他一天天祈祷就这样一直下去。但最后,她还是在她深爱的那个人圆寂之后,带着他的骨灰远赴西域。 自那之后,不复相见。 “我离开武当的时候,还不到十岁。不要说功夫,就是武当心法口诀,都不能熟练背诵。许多,就是我的师父。八方留仙楼,才是我的门派。”慎宁对着远处的树木轻轻一挥,一根树枝完整地“飘落”到他手边。他舞动树枝,一招一式都是武当心法,但隐隐透出的诡气却与武当的正统武学内功完全不合。 一套心法看下来,杨硕背后全是冷汗。如果之前的武林大会是由师兄前去,恐怕现在的易守轩高手榜要换一换名字了。 慎宁看出他的小心思,苦笑:“这点招式,骗一骗普通人还行。武林大会,多的是各派高手。不要说他们,就连三四师弟,都可以看出我的武功路数不属于武当。何况……何况我的身体,拿你的恕涵剑,走不出十步远。”慎宁扔下树枝。他体内的蛊毒,只有术法才能稍作镇压,而且八方留仙楼的剑法虽不甚高妙,但却自有气度,蛊气攻心时练出,反而有化解的功效。 “武当绝学我是练不成了,至少在蛊完全化解前,我是无法练的。至于什么时候能化解,我也不知道。看、看缘分吧。”慎宁绝望地说。 杨硕无言。或许对于慎宁来说,许多不仅是他的师父,但那已经不再是问题了。他现在完全理解了师父为什么在太师父提出大师兄应当接受掌门之位的时候表示了强烈的反对,他也理解了师叔一直对大师兄沉默不言的原因。他确实是这武当壮年一辈最先入门的弟子,只是这大师兄的位置,他应该让一让了。 “你是天算的唯一后人……不打算把她的武功发扬出去?” 慎宁一愣。他愣了好久,“我并不是她唯一的徒弟,也不是她的大弟子。她算我一共只承认收了两个徒弟,另外一个,是我不曾言明的师兄。你还记得,千叶公子吧?”慎宁冷笑,“他在武林大会上与简仪仁的那场成名战,用的就不是武学,而是术法。而且……” 杨硕身体前倾。 慎宁却不再开口。 “陈年旧事,再无需多言。” ☆、青竹空古(一) 慎宁回到武当正厅,已经错过了早训的时间。他并没有对身边的师弟解释自己的去向。小巳在一旁冲自己挤眉弄眼,他也当作没看见,只是环顾着眼前的武当。 武当是多年老派,门派武学早已历经多年积攒沉淀,门派高手名声响亮。鼎盛时期的武当,对外声称只有三千弟子,可事实上,三千弟子只是武当山内的数量,若是加上在外云游的先代弟子和驻守其他地区的人,数量过万也不难估量。可如今,三年前西域焱阳宫扫荡中原武林,武当众人随武林盟主一同抵御魔宫,然而不知为何,中原武林如朽木枯树一般,让焱阳宫以破竹之势御风而入,武当掌门一辈与其他门派高手悉数沦为阶下囚,竟差点无一人生还。只有一位师叔,侥幸逃生,却也内力尽失,筋脉剧断,身体半残,形同废人。此消息一出,武当普通弟子纷纷还乡,以前结仇的黑道门派也时常前来骚扰。武当也自此没落。 所以不怪二师弟心急啊。慎宁这样想着。一旁的弟子看着沉默的大师兄,唯唯诺诺不敢说话。 “怎么了?”慎宁回头。 “回掌门!门外有客求见。” 这么早,慎宁有些惊讶。 “来客自称许一笑。”弟子倒是机灵,立刻报出名字。 慎宁向门口移动脚步,“去请。还有,不要因为你二师兄闭关修炼了,就改了称呼。他是掌门,我不过是暂代职责而已。” 年轻弟子一颤动,眼中悄悄出现敬仰,“是。大师兄。”然后一溜烟跑出去了。 武当石门旁,站着一个高大魁梧、皮肤黝黑的中年男子,云南许氏第一铸剑师,许一笑。看到缓缓走来的慎宁,他哈哈一笑,走上前拍拍慎宁的肩膀。 叙旧一会之后,许一笑简单交代了一下家事就开始辞行。 “不留宿几日?” 这是少有的事,往常许一笑会在武当逗留几宿再作打算。许一笑是慎宁回武当之前认识的朋友,也算得上是患难之交。后来许多消失,慎宁返回武当,许一笑便成了武当的常客,时常会带一些铸成的好剑,来奖励优秀的年轻弟子。所以许一笑在武当,是十分受欢迎的客人。 许一笑大笑:“你果然是太久没有行走江湖,竟忘了下月初七是什么日子!”慎宁转头看看窗外,窗外已是绿树成荫。 “六月初七,试剑大会啊。” “我还要赶路,而且想绕道去京城大金刀家看一看。据说今年试剑大会的镇会神兵现在在金刀程家。” “提前去看一看也好,不知道今年是哪家的兵器?” “哈哈,你绝对想象不到,是中原武林的冤家,刑剑。也不知道程家是怎么拿到手的。” 三年一度的试剑大会,虽非比较武艺,但盛况不亚于一年一次的武林大会。每届的试剑大会,都会选择一柄神兵利器来作为镇会神兵。自古神兵皆认主,每个参会的人都可以成为这件神兵的主人,只要兵器选中了你。这也是试剑大会得以准时召开并能吸引众人的最关键因素之一。而刑剑,三年前由其旧主焱阳宫副宫主方朗携带,扫荡中原武林,就连武当的大多数师长一辈,都是死在刑剑剑下。于是许一笑才笑称刑剑是中原武林的冤家。 慎宁神色不变,“那是柄好剑,可惜我事务缠身,不然定会前去一睹风采。” “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还有两位友人在等我下山一同前往。” “友人?”慎宁疑惑。许一笑交友甚广,但看他颇有意味的表情,这友人定不是寻常人。 “他俩也是你不必派人护送我的原因之一。你一定知道他们是谁。他们是落白山庄的人。一个叫宗源,一个叫宗业。” 慎宁低头笑了笑,难怪许一笑一再强调不用再派人护送,有这两个人坐镇,就算有人想对他不利,也得思量思量落白山庄的势力。 武林人都热衷于利器,虽然自身实力十分重要,但在实力相当的时候,兵器就成了致胜的关键。试剑大会前夕,许多铸剑师都会带着自己的兵器前去参会,每位铸剑师都会选择一些护卫来保护自己,以免三年来费心铸造的兵器落入他人之手。每次许一笑父亲都会亲自休书一封寄予慎宁,嘱托慎宁派人帮助。毕竟许一笑只是铸剑师,不是武林高手。今年许父也休书于此,不过许一笑却一笑置之。因为他身边,有宗源宗业两兄弟,鼎鼎大名的落白山庄副庄主和四庄主。 “有多安全就有多危险,落白山庄虽大,但总有势力难及的地方。宗业再厉害,也不好一次保护两个人。何况我还受伯父嘱托。就安排祥木暗中支援你吧。” 许一笑摸着茶杯苦笑:“你知道我一向不怎么喜欢阿木,他心眼儿太多了。” “我知道啊。可眼下,也只有阿木,才肯完全听我的话,全力保护你。” 许一笑快步走下山。他并没有带着自己铸造的兵器,而是把兵器留在了山下客栈。那里有宗源和宗业等着他。下山路上他偶尔能听到呼啸的风声,他知道那是祥木在告诉他自己在附近。他加快脚步,总算在天黑之前,赶回客栈。 客栈是一间小客栈,楼下吃饭的人少的可怜。掌柜的在一旁打盹,店小二同小厨娘眉来眼去。许一笑喘着气,走到最里面的桌子旁坐了下来。桌子旁已经坐了两个人。两人都是白色锦衣,面容相仿,俊秀面庞五官端正,只是气质上一位更加沉静温润,一位偏向洒脱不羁。其中一位公子,坐在轮椅上,手里拿着一卷书,借着烛光细细品读,不动声色。另一位公子,一只脚踩在凳子上,手撑着膝盖,一脸不耐烦。轮椅上的公子约莫三十岁左右,看起来稍显成熟。另一位公子则年轻不少。 “不知道是易守轩越来越落魄,还是这部轩本是假的,里面的内容竟与实际如此不符。”轮椅公子放下书卷,轻声嘲笑。 “这本肯定不是假的,我从一个轩客那里弄来的!”另一位公子更加不耐烦。 “轩客会让你知道他是易守轩人吗?”轮椅公子叹息,“宗业,落白山庄总要交予你管理,你这样让我如何放心。” 宗业讥笑,“看来二哥还没有退化,我看你看的那么认真,以为你当真了呢。”他从怀里扔出一本破旧得几乎快要碎了的书,“这才是真正的轩本,本来就不大面积流传,江湖中太多假的了。”他又看向许一笑,“回来了?呼哧带喘的,早告诉你让你习武你不听,不习武学些简单练练的轻功也不至于如此啊。” 许一笑挠头,“我没有什么天赋啊。哈哈。”这两兄弟不知为什么一向合不来。但是遇到危险宗业也会去救宗源。一路上,许一笑看宗业对宗源冷嘲热讽也不是一次两次,有时候他都看不过去。可宗源却神色如常,甚至时而出现难言的神情。不管如何,安全到达京城,才是最重要的。 许一笑上楼后,宗源看着一脸不耐烦的宗业。 “你本不必如此,等庄主回来,我自会同她请辞。” 宗业没有回答,而是翻动着破旧的轩本,找了一会,才停下,“你看看,你还是轩榜上的第三呢。呵呵。你自然应该请辞。”说罢,他赌气似的去找小二要酒。 宗源看着被他折上的那页纸轩本良君榜,看着看着,毫不犹豫地撕了下来,用桌子上的蜡烛将其点燃。这是他的错。他本不应该在这个位置。他独自转动轮椅滑到楼梯旁,缓缓地站起来,扶着把手,一步一步地上楼。 京城向来十分热闹。达官显贵竞相奔走,各方商贾寻觅商机,武林中人想借一身武艺一举成名。有人一夜暴富,有人一夜落魄。这是大起大落的地方,也是机会最多的地方。 广源客栈是一家坐落在中心地段的小的可怜的客栈。所幸它对面就是金刀程家,而且揽了个定时间给程家送新鲜蔬菜的活儿,经营起来倒也省心。也因此,进出广源客栈的,多是武林中人。 比如这为大嗓门的陆九歌。这样的名字,给人感觉本应是一位翩翩公子哥。真人却正好相反。陆九歌是一位十足的大老粗。灰布衣服已经十分破旧,胡子头发也多天没有梳洗,脚上的鞋子连脚跟都没有,喝起酒来不用酒杯直接拿壶。不过他为人倒很是豪爽,功夫也不错,武林中也颇有侠名,加之隶属如意门的富饶坊,从来不愁银子,所以身边总能围着一些跟班,而且每次都面貌不同。如今他正絮絮叨叨与同伴讲他与程家的往来渊源。桌上饭菜的价值,足够普通人家一个月的伙食,还有一壶京城御酿,引得店内的其他客人纷纷议论和偷看。 这时,客栈进来了三个人。 三个很奇怪的人。 店里的议论声渐渐消失,很快安静下来。 ☆、青竹空古(二) 三个人中,一个人鹤发童颜,目光有些呆滞。虽有童颜,但却是挺拔的身材。细心一点的人看他的手就会发现,那是一双有力的手,那是一双习武的手,双手青筋突起,掌心老茧纵横,手掌宽大手指粗长。他习的应该是上等拳法。 中间的一个人,就是让所有人安静的源头。只见那人身着青色衣衫,面色祥和,容貌清秀,虽略有男生女相的感觉,但却不显得十分娘气,反而多了一分亲近。他微微笑着,目光没有焦距,手里握着一根一人高的青竹竹竿。青竹顶端打出孔洞,穿进一串普通的没有纹络的玉佩。青竹竹身刻着一些涂墨草书。没有人发现,他握着的青竹中上端,有一个镂空的字,一个刚劲有力的字,一个名动天下的姓氏——“古”。如果有人看到,他一定会知道眼前这个盲眼人的名字和身份:古都鲜,传闻妙手回春起死回生的神医,医神古氏一脉的族长,远古医术的传承人。 而现在,所有人看过他,只会有这样一个感觉:上天真是公平的,不然如此优秀的人,怎么能是瞎子呢。 至于最后一个人,举手投足间,有种说不出的端正气质。圆圆的娃娃脸上是困倦的神情,衣服已经打了很多补丁但十分干净,每个补丁都针脚细密紧致。腰间挂着一把普通的紫竹箫,再之外,并无让人印象深刻的东西。 三个人进入客栈,选择了一个靠门的位置。 陆九歌在第一个人身上停顿了一会,又深深看着第二个人,对第三个人不屑一顾。他整理一下衣衫,恭敬地走上前。 “一段时日不见,陆九侠不必拘礼。”开口说话的正是古都鲜。他曾经两次医治陆九歌,远远就识别了其声音。 陆九歌弯腰,“不曾想过能与十公子在此相聚,九歌深感荣幸,不知可否与公子同桌而坐?” 古都鲜有时不方便暴露身份,于是认识的人都称他为十公子,他先开口也是提醒陆九歌。只见他轻声笑着,“今日着实不便,我有朋友一道。何况九歌不也有朋友在旁吗?” “哎,你——”陆九歌一旁的朋友看不过眼,看不惯大大咧咧的陆九歌突然的恭敬,也看不惯这个素衣瞎子的傲气冲天。刚要出头,还没说出第三个字,他的脖子就被掐住,发不出声音,脸色瞬间变得紫青。 古都鲜皱着眉用手中的青竹磕了磕地,抓住冲撞者的手就“伸”了回来。鹤发童颜的男子一脸茫然地看着他。“不好意思,这是我的小叔童小飞,他也是我的病人。刚才这位朋友出言,他以为要对我不利才出手,还望不要见怪。”古都鲜诚恳地道歉。 那人捂着脖子,不敢再出声。 陆九歌狠狠地看了那人一眼,然后对着三人,“朋友无意冲撞十公子,请公子不要见怪才是。不如由我们做东,您三人一路奔波,随意吃点好的。” 古都鲜皱着眉微笑,没有同意也没有拒绝。童小飞呆呆地坐着一动不动。倒是那位不动声色看着菜的补丁人来了劲头,一劲儿上了好几个广源客栈最贵的菜,最后还加了一壶上好的梅花御酿。陆九歌一边听着他点菜,一边变着脸色,同时第一次正眼看向这位毫无特点的人:这位公子真是豪气,点了一桌子菜,价格竟比自己的那桌多了三倍。他既是对这位公子的爽朗感到疑惑,又是愤恨自己出门没有多带点钱。 等到算账的时候,果然出了岔子。陆九歌带的一袋银子,竟然只够勉强交付自己点的那桌,更不要说另外一桌还有一壶御酿。 “酒怎么这么贵?” “客官啊,您点的可是上好的皇家御酿。如果不是薛王爷今年特赦,京城里怎么可能出现这种酒呢?自然是千金难求。这种酒,只有在皇上设宴的时候才能喝得到啊。所以您看,这样的价格,也不是很贵啊。”掌柜的是一张福气脸,但现在的表情也是乐中含苦苦中有乐,十分矛盾。 陆九歌阻止朋友继续询问,“能不能赊账?或者让小二直接随我去富饶坊领。”话虽如此,富饶坊却是在城的另一边,走过去也要花一段时间。陆九歌虽不是不想还钱,但也别无他法。可是广源有自己的规矩,上至王公贵族,下到乞丐难民,吃可以吃,住可以住。只是一律不得赊账。所以双方开始僵持。僵持一会,古都鲜三人已经吃完,静坐休息。掌柜与陆九歌一行仍在纠缠。 过了好一会,古都鲜他们才走过来。 “吵死了。不就是一点钱么!”补丁公子闭着眼说,“他们的帐一并付了。”说罢,拿出钱物放在桌子上。不放还好,一放倒是有点吓到其他人了。掌柜的一眼就看出来,那摆在桌子上的,是三块纯度极高的金元宝。 三人转身离开,却被陆九歌叫住。 “多谢公子替我等解围,不知可否留下姓名,日后也好还清钱财。”陆九歌抱拳,他第一次知道自己竟如此有眼无珠。 补丁公子回头,另外两个人都没有动。 “我叫陈良,你可以叫我阿良。” 周围听到一阵倒吸冷气的声音。 陈良挠挠头,一脸困意。 看到此景,在座武林中人都暗自松了一口气,这样没心没肺的年轻人,怎么可能是叱咤武林、杀人无迹的易守轩杀手榜首席、夜衣盟的第一上座杀手阿良呢。 众人各自心怀鬼胎。 童古陈三人安静离开。与他们相对着进入客栈的,是宗氏兄弟和许一笑。 六人擦肩而过的时候,宗业明显地身形停顿并剧烈震动了一下。宗源停下轮椅问他怎么了,他只是奇怪地笑笑摇头。坐定之后,不到半柱香时间,宗业哇地一声吐出一口淤积喉中多日的积血。鲜血滴落到素白衣衫上,看起来腥气十足。 “有人伤了你?”许一笑瞪大眼睛问。 宗源观察了一阵,“你之前有内伤?为何不说。” 宗业抹了嘴边的血,“说了又能怎样,一笑功夫不佳,你内力尽失,说了你俩也帮不上大忙。”一次保护两人,难免要有冲撞,即便是易守轩高手榜的第二位,也难以全身而退。 “说到内伤,这口淤血如果再不吐出来,那才真是内伤。刚才与那三人相遇时,一股力量击了我一下,才迫使我把淤血清出来。不知道那三人是什么来头?”宗业疑惑,他感觉并没有见过那三人。 许一笑回忆,“拿着青竹竿的那个,是古神医。我曾远远见过他,只是不曾说话。一边鹤发童颜的男子,是他的小叔童小飞,他这里不太好,”许一笑指了指脑子,“最后那个,我没见过。如果是帮你疗伤的人,应该是古神医没有错了。神医济世情怀,不可能看到你那么重的伤还放任不管的。” 宗源从还未离去的陆九歌那里回来,“如意门的人说,那人叫陈良。宗业,如果你觉得有需要,就去通知石期,查一查陈良的来历。古神医身边的人,多半应该有点来头。不过疗伤的事,应该还是神医所为。以他的性格,有他在,不会让别人帮你的。”宗源这样安排和分析,似乎很有道理。只是宗业没有告诉他,击中自己的,是一股非常强劲而且准确的内力,如果真是古都鲜打出来的,那这位神医至少可以排在高手榜前五。宗业打了个哈欠,没有说话。 古都鲜此次是专门来金刀程家拜访。程老太爷的病虽不至于要了他的命,可也一直没有好转。所以每年春夏,程家总会拜托古氏医族来京城做客。一方面赶着天气好顺道出游,一方面看看老太爷的病。本来程家二孙程省岸也已备好膳食,只是三人无心与程家一大家人一起吃饭,所以跑到外面来。童小飞不知道飞到哪里,只剩下陈良和古都鲜。古都鲜很年轻,最多也就二十五岁,陈良的圆圆脸有点看不出具体年龄。两人并排走着,时不时谈笑几句。 “我和你说过,少喝酒,少动内力,”古都鲜责怪,“你的毒虽然总算去干净了,但是身体仍需调养,不然我早不留你了。何况,你没事还总要自己出去拼命,你不觉得每次你全身而退都是一种幸运吗?” 陈良笑嘻嘻的,“不要这么不信任我嘛,好歹我以前还很厉害对不对?不要小看我!” 陈良的功夫如何,两人都心知肚明。古都鲜只是希望他能照顾好自己,因为这个人实在是太不爱惜自己了。 “过几日的试剑大会,你陪我去看看吧。”陈良摇头晃脑地邀请,“不然没人陪我去啊,我不想一个人去。” “你的那些朋友呢?你认识那么多朋友,呼唤一声,他们都会很乐意陪你去的。说不定有些已经在路上,还有一些已经到了呢。”古都鲜握紧手中的青竹,这是陈良给他制作的。 陈良拍拍他的肩膀,“你说的是哪个‘我’?我现在可不是‘我’。我陈良如今只有你一个朋友。” 古都鲜将青竹握得更加紧,这是他清理门户当上族长后,听到的最动听的话。 “阿良啊,等试剑大会之后,你找个时间回去吧。” “随缘吧,好吗。”这一次,陈良没有笑。 两人踏进程家大门。 ☆、刑剑(一) 大燕开国之初曾有过一次兵变。京城护将和丞相率军叛变,大军围城。皇帝不得已,率领余下大臣带着玉玺兵符从皇宫密道逃走。密道就在早朝正殿地下。大军闯入皇宫,进向正殿,却因有阻拦,难以入殿。待三日后进入密道,早已是人去楼空。之后皇上率领天下七十四路大军,重入京城,剔除叛臣,并在京城临山立了祠堂。祠堂名叫八王堂,数百年来都有护卫看守、高香燃颂。这八王,就是当年在正殿门前阻拦住叛军的八名护卫,八位剑客。铸剑仙人墨一上曾铸出无数神兵利器,死前因奸人要挟,同时铸出八柄神剑,最后他以全家一十九口性命为代价,将八柄利剑交于帝王之手。那位江湖皇帝也将这天下最强大的兵器,交于他最信任也是最后的防线手上。八位剑客力竭战死,最后一位剑客死前奋力将八柄兵器御于空中,散落江湖,以防落入奸人手中。这最后一个剑客,就是八王八位剑者中的风剑者,他的佩剑,叫做刑剑。 这把名动天下的剑,如今就在京城金刀程家的正厅里。 “一早听闻今年试剑大会的镇会神兵由程家当选,可真没想到是这把剑,可谓不是冤家不聚头啊。”古都鲜听着厅里鼎沸的人声,仿佛是与陈良交谈,又好像是自言自语。 陈良在台阶处扶了古都鲜一把,没有说话,只是哼了一声。程省岸果然还是没扛住众人的要求,把这柄原本应该在半个月之后于试剑大会上展示的兵器提前亮了出来。也难怪一路上那么多有头有脸的武林人士,原来是想在试剑大会之前,先看看兵器的招子。他带着古都鲜,走到角落的位置。童小飞自己跑出去溜达了。 “各位前辈光临寒舍,实在荣幸。其实已有多位前辈希望程家把兵器拿出来。之前碍于太爷的病情,一直无闲暇来招待各位。现在就让大家看一看吧。”程省岸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也已经开始接手家事。程家在江湖的地位,在朝廷上的势力,这都是他要权衡的东西。数年的历练却仍旧没有改变他雷厉风行、说一不二的个性。转眼间他已经命人拿着一个镶金剑盒过来了。 剑盒一看就是新配的,刑剑历经百年,当然不会有如此新的盒子。他谨慎地将盒子放在桌上,缓缓打开,在桌上立上剑架,手上缠上白布,才取出盒子中的剑。厅里十分安静,安静的有些诡异。所有武林英杰的目光全都聚集在程省岸的双手上。他手里捧着的,是一把没有剑把的、满是铁锈的黑色古剑。又是一阵沉默。之后,厅里爆发了阵阵嘲笑。 “名声远扬的刑剑会是这把不起眼的随处可以买到的普通铁剑?哈哈哈,程公子也太有趣了,把剑把拿下来就成刑剑了?哈哈哈”风雨舵的舵主笑得花枝乱颤。厅内的其他人也都点头附和。 程省岸也不见怪,“不要说各位,就是我,在拿到刑剑的时候,都不敢相信这是刑剑。只不过,夜衣盟盟主已立下字据,说此剑非刑剑不可,所以程某才勉强相信了一回。”嘲笑声小了一点。江湖中的三大杀手组织之一夜衣盟的名头还是足够响亮的,有其盟主担保,眼前这柄乌黑生锈的剑,恐怕确有来头。 布衣坊的游三建议:“程公子何不用刑剑来与在座的哪位比试一下,一来打消我们大伙的疑虑,二来也展示展示神兵的威力。” “这……”程省岸似乎犹豫了一下。 “程贤侄不必多虑,易某担保,此剑定是刑剑无疑。”一阵浑厚的笑声自程省岸身后传来。众人望去,只见一个中等身材的中年人站在后面,面上挂着温和的笑容,如果脸上没有那道深重宽长的巨大可怖疤痕,恐怕至少也是面容儒雅。 程省岸慌忙行礼,一边向大家介绍,“实在惭愧,忘记与大家介绍,这位就是易守轩的轩主易余生易前辈!” “前轩主,”易余生提醒程省岸,他脸上还挂着笑容,初看确是温和,看久了更有诡异之像,他摸了摸脸上那道从左眼一直贯穿到右边嘴边的疤痕,“贤侄不必拘礼,这柄剑易某已经验过,确是刑剑,在场各位都有疑问,不妨上前试一试兵器喽。” 听到中原秘派易守轩,众人都不再多语。何况易余生的建议也实有诱惑, 如果这剑真是刑剑,那自己的佩剑败于其下也无可厚非,但若这剑不是,那自己就在程家面前长了威风,也在武林中挣了口气。这道理,人人都懂,所以所有人的态度都十分积极。只是,在大家还来不及积极的时候,一个清亮而年轻的声音先响了起来,“我来。” 说话者带着黑色遮布,身形挺拔,却并无配兵器。 “这位兄台,我是想借兵器一试,你没有佩剑,显然不太合适吧。”程省岸委婉地提醒他。易余生在一旁饶有兴味地看着那人。 “不,”那人上前一步,一边说一边解开脸上的遮布,“我不需要兵器,因为,我是来拿回我自己的佩剑的!” 黑色遮布掉在地上,随之而起的是武林群雄此起彼伏的愤怒的声音。因为黑色遮布下的脸,是一张骇世惊俗的俊脸,一张三年前让武林闻风丧胆的脸,一张让人过目不忘的脸,这张脸的主人,有一个名字:方朗。 三年前焱阳宫副宫主方朗率宫众扫荡中原武林,很多今天在场的人对那时的情景记忆犹新。只是愤怒的声音很多,但却无人敢上前。因为方朗多年来一直是易守轩高手的榜中人。 出此情形,易余生却像是没看到一般,自顾自地坐下来喝茶。 相比众人的敢怒敢言不敢出手,程省岸的反应在陈良看来实在是过于平静。他皱着眉,深吸一口气,“不知道方副宫主前来,实在失礼,只是,方副宫主应该知道这是哪里。” 方朗点头:“这里是京城的金刀程家。” “你应该知道,就算你可以进来,想平安出去,恐怕也要费一些时候。” “我也知道。” “那你前来是为了什么?” “呵呵,”方朗微微一笑,“程省岸,你应该知道,我才是刑剑的剑主。而且,你有能力,驾驭得了刑剑么?”听到这话,程省岸脸色突然变得铁青。 那方朗眼中,竟隐隐透出杀意。他再次上前。众人只觉得一阵风掠过,之后,便看到他倒在了程省岸面前。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程省岸此刻竟也惊呆了,完全不似刚才的气定神闲,他张了张嘴,看着倒在地上的人,事情发生的过于突然,他不知道说什么。于是他没有阻止一个人蹲下来观察倒下的人。 “这个人不是方朗,”那人观察了好一阵,才十分肯定地向窃窃私语的众人宣布,“方朗是天下一流的高手,虽然很多年不曾出世,但是,功夫绝对不止如此。这个年轻人轻功不错,但是与轩榜高手比起来,差的实在是太远了。”他缓慢站起来,平静地宣布。 江湖众人已有不少人认出祥木来。 天水楼的“江南一刀”于阳贺笑道:“武当木少侠有言,天水楼于某第一个相信。”原来这个蹲下观察的男子,竟是武当四子中排名第四的祥木,虽然没有身着道袍,但是一身粗衣也带着些许仙气,“只是,不知木少侠如何看出来此人不是方朗的?” “没错,方朗与中原武林结怨已久,如果这人不是方朗,那么便可交于程家处置,如果这人是方朗,恐怕……就得把他捉拿,待到试剑大会时由武林盟主叙风阁简仪仁简大侠来定夺如何惩治!”漠北东垄的“百转先生”常卓冷哼。东垄虽然因地理位置偏远没有与焱阳宫有直接冲突,但是东垄垄主的长子和东垄的兄弟帮帮主全部都被焱阳宫杀死,这个仇,自然会一直记得。 祥木弯下腰拎起昏迷那人的手,大家一看到那双满是伤痕和老茧的手,心里就都开始明白,“方朗十分爱惜自己的外表,他当杀手数年,几乎没有一处显眼的疤痕。何况,他还是夜衣盟的顶级杀手。夜衣盟的杀手,没有一人手上有茧。仅凭这两点,就已足够说明一切。”众人虽有质疑,但不出言顶撞,因为谁都知道,方朗根本不用拿剑,何来老茧一说。 坐在边上喝茶的易余生站起来,走到倒下的方朗旁边,一伸手,那方朗的“脸”便被完完整整地撕了下来。一些胆小的人甚至背过了头。他把那张撕下来的“脸”轻飘飘地扔到地上,“这下不就真相大白了?”面具底下就是一张普普通通的年轻的脸,没有任何特殊之处。 在场武林中人无不唏嘘,易守轩的前轩主,怕是在一开始就看出此人不是方朗,只是在最后时刻才揭穿而已。 程省岸突然发现事情正在迅速地往自己控制不了的方向发展,当即决定立刻停止。“诸位前辈,不好意思,因为今日的意外,恐怕刑剑不能再给大家展示,等到试剑大会之时,刑剑真假自有判断,今日还望诸位请回吧。”他给足了那些挑起事端的人面子。 易余生竟伸手阻止。 ☆、刑剑(二) “且慢!”他向前走了一步,“易某不知在场竟有易术高手,既已被我看穿,何不以真面目相见?” 武林众人再度混乱,在场中竟还有一个易容了的人?众人纷纷狐疑地看向彼此,过了好一会,依然没有人反应。易余生哈哈大笑,脸上的刀疤不停颤动,“易某不过开个玩笑,大家不要这么紧张。”听了这话,武林人虽仍心存疑惑,但表面上还是嘻笑叹息着离开。 很快,拥挤的大厅变得冷清,只剩下四个人:程省岸,易余生和祥木,当然,还有那个倒在地上的人。 “程贤侄,这一次闹笑话了吧?”易余生笑眯眯地说,“我不知道你从哪儿借的人,不过这个面具做的也太差了,你要想找人替代方朗,我自然会帮你啊。” 程省岸大惊:“您?” “哼,我虽只是易守轩前轩主,但在易守轩也不是什么都不知道,”易余生的眼神开始发冷,“你找人假扮方朗,不就是为刑剑造势,吸引众人,让今年有程家主持的试剑大会热闹一些?” 易余生所说的是部分实情,程省岸也不知道该如何辩解,“……这不是一个聪明的办法对吧?我们程家好不容易才得到试剑大会的主持权,必然要尽力而为。只是,刑剑是如此模样,实在让我不敢相信……” 祥木对着躺下的人一顿检查,检查完之后又看了看那柄已经放回盒里的剑。 “我已经鉴定过它的真伪,还有夜衣盟盟主的字据。你有什么可担心的?”易余生摇头,“不过……”他看向祥木。 “恕祥木愚钝,这柄剑,实在没有什么特别之处,”祥木摇头,看不出个所以然,“而这个人,”他指了指倒在地上的人,“他身上没有任何可以证明他身份的东西,从他刚才的身手和身上的伤疤来看,我推测,他应该与西域的藏花有点关系。至于他倒下的原因,”祥木蹲下,指了指伤口,“脑后有一处瘀伤,就是这里了。” 易余生和程省岸都蹲了下来。 “伤口是在这里,那,打伤他的东西是什么?”程省岸不解。 祥木叹气,举起手里的一个纸团,“他倒下的时候,这个东西掉了下来,应该就是它。” 易余生也在墙上找到了一个小洞。 “那就是,有人不想这个人拿刑剑,于是从外面打了这个东西进来?”程省岸推测。 “那个洞一直延伸了好几个屋子,看来,打出这个纸团人功力不浅。”听到易余生的话,祥木的脸色变得更难看。他把纸团递给易余生。易余生仔细看了看,脸色也变了。程省岸看着倒下的人,又看看洞,突然觉得自己惹了麻烦。 “省岸,你应该过滤一下你的宾客名单了,”易余生把纸团打开。纸是包着酥花糖的素纸,大户人家买的糖会让卖糖家在糖纸上裱上自己的家姓以示身份地位,这样的糖一般只摆放在前院正厅以供宾客之用,只见易余生手里的那个皱巴的纸团上,有一个新鲜的“程”字,这正是今日摆放在每个桌子上的新买的糖点包纸。另一边祥木还在暗处找到了另外一个小洞。也就是说,有人是在屋内,看到发生的一切之后,将手中的纸团掷出,穿过屋内的墙,再用内力使纸团回转,击回屋内,避开在场所有的武林人士,准确无疑地击中正要上前的“方朗”。 听着祥木的解释,程省岸有种心惊肉跳的感觉。他也是习武之人,当然知道听起来这样简单的一件事,是很多有十几年甚至几十年修为的武林中人都难以达到的。 “这样的功夫,如果知道真身,恐怕易守轩的高手榜,要换一换名字了。”易余生叹息。 “易前辈,您刚才提到在座的有人用了易术,是指?”祥木请教。 “不过戏言,不必介怀。”易余生伸出手指摇了摇。 程省岸突然跪拜。 祥木大惊,慌忙扶他。 易余生抚着胡须,垂眼看他。 “知道错了?” “晚辈已知酿错,还望易前辈和祥木兄能指点一二!” 祥木面有不解,似乎他不知程省岸有什么错。 “你错有三,一不应将刑剑示众。纵然武林众人都想知道刑剑的现状,也不能坏了试剑大会的规矩,之后你要向试剑岭的岭主问罪,或许还能保住这次的主持机会,”不在会前将神兵示众是试剑岭安排试剑大会不成文的规定,因为不成文,所以很多人都不在意。 “二是不应找人假扮方朗来引人口舌。西域焱阳宫副宫主方朗已经有两年多不现中原武林,焱阳宫今日对中原武林也无敌对之意,你公然假冒,类似挑拨,”易余生神情肃穆,“你也不是不知道三年前方朗如何在中原作乱,致使中原武林过去三年依然凋敝,就是多年的朝廷动荡,也没有如此打击江湖武林,江湖人经不起挑拨的。不过这一错,好在已有人暗中与你化解。你大可把假方朗交由焱阳宫处理,也算是弥补一错。” “这第三错,错在不应该与光明窑合作。西域光明窑,早就对中原不坏好意,不然中原武林为何不许光明窑人入中原?你年轻,还不知道,如果不是光明窑教唆挑拨,三年前的武林浩劫也不会发生。而且,这个人今天的作为恐怕和你们说好的也不太一样吧?出尔反尔是光明窑一向的特点。在场还有几个光明窑的人卧着,恐怕是想抢夺刑剑。如果今天没有人打伤他,那恐怕才真是程家的笑话了。你要清楚自己的能力,像今天这事情发生的突然,如果真是你一手可以掌握,根本不会如此轻易让人识破假方朗,这假方朗也不会做出预计之外的事。。这一错,你自己看着办吧。”易余生语毕,扶起坚持跪拜的程省岸,“你要立刻断了与光明窑的联系。光明窑在西域与焱阳宫的现任宫主勾结,与焱阳宫方朗一边则是势如水火,如果没有方朗本人的首肯,你以为刑剑真是这么好借的?夜衣盟从哪里得到的刑剑你都没有过问?” 程省岸已经一身冷汗,只得不住地点头。他越发觉得,自己请易余生来,是最明智的选择,“我明白,我不过是沾了爷爷的光。”说罢,着手叫人收拾现场。 易余生点点头,这小子反应还是很快的,难怪近来程家势力略有扩大,看来程老爷子的眼光还是不错的。他看祥木还在研究墙上的洞,便走了过去,“你在这边,有何见教啊?”祥木只是看着老轩主,没有言语。 祥木仔细对着墙上的洞口,“我看看能不能根据角度推断出射出纸团的人的位置所在。” “不可能的,那人既然能用内力改变纸团的行动路线,自然也可以改变它的发射路线,”易余生摇着头,“那人既已无意现身,自然不会让我们发现他。” “……”祥木想了想,“中原武林实力已大不如前,如果有这样的高手存在,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不过……这样精准的内力,恐怕已经可以称得上是绝世高手了吧。”他低头。 易余生不得不叹息,“是啊,数年前,易守轩常常要为轩榜高手排名的先后头痛,而今日,易令守轩头痛的恐怕是已无几人能跻身高手之列了。” 祥木看着墙上的小洞,不再回答。 易余生则开始思索其他的事。 “刚才发生了什么?”随人群走出正厅之后,古都鲜问陈良。 “无关紧要的事而已。” 古都鲜微笑:“你一说无关紧要的事,八成是和你自己有关系。想来江湖上的事,还有很多是你放不下的吧。” 陈良拍了拍脸,“或许是有点,我也不知道。” 古都鲜一手握着青竹,一手抓着陈良。程家的院子里有不少石阶,他总得把着一个人,才能安稳走过。 “怎么会不知呢,你自己心里,不是早就知道了。” 两人就这么走着。走近所处侧房时,才发现已经有人在那里等候。 “不知程大哥有何见教啊?”陈良抱拳。来者正是程家的长孙,程省岸的大哥,程省池。相比弟弟的锋芒毕露,大哥看起来就稳重不少,只是他对庙堂与江湖都不感兴趣,才不在程家掌事。 程省池点头:“古先生,陈兄,多谢前来照看太爷。省池在此谢过。今日太爷身体不错,意识也清醒,想见一见二位,不知二位是否有空?” 古都鲜一愣,陈良看了他一眼,点头替二人应允。 ☆、此去故人(一) 皇都程家在外面一向被称为金刀程家。 很多人都误解为金刀指的是程家所配兵器,却不知程家人很少用刀。程家之所以被称为金刀程家,是因为出了一位被赐封镇国将军的金刀驸马,这位金刀驸马就是现在已步入垂暮之年的程老太爷。只是英雄已迟暮,昔年叱咤战场的程太爷如今也已垂垂老矣,需要大量的人力物力来维持不再清醒的生命。每天的很多时候他都在沉睡,有时醒了还神志不清,只有极少数的时候才能清醒着说些理智的话,更多时候他都在胡言乱语。 古都鲜“见”过程老太爷的很多种情况,他也是程太爷能维持至今的一个重要原因。他也与清醒时的程太爷说过话,所以对程太爷的这次会见十分奇怪。而陈良,虽然他已随同古都鲜来过几次,但受到程太爷接见,这是第一次。 尽管身体已经大不如前,但是程太爷在清醒的时候头脑依然十分灵活。曾经的镇国驸马,如今看起来也不过只是一个躺着床榻上的普通老头儿而已。 “古先生,多亏有你,我的身体,才一直挺到现在啊。”程太爷半坐在床上,眼睛好像睁着,又好像闭着,“若不是老朽实在难以起身,定要好好拜一拜古先生。” 古都鲜握着青竹,“程太爷实在过于客气。古氏一族多年来都与程家交好,程太爷的身体之前也一直由家父照料,几年前才托付到我身上,我自然是要尽心尽力的。更何况我本医者,不允许手下有病患未愈啊。” “呵呵,”程太爷虚弱地笑笑,“古先生年轻有为实在是古氏之幸。既然医者仁心,还望……还望古先生能善待家人。” 这一话,连陈良也不曾料到。两人“对视”一眼。 “古先生就不要问我何出此言了吧,古氏为何现在由您来掌家,想必二位比我更加清楚。我老了,不能管什么事,只能代替你父亲,为古氏的另外一些族人求求情。”程太爷抚着被褥直摇头,“若是前些日子,这些话我是断断不会说的,可是,如今我的身体实在太差,恐怕也撑不了多久,所以,只盼望小辈们能多些福祉。”他说着,身体又向下滑动了一些。 “对古先生的话,也只有此了。不知古先生是否可以,让我单独与另一位说说话呢?” 这话又让两人愣住了。两人犹豫了一会,陈良拍拍古都鲜的肩膀,把他送到门外让他自己慢点走一走,然后才回到屋里。 程家虽然是大户,但是程太爷多年行军,习惯性的让身边的东西越简单越好,所以这寝居虽大,但是并没有什么奢华装饰之物。陈良有点局促地走进来,摸摸紫竹桌椅,选了一把没有靠背的拿起来坐在程太爷床边。程太爷艰难地睁开泥泞的双眼,伸出老筋纵横的手。陈良顿了一下,把手伸了过去。程太爷紧紧握着他的手,拍了拍。但显然,这简单的动作已消耗了他大量的力气。他不得已只能重新再躺回床上,然后挣扎着坐起来。陈良不敢帮忙,他只是有点不解地看着程太爷。 程太爷缓缓地呼吸,慢慢地开口,“阿良,你已经长这么大了啊。感觉,你父亲,告诉我你的存在,还是昨天的事一样啊。”因为疲惫,他不得不把一句完整的话顿开好几次来说,“我指的,不是你的那个父亲,我指的,是你的亲生父亲。” 陈良困顿的表情,一分一分地冷了下来。 “你家的历史我就不讲了,没什么可讲的,这么多年过去,记得的人始终记得,不记得的人永远也是不记得,”程太爷一字一句地说,“你父亲比我年轻数岁,但却智超群雄,我拼尽全力也只能做到他的副将,不能超越他。”他的声音有些颤抖,又有些沙哑,“以你的身份,这些恐怕早已知道。我叫你来,是想了一了欠陈家的情。你可知道,你父亲是怎么死的?” 陈良直挺挺地坐着,“……自刎而死。” 程太爷轻轻地摇头,“他不会自杀,又不允许自己落入奸人手里……是我亲手,砍下了他的人头,拿着献给当时前来军中的摄政王的使臣。”他永远都不会忘记那个意气风发年轻有为的远征大将人生中最后的也是最绝望的一刻:妻子身处敌中刚有身孕,兄弟远在他乡生死不明,义兄任人鱼肉不得翻身,多年的历练奋战到最后只变成一句违抗圣旨,收到的最近一封家书竟然是父亲的绝笔。那个年轻将领将保全军队的最后防线交给了多年出生入死的军中兄弟。程太爷仿佛看到自己闭上眼,全力挥刀出去的画面,想到如此,他不禁老眼模糊。这是他多年去不掉的心病,是他午夜梦回时无法回避的场景。 “这恐怕很难查到吧……你和易守轩关系那么紧密,这件事你不是查了很多年吗,杀害你亲生父亲的人,以及你的身世。”程太爷斜斜地坐卧在床上,他缓了很久没有说话。 陈良只是静静地坐着,没有说话,也没有表情。 “你父亲生前和我说过,只希望你温和淳良,尊礼忠孝,与世无争。可惜,你既有此身份,恐怕已无法脱俗……” “您……如何知道是我?”陈良小心翼翼地问。 “余生所言,诚不欺我。”程太爷闭着眼叹息。 陈良默然,他记得父皇也曾经说过对于自己的期盼,恐怕这并不是巧合,“所以,确实如师父所言,我的名字来源于——” “你父亲留了一封简短的书信,给他的结拜义兄,一来,为我证明,二来,给你名字。温和淳良,尊礼忠孝。单取一良字,希望你能生活的简单一些。”程太爷慢慢地解释,“所以你公开的名氏中,也有良。” 倘若真如太爷所说,陈良问出数年来的心中疑惑,“多年前的兵变,是您暗中出手?” 程太爷终于微笑,“不错,能瞒至今日也算我不白活过这么多年,”他轻咳了咳,“良儿,你的父亲,是我亲手杀死的。”当时时间紧迫,年轻的陈将军只来得及告诉程太爷,不要让他落入奸人之手。他前一刻刚接到家书说完话,摄政王的官兵后一刻就带着诏书直抵城下。在他被官兵绑走的最后一瞬,程太爷挥刀斩下将军的头颅,从此代替他成为新的将军。就是这样简单的事,程太爷却足足讲了两个时辰,两个时辰,老太爷声音变得沙哑都不自觉。陈良瞪着眼,似听非听的样子。 “你父亲的亲笔信,很早以前,已经交给了当时的皇上,也就是现在的先皇。而当时陈老丞相的家书,我病后就一直交由省池保管。你放心,我以性命担保省池绝对不会私下偷看。”程太爷无力地说着话,他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即便阿良要一命还一命,他也没有什么怨言,甚至他之前还给家人留下遗书,告知一切并要求家人不予追究,不论是好是坏,到他这里,都应该有个了结了。 陈良瞪着眼,不动地坐着坐了很久,久到程太爷已经坚持不住不得不躺下。 “太爷既然身体不适,还是早些休息吧。陈良打扰过久,还望太爷恕罪。”陈良抱拳,起身准备离开。 程太爷挣扎着想说些什么,被一股内力柔和地按了下去。他只看见了陈良无声的背影,第一次觉得这个不能言明身世的年轻人的背影,如此单薄。 古都鲜站在自己居所的屋外,他一向不喜欢呆在屋里,虽然看不见,但他依然喜欢在外面,听听风声,听听鸟叫,听听水流,只有听见声音,他才能确定,自己是活着的,只有听见声音,他才感觉自己没有离来时的路越来越远。此时,他听见了脚步声,一个他不能再熟悉的脚步声,一个只有他能听见的脚步声。 “阿良,你饿不饿?”古都鲜微笑着问来人。他那双朦胧的眼睛只寻到一片黑暗,耳朵却寻到了来人的声音。 “不饿。”陈良在一旁的石桌前坐定,拿起了腰间的紫竹短箫。 浑厚的箫声在空气中流淌蔓延。 整个程府好像都被这带有奇特力量的箫声笼罩,几乎所有的人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望向天空。箫声带着一种莫名的悲壮,甚至还隐隐能听出战场的号角和死士的嘶吼。只有那么一瞬,箫声让一切都停止,让痛苦无限轮回。只有一瞬,一瞬过后,箫声停止。 程太爷在屋内听着隐约的箫声,混沌的眼里终于留下泪来。 一曲吹毕,陈良用力一旋,紫竹短箫顷刻间化为粉末。古都鲜听见了箫声,但他看不见,即便能感觉到沉凝的气氛,也无法辨识陈良的表情,只好焦急地沉默。 “走吧,去找小飞,我们去吃饭。”陈良身手扶了扶古都鲜。 另一边,前来拜见的护城将军周学卿示意王选,“找出刚才是谁吹的箫。” 王选疑惑,他只觉得这箫声气势非常,并没有听出其他不妥。 周将军冷笑:“你一介书生,自然不知道,这箫声让人停顿,是因为吹奏者内力浑厚,箫声满含内力,自然让人难以动弹。而且,这曲子,是军歌。在诸多地方军队里都很有名气。我想,王爷要找的人,八九不离十了。” 王选点头,表示了解。 ☆、此去故人(二) 说是去吃饭,其实是逛集会而已。 傍晚时分,正是京城最热闹的时候。 传言当今圣上今日会在朝阳楼的露台上大摆筵席宴请文武百官,如此场景实在难得,很多百姓都已经聚集在朝阳楼露台下,等待皇上及众臣的到来。为了凑个热闹,陈良三人也缓缓地随着人群往集会中心朝阳楼走去。 世人皆知,山有五岳,楼有五阳,朝阳楼是五阳楼唯一一栋不曾迁移始终守在京城帝都的楼。不要小看这座楼子,若这楼主想让你进入,即便你是贫民乞丐,也可在里大吃大喝,可若其不想让你进入,不好意思,纵是达官显贵人家也总有借口将你拒之门外。京城里的百姓都在猜测这楼的主人是谁,猜来猜去也没有结果,最可靠的结论是,这楼子的主人不是别人,正是当今的皇上。可话又说回来,这英年皇帝每日勤于朝政,哪里还有闲工夫来看管这吃饭的事儿呢?所以结论又不成立,百姓们只好漫天想象,真正的楼主反而无人在意了。 陈良一行走到朝阳楼附近的时候,皇上的宴席已经排开。朝阳楼的露台结实而宽敞,上面已经摆上了数张从皇宫中运送出来的紫檀木镶玉方桌。露台上所有受邀到场的文臣武将已经入座,露台中央的歌舞戏子早已开始表演,但是所有人的视线都停留在一个人的身上,那就是正襟端坐在首席位子上的大燕天子,高扶瑄。 三人走的实在太慢,以至于已经错过了众人入场的好戏。陈良四周望了望,朝阳楼周围几乎没有任何屏障,楼旁的士兵倒是够多。 真是胆大,他轻笑,若他是杀手,行刺一定在今晚,接近天子的最佳时机。虽然是这样的想法,但他仍轻松地四周环视,尽量地排除危机。人群稍稍有些骚动,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因为皇帝旁边那个始终空着的位置。 “这谁啊,皇上邀请也不来?面子可是够大的。”一旁的人悄声议论。 “就是啊,哎哎,这人一直不来,等回来了不得给判个死罪什么的啊。”即刻有人回应。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这位置是给皇帝他弟留的。” “啊?亲弟弟啊。” “哪儿啊,好像是之前在先王面前最不受宠的那个六王爷。当今皇上每次都出席都留他的位置,而且他每次都不来” “真的假的啊?” “不信我?我亲戚是宫里的人,我告诉你,这都是亲眼所见啊。据说那六王爷连死活都不知道啊,这王府还一直给他留着。” “哎,说不定是悄悄被杀头了不能张扬,哈哈!” 陈良慢慢回头,做了个鬼脸;“嘘——这话要是被当官的听见,可真是要杀头啊。” 闲言碎语的几人赶紧闭嘴不语,还做了个多谢的手势,然后悄悄混入人群中。 陈良突然心情很好。 古都鲜却皱起了眉头,因为他闻到了一股味道。 坐在正中央的高扶瑄看着台中的歌舞,他心不在此,只不过是找个得体的借口,呼吸世间的空气。尘世间的俗气,嘈杂而又亲密,这是他熟悉的气息。他笑着看向集市的百姓,与众位大臣将领言语,与坐在另一旁的薛王爷互相调侃,独独不愿去看那张空着的椅子。他留了把椅子给老六,这一留,就是七年。 “皇上今日似乎有些心事,微臣愿替皇上分忧。”薛王爷何等人物,如此不加掩饰的心不在焉怎能逃过他的眼睛。 扶瑄抚杯,“已有数日不见风尘国师,今日筵席本也有他的位置。”他直直地看着薛晋郢,□□裸的眼神让这位天不怕地不怕的非国姓王爷神色一动。 “风尘国师一向随性,或许又跑去哪里‘私访民情’去了,皇上不必忧心啊。”薛晋郢毫不迟疑地笑道。 “是啊,是有这个可能,”皇上正了正身体,“朕一直都是这样说服自己的,虽然朕并不相信。” 薛晋郢的脸上被打了个不轻不重的巴掌,他没有回应,只是抿了一口茶。 就在此时,台下百姓出现了骚动,大家对着顶楼指指点点。 陈良全身心关注着四周,没有及时发现异动。等他发现不寻常的时候,一个不明物体已经从朝阳楼的最高层掉了下来,直接掉到了台下。 周围所有的人都惊呆了,变故来得太突然,谁都来不及反应。 监督楼内外情况的周将军脸色变了变,他立刻做了个手势,大队士兵迅速以朝阳楼为中心四周包围,禁止任何人离开。 皇帝的随从在皇上的眼神示意下没有喊护驾,傅丞相迅速来到皇上身边。 若在往常,薛王爷一定是第一个喊出护驾的人,但此时,他根本没有反应,而是第一时间直勾勾地看着从楼上落下去的那个物体。不过只一瞬,他就用与其他人一样的惊讶掩盖住了内心滔天的愤怒。 那个掉到地上的物品,走近了才能看出来,是一个人,更准确地说,是一具尸体。 周围人群迅速散开,恨不得离这尸体越远越好。 已经有士兵将其包围隔离。 陈良勉强透过缝隙看到情况。 朝阳楼有数十丈之高,难以判断这具尸体是落下之前死的,还是摔死的。可以直接看出的是,这人死前受尽折磨。他(衣衫已破损不堪,仍可辨认出是男衣)的一只眼睛被戳瞎,另一只眼睛周围的皮肤被生生割下,脸上脖子上均有烙铁的烙印,露在外面的手臂上有深浅不一的鞭痕,手脚筋脉均已被切断,手臂和腿上的关节是断裂之后后接上的,看情形,恐怕已重复断接数次。这人的内功十分之好,普通人恐怕根本承受不了如此折磨。 古都鲜闻到的味道,就是这个人身上的血腥味。 皇上从露台上走下来,不少大臣阻止他看,称其为不祥之物怕脏了圣上的眼,扶瑄却不以为意,他母上曾经是江湖中人人得而诛之的女魔头,他还有何可怕?他走近细看,只过了一会儿就开始浑身发抖。因为他已经根据那破碎的面容和衣衫依稀认出了这具尸体的主人,不是别人,正是刚才与人聊到的风尘国师。 薛晋郢缓缓靠近浑身发抖的高扶瑄,“皇上,请节哀。国师尸骨未寒,不如把他的遗体放入更适合的位置……” “就地火化。” 薛晋郢一愣。 高扶瑄抬头,不过转眼之间,他已经不再发抖,“国师的遗体,就地火化。” “这……”这次不仅是薛王爷,就连文武众臣也开始不理解。 “皇上,国师为国为民,此番受难必有冤情,而且国师乃得道之人,理应厚葬,还望皇上三思啊。”礼部官员即刻建议。 高扶瑄摇了摇头,“国师之死,本是国事,应与众卿一同商议。不过这次,朕自有安排。国师之死一事,朕自会找人着手调查,绝不会让风尘他枉死。至于厚葬,”他伸手摘下了自己手腕上的金丝星月菩提以及脖子上的玛瑙挂珠,放在风尘的尸体上,“这样,也不算过于简陋了。” 在场诸臣以及听闻的百姓都不再言语,皇帝脖颈上的挂珠是西域诸国国王一同献上的宝物,玛瑙色泽之纯正世所罕见,那串金丝星月菩提由国寺得道高僧开光。如此陪葬品,难以有人再称其为薄葬。 尽管事出突然,但是皇上已经有如此举动,而且当即下旨,其他人也不好再说什么。就这样,风尘国师伤痕累累的尸体由当今圣上亲自点燃直至烧为灰烬,归于尘土。被军队围住的百姓最后也被一一释放。只有担起护卫任务的周将军难免于责罚,被皇上当即下旨降了职。 陈良与古都鲜童小飞一起回程家,在回去的路上他一言不发。古都鲜看不到他的表情,不敢乱猜测他的想法。童小飞一会看看这一会看看那,一会不知道又跑到哪里去了。 “阿良?”古都鲜试探地问。 陈良回过神,“啊,我有点累了。”过了一会,他轻笑,“我突然想起,曾经有一个认识的人和我说过,他说,他一生漂泊,居无定所,只希望死后可以化为灰烬深入泥土,也总算有了归宿。” 古都鲜想起刚才“听见”的那位风尘国师,“那个人是你的好朋友?” 陈良想了想,“不,不,只是一位故人。他曾有恩与我,仅此而已。” 古都鲜握着竹子的手用了点力气。 陈良笑道:“今天见了不少人和事,回去也该早些休息啊。”他突然比任何时候都庆幸古都鲜看不见,只有这样,古都鲜才看不见自己此时的表情。 ☆、试剑(一) 宗业想在把许一笑送到试剑岭后,回山庄处理一些事务,再继续寻找庄主的旅程。他原本就是这样想的,连日子都掐算得很好,然而这想法在他看到陈良一行出现在试剑岭后有了无法言明的动摇。 试剑大会今日已经是第三天,尽管当朝国师风尘突然逝世引起诸多言语,但丝毫不能阻止大会的举办。不同的是,今年大会的参会人员至少少了一半。大多数人猜测,是因为镇会神兵早已提前现世这样的原因。宗业看向会场主位,程省岸的脸色或明或暗十分难看,试剑岭主更是根本就没露脸,其他几大铸剑世家倒是都派了个中好手,许一笑也在其中。 试剑大会毕竟与武林大会不同,武林大会通常都是人声鼎沸众人喝彩,而试剑,天下利器皆聚于此,利刃寒兵,大会气氛少了些喧嚣,多了一份肃穆和厚重。这样的厚重,内力浅薄的人通常会被压得喘不过气,所以试剑大会的规模向来不如武林大会,但其出入的门槛,却比武林大会不知要高出多少。宗业一边看着周围的人,一边慢慢地往一个方向蹭过去。他对古神医身边的那个男子十分感兴趣。神医的叔父童小飞脑子不好,神医又看不见,如果那天真有人帮了他,他只觉得是这个人。石期已经查出了他的名字和生平,他只当听了个故事,想认识一个人,他还是喜欢靠自己的感觉。 “你在干什么?”在宗业全神贯注地蹭向陈良的时候,宗源不知如何冒了出来。 “你有毛病啊!”宗业生气,他被下了一跳,更有种被打扰了的感觉,“没什么,看这兵器啊。” 宗源看了看面前摆放着的兵器,有点不敢相信。但他还是缓慢地去到别处了。 宗业对着他的背影哼了一声,回过头看,面前的展示柜展示的是来自高丽的裘弓和东瀛的上太棍。他有些尴尬,不针对这两种专门性的兵器说,就单说弓与棍他都不经常使用,山庄的棍法他学完就全忘了,怪不得宗源不敢相信,他自己也不是很感兴趣。宗业简单看了看,正要走时发现,这个展台边上,只有他和陈良。 “咳,我以为只有我对这些感兴趣呢,”他好似自言自语,又好似在和陈良说话。 陈良看起来并没有听见宗业的话,他静静地站在这两种兵器前,裘弓和上太棍都是在中原也很有名气的高丽弓圣和东瀛隐武者的随身兵器。可惜高丽弓圣早已离世,东瀛隐武多年不出江湖,两件兵器如何来到中原试剑岭恐怕也是无人知晓。陈良默默地看着,然后看向一直悄悄关注自己的宗业。 “落白山庄的宗四庄主也会对弓箭和棍棒感兴趣?”他的语气没有任何问题,但说出口总有一种不知名的讽刺。 宗业倒是十分大方,“确实不太感兴趣,不过是路过而已。”他看陈良抬步要走,立即追上搭话,“我看兄台驻足良久,不知兄台如何称呼啊?” 陈良停步,“我叫陈良。” 宗业心中一喜,回答了?看来也不是十分难交,“良兄如何知道我是宗四?”宗业是落白山庄的四庄主,江湖人也多叫他宗四。 “轩榜的当今第二高手,落白山庄的四庄主,世间还会有人不知?”陈良一副“你当我傻啊”的表情,说罢抬腿便走。宗业也不再追问,不紧不慢地跟着他。 接下来的几天里,宗业把宗源甩在一边,整天跟在陈良后面良兄这良兄那的,不但和童小飞一起到处飘来走去,还能没事把古都鲜逗得一乐一乐的。陈良对宗业一直没什么好脸色,但他这样来来回回几次,也就由他去了。过了几天,宗业对陈良的好奇没有半分衰退,甚至愈演愈烈,恨不得天天黏在他身上。可是陈良总有办法摆脱宗业,即便宗业施展全部轻功,也无法追上陈良那影子一般的步伐,感觉明明就在身边,却永远无法抓住他,就像陈良的人一样。偶尔宗源也会过来看一看,但他并不打扰,更多地是和古都鲜坐在一起。古神医眼睛看不见,就算知道有人坐在旁边,感觉出是陌生人后也不会轻易开口,两人一坐就是半天。 试剑大会听起来似乎没什么意思,但是越到后面越有意思。前几天主要是把近三年来试剑岭收集的奇兵异器放置一起,大家可以欣赏,甚至可以一试,中间几天则是诸位铸剑师拿出各自的兵器成品相互比试,比试者可御剑不可动用内力,而且只一招,便可看出兵器优劣,如果运气不好实力过于悬殊,那可能多年的心血直接毁于一旦,若是遇上实力相当的对手,那好一点就是势均力敌互不相让,坏一点就成了两败俱伤,所以敢于拿出成品的铸剑师,就算没有铸兵实力,也有宽阔胸襟,若是两者皆无,恐怕根本没有胆量来试剑大会。而大会最后一天,则是前来人数最多的时候,也是试剑大会最热闹的时候之一,因为最后一天,将有德高望重者前来作证,证实镇会神兵的最终归属。每一个镇会神兵的持有者,都将无偿提供兵器。神兵择主,在会场的每一个人都有可能成为神兵的主人,这也是试剑大会存留至今的最大的原因之一。不过,谁又能说,前来参加比赛的铸剑师不会铸出绝世神兵呢? 因为这届的参会人数少了一半,所以仅两天时间,试剑岭自己的铸剑师就凭借所铸之刀极高的硬度和可怕的锋利拿到了本次大会的第一新刀。许一笑的铸剑虽略败一筹,但也获得了第二名的好名次。所以相比试剑岭铸剑师的严阵以待,他的笑容明显要自然很多。 当然,名次的宣布也意味着一件事,这是试剑大会的最后一天,也是本次神兵——刑剑有所归属的日子。 这天,宗业难得的没有缠着陈良。陈良奇怪地看他,他轻皱着眉解释:“不瞒良兄,虽然我已经考虑送一笑过来之后就走,但是也曾想过要留下。因为,我和宗源,都想争一争刑剑。” 陈良还是有些不明白。他还来不及问,会台上的司仪已经开始上台讲述。司仪的内力十分深厚,即使相隔数丈也可让人听得一清二楚。说的无非就是一些规则,什么如果剑认主就跟主,不认主就还回原提供者之类的。台下的观众明显比前几天多了很多,而且多的多半都是黑道中人。 宗业简单观察了一下四周,然后继续跟陈良说:“我和宗源想争一争刑剑,是因为,庄主也曾是刑剑剑主,神兵不仅择主,还识人。我们山庄庄主已经失踪数年,就像国家不可一日无君,山庄也一样不可长久无主,落白山庄的很多人根本不听我和宗源的,尤其是之前还出现过内斗,他们更不会听庄主之外的人的话了。我们只能正常管理山庄总庄,其他一些分庄,很多都不把我们当作副庄主四庄主什么的。我们一直在寻找庄主,每次总算有了些头绪但却走不对路,所以想试试刑剑能不能找出庄主。” 陈良愣愣地听了半天,然后陷入自己的沉默。宗业对这沉默已经习惯。站更远一点的宗源则看了过来。 这时司仪已经取出匣中那毫不起眼的没有剑把的黑色古剑,只见他缓缓地将其御于空中,停留在会场的正中央,这里可以更好地感受到在场所有人的气息。 “各位,请慢慢释放各自的内力,让刑剑有所感触。”司仪也是江湖中有名的御剑师。 会场后面站着的程省岸脸色比之前更加的难看,刑剑只是他借来的一把剑,如果最后拱手让给别人,只怕自己真是会比死还要惨。 陈良看向四周,会场今日出现的人明显比前几日多出很多,不用说,都是为了刑剑而来。他抬头看着刑剑。这确实是一把难得的上好宝剑,虽然其貌不扬,但只一瞬,深沉的剑气就笼罩住了整个试剑岭。剑气笼罩之处,只要刑剑认同你散发出的内力,就会直接飞向你。至于它如何认主又有何标准,至今仍未有任何一个人能得出肯定的答案。 神兵择主的整个过程,只有两炷香的时间,时间较短,范围却广。剑气笼罩的试剑岭,至少有千余人,还有会场里的几百人,更不知道试剑岭外有无剑气蔓延,所以范围根本不能确定。 宗业和宗源没有出手。在场的很多人已经按捺不住,率先释放自己的内力。一时间,会场内安静的可怕。陈良看到宗源率先出了手,他一出手,很多较为薄弱的内力直接被冲散,内力之主也被冲击的口吐鲜血跌在一旁,可是看他的表情,似乎十分艰难。宗源之后,宗业也出了手,他一出手,会场里一半的内力都被冲没了。陈良觉得好笑,神兵择主,从来都不是因为内力的多少,曾经有把名动天下的兵器选择了一个小孩就足以证明这一点,宗源对内力还有一定控制,宗业则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的内力啊。他看着众人对宗业投过去的不甘心的眼神,呵呵地笑出了声。一柄刑剑,也可以让大家心生缔结,真是可笑。 ☆、试剑(二) 或许是因为会场内剑风涌动,炉上的香燃得比平时要快出很多。 刑剑除了在宗业释放内力时晃动了两下外,再也没有任何动静。 两柱香的时间快得难以想象,眼看香就快要烧完。司仪脸上出现意料之中的失望。程省岸极力隐藏自己的狂喜。宗业和宗源对视一眼,已经有些焦急。在场众人开始窃窃私语。会场四周的内力在渐渐减弱,而刑剑剑气仍旧没有丝毫涣散。 陈良看了看众人,抬头看看刑剑,又活动了下自己的手,悄悄地叹了口气:试一试吧,反正不是他的东西他也没有兴趣,不如试试玩玩,释放一点内力应该不会有影响吧。他抬起手臂,伸出一根手指,缓缓地从指中凝聚出一点点内力。 说时迟那是快,就在陈良释放内力的瞬间,充溢在试剑岭各个角落的刑剑剑气全部集中回会场,一时间,会场里狂风大作。台上司仪迅速抽走自己的力道却还是晚了一步,他被刑剑拖出了很远一直拖到了台下,立身时旁人都看得出来他受了不轻的内伤,但那眼神仍带着奇异的憧憬。会场里,剑气纵横,刑剑早已不见剑身,只见数道黑光在会场漫天盘旋。强大的压迫感随着黑光的飞动而不断增强,很多功力不足的人已经被这倾天的压迫逼的抬不起头只得弯腰。就连古都鲜都跌坐在一旁。陈良见状,连忙动身去扶他。这一动,散去了他原本凝聚的一点内力。漫天黑光在空中加速盘旋飞舞,然后合多为一,继而以刑剑之身用一种人所看不见的速度冲了过来。待它停止时,它已经横在陈良和古都鲜中间。压迫感在这其中已经完全消散,古都鲜扶着青竹慢慢站了起来,他看不见发生的一切,只听得见呼啸的风声和人们的惊叹。陈良有些疑惑,他伸出食指,在众人屏息地等待中,轻轻触碰了一下刑剑剑背。刑剑就像被抽离剑魂一般,从空中掉到了地上,发出“当啷”的声音。 会场的所有人都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之前以为刑剑是假的,还在程家嘲笑质疑过的风雨舵和布衣坊众人面面相觑,不敢言语。程省岸的脸色像是吞了一只活老鼠一般,有人前来恭喜他终于一扫刑剑为假的前耻,却被他身上的寒气硬生生地逼走。 陈良摸摸下巴蹲下来看着地上的刑剑。 “这位仁兄,刑剑已经认你为剑主,何不御剑归鞘?”司仪捂着手臂上被拖出来的伤口,笑眯眯地说。 陈良犹豫了一下,“我,我不会御剑。” 在场众人又一片哗然。 刑剑历代剑主皆以御剑闻名。毕竟刑剑铸出并无剑把,想要发挥刑剑的最大威力,只有御剑。前代剑主方朗仅一套舜乾御剑法,就打的中原武林溃不成军。再往前,落白山庄的白以书,一介女流只用落白剑法中的御剑一式就在武林大会击败群雄,若不是自行辞赛或许会成为最年轻的盟主。再再往前,是焱阳宫方朗之父,以及一干众人望尘莫及的江湖传说。所有的刑剑剑主,最起码在使用刑剑期间,都是以御剑示人的。而今,在江湖瞩目的试剑大会上,在试剑大会的神兵择主中,在众多御剑好手在场的情况下,刑剑选择了一位不会御剑的人作为其新的剑主,这让所有人既觉得好笑又觉得愤怒。 不管怎样,“刑剑已经做出选择了,”司仪重新走回台上宣布已出现的结论,“恭喜这位仁兄,同时程家也将获得下届试剑大会挑选神兵的权利。”这是一个不足以补偿的补偿,镇会神兵的提供一方若是最后没能将神兵带回,那么试剑岭会作出小范围的补偿,虽然少的可怜,但毕竟提供兵器已经写了尚兵状,总要有人承担后果。程省岸不加掩饰的难看脸色证明了他根本不想要这种补偿。一边的司仪没有去看那难看脸色,他已经见过许多提供神兵最后后悔莫及的人。而程省岸尽管脸色难看,却也什么都没说。他不说,不代表所有人不说。司仪语毕之后,数十人从人群中冲了出来。这是每次那些绝世兵器做出选择后的必经之路,也是最后争夺。 “程公子不反驳,副岭主承认你的身份,可不是所有人都如此。”来者是东垄的“千回公子”。原来那主持大局的司仪竟是天下三大剑炉之一的试剑岭的副岭主。 “不错!”布衣坊当代大弟子立刻应和,“刑剑之主,必要有与其匹配之能,若无其能,还望兄台早早交还刑剑。” 其他一同冲出来的人,虽各执一词,但都只表达着一个意思。 陈良没有看这些人,他只轻轻抚摸着刑剑已自行脱落铁锈的光滑剑身和锋利剑刃。“呦——”一不小心,剑刃轻轻划破了他的手指,他把手指放进口中。正当其他人对此表示不屑的时候,冲上前的十几人一同出手了。 陈良身形一动,瞬间站到了十几人的身后,“诸位英雄好汉一起对付一个人,实在不值得,这只是一把剑而已。”不知何时,他已拿出白绢紧紧缠绕在刑剑末端,形成一个临时的剑把。他晃动手腕,抖出一个漂亮的剑花,在地上留下一指深的痕迹。他身手敲了敲刑剑剑身,发出清脆的声音。然后将刑剑插入地面近三分之一。 “刑剑在此,各位请来拿吧。” 会场一片安静。 试剑大会正式结束,只有程省岸司仪和陈良三人还在交涉刑剑的事。其他人本可以离开,但是几乎没有一个人动。就连身经百战武学造诣在场最高的宗源宗业二人也没有动弹。数百人站在会场里,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被之前的阵势震的说不出话来。 会场里一片诡异的安静。 不知何时,会场门口出现了急促的脚步声和喘息声。过了一会,出现两个十分年轻的和尚。看两个小和尚样子,应是少林中人。一个小和尚机灵些,看出会场气氛诡异,默默接受众人的注目而没有说话。另外一个小和尚已经看见了要找的人,在站满武林人士却毫无声息的会场上直接喊了出来。 “宗副庄主!宗四庄主!”他一边喊一边大力挥手从人群中挤过来。 机灵小和尚阻止不住他,只好跟着他一起往前走。两个小和尚走近,宗源宗业才发现,这两个孩童大小的人满脸满身全是汗水,一路的风尘全写在脸上,衣服也由白变成了灰。两人虽表情各异,但对一身的狼狈都丝毫不介意。 宗业不解,皱眉。 “二位找我们所为何事?”宗源沉吟。 “啊啊,是这样,”活泼小和尚抹了一脸汗,“方丈让我们来给您二位送东西,喏。”他递过来一个用布包裹着的长形物体,应该是兵器。 “少林方丈?”宗业更加疑惑。 机灵小和尚拉住另外一个,赶紧抢说:“方丈嘱托我们,尽早给二位送来,而且要送到你们手里。其他的事情我们也不是特别清楚。”他拍了拍活泼小和尚的头,“因为时间比较紧,而且路途又有点远,才让我们过来。虽然我们年纪小,但是脚程快,总算赶在你们离开京城之前赶来了。” 宗业还是疑惑。 “方丈只说你们在京城,如果以后你们离开,那我们真是不知道去哪儿找你们了。”机灵小和尚摊摊手解释道。 “这是——”还没等宗源问出口,宗业已经拿了那长形物体,掀开布的一角。他只掀开一角,就知道里面是什么。拿到手里的时候,他已猜出七八分,而看到实物的时候,才正式确定。离宗业近一点的一些江湖人,都满含好奇地努力看,看到的人露出了比之前还震惊的神情,没看到的人在与其他人的眼神言语交流中,也渐渐露出了同样的表情。 宗源并没有拿那长形物体,并不知道重量。他看了看宗业高深莫测的表情,基本也猜到了答案。 机灵小和尚冲宗业笑了笑,然后拉着活泼小和尚,迅速离开了会场。没有人在意他俩的离开,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了那长形物体的身上。会场由诡异的安静,变成了一种诡异的喧嚣,数百人都在窃窃私语,说着一下神乎其神的话,露出奇怪而又向往的表情。如果有人此时进入试剑大会会场,一定会感觉奇怪。整个会场的气氛在大会结束的时刻,达到了第二个□□。 陈良在拒绝了程省岸的请求并建议回程家再做商议后,终于走到古都鲜身边。他看出来古都鲜的手微微有些颤抖。 “你怎么了?”陈良不禁问。 “我刚才,听到了一个名字。你一定很感兴趣。”古都鲜挤出一个微笑,他知道自己的表情一定十分难看。 陈良转头,却是是看向宗源宗业方向。他对上了宗业满含询问和请求的眼神。 ☆、寻程(一) 陈良跟随古都鲜回到程家为其准备的寝居,他并不觉得很累,但是不知为何,心里总是不能安静下来,似乎有什么他无法控制而且还不知道的事情要发生。手边的刑剑已经彻底安静。他心里十分清楚,大会结束后刑剑的剑气异动,并不是自己所为。他微微卷起眉头,凤白剑重出江湖的消息恐怕很快就会走遍整个武林。这柄早就跟随主人一起消失的“万剑之后”竟然突现试剑大会,还是在大会的最后一刻,无疑是在告诉整个武林两件事:落白山庄失踪已久的庄主仍然活着,落白山庄仍然是“天下第一庄”。他看着刑剑,实在有些头疼。一柄刑剑,已经让他有些无所适从,看宗业的样子,早晚要来再找上自己,加上一柄凤白,只要一不留神,就算有九条命都不够他用的。他在屋子里唉声叹气,屋外响起了敲门声。 打开门,门外站着的是试剑大会与自己商议未果的程家掌事程省岸。程省岸进入屋内,刚要开口,被陈良伸手阻止。凝神静默好一会,他才放松表情。 “良兄当真不再考虑我的提议?”程省岸略有些着急。 陈良抚摸着刑剑,“不考虑。” “那为何还在会后商议时邀我至此!” “因为我要知道,你是从何拿到刑剑的,又为何如此着急想把它拿回去?” 程省岸愣住。 “你既已同意刑剑参加试剑大会,就应该知道可能会发生的事。多年来试剑大会从不曾打破的规矩,到你这里也不会打破,你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 程省岸无言以对。 “刑剑多年前选择剑主方朗就再没听说换过主人,方朗英年气盛又在江湖素有名气,若真易主也绝不是小事。方朗身处西域,现在西域也不太平,他不会轻易借出刑剑。刑剑是借来的,方朗不可能同意上试剑大会。它上试剑大会,肯定不是方朗的想法。你有此作为,必然有人支持你。现在突然变卦,那背后的人肯定也脱不了干系。” 陈良短短一段话吓得程省岸冷汗连连。他再一次无法判断自己的所做是否正确。 犹豫良久,他只得开口,“良兄既然已经把话说的如此直白,我再做隐瞒实在是愚蠢之至。”他垂眼,“正如良兄所言,刑剑并不是我从方朗那里借来的,我甚至连方朗本人都没见过。借我刑剑的人,是夜衣盟的盟主晗云初,我本想借一利器在试剑大会仅作展示之用,他却建议我将其推为镇会神兵,并且表示刑剑剑主已经同意此事。我无法判断刑剑真伪,只好请最近在京城逗留的易前辈前来帮忙。谁料到又出现假方朗的奇怪事件。结果在刑剑已经成为神兵的当口,晗云初告诉我试剑大会结束他会来收回刑剑,还带来了光明窑和焱阳宫的信物。我没有办法,只能来和你商议,如何交还刑剑。” 陈良听着程省岸的叙说,没有打断。他摇了摇头,“程二公子,你实在不坦荡,隐瞒了那么多事情没有说。”听此,不知为何程省岸竟大惊失色,“不过你还是说出了主要的内容,毕竟你身份摆在这儿,”陈良拿手指敲了敲刑剑,发出清脆的叮叮声。程省岸不敢言语,只能默默站在一旁等待。 陈良思索一会,再次摇头,“还是不行,试剑岭的那个副岭主要我承诺,不能把刑剑交还与你,这是试剑岭的规矩,也是江湖的规矩,一旦破坏,以后试剑大会还要不要办了。我若真把剑还给你,试剑岭定不会饶过你我。呵呵,不要小看试剑岭,三大剑炉之首,天下兵材聚积之地,在江湖上多少有那么点一呼百应的地位的。想想吧,到时候你们程家也不好做。焱阳宫和光明窑,他们本意都不在你,所以就算你无法归还刑剑,也不会太找你麻烦。至于夜衣盟,夜衣盟交给我就行。你直接跟晗云初说,刑剑,让他自己来拿。其他的事,你就不用管了。” 他看程省岸半天没动,就问:“你听明白了吗?” 程省岸点头。 “那好,听明白了就回去吧,当一切跟平常一样就行。没什么大事。”陈良摆了摆手。 程省岸还是没动。 “怎么?还有什么问题?”陈良皱眉。 “你……你到底是何方神圣?”程省岸有点站不稳,只能扶住椅子。 陈良看着程省岸,浅笑着说:“我不过是个古氏家臣。放心吧,不碍事的。” 待程省岸走了一会后,古都鲜才从帘子后走出来,“你这算不算是欺骗啊?你可不是什么古氏家臣。” “不只是古氏家臣,”陈良纠正他,“最多算个隐瞒,何况他隐瞒我的少了啊。他怎么跟晗云初勾结上的?光明窑焱阳宫怎么又掺和进来了?这孩子还当我不知道呢。” “他确实年纪小一些,容易犯错。” “是啊。”陈良摸着刑剑, “方朗比他小一岁,对外要和西域其他门派抗衡,对内要和自己的亲叔叔勾心斗角。宗源比他小六七岁的时候已经成为武林大会第一高手。你呢,你不比他大,你都做过些什么?他不过是靠山吃山,早晚亏空。他不小了。” 古都鲜没有搭话。多年来陈良在人前无不沉默寡言,这些天说的话比他在身边这么多年说的话都要多。所以这话虽然有些刺耳,但却让古都鲜很高兴。陈良没有看到古都鲜嘴边的微笑,他轻轻皱着眉,无声地叹气。 他的心事很快得到了证实。第二天一早,陈良同古都鲜童小飞一起向程家请辞,然后迅速出城,可还是在京城门口遇见了特意前来寻找的宗业宗业二人。 “离开京城都不与我告别,良兄实在过分!”宗业的神情有点复杂。 对面三人都没有反应。 “古先生是准备启程回医都?”宗源竟开了口。 “是的,我们在这边已经有一段时日,如今没什么事,也该回家了。” “医都在京城南面,我们也正要往南方去,不知古先生可否介意我们同行一段。” 古都鲜一愣,但还是回答了不介意。于是,在短暂的同行中,宗源诚恳而详细地说明了两人的来意。 宗氏兄弟二人此番南下,最重要的原因,是为了寻找失踪多年的庄主白以书。白以书失踪已有六七年,在这期间,落白山庄内部矛盾重重四分五裂,落白总庄还好,其余各地的分庄只听庄主一人之命,两人根本不能控制。尤其是三庄主叛变之后,庄内更是人心惶惶,山庄的很多云游高手已经多年不回来。对外早已有江湖传言说宗氏兄弟暗中杀害落白庄主取而代之。近来江湖本就不十分平静,加之许多门派暗中都在暗中勾结各自壮大,山庄形势十分不妙。如此一来,寻找庄主就成了眼下最重要的事情。总庄内事务暂由主事石期代管,宗氏兄弟二人出庄寻找白以书。由于时间已久,所以以书去向难以考证,只知道最后一次有人看见她是在京城,于是两人最早就先来京城碰碰运气,结果并无音讯。而后两人又转至南下,四处打探仍无消息。得知刑剑出现后,两人立即随许一笑返回京城,想借得刑剑以寻庄主,结果刑剑归入陈良手上。 “虽然我们仍然没有庄主具体下落,但是我们也获得了很重要的一些消息,所以我们决定再次南下。同时,我们也想征求你的意见,因为我们需要陈兄同行。” “不错,”宗业取下背在后面的包裹十分严密的凤白剑,“神兵认主。可惜,凤白剑不会认我和宗源,在我们手中,它只是一块铁,是‘死剑’,如果庄主隐匿行踪不运内功,凤白剑也不能察觉她。但是刑剑已经有了良兄,它是‘活剑’,庄主也曾是刑剑剑主,刑剑很容易就察觉到庄主的气息。所以,我们需要良兄助我们一臂之力。” 古都鲜无奈,“这件事,应该直接问阿良。只要他同意,我也没意见啊。” 宗源宗业对视一眼。 “我们已经问过了。他的回答是,他是古氏家臣,这件事,要直接问你,只要你同意,让他同行也不是问题。” 一行人已经坐在京城外的酒家里。陈良背对着所有人站在一旁,其他四人坐在一起。 “不管怎样,还请古先生与良兄好好商量一下。如果我们得到的消息没错,判断也没错的话,这次寻找庄主应该不会花很长的时间。”宗业恳切地说。 古都鲜顺着陈良的气息向他那边转了一下头,脸上是一种朦胧的温和,“落白山庄庄主,易守轩高手榜前十位里最年轻的人,仅凭一手落白剑法就惊艳武林大会,白以书,一定是个风姿绝伦的人吧。”他的表情透着一点小小的向往和一种不知名的高兴。 宗源的神情晃动了一下,低低地肯定:“是的,她是。” 宗业看了宗源一眼。 ☆、寻程(二) 古都鲜没有直接给两人答案,只是在一行人走至快要分别的时候,单独把陈良叫到了一边,只一会儿就回来了。分别之时,宗源和宗业都快无奈地放弃陈良同行的想法,古都鲜却请求两人好好照顾陈良。面对这种峰回路转之境,两人十分欣慰,但在行至远处回头时看到古都鲜仍未离开的身影,心中不免有些愧疚。 按照常理来讲,宗氏兄弟和陈良一行应该动作很快。但是不知为何,宗源身体不便,甚至有不少时候要靠轮椅行动。而且,陈良一路沉默。宗业也不与兄长闲聊。所以三人不得不在诡异的沉默中缓慢前进着。 “我们的行程有无准确的目的地?”行走一段时日后,陈良才问出这重要的问题。 宗源在不远处歇息。宗业回答他,“有的,我们会一路南下,直接去扬州。” 陈良疑惑。 宗业看看宗源,神情有点微妙,“其实,我们也是才知道这个消息。良兄,你知不知道落白山庄白以书?” 陈良点头。 “我们的庄主,白老大,”宗业轻笑,“关于她,有很多传说。其中,最隐晦的一个,是关于她和六哥的事。六哥,就是前六皇子,如今同样下落不明的六王爷。我们猜测过庄主失踪的一切可能,和六哥相关的也都想过,独独没有想过这个。” 宗业拍拍头,“去京城的时候,我们打探到,六哥之前中了藏花的剧毒,仅靠着内功和毅力强撑着。西域藏花的毒,中原武林在相当一段时间内几乎无药可解。”宗业冲陈良挑眉。 “所以是扬州寺,”陈良再次点头,“也就扬州寺可解藏花的毒。” “不错,这么多年,从没有人有过六哥和以书姐的消息。六哥毕竟在朝堂之上有位置,生死还真不好说。不过若是有人知道以书的生死,那就一定会昭告天下。所以我们猜测,以书姐还活着。六哥是因她中毒,她一定会想办法救六哥。我们就接着想,或许她和六哥都在扬州寺给六哥解毒。” “什么毒要解这么多年?” “藏花的五藏毒,怕是早就进入五脏六腑了。保住性命就不错了,哪怕是解一辈子毒呢。” 陈良露出个原来如此的表情,“所以现在看来,白以书最有可能在扬州寺。只是,落白山庄势力覆盖中原,打探这个消息应该不难啊。怎么会隔了这么多年才……” 宗业叹气,“这消息,也不是我们打探出来的,是那两个送凤白剑的小和尚带来的消息。消息来源于少林方丈。少林也是名门正宗,还是要维护武林正道的。如今叙风阁内外都不安生,落白山庄没有庄主很难在江湖上一呼百应,找到庄主,至少落白山庄上下就很统一了。。” “呵,这落白庄主还是很有一套的。”这么长时间都没被找到。 “也不尽然,扬州寺虽有寺之名,却无寺之实。它和正宗的扬州寺又不一样。毕竟能和易守轩并列为神秘门派。据说它身处扬州寺西面的群山之中,到了扬州,还是一番苦找啊。” 陈良思考了一下,“可以试试看能不能找人带路。” 宗业随口回答:“是啊,尽量找一找。” “不是尽量,”陈良抽出刑剑看了看,“扬州寺人虽深居简出,但总还是会有迹可循。比如每隔一段时间总要下山换粮。或者有外来弟子……” “——宁杨!良兄,你真是聪明人。你不说我都完全忘了她。”宗业跳了起来,“扬州寺住持的闭关弟子啊。现在不就在中原吗!哈哈。” 陈良笑着摇摇头。 不知不觉间,三人的行动加快了许多。但这并没有改变宗业的态度和陈良的沉默。宗源本性随和,如今也只能配合两人。 眼看快要靠近距扬州最近的盐城,三人突然慢了下来。数日过去,他们竟还在盐城外徘徊。 “还没走?”宗源沉不住气了。 陈良看宗业没有说话的意思,就答:“是啊,已经五天了,还在后面。盐城人多嘴杂,难保不会有第二批人跟。所以只能在城外解决他们。”待到城里再遇上官府的人就更麻烦了。 宗业阴着脸一句话也不说。 “不如先找个地方落脚。咱们总不能一直走下去。” “不如先让我宰了那群混蛋,倒也清净!”宗业没好气地反驳。 “宗业!”陈良制止,“宗源好歹是你的大哥。一路上都看你脸色还不够么!宗源,宗业不懂,你不会和他一样吧?” 宗源错愕地看着陈良。 宗业竟也不再言语。 “离你庄主越近你就越急躁吗?放心,如果之前你们的消息没错,那你就快能见到她了。”陈良摆摆手让两人放心。 宗业支支吾吾地张了张嘴,看向陈良的视线里多了一丝胆怯。 突然——宗业背后飞出一个身影,那身影速度极快,直飞过来,手伸向宗业背后背着的凤白剑。宗源坐在轮椅上使不出力。宗业还来不及任何反应。眨眼之间,那个身影倒在血泊里,手臂断了一截,头被整齐地切了下来。他的眼睛大张着,脸上的表情还是即将得手的狂喜和凶煞。陈良已闪到宗业身后,他眯着眼,像是在端详刑剑剑身上的血迹。 “脚上功夫是柳叶门的‘足踏青云’,内力似乎……并非中原。”宗源摇着轮椅“走”过来,浅浅地观察着死尸。 宗业把凤白拿到手里,“这些人果然还是冲着凤白来的吗?”他看向陈良。陈良仍然维持着刚才的姿势一动不动,连剑尖都没有颤抖。见此,宗业也屏息静听。果然,暗处的人比之前多了至少一倍。无奈,他看着必须坐在轮椅上的宗源。 “把凤白给我!” “啊?”宗业被陈良说的话惊住了。 “快点,把凤白剑给我!” 坐在旁边的宗源用力拍了拍宗业。宗业回过神,长臂一伸,凤白落入陈良手中。陈良起身遁走,四周响起嗡嗡的风声。风中他留下了一句话: “保护宗源,等我。” 宗业宗源面面相觑。 追杀者们没有一个人留下来。 陈良的轻功很好,即便如此,他也没有全力以赴。他已经感觉到胸口和喉咙处如火焰般燃烧的感觉。两侧的树木飞也似地向后奔跑,四周的脚步声不断地移动靠近。他紧紧地握着凤白,把刑剑重新挂回腰间,虽然凤白之于他而言,只是一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稍微锋利一点的铁片。树木渐渐远去,他来到了盐城附近的荒地。一直跟随的杀手也都出现在身后,大约二十余人。他没有回头,但也能听见其他人急促的呼吸和呼啸而过的风声。他缓慢地抽出凤白,这柄万剑之后全身为通透玉白色,剑尖不知为何有一片整齐的缺口。 “传闻凤白剑滴血不沾,今天我就来见识一下。”陈良喃喃自语。凤白似乎亮了一下。刑剑则是剑气大盛。 “你已经来回走了第十四圈了。我都快晕了。”宗源忍不住埋怨。 宗业再次走第十五圈,然后愤懑地坐在一边。 宗源身体不便,无法远行。宗业听到陈良的那句叮嘱,又不能轻易离开,只能闷在这里等候陈良的归来。于是两人干脆就地扎营,做好留宿的准备。约莫半天过去,两人滴水未进,无声地等待着。终于在夜色将近时,远远看见陈良的身影。他已经换了一身衣服,脚步明显慢了一些,但仍十分轻盈,刑剑上缠着的布也换了新的。他环抱着凤白剑,一步一步地往两人的方向走,走到不远处时伸手把凤白剑抛给宗业,然后席地而坐,开始闭目养神。宗源见状,总归在心里松了一口气。宗业握着凤白剑,剑身如同交出之前一样没有任何多余的痕迹。 陈良闭着眼老实地坐着,过了一会儿听到簌簌的声音。他抬眼,宗业大睁着一双眼睛蹲在他旁边。他冲宗业摆摆手,示意他离远一点。宗业点点头,跑开了。又过了一会儿,他又听见簌簌的声音。他一眼瞪过去,一个烤得鲜艳欲滴的小黄金馒头掉到地上咕噜咕噜滚到他脚下。他抬头,宗业一脸惊悚地看着他,手里举着的用竹签串着的小馒头明显少了一个。不远处有搭起的临时火堆,火堆四周放着食物。陈良再次摆摆手让宗业离开。宗业把竹签插在地上留给他。再过了一会儿,他闻到了酒香味。“——刷”刑剑一下子劈在距宗业一寸的位置。陈良瞪着眼坐在地上,宗业一脸惊恐地看看刑剑再看看他,接着举起手中的酒,傻呵呵地笑。 陈良终于无奈,“酒给我,”他伸手。 宗业听话地把酒伸过来放到他手里。 他把串着的馒头一个个拿下来在地上摆好,然后慢慢地把酒倒在地上。宗业小心翼翼地看着这一切。 “你不问我为什么?”陈良反而问到。 “唔,”宗业迟疑,“是家人祭日?” 陈良摇头,“是我的一位师父。今天是他的祭日。”他的脸总算露出了一点表情,“可惜我不能正大光明地祭奠他。” “为什么?” “因为他是一个没有身份的人,在他活着的时候,他就已经死了。他正式的祭日也不是今天。而知道真实情况的我,只能在今天默默祭奠他。” “请节哀。”宗业低眉。 “你不去跟宗源说说话?他总一个人,心里肯定也不好受。” 宗业神情有些复杂,不过还是摇了头。 “那你又是为什么这么不喜欢他啊?亲兄弟之间,能有什么不解的难题?” 宗业犹豫了一下,“这个,无关紧要的事。以后有机会再说。” 陈良摆正空酒瓶的位置,没有再过问。 ☆、集合(一) 盐城是临近扬州最大的城市,也是南下必经之路、交通枢纽。多年来各路行人汇聚于此,素有“小京城”之称。 因为实在人多嘴杂,宗源轮椅出行过于引人注意,所以他只扶着一根简易拐杖。本来陈良想背那个比较沉重的结实的折叠竹轮椅,但宗业无声地接了过去,一路背来确也辛苦。奔波数日,三人最后还是在城里最大的客栈一边休息一边看看是否可以打听出什么消息。 还未进店门,几人就听见店内有说书声。进门一看,说书的先生头戴一顶普通竹笠,面容清秀神采飞扬,衣着样式普通面料精贵,腰间挂的牌子始终背面对着众人。店内近百人听他说书听得是有滋有味。连门口的掌柜都听得十分入神,宗业唤了将近五声才回过神来。 “哎呦哎呦,三位,不好意思。”掌柜急忙道歉,“这年轻人说书确实有趣,还不收钱,这不,来这都说好几天了。”掌柜笑眯眯地说着。 “听的人还不少呢,掌柜的,他都讲的什么啊?”陈良随口问。 “哦,讲的是前些日子京城里发生的事和江湖上近来发生的事,拜这个小兄弟所赐,近日小店的客人多了不少啊,”这样说着,掌柜的更开心了。他招呼小二带三人上楼,还扬声补充,“三位客官有空也下来听一听啊。” 店小二快速上楼把他们带进房间,简单客套几句就迅速下了楼。 陈良摸了摸下巴,“你们听到那说书先生说的是什么了吗?” “听到了,”宗业点头,“现在说的是试剑大会的事,听人议论,好像之前还说过风尘国师的死。” 宗源的表情自进门后就一直十分奇怪,他坐在屋里的椅子上,“你们可知道那人是谁?” 另外两人看他。 “那人是江南十三堂南家的二公子,南宫。” “南家的二公子,出来说书,也难怪不收钱。”陈良笑道,转身便走。 宗业急着问:“你去哪儿?” 陈良回头,眉宇间竟带有一丝嚣张的意味,“当然是下楼听听,他说的那些事儿的时间正赶上咱们都在京城,听听也挺有意思的,不是吗?”他冲宗业摆摆头,“走啊。” 宗业犹豫了一下,所有的行李已经放下了,他回头看宗源:“你在这休息吧。”说罢,就跟着陈良一起走了。 宗源若有所思地看着两人的身影。不知为何,眼里竟有一丝担忧。 “你们知不知道,近来江湖又出了什么大事?”南宫玄乎其玄地拿着根木棍缓缓伸向每一个听客,“江湖上最近发生了一件数年不遇的大事。上一次发生还是在七年前,再上一次,那都要追溯到二十多年前。”他轻轻摇了摇那根长达一米的木棍。 在场有一部分听客是平民百姓,只不过是过来随便听听,对于其真假性根本不在意也不知情。但还有一些听客是地道的江湖上,在整个中原虽然排不上名号,但在本地却也是有头有脸,消息十分灵通的。一听说书先生问这话,立刻心里有了谱。有人喊道,“轩榜更改了高手榜!” 有些还不知情的江湖人一听,纷纷倒吸一口冷气。 “没错!”南宫立刻指向声音发出的方向,“就是这件大事!大家可不要小看这件事。易守轩是什么啊?它可是中原武林唯一没有具体地点和具体人物的一个神秘帮派。它存在了多久?不知道。它是势力范围多大?不知道。它有多少帮众?不知道。它的门派绝学是什么?那更是没有人知道,因为知道的人,都死了啊。但是,还有但是,人们知道的是什么?是它那如空气般没有任何缝隙的巨大消息网。它那如牛毛般的消息有多准确?你们有没有人知道啊?”他并没有让别人回答的意思,“万年山的天一先生非常准确地对易守轩的消息做出了评价,那就是‘它的消息,相当于江湖上的圣旨,’圣旨是什么,就不用我多解释了吧。” “所以——易守轩对自己的消息可是管控的很严的。毕竟,人家也不想砸了招牌。所以,轩本的各个榜单,为了确保准确性,必须经历一年的时间,才会更改。而每一次更改,都必须是易守轩的现任轩主亲自——发出的命令。” 这一番话终于让在场众人议论纷纷。易守轩无论是对于江湖人还是对于平民来说,都是十分重要的存在。一年一度的轩本更改,更是天下大事,不仅仅局限于江湖。因为轩本内容包罗万象,不仅有江湖事宜,还有各个地区关于经济生活的一些信息,它从不议论政治,但一切的内容似乎都有所指向。所以每年对轩榜的分析,都成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哎,”南宫一开口,众人的纷纷议论很快就停止了,“轩榜的更改意味着什么?意味着门派之间的实力,已经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也就意味着江湖形势在暗中有着巨大的改变。大家看啊,正常轩榜高手榜每改变一位,后面的人就会接着往上,但是这一次只有前十位有了变化。第一,轩榜第三的杨硕已经彻底从榜单消失了,即便是往后翻阅,也没有看到他的身影。第二,排名第八的龙晓和排名第十位的元野营,这也同样都不见踪影。他们三个都代表着什么啊,这分别都代表了武当、叙风阁和苗疆的实力。那么替代他们的是谁?来看!第十位,替代的人是望海楼的江一淮,关于这个楼主江南的诸位应该都比较熟悉了。而第八位,第八位并没有新人替代,而是由原来第七位的唐家堡现任堡主唐行卿补充上,依次顺下来,直到第四位,终于有了新人,谁啊,武当的现任代掌门,慎宁。这也并不主要,慎宁是武当当代大弟子,代替杨硕也是力有可及之处。那么还有一个空缺,怎么办?这就和我刚才所讲的试剑大会,有那么一丝丝关联了。剩下的这个更改,并没有改在第三位。第三位由原第二位的落白山庄四庄主宗业补充,而第二位,则有原本当今的第一高手简仪仁简阁主当做!” 如此一来,剩下的位置,只有高手榜第一位。在场的江湖人士开始了又一轮的议论纷纷。简仪仁武功深不可测,一身精纯内力实为惊人。在场不少人还曾亲眼见过他的功夫。如今竟有人还在他之上,这如何引得众人不惊奇。 南宫的木棍朝天一指,“我刚才已经说过了,这最后一个空缺,可与我先前讲的试剑大会,有些关联。没错,如今登上轩榜高手榜第一位的,正是在试剑大会上拔得头筹的刑剑剑主——陈良!” 坐在最远处要了一壶上好龙井的宗业和陈良听到这段话,终于面色有些改变。宗业惊异地看着陈良,他一向知道陈良身怀绝技,但从没有想过竟然高过自己更高过简盟主。 陈良面色有些凝重,他的手放在桌子上,手指不断地敲击着桌面。刑剑握在他另一只手里并用灰布包裹着,从外面完全看不出本来的样子。“之前你不是问过我为什么总包着它吗?”陈良看着被众人围着的南宫,对宗业说,“这就是原因。”比起宗业,他脸上并没有过于惊讶的表情。 南宫从一开始就注意到了陈良三人。虽然比起落白山庄的另外两人,他与白以书更为熟悉,但也不能说他完全不记得宗源宗业。而关于陈良,他在试剑大会上也已经有所见识。于是他不动声色地继续自己的讲述,一边悄悄观察下楼的陈良宗业,一边想着一会如何去找他们。还没等他想出好方法,他就已经把故事都讲完了,待他坐下来休息的时候他才发现,那两人并没有看着自己。他想了想,只好直接坐到了两人旁边空着的椅子上。 “宗业大哥,好久不见!”南宫爽快地说,完全没有突兀的难堪感。 宗业看着他,突然有些发愣。其实进门的时候,他并没有特意去观察台上的说书先生,关于身份的推断也是听宗源说的。如今细看他才发现,南宫这孩子虽然才二十出头但仍十分聪明地在脸上做了难以察觉的合适伪装。他突然十分疑惑:宗源如何在同样的情况下精确地推断到南宫身份的?南宫又如何做出如此精细的伪装的?宗业愣愣地看着南宫,看得南宫心里有点发毛。他摸摸自己的脸,恍然大悟,赶紧解下伪装,笑嘻嘻地看着宗业。 陈良看着没什么反应的宗业,就轻轻咳嗽了两声。 “啊,嗯,小南宫,我总感觉你只有那么一点,”他伸手比了一个高度,“好久没见你了哈哈。” 南宫对宗业的心不在焉只是微笑了一下,然后对着陈良,“还有天下第一高手,陈良大哥,实在久仰。” “你认得我?” “试剑大会最后一天我去了。”南宫点头。 “你去了?”宗业麻木地重复。他伸手摩挲着茶桌上被南宫放下的面具。那是一副十分精细的面具,它并没有完全改变南宫的容貌,却让他带上之后不再像自己。 “对啊,那时本来我很早就到京城了,但是父亲要我拜见几位前辈,所以晚了几天才参加试剑大会。” “那风尘国师的事你也遇见了?”陈良打了个哈欠。 “是啊。”南宫低下头,不再说话。 ☆、集合(二) 三人坐在一起,隐约都想起了那晚的事。 南宫似乎突然想起来,“宗源大哥呢?没和你们在一起?” 陈良向上一指,“他在楼上,你要去看看吗?” 南宫看看外面的天色,摇头:“今天有点晚了,我就不打扰宗源大哥休息了。改天我再过来。” 宗业不自觉地问:“你不住这里?”问完他才反应过来,十三堂南家少堂主,在长江以南还需要住客栈?说出来真是让人笑掉大牙。 南宫冲宗业做了个鬼脸:“我先走了,明天我过来!” 宗源在楼上简单躺了一下,他感觉只休息了一会,夜幕就盖了下来。这让他觉得有些紧张。然而比这更让他紧张的,是在他熄灭屋内烛火的时候,身后响起的声音。 “不要动,有人。” 黑暗中,陈良的轻声细语也显得有些刺耳。 “宗业去收拾了,来的人不多,料理完毕咱们就换个地方。”陈良背着那个沉重的折叠轮椅,手里拿着三人的简易行囊。宗业已经与外面的几人动起手来。 陈良在南宫走之后就回到自己的屋子。宗业一直在楼下呆到打烊。宗源在屋里已经休息。所以在有人逼近的时候,陈良最先感觉到气氛不对。他在宗业上楼的时候就立刻给宗业甩了个小纸团告知情况,然后迅速收拾东西通知宗源。宗业正在酒头上,肯定是要出去与来者大战一场。毕竟还是在高手榜前列,陈良对宗业的武功还是没有任何担忧。于是他迅速赶到宗源处,随时准备保证唯一一个没有自卫能力的人的安全。 屋外没有噼里啪啦的打斗声,只有呼呼的风声和类似下雨的声音。 陈良静默地听了一会儿开始深深地皱眉。 一个黑影冲破窗户闯进来。 “宗业宗源大哥,有人要——”南宫紧张的声音还未落,至少有十五枚暗器追着他一起呼啸而来。陈良一手推了他一掌打断他的话,另一手抄起桌子上的茶杯。根本看不清身形,只一阵短暂的叮呤当啷声音过后,陈良停下来,把手里装满各类暗器的茶杯重新放回桌子上。 南宫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 “确实还有几个人在暗处,不过一直没有出手。”陈良渐渐开始有些担忧,“如果他们出手,宗业在明处,肯定是要吃点小亏的。” “不如去我南家,就是往前不远的宅子。”南宫立刻建议,“进了南府,碍于各种势力,那些人不会轻易打扰的。” 陈良冲宗源挑挑眉。 宗源点头。 “好,我去助宗业脱身,不然我一个人不好带宗源走。”陈良带宗源到窗口,就背着轮椅冲了出去。 南宫面色复杂地看着宗源,“我都快忘了,宗源大哥你的身体……” 宗源似乎没有听见,并未做出任何反应。只眨眼功夫,宗源就感觉到自己脚下生风,陈良和宗业在他左右一边一个帮助他迅速地向南府前行。南宫的轻功还不如带着宗源的其他两人,所以陈良还得用另一手抓着南宫,时不时给他点力道。四人这样走虽然比高手一人走要慢很多,但仍比平常人快出不少。宗业轻功很好,陈良更然。在这期间,宗业腾出一只手来按住自己的暗器准备随时抵挡夜袭者的攻击。然而他毕竟不擅暗器,随身携带不多。几次下来,手中只剩下一枚小的七星锤。陈良见状,立刻运力率先把南宫甩进南家围墙,接着隔空发力,直接打掉了几枚隐匿在黑暗里的暗器,同时还抬腿化解了伸向宗业的攻势。最后宗源和宗业继南宫之后,跌进南家。陈良已经卸下折叠轮椅,站在地上扶着它。 南宫从地上站起来,摸了摸脖子后面,全是冷汗。感觉这仅仅几十步的距离,他很有可能已经死了好几次。南府管家带着几个家丁跑过来,他挥了挥手,制止了回去。 果不其然,从进入南府的范围开始,夜袭者的攻击就停止了。南家与官府的关系还是让黑暗里的江湖人不得不有所忌惮。 “不管怎样,咱们还是安全到达了。”宗业拍拍身上的灰尘,酒劲已经过去,“你怎么会出现在我们那儿?”他问南宫。 “在江南,还有什么是我们南家不知道的?十三堂的人得到消息,有人会在夜里找你们麻烦。本来我已经尽快赶过去了,可还是晚了一些。我得到消息的时间太晚了。”南宫有些懊恼。他看了看各位。宗源扶着宗业给他拿的拐棍,艰难地站着。于是他说,“今天实在太晚,不如大家先行休息。之后有话咱们再慢慢详谈好吗?”他示意管家进行安排。 宗源跟在后面缓缓地走。宗业一脸莫名其妙地看着陈良。陈良冲他做了个既来之则安之的表情,也跟着走进南府大宅。 江南十三堂南家,是南方三门六派之首。在江南一带的地位,不亚于京城叙风阁和西域焱阳宫。唯一限制它的,只有那个不成文的“南堂不过江”的规矩。如今的三门六派里,也就只有南家一门真正做到了南堂不过江。这意味着南家放弃了北方所有的一切,也意味着南家在江南的势力将达到一个极致。所以无论是哪一门派在江南有分舵,都无法动摇南家在江南的根深蒂固枝繁叶茂。南家不仅在江湖上有地位,在商在官都有涉足。这又使得南家比普通的江湖门派多了一层复杂和保障。 盐城也是大城,有南府实为理所应当。 一连在南家住了三天,宗源一行终于向南宫请辞。虽然之前说有什么话在慢慢谈,但是第二天情况也真没有严峻到要谈什么。三人在南家好好休息了三天,休整了身心也是时候上路了。 “你也出门?”前来请辞,宗业看到南宫也是一身劲装背着行囊。 “对啊,我和你们一起走。” 另外三人都顿住了。 宗源微微一笑,“什么时候决定的事儿?” 南宫摇头晃脑地说,“从我带你们来南府的那一刻起,我就想好要跟你们一起走啦。” “小孩子家的,不要胡闹。”宗业皱着眉反驳,“我们不是出来玩的。” “我知道你们来干什么的,”南宫收起嬉皮笑脸的表情,“哼,从你们过了长江之后,我就推断出你们是来干什么的了。” 另外两人都不言语,陈良则饶有兴味地追问:“哦,那你说说,我们是来做什么?” 南宫坐回到椅子上,抿了一口茶,“这没什么好说的,毕竟,我也很久没见到以书姐了。” 语音未落,宗业的拳头就挥了过来,在南宫面前生生停下,南宫的头发都被带动起来,“你再说一遍。” “我说,我也很久没有见到以书姐了。”他笑得如此风淡云轻,“我刚才都说了我早就推断出你们来到江南,要做什么。事实上,我比整个南家更早知道你们的状况。” 他看了看神色各异的几人,有些莫名其妙,“还要我解释么?宗业宗源大哥很久以前就来过江南了,为什么去了趟试剑大会就又回来了?还带了一位身份模糊的大哥?山庄无主已多年,如今各地都不安生,以书姐再不回来,山庄不知道会分散成什么样子。刑剑曾是以书姐佩剑,自然要由良兄带来。凤白剑重出江湖,说明以书姐根本还活着。只要找到她,所有谣言全都不攻自破。你们说,你们是来干什么的?” 陈良边听边点头,“还挺有道理的。” “这毕竟还是我们山庄的内务,”宗源思索着,还是摇了摇头,“你是南家的少主,虽然南家与落白山庄并无瓜葛,但是你这样与我们出走,实在不好,我们也没有办法与你的父亲交代。” 南宫转了转眼睛,“你们要找以书姐,恐怕要先找一个人吧。” 这句话让宗源宗业瞬间停下了一切动作。 “在其他地方,或许还会有更厉害的门派出现。但是在江南,南家就是一切。”南宫脸上还是露出了小小的得意,“相信我,我是唯一一个你们短期内可以找到的知道宁杨在哪儿的人。我可以让以书姐快点回来。哎,没办法,我也很想她的。” 宗源眼里终于有了一丝怒气,“南宫,你毕竟身为南家少主,且年岁已及弱冠,做事总要顾虑大局,才对得起十三堂南家和药王宫氏。我话已至此,你是去是留,由你自己决定。” 见到兄长如此言语,宗业没有说话表示支持或反对。倒是陈良,依旧很轻松地回应南宫,“凤白剑的事你都知道?哈哈,真灵通。你就跟着我们吧。反正他俩一天不说一句话,我是挺闷的。不过——”他把行李扔到南宫手里,“谁新来的谁拿行李啊。不许耍赖。” 南宫正思量若宗源执意反驳自己该如何再作辩解,见陈良有此言语,心里便也清楚,至少已有一人同意自己的加入了。宗业虽然也不十分同意,但他自江南一行以来,大多都与宗源持相反意见,所以也不会在明面上表示对宗源的支持。这样一来,基本上自己的同行不再有疑议。南宫忍不住想笑,但他一回头,看见陈良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 ☆、西域来客(一) 扬州城与盐城十分之近,再加上南家准备的快马,四人很快就到达了扬州城。 “南宫,什么时候告诉我们宁杨在哪儿啊?”宗业骑着马问,他手里还牵着另一匹背着行李的马。陈良和宗源一同骑着一匹更为高大的马。 南宫骑在前面,笑着说:“天机不可泄露,不可泄露也。哈哈。”说罢一挥鞭子,马儿迅速飞跑开来。 宗业气急:“你小子就是想出来玩,根本不知道宁杨在哪儿吧!你给我回来!”他把绳子甩给陈良,也跟着南宫跑起来。 陈良接过绳子,和宗源慢悠悠地走在后面。 眼前,就是扬州城。 “咱们把马放在当铺就可以,铺里会通知南家的人来取。还可以换些银子路上用。”南宫这样对大家解释。 几人拿好自己的东西,准备趁着天还没完全黑,找到客栈。 “会不会还像上次一样遇到袭击的人?”宗业禁不住担忧,“那些人是谁我们还来不及查。” “放心,南家的人已经在查了。我跟着你们一起,也是为了防止再有人找你们麻烦。” 看着南宫带头走得十分熟练,陈良问了一句:“你已经想好要住哪里了?” “是的,”南宫点头,停下脚步,“就是这里。” 在他们面前的,是扬州城最著名的蝶花斋。 宗源失笑,“所以,你是要我们住在青楼?” “不不,”南宫摆手,“我要住在青楼父亲非杀了我不可。我们要住在这里。”他伸手一指,指向蝶花斋旁边一个不起眼的福来客栈,“这家客栈十分清净。无论蝶花斋里如何喧闹,相近如此,福来客栈也不会有半点吵闹。” “为什么?”宗业忍不住问。 “因为它俩背后是一个老板。而老板,就住在福来客栈。” 宗源向前一步,眼神凌厉,“那又如何?这与我们此行有什么关系?” 南宫叹了口气。 陈良在后面摇了摇头,“因为兼渝。” “谁?”宗业怪叫。 “蝶花斋的头牌,兼渝姑娘,典兼渝,”陈良仔细地思索着,“我同都鲜去过西域,在那边听到关于方朗的传闻,其中包括和这位兼渝姑娘的一些事。你们想啊,宁杨现在和方朗什么关系?如果真是那层关系,那她到了中原,肯定是要会一会兼渝姑娘。”陈良一副“女人啊”的表情。 “不管怎样,咱们先住进去再说。天色已经很晚了。”南宫率先建议,“不过,”他又补充,“真的好巧,如果你们早来一天,或者晚来一天,都很难预料宁杨在哪。但是你们刚到盐城的那天,正好也是宁杨踏入江南的时候,不出意外她这两天就到。你们说,是不是很巧?”他在前面耸着肩。 “确实,竟然这么巧。”陈良本以为这话会是有点稀里糊涂的宗业说,但是他却听见宗源的声音。 几人进入客栈安顿下来后,就走到客栈楼下的厅里坐了下来。 “话说,我一早想问了,宁杨和方朗是什么关系啊?”问这话的竟然是南宫。 宗业奇怪,“你知道我们要找她,知道她在这儿,不知道她和方朗的关系?” 南宫摇头,“基本不知道。其实南家的消息相对而言,也是很闭塞的。我因为正赶上京城,才得知凤白剑现世,以此推测以书姐还活着。回到南家后才查出少林小和尚一路护送凤白剑,暗中帮忙的除了一些少林俗家弟子,还有一些扬州寺弟子。而且你们一路南下,路线直指扬州,那估计目标离扬州寺不远了。扬州寺一向深居简出,近年来最有名的,只有一个外家弟子,一个来自西域的女子,也是扬州寺主持的闭关徒弟,宁杨。她在江南的行踪,我要是想知道,还是可以很清楚的。但是关于她在西域的事情,我几乎完全不知道。我已经多年没有踏足西域,以前在西域的时候,我还很小不过几岁,好多事都忘光了,而且那时候好像也没这么个人吧?”南宫一边解释一边询问。 宗源和陈良对视一眼。 “方朗和宁杨,是很复杂的关系,”还是宗源开口,“有传闻说,宁杨是方朗未过门的妻子。至于为何至今未过门,我估计你也只能去问问易守轩。落白山庄对此也并不清楚。而且这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也不能说不重要,”宗业搭话,“宁杨为什么会来江南?为什么正好赶在我们来的时候过来?我感觉,应该不会只是巧合这么简单。” 陈良思考着,“我觉得,眼下最重要的事,应该是如何说服她帮助我们吧?” “不错,这确实是最重要的。宁杨毕竟是扬州寺弟子,她会轻易带我们进入从不对外的扬州寺内吗?”宗业也有这样的疑问。 “说服她带咱们入寺应该不容易,不过如果是让她帮咱们找人,应该还是有突破口的。”宗源想了一会回答,“宁杨不会带咱们进入寺内,但是我们可以说,让她先带咱们入扬州群山,然后她自己进寺去找以书。以陈兄的能力,不露痕迹地跟踪她完全没有问题。而且,扬州寺人很有自己的一套方式,据说只要进入扬州群山,扬州寺人就会知道。如果他们不希望我们入寺,恐怕也会派人出来把咱们赶走。但是只要见着扬州寺的人,就有可以谈判的余地。如果以书在那儿,一定是有迹可循的。” 四人沉默了一会。 “宁杨的突破口是什么?”南宫打破沉默。 “这就要看你了。”宗源笑着回答。 “我?”南宫不解。 “宁杨来找典兼渝,不会只是想看看她吧?她肯定想知道这个姑娘和方朗的事。不过典兼渝的性格,据我所知,她可不是那种你想听故事就告诉你的人。所以,这就要看你们南家,消息如何灵通了。”不知为何,宗源的语气里隐隐含着一点挑衅。 南宫了解地点头,“没问题,我一会就传书给南家让人着手去办。” “所以现在的问题就在于,我们能不能见着宁杨,以及如何把她拦下来?”宗业难得地主动问。 “见着应该是没有问题,南宫已经都安排的差不多了。至于拦下来,”宗源冲陈良扬了扬下巴,“交给陈兄就好了。陈兄,没有问题吧?” 陈良看他,挑着眉笑了笑。 虽然宁杨自己不愿意承认,但她在江湖混迹确实已有多年。由于身份之故,她又要往来中原西域之间,见过的形形□□的人如过江之鲫。即便如此,面对眼前的几个人,她使劲忍着不笑出来。因为面对着一个并无敌意的女子,这几个江湖上还很有地位的男人竟然如此严阵以待。这让她使劲憋着笑。原本她的行程是自西向东南方向一路走来直奔扬州——其实师父是没什么事找她的,师父闭关多年,也从来不曾给她书信消息,寺里除了几个熟识之外,很少有人把她的地位看的很重。不过她也无所谓。她来的原因,是因为方朗嘱咐她来做几件事,这其中之一,就是要先回寺里一趟。正好趁着这个机会,她打算来听听方朗的那些传言。虽说传言不可信,但要是真传的多了,那听的人心里总会有点疙瘩。她觉得自己与方朗就是这样。于是,她干脆一路玩玩闹闹的先来找典兼渝,看看那个倾城佳人长什么样儿,怎么就会和方朗有那么些传闻。结果来到一看,兼渝没有见到,见到了几个同样风尘仆仆来找自己的人。本来她还想跟几个人玩玩,谁知道还没起身,那个圆圆脸就把自己的退路封死了。于是她只好就着这四个木头人,坐在典兼渝抚琴的厅子里,大眼瞪小眼地对着看了一个时辰。 典兼渝进来坐了下来。宁杨看着那个只着一身简单衣裳却依旧让人移不开眼睛的安静姑娘,突然什么都问不出来了。她不舍地转头看看其他几个人,其他几人的表情一模一样,她猜想自己或许也是这样的表情。然后,她看向陈良。只有陈良的眼睛,只看了兼渝一眼就不经意地转移了视线。那份不经意,并不是故弄玄虚装模作样,而是真正的没那么看得上。 宁杨想起方朗的话,回头又看了看兼渝。 “看够了没有?” 兼渝已经走了一会,其他几人似乎还没有回过神。宁杨不得不拍拍手叫他们回来。陈良在一边一脸好笑地看着他们。 南宫的脸红了起来,他迅速地喝着水,却差点呛着。宗业皱着眉头,笑的有点尴尬。宗源却不知为何,脸上那奇异的表情,总让人觉出欣慰。 “如果你们没看够,我去试试能不能把她叫回来。”宁杨很认真地说。 南宫连忙摆手,“别,别别,千万别。刚才已经很失礼了。”他努力摇着头。 “你们要没事,还扣着我干嘛啊。我还有事呢!”宁杨不太高兴。 宗业这才仔细地端详起宁杨。令所有人惊讶的是,传闻中把方朗训得服服帖帖的宁杨看起来不过只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 ☆、西域来客(二)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最可爱的柒柒和一直支持读着的朋友青声耳语。 几个人互相看了看,最后还是宗源开了口,“宁杨姑娘,这里人多嘴杂,并不是说话的地方,不如我们借一步详谈。” 宁杨摇头晃脑,“不要。” “不要?” “对啊,不要。” “为什么啊,我们又不是坏人。”南宫急了。 “我又不认识你们,为什么要跟你们‘借一步详谈’啊。我刚才就想说了,一进门你们就一直缠着我。有事赶快说,没事我就走人了。”宁杨翻了个白眼,“虽然这位大哥很厉害,”她伸手一指陈良,“但是这大白天的,还是在人群里,他也不敢怎么样吧。我跟你们走了,谁知道你们要把我带去哪儿!” 宗业依然皱着眉,他张嘴张了半天,一句话没说出来。 “真没事?那我走了啊。”这么说着,宁杨还真的站起身就准备走。 看她走了,宗业忙起身,“不要走,”他竟伸手拉住宁杨,看到其他人的眼神后,他又迅速放开,“我们是真的有很重要的事。你看我们,长得也不像坏人啊。” 宁杨一甩头,“就你,长得最像坏人!” 宗源笑出了声。 南宫瞪大眼睛看向别处。 宗业求助似地看着陈良。 陈良一耸肩,也坐了下来。 “宁杨,你认识我们吗?”陈良拿起一个空茶杯,给自己倒了一杯水。 听到这话,宁杨重新坐了下来。“我不太认识你们,不过,我以前去过落白山庄。这么多年过去,感觉宗源和宗业的相貌没有特别的变化。”她第一次露出真正意义上友善的微笑。 这回轮到宗源皱起眉。 “啊,你一定是在想;我怎么不记得你。”宁杨注意到了宗源表情的变化,“当然了,那时候你一心扑在以书姐身上,怎么会记得我。哦还有你,”她看向宗业,“你那时候只想着如何跟那个皇六哥走的更近一点,也没机会搭理我。” 宗业瞪着宁杨,然后又瞪向宗源,难得地冲宗源做了一个恐慌的鬼脸。 “那你认得我们两个吗?”陈良指了指南宫和自己。 宁杨想了一下,“光看脸的话,他我不认识,没有见过。而你,应该是在试剑大会上很出风头的陈良了。”她居然伸手敲了敲陈良背后用布完全包裹住的刑剑,“说到这里,你有没有兴趣,把刑剑还给方朗呀?”她顿了顿,又补充到,“如果我帮你们的话。”她闪动的眼睛里藏了一丝狡黠。 陈良也露出同样的眼神,“如果方朗真的想拿回来,会只让你这个小姑娘跑来江南吗?” 两人对视了好一阵。 宁杨先转过头,“我才不是小姑娘,我已经二十一岁了。不过算了,”她坐正,“说吧,找我什么事。” 几人最后找了个隔间,简单但是详细地把事情的经过和最终目的说了一遍。 “所以说,你们坚定不移地认为,以书姐在扬州寺?”听完整件事,宁杨这样问。 “她在不在,你不知道?”南宫反问。 “我应该知道吗?”宁杨也跟着反问,“并不是我不想告诉你们什么的,其实我也已有多年没有回扬州寺了。而且扬州寺人一向深居浅出,除了一些重要的事之外,很少与外界沟通,虽说我在寺中也有熟识,但是毕竟扬州寺在深山之中,个别山里还有分寺,如果我想联系他们,只能是亲自回山。” “扬州寺还有分寺?”南宫问道。 “是啊。你们要找以书姐,知道她在哪个分寺吗?不知道的话,如果这样一路找来,没个大半年恐怕也走不完。” 宗源终于面露难色。出庄寻找庄主已经花去了两人很多时间,再这样找下去,真的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头。 宁杨看了看陈良,“这样好了,我先想办法飞鸽传书给寺里,看看有没有什么消息。这样等我们入山的时候,相对而言,可以轻松一点。虽然不能确定以书姐在哪个分寺,但是,可以先确定她不在哪里。这样范围还可以缩小一些。” “而你的要求是?”陈良慢条斯理地问。 “希望你可以考虑一下我刚才所说的关于刑剑的事。” “我会的。” 南宫神色不定地开口,“不过话说回来,你胆子真的很大哎,万一我们真的是坏人怎么办?” 宁杨看他,微微一笑,“你不会真的以为,我是一个人来的吧?”她并没有向四周看,但坦然的神情却让人不禁一颤。 夜色已深,宗源坐在福来客栈的顶楼,看着屋外的天空,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宁杨呢?”宗业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宗源嘴角微微扬起。 他没有转身,“她去联系寺里了。扬州寺和外界的联系方式很特别,她说不能透露,所以自己先去联系了。” “一联系,就联系三天?”宗业走到他身边。 “是啊,南宫原本想跟着她的,没想到半路跟丢,灰头土脸地回来了。这几天都不太高兴。” 宗业想象着宁杨甩开南宫的情形,轻笑了一声。想着想着,他又冷淡了下来,“宁杨就是你当初跟我执意要带上陈良的原因?” 宗源坐在轮椅上抬头看他,“没错。”他又看向外面,“所以我没有那么担心,宁杨会自己先走掉。方朗对她那么好,她总要有值得的地方才对得起方朗。” “就为了这个,良兄不得不卷入江湖上的事。”宗业叹息。 “他本身也是江湖人。你确实很喜欢他?” “他本可以不做这么多的。” 宗源犹豫了一下,“宗业,陈良似乎并不像看起来那么简单。虽然石期查了他的身世,但是你要知道,他是多年的古氏家臣,如果一直这么厉害,易守轩不会现在才把他排到轩榜。而且这样厉害的人,怎么会如此轻易就跟咱们来到这里?” 宗业了然,“你的意思是,他也有所求?” “总而言之,他虽无恶意,但有何目的,我们还需要观察。” 宗业看着同母异父的长兄。 感受到他的视线,宗源问,“怎么了?” “不是,有很多时候,我都感觉,你不是你。” “我不是我?什么时候?” “在我没有那么讨厌你的时候。” 宗源没有回答。 “我讨厌,不,我几乎痛恨你以前做过的一切。但是尤其是最近,我发现你身上似乎有些,我并不那么讨厌的东西。”他很认真地说,“或许这也是我喜欢陈良的原因。”他点点头,突然伸手,“——谁?”一股力道把偷听者抓了出来,“啊……” “啊什么,还不放手!”宁杨十分之不满。 “你回来了?” “回来了。放手啊!”宁杨从宗业手下挣脱出来。 宗源转动轮椅,回过身来,“怎么样?情况如何?” 宁杨摊摊手,“还好啦。” 不知何时,陈良冒了出来,一手还揪着喝醉了的南宫,“还好是指?” “还好是指,收拾行装,准备上路!” “找到庄主的位置了?”宗业问。 宁杨摇头,“没有,但是大体上已经知道哪几座分寺里没有以书姐了。我已经简单安排了一下路线,寻找的时间会大大缩短。不过,要排除一些其他因素。” “什么因素,还有什么因素?”南宫口齿不清地说。 “我询问以书姐的事,想必如今整个扬州寺都已经知道了。如果以书姐想见你们,我想她自然会出来找我们。但是如果她不想见……” 宗业原本有点高兴的表情愣了起来,“那她就会事先离开。” 宁杨有些抱歉地点了点头。 “确实会有这种可能,”陈良轻笑,“但是我们已经无法回头了,对吗?” 几个人同时看向他。 “没错,”南宫突然叫嚷,“不能回头,不能回头。” “他怎么喝这么多?”宗业疑虑。 “谁知道了,好像有不开心的事。喝的很多,倒也什么都没说。”陈良打了个哈欠,“那就这么定了,今晚好好休息,明天一早,启程出发。” “好。” 扬州群山主要在扬州城西面一带,一直向西南方向延伸,如果没有人带着,很容易在里面迷路。今次庆幸有宁杨带路,几人走的,基本都是些可以“走”的路,只是宗源身体不便,因为大部分是山路,所以连轮椅都没带,必须拄着拐杖前行,因此几人走得很顺但是也走得很慢。 “你们可以适当加快一点,无需如此顾虑我的。”在山中走了四日,宗源这样说到。 “行了吧,到时候你又走不动了,还得我们轮流背着你。”宗业即刻反驳。 宁杨在一旁煮饭,“是啊,你好好的,才有力气见她啊。”她熟练地用简易炉具煮着粥,“这条路比较好走,但是很隐蔽,外人几乎不知道。” “那按照咱们的速度,大约多久可以到啊?”南宫一边吃着干粮一边问。 “到哪儿?” “到扬州寺啊。” “啊?我什么时候说,要带你们入寺了?” 南宫的表情不自然地变化了一下。 陈良回忆,“她确实没说过。但是她答应带我们找白庄主,所以,这也不是什么问题。” “放心吧,我之前说了,以书姐现在一定知道你们进山了。如果她真的想来见你们,肯定会出现的。如果再过两天她还没出现,那我想你们就是猜错了,以书姐并不在这里,或者以书姐根本不想见你们。” 宗业看看默不出声的宗源和阴晴不定的南宫,还是对着宁杨表了自己的态度,“我不管你怎么说,如今就是把扬州群山翻个个儿,我也要把庄主找出来。” ☆、山庄有主,世事有变(一) 作者有话要说:  写了这么多,女主才出来。。。 第一次这么写,后来想想,似乎男主也还没出来。。。 一干人又走了一天之后,按照宁杨的指示安顿下来。 “你确定要这么做?”宗业第四遍问这个问题。 宁杨叉着腰,“不愿意做就滚蛋,怎么这多废话呢。”宗业还想说什么,被宁杨一把拉到一边,她压低声音,“你傻啊,我是做做样子,做样子而已,我还真能放火烧山啊,真烧山咱们都活不了好吗。” “可是你怎么确定——” “我不确定,”宁杨斩钉截铁地否定,“这就要看你们的推断是不是正确了。”她做出一个理解的表情,然后继续忙她的计划。 南宫一边把落叶聚到一起,一边跟陈良说话,“这招儿可真厉害啊。放火烧山,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陈良认真地看着他,指了指头。他仔细地指了好几遍南宫才领悟,然后南宫就机智地闭了嘴。 “什么时候开始呢?”宗源问。 宁杨看了看天空,“等再晚一点。” 宗源表示了解,然后不得不坐在一边休息。 宗业走了过去,“紧张么?” “什么?” “要见到以书姐。” 宗源低头,好一会都没有回答。之后才说,“或许吧,或许有一点。” “我很紧张,不知道她过得好不好,不知道六哥有没有和她在一起。”宗业坦然,“你可不要见怪啊,虽然你是我兄长,但我依然是支持他俩的。” “我知道,”宗源还能笑得出来,“你一直都是。” 很快,到了傍晚,山上开始冷了起来。 宁杨听了听四周的声音,小姑娘巴掌大的脸上开始有了一些凝重。 “开始吧,如何?”宗源缓缓走过来。 其他几人也都站了起来。宁杨只得点头。南宫已经拿出火折子,走向落叶堆。火折子已经被他吹燃,缓缓靠近枯叶堆。很快,堆起的枯叶被点燃,只需一瞬,就可以引起阵阵火焰。 然而,就在落叶堆燃起火苗的一瞬间,一块碎石不知从何处飞了过来,直接打在火苗上,与此同时,山间响起了一个声音。所有人都停下了动作。那是一首曲调,那是箫声。意境深重的声音在傍晚的山间听来更是意味深长。只是这曲子只吹了一小段,在□□处戛然而止。 “你们听到了吗?”宗业低声问。 南宫被那股压迫力压得喘不过气,却也连连点头。 宗源跌坐在地上笑了起来。 宁杨和陈良见此情景,心下也都明白了一二。 但是没有任何人注意,陈良一直紧紧握着刑剑,剑和手臂都在不停地颤抖。 众人都在回味着那荡气回肠的箫声的时候,一个身影出现在了大家面前。先映入眼中的,是来人手中的那把箫。 箫,是纯精钢打造的箫,颜色是磨旧了的银灰色,箫身隐约可以看出雕了细密精致的龙凤纹。箫管各个接口处镶着论品相世间再无其二的白玉。南宫和宁杨都比较年轻,资历毕竟是尚有不足,宗源和宗业则是一眼就看出来,这箫便是当年自现世起就一直名列兵器榜前列的武器,一柄精钢的箫,一柄纯良的箫。只是其箫虽有姓氏,却无主名,它的来历、锻造者都不准确为世人所知。坊间的各种传说十之有九是假,余下之一最多也只有四分可信。只有一件事,只需要知道这一件事,几乎所有的江湖人都不会再追究良箫的来历与去向。所有的说书人也尽可能将箫主神化而不在乎其真假。这件事就是,良箫唯一可知的主人,是先帝的第六个儿子,当今的良亲王,那个失踪多年却仍能保留亲王位至今的传说中的高扶烺。 而此刻,这柄颇具传奇色彩的与其主一同被神化了的兵器,就握在白以书的手里。 白以书站在不远处的巨石上长长地叹气,手中的钢箫一声轻吟。她只简单的一袭白衣,其身姿却已惊艳众人。南宫有些目瞪口呆。宗业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被旁边回过神来的宁杨掐了一把才惊觉不妥。宗源身体前倾,竟似要站起来,他微微张嘴,然后又闭上,眼里流动着激烈而又复杂的感情。只有一向不动声色的陈良还靠着树闭目养神。 她站在巨石上很久都没有动。 “以书姐,你下来啊?”南宫最先开了口。 宗业和宁杨附和着点头,只是宗业的神情更为激动。宗源扶着拐杖站了起来,陈良还是连眼睛都没睁。 白以书拧着眉,眨眼的功夫已落在地上。她扫了一眼众人,轻笑:“得知你们入山的消息,我还以为师父开了个玩笑。” 宁杨领悟:“果然。” “果然什么?”南宫问。 “嗔云师叔到底还是收了以书姐为徒弟。”宁杨解释。身为曾经天下第一解毒高手嗔云的徒弟,白以书竟然隐居多年,宁杨不免觉得有点遗憾。 “你知道?我以为师父没有告诉其他人。” 宁杨摇头,“师叔可没告诉我,只不过当年师叔不惜违背寺规也要下山,这件事大家都知道,我也是机缘巧合后来才了解,师叔那时是为了帮你。” 白以书微笑,对着宁杨行了个礼,“说起来,你还是我师姐呢。” “不敢不敢!千万别!”宁杨被吓出一身冷汗:背后就站着宗源宗业,这个白庄主真是好玩到危险。 聊闲完毕,白以书微笑的脸立刻重新挂上一层冰霜,“宗源宗业,如果你们上山是为了找我,那大可不必,”她瞟了一眼南宫,“你们还是赶快下山吧。” 宗业张着嘴却不说话。他求助地看向陈良,结果陈良根本就一直在闭目养神。 宗源握紧拐杖,“我们有不得不找你的理由!” 白以书直直地看着他,看到陈良都忍不住睁眼看看发生了什么为何一直没声。许是看够了,白以书环抱着箫,轻描淡写地说:“好吧,那我之前说的来找我时要带的东西带来了吗,副庄主?” 简单的一句话立刻使气氛变得奇怪起来。宗业一改轻松表情,面色犹豫地看向宗源,没有开口。宗源迅速地看了宗业一眼,缓缓地回答:“你可以问一问宗业。” 语毕,宗业还来不及出手,白以书已经动身。 在所有人都来不及反应的时候,在陈良终于凝神的时候,白以书已经向宗源击出八箫。 箫箫伤人,招招致命。 这已是落白剑法的第四式“破法”。 八箫击毕,所有人都以为已近残废的宗源已经死了。 南宫和宁杨在一边更是冷汗连连,这几招由剑法改成的箫法,已经完全超出了他们所亲眼见过的最高武学。 大家抬眼看去,宗源原本站着的位置只余拐杖入地三分立在那里。 “你是谁?”白以书问。事情发生的毫无预兆,除了宗业一脸凝重,其他人都诧异地不知所措,连陈良的眼中都有惊讶。 白衣的“宗源”从树上跳下。为了躲避那八箫,他不得不直接上树,白以书急于知道真相,不会真的如此纠缠自己。他问:“理由?” “宗源不会说那样的话。” “有何不会?” 白以书轻笑,“其实我也只有半点把握,不过现在证明他确实不会。宗源早已武功尽失,形同废人,你能轻松躲过我这几招,恐怕功夫也不会在我之下了吧。而且宗源和宗业都知道,嗔云师父收我为徒,并代为保管落白山庄庄主佩剑凤白剑,意为暂时让我脱离落白山庄,什么时候凤白剑交于宗源或宗业之手,什么时候才是我下山之时,这是多年前的约定。你不知道,自然你不是宗源。所以说,”她笑眯眯地,“你是谁?” “宗源”神色立刻有了变化,原本没有表情的面容突然带有一丝惊人的古怪,他抚了抚眉心,“落白山庄庄主不愧为庄主,果然不同凡人。我与宗业同处数载,他都不曾觉察我的异样。” 白以书举箫一指,“宗源”的侧脸出现一道口子,“你、是、谁?” “宗源”伸出手指摇了摇,“不要急,一件一件来,你先说,你怎么看出来我不对劲的。” “……我直视你的时候,你的眼神太坦荡了。虽然过了这么多年,但我并不认为宗源已经可以如此坦荡。” “也对,”“宗源”摸着下巴,“毕竟你俩那么多年感情,看来之前的传闻也不都是假的啊。” 白以书再次举箫。 “宗源”一只手举到前面,另一只手缓缓地移到脸上的那道口子,修长的手指顺着那道口子伸了进去,轻轻拉动,大半边“脸”被慢慢地拽了下来,露出里面白皙的皮肤。 宁杨别过了脸。 在场只有白以书,认出了面具下那张脸的主人。 易无言的脸上还挂着一片没有撕下来的面具。他原本的样貌实为俊美,与方朗的咄咄逼人和宗源的温润典雅不同的是,他的俊美不像是活人,似乎是一尊活动的完美雕琢的石像,更甚至是一具保存完好的尸体。这样的容貌无论如何好看,总还是透着一丝诡异。曾经的易余生也给人如此感觉,直到他脸上突然出现一道巨大的疤痕,这种感觉才骤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伤疤的可怖和面容的实在感。无言撕下最后这片面具,扔在地上。 “白庄主,实在是好久不见。”他笑嘻嘻地说。 白以书面色如常,除了陈良之外的其他人都是一副活见鬼的样子。 “怎么?你们都没见过易容?”易余生一副啧啧的不屑样子有些欠打,但是他武功又实在不错,所以也没人敢真打他。 “你为何要易容成宗源?他现在人在何处?”白以书不理会其他人,单刀直入地问。 易无言收起欠打的模样,眼神变得冷静,“你为什么不先问问你的老六在哪儿?” 白以书眼里闪动寒光,没有看到她抬手,一个箫洞出现在易无言背后的树干上,无言的脖子上也有了一道淡淡的红印,“他在哪儿?” “你问的谁啊?宗源啊还是扶烺啊?”易无言的欠打特质再次发挥效力。 “呵,”白以书反而笑了,“你不信我会杀你?” “我信啊,我当然信,”无言的声音,更像是叹息,“你连皇宫都敢闯,连皇上都敢执剑相对,你还有什么不敢啊。不过话说回来,”他话锋一转,语气十分尖锐,“杀我?亏你还在寺中数年,一点都没沾到一丝佛气,你也不想想,杀了我,这普天之下,还有谁知道他还活着呢?”易无言这样说着,渐渐把头低了下来。 白以书收箫在怀,一只手阻止了宗业想要说话的动作,“你如何知道扶烺还活着?” 易无言呵呵一笑,然后慢慢扭头,看了看在场的其他人。看了半天,眼神最后在陈良身上停了下来。白以书这才将注意力放到到在几张颇为熟悉的面容上来,这其中有多年未见的宗业,南宫家的二少爷,有过几面之缘现在是自己师姐的西域少女,以及一个从来没有见过的人。 ☆、山庄有主,世事有变(二) “以书,你应该先见一见大家。很多事情,他们并不知道,我们的对话恐怕他们也根本就听不懂。”无言先打破突然的沉默。白以书的警惕却并未消失,她在看到陈良的一刻就像看到盯住同一猎物的敌人一样,浑身的寒毛都立了起来。这警惕一直存在,只是刚才她过于心急,一时间才失了分寸。无言欣赏了她的警惕,然后笑道:“放心,既然他与我同行数日,自然也算是半个我认同的自己人。”他走到不出声的陈良身边,捶了捶他的胸膛,“陈良,五年前落难于古氏医都附近的陈家村,被陈家人所救,改名为陈良。接着因久伤不愈,由医神传人古都鲜所救。后追随古都鲜至试剑大会。”他凝视陈良,然后转身对着众人慢慢说道,“陈良,原名朴动峻,高丽人,”他不顾宗业三人的错愕,“师从高丽弓圣,后又辗转迁移至东瀛,拜师于东瀛隐武,师父隐世后来到中原,四处漂泊,居无定所,以作杀手为生,没有人见识过其真正实力。行至陈家村时,因仇家寻来,深受重伤,感恩于陈家人的救命之恩,遂改名为陈良。我有没有说错啊,动峻?”最后一句话,他用高丽语询问。 陈良摸了摸自己的脸:“你是如何知道的?”他的回答也是纯正的高丽语。 “这你就不必管了。”这句话,无言用的又是东瀛语。 “那你又何苦说。”陈良迟疑片刻,也用东瀛语回答。 “我试探过他的武功,确实有高丽和东瀛的内功,也有一些中原的东西。他的底也就算是摸清了。”无言冲白以书露出一个放心的微笑。 “你……这和石期说的不完全一样吧?”宗业想辩论一下,他发自内心地不敢相信这些事。 “落白山庄的消息网一向不错,但是我易守轩是专门干这个的。你要质疑我吗?”易守轩的资料是天下最可靠的资料,落白山庄纵然有可信的消息源,也只能获得部分信息,难以达到十分完整。宗业无话可说,但又有些委屈。 看着大家面面相觑以及白以书的若有所思,易无言终于说出了一些关键的话,“我知道扶烺还活着,是因为,风尘死了。” “你说谁死了?”白以书终于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 “当今的风尘国师,曾经的易守轩十大轩宾之首,最新的也是最后一位已知的‘天算’,他死了。”易无言眼中闪动着一些东西,他的眼睛向上翻一翻,那些东西就慢慢消失了。 南宫看白以书一脸的不敢置信,就把自己在京城遇见和听见的一些事讲给她听。无言在一旁时不时做些补充。简单听完整个经过,白以书还是不敢相信,那个几乎什么都能算出来的人,什么都能预知的人,居然在没有人知道的情况下就那么死了。可惜无言没有给她思考的机会,他继续讲述自己要讲的东西。 “我猜到扶烺还活着,就是因为风尘死了。其实今年,所有的人都注意到一件事,试剑大会的参会人数,比以往要少了至少一半以上,很多人猜测是因为刑剑提前露了相,但其实不是。只要稍微留心一点,大家都能看出来,今年参会人数少的那部分,几乎都是受邀请的黑道各位掌门高手。这些人今年非常统一,都没有来参加试剑大会,原因只有一个,他们要找寻风尘死前留下的最后一样东西,也就是风尘的遗书。”无言说的很慢,他想让每个人都能听懂,“朝廷当红的也是唯一的外姓王爷薛晋郢在黑白两道放出风声,找寻到风尘遗书者,万金万户侯。不过是简单的金钱权势,却让如此多的高手四处寻找,但是却久寻不着。按照常理,在整个武林这样大面积的寻找,就算没有找到东西,至少也有一些线索,可惜,这次的寻找,连一丝线索都没有。别人没有线索,也就罢了,关键在于,易守轩也没有什么线索。这是很重要的事。只要是有人的地方,就有易守轩,可是,你看看,风尘遗书这样重要的东西我都找不到,那我不如拿把剑把自己插死好了。唯一的解释就是,易守轩里有人在暗中活动,只有如此,这一切才有了最合理的解释,而且,这个包庇的人,一定在易守轩有着相当的地位,才会有人愿意如此追随他。世间唯一一个见过风尘正容,风尘愿意去帮助的人,只有那么一个,就是扶烺。所以我想,扶烺就是那个带着风尘遗书离开的人。如此自然就可以得知,他活着,他还活着,活在我们看不到的地方。” 宗业瞪大眼睛,一言不发。曾经的六皇子后来封王的高扶烺算是他半个师父,也是他敬重的人。自多年前的变故之后,所有人都以为他死了,所有人也认定他死了,如今又有这样的消息,他突然恨不得咬断自己的舌头。 白以书没有说话也没有动。易无言也难得地不再出言讽刺,默默地在她身边。似乎是有所挣扎,白以书艰难地开口,“风尘为什么死的?” 听到问题,易无言的脸色变得十分奇怪。他摸了摸下巴,“你一定猜不出来,就我所知,他是为你死的。” 然而白以书并无惊讶。 “我得到的消息是,薛王爷把风尘抓了起来,希望他为自己效力。风尘犹豫了很短的时间就同意了。而薛王爷让他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你的所在之地告诉他。风尘拒绝了这件事,然后才被人折磨至此。他寻隙出逃,后来的事,你就都知道了。” 白以书皱眉,“姓薛的找我何事?” “哦哦,我对这事并不感兴趣,我只想知道,风尘怎么会愿意为你去死。”易无言上前一步,“他是至今为止唯一一个光明正大离开易守轩的人,易守轩没有与他交恶,也没有为难他。余生叔父就那么让他走了。说实话,我并不知道他到底有多厉害,但是易守轩认可的人,不会这么轻易就死的,所以,我只想知道,风尘怎么就能够心甘情愿为你去死。你要知道,他曾经亲口在轩榜坦白他很怕疼,而且因为在易守轩的缘故,他也总担心被毁容,所以那个薛王爷要求他加入时,他没什么犹豫就加入了。但是提到你,他又是没什么犹豫就做出了其他选择。” 她终于还是无言以对。风尘为什么会为自己死,她也不知道,也无法理解。扶烺有了活着的可能,她应该去寻找,可是她又该如何寻找,去哪儿寻找。宗源如今下落不明,她欠他的,又如何可以不还。 “你的问题,我无法回答。我与风尘只有过一面之缘,而且他是否真的为我而死,也不过是推断而已。”犹豫再三,她还是开口,“无言,你知道宗源在那里,带我去找他。” 宗业有些欢喜,“你跟我们回山庄了?” “我已经看到你身后的凤白剑,师父这个时候把凤白剑交给你们一定有他的原因,我再去问问他,然后跟你们一起走。” “你已经知道扶烺可能还活着,你也不愿意去找他?”易无言脸色阴沉。 “我当然想去找他,可我必须先把欠的东西还了。宗源……至少把他接回落白山庄,他的伤势也不知如何了。”白以书的为难神情,连南宫都看了出来。 易无言不予反驳。他心里清楚,扶烺是否活着,只是他自己的推测和希望,但是宗源确是实实在在活着的。只不过,就算以书见了宗源,那些欠下的债,又如何还得请呢。 南宫挠了挠头,“你们说的意思,我有些能懂有些不懂,不过如果你们还有下一个目的地,我能不能也一起啊?” 宁杨立刻举手赞成,“我也去我也去我也要去!” 宗业皱眉,他不愿意见到宗源,但是他从没敢想过这些年在身边的人竟然不是本尊。他不想参与,但血脉间的牵绊如何能消除。 陈良背着刑剑,似乎刚刚发生的一切对他而言不过是场闹剧。但是他眼中的巨大波动,却因为侧对着其他人而被所有人忽略了。 时间被众人淡忘,当大家在漫长的安静中回过神来时,早已是深夜。深山老林里想找人家已经很困难,一行人在白以书的带领下来到山腰的无人老庙。说是无人,但是扬州寺的僧侣时常会过来打扫以便行人落脚,所以总体上来说,至少还算干净。大家在山林数日,已经习惯了露宿林中,除了刚来的以书,即使是身为女孩子的宁杨也因为出身山中所以不觉得十分不便,不过如今有了休息处,所有人还是都非常高兴。 只不过,这是一个不眠夜。 宗业睡不着,他想着自己那行踪不明的兄弟,想着那个可能还活着的师父。他依旧不明白很多事,但似乎又明白了些什么。他好像更加不理解宗源,但又在某些方面理解了那个多年不见的哥哥。他矛盾着,他怀恨着,他又思念着。复杂的情绪从不曾远离他的思想,只是在今夜,变得愈发深重。 南宫睡不着,他更多的是好奇。几乎从未出过远门的他,如今不仅结识了不少朋友,还找到了少时曾一起玩耍的庄主姐姐。他似乎根本不知道很多江湖上的东西,但今天又知道了一些他听不太懂而且也多半与他无关的事情。他幻想着自己有朝一日也可以经历一些听起来十分有劲儿的事。 宁杨睡不着,她想起方朗的交代。没有人知道方朗交代她什么事,她也并不想让大家知道。或许以书姐是知道的,但是以书姐应该不会揭穿她。不过揭穿她也没什么。这里的人她也不是特别的熟悉。她有些担心方朗,也有些担心方朗交代她的事。 白以书在庙顶站着,她没有进去也没有休息。 过了一小会儿,易无言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身边。他用眼神示意她跟他走。两人在夜色中施展轻功穿过树林,走了很久。易无言停了下来。白以书也跟着停下来。 无言没有说话,他听了很久。 “不用听了,没有别人。”黑暗里,陈良的声音传了出来。 ☆、疑点(一) 作者有话要说:  有没有人有喜欢的角色啊...... “不要怪我跟出来。”陈良解释,“你忽然换了一张脸,白庄主又突然冒出来。我自然是要有所防备的。我想知道你们说什么。” 白以书有些惊讶。 易无言挠了挠头,“我知道你厉害,没想到你的轻功比白庄主还要好。不仔细的话我们两个几乎都没察觉。果然你是最难缠的那个啊。”他摊开手,“无所谓,你知不知道,并不影响什么。” “为什么你叫我出来,他一定要跟着?”白以书无奈。 “是他自己要跟的,我可没叫他。估计是好奇吧。” “不是好奇,而是需要。” 白以书瞪他。 “我需要知道你们说什么。”陈良又重复一遍。 接着,三人默默无语互相对望。最后易无言先开口。 “我败给你俩了。以书,他要听就让他听吧。反正他一个人,知不知道也不影响大局。”无言面色沉重,“南宫还年轻,回到南家难免不会乱说,宁杨有西域的背景,宗业总有些冒失。让他们知道,我还是不太放心。”他看着陈良,“你听到的事,自己知道就好了。不然易守轩不会放过你。” 陈良点点头。 他转头再看以书,“我想告诉你,之前我在众人面前说的话,都是实话。但是,我隐瞒了一些东西,一些只有你可以知道的东西。首先,风尘确实是死了。不过,我们找到他的尸体却是在他 ‘死于’闹市之后。” “其实,皇上早就发现不对劲。通常情况下,风尘私访,都会给他书信,但是这一次却一封也没有。根据薛晋郢近来的一些动作,皇上猜测风尘的消失与他有关,所以暗中联系我,让我配合他演一场戏,专门做给那个薛王爷看。假风尘必须当场销毁,不然铁定能被看出来,是个太监。不过薛晋郢看到那个假风尘,确实没沉住气,我们就趁他安排人手去查看关押风尘监牢这个机会,全力跟踪,最后在薛晋郢亲自检查之前,破了监牢,把风尘带了出来。” “那风尘他?” “风尘,比我们预想的还要更惨……薛晋郢也挺有能耐的,把一些武林的驱逐者又拉了回来。你想知道风尘的惨状吗?我们见到他时,他还没死,还跟我们笑。他说他自己实在是下不去手,苦是苦了一些,但就是下不去手,不如让我们代劳吧。他说,他想死的快一点,别太疼。最后我给他下了毒,让他在睡梦中死,死的很快,而且不疼。” 白以书沉默。易无言本以为要等很久,他还没来得及休息,就听见以书说,“告诉我你们找到他时的样子。” 无言诧异。 “如果你的推测都合理,那么他是为我而死。我既无缘见他最后一眼,总要知道他最后的样子。” 实际上,易无言并不愿意去回忆他一生中见过的最惨的一个人。但是听到这样的话,他却无比欣慰,他替风尘欣慰,因为风尘的心思总归算不得白费,他也为生死未知的扶烺欣慰。 他们提前一步先找到了风尘的监牢,易守轩出动了自己的十几位名副其实的高手,总算用最快的速度击破近百人守卫的监牢,但是当所有人满身鲜血冲进地牢的时候,仍是被牢里的惨状惊呆了。 地牢里只有风尘一个人。他的膝盖以下都被分截砍了下来,用铁钉扣与大腿互相之间连接,一只手臂整体腐烂掉还冒着紫色的气,只剩下右手,虽然筋脉已断但是仍然可以活动,两只耳朵被割了下来,像腿一样用铁钉扣与头连接着,鼻子也是用同样的方式保持着连接,面容基本上被毁的看不出样子,眼睛也剩下一只,另一只在眼眶里爆开剩余一些残渣,只有嘴巴一直到脖子还保持着完整,不过嘴上还带着嘴拷,防止他咬舌。来的所有易守轩客都是被挑选出来的风尘的好友,大家来的目的就是把他带出去,可众人看到他的样子,就知道他不可能活着出去了。几个人合力把他的嘴拷撬开,剩下的人出去开始出去屠牢。拷解开后,风尘笑着让大家给他个了断。无言只好把自己从来没用过的随身烈毒给了他。易守轩的独门一毒毒性很强,毒发的也很快。最后由力气最大的人用衣服将风尘破碎的遗体包裹起来背上,大家一起离开了那个由旧道观改成的监牢。出来后看到先出来的几人已经将这座监牢里的所有人全部杀死,无一活口。无言轻功最好,他留下来善后才知道,众人前脚离开监牢,薛晋郢后脚就到了。 “薛晋郢知道追也没有用,如果风尘不在,那就是肯定死了。他那个样子,哪里还经得起颠簸。所以他没有追,而是放出消息要寻找风尘的遗书。”易无言深深地呼吸,“很遗憾我没有找到风尘的遗书,也不知道薛晋郢为什么要找。我只知道,遗书是他被薛晋郢抓之前就写好的。至于下落,”他皱眉,“就和我分析过的扶烺还活着这件事有关了。” 易无言见白以书沉默,有些疑惑。他向前一步,才发现白以书已经无声地泪流满面。他垂下眼,不知道该说什么。 陈良递过来一块素巾。白以书看他一眼,摇摇头没有拿。 无言见状,继续说,“风尘喝下□□后只说了一句话,不要哭。他似乎是早已知道自己有这样的结果。生前来不及说的话,临死也没有说出来。我们最后把他葬在了落白山庄,那里最安全也很安静。以后,你有很多机会去看他。”无言轻轻地拍拍手,“逝者已矣,活着的人还得考虑活着的事。我接下来说的事也一样,知道的人都死光了,剩下来的是知道不全面的人,和生死不知的人。” “我先前说推测扶烺还活着,其实只有一半是真。因为我基本上已经肯定,扶烺还活着。” “我们还在云南的时候,根据可靠的消息,会有人暗杀傅丞相。怎么说呢,傅丞相与易守轩多少还有点渊源,易守轩虽然不能插手国事,但也一向是偏向明君,而且当今皇上确实不错,所以易守轩肯定不能让傅丞相轻易就死了,于是暗中派人相助。我派了四个轩客去,而且还借了两个绝世高手。这两人你也认识,你猜是谁?”易无言的表情变得奇怪。 白以书似被打断,不过还是回应他,“绝世高手,当今绝世高手也不是很多了。你用‘借’,来头肯定不小,多半是你的叔父和简前辈。” “不错,正是余生叔父和简仪仁简盟主。我得知,这次暗杀中会有三个轩榜十大高手前来,所以只能借他们两人。但是,非常巧合的是,那晚,他们两人同时被奇怪的事情缠身,根本无法脱身。等他们赶到的时候,一切已经结束了。傅丞相安然无恙,所有杀手全都死了,除了一个人。这个人的活着,才让我确定了那晚结束一切的人,就是扶烺。” “这个活着的人,就是杨硕。武当的掌门,慎宁的亲师弟。” “我回到京城后让人仔细检查了事发当晚叔父和盟主遇到的怪事,查了很久也没具体查出什么。易守轩极少数的几次失手,都出在自己人身上。这样离奇的事,也就扶烺能干出来。这是其一。” “其二,慎宁和扶烺不严格算起来也是师同一门。扶烺根底是第一个师父教出来的,但要说到养育,恐怕还得是他第二个师父。慎宁对武当根本不上心,他十分看中杨硕,这点扶烺都清楚。扶烺也在夜衣盟呆了数年,夜衣盟的面子他都没给,却独独让杨硕活了下来。如果那人不是扶烺,也再找不出第二个人了。” “不要小看这两件事,其中任何一件拿出去,这天下也没有人敢保证自己能办到。就连我都很难。扶烺的武功向来比我好,也就他敢这样放肆地去做事。所以,他肯定还活着,而且活得还挺精彩。” “他还活着?若他活着,会不去救风尘吗?”白以书痴痴地问。 听到风尘,易无言嘴边的轻笑淡了去,“救风尘,若他知道,定然是赴汤蹈火。可惜,风尘连自救都没想过,怎么会想过被人救。他是‘天算’,当然能算出自己的命,呵,可他连尝试都不肯,还有谁能救?”无言在下葬风尘时终于明白这个道理,却也换不回已死去的人。 沉默的两人都没有在意站在一边的陈良。他紧紧地闭着双眼,如往常一样一言不发。 “所以,我们的下一个目标是寻找宗源?”白以书与师父辞行之后,几人简单整顿再次上路,上路时南宫叫嚷起来,“为什么我们总在不断寻找啊?” “不满意?不满意你可以回家,喏,那儿还有你们南府分院呢。”宗业近日心情一直不好,就像干柴,有点火星就能着起来。南宫拍拍自己的胸膛,心里默默安慰自己。 ☆、疑点(二) 关于路程,易无言有自己的想法。其实他并不知道宗源的具体位置,虽然他也时常去找宗源,但宗源的所有行踪都来自京城的一个人。而且宗源凡事都有自己的考量,所以通常情况下,都是那个人把宗源的决定告诉自己,然后自己再前去找宗源或者进行其他的安排。也就是说,想找宗源,还是需要回到皇城找那个联系人,接着才会有下一步动作。至于为什么易守轩内高手众多却让轩主亲自出面,易无言做了个鬼脸,虽然没有明说但仍强烈暗示:没办法,收人钱财就得与人消灾。 易无言装扮成宗源已有数年,他自己都忘了到底有多久。即便很多时候他都不用装扮,只需告诉石期自己云游四方,但不可否认,装扮宗源仍然花去了他很多的时间的精力。所以关于路程,他自作主张地决定,反正有南宫跟着,先在江南玩一圈。南宫对此自然是毫无意见。宁杨虽然来往频繁,不过论起游玩,还是没有正式地到处走过。宗业自己自相矛盾着,根本没时间表态。白以书尽管心里着急,可毕竟易无言才是找到宗源的关键,因此只限制了他时间,其他的也就随他去了。陈良并未请辞,不过也没有要跟着的意思,碍于易无言的盛情邀请和宗业频频飘动的眼神,最后还是跟着一起过来了。 一行六人从扬州一路东行至海州,进而北上。 易无言自恢复身份以来,行动也恢复如初。于是六人一人一匹快马,多余的行囊都就地留下。无言既有易守轩轩主身份,自然是见多识广博览群书,再加上恢复自己性格,给众人解说一路,时常逗得大家哈哈大笑。南宫自有家族势力在此,虽年轻气盛,但对江南琐事了解甚多,免不了时常与无言理论。于是看无言调侃南宫,又是路上的另一个节目。宁杨出身西域,往来再频繁仍会对中原有很多不了解,宗业暂且放下关于宗源的烦恼,不停地回答宁杨一些稀奇古怪的问题。在其他四人吵吵闹闹好不欢乐的时候,只有陈良和白以书在后面互不相看也不说话。偶尔白以书扭头,刚好能看到陈良的眼神转向别处。有时候走的烦了,几人就找个清净地方简单比划比划,轻功谁也快不过陈良,内力好像谁也高不过以书,身法谁都不如易无言诡异,力气谁都大不过宗业。宁杨都比不过,就不定时地给其他几人下药,然后再救回来。南宫更无奈,于是就自己骑马跑出去很远,然后在远处等着其他人。 行程不知不觉已经过了大半,眼看就要临近京城,六人不自觉慢了下来。或许是因为即便没有开口,但也都心照不宣地珍惜着短暂的相聚,又或许是担心,一旦到了京城,更多的变故会接踵而来。最后大家落脚在了当地最大的客栈。 “离京城也就一天的路程,说不定还可以再快。为什么停下来哦?”喝酒聊天的时候,宁杨问。 “因为没必要走那么快,京城最近也不安定,等我让人探探情况再说。”易无言解释着,“不要想这些有的没的了。你说说,当初你来中原是为了什么啊?你师傅也没让你过来啊。”眼看着宁杨跟南宫有点喝多了,易无言不自觉地问。 宁杨举着杯子笑,“你又知道了?就你知道最多,那你猜猜,我为什么过来啊。” “我只管中原的事儿,你们西域的事儿我哪知道那么多啊。”无言自嘲。 “去一边儿去吧,那我问你,你说,他为什么一直肯跟你走?”宁杨指了指扶着头的陈良。 宗业朦胧地看到她的动作,就替无言回答,“当初是我拜托良兄跟我们同行的。我当时还以为是要刑剑找以书姐呢,后来无言才跟我解释,是要刑剑来吊着你。” “那现在陈良怎么还跟着啊?”宁杨醉醺醺地说。 “当然是因为需要陈良大哥来保护我们呀。”南宫红着脸笑眯眯地说。 “胡说八道——你们不说,他是古氏家臣么?” 宗业摆手,“他就是啊。” “那他怎么可能跟来?” 易无言一直没有插话。 “古神医亲自劝说他的。”宗业这样说。 “算了吧啊,古氏家臣终身不得离开医都或族长身边,除非,被驱除。”宁杨打了个酒嗝,“你说,古神医怎么可能轻易放弃这样一位高手啊。” 宗业一哆嗦,酒醒了一半。 白以书端起来酒杯,还未及唇就放了下来。 易无言默默叹息。 南宫喝得有点愣了。 宁杨看似摇摇晃晃地端起酒杯,“不会吧,不要告诉我,只有我一个人认为,他跟着的目的不普通?”说罢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眼底还闪着一丝精光。 说到这里,白以书问:“陈良他人呢?” 南宫指了指楼上,“刚才一直头疼得厉害,上楼休息去了。” 宁杨笑了笑,“好吧,那就不管他了,反正大家都一起这么久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来,咱们接着喝!” 夜晚,陈良缓缓从楼上走下来。他晃动了一下脖子,感觉有点饿,想下来问问有没有什么吃的。结果一下来,看见店小二头疼地对着一桌子喝得东倒西歪的人。 “不会吧,他们从中午一直喝到晚上?”陈良简直不敢相信。 店小二也无奈:“没错客官,您看我们早这就打烊了,能不能行个方便。” 陈良点点头,“好吧,你等我一下,我得一个一个把他们背上去。” 店小二忙满脸堆笑:“那这账您看能不能顺便也结一下?” 陈良看着他们喝的一坛一坛的酒,不得不谨慎地摸了摸钱袋。付过帐之后,他更加不情愿地将所有人一个个背上楼,先是宁杨,然后宗业,接着易无言,南宫,最后才是白以书。 闻到她身上有这几个人中最浓的酒气,他竟不自觉地笑了起来。白以书虽然也是喝醉了倒在桌子上,但在他看来似乎她倒下的姿势怎么看都比其他几个人好看。他静静站了一会,缓缓扶住她背起来。背过四个人的他,此时已经有点疲惫,于是他上楼的步伐格外的慢。上到最后一个台阶的时候,背后那人原本垂在他脖间的双臂突然环住了他的脖颈,他甚至可以感觉到挂在她腰侧的良箫,他这才惊觉:凤白剑她居然没有带在身上。 他定住了。 一个声音低低地充满蛊惑意味地在他耳边响起:“下午那整段时间,你去了哪儿?” 白以书的唇在他耳边很近的位置。她的声音很低,只有靠得如此近才能听得见。 陈良把她在背上颠了颠,没有做任何回答,只是把她送回了屋内。 第二天一早,众人被易无言的敲门声惊醒。所有人的脸上都带有一丝茫然,但是看到易无言难看的脸色,也都清醒了一半。 “虽然是最不好的时候,但是我们可以出发了。” “发生了什么事,你的脸色这么难看?”宗业打着哈欠问。 易无言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到了京城你就知道了。南宫呢?”几人骑着快马走了一段。 “他在那边,回来了。”宁杨朝另外一个方向指。 “干什么去了?行程很紧。”无言十分不满。 南宫挠挠头,“哦,没什么,那边有人围一圈,我去看看什么事。” “什么事儿?”白以书问。 “没什么,路边死了一匹马,大家在那猜怎么回事呢。”他看到其他人的表情,“呃,听那边议论,跟咱们没关系啦,放心啊。”他揉揉头,宿醉的感觉还是很不舒服。 几人挥动马鞭加快速度,将近半日就到了京城。只见京城大门门口排着很多人等待进入,有些人被推了出来,有些人进了去,甚至还有些人直接被大门附近的官兵带走。 “人怎么这么多?京城出什么事了?”白以书担忧地皱眉。 易无言摇头不回答。 “人这么多,有没有其他的入口啊?”南宫问。 “这条路其实一直人不多,通过的速度也很快,所以当初我才选择这条路。如今变慢,不单是因为突然出入戒严,而且还因为城门打开的时间比平时晚很多。这附近只有这一个入口,只能从此进入。”易无言一边解释,一边拿出通关文书。 宗业扫了一眼,愣住了。 “你这……你这直接是兵部文书啊。” 易无言挑眉,“行走江湖,你要知道,认识一些官府的人,总会有方便的。”说罢,他把文书交给大门官兵检查,看守官兵没有多做为难,一行人直接进入京城。 “进城尽量不要远离我,官兵肯定对身份查的严,我这文书还可以挡一挡。”看到满街的官兵,易无言轻声对其他人说。 “京城发生了不得了的事啊。”宁杨的声音很小,但是却有种莫名的兴奋。 “是啊,”易无言带着大家轻车熟路地走。他竟然带着几人直接走到薛王府大门。门外有不少官兵守卫。大门的正上方有两个巨大的暗红色血迹,有人正站在梯子上试图把血迹擦洗掉。大门外用布包着两具尸体,布已经有一些被染成了红色。门外几乎没有百姓敢围观。所以易无言只让大家看一眼,就迅速带大家离开,“刑部尚书及其部下被杀,尸体就用最普通的铁剑直接钉在薛王府的大门上。” ☆、异姓王爷(一) 安顿好大家后,易无言出门了。他说自己必须独自去见那个老朋友,一来看看有什么情况,二来正好问问宗源的下落。他把文书留给白以书,自己只身离开。 大家看看外面有些紧张的情况,看到四处走动的官兵,都不太敢说话。 陈良喝着水,一抬头,看到白以书正看着自己。他摸摸自己的脸,问:“怎么了?” 白以书摇摇头,过了一会还是没忍住,走过来伸手就要扯陈良的脸,陈良脖子一歪,躲了过去。 “你要干什么?把我的脸像易无言一样一撕就碎了吗?” 白以书笑而不答,“你很像我认识的一个人。” “谁?” “就是……一个人。” 陈良翻了个白眼,不再提问。他看出来就算自己追问,白以书也不会说。两人只得静静坐在那里。 “哎,宁杨,”南宫小声地唤着她,“你看你看。” “嗯?” “你不觉得,他们两人坐在一起,看起来还不错哦。” 宁杨探究式地观察着,“嗯,是有点。哎不对,你怎么不跟宗业说去。” “这,以书姐毕竟是他庄主啊。这我哪敢说啊。” 宁杨不理他,换了个方向,他又不依不饶地蹭过来。 “哎哎,那你之前说的那个事儿……” 看着在一旁嘀嘀咕咕的宁杨和南宫,宗业头疼地不断猜想易无言去了哪里,本来他如果追去,也没有什么,但是以书出言阻止,他也没办法。 这时,一个衣着普通但姿态十分庄重的年轻书生走了过来,手中一把黑色扇子上单字一个“选”字,他径直走了进来直接坐在了白以书的对面,他的身后还跟着两个穿着盔甲但从面容上看来都是老江湖的士兵。 年轻书生礼貌地微笑:“白庄主,久仰。” 白以书没有说话,只是露出一个微微疑问的表情。 “薛王爷一早听闻落白山庄白庄主一行目标是京城,可惜他事务缠身,不能亲自来迎接白庄主,作为他的朋友,我自然希望可以为他排忧解难。鄙人姓王单名选,既受王爷之情,不知白庄主可否有空来薛王府一叙?” “薛王爷与我素不相识,何来一叙之说?”白以书并无心刁难,而是实在不想与那个跟风尘之死有关的人有什么接触。 王选轻笑,“白庄主此言差矣,王爷早在多年就已在武林大会上见识过白庄主的风采,仰慕已久,庄主失踪多年之际王爷也曾派人寻找,终无所获。如今庄主身在京城,正是王爷所在,如果王爷不能尽一尽地主之宜,那对于王爷来说实在是遗憾。”王选一招手,一位士兵拿出了几本文书,“由于今日全程戒严,白庄主离开或许会给其他几位朋友造成不便,所以王爷特地吩咐,给几位事先准备了文书,以防京城内的各种检查。” 白以书简单思索着,并没有去翻看放在桌子上的几本文书。 王选往前倾了倾身体:“如果白庄主对此都不感兴趣,那么是否对一位老友的情况感兴趣呢?” 白以书抬眼看他。 “白庄主应该在不久前听过这个名字,”王选颇有深意地笑了笑,“那位老友,名字叫做风尘。” “风尘……”白以书喃喃地重复。风尘风尘,风中尘埃,风中尘世,不知道风尘的名字到底是哪个意思。她伸手探去,没有摸到凤白剑,这才想起,凤白剑她已经交给其他人保管。她抚摸到的,是缠在腰侧的良箫。她摸了摸钢箫上细微的痕迹,心里突然变得很柔软。“既然如此,”她终于回答,“我同你一起去见薛王爷。” 王选轻笑着点头。两人站起身,旁边的宗业他们也纷纷站了起来。白以书扫了一眼王选的表情,转头冲大家做了个不要跟的手势,然后就跟着王选一路走回到刚刚路过的薛王府。 虽然薛王府的建造不到十年,但是王府内的各处建筑却俨然有世代传承的风范。据说薛王府是改建于之前被封的一个亲王府,具体□□,白以书也并没有太多在意。她的耳朵动了动,然后对王选说:“你应该知道,或许我的话对宗业有效力,但是其他几人并不是落白山庄的人,他们未必会听我的话。也许我不让他们来,他们偏要来呢。” 王选走在前面,回头对她说:“庄主放心,王爷早已料到此事,所以自有他的安排。”此时他的两位护卫已经不见了,他在王府中厅门口站定,“还望白庄主万事小心。”边说着,手里边做出请的动作。 走进中厅,白以书只看见了一个人,更重要的是,她看到了一双手,一双布满老茧的结实的手。拥有这样的一双手,她见过的人,不超过三个。敏锐的听觉加上自有的感觉,她已经推测到周围至少还有两个以上的对手。不过,就算她知道了这些,她还是没有开口。 薛王爷伸出一只手,冲向两人面对着的一幅画。画中只有一座云中山。 “不知白庄主对此画有何见教?”他背对着她问。 “我不出世多年,见识浅薄,看不出此画有什么特别,”她不经意地看,“不过是高处不胜寒而已。” 薛晋郢大笑着转过身,倒也是一位气宇轩昂的男子,“多年前武林大会白庄主的落白剑法实为惊艳,今日一见,本人较剑法而言不知又惊艳了多少。”他浅浅地对白以书行了个礼,“哦,你并没有带着那柄‘万剑之后’。” “凤白剑乃家传,实不该轻易示人。” “凤白剑乃庄主象征,难道不应该随身携带吗?” 白以书了然地笑着,“落白山庄自有庄规,此事不劳薛王爷费心。” “呵,白庄主对我似乎颇有微词。薛某深感遗憾。” 白以书凝气,“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外人了,说实话我对你我之间这种含混虚假的说话方式实在不习惯,所以不如我把事情摊开来说。薛王爷,既然你已知道我最近听说过风尘的名字,那么你一定知道我所知道的关于风尘的一切。如果你想知道什么,你可以直接问出来。当然,我不一定会回答你。不过你要清楚,风尘的债,迟早有人会还的。而且,”她看了看那幅画,“我相信这画作也一定不是你的作品。按照薛王爷这样的气质和行事作风,怎么会有如此明净清朗的画风?” 薛晋郢的脸色一点没变,只在听到后来略微有点惊讶,“白庄主眼力过人,竟可以看出这不是我的风格。”他看着那画,“不错,这幅画是我一位同窗故友所作,可惜他甚至来不及题字就走了。所以我把这幅画时刻放在身边,用来在关键时刻提醒我要怎么做。” 白以书的眼里满含同情,“用别人的画来提醒自己,看来薛王爷的人生追求也不过如此。既然王爷只不过要我来赏画,那十分抱歉,我对画作了解甚少,王爷还是另请高明吧。” 转身就走的一刻,薛晋郢的声音在身后响起:“白庄主以为我薛王府是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 话音刚落,良箫已出手,白以书回身瞬间抵挡了薛晋郢前面那人的十一招刀势,她急退至门口,身后的剑已经在等待她。在她犹豫的一刹那,两股攻势一起冲来,与此同时,一个身影闪了进来,一手用白布缠着紧紧抓住前面的刀,另一边握着同样用白布包裹着的剑挡住身后的那柄剑。白以书的良箫伸在刑剑的下方两寸处,攻向她的两个攻势被陈良一人一前一后地完全阻挡住。他再一运力,前面的刀被他生生折断,身后的剑被他一剑扬开。 屋外有不少王府侍卫冲了上来,不远处的王选看到了王爷的表情,做了个手势,所有侍卫又悄无声息地离开。 陈良松开一只手上缠着的白布,“薛王爷毕竟有王爷之名,何苦为难一位女子?如果再度出手,那么发生什么王爷可不要怪我。”他一手握着刑剑,一手扶住白以书。以书的表情虽然有些困惑,但似乎并不十分吃惊。 刚才的两位偷袭者已经站在了薛晋郢的两边。薛晋郢完全是一脸惊讶,甚至带有一丝兴奋。“一早听说轩榜第一高手陈良十分难缠,现在看来果然如此。”他向前走了一步摊摊手,“其实白庄主前往这里的时候,一共跟来了三个人。南堂南宫的功夫实在不足为惧,宗业倒是花了他一点时间,只有这位陈姓高手,竟然如此轻松摆脱我派去阻拦的人,薛某实在佩服佩服。” 白以书一愣,然后皱眉,“你把他们怎么了?” “白庄主放心,只不过是送他们回去休息而已,并没有伤害他们。”薛晋郢颇有兴趣地蹲下来捡起那片残刀,“这是苗疆的赤髯刀,因为第一位刀主赤髯而闻名,易守轩兵器榜排名第十三位,想不到在陈兄手中竟也不过是残铁一片啊。” ☆、异姓王爷(二) 他摇摇头,把残刀拿在手里,“若有机会,真是希望与良兄好好切磋切磋。不过我今日主要还是想和白庄主一叙,切磋一事只能延后了。既然白庄主知道风尘的事,那么我想如果我同白庄主询问风尘留下的那封信恐怕也不会得到肯定的回答……” “你为什么要风尘的遗书?你知道这么多事,一定也很清楚,我知道你要找的是风尘的遗书。”白以书没有配合他的隐瞒。 “白庄主聪明伶俐,难道还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找?”薛晋郢反问道。 “不管是为什么,如果那遗书在我手里,我绝对不会交给你。”白以书拉着陈良准备离开。 薛晋郢微笑,“你当然可以选择不给我,不过我劝你,最好不要去找宗源。” 白以书站定。 “宗源可是欠了我不少东西,如果我知道他在哪里,定是会将他千刀万剐。白庄主请放心,我一向说到做到。” 关于宗源究竟与薛晋郢有什么深仇大恨,白以书似乎一点都不感兴趣,她拉着陈良的衣袖就转身就走,然而她刚迈出一步就发现,陈良一动未动。她有点困惑地回头看着陈良,而陈良有些木然地维持着原来的姿势。直到王选从门口走进来轻声咳了咳,陈良才左看看右看看,然后看向已经飞到房屋横梁上的持剑的那个青年。正是那个青年让陈良刚才的抵挡用足了八成力气。 “你手中的那柄剑,是不是离殇?”陈良歪着头问他。 那个青年躺在横梁上向下望了望,一转身跳了下来。他看着十分年轻,应该和南宫一样,不过二十二三岁。面容没什么特别容易让人记住的地方,身体修长如同大多数习武之人一样。他好奇地看看陈良,再看看薛晋郢。发现薛晋郢没有表露态度后,他答道,“你怎么知道的?这确实是离殇剑。”那个青年傲气地抽出剑鞘中的剑,缓缓地抚摸。只看那剑身上纹着一些粗犷的纹路和图案,暗红的色泽不知道是剑本身的颜色还是鲜血刚刚凝固的颜色,剑身细长而坚实,因为遇到了同为八王剑的刑剑而兴奋地微微颤抖。 看着这柄恍如隔世的剑,陈良不禁苦笑:“我曾经远远地见过它。” 那青年一愣:“哦?我记得有人告诉我,除了西域的方朗之外,所有真正见过离殇的人都已经死了。” 陈良扑哧笑了出来,“谁这么告诉你的?” “风尘啊,”那个青年认真地说,“风尘第一眼看到我的剑时,跟我说的。哎呦,看到他后来的样子,我还真是于心不忍……” “竞之,少说两句。”王选终于开口阻止。 林竞之讪讪地闭了嘴。 薛晋郢阴晴不定地看着陈良和白以书。只要他冲王选使一个眼色,这两个人立刻就会被王府的五百精兵和不包括屋中人在内的十一位高手包围。但是他并没有看王选,似乎他有比杀死这两个麻烦人物更重要的事情要做。白以书依旧背对着他。陈良自从看到离殇剑就有些忧心忡忡的样子。他轻笑一声,“既然白庄主无法回答我的询问,那么我也不便多留两位。王选,送客!” 年轻的谋士咳嗽了两声,冲两人做了个请的动作。白以书拉着陈良衣袖的手始终没有松开,她再度用力,这次陈良乖乖地跟在了她后面。 “这么容易就让他们走了啊?”林竞之十分遗憾,“我还想跟陈良玩会儿呢。” “放心,你以后有很多机会跟他玩。而且,我说放他们走,没说你不可以跟着他们啊。”薛晋郢笑。 林竞之眼睛亮了亮,但是并没有起身。 王选很快就回来了。他看着薛晋郢,没有说话。 “我知道,你想说,放他们的时间比预计的要短很多啊。不过我要知道的事情已经都知道了,而且按照我刚才的话,他们一定更要去找宗源,这不是正合我意。所以让他们早点走,我们也好早点布局。” 王选点头,招一招手,屋外一直没有动的几位谋士都走了进来。林竞之身后也不知何时站了一些江湖人士。王选自动退到了后面,周卿学周将军从谋士群中走了出来。 陈良和白以书回到住处,只有宁杨守着昏迷的宗业。看到两人回来了,她立刻端茶倒水,忍着一脸好奇忍了好一会终于发问:“那个薛王爷找你们到底什么事啊?” 两人坐下来对视一眼,白以书说出了两人心□□同的答案,“试探我们。” “试探?” “试探一下我和白庄主的实力,”陈良补充,“我们跟出去的时候,确实遇到了阻力。那个拿离殇剑的竞之并没有刻意缠着我,而是直接缠上了宗业。如果他有心,我恐怕也没那么容易摆脱他。当时宗业示意我继续跟着,我才接着往前的。”他走到昏迷的宗业旁边,摸了摸他的脉,并没有什么大碍,这才重新坐下来。 宁杨的眼睛在陈良和白以书中间转了好几圈。她理了理自己的思路,一个问题一个问题地提出来,“陈大哥,你口中的‘离殇剑’,可是那柄传说中的‘离殇剑’?” 陈良点头,“绝无第二把,‘空穴白骨自离殇’,那个年轻人恐怕就是去年刚刚登杀手之巅的林竞之。离殇剑杀气太重,而且历代剑主皆入草莽,恐怕这个林竞之不好对付。”难得他开口说这么多话。 “我听方朗说过,扶烺大哥之前已经封剑了,怎么离殇又出现了?”离殇剑曾是高扶烺的佩剑,这一点宁杨和白以书都知道。 瞪着眼睛消化了一下这件事,然后陈良才摇头,“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高扶烺。” “那南宫呢?” “他跟着我们的时候惊动了一队侍卫,估计现在逃难呢。不能让他们知道咱们在这里,他只能先带着侍卫绕到远处,自己再回来。”陈良笑着解释。 白以书插嘴问了一句,“无言还没回来?” “没有呢,”宁杨戳了戳依然昏迷的宗业,“我刚才出门置办点东西,结果回来就看到他倒在地上,没办法,只能把他放床上。” 两人又严肃地对视了一眼,“看来薛王爷底下的高手还有不少,林竞之这么快就把宗业解决,而还有人能不声不响地在短时间内把他送回来。”他冲两人摊摊手,“我们怎么就招惹他了?” “等会,你们先说说他具体怎么试探你们的?”宁杨好奇地看着白以书。 白以书无奈地看着好奇的女孩和充满不解的男人,思索了半天才说话,“他问了我风尘的事。他的谋士王选,也是借着风尘把我叫过去的。之前无言曾说过,薛晋郢发动了很多人去找风尘的遗书,我很想知道,风尘的遗书里到底写了什么能让他这么费尽心思地去找,甚至不惜借助明知道根本不会帮助他的我。还有,他和宗源似乎有很大的过节。”白以书更加无奈,“明知道他的话是陷阱……”我也不得不去找他啊。她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 宁杨看到陈良的疑惑和一点点阴郁,还来不及发问,就看到了宗业缓缓睁开的双眼。同时,三人也都听到了南宫那清晰的脚步声。 “所以,你被那个林竞之打败了?”宁杨瞪着刚坐起来脸色还不太好的宗业。宗业有些懊恼,但是又不得不点头。 “那你在哪儿?”宁杨又问转头问刚进屋的南宫。 南宫撇了撇嘴,“我跟不上宗业和陈良,”他也已经习惯了直呼其名,“还没进薛王府就有侍卫看到我了,没办法,我只好赶紧逃了。不然也不会现在才回来。” 宁杨不可置信地点点头。陈良和白以书坐在一边。易无言还没有回来。 “易无言他不会跑了吧?”宁杨又发问。 宗业用鼻子发出哼的一声。白以书看了他一眼,他立刻低下了头。 “我倒是想跑啊,”屋外传来无言的声音,“我跑了,看你们还追不追得上我?”他手里拿着一个卷轴,“话说,南宫,有人找你。”他指了指跟在后面的店小二。 店小二满脸堆笑地看着几位花钱并不含糊的客人,热情地对南宫说:“南少爷,刚刚有人拿来这封信说要交给您,当时您不在,我就只好……” “——不对啊,他不在我在啊,你可以让我转交啊。”宁杨不满地发问。 “这,那位客官说必须亲手交给南少爷本人,所以,没敢麻烦您。”店小二好生尴尬。 宁杨还想责难,陈良打断了她,“行了,还没完了?先看信再说。” 南宫拿过信一看信笺,立刻变了脸色。其他几人都觉察到了南宫的古怪,只等着他读完信看看是否有非常重要的事。信并不长,南宫很快就看完了,他抬头,神色更加古怪地看着大家,“各位,我父亲让我回家。” “回江南?”宗业问。 “不,他要我直接回南堂总会,”南宫的眉头深深地皱进去,“父亲在信上说,我姐回来了,而且,是以药王谷谷主的身份。” ☆、南家事(一) 南宫急匆匆地走了,连行李都没怎么收拾。他临走前还留下不少银子,说是以备不时之需。他走之后,几个人互相不知道如何开口。 易无言不说话,他起身把合着的卷轴放在桌子上,一发力,卷轴整个打开,铺满桌子。 “既然你们都不说话,那就看看我们易守轩刚刚更改的高手榜吧。” 易守轩的高手榜,排名是有十分的规矩的。按照易守轩的规定,只有真正与人交手过的人,才可以排上名次。只要你与人交手,只要有人知道,即使你隐藏再深厚的实力,易守轩都有办法推测出你的真实水平。但是如果你完全不与人出手过招,你只站在那里,那么即使易守轩的人可以看出你有绝世神功,也不会把你放入到高手榜之列。所以,高手榜中人多半都是在江湖中十分活跃的人,很多隐居多年早已不出人世的隐居者并不会出现在高手榜上。而且,除非万不得已,否则易守轩下至轩客上至轩主,全都不许进入高手榜的前十。因为高手榜的前十位,不仅仅要有武学高低上的排名和简略而精准的分析,更会有不少出身及家族背景的介绍,易守轩有相当一部分高手的身份,都是不固定的,如果全都显露在台面上,若让有心人察觉,很容易就推敲出很多人的真实身份。前十名之后的高手,仅有名字而没有介绍,名字只是一个代表,一个人可以有千百个名字,但是关于他的介绍,他的武学特点,却很难有千百种,就算有千百种,也总是可以在其中找到相交接和互补的地方。甚至有不少武学世家还专门设有分析轩榜的分舵,以期可以找出江湖发展的势头。至于为什么易守轩会做轩本轩榜这样的事,除了告诉中原武林谁才是江湖上的龙头之外,似乎总还有点其他的原因。 几个人纷纷凑过来看。 “你们又换高手榜了啊?”宗业看了眼开头就询问,当他继续往下看的时候,他再也不敢说话。 陈良只瞟了一眼,就继续坐回去了。 宁杨看的有些目瞪口呆,她指了指门口,又指了指陈良,似乎还想指白以书,但最后只好勉强指指自己,有些莫名其妙,又有点欲言又止。 易无言看大家都看完了,就敲了敲桌子,“这是今天刚刚公布的易守轩高手榜。因为只有高手榜有大的更改,所以没有放在今年的轩本里。” “这,”宗业犹犹豫豫地开口,“这个更改,是你们轩里一起做的决定?” 易无言摸了摸下巴,“是我自己做的决定。之前南宫不是说过吗,你忘了?高手榜的更改,就现在而言只有我和余生叔父的命令才能实行。” 宁杨假装没看到宗业的表情,又重新仔细看着这个新的高手榜:第一位仍然是陈良,第二位仍然是叙风阁阁主简仪仁,第三位改为了落白山庄庄主白以书,第四位仍是宗业,而第五位——这是让所有人惊讶的源头——排名第五位把武当慎宁挤走的人,上面清清楚楚写了两个字:南宫。 “所以,你认为南宫已经可以跻身高手榜前五?”宁杨的面容里透露着担忧。 “如果单纯从高手榜来说,应该是这样,”易无言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把扇子扇来扇去,“不过从实力上来说,方朗将近两年没有与人交手了,他练功也都是自己一个人,他肯定比南宫强,但是没有交手就算没有出山,既然是半隐居状态,也不适合易守轩的高手榜。而易守轩的杀手榜里进来势头很高的林竞之实力也很强,考虑到杀手的特殊性才单独设立一个榜单,如果论单打独斗的话,南宫也未必是他的对手。” “不过,单纯就实力而言,我不认为他真的比宗业差。”白以书竟然如此补充。 陈良也跟着点头,“南宫的实战经验很少,只要再多一点经验,他完全可以胜过宗业。” 宗业苦笑:“原来大家都可以看出他隐藏的实力,可是他好像觉得自己隐藏的还不错呢。” 易无言看了看宗业,“既然他愿意隐藏,大家顺着他一点也无妨。不过他的全部内功应该并不是他通过多么艰辛的努力自己练就的,更像是他从别人那里继承下来的。应该是有人把自己的一身武学都传授给了他,所以他现在不能完全掌控,只好干脆不用,也省的麻烦。” 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宁杨突然问:“说到这里,为什么南宫的姐姐回了南家,南宫就必须赶快回去啊?这不是很奇怪吗?难道他很久才能见他姐姐一面?按理说,他父亲告诉他一声他姐姐回来探亲了,让他有空回家看看,不就可以了嘛?” 看表情,白以书似乎也有同样的疑问。 宗业和易无言对视了一眼,宗业询问似的看着无言,无言给了他一个肯定的表情,立刻,宗业皱了眉头,不过两人似乎对南宫的事都十分理解。陈良虽然没有说话,但是看起来也并不是十分惊讶。 “以书之前一直在扬州寺隐居,不知道这件事也可以理解。宁杨,多年来你时常往返西域和中原江南,应该不会不知道啊?”易无言先追问。 宁杨很委屈,“小的时候,我往来西域中原,都是师父带着我,他说这些尘世俗事我不需要知道,因为长大以后会有很长的时间我要深陷其中。等到后来我学成出关,又遇到方朗,每次来中原他都派人跟我一起,直到我到了扬州寺才放我走。所以江南的很多事情我都是跟着你们才知道的。而且我是偶有往来,但也不时时刻刻都在啊。” “这次方朗怎么没有派人来?”宗业插嘴问了一句。 “你没看到不代表没有,”宁杨走过去掐了他一下,“看到你们是友非敌,那人才一直没有露面,后来我就让他回去了。反正跟着中原最有实力的两个门派的掌门人,还有天下第一高手,我就是天下最安全的人。” 白以书没有打断宁杨小小的沾沾自喜,她只是问易无言:“我知道南家与药王谷宫家关系一直特别好,传闻两派的创始人是结拜兄弟,而且双方对之前的联姻都十分重视,据说是两家合并的开始。可是南家一向重男轻女,宫家即使不在乎这一点,也多少会顾忌南家的选择。很早以前就有传言说南家和宫家共同的掌门将由南堂堂主南势天的儿子南宫继承。而南宫玥,虽然年纪比南宫大,但毕竟后面还跟了个玥字,只是……只是个附属。” 易无言冲宗业做了个手势,“是你说还是我说?反正咱们两个一起经历的。” 宗业抬头看向别处,“果然那个时候就已经是你在宗源的位置上了。还是你来说吧,我没有什么心情。” “好吧,”易无言心里很无奈,怎么什么事情都是我来讲呢,就因为我话多?虽略有不满,不过他还是准确地陈述着事实,“五年前,以书你还处于消失状态,我记得那时候宁杨不在中原,所以不知道也正常。五年前,在落白山庄还没有庄主的时候,庄内的大部分对外事务都是宗业和假扮成宗源的我去完成,”他看到白以书的脸上有一丝愧疚,“当时我们收到了请柬,南堂邀请落白山庄庄主参加南家的那门亲事。宗家也拿到了请柬。”宗家和南家一向是南北拳法的领军人物,每年都会交流切磋,关系十分不错。虽然宗家归属落白山庄,但也有自己独立的武学系统和江湖地位,所以落白山庄和宗家的请柬南家才分别发送。 “江南十三堂南家的大女儿南宫玥成亲,成亲对象就是你们刚刚见过的薛晋郢。” 宁杨长大了嘴。 白以书双手绞在一起。 “婚事没什么不可见人的□□。只不过当时南势天有意要往北方发展势力,薛王爷在朝廷有很高的地位,在江湖中也有不小的影响,虽然从未展露自己的身手,但恐怕实力也在高手榜上,而薛王爷也想扩大自己在南方的实力。双方互相了解之后,就订下了和亲的事。” “婚礼当天,去的人不少,大多是南方有势的门派,还有不少当地官员。南势天和宫艾珏看起来都很高兴,不过南宫没有出现。当时他才十七岁,他父亲让他回来参加他亲姐姐的婚礼,他推脱说是在路上遇到了一些阻碍,不能及时赶回家,其实是自己跑出去了。当然,他父母也没有怪他的意思,反而都笑着替他解释。” “等到拜堂成亲的时候,南宫玥突然自己把盖头掀开了,说她不能成亲。我们当然是都惊呆了,不过比起南势天的震怒,薛王爷明显过于沉稳了。然后南宫玥就自己跑了。说来她也是个奇女子。当时穿着那么厚的大红绸缎,所有人都以为她跑不掉,结果她跑到一半时,喜服自行脱落下来,里面还穿着一身黑色劲装,明显是早已策划好的。” “但是很奇怪,当时只有几号小人物和南家的家丁去追她,在场众多高手包括南势天和薛王爷在内,都没有追过去。屋里安静了一会儿就开始沸沸扬扬。说实话南家这个脸丢的实在是大,南宫玥一点面子都没给薛王爷,但是这个薛王爷还真是沉得住气,不仅完全不愤怒,甚至还帮着南宫玥解释。所以在场的所有人对他的评价都不错,后来遇事也礼让三分。当然,南势天之后还是没有放过他女儿,他一边派人四处寻找,一边还放话让她永远不要回来。于是南宫玥这一走,就是五年没有回家。” ☆、南家事(二) 宁杨摸着下巴,一脸憧憬,“所以当南宫玥前辈回到南家,南家上下才这么震惊。” 易无言摇了摇扇子,“对了一点儿,又不完全对。” 宁杨歪着头想了一下,“因为她以药王谷谷主身份回来,所以才让人震惊,毕竟南势天和宫艾珏的联姻其实是南家与宫家合并的开始。如果南宫玥成为了药王谷的谷主,那就意味着她也将是江南十三堂的堂主,掌管江南十三个堂口四十二个分舵。” “再加上药王谷独步武林的医术奇药,”陈良插话,“南宫玥在中原江湖以后可以横着走了。” “可是至今我还是有很多事不太明白,”宗业皱着眉走过来也坐在桌边,“她为什么要逃婚?她应该是没有什么其他的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啊,或者是心上人之类的。当年她已经二十一岁,理应婚嫁。而且,她一个年轻的女子,怎么能够避开南家在江南铺天盖地的搜罗网?当时那么多高手在场,为什么没人去追呢?” 手中的扇子啪地一合,易无言严肃地问他:“当年你也在场,南宫玥当时功夫一般,以你的身手,如果你去追,完全可以追得到,这么大好的与南家增进感情的机会,你为什么没去?” 宗业努力地回忆着,“当时……其实我也说不出什么,只是当时有种被惊呆了不能动的感觉,而且你我私下也见过南宫玥,她并不是不理智的人,我想她这么做肯定有她的道理,所以我就干脆不动好了。” 易无言拿起桌上的茶杯,眼睛毫不掩饰地看了一眼白以书,她后来再没有发言过,“我慢慢回答你。根据我们的消息,南宫玥从一开始就知道这门亲事的主要目的的,而且最关键的是,她从一开始就对这个目的表示了强烈的反对,据说她前前后后一共和父母表达了三次她的意见,但均被驳回。所以我想这应该是她逃婚的主要目的。她从小在宫家长大,药王谷老谷主和南家的老堂主亲自带着她,她完全继承了南家和宫家的创派理念和武学修养,对于‘南堂不过江’的规矩也有自己的理解。从这一点来看,她逃婚的目的不是因为跟谁成亲,而是因为为什么成亲。更何况她一直对薛王爷不冷不热的,似乎也很不喜欢他。你说,这婚她还能不逃?” “当时她的年纪也不算大,武学素养虽好但真实修为却并不高,可是你不要忘了,虽然南堂的老堂主已经去世,但是她还有个说一不二的外祖父,药王谷的老谷主宫崇重。这宫老前辈可是个雷厉风行的前辈,单从情感上来讲,大部分时间都生活在药王谷的南宫玥和一直在西域的南宫相比,肯定要更得老前辈的欢心。更重要的是,宫老前辈最初曾经得高人指点,那人说,南宫玥命里就是两家之主,所以宫老前辈对南宫玥也更为用心。在考虑到一切事务之后,他十分清楚南宫玥如果真的与薛王爷成亲,南家和宫家的多年经营很可能就付诸东流收于他人囊中。南宫继承两个门派,又让宫老前辈实在放心不下,所以干脆,他就顺手帮了外孙女一把,一来圆了南宫玥不想与其成亲的想法,二来成全南家和宫家的未来。以南家和宫家的交情,南家如何部署如何搜索,宫家几乎都一清二楚,南宫玥顺利脱逃也就是很轻松的事。” “最后一件事,为什么当时没人去追她,”易无言抿了一口茶,“这事,你就不要问我了,问问陈兄吧。” 众人一起看向似乎有点无辜的陈良。他平静地接受着大家的注视,但是没有说话。 宗业直截了当地提问,“我就不说别人,就说南堂堂主南势天。以他的功夫,要追他女儿恐怕跟玩儿一样,为什么他也不动身?” 陈良看到易无言那看戏一样的眼神,心里觉得好笑,但他仍然没有什么表情,只是淡淡地回答:“因为,在场的大部分人都知道,尤其是南势天,他非常清楚,只要他一动身,无论移到厅子的哪个出口,我手中的暗器都会让他当场残废。” 宁杨倒吸了一口冷气,不过她还是快其他人一步看到了易无言的表情,“这些你都知道?” “对啊,”易无言轻描淡写地说,“我在等他自己说出来。” “他说出来和你说出来,有什么不同?”宁杨更加疑惑。 易无言笑的更开心了,“没有不同啊,好玩儿而已。”他冲宗业摇了摇扇子。 宗业似乎恍然大悟,“南宫玥想走出当日高手如云的南家大门,肯定要有更加厉害的人在旁协助。而宫家和南家交情那么好,宫家的高手只要靠近南府,很容易就被发现。所以……哎,不对啊,良兄和南宫玥,有什么关系啊?好像完全没关系吧?” 白以书似乎眼神一凝。 易无言收起笑容,抬手拿扇子打了一下宗业的头,“终于知道自己的浅薄了吧?陈良和南宫玥,看起来是完全没有关系的。不过陈兄是谁啊?五年前陈兄早就被年轻的神医古都鲜给救了。古都鲜和南宫玥有没有关系?看起来也没什么大关系哈,不过是同行啊,一个是京城根儿下医都的族长,一个的江南药王谷的继承人,好像真是没什么关系啊?” 白以书冷笑说,“易无言你今天怎么这么多废话啊?” 似乎是有点不想回答,无言撇了撇嘴,很勉强地说,“南宫玥和古都鲜早已结义金兰,是拜把子的兄妹。你说,义妹想逃婚,义兄有道理不予帮助吗?” 陈良脸上终于还是有了点笑容,“不错,当时就是都鲜让我去助南宫玥一臂之力。” “可是当时没有看到你啊?”宗业疑问。 “因为我并没有进南府,南府进是好进,但是不好出,所以我一直在外面候着。行礼的时间是在傍晚,也比较方便隐藏。” 宁杨突然十分好奇,她的眼神亮晶晶的,“陈兄,如果啊,如果,当时在场所有的人都去追南宫玥前辈了,那你怎么办啊?” “我在南家门口放了一点炸药。不至于炸伤人,但是会有很大的烟雾。而且,我已经释放内力让在场的人感觉到我的存在了,通常情况下来讲,不会有人真的要冒这个险的,因为他们都看到南震天脚下的那个洞了。”陈良看到宗业宁杨的疑惑,就做了个手势解释了一下,“我给了南震天一点威胁,警告他不要去追他女儿,所以他很愤怒但是又没办法,因为我并没有杀意。” “南震天事后并没有派人追你?”白以书接着问。 “当然有,可是他们连我是谁都不知道,连我长什么样也没见过,所以根本找不到我。最后也只能不了了之。” 白以书没再追问,而是说回到事件里,“那么综合来看,整件事里最奇怪的只有一个:薛晋郢对于他未过门的妻子表现出了无比的宽容。” 易无言把扇子放在了桌子上,“看看,看看,总算有人说出了最关键的事。以书你说的不错,薛晋郢当时的表现确实十分诡异,早已商量好的亲事在成亲现场被破坏,虽然不是在他薛王府办的,但也相当于当众扇了他一巴掌。所以我事后花了一点时间才终于了解个中玄机,其实他一早就知道这场婚礼结不成,只是不知道是以怎样的方式结束。所以当南宫玥逃婚的时候,他将计就计,反正也结不成,自己只要表现出大度的样子就可以获得在场人的好评,又可以不受繁文缛节的束缚,何乐而不为呢。所以他也没有加以干涉,甚至在寻找南宫玥的事上都心不在焉。” “那么问题在于,他是如何知道南宫玥要逃婚呢?南宫玥是宫家的人,宫家的消息一向不外露,很多事都只能事后知道。古都鲜深居简出,看他那个样子就不可能把自己义妹的事告诉别人。陈良也不是多嘴的人。那消息是从哪儿来的?”这话从宁杨的嘴里说了出来。 易无言挑了挑眉毛,“是当年已经身为国师的天算,风尘,亲口告诉他的。” 众人都瞪大了眼睛。白以书的眉毛紧紧地皱在一起。 “虽然当时风尘已经不是易守轩的人了,但是我们一直还保持着来往。南宫玥逃婚后不久,我跟风尘见了一面。风尘问我,南家的婚礼好玩吗。我就问他为什么这么问。他说他已经提醒薛晋郢最好把婚事推掉以免丢人现眼,结果薛晋郢还是毫无顾忌地去了,所以他约莫着婚礼现场一定很有趣,可惜他当时有事在身无暇他顾,不然也一定去凑个热闹。”易无言的声音平静而舒缓。 “他有什么事?”陈良问。 易无言表情十分无奈,“这大概是我极少数不知道的事之一了。我也很好奇他当时有什么事,但是怎么查都查不出来,只知道当时他也在江南。好啦,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咱们休息一会?”他拍拍手,十分愉快地建议。 宗业伸了个懒腰,他仍然有点头晕。宁杨也打了个哈欠。陈良扭了扭脖子。在众人起身准备回房先休息的时候,白以书的声音响了起来。 “你们不觉得事情很奇怪吗?” ☆、遭遇诡异(一) 所有人都停止了动作。 易无言皱着眉先回了头,重新坐了下来。他深深地看了白以书一眼,然后开口,“一直都有奇怪,我说的这些事情,是在易守轩范围内可以调查出的有确凿证据的事情,但是整件事里仍然透露出很多奇怪的地方。” 宁杨急着回来,“那你刚才怎么不说?” “我只能说我知道的事实,我怎么说我的推断?”易无言瞪她,“不过现在以书也这么觉得,这证明事情奇怪的地方确实值得推敲。” 陈良也坐了下来,“说说看。”他用眼神示意有点发愣的宗业。 宗业慢慢地走回来,他犹犹豫豫地开口,“你们说的奇怪,是指南家和薛晋郢在对待南宫玥逃婚这件事的态度上,竟然出奇的一致吗?” 众人都默认,只有宁杨脸上暗含着惊讶。 “宁杨,等一会我再给你解释。以书,我想先听听你的看法,”易无言伸手阻止了宁杨欲发问的动作,直接看向白以书,“说实话,我,宗业,陈良,我们都知道事情的始末,从一开始到后来。我们知道的太多反而对我们的判断有一定的影响。南家你之前也熟悉,你说说你觉得奇怪的地方。” 白以书扣着手指敲了敲桌子。 “整件事从一开始就很奇怪。我虽然没有见过她本人,但是江湖上早就传闻,南宫玥是一个性格很强的女孩,她强烈反对的事情,任何人逼迫不得的。她的父母应该比我还要清楚这一点。那么为什么在明明知道她强烈反对,明明知道她很有可能逃婚的情况下,仍然要坚持这门婚事呢?而且她毕竟是一个女孩子家,就算她真的逃婚了,为人父母,总还是要把她接回来,不论是继续行婚也好,还是对薛晋郢登门道歉也好,这件事总还是需要南宫玥自己出面解决。但是从你刚才的叙述里,南宫玥一逃就是五年,这五年她去哪里了她父母竟完全也不管?” “第二点,我刚刚见过薛晋郢。他绝对不是一个想法简单的人。今天他的目的是为了试探我和陈良,但是他却偏偏只邀请了我,因为不管他推理也好猜测也好知道也好,他很清楚陈良宗业南宫会跟着我一起走。南宫一直控制着自己的功夫,连他逃了的事薛晋郢也一清二楚。而且,宗业现在的实力是得到易守轩认可的,说实话,把他放在高手榜里一点都不高估他,他确实有这个实力,可是,那个林竞之却可以在很短的时间内抓到宗业的把柄并在不严重伤害他的情况下把他击晕,这需要非常高的准确度和对对手功夫的完全掌握。也就是说,林竞之已经完全了解了宗业的长处和弱点,才可以十分有把握地做到他对宗业所做的事。有人和我说过,杀手最擅长的应该是出其不意。想必林竞之也深得此道,才对准宗业的弱点出奇制胜,不然他绝对还要和宗业痴缠一会。林竞之关于宗业如此详尽的了解,肯定也跟薛晋郢脱不了干系。只是为了试探我和陈良,薛晋郢就可以搞出这么多名堂,所以我不认为他会是那种明知道婚事不成却仍坚持要参加的人,因为我看不出来他会有多爱南宫玥。按照我的这个推测,薛晋郢在这件事里恐怕还有其他的目的。”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我认为这一点是一切的源头。”白以书直勾勾地看着易无言,看得他心里有点发毛,“南家一向重男轻女,这是整个江湖都知道的事。南宫小的时候在江南被称为‘小霸王’,你随便去问,就连京城的江湖人都没有几个不知道的。就因为这,他才被带到西域去学习,以期能成熟一些。老堂主南崖前辈对这个孙子也是宠爱有加世间罕见。但是突然有一天他放下了一切搬去了药王谷。那时候南势天早已是新任堂主,掌管堂内大小事务。南宫还没有去西域,仍在江南‘为非作福’。为什么南崖前辈要搬去药王谷?按照无言你刚才的说法,南宫玥是宫崇重前辈和南崖前辈一同带大的,也就是说,南崖前辈搬去药王谷是为了他的孙女。这与他之前的作风完全背道而驰。唯一的原因,我想,恐怕是因为那位高人对宫崇重前辈的指点吧。” “‘那人说,南宫玥命里就是两家之主。’”最后,白以书重复着易无言不久前说过的话,“那位高人,估计也和易守轩有那么点关系。” 易无言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他诡异如石像般的脸似乎散发着丝丝冷气。陈良敲了敲茶杯,他才低下头,“你猜那位高人是风尘?不是的,风尘没活那么久。不过那高人确实和易守轩有点关系。”他惨淡地抬头,“那人是先任‘天算’,八方留仙楼的副楼主,许多。” 这次白以书是真的愣住了。 “我也说过,宫崇重前辈是在最初的时候得到的指点。据说那是南宫刚出生的时候,当南家和宫家所有的人都对这个男孩的出生表示极度的激动时,跟宫老前辈是多年好友忘年交的许多却悄悄而又十分严肃地那样对宫前辈警告,她说即便是女儿身,南宫玥也是命里的两派之主。而对南宫,她只是摇了摇头。” 宁杨沉着眼接着话说,“因为许多前辈曾带领留仙楼极力救助朝廷和江湖上的正义之士,在江湖上有着极高的声誉。而她本人又是‘天算’,所以她的话才是南崖前辈改变自己作风的最大原因。” “你也知道许多?”宗业诧异。 “许多前辈在西域非常有名。”她没有再多解释,因为许多在中原很多人眼里也十分值得崇敬,“她料到南崖堂主会对此事表现出强烈的不满和不信任,所以她给宫老前辈留下了一个锦囊,若有朝一日南崖前辈不信,那么至少有一个凭证证明这个预言确实是许多前辈说的。” “后来呢?”看无言停顿,宗业忍不住问。 易无言摇头,“后来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南崖前辈看到孙子的行为不断地将南家人狂妄的性格继承得淋漓尽致后,才认真研究起多年老友曾经的建议。之后他就以颐养天年为名搬去药王谷,实际上是为了将南家的一切传授给从南宫一出生就几乎不曾回过南家的南宫玥。慢慢当他发现南宫玥确实很有天赋的时候,他也开始十分喜欢自己的孙女了。而后来他的死……其实纯属被南宫给气死的。当时小南宫和一堆狐朋狗友出去玩,差点把其他几个官僚家的小孩弄死。南崖前辈为了平息这件事,不得不从药王谷赶回南堂,联合自己的儿子们动用了很多关系,才将这件事按住。结果南宫被带去了西域,而他自己也在短时间内把自己燃烧殆尽。最后他回到药王谷,死前陪在他身边的后人,只剩下一个南宫玥。” 一瞬间,所有人都说不出话来。 过了很久,陈良开口打破了沉默的局面:“这些事毕竟都是过去的事了。小玥是个很豁达的人。她逃婚后游历四方的时候曾在医都住过一段日子。这些事她也简单和我讲过,关于她父母的重男轻女,关于她弟弟的没大没小,关于她家里的那些事情,她看得并没有那么重。至于南崖前辈,小玥说她祖父闭眼的时候表情还是很祥和的,所以应该也没有什么遗憾了吧。现在比较重要的是我们,我们现在在这里弄清楚这些事,对以后有什么意义吗?” 白以书实在忍不住冲他翻了个白眼,这个动作不仅她自己,连同时看到的易无言都惊讶地瞪起眼睛,她说:“没有意义吗?你难道不觉得,很多事情都是有关联的?南宫玥为什么这么巧在这个时候回家,她早不回晚不回偏偏这个时候回?之前你们说过有人曾追杀你们,你们没有想过是谁追杀你们?薛王爷为什么要试探我们?我们未来前行会不会有人跟踪?这些你都没有考虑过?” “我当然考虑过,如果一路上真有很多危险,那么我根本就不会一直跟着。而且这和小玥逃婚的事有什么关系?”陈良的表情很犀利,但是语气却十分平静,似乎并不是一个人说出来的。 白以书笑了一声,“是的,这些事都和你的小玥无关,但是,却和一个人有关。” 这句话让在场的所有人都陷入若有所思的状态,因为这些所有的话语所有的问题和所有的事情,都只指向一个人,一个大家共同想到了的名字。 南宫。 薛王爷为什么心甘情愿去接受一份很有可能结不成的亲事?南堂堂主为什么在明知道女儿性格的情况下仍要她去接受她根本不喜欢的一切?为什么这件足以惊动半个江湖的大事最后连个当事人都没有就平息了下来?回答这些问题有很多如果,但是其中一个可能性最大的也是最令人心寒的如果,却没有人敢说,甚至更没有人敢想。 ☆、遭遇诡异(二) 看到大家再次陷入沉默后,陈良收起犀利的表情,第一次真正说出了自己的推测:“如果一开始,这门亲事的最主要目的就不是联姻呢?”他这句轻飘飘的话沉重地压在了每个人心上。 “各自壮大势力,肯定是最终目的。但如果这门亲事并不是把壮大势力作为最主要目的呢?”陈良的眼神变得迷离,“小玥曾经和我说过,这门亲事,是她父母在不同场合以同样的一段话告诉她的,都是告诉她,成亲的目的不过只是一次非常重要的交易,为了扩大南堂在各个领域的势力。她当时很奇怪,为什么她父母会这样跟她说。后来,她自己有了解释,这个解释就是,她的父母没对她寄予很大的期望,她成亲也是这样,不成亲也是这样,反正对她父母而言都是顺了自己的意。她说,既然都一样,那不如她选择一条对自己而言更坦然的路。所以,她逃婚了。” “把小玥这段话的意思,和之前我们知道的事情合在一起看,那么薛王爷和南势天夫妇联手共同的目的就是,不让南宫玥拥有继承南家和宫家的资格。”他没有给任何人反应的时间,自顾自地说,“如果婚事一成,妇随夫姓,小玥往后就姓薛而不姓南了,所以自然就失去继承一切的资格。薛王爷和南势天夫妇合伙又断了退婚以及其他的可能,那么她只有逃婚一条路可选,如果她逃婚,对于南堂的声誉和附加而来的一切都有巨大的损害,所以她今后也不再有什么继承的资格。这样一来,同时继承南家和宫家的人就只剩下了一个,就是南宫。” 从这段心惊肉跳的分析中脱离出来,白以书无法忍受听着这父母与外人一同算计自己亲生女儿的戏码,她叹息,“推测到现在,最重要的事只剩下了一件:南宫他自己,知不知道这一切。” “——不会的,”宗业不忍心往下想,“南宫虽然很多时候都很莽撞,但是他不会是那种知道什么都放在心里的人,他没那么深沉。” 易无言无奈:“在场除了以书在外的所有人都没看破我的脸,连表面的东西都看不透,如何看透心里的东西啊?南宫的事我想想办法搞清楚吧。他不知道最好,如果他知道,那他这一路来跟着我们的目的恐怕就没那么单纯了。” “而且搞不好他和薛晋郢还是一伙的,”宁杨补充。 陈良起身拿了南宫之前留下来的银子,“不管他知不知道,总之,他留下来的银子就不要再用了。” 所有人都看他。他拿起其中一个,举起来给大家展示,“这些银子,都是南家特供的官银,而且每个元宝都编有数字的,虽然数字不固定,但是只官银这一点,就已经值得我们一路引人注意了。” 他把银子放到桌子上。每个人都拿起来仔细看。易无言狠狠地拍了一下额头,整个额头都被拍红了。宗业惊讶地看向他。宁杨打了个哈欠。白以书在思索着。在所有人注意力都放在其他事情的时候,陈良突兀地吐了一口鲜血,直挺挺地倒了下来。看他的表情,连他自己都不曾想到。在他倒下前,他有些绝望地看向一个方向,最后呈现在他眼中的画面,是所有人诧异的眼神。在快要倒在地上的刹那,接住他的人,是几乎从不正眼看他的宁杨。白以书的手也扶在了他的手臂上。 “怎么回事?”陈良的嘴里源源不断地吐着鲜血,宗业上前着急地问。 宁杨推开宗业,凑近陈良嗅了嗅,立刻安排,“把他扶到床上,他需要躺着。” 经过短暂的检查,有过行医经验的宁杨表情十分沉重。 易无言也着急,“有什么事你快说啊?他是中了毒吗?” “他不是中了毒,”宁杨的异常严肃,她了然地看了看和自己一样严肃的白以书,“他是中了一种香。” “怎么会?我们一直和他在一起的!”宗业更急了,香和毒只不过是称呼上的不同,其效力都是一样的。 宁杨低下了头。 白以书解释,“是的,我们几乎都一直在一起,所以我们所有人都中了那种香。” “什么香?” “西域的毒和苗疆的蛊一同制成的一种奇香,这味香的制作者,把它叫做入骨香。在中原,它有个更为广泛的名字,叫做蜜毒。”白以书的神情有着罕见的凝重,“我只在师父的书里读到过,据说这是一种非常罕见的香。由于原料和制作方法的原因,制出成品非常之艰难,传闻需要三年以上才能制成一小瓶。它本身并没有毒性,但是却会催出人体内的残留的毒并且增强毒性。而且它还有一种很特殊的功能,人一旦中了这种香,身体里就会不自觉地散发出一种香味,西域有一种飞鸟,对这种香味十分敏感,只要稍加训练,无论香味在哪儿,飞鸟都会找到。比靠人找,准确而迅速的多。” 宗业抬起胳膊闻了闻,“没有什么特别的味道啊。” 宁杨一步走上前,一把拉起他的衣袖,露出胳膊。 “你——”他的震惊被一股奇异的香味抚平了。他把胳膊凑到鼻子前,仔细又闻了闻,神色也暗淡下来,“我不知道这个入骨香的味道是什么,但是我一个大男人居然……居然有体香。”他很明显被自己恶心到了。 易无言没有动,只是苦笑,“我以前也对别人用过这东西,没想到今天也轮到我了。那陈良倒下是怎么回事?” “因为他中过毒。”宁杨说出自己心里的答案。 “什么毒?” “什么毒?” 话说完,白以书和易无言彼此对视了一眼,很明显,两人想到的是同一件事同一个人。 宁杨高深莫测地说,“我猜,是药王谷特有的雪草,”不顾白以书和易无言瞬间的黯然,她接着说,“正常来说,即使是吐出的血,刚开始时也是温热的,但是良兄刚才吐出的血,一点温度也没有。只有毒性发挥到极致的雪草,才会有这样的毒发现象。”她回头看躺在床上的陈良,“他一定已经忍了很久,雪草的毒性很绵,但是后劲十足。再忍一会,情况就更严重了。” 易无言走过来戳了戳他。 宗业仍然担忧地问,“那我们是先解他内的雪草毒,还是先想办法去掉我们身上的香?” “先去香,”看到宁杨没有反应,白以书回答,“陈良体内雪草不会剩余很多,不然他不可能一直行动自如到现在。现在他这样,主要还是因为身上有入骨,去掉入骨香,雪草的毒性自然而然就会慢慢消散。宁杨,宁杨?”白以书唤了两声,才把宁杨从沉思中扯回来,“师父的那本《百毒录》只有上卷,没有下卷。我不知道破解入骨的方法,你知道吗?无言,你应该也知道吧?” 易无言无奈地摊摊手,“我已经很久没用过了,之前化解入骨是因为人直接死了。现在你要我活着去掉入骨,那就算我知道解药药方我也没配过啊。”他还是冲着宁杨扬了扬下巴。 宁杨回过神,她环顾了一下四周,看到了笔和纸,“我把需要的材料写下来。” “写下来干嘛?你跟我们一块儿去不就行了?”宗业说着,“而且,用不用给良兄换个衣服?”他指了指一身血迹斑斑的陈良。 “算了吧,你们两个大男人,怎么可能照顾得好他。他体内的毒没有清,总乱动他不怕他毒发啊?”宁杨有些不屑。 写了一小会儿,宁杨把宣纸拿了过来,“这是熬制解药所需要的全部药材,现在天色已晚,我们要加快速度了。再晚,只能明天白天买了。明天白天的话,药量还要加大。”看到宗业困惑的眼神她不得不再解释,“入骨入骨嘛,时间越久香性就越往骨头里钻了,晚一个时辰药量都不一样的。这份药量是按照时间在明天的情况下写的,一点都不能少。” 宗业有点颤抖地拿着纸,“还有谁跟我一起去?” “我不行,”易无言摇头,“我得安排人去查查南家的事,而且既然我们被跟踪的这么彻底,那么总得想想其他的应对办法。” 宗业看宁杨。宁杨却不看他。 犹豫了一下,白以书才开口,“我和你一起去吧。” “为什么不是她?”宗业像小孩子一样指向宁杨。 “笨!”白以书轻轻敲了一下他的头,如同很久以前那样,“我们中入骨香恐怕不是一天两天了。既然我们的行程都被人知道,那么很容易就预测出我们在京城会做停留。估计这些材料在京城的药房里很难买到了。” “就算买到,恐怕也是有问题的。”宁杨补充。 “不错,所以我们先去药房看看情况。如果真的有问题,就不要再试下一家,直接找个地方借好了。” 宗业明白前面的话,而对后面的‘借’有点似懂非懂。 易无言摇着扇子笑道,“如今放眼普天之下,恐怕只有一个地方的药材,任何人不经许可都进不去,进得去也出不来。哎,真想跟你们一起去。两大高手联手,真是世所罕见啊。” 白以书的眼神里多了一点飞扬的色彩,“宗业,准备好夜闯皇宫了吗?” ☆、唯一的必须(一) 作者有话要说:  前几天忙到要死。 同学还总来搅合,气人...... 今天两更,请捧场。 陈良睁开双眼的时候,旁边只坐着一个宁杨。他有点困惑地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四周。 “他们都出去了。以书姐和宗业去找药。易无言去安排一些事情。”宁杨的声音有点颤抖。陈良定了定神,从她的眼神里看到了一丝难以言明的激动和一抹泪光。他拍了拍她的肩膀,第一次露出温暖的微笑。只是宁杨要张口的时候,他还是伸出手阻止了一下。 “只留你一个人,不怕有坏人?” “无言说了,他在附近安排些易守轩的人,有事情也可以抵挡一下,他会尽快赶回来的。”宁杨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她抬手擦掉了那抹泪光,“话说,你怎么会中雪草毒的?你吃过那个?” “是啊,”陈良摸了摸头,“小玥来医都住过一段时间,她和都鲜经常会比赛解毒试药的。结果小玥有一次把药乱放,雪草和普通的药草放在了一起,我就吃了进去。事后才知道,她本来是想试探都鲜嗅觉的,结果我下手太快,她还来不及出声阻止,我已经吃进去了。后来花了一点时间,才给我解了毒。” “毒这种东西,既然吃进了肚子,就很难完全剔除身体。想彻底的拔出,没三五个月很难的。不过也多亏了你体内残存的一点雪草毒,我们才知道,大家都中了入骨香。” “入骨香?”陈良的神情严肃起来,“很厉害的东西啊,所有人都中招了?” “是的,除了已经离开的南宫之外,大家都中了入骨。所以以书姐和宗业才一起去拿药,回来我拿去配解香的方子。” 陈良沉吟片刻,“这解药的材料,恐怕不好拿吧?” “放心吧,以书姐带着宗业入宫去了。” 略微诧异后,陈良禁不住笑了起来。 “要不,你再歇一会儿吧,”宁杨看出他脸色仍不太好,“这里有我看着,不会有事的。” 陈良指了指衣服,“我还是先去换身衣服吧。你应该休息一下。入骨香的解药据说很不好配,想来你今晚是睡不了觉了。” 宁杨一仰头,“没事,我想休息的时候就让易无言去看着好了。他是易守轩轩主,怎么可能不知道药方。” 两人简单谈笑了一阵儿。又过了一会儿,易无言先回来了。 “呦,醒了?”他调笑道,“身体不错啊,雪草的毒现在就能醒。” 陈良苦笑着没有直接回答,只是起身对两人说,“我先去换一身衣服。虽然是晚上了,但这个样子也不太好。” 宁杨没搭话。易无言冲着他摆摆手。他走后,易无言才突然觉得有些尴尬。宁杨巴掌大的小白脸上看不出什么特别的表情。无言思忖片刻,还是没什么话可说。 就在这时,白以书和宗业从窗外跳了进来,一人手里拿着一个包裹。 此时夜色已深,屋外仍灯火通明。 “你们俩这样,不怕被别人看见啊。”易无言感叹,“真是艺高人胆大,像我就绝对做不出这事儿。” 宁杨忍住了扇他一巴掌的冲动,开口说,“药材齐了吗?有几味药材实在罕见,不知道皇宫里有没有。” 宗业把白以书手里的包裹拿了过来,和自己的一起放到了桌子上,“以书姐说齐了。我们先去的药房,虽然药材都有,但是为了防止意外,我们也去了皇宫,还好一路畅通无阻的,没什么大碍。” 易无言有点小小的得意:当然没有大碍,我办的第一件事就是先通知皇宫里的人减少守卫。不过他并没有说出口。 宁杨走到桌子前拿出药材闻了闻。白以书在一旁补充道,“确实如我们所料,药房里的药材都不太对劲,似乎掺杂了其他的东西。最后还是皇宫里的药材比较纯净,虽然有一些一直没有用过,有些许陈旧,但是药力仍在,不会有问题。” “你们拿的,不是御药房的普通药材,而是专供皇上的药材。”宁杨观察后得出结论,“御药房的药材是给宫内所有人用的,多少总会有更替,皇上从没生过奇怪的病,自然不会用奇怪的药材,而且这些药材品相极好,就是我自己去找,都不一定找得到。至于药房里的这些,”宁杨指向另一个包裹,“每一种药材都掺杂了慢性□□,单独服用任何一种药材都不会有问题,但是把这些混合在一起用,那入骨香的效力恐怕不止不会减少,反而会急剧增强。”宁杨只挥了挥手简单嗅了一下,就判断出了所有的情况。 “不管怎样吧,结果是好的就行了。”宗业摇头晃脑地说,“陈大哥呢?” “换衣服去了。”陈良推门进来。 宁杨计算了一下时间,然后安排,“以书姐,宗业,陈良,你们现在去休息。我和易无言配药。” “哎,为什么是他?”宗业转了一下眼睛说着。 “对啊,为什么是我?”易无言不满。 “你不会入骨香的解药配方,你当我们都傻啊。你要真不会,干脆把易守轩的位置让给——让给我好了!”最后的一句话她说的心惊胆战。 易无言歪着头想了想,“好吧,反正该办的事我都办完了,跟你一起配药也没什么。” “什么该办的事儿?”宗业又问。 易无言示意所有人靠近他,用耳语般地声音说,“既然有人要跟踪我们,一定会跟的很彻底,不只是入骨香这一种情况,所以我安排了很多人。从刚才我们说话到现在,至少已经有一批‘我们’从这里走出去了,就是易容成我们的人。” 宁杨的好奇心也起来了,“那你有空能不能让我看看易容成我的人?我想看看到底能像成什么样!” “不能。”易无言很干脆地否决,“而且,为了给跟踪我们的人一点震慑。我的脸并不会出现在所有的队伍里。” “那出现的人是谁?”陈良回来时恰好听到,他眯着眼问。 易无言诡异地笑着,“明天一早,你们就知道了。” “不管怎样,时间不早了,先配出解药,然后我们再做其他的打算吧。”白以书摇头。任何的讨论都没有用,先化解入骨香才是首要的事情,“我也来帮你们。宗业,陈良,你们两个不是受了伤就是中了毒,先休息去,一会我们会叫你们的。” 宗业听话地点点头出去了。陈良迷糊地眨了眨眼,他本不想走开,但似乎是看到白以书拧着的眉,于是才也走回了自己屋。 大约二更时刻,陈良朦胧间听到易无言的声音悄悄地说,“良兄,药配好了。” 五个人衣冠整齐地在深夜端坐在同一个屋子里,宁杨借着些许月光简单地说着解药的使用方法。解药一共分两部分,一部分是服用的,一部分是使用的。服用的自然就是吃下去,而使用的就是在水中泡。至少要泡一个时辰以上。而就在这时,宁杨也说出了自己的担忧。 “我刚才问了无言,他说其他用来分散跟踪者注意力的几组人,并没有中入骨香,这是很容易发现的事。如果所有的队伍都没有中入骨香,那么我们就很难知道给我们下入骨香的人是不是南宫了。之前既然猜测他加入我们的目的不单纯,而且在这么敏感的时候他又离开了,就说明他很有可能就是给我们下入骨香的人。所有的队伍都没有入骨香,那么所有的人都会被当作目标,同时所有的人不单单是我们,就会都十分危险。入骨香解药一旦服用和浸泡,就会立刻生效,所以我们必须先确定,我们要不要全部都服用。” “请直白地说明你的意思。”陈良不满。 “我的意思是,我们需要有一个人作诱饵。吊出背后跟踪我们的人。”宁杨更加直白地看着陈良,“如果入骨香效力仍在的话,我相信,跟在我们后面的人还是会跟着入骨香,因为它确实是一种非常罕见的毒。” 宗业反驳,“我不相信南宫是这样的人。他虽然有点傻,很年轻,但是他怎么会有这么深的城府。我实在不能相信。” 易无言轻轻地叹气,他之前已经提醒过宗业了,没有兴趣再提醒第二次。 “你的意思是,我们需要有一个人,不服用解药。”白以书没有理宗业的疑惑,只是说出宁杨最直接的意思。 陈良附和着点头,在月光下,他的表情显得淡然而从容。 大家互相看了看之后,还是由陈良开口,“我去吧,毕竟我得到了易守轩的认可,功夫还是相对而言比较到家的。等我看到追来的人是谁,立刻逃走就好了。” 众人沉默了片刻。 宁杨刚想开口表示赞同,就被易无言打断了话,“我反对。良兄,你的功夫好,我最清楚,当初你想回医都,是我强烈建议你留下来的,现在我仍然希望你留下来。一方面,一个人作为目标相对来说比较灵活,在座的除了宁杨之外基本都符合对轻功和内功的要求。一个人去做诱饵,只要稍微机灵一点是很容易就迷惑敌人的。几个人作为目标来讲确实要大一些,更容易被发现。同时,我们在寻找宗源的这一路上,不知道还会遇到什么危险。宁杨的自保能力差一点,总要有人帮她一把。而且,我猜你是想回医都,现在京城很乱,医都离京城又这么近,一旦薛晋郢发现你的计划,你会立刻死无葬身之地的,不仅如此,还会威胁到医都内所有古氏族人的安全啊。” ☆、唯一的必须(二) 陈良思忖片刻,“你说的这些有点道理。但是做这件事很危险,你找了人替代我们,这就意味着,这一路上在跟踪人眼里我们也成了我们自己的替代品。入骨香被发现的事情,就算可以得知,估计也很少有人猜得到我们真的敢去皇宫里拿,所以入骨香才会是被跟踪的主要对象。按照之前薛晋郢的说法,他跟踪我们的主要原因是想找到宗源,而找到宗源之后,才是他下杀手的时候。那么这个人,一路上就不能停留,而且要和我们有确定的一个聚集地点。但同时,这个人也必须和我们的步调基本一致,这样才能给我们争取到找宗源的时间。所以他必须时时刻刻都保持在一个比较好的状态。” “如此说来,你更不合适了。”白以书打断他,“中过剧毒的人,身体都会十分敏感。你体内有雪草毒,但是毒量有多低我们不知道,宁杨和我不可能给你彻底解掉。如果你不服用解药,根本就出不了京城。而且入骨香被发现的事,完全不用担心。南宫在我们身边这么久,如果他是那个细作,那么他应该已经判别出我们基本都没中过毒,所以才敢放心地给我们投放入骨香。而我们之前拿的药材,是分别从很多地方拿的,药量都很小,很难察觉出来,皇上自己的药薛晋郢更不可能查出来,要连这个他都能查出来,不如他做皇帝好了。” “这样看来,无论有多少‘我们’出去,入骨香还是会被当作最重要的跟踪对象。”宗业沉着一张脸。 易无言看看宁杨担忧的神情,一时间也想不出什么好建议。 “——既然有这么多说法,那就让我去做这个诱饵吧。”陈良开口想辩驳,被宗业抢了先,“我还是相信南宫的为人,如果真是他,正好我还有问题想问一问。如果跟踪的人是别人,那更加不用手下留情了。如果我早有防备的话,就算是比我强的人,也不会轻易得手的。” “这……”宁杨仍然十分担忧。 易无言深深吸气,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开口。 所有人一致地看向白以书。 以书正襟坐着,她缓缓抬眼,“无言,你安排易守轩的人远远地跟着宗业,最好是有能力保护他的人。宗业,你要记住,你去的目的,只是为了分散注意力,不要把精力放在其他的事上,南宫的事,还是交给无言去做好了,就算他是奸细,我也并不认为他一定会只跟着入骨香。宁杨的说法虽然也在理,但是稍微有点牵强。吊出跟踪我们的人,只能是宗源出现之后的事,如果薛晋郢的目标是宗源,那么宗源没有出现的时候,跟踪的人也不会出现的,即使你停下了脚步。无言,宗源在哪个地方现在可以告诉我们吗?” “在落白山庄附近。具体位置我也需要去找。”易无言回答。 “好,那么宗业,你和我们就在落白山庄汇合。你一个人速度应该会稍微快一点,快一点也没什么,只要顺利赶到落白山庄就可以了,进庄之后外面的人想继续跟着就没那么容易了。一定要记住,你只是要分散注意力,其他的事情不要想太多。” 宗业点点头,“我明白,不过我还是绕远一点走比较好,这样注意力放在我身上也会更集中。宁杨,有没有办法增加入骨香的效力?我一个人的话,这个味道可能会少很多。” 宁杨似乎并没有跟着大家的思路一起,她想着自己的事,等发现大家都在看自己时才回过神。宗业只得把问题又问了一遍。 “你确定?”得到宗业肯定的眼神后,宁杨指了指放在桌子上已经被封上的另一个包裹,“给你熬制的话大家都会错过解入骨香的时间,你把那些药材随身带在身上,过不了多久就能增加入骨香的效力。” “啊?那我们体内的入骨香现在不都增加了?”陈良发愣。 “不会,它现在包裹的很严实,那些慢性□□味道很轻,只有靠近的人才能闻到。按照我们靠近的距离和时间来说,还不足以影响我们体内的香。”宁杨这样解释。 “既然已经商量出对策了,不如你们现在先去解入骨香好了。”宗业建议道,“我留在这里休息吧。” 白以书起身先离开了。陈良摇头晃脑地跟在后面。易无言也走出去的时候,听到了最后离开的宁杨对宗业说的话。 “宗业,一路上不要相信任何人,任何人。” 第二天清早,与宗业一同没有出现的,是易无言。 宗业屋里已经没有人的身影,他留下一张写着山庄见的信就走了。陈良拿着那信在手里把玩,他闻到了信上有奇怪的味道。 “无言人呢?”大家都准备着出发,宁杨对易无言的迟到十分不高兴。 “这里这里,”屋门应声而开,但是说话的声音却似乎并不是易无言的声音。 白以书的脸色变了变,她立刻回头。 “不好意思,大家久等了。”一张让人熟悉而又陌生的脸满含歉意地微笑。与此同时,凤白剑的剑刃也直接架在了易无言的脖子上。 感受到白以书与往常不同的气息,易无言易容的这张脸上也是十分复杂的表情。宁杨看的已经有点痴呆了。陈良的眉头也皱得很深。 “我也是第一次易容成他,怎么样,还算不错吧?”易无言试图调笑着化解尴尬。 凤白剑又往前了一寸,“拿下来。”白以书苍白着一张脸表情平静地说。 “以书。” 凤白剑又继续往前。 “以书!”易无言伸手握住白以书的胳膊阻止凤白剑,“以书!你听我说!”他的手开始颤抖,他竟不得不用出全力才能阻挡白以书的力量,“你听我说啊!我只能易容成他,我没有办法!” 凤白剑又缓缓地向前,易无言不得不加快了语速,“你隐居这么久,很多局势你不清楚!且不要说江湖,现在就是皇宫里都不平静。薛晋郢之前虽刺杀傅丞相不成,又被断了不少羽翼,但他仍然有很多暗地的势力。朝廷里不少人不识时务,表面上虚与蛇尾实际上跟着薛晋郢,连周学卿都是他的幕僚之一,同时他还跟西北的突厥往来密切,近年来突厥频频来袭,他看起来主持着议和,其实却在暗中帮着一些突厥人进入中原。皇宫的不少侍卫都是周学卿亲手带着训练的,余生叔父这一年来几乎不敢离开皇上半步。在江湖上,叙风阁在京城他眼皮子底下,他没动,但是光明窑的人早就在京城有了自己的据点,没有他的首肯,远在西域的人怎么可能千里迢迢赶来京城扩张势力?江南柳叶门自败落之后也跟在他身后。还有东边的望海楼,江一淮现在也是他的人。南堂还跟着他不知道背后做些什么。你想想,江湖上很多有头有脸的门派都已经跟他有联系了。你来京城还看不出事态有多严重吗?他为什么要找你?只是要试探你吗?他的势力到底有多大,易守轩都不能保证完全查出来。你仔细想一想。皇上身边几乎没什么江湖上的人,我又得跟你去找宗源,完全帮不上什么!我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给薛晋郢制造一个假象,一个足够强大的敌人!” 凤白剑停了下来,但是也没有收入鞘中。 易无言放下自己的手,他的手还微微有点颤抖:看来把白以书放在那个位置,还是小看了她。他面色十分复杂。 “以书,你看出来形势是什么样了吗?傅丞相之前削弱了薛晋郢的一部分势力,但他在朝廷,至少还有三分之一的支持者,而且他还有曾经掌管整个京城兵力的周学卿,如果周学卿最近没被降职,现在的情况会更可怕。照目前的情况来说,江湖上也有至少一半的人在暗中跟着薛晋郢做事。我们在明处,他在暗处。我们知道他的势力,但却不知道他到底为了什么。他把势力培养的这么大,不会只是为了巩固他作为王爷的地位。 “他想夺位?”宁杨问。 “按照他现在的实力,夺位是很难了,”易无言喘息,“但是说实话,如果他真的发动江湖上的人去帮他杀了皇帝,现在看来也不是十分困难的事。京城内已经有不少光明窑的高手了。叙风阁简盟主就是因为一边要肃清京城内的光明窑门人,一边还得对付阁内叛乱者,弄得自己□□乏术。”他冲向宁杨,“本来在西域一直与光明窑对抗的焱阳宫也因为方尊偌而改了策略。现在他和方朗这两叔侄在焱阳宫里也斗得不可开交。不然光明窑也不会有机可趁跑到中原来。” “以书,你明白了吗?无论是朝廷里,还是江湖中,现在的形势,对于你我,对于皇上,都十分不利。这也是之前我和宗业要尽快找出你的理由。” 他摸了摸脸,“易容成扶烺,是我的对策之一。” ☆、皇家老六(一) 作者有话要说:  请求留言啊 白以书的脸像是上了一层冰霜。 陈良不敢跟她说话,只好悄悄和宁杨对视一眼,然后询问;“你说了这么多,虽然我还是有点混乱,但是大体明白了。不过为什么说易容成这样,是你的对策啊?” “你不知道高扶烺?”易无言挑眉。 “知道一点,不过那时候我住的很偏僻,消息很闭塞。等我后来出来的时候,再知道的信息感觉都特别不真实,”陈良想了想,“大概是七年前?六年前?” 易无言又看向宁杨。 宁杨连忙摆手,“我可是没见过方朗的这个大哥。不过倒是听他经常说起来,扶烺大哥是一个很厉害的人。” “岂止是厉害,”易无言轻轻把凤白剑从自己的喉咙处推开,“高扶烺在江湖上,在朝廷上,都是一个传说中的人。” 不知为何,宁杨在他的眼中看到了一丝丝的向往和艳羡。 四个人上路了。易无言说已经安排所有易容队伍里的人全部都抹去了宗业。一路上几人之间没有任何交谈。白以书自那之后再没有正眼看过易无言。陈良和宁杨感觉到诡异的气氛都不敢追问。几人就这样沉默着一连过了三天。 “以书姐这几天几乎没吃什么东西,不会有什么事吧?”几人连夜赶路,只有白天在无人的地方稍作休息。宁杨看着站在远处河边的白以书,有些担忧地问。 “她那么大个人了,总会对自己有点分寸的。”易无言不耐烦,“哎,你干嘛去?”他看见陈良站起身,不禁脱口问道。 宁杨扯一扯无言的袖子,“不要管他,”她凑近了无言仔细地看了很久,“啊,居然真的一点都看不出来是假的!”她趁着易无言分神的片刻还伸手摸了摸,“感觉和真人差不多啊。哎哎,你跟我讲讲,这易容是怎么易的?哎,你教教我呗。” 易无言瞪她。 过了一会,白以书跟着陈良一同回来。 “以书姐,我们正在讨论呢!”宁杨赶快坐到她旁边,“我们在讨论易无言是怎么易容的如此真实的!你要不要学。” 陈良在旁边笑了出来。 “笑什么啊!我肯定是要学的,学完我先易个方朗,站在他面前吓死他!”宁杨毫不客气地说。 陈良一本正经地回答,“说实话吧,其实你是想他了对不对?” 听着这番笑闹,不知怎的,易无言心里竟有些不是滋味。他看了看已经和大家坐在一起但面色仍不太好看的白以书,开口说:“你肯坐回来就是愿意听我解释了?” 白以书瞟了陈良一眼,“跟你无关。” “我想无言你应该至少跟我们解释一下宗源和薛晋郢有什么牵扯。我和宁杨之前一直以为你就是宗源,既然一路上我们都要彼此帮助,那我们知道一些事情也是好的。而且白庄主对这件事恐怕更在意吧。”陈良如此解释。 对此问题,易无言却面露难色。 “那件事解释起来……怎么说呢,具体的内容我也很不清楚,只知道宗源应该是把薛晋郢的一批精英队伍给彻底摧毁了,之后薛晋郢就开始下令追杀宗源,这个追杀令一直都有,所以我假扮宗源的时候经常遭人袭击。宗业一个人应付不来,我又不能露相,只能暗中安排人手在我们附近保护。似乎久而久之,薛晋郢方面就发现守着的人不全是落白山庄的人,然后推断估计这个宗源是假装的。后来薛晋郢见过我几次之后,也就没再过分为难。估计他那时也猜出来我和落白山庄无关了。” “我有个问题。”宁杨举手。 “说。” “你为什么要假扮扶烺大哥?”宁杨想了半天没想出个足够委婉的问法,只好实话实说。 陈良赶快偷瞄着白以书。以书还是苍白着一张脸,没有说话也没有表情。背在身后的是那柄万剑之后凤白剑,腰间挂着的是惊动武林的良箫。 易无言看着白以书的样子,感觉自己说话更加艰难。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全盘托出。 “你问我为什么,这话说来就不是一句两句了。以书,你要不要说?”无言突兀地问。 白以书扭头,眼神古怪地看了他很久,最后还是深深吸气,“你说吧,很多事情,我也没那么清楚。” “高扶烺是圣祖第六个儿子,之前的六王爷,如今的良亲王——” “为什么之前是王爷,现在是亲王?”宁杨瞬间插嘴,“那是升了还是降了?” 易无言的脸有点扭曲,但还是不得不耐着性子解释,“皇上的儿子和兄弟,能是一回事吗?老六一出生就被送走,真正在朝的日子还有一半时间去打仗一半时间在江湖,所以皇上没有像其他皇子给封号,只称六王爷。等到明祖即位时,扶烺没在京城就直接给他封了良亲王。” “那就是只有称呼上的改变喽。你继续。”宁杨满足地摆摆手。 易无言气得直翻眼,但还是十分有修养地组织自己的语言,“之前有一年大燕与邻国关系紧张,不得不交手,扶烺亲自带兵出征近两年,接连胜仗,而且都是闪电战,打得对方根本没什么还手的机会,最后对方请求议和,扶烺才回朝,恢复正式皇族的身份,同时他作为军中主将也在军队享有盛誉。当年他带领着出征的军队至少有天下七十四路兵马的一半,他在军中的影响力可想而知。而且不少军队至今都是打着六王军的旗号,所以扶烺在军中的地位明显要超过薛晋郢集团。周学卿虽然在京城很有实力,但是放眼天下,你是几乎看不到他的身影的。” “除去前一阵皇上和傅丞相削去的大臣,朝廷现在仍有超过三分之一的朝臣帮着薛晋郢,但是其中有相当一部分也是处在观望状态。不要忘了,当初皇上从势力庞大的太子手中夺得皇位,其中也有扶烺一半的功劳。所以扶烺回来,直接就是给皇上加了一个重重的筹码。而且扶烺的爵位按理来说也不可能在他不知死活的情况下留存至今,只是皇上执意留存,不少朝臣还作说客,才使得薛晋郢最后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不在时,薛晋郢尚不能动摇他的地位,等他回来,恐怕薛晋郢更是头疼了。” “这些还是其次。扶烺在朝廷毕竟时间比较短,根基不稳。但是,他在江湖上根深蒂固的地位确是实实在在的。扶烺出生就因为他母亲的罪人身份被送往西域作质子,有幸得到当时西域圣僧的赏识,成为西域圣僧唯一可知的徒弟。虽然西域诸国共奉的囯寺金霖寺在战乱中被毁,但是金霖寺僧侣诸多,如今金霖寺早已在不少云游弟子和俗家弟子的努力下重新建起了一片天地。扶烺作为圣僧的弟子算来是金霖寺辈分最高的人之一,就我所知金霖寺也在悄悄地寻找他。” “虽然他极少处理事务,但是他仍是我名义上的副轩主。他的母亲是我父亲和余生叔父的姐姐之一,圣祖的芩妃,当年因为陈丞相一家叛变,身为小姑子的芩妃也落难,扶烺才被送至西域。”易无言不得不顿了顿,“我还未及弱冠的时候,扶烺已经代替我在余生叔父的帮助下掌管易守轩数年,连续几年的轩本都是他亲自参与编排的。他管理易守轩时的年纪,比我正式担任轩主的年纪还小。所以易守轩虽然名义上听命于作为轩主的我,但毕竟鞭长莫及,我的一个名义肯定管不住所有人。这也是一些和他有关的事情我很有可能不知道的原因。” “同时,他还是叙风阁简仪仁简盟主的大弟子,十五岁时初有开设副阁的构想,十八岁时才正式创立。叙风阁的副阁是依附于叙风阁存在但又有其独立性的阁内组织。如果说叙风阁是京城白道第一门派,那叙风副阁就是京城黑道第一门派。我猜想他动用了易守轩的力量,但是不管怎样,如今叙风副阁是京城里对付光明窑最重要的一股力量。近日京城的形势显示了叙风副阁的独特:叙风本阁被简盟主的二弟子陶中搞得乌烟瘴气的,可是副阁几乎完全不受影响。” “为什么?”宁杨又插嘴。 “因为副阁阁主是楚高风。” 所有人都一愣。 “副阁是在暗处,所以你们对它知道的会比较少。但是阁主楚高风,你们应该听过名字吧。” 白以书想了想,然后痛苦地闭上了眼,“夜衣盟......” “不错,楚高风是扶烺之前的夜衣盟首席上座杀手,轩榜也是有名的。可惜,扶烺出现之后,他再也没有上过第一。后来不知道为何,扶烺脱离夜衣盟的时候把他也带了出来,两人还一起建立了叙风副阁。在楚高风的带领下,叙风副阁永远保持自身独立且只跟阁主联系,在大事上只听命于简仪仁,所以那个陶中才很难将势力混进副阁。” ☆、皇家老六(二) 作者有话要说:  留言在哪里呀留言在哪里 “由此你们听明白了吗?扶烺在朝廷上,代表着军队和一部分朝臣的力量,在江湖上,他可以直接代表金霖寺、易守轩、叙风阁甚至是夜衣盟,噢,”他瞟了一眼白以书,“他在落白山庄恐怕也是很有地位的。这几个门派,不提易守轩,其他的任意一个单拿出来,都是以一当十的,而且我还没算他和武当、焱阳宫等门派的关系呢。所以你想吧,他在江湖上是怎样的一个地位。” 宁杨撇了撇嘴,“怪不得方朗也说扶烺大哥厉害。”随即她眼珠一转,“那如果他活着,他为什么不回来?” 这个问题,易无言回答不上来。他也曾经问过当今的皇上,那位潇洒天子最后也没有直接给出答案,皇上只是微微一笑说:他什么时候想回来了,再回来就可以,不想回来,一辈子不回来,又能如何。这样如此让无言不满意的回答,却不容有任何的质疑。于是无言也用几乎同样的话回答宁杨:“他什么时候想回来了,自然就可以回来,不想回来,就算我们找他一辈子,又能如何找到。” “其实很多事情,我也都是后来看轩内记载才知道的。扶烺常年在外,由于身份缘故遇到的人和事都十分复杂,很多关系甚至根本没有记载。所以以上所说的事情,也不过只是其中一部分。” 他喝着水,休息了一下接着说,“我和其他队伍装扮成他,一来可以让薛晋郢那边的人自乱阵脚,皇家老六高扶烺的名字,无论是在江湖还是朝廷上,没听过的人应该死绝了。多年前他的随意妄为,早就把他的威名传至千里。” “你等会你等会儿,”宁杨忍不住了,“这话我怎么听,都不像是在夸他呢?”她转头看白以书,以书的表情竟然柔和了许多。 “因为他就是这样一个人啊,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很狂妄的。”易无言笑着说,“薛晋郢那边虽然势力庞杂,但我也不认为他们会轻易招惹皇上的手足兄弟。所以到底怎么对付我们,那一边总会比平常要矛盾很多。而且恐怕他们内部也会因此产生不少纠纷。二来扶烺的功夫很厉害,就算是六年前,我也不认为会输给现在的陈良。” 陈良冲他做了个鬼脸。 “这样下来,一路上我们就会清净不少。望而却步的人总比找死的人多。” “最后,我希望可以引他本人回来。”易无言叹气。 “他应该不是那种甘于平凡的人,或许会有一时冲动想安稳下来,但他终归还是属于动荡的啊。” 宁杨犹犹豫豫地接话,“人是会变的嘛。这个,扶烺大哥性格有变化,也很正常啊。” 白以书冷眼相对,“不要把局势都寄托在他身上。他没理由替别人承担这些。” “我没有办法啊,”易无言苦恼地低下头,“‘易守轩不得插手朝中事’,首代轩主以易氏一族的性命下了血祭的。我们可以替皇上办事,但是却不能肆意插手,所以很多事情,我都是想做却不能做啊。薛晋郢无论在江湖上有多大的实力,归根结底,这都是朝中事啊。扶烺身份特殊,有皇家的地位在,他是难得的易守轩的例外,所以,他不回来,真的很难办啊。” “你是说朝中之事,”白以书摇摇头,“我想朝中事不至于像你说的那样严重。不要小看高扶暄,他能走到现在的位置……”以书的表情意味深长,“不是那么简单的。你要干嘛?” 易无言顺着以书的眼神看去,他看到了宁杨身上那股小心翼翼的跃跃欲试。 “说起来,你们俩个应该算是妯娌吧?”易无言盘算着,“方朗和扶烺是结拜兄弟,你是方朗未过门的妻子,以书是……” 话音未落,白以书就不在原地了。 “哎,提到他俩的关系以书就沉不住气。”易无言调笑,“你刚刚想问什么?”他转头问宁杨。 “嘿嘿,我就想问,以书姐和扶烺大哥是怎么一回事哦?”宁杨兴奋地眨着眼,“我知道他俩的关系不一般,更多的,方朗那个混蛋不肯说。” 陈良看着目中无他人的两人,识趣地自顾自走开了。 见易无言出神很久,宁杨伸手掐了掐他的脸,又怕掐破了,只好很快松手,“喂,回神啦。你讲不讲嘛?” “呃,嗯,好吧。我记得你之前很喜欢那个逃婚的南宫玥,对不对,”看到宁杨如捣蒜般地点头,易无言忍不住笑,但是接下来的话又让他禁不住皱眉,“那我想,你一定更敬佩抢婚的女子了。”他的眼神遥遥地看向远处的白以书。 宁杨颤颤巍巍地指过去,“你是说,以书姐在扶烺大哥成亲之时,把他给抢了!” “她抢的,不是扶烺。但是两人的关系,从这里说起比较好……” 宁杨渐渐瞪大了眼。 陈良走到白以书身边。 “你不过去听他们讲的话?” “我都经历过,有什么好听的,”白以书微微诧异,“不过这话应该我问你吧,你为什么不去听?” 陈良摊开双手,“过去那么久了,有什么可听的。宁杨还小,高扶烺又是她知道的人,自然是好奇。我呢,都不怎么认识,所以没感觉,不想听。” 白以书不自觉地说:“太吵。” “对啊,太吵。”陈良眼里透出笑意。 两人安静地坐了许久,直到易无言和宁杨走过来叫两人出发。 看到宁杨的垂头丧气,陈良问无言,“你欺负她了?” 无言只是摇头,“走吧。” 因为易守轩带来了宗业的消息,为了尽量把时间掐在宗业到达落白山庄之前,四人不得不加快脚步。同时兼顾着避人耳目,还必须走一些山路水路,越是如此,几人速度越是慢,就更要抓紧时间赶路。最后在快马加鞭一连走了好几天的情况下,白以书一行终于赶在计划范围内的时间点上,到达了落白山庄本庄的势力范围。 在稍作歇息的当口,陈良叫住了易无言。 “无言,过来帮我拴一下马,”白以书和宁杨跑去了远处,陈良一人拉着三匹马,似乎有点吃力。 易无言耸耸肩走了过来。 “敢问良兄有何指教啊?”马儿拴住之后,易无言见陈良看着自己没有动,就笑眯眯地问。 陈良的表情十分谨慎,“你不觉得,你应该离宁杨远一点了吗?” “啊?”易无言突然不知道怎么回答,他反应了一会儿,“你这么一说,她这两天好像确实没说什么话。跟之前的以书有得一比。”他伸手摸了摸下巴。 “那天你跟她说了什么?” “就讲了讲以书和扶烺的事。”易无言无辜地回忆着。 陈良无奈,“扶烺是你的什么人?” “他是我堂兄啊。” “你对谁都能说你堂兄的风流韵事?” “不是风流——”易无言掐断自己的语言,他即刻明白了陈良想说什么。他的手放在嘴边愣了半天,表情渐渐变得冷漠起来,“我知道你是什么意思了。”他点点头,随即冷笑,“呵,方朗要知道这事,非宰了我不可。” “你认识方朗?” “在江南见过几次。那时候都是他自己过来的。”易无言有些颓废地坐了下来,“扶烺跟方朗关系一向很好,恐怕也是支持他的。” 陈良也跟着他坐了下来,他看着易无言,说话的语气带着点语重心长的味道,“我只想提醒你,你怎么就能确定,宁杨真的只是方朗未过门的妻子呢?” 易无言疑惑。 “如果已经过门了呢?会直接告诉你么?方朗在西域也面临诸多困难,他亲叔叔带头跟他作对,外面还有一些西域的其他门派虎视眈眈,他只能先把宁杨晾在一边,才能减少他的敌人对宁杨的关注。你易守轩有什么不知道?这点事都分析不出来?” 易无言的眼神越发的恍惚,但是很快就恢复如初。他点头,“我懂了。也对,我还在想,本来我也不是碎嘴的人,怎么最近总管不住,原来是这么一回事。既然知道源头,就比我自己瞎猜要好办一点了。”易无言摸着自己的脸。这张属于扶烺的脸在进入落白山庄范围之后就可以摘下来了,但是此时他发现自己竟有点舍不得。 “如果扶烺在的话,恐怕也不会说出更好听的话了。良兄,多谢你点醒。”易无言微笑,“话说良兄的洞察力真是十分惊人啊,如果不嫌弃的话,等这些事结束了,加入我易守轩如何?” 陈良哼了一声,看不出来态度。 易无言察觉到他眼神看向的方向,“既然良兄在最合适的时刻点醒了我,那我也给良兄一点建议好了。”陈良转过头,“关于以书,你最好不要有其他的想法。” “传闻良兄在古神医身边可是一年不说三句话,你看,在我们相处的这段时间里,你说了多少话,做了多少事。虽然现在仍然不知道你的目的,但是我们都看得出来你没有恶意。只是,以书……你最好不要觊觎。” 陈良抿着嘴,嗓子里发出了“嗯”的声音。 “我也是为你好,”无言的神情暗淡下来,“等你看到宗源,你就明白我的意思了。” “扶烺是我的堂哥,可我不认为他是什么好人。” 易无言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丝毫没有察觉陈良紧锁的眉头。 ☆、相遇(一) 宗业的脚步放慢了很多,即便如此,他还是已经临近落白山庄的势力范围了。 落白山庄坐落在大燕最北面的山上,山顶终年积雪,故山庄名为落白。 宗业远远地判断着到落白山庄的距离,然后在临近的村子外面找了块合适的地方落脚。 他在等。 他并没有听从白以书的建议。 这也几乎是他第一次不听白以书的告诫。 他在等,等待着入骨香的效力发动。 一连呆了两天。 终于,他看到了那种被训练的红色小鸟。小鸟瞪着一双尖锐的眼睛落在他肩膀上好一会儿,他甚至还伸手摸了摸。还没摸到第三下,小鸟尖叫了一声,差点把他震聋了。接着,宗业埋在周围的火药都爆炸开来。在团团烟雾中,他看到小鸟飞走了,飞到了远处另外一个只能看见影子的人的肩膀上,同样停留了好一会,然后惊声尖叫。 宗业不敢相信地听着那直接叫到他心里的尖利声音,反应了一会,他在小鸟再次飞向自己时候把它赶走。他已经猜到来的人是谁了。 爆炸的威力并不大,只是烟雾很多。宗业从树上跳下来。那个远处的身影也渐渐走近,越发清晰。 小鸟落在那人的肩头,鸟儿的脚上还系着一条细细的银线,银线的另一端缠在来人的手上。那人抬手摸了摸小鸟的头,从容地走过来。 “宗业大哥,你在这里做什么?”南宫的脸在烟雾中渐渐显现,他微笑着问。 宗业后退几步靠着树,“我还想问你呢,你来这里做什么?” 南宫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我来找你们啊!你不知道吗,大家都中了入骨香,”他缓缓地走近,“还没到南堂的时候,南家的人就告诉我:无言回了易守轩,六王爷跟你们在一起。后来我发现自己中了入骨香,就赶紧赶过来找你们,想告诉你们不要乱走了!”他指了指站在肩膀上的鸟,“这是我在西域的时候训练过的鸟,专门用来对付入骨香的,本来一直放在药王谷,这次带了出来。” 宗业舒了一口气。 “你就不要赶路了,其他人呢?”南宫说。 宗业的手有点颤抖,“南宫。” “嗯。” “我问你,”他调整着呼吸,“宁杨是怎么知道你的身份的?” 南宫脸色变了变。 宗业苦笑,“你刚才的表情实在太无辜,如果不是宁杨之前提醒我,恐怕我真的傻到有可能相信。” 头顶发出簌簌的声音,宗业抬头,一个人从树梢上跳了下来。 林竞之站直了身体,“我一早就说过这伙人不简单,肯定能查到入骨香的。你还不信。”他冲南宫撇撇嘴。南宫和林竞之,一左一右站在了宗业的两边。 “为什么?”宗业看着南宫,“你不打算解释么?” 南宫看了看四周,“有好几队‘你们’都从客栈出发,说实话我们也不知道哪个是真的。不过如果还有入骨香的话,那入骨香肯定是首要跟踪的对象,估计你将在某一个地方跟他们汇合,所以宗源应该就在落白山庄一带啊。这下子不好办了,”他跟林竞之对视一眼,“落白山庄的势力范围,我们也不能太明目张胆。” 林竞之笑,“那你不用担心,我最擅长的就是不明目张胆了。只要知道位置,其他的事交给我来就好。宗业,我们只好拿你来换宗源喽。” “为什么?”宗业还是看着南宫,这次他的声音里带了一丝愤怒。 南宫叹气,“你一定要知道么?”看到宗业不变的愤怒,南宫的话里带有嘲讽,“就算你知道,也没什么改变。我姐是内定的谷主和堂主,在她没回来之前是,现在更是。我要想彻底铲除支持她的人,必须借助薛王爷的力量。而且我们南家不应该只安居在南方,太狭隘了。男儿志在四方,我的要求是天下第一门派,你说说,我为什么这么做?” “我不信。”宗业沉静地说。 话音未落,林竞之已然先出手。 “十大高手之一,真是我的荣幸啊。”离殇剑在林竞之手里闪着寒光。宗业手中握着一条钢棍,挡住离殇的攻势,“传闻百家棍集天下棍法之大成,不少剑法刀法都源于此,不知道与夜魂九剑相比,哪个更厉害一点呢?” 顷刻间,两人的身形已经缠在一起,只听得见剑棍相撞的声音。 由于宗业和林竞之的打斗,林间树叶漫天飞舞,然而不知为何,没有任何一片树叶落在南宫周围。 百家棍法是落白山庄和宗氏一族的基础功夫,所有的弟子都多少会一些,但是真正练至百家棍第一百招的高手,却少之又少。百家棍讲求纵观全局,大开大合,大进大出,统筹全局,一招一式都有板有眼。真正练至上乘百家棍法的人,必定内力深厚。而夜魂九剑是夜衣盟里上座杀手才能学到的九式剑法,招招毒辣直逼要害,这九剑主要讲求的是技法精妙,人剑合一,相比较内力而言,轻功更胜。不过宗业和林竞之都是一等一的高手。棍法虽有刻板,但人是活的,百家棍一百个人使用,都会有一百种用法,所以到了宗业这里,不仅不见其保守之势,反倒有大气之魂。关于夜魂九剑,夜衣盟是只传口诀和基础招式,其他内容也一概自悟,进而林竞之的九剑技法绝伦不说,每一剑出手,都把宗业的钢棍震得一晃。 两人痴缠许久,不少血滴到处溅开。 南宫在一边听了好一会儿,才出手。他这一出手,就是光明窑的绝学玄卦轮。 宗业的钢棍被甩出了很远,直直□□树干三分之一。离殇剑也脱手,掉在了地上。 “你干什么?”林竞之抹了嘴角的血,不满地问。 南宫的眼神在两人中间摇晃了一下。 很明显,身上和额头都有伤的宗业处于下风。 “我还没玩够呢,你先等会,”林竞之弯下腰拿起离殇,再走过去把钢棍拔了出来冲宗业扔过去,“来,宗业,我们继续!” 南宫一挥手,钢棍从半空之掉了下来,滚到了他脚边。 “不好意思,我不能等了,王爷那边还要交差呢。”南宫拿起钢棍,冲宗业一掷,直接穿透了宗业的肩膀,把他钉在了树上。 “虽然没能找到宗源,但是把你带回去也算立了一功,用你把宗源吊出来也是迟早的事,而且我们还有事要问你。”南宫眼里满是与面容不符的冷酷。 宗业费力拔出棍子,颤抖着捂住不停流血的伤口,“全都是放屁!你要真在乎什么堂主,早就主持家事了,哪里还有闲工夫跟在薛王爷后面,哪里又还有闲工夫跟着我这个‘影子’呢?” 在南宫皱眉的当口,宗业迅速扔出几颗黑色的石子,打在南宫和林竞之周围的树上,转眼间,树干被炸的四散开花,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火药味和烟雾。只这一瞬,宗业蒙着面冲了出去。 “咳咳,这什么东西?”林竞之胡乱舞动着离殇。 “捂住口鼻!”南宫及时提醒,“走!”他一手遮住脸,一手抓住林竞之的衣领,带着两人冲出烟雾。 “这,这什么东西啊!”林竞之不停地流着眼泪鼻涕,“宗业这混蛋,一会抓到他非剥了他的皮!”他埋怨地看着南宫,“话说,你为什么不直接废了他的腿啊。省的他到处乱跑。” “你不是一上来就给了他右腿一剑?我以为你那一剑已经足够影响他的行动了,没想到啊……” 两人站在落白山庄势力范围的最后界限。 “过了这条线,几乎所有的事就都归落白山庄管了。如此一来,事情不好办啊。”林竞之还在不停地擦着脸。 南宫转身就往回走。 “哎哎?这就回去了?” “时间不多了,还是尽早把事情告诉王爷比较好。之前我们一直都以为宗源还在江湖上办事,没想到他已经隐居在落白山庄周围。这样的话,很多事情,我们就必须重新考虑了。而且,”南宫正色,“易无言之前说的高扶烺还活着的事,我想我们应该认真对待一下。” 林竞之眼睛亮了一下,“好啊,那咱们先回去再说。” 易无言合上易守轩的信鸽从远方带来的纸条,神色越发严峻。 “怎么了?”白以书问。 易无言把纸条递给她。 陈良和宁杨立刻凑过去看。 “南宫他,哎,他到底还是这么做了。”宁杨叹气,“那宗业岂不是很危险?” “我派去跟着他的人被他甩掉了,按照时间来说他应该也在落白山庄附近。至于危险的事,恐怕是已经发生了。” 陈良从白以书手里拿过纸条,看了半天没说话。 “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白以书斥责,“我们还是加快脚步先找到宗源,然后按照原计划跟宗业在落白山庄汇合。” 其他几个人不敢相信地看着她。 她微微一笑,“宗业可是我亲选的人,不要小看落白山庄的副庄主。” ☆、相遇(二) “等等,落白山庄的副庄主不应该是宗源吗?”宁杨听的一头雾水。 “这是我们三人之间的约定。多年前,我必须离庄,走的时候把副庄主的位置交给了宗业。宗源受了重伤,担不起副庄主的担子。所以对外还是宗源有副庄主之名,但实际上宗业才是真正的副庄主,负责庄内一切大小事宜。在你的帮助下,他做的还不错。”她冲易无言点头。 易无言看起来也有点不知所措,“呃,所以你之前问我那个问题,应该由宗业去回答?这是我露出马脚的地方?” 白以书没有理会他跳跃式的问题,“总之,落白山庄的副庄主不会轻易被打垮的。或许宗业会比我们提前一步进落白山庄。无言,你看好位置,我要明天就见到宗源。” 易无言摊手,“不用明天,今晚就可以。”他伸手遥遥一指,远处有点点的光亮,“那个村子,是宗源最后待过的地方。怎么了?近在咫尺,不敢见了?害怕了?”易无言看到了白以书紧绷的脸,不禁戏谑道。 相比较而言,终于看到人烟的宁杨则显得兴奋了不少,她急急地还没说话就窜了出去。陈良摆头示意了一下,也跟着去了。 虽然没有入夜,但是村子周围活动的人还是很少。有位驼背老人看到四人一路走来之后,转身就往村子里跑。几人本以为村子排外,可实际上老人却叫来了好几户人家看看哪家有空屋给几位过路人借宿。 “这不是你们落白山庄的势力范围吗?这村子你不知道?”陈良跟在后面,悄悄捅了捅白以书,低声问。 “我当上庄主没多久就走了,上哪里知道去?”白以书不怀好气地回答。 安顿好四人之后,驼背老者转身说,“几位客人千万不要见怪,这一带常有野兽出没,所以我们一般傍晚开始就很少出门,”他咳嗽了好几声,“穷乡僻壤的,没有什么可以招待各位,还请几位早点休息啊。” “老人家,这里有野兽出没的话,可以找落白山庄的人帮忙啊,”宁杨立刻在旁边有了话,“这里距离落白山庄的后门已经很近了。” 老人摇摇头,“果然几位和落白山庄也有关系啊,我们怎么好总麻烦庄主呢?这么多年都过来了。哎,前一阵子,有位白衣仙人还自称是落白山庄的人,帮了我们大忙呢。” “白衣仙人?” “是啊,他就在离这里不远的山洞里。”驼背老人指了一个方向,“你们啊,要找他,一直走就能看到了。” “敢问老前辈,”陈良上前,“这个村子……有人来过吗?” 老人看了一眼陈良的手,笑着摇头,“没有,近三十年来从不曾有人出入。” “对哦,似乎也一直没看见有小孩。”宁杨小声跟易无言说,被无言打了一下。 驼背老人离开之后四人立刻围成一圈。 “有古怪。”宁杨点着头,“肯定有古怪。” “这里的人都能看出来好吗!”易无言撇嘴。 陈良瞪了易无言一眼,“以书,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听起来这个村子和落白山庄肯定有什么渊源。” 白以书沉思,“说实话,我也不是很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我当上庄主不久就走了,还来不及看父亲留给我的东西。东西基本上我都留给宗业了。” “宗业?”宁杨一愣。 “确切地说,是宗业和石期,我接到消息,石期现在是落白山庄的三庄主,其他人不在的时候就是他处理一切事宜。父亲走前留给我一些东西,他说让我好好领悟和传承,可惜,我最终还是没能做到。” “没能领悟,但是传承了。”陈良替她补充,“最起码,你找了信得过的帮手。” 白以书点头,“石期和宗业我都是信得过的。既然这个村子里的人已经知道我们与落白山庄的关系,恐怕宗业和石期提前已经打好了招呼,告诉这里的人我们可能会经过。” “但他们并不知道你是庄主,”易无言皱眉,“我印象里,周围也没这么一个村子。” 宁杨在旁边听得是一头雾水。 陈良也露出困惑的表情,最后他还是建议道,“不如我们先去那个前辈说的‘白衣仙人’那里好了。” “你一直叫他前辈?难道他不是一个普通的老人家?”彻底混乱的宁杨终于问出了一句有点内容的话。 这次,轮到白以书替陈良作答:“那老前辈早已年过六十,居然还健步如飞。我们短短的一段路程,他可以叫好几户人家出来,而且一点不见喘。这轻功,怕是柳叶门的前人吧。” “一切,等见了宗源再说吧,我想,他会给我们一个答案的。”易无言皱着眉头站起身。 四人等到天色彻底暗下来之后,才摸黑走出小村子。走出一段距离回头一看,才发现这个村子居然如此小而隐秘,湮没在丛林中几乎难以辨别它的虚实。回过神来,宁杨已经走出了好远。这一段山路并不好走,或者说,并不好爬,很多地方都是手脚并用才能上下,但是几个人却出奇地走的很快。一种莫名的气氛环绕着他们,没有人说话,四人走的比平时在白天走的还要顺利。越是顺利,这种奇怪的气氛就越是浓郁。 宁杨想了很久都不明白这是怎样的一种感觉,似乎怎么都走不到尽头,怎么也走不出去,但当她看到宗源的一刻,她突然明白了,那种气氛可以被称为:绝望。 几个人顺利到达了老人所指向的山洞。如同所有的山洞一样,这个山洞没有任何特别的地方。只不过,它的外面有一个人。那个人是靠着后面的石头半躺着的。身上的衣服、装饰一切都与旁人无异。 易无言刚想上前,被宁杨一把拉住。 “干什么?那是宗源,我去叫醒他啊。”易无言嘟囔着。 宁杨神色严峻地示意无言继续看。 他看到躺在地上的宗源叹了一口气,在夜色中,他看到那气体从可见变为了不可见。那是一股怎样的寒气,在夏末之夜如此清晰可见。 白以书的话里带着一些咬牙切齿,“寒虫蛊。” “什么东西?”陈良皱着眉问。 “一种失传了的蛊术,”宁杨回答,她看着白以书冲过去的身影,轻轻地接着说,“他中蛊太深,解不了了。” 一连等了三天,宗源还是躺在那里没有醒来。他的脸上、眉毛上甚至是手上,都凝出丝丝冰晶,白以书不得不给他盖上厚厚的毯子,时不时把他脸上融化的水滴擦净。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宁杨禁不住皱着眉追问。其实她已经问了陈良好几遍,但是陈良总不回答,她又不想问易无言,只好一直憋着,最后还是没办法,找到无言问出来。 易无言刚从村里拿回一些粮食和水以及一些必备品。村里的人不知为何特别好说话,虽然有一些人的脸色身材看起来都怪怪的,还有人似乎脑子不好,但是所有人都愿意拿一点东西出来,而且分文不取。他把东西放在地上,活动了一下筋骨,没有直接回答宁杨。他看了看,白以书还是尽可能守在宗源身边,陈良倚着树放哨,宁杨在这边瞪着他。 “先吃东西吧,”他把包裹打开,“以书,阿良,过来吧。”他伸手召唤。 陈良跳过来,“太好了,我都快饿死了。” 白以书慢吞吞地走过来,不知在想些什么。 “你不饿?”陈良嘴里塞着东西,不清楚地说着,“那你的这份也给我好了。”他伸手一拿,被以书轻轻打了一下。 “无言,有什么消息吗?”白以书在旁边坐下来。 易无言摇头,“我没敢跟外面联系,现在我们在落白山庄势力内,外面才不太敢放肆。现在是消息进不来,但是同样也出不去。” “落白山庄势力这么大啊?我回去跟方朗讲讲,他一定恨死了。”宁杨偷笑着,看到其他三人莫名其妙的脸,她清了清嗓子解释,“没办法,虽然焱阳宫在西域的势力也很大,但是它的势力范围可是只要有能力,就随便出入的。之前我偷跑进去好几次,也没人抓到我啊。”她看向白以书。 “落白山庄无人敢进,也可以说无人敢近,”她用树枝在地上写下两个同音不同形的字,“因为落白山庄是大燕和北匈奴的最北方交界制高点。”她指向对面的一排高山,“那座山再往北,就不是大燕了。” “啊?那落白山庄本庄在这里,不是十分危险?”宁杨突然吃不下了。 “那倒不会,至少暂时不会,白氏一族世代与匈奴交好,有血誓之约,不可反悔,所以落白山庄长立于此,也是提醒匈奴族人,不要轻易越界。当然,即便匈奴主部落不来,也时常会有一些逆反的部落,希望过此地去往中原。那么根据情况的不同,这里偶尔也会发生不同规模的战争。”白以书冲宁杨微笑,“所以不要担心,在江湖上打打杀杀惯了的人,不会轻易去招惹真正上战场的人,情况是不一样的。也因此,只要宗业进入落白山庄的势力范围,那么薛晋郢派来的老江湖无论多么厉害,都要考虑考虑落白山庄。” “也就是说,落白山庄其实是一个……”陈良谨慎地开口。 “一个军事关口,”白以书补充,“一个驻兵地。” “那这江湖门派?”易无言总算说话,但也只问出半句,下半句怎么也说不出来。 “江湖门派和驻兵场是分开的。情况比较复杂,你们稍微知道一点就可以了。我已经说不少了。”白以书立刻打住,“无言,说说你知道的宗源的事。” ☆、归庄(一) 作者有话要说:  留言在哪里呀留言在哪里~ “假扮宗源,恐怕不是你一个人的主意。宗源做了什么,你多少应该知道一点的。”白以书清楚而冷静地说,眼中的一丝细微波动暴露了她的心情。 易无言轻笑,“宗源具体做什么,我也不是很清楚。但是我却知道,他是为什么去做的,”他轻瞟以书,“不过鉴于我和他的关系,我想这些事,还是等他醒来之后亲自告诉你吧。” “宗源的话,可信么?”白以书顺着问。 易无言权衡了一下,说道:“我可以说一些事,不过你要先回答我的问题。” 白以书的眼睛扫了一下在两人之间左右摇头的陈良和宁杨,表示同意。 “我见到宗源的时候,宗源身上几乎全都是致命伤。我跟他没有深接触,不知道是为什么、怎么受的伤,只知道要伪装成他十分脆弱不堪一击的样子。可惜,他曾经也是易守轩高手榜前十名的人,而关于他为何会如此,易守轩竟然也不知情。所以我想知道,他为什么会受那么重的伤。按照他当时拼死拼活的样子来看,他受伤肯定跟你有关。” “拼死拼活?”白以书不解。 “你忘了自己曾经做过什么?你忘了你我第一次见面时,我还只是个书童?”易无言巧妙地提醒。 聪明如以书,瞬间就知道易无言说的是什么,也似乎略微明白了宗源在外做事的原因,她深深呼吸,关于往事的回忆不得不让她想起很多她曾经尽力忘记的事情。 “宗源受伤的事,错都在我。他受的伤,来自于却天决的功夫,可以活下来已经是万幸了。” “却天诀来自西域圣僧,普天之下,应该只有一个人懂,而根据易守轩的消息,那个人跟宗源曾经也是至交好友。为什么他能如此对待宗源,非要至其于死地不可?”易无言不肯放过白以书,步步紧逼地询问。 宁杨有些担忧地想开口制止,但又不敢轻易说话。 陈良的表情看不出他有什么想法。 过了好一会儿,白以书才缓缓开口,“因为我利用了宗源,我利用宗源,让扶烺以为我和宗源在一起,”易无言看到白以书的表情,就把自己的那句为什么给吞回了肚子,但是以书还是自己做出了解释,“扶烺当时刚解完毒,跟在我身边不肯走,我必须让他离开,我……我不能带着他一起。他当时中了五藏毒,中原无药可解……” 宁杨愣了一下,一个莫名的念头突然涌现出来,“……而我们扬州寺的嗔云师叔,是唯一一个在五藏毒下活过来的人,”她把以书说不出的话补充了出来,“嗔云师叔中了五藏毒之后花了将近三年的时间才把毒彻底清除,而且从此以后他再也不能四处奔波,寺里甚至专门立了规矩,寺中大小事务一律不许交给嗔云师叔,但是数年前他却拼尽全力去了落白山庄,”宁杨知道帮忙的事,她想了想,“嗔云师叔一向高傲,不肯让人知道他的情况,当时肯下山,恐怕不只是为了救扶烺大哥。” “他是为了帮我,帮我救扶烺。” “条件是?”陈良挑着眉开口询问。 “条件是要我放弃落白山庄庄主之位,跟他回扬州寺。” “继承他的衣钵。”宁杨接着补充,“从我入寺以来,嗔云师叔就一直希望有人可以继承他的一切技艺。可惜,扬州寺上下没一个人能被嗔云师叔看得入眼。连看到我,他都一个劲儿的摇头。他找了好多年,最后在中了五藏毒之后不得不在寺内静养。也难怪……” “当然,他也希望我可以找到百毒录的另一卷正本,归还扬州寺。”白以书抿嘴,“扬州寺内的百毒录失踪,大约也是六七年前了。” “所以,这六年来,你消失于落白山庄隐居在扬州寺,只是为了给扶烺换一份不知道能不能用的解药?”易无言闭上了眼。 白以书抬头看向天空,“一定能用,一定能解。扶烺一日没有消息,就是一日还活着。” “那你为什么不出来找他?” “我找了,”以书回忆着久远的寻觅,“我找了他一年,可是,没有找到。我去过所有我们一同去过的地方,所有他曾说他想去的地方,以及他喜欢的地方。所有可以找的我都找遍了,但是都没有。” 易无言记起了这个曾经绝望的女子只身提着凤白剑冲进大殿,剑指刚登基不久的新帝,要他找出高扶烺的情景。如今想起来,易无言居然忍不住笑出声。 “师父说,他之所以会出现后来的情况,是因为他的内力不足。扶烺习武经历虽然复杂,但西域圣僧向来以内力修为著称,所以他的情况会更好。待我学成之后,自然可以出来找他。于是,我跟随师父入山。这是我曾经对师父的承诺。我,我没有办法,当时已经拖了一年,我不得不跟他走。”白以书努力摇着头,似乎想摆脱什么。 “那宗源?” “宗源,对,还有宗源,”她的无奈更深了一层,“宗源也是我的错,扶烺当时看到我们在一起,就……就对宗源……他应该怪我的,他应该恨我的,他怎么会对宗源下手呢。”白以书捂住脸。 易无言怔怔地不再问话。 陈良低着头不知想些什么。 宁杨的眼神微微动了动。 四人还守在宗源身边,很久都没有继续交谈。 自这次谈话之后,无言再没有说过扶烺的任何事情。看到那个小村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移走了之后,陈良建议大家把宗源带回落白山庄。最后,背着宗源的任务落到了陈良身上。 因为很多山路不好走,四人到达山庄,已是第三日。 “庄主回来了!庄主回来了!”有人通报之后,石期立刻从正厅“走”了出来,看他的样子,似乎也是一直在等待。 石期是一个看起来很年轻的男子,最多也不过二十五岁。但是他的头发,却是干枯的花白,神情也带着一丝苍凉的困倦。他正襟坐在轮椅上,缓缓摇着轮子。“走”到众人面前,他迅速扫过一行人,在看到白以书时,疲惫的脸上终于出现了狂喜,紧接着直接跪在了地上。 “恭迎庄主回庄!” 石期的腿行动不便,只能双腿跪地,高声迎接。而其他跟在他身后的、在庄内其他地方的近百人,都单膝着地,跟着石期一起喊。 “恭迎庄主回庄!” “恭迎庄主回庄!” 声音渐渐在庄内蔓延,在山中回响。群山中回荡的,似乎不是从嘴里说出来的声音,而是在心里默念的信仰。或是有庄主归来的缘故,这原本毫无生气的落白山庄,突然多了一份厚重。 但即便是这样的声音,仍没能惊醒陈良背后的宗源。 “我一早收到宗业的消息,说庄主已经准备回来了,”石期跟一行人一起赶往住所,“宗业是昨天晚上到的,有不少人跟着他,好在他还是及时进庄了,这样我们的保护还能更多一些。”石期快速地说明情况。 “伤的重么?”白以书跟石期并排走着。 “很重,幸好古神医留下的护心丸还有,也给宗业输了些内力,命是保住了,但是恐怕要恢复好一段时间。把宗源放那间屋子里吧。”石期指了指旁边的一间屋子,并跟白以书示意宗业的所在。 安顿好昏迷的宗源,简单检查了宗业的伤势后,众人聚集在山庄的正厅。 “我们的动向你全部都知道?”白以书先问石期。 “对,宗业先把你要回来的消息告诉我,后来又说你们要去找宗源。”石期的表情有些微妙。 “你一直都知道宗源在哪?” 石期摇头,“刚开始我并不知道,只是觉得出现在我面前的宗源不是他本人。”他看着易无言,“后来我与易守轩联系时……” “易守轩?”陈良打断他。 石期抬头看看这个陌生的青年,他知道陈良是谁,基本了解了他的情况,所以并没有遮遮掩掩,“对,易守轩,白家与易守轩一直是牵扯不清,总有那么点关系,所以很多事情,易守轩不方便出面,就由我们这些局外人帮着。我与易守轩的人联系时得知,余生打算清除薛王爷的江湖势力,只是薛王爷有一股力量,很不好处理,他重建了曾经的药庐。” 宁杨捂住嘴。 中厅里一阵安静。 “药庐,”石期叹气,“先帝时摄政王建造的地狱,专门安置反抗他的人,使其为自己所用。原本二十几年前已经被彻底摧毁,但是薛晋郢在短短数年又建了起来,而且还颇具规模。只不过新药庐更注重于制造药人。” “而宗源就是一个药人……”宁杨小声说出了自己一直以来的想法。 所有人都不可思议地看向她。 “你可以看出来?”石期微皱着眉饶有兴味地问。 “其实以书姐比我更早看出来,”宁杨扭头看白以书,“如果宗源只是中了寒虫蛊,那并不需要人一直在旁边看着,只要等他自己醒来就好。但是宗源身上应该还中了毒,所以才会一边吐寒气,一边出热汗。以书姐一早就看了出来,所以一直守在他身边,以防他毒发。多年前摧毁药庐的行动,扬州寺也有份,根据寺内记载,药人都是至少身中两种以上的蛊毒,一种用来增强武学修为,另一种用来控制他们的行动。宗源这个样子,恰是符合药人的情况。” 白以书一句话都没有说。 ☆、归庄(二) “你说的不错,宗源确实是药人,”石期没有得到白以书的示意,只好接着说,“宗源是薛晋郢最后一批药人,他身上至少有三种蛊和多种毒,毒已经深入骨髓基本无解,而蛊的话,如今其他两种已经都被寒虫蛊吞了,他才变成现在的样子。薛晋郢的药庐造得非常隐蔽,而且药人数量非常庞大,基本可以比及一支地方军队。于是宗源倚靠自己半残的身体,也加入其中,在里面伺机而动,找到突破口,然后由落白山庄的一批精英将之彻底销毁。细节我就不多说了,总之,宗源借着这几种蛊,基本恢复了以往的功夫,甚至更高,但是他也付出了极其惨痛的代价,估计以后他也活不了几天了,这件事,我也私下和古神医确认过。所以,宗源才会去到落白后山,在隐村附近。” “隐村?就是我们之前去过的那个?这都是你安排的?”陈良忍不住问。 石期再次点头,“既然庄主已经要回来了,那宗源的下落也不需要再继续隐藏下去。药庐已经被毁,落白山庄庄主也归位,薛晋郢自己那边还有不少事情等着他,没那么多心思都放在宗源身上的。” “那无言之前所说的京城里那个中间人是谁?”陈良追问,“你一直在落白山庄出不去,看你现在和无言的样子,你俩之前应该也不怎么认识。那么把你们联系在一起的那个人是谁?” 石期和易无言对视了一眼。 白以书也回过神来。 “不想说么?”见两人半天没说话,陈良继续追着说,“还是不能说?” 易无言张了张嘴,但是只发出沉重的呼吸声。石期轻轻摇头。 “不能说的人,绝对不是易余生前辈。他虽身在江湖,但很多事都交给无言去处理,”陈良冷笑,“既然你们不说,那我说。” “药庐最开始建立的目的是什么?是增强实力。药人通常来说都是受施药者直接控制,神志不清且武功极高,用来做地下活动最为方便,尤其是暗杀。同类的组织像夜衣盟,虽然也有规模但是底下杀手并不受盟主完全控制。而药庐就不存在这样的问题。药人除了使用时间有期限之外,几乎没有任何弱点。所以这样的药庐一旦建立,会大大增强药庐所有者的实力。那么建立之后对谁威胁最大?对谁的威胁最大就要看建造者是谁。所以,薛晋郢最想要什么,那自然就是对谁威胁最大了。易守轩打头阵,落白山庄副庄主三庄主任其指使,中原第一秘派和天下第一庄,这两个第一都不是说着玩玩的。江湖中还有谁可以任意差遣这两派的执掌者吗?呵,只能说,皇上这步棋下的还真远。”看到两人同样的凝重神情,陈良脸上的寒意更重了一层,“不对么,让易守轩和落白山庄捣毁药庐的人,让易无言装扮成宗源的人,不正是当今的皇上高扶瑄么?” 这个消息太过突然,以至于所有人都忘记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 易无言惊住了:“我并没有……你怎么知道的?” “你曾暗示以书惹了不该惹的人,除了当今的皇上曾经的新帝,落白山庄庄主惹不起的人还真是寥寥无几。” 白以书生硬地打断了他们的话题,“隐村是什么?落白山庄的地形图里并没有记载。” 这话让石期一贯了如指掌的神情黯淡下来,他低下头。陈良的表情略有不甘但没有再度相逼。 “以书,你应该看看你父亲留给你的遗志,”石期惨淡地看着白以书,“隐村是二十余年前被击溃的药庐存活下来的药人。” “二十多年前八方留仙楼副楼主许多带领留仙楼高手血洗药庐,一大半药人因为毒性发作不得不当场斩杀,剩下的人虽然捡回一条命但是也与常人有异,不能够再正常生活,所以必须安置在隐密的地方洗去体内的毒和蛊。这些年来隐村不少人死的死残的残,现在只剩下几户人了。我之前已经知会隐村的人,说你们会去找他们,让他们派看起来正常一点的人出来见你们,省得把你们吓着。” “很多事情,都太复杂,而且隔了太久。以书,你看了老庄主的遗志,或许就可以明白他一直把隐村放在落白山庄范围进行保护的原因。”石期的声音如此柔和,但每一个字都像大石头一样压住白以书的心。 “宗源帮着皇上,是不是因为我?”她咬着牙问出口。 易无言不敢回答,他瞟到宁杨探过来的担忧的眼神,紧紧闭着嘴。 “宗源愿意帮皇上深入药庐,是不是因为我?”以书的声音提高了一节。 石期来回摸着轮椅把手,“不错,他这么做,是为了你。或者说,他自以为是为了你。”他抬头,“关于你们的事,我管不了太多。当年你去找皇上要高扶烺,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确实留下了话柄。宗源知道这件事后就跑去跟皇上请命,希望不要降罪于你。皇上亲自联系易守轩,想办法把这件事压了下来,条件就是落白山庄要帮着清除药庐。宗源当时身受重伤武功尽失,正有进入药庐的好理由,所以宗源就成为了药庐里的内应。皇上下旨,不计较手段和过程,只要清除药庐即可。最后药庐是被清了,但是宗源体内的蛊,却没办法去掉。古都鲜古神医曾经暗中派人过来帮忙,但是也没能凑效。” 陈良愣了一下。 “古神医当时也忙着处理医都内的家事,来不及亲自赶来。”石期随口解释一句,“好在宗源体内的蛊帮着他恢复了昔日的功夫,后来他又帮着皇上做了些什么我就不太清楚了。大约两年前他才回到落白山庄,在他的强烈要求下,我让他去了隐村。” “他也知道隐村?”陈良看白以书不说话,就自己问出口。 “对,不过老庄主的遗志只有我和宗业看过,应该是皇上把隐村的事告诉了宗源,不然他不会知道。” 陈良顺着旁边的椅子坐了下来,他抬手扶着头,“也就是说,这一切,都跟皇上有关,都是他授意的。” 石期表示赞同,“是啊。皇上刚登基的前几年特别辛苦,也是薛晋郢势力最大的时候,现在的他比起那时几乎缩水了一半甚至更多。药庐的消失是其中一个转折点,不少人就是忌惮他的药庐才尽可能地对他惟命是从,药庐被毁之后,不少人开始更直白地表示出对他专横跋扈的不满,朝廷的形势才一点点好转。之后方朗率焱阳宫宫众给予中原武林重创,其实也着重削去了不少薛晋郢在江湖上的党羽。皇上在他面前一向都很小心,近来也刚刚表现出些许强势。当然,现在的情况也得益于易守轩的帮助。余生一直守在皇上身边,几乎半步不敢离开。”他对易无言示意。 “没有任何一场斗争是没有牺牲-的,”他看到了宁杨复杂的表情,“你要知道,方朗当初是冒着多么大的险跑来中原。当时他在和他亲叔叔的斗争里还处于下风,焱阳宫里的人都觉得他太年轻没担当,只要他稍有闪失,很容易就被他叔父吞的连骨头都不剩。后来有个灰衣青年出面制止了他,也是在很恰当的时候。那个制止基本上帮着他保留了最后的精英心腹,而且他也来得及回去阻止焱阳宫与光明窑的合作。” 觉察到周围不安定的气氛后,石期叹气,“其实当时皇上并没有打算降罪与你,”他看着以书,“你是良王皇老六的人,皇上一向只把老六当兄弟,随口找一个理由就可以帮你开脱。可是当时他初登基,几乎是四面楚歌,薛晋郢几乎就等着他让位,良亲王又不在。他知道宗源和你之前的关系,所以跟落白山庄放出风声说要治你的罪,宗源是心甘情愿决定要去找皇上,帮你脱罪。这些我都没有和他说过,他只为求个心安,与其半死不活地过完下半生,不如做他能做的事。你不用这么看着我,”白以书的眼神飘过来,石期的表情渐渐严肃,“凡事以大局为重。若可以,那时就是让我去,我也会义无反顾地去做。” “但是皇上最后也没有特别为难落白山庄,”易无言接着话头说,“按照当时的情况,落白山庄的地位很可能不保的,但是皇上却劝薛晋郢不要那么做。” 无言脸上多少有点不解。 “因为良亲王和落白山庄的关系,”石期从容地说,“扶烺是落白山庄的姑爷,所以皇上和落白山庄也有那么点联姻关系,他轻易不会放弃落白山庄。不仅仅是因为落白山庄的关口身份,当时的情况完全可以直接设立关口,抛开落白山庄。外族也忙着内乱,无瑕顾及这边。” 宁杨一口茶水喷了出来,“姑爷?”她的语调怪怪的。 “对啊,扶烺和以书早有婚约,自然就是落白山庄的姑爷。”也只有石期,才能把这样一段听起来十分奇怪的话,说的无比自然。 白以书的眼神有着剧烈的波动,她一闭眼,把这波动藏了起来。 “我还有一个问题,”易无言打破某种奇怪的氛围,“石期,你为什么说你不可以?”他怕自己问的不明白,又补充说,“你为什么不能替宗源去药庐?” 石期没有看易无言,“你很在意宗源?”他轻笑了一声,“你不过是在意你大哥,永远在你前面的高扶烺。所以你才揪着宗源的事不放吧。如果没有扶烺,或许宗源不会受那么重的伤,但是即便没有扶烺,宗源还是犯过不可饶恕的错,落白山庄早就不能容他了,若不是因为老庄主看着他从小长大一直护着他,他早就被逐出山庄了。” 易无言的拳头握得死死的又松开,“你说的不错,我是因为扶烺才十分在意宗源。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扮演宗源,虽然多年前的事我不曾参与,但多少也知道一点。现在我只想问你,你为什么不能去药庐?你为什么这么多年一直不肯出庄?易守轩在落白山庄的人从来不曾见过你,你怎么认出他们的?” “哦,所以你认为你是为了易守轩才问我这个问题?” 易无言咬了咬牙,“也有扶烺的原因。如果你代替宗源,或许宗源还有救,扶烺也不至于欠他一条命。” 石期闭上了眼睛,“就算当时有别人可以代替他,他也还是要选择自己去的。他欠扶烺一个解释,扶烺欠他半条命,说实话,扯平了。由始至终,确实都是宗源咎由自取……如果你经历过全部的事。至于我,” 在众人惊愕的眼光中,石期缓缓地说。 “我是二十余年前摄政王建造的药庐残留下来的药人。” ☆、坐拥天下(一) 宁杨在屋子里无聊地插着花。石期给一行人选的位置非常好,地势偏高,视野辽阔。 她看向窗外:白以书的身影刚刚消失在后院。 “你在想什么?” 声音突兀地冒出来。 “易无言!你想吓死谁啊!”宁杨没有好气地说。 无言摆手,“我刚才已经在门口问过了,是你自己没听见。你失神在想什么啊?”他不依不饶地问。 宁杨的神情恢复到刚才的茫然,“我在想,石期前辈居然真的像传说中的那样,难怪他的外号是‘坐拥天下’,我原来以为这是个动词,不曾想过,这是个名词。他足不出户这么多年,居然什么都知道。”  易无言有些沮丧,他伸手揪下一个花瓣,“是啊。我也一直觉得,易守轩已经很厉害了,易守轩里的人已经很厉害了,也从来没想过别的。结果我做了半天的轩主,一切都在人家的掌控中。” “你也不要这么说,你做的也很好啊。”宁杨拍拍他的肩膀安慰他,“你说,为什么石期前辈说了他是药人之后,以书姐就不让他说了?” 易无言想了好几个答案,不过似乎都不太可行,于是他没有回答。 “因为事情过了太久,你们知道也没有什么用。因为事情牵扯的东西有点多,知道了对你们也没有好处。”石期的声音从窗外传来。 两人都吓了一跳,尤其是易无言。 宁杨把窗户开得更大一点,看到了坐在旁边的石期。她和易无言对视了一眼,把问他什么时候在这儿的问题咽回了嘴里。 “石期前辈,不如进来说话吧。”她还有不少想知道的事,怎会轻易放过他。 易无言前后看了看,“陈良呢?” 宁杨一指外面,“我刚才看见他在以书姐身后。” “什么!”易无言的眉毛竖了起来,“他凭什么跟去啊,以书不是去找她父亲的遗志了,他为什么要跟去啊,你等会儿,我去把他弄回来。” “不必了,”石期在门口堵住他,“是我让他去的。以书要接受的东西有点多,总要找个人陪她。” “你!”易无言像看怪物一样看着石期,“你不知道以书和扶烺的关系?你明明知道的!为什么还让陈良去?宁杨不可以吗!” 石期根本就没有看他,他摇着轮椅“走”到宁杨身边,帮着她把花整理了一下。 “你不是有很多问题吗,怎么不问了?”宁杨偷瞄石期的时候,听见他这样问。易无言气鼓鼓地坐在一边,听到这话,也竖起了耳朵。 宁杨清了清嗓子,小心地说,“那我就问了?” 石期做了个请的动作。 “石期前辈,你还记得三年前,方朗顶着‘清理门户’的借口来中原武林吧。那个时候他一路往东,过了江南扫了东海,就跟我们回京城的路线一样又转而北上,结果不知为何,被一个灰衣青年阻止在半路上。” “你想问那人是谁。”石期微笑。 宁杨连忙点头。 “而你猜是扶烺。”他的话转而指向易无言。无言不敢看他。 “那人是以书。”石期不再卖关子,干脆地回答,“怎么了?又不可能是我。以书当时确实是失踪的,但是她每隔一段时间都会飞鸽传书给我,告诉我她安全,所以我一直都知道,她还在哪个地方有意义地活着。方朗进入中原武林,阵势之大导致基本上没有不被牵扯进来的门派,更何况是唯一能与西域藏花抗衡的扬州寺。扬州寺住持都出面了,以书肯定知道这件事。方朗的和扶烺的关系非常好,连名字都改自于扶烺,估计以书当时也关注着西域的动静,多少知道焱阳宫内外的情况,才在最关键的时候阻止了他继续前行。” “其实我也一直以为是扶烺大哥。”宁杨有点失望,“以书姐的武功果然比方朗厉害啊。” 花已经彻底插好,插花的手又放回轮椅上,“那也不见得。以书当时并没有用良箫,但是方朗的刑剑一定感知到了她。你想,聪明如方朗会不立刻猜出来者是何人所扮么?他一早看出以书,于是顺着以书的意,他的输里多少有假装的成分,当然,以书多少也隐藏了些许实力。如果两人真的打起来,”石期的脸上出现了一丝好奇,“还真说不好谁更厉害呢。” 易无言哼了一声。石期转过轮椅方向对着他,“不用觉得无论谁最强,你大哥都更强。他这么多年还不知道窝在哪里,武功有没有退化呢。” “你会读心术?”易无言还是忍不住发问。 石期只是会神地笑一笑。宁杨轻声说:“不用读心术,只要你活得够久。”她看石期的眼里多了一丝恭敬,“我师父说,只要你活得够久,你就会知道很多事,就能看出很多事。” “我知道,你有一个好师父。”石期点头。 “还有……”宁杨的声音变小,但是石期还是听得很清楚,“以书姐为什么无法御剑?” 这个问题也引起了易无言的好奇。他知道白以书从多年前的试剑大会之后就再没有御剑,究其原因,他却并没有在轩内的各项记录里找到答案。 石期摩挲着手上的白玉扳指,“其实也很简单,《剑术》一书中关于御剑一章里有几项御剑的克星。其中有一项,叫做‘其心不专,不得御剑’。当年试剑大会时,以书因为同时拥有凤白和刑剑两柄绝世好剑而遭受非议。有人建议她把凤白交付出来,取代旧的镇会神兵。所有人都知道,凤白剑是落白山庄庄主信物,拥有凤白剑自然就拥有一半的落白山庄。于是这个提议一出来,整个会场当即炸开,众人一致表示赞同。当时宗源拒绝了以书的一个提议,两人关系有点紧张,宗源的父亲还在一边,所以宗源他来不及帮以书解决。老庄主也没到现场,以书一个人根本掌控不了。” “紧接着,扶烺就站出来了。” 易无言突然有些明白轩内记录对于这件事记载十分之少的原因,连扶烺的出现都是他后来与旁人交流时得知的。 “扶烺当时回朝已是第二年,五皇子的事都是他一手安排,深得皇心,宫内对他好评一片,加上有军功在身,正是朝中当红的皇子。武林大会上他又出尽风头,给足了他师父简仪仁面子,所以在江湖上他也颇有威望。以书不知所措的时候,他站了出来,指明说凤白剑只能归白以书,最后在他的推荐下,刑剑才成了新的镇会神兵。方朗也是在那时拿到了刑剑。”其实石期当时也并没有到场,“据说当时扶烺还特意把凤白剑伤他的胳膊给大家看,实在是煞费苦心。应该是自那之后,再没有人看见以书御剑。我曾在庄内看到她偷偷尝试,根本就没成功过,所以她后来应该也是放弃了。‘其心不专,不得御剑’,估计以书每次御剑都会想起她刺伤扶烺的时候,因此才再无法御剑的吧。” “她什么时候刺伤扶烺大哥的?”宁杨歪着头想不明白,“方朗说他也不知道扶烺什么时候受伤的。武林大会当时方朗跟着一起去的,没看见他和以书姐单独接触过。” “这件事确实没有人知道。”石期点点头,“等扶烺回来你可以问一问他。” 易无言的声音飘了出来,“什么叫做‘等扶烺回来’?”他走到石期面前,直勾勾地看着他,“你知道扶烺的事?他在哪儿?” 石期不予回答。 “我曾经怀疑过陈良,但是后来我摸过他的脸,是真脸。自己是不可能给自己换脸的。我去查过所有有足够精通易术的人,没有任何人跟陈良有关系。古都鲜虽然医术高明,但可惜他看不见,不可能替别人换脸。医都里的其他人再没几个有如此医术的人了。”易无言冷漠地看着石期,“陈良原本也是易守轩杀手榜上的人,只不过因为资料太少才一直徘徊在十几位之后。现在他出现在众人面前,对他的实力也就有了更高的判断,才可以进入高手榜。就算我现在对他仍有怀疑,也和扶烺没太大关系。” 关于无言的质疑,石期仍是没有反应,“没有他死的消息,就是还活着。以他的性格,不会离以书太远。”他看向窗外,夜色渐入,后院老庄主的寝居亮起了灯。 “什么事要他们两人在一起那么久?”得不到他想要的东西,易无言看到远处的亮灯,不得不又在意起来。 “闻伯的遗志里包涵的事情有很多,需要以书好好消化。其实说来内容很简单,就是关系比较乱。你们都是和以书有联系的人,告诉你们也没什么,不过我有点累了,以后有机会再说吧。”石期揉了揉胳膊,“我回去了。” “石期前辈,”宁杨叫住了他,“您的真实年龄是多少?” 石期转动轮椅的手停了下来。 “落白山庄前庄主白老前辈离世数年,山庄内应该还没有人敢直呼他的名字吧?” ☆、坐拥天下(二) 作者有话要说:  留言在哪里呀留言在哪里 沉浸在自己思绪中的易无言猛地抬头。 “我们扬州寺内关于二十多年前的药庐有一些记录。其中说,有一部分药人,是专门用来给摄政王制作长生不老药的。记录的结果是所有的人都死了。可是……可是?”宁杨疑惑。 “可是有两个例外并没有放在里面,你师父和我是老朋友,他自作主张把这一段抹去了,希望我们可以远离俗事。可惜,我和童小飞的身份都在这儿,注定是离不了江湖的。” “古都鲜的小叔……”易无言喃喃道。 “从血缘上讲,他确实是都鲜的小叔,但是从关系上讲,两人应该更像是父子。当年如果没有童小飞一力护佑,古都鲜早就没命了。所以如今他一直把童小飞带在身边,也是期望有一天可以彻底治好他。不过看现在的情况,治好的机率并不大。” “其实我并不希望他治好。” 无言和宁杨还在消化着石期的话,他又接着说。 “这么多年人走的走散的散死的死,就算童小飞真的可以恢复神志,他的时间还是停留在二三十年前。他大哥大嫂死了,其他兄弟姐妹也都各自分散开,曾经的好友大多不知去向,活着的可能性也不大。这些年除了偶尔来我这里坐坐,他基本上见不到什么故人。所以恢复了神志又能怎样呢,还不如像现在这样,想的少一些,烦恼也少。只要跟着古都鲜,别的也没什么重要的。古氏一族掌管的医都这几年也已经重新步入正轨,童小飞跟着古都鲜,不会再像之前那样难过的。”石期转着轮椅到桌子旁边,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夜色渐深,窗外隐约可以看见后院的灯灭了。 “你们两个继续想吧,我先回去了。”石期看到了白以书和陈良走出来的身影。 “石期前辈!”宁杨再次叫住他,“您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您的真实年龄……” 她听见石期轻笑了一声。 “活了这么久,我早忘记我具体年龄了。算来,也有五十多岁了吧。空有一层年轻的皮,内里早就腐蚀得不成样子了。你要是真想知道,有空可以问问古都鲜,我比童小飞大五岁。”说罢,他转着轮椅离开了,留下满腹疑问的易无言和宁杨。 偌大的落白山庄在深夜无比安静。几小队侍卫在庄内巡逻。整座山是通往中原的必经之路,一直作为关口存在,更远处可以看见哨兵守在自己的位置上。 陈良站在自己的屋子前。他并没有和宗源宗业一样住在山庄的平地处,也没有被安置在和宁杨易无言同样的位置,而是被石期安排在和白以书一同住在地势更高的也象征更高地位的地方。 他独自环顾四周环顾了很久,“您应该知道自己的轮子声音很大吧?”陈良对着身后的人说。 石期摸了摸椅子,“我并没有隐藏我的声音。它也用了七八年了,有点嘎吱声也很正常。我还等着它的制造者回来再给我做一个呢。” 陈良撇了撇嘴。 “哦,你或许不知道,它的制造者是良亲王高扶烺,”石期眯着眼回忆,“当初他跟着以书一起回了落白山庄,看我以前的轮椅太简陋,给我造了这个。”他抬头看陈良,“你应该认识一下高扶烺。他和你的几个师傅都有渊源呢。” “您从一开始就知道我的情况。为什么没有告诉宗业?”陈良转过身看着他,“如果我是个危险人物,恐怕来不及告诉他,他就已经死了。” “可你不是,对不对?”石期慢条斯理地回答,“没错,我和无言基本上是同时间查出来陈良,也就是你的情况,但是有无言在,你还是古都鲜身边的人,神医如今身边的人,再坏能坏到哪里。宗业有时候会钻牛角尖,他少知道一点事情也对他做事有好处。而且太早揭穿你,我怕你不敢跟着他们走了,你跟着他们,他们才更安全,所以我不说,有我不说的道理。” 陈良不可置否地耸耸肩。 “以书呢?” “回屋了,”陈良冲着白以书的屋子扬了扬下巴,“她没说什么话,应该还没有缓过来。” “她跟你说她父亲遗志里写了什么吗?” 陈良犹豫了一下,从怀中拿出一本书卷,“她直接把这个塞给了我。” 石期笑道,“果然啊,以书还是以书。” “怎么回事?她塞给我是让我看还是让我保管?看她那样子我都不敢动。你们也真是奇怪,明明可以很简单的事情,非要弄得这么复杂。” 听到这话,石期的笑声更大了,“你还说我们?你自己不也一样?”渐渐地,他的眼神带有一丝寒意,“你一路一直毫无怨言地跟过来,是为了什么?你不打算好好跟我说说?之前的南宫,后来到无言,再到宗业,他们都不知道。还有谁?宁杨?以书?”他突然又苦笑,“南宫的事没给你教训么,你一直想隐藏的东西,说不定很多人早已心知肚明。阿良,你真的打算什么都不说?” 石期的一声阿良,叫得陈良心里一颤。他默默把书卷放回怀中,眼睛还是看着白以书那已经黑了的屋子。 “我应该已经说的很清楚了,你就这么没有什么话想跟我说?”石期等了一会,困惑地看着他。 “石期前辈,您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知道很多事的?”陈良突然问,他看见石期放在扶手上的手握了起来,“‘坐拥天下’的称号,不是一天两天的。师父曾与我说,前一位天算死后,会有下一任接位,而这个人,根本无法判定其任何身份,可男可女可老可少,当有一人接位之后,立刻还会有一个人成为新天算的继任者。就相当于一个门派的帮主和少帮主。石期前辈,如果您想和我谈谈这件事,我是很高兴跟您谈的。” 石期愣了很久,才轻声说道:“看来我确实是老了,所有的事都应该交给年轻人去做啊。你做事一向有分寸,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吧。”他摇着轮椅缓缓离开,接着又想起什么,突然回头,“哦,还有,刑剑你不必急着还给方朗,他那边快要尘埃落定了,而你,还有用的到的地方。” 陈良拱手,深深鞠躬,“多谢前辈赐教。” 舟车劳顿的一行人接连休息了三天,宗业也昏迷了三日。这期间以书和陈良一直围着宗源宗业转。陈良给一直昏迷不醒的宗源输了不少内力以护心脉。 宗业醒来时不知为何一直无法开口,检查之后才发现中了暗器,陈良帮着在尽量减少伤害的同时冲开钉进他穴道里的那枚梅花扣,他才能沙哑地说话。 “南宫,南宫他……”宗业止不住地咳嗽。 易无言阻住他,“南宫的事我们基本了解了,你还是先休息好。” 宗业一个劲儿地摇头。 “你受这么重的伤,怎么一路跑回来的?”宁杨摸出了他伤势的严重,示意他写出来。宗业颤抖地用手指在旁边划出两个字:“以书”。 “宗业临走前,我给了他几枚火器。唐家的暗器出名,火器也不差。我在扬州寺认识了前来叙旧的唐家堡堡主,他在路上托人给我带了一些唐家堡的火器。威力如何?”白以书皱着眉解释,并且询问宗业。 宗业哑着嗓子不好说话,就只是竖起大拇指。 “川蜀唐门也是早分裂成了暗器和火器两派。暗器一派早已隐居不知所踪,如今我们经常谈到的唐家堡大多都是指火器一派。”易无言拿过宗业剩下的一枚火器,不由自主地说。 “我也和唐堡主通过信了,他们那边在想办法安抚江南那边的波动。”石期坐在门口,他并没有进门,“宗源怎么样?”他看向陈良。 陈良一耸肩,“除了不醒之外,他身体的各个部分都在迅速衰退。我和以书都尽量给他传了一些内力,但实在是杯水车薪。宗业,等你好一点你最好去看看。” 所有人都看向宗业,宗业只是轻轻摇了摇头,艰难地说,“我并不想看他。他总是有比看我更重要的事做。我这个作兄弟的,没法完全支持他也帮不了他,至少也别阻碍他了。咳,你们以后打算怎么办?” 易无言本想开口反驳,但是听到问题也不得不重新思考。白以书已经找到了,宗源也回山庄了。对他自己而言,留在这里的意义已经不是很大,渐渐地,他坚定了早已做出的打算。只不过在他开口之前,另一个人先说话了。 “我要去西域边界。”白以书说,“无言,我知道你想回京。宁杨,陈良,你们可愿意与我同行?” 宁杨断断续续地有点犹豫,看到陈良想都没想就点头后,她也胆怯地点头。 易无言摸了摸下巴,“可否解释一下呢?” 白以书顿了顿,说:“金霖寺全灭后,薛晋郢曾下令搜寺。结果把整个寺都翻遍也没有找到他要找的东西。落白山庄在外的一个‘影子’给我带了口信,薛晋郢之前要找的,和‘天算’有关。” 易无言眯起了眼。 以书叹气,“他要找的,是许多前辈的遗体。” ☆、往事(一) 作者有话要说:  故事写到这里,基本已经走完一大半了,活着的该出现的人都出现了。之后打算写写前传。反正看得人也不多。有空留留言啊 白以书的话,让所有人都沉默。 “他之前要找风尘的遗书,现在又要找许多前辈的遗体,”易无言指出问题,“他要把所有的‘天算’都找出来?” “似乎在他封王之前,他就已经在西域有帮手帮他找许多前辈的遗体了,这不是最近才发生的事情。”白以书解释,“‘天算’是独立的人,通常都是直接服务于皇上。他们生前可知天下事,死后自然也带着很多秘密。”突然,一个念头划过她的心里,她抑制住了看向石期的眼神,“按照李由在信中告诉我的情况,我不认为我们可以顺利带回她的遗体,但是,至少可以做一点保护。” “李由?”陈良疑问。 “是的,李由,”白以书难得地笑了,“落白山庄的‘影子’之一。” 她还是没说的很明白,但是陈良已经听出了她的意思。 “如果你们还愿意与我同行,那么我们就走最近的一条路,一路畅通无阻,直接到金霖寺后山。” 陈良失笑,“现在这个情况,还有畅通无阻的路?” 白以书歪着头看他, “从落白山庄到最西边的位置,如果走直线,不知道中间会有多少阻拦,不要说薛晋郢、光明窑,包括西域藏花,柳叶门残党,夜衣盟的一部分杀手等等,都会跟着我们。南堂现在分成两拨一片混乱,很有可能有人参与到阻止我们的队伍中,”她拿起一进门就被她放在地上的卷轴,,打开来看竟是大燕以及周边的地形图,“所以,我们走边界。”她熟练地指出一条绕远的路,“这条路稍微有点远,但是比起我们在路中遇到的所有阻碍,我认为它最安全,抓紧时间的话,完全可以追得上走正常道路的时间。” “这条边界线上驻扎的,是曾经与扶烺一起出征的队伍。”她的眼神渐渐凝住,“都是至今仍自称六王军的队伍。” 易无言紧紧皱着眉,“而皇上也从不曾下旨让他们改掉这个称呼。” “主将对于军队的影响力,有时候远大于皇上。朝廷多年内斗不平,皇上在任何一个时刻下旨改称呼,都不是明智的选择。更或者说,是他有意为之。”陈良如此解释,“高扶烺真正在军中的时日并不长,带领将士打了胜仗,或许可以让将士们为之欢呼,但是这么多年过去了,军中将领不知换了多少回,新兵不断补充,真正记住他的人有没有那么多都不一定,更何况是六王军的旗号。与其说是高扶烺的影响力大,不如说,是皇上有意在军中塑造一个假的敌人给薛晋郢。我认为这个说法,更有说服力。” “陈良说的不错,”全然不顾另外几人的惊讶,白以书接着陈良的话,“扶烺在军中的影响不会再有人比易无言清楚,你一直帮着皇上,恐怕那一段说辞也不过是皇上交代你的事。” 易无言在一边轻轻叹气。 “所以,至今仍自称六王军的人,其实早已是皇上的心腹。”看样子,石期也是早就知道,“落白山庄从来都站在皇上一边,自然会是一路畅通无阻。” “我一早说过,高扶瑄可不是一般人眼中的皇帝。或许在众皇子中,只有他真正得到了圣祖的真传。”以书点着头。 “听你们这么一说,”易无言反应很快,“我暂时就不回京城了。有余生叔父在,简盟主也从中帮忙,区区一个薛晋郢也不是很难哦。” “你们先去找许多的遗体吧,”石期安排着,“京城还是我去吧。另外,无言,提醒你一句,薛晋郢绝对不是区区。薛这个姓,在寻常百姓家或许很常见,但是在宫廷之上,就很少了。他之所以在短期内可以壮大至此,原因要追溯至很远呢。所以京城还是由我去吧。” 包括白以书在内的其他人,几乎都是一脸茫然,但还是有人听出了深意。陈良微微眯眼,暗示石期万事小心。 “以书呢?” 下定决心出发的几人很快就收拾行装。宗业也不顾身体的情况,执意要加入,但最终被白以书否决。四人沿落白群山行走大半日,稍作歇息。陈良带马儿去饮水,回来的时候发现白以书已经不在。 “她让我们先去前方的百里亭等她,她说还有些事情没有跟石期交代。”宁杨解释白以书的离开。 “难怪她不让你领马。”易无言坐在树下,端详了陈良好一会儿,“话说走之前石期不是嘱咐你让你带着凤白剑?怎么不在了?” 陈良摸摸背后仅有的一柄刑剑,说道:“刚才以书说凤白剑还有其他用处,就拿走了。” “也是,庄主的象征,放在别人手里就是不能放心。估计她是想把凤白剑送回山庄代由石期保管吧。”易无言这样理解。 宁杨接话,“石期前辈不是要去京城?怎么可能随身带着凤白剑?” 是哦,易无言一拍头。 “你们不要乱想了,咱们还是先去百里亭等候吧。以后的路程只会更紧,我们去那里再换一批马。”陈良催促着。 “他们已经出发一段时间了,你也不用再装下去了,”石期拿棍子捅了一下还在床上躺着的人,“宗业又睡下了,我命人点了他的穴道,不会醒的。他伤没好全,不过恢复的很快,身体已无大碍。”见对方没有动静,他又捅了一下,“你起来。我亲眼看着他们下山的,你还装什么?” 仍旧苍白的宗源脸上有的地方挂着一层薄薄的冰,有的地方还冒着汗。石期看不过去,全部都给他擦掉了。 “别碰我。”宗源的声音十分沙哑,不比宗业好到哪里。 “你们两兄弟还真是心有灵犀,嗓子都不好。”石期的话里带着嘲讽,但还是拿来了药,“不要再用‘忘忧’了,你现在的瘾这么大,早晚会害死你的。它虽然能克制一时的痛苦,但毕竟不是解药。你刚回来时我看你的药已经用完了,就让药房又配了一些出来。” 药碗里的汤药因为刚温完的缘故还散发着微微的热气,宗源毫不介意,一饮而尽,全然不顾及药味的苦涩难饮,“师父,您就不要再亲自替我温药了。我觉得药丸就很好,方便拿,吃起来也比较容易。” “良药苦口利于病啊。何况都鲜早已嘱托过,汤药比药丸效果要好很多。你已经醒了,要不要去看看宗业?” 宗源下地给自己倒了一碗水,“我已经去看过了。” “何时?”石期挑眉。 “就在您与那个陈良寒暄的时候。”宗源擦拭了一下嘴角,“你们说的话,我没办法控制自己不去听。” 石期摇着轮椅走到门边,他并不太想谈论这件事。很多事情,即使前后说得通,即使已经发生已经被知道了,可结果却并不像想像的那般容易被接受。看到石期不语的样子,宗源也实在不想问出口,他咬着嘴唇站了好一会。 或许是天意吧,石期这样安慰自己。“如果你什么也不问,可以自己消化的话,那我就回去了。”他作势准备离开。 “您是新天算。”宗源摇着头,“您是新一任天算。”他一个劲儿地摇着头,口中却重复着最可怕的结论。 石期背对着他,缓缓地点头,“在这件事上,我不能做出决定。” “天算是上古时代最杰出的卜算者,本来是一代一代口耳相传的技艺。不知何时开始,渐渐演变成了一种天命。历代天算相互之间或多或少都有联系,风尘和我的关系虽然绕了十万八千里,但还是有那么一点藕断丝连。可惜,天算唯一逃脱不了的,就是争斗,朝堂也好江湖也好,哪里的争斗都逃脱不了。所以京城我是不得不去一趟的。” 宗源紧紧握着拳头。他曾是落白山庄的副庄主,也曾是落白关口的统领,在江湖上有地位,在朝廷上有军职。再不济,他也曾是当今皇帝高扶瑄的密探之一。若不是风尘在他进入药庐的时候没有当场指认,他是否能从苗疆术士手中活下来还是未知。而之前救助风尘的行动,自然也不会少了他这个曾经受其恩惠的人,风尘的结果他是亲眼看到了。后来把风尘遗骸带回落白山庄的也是他。从近些年月的天算来看,曾经的许多失去了挚爱,后来心思缜密的林贤中丞相被人弄瞎双眼身至残废,连风尘也在年轻有为之际遭人毒害。除去许多最后无人知是否善终之外,再无一位天算真的可以与天同在。 曾经有人告诉过他,天算不是在算天,而是在算计天,是在与天命对抗。 石期嗅到不寻常的诡异气息,急忙回头。 他看到仅着中衣的宗源将之前喝下的汤药全部吐出。宗源颤抖着用手捂住嘴,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鲜血从指缝中不断滴落,落在白色的中衣上,加之他苍白如透明的肤色,看起来十分可怖的同时竟透着一丝凄惨。石期赶快转过轮椅到他身边,尝试着把他扶起来,却发现自己根本没有那样的力气。宗源摇了摇头,爬到床边,从口袋中掏出一个小瓶子,倒出几颗小药丸放入嘴中。石期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很快,他的脸上出现了恍惚的神情,眉间的霜似乎又厚了一些。 ☆、往事(二) 作者有话要说:  “‘你可知尽天下事,独独参不透人心。’” 一句话,一本书,一本书,一句话。我觉得可能我稀里糊涂写这么多,只是为了说这么一句话吧。 “你居然还敢把‘忘忧’带在身上,”石期绝望,“真是好胆量。用它这么久,看来你完全不需要我跟你解释它是一种什么东西。” 西域有藏花的五藏毒,中原少说也有四大奇毒的威力可与之匹敌。忘忧,就是其中的一种。 宗源站起来,找到一块方布擦去手中的鲜血,“‘忘忧’就是药庐用来控制我的毒。” 石期深吸一口气,看着地上全部被宗源吐出来的汤药抽气,“难怪都鲜上次来信的时候,说你活不久。想来,你自己早已知道,长时间服用‘忘忧’,不用等你身体的蛊虫出动,你就已经死了。” 突然,门外有金属掉落的声音。宗源起身去看,在门口发现了用白布包裹着的凤白剑。他双手捧着,拿回屋内。石期一愣,苦涩地接了过去。他轻轻抽出凤白剑,原本锋利的剑尖不知为何已经断去,而且看年头,也并不是近期才断的。 宗源坐回床上,脸上泛出了一点点的血色,“如果我没有听错,您应该已经把这柄剑交给陈良保管了。” “是的,以书不愿意再带着它,我想或许由陈良拿着也不错,”石期慢慢地抚摸着剑身,他曾不止一次地拭过完好无损的凤白剑,如今再次看到,不仅人非连物也非了。察觉到宗源并没有回应,他收剑入鞘,“你没有反驳我把庄主象征交给外人,说明你也发现了一些事情。” “我发现,陈良和以书曾在风尘的坟前祭拜。”宗源自有他的困惑,“风尘曾知难逃一死,但多少是因为以书的缘故,所以我把他的遗骨埋在了以书房屋下方石阶旁那棵树的底下。我那天看到以书和陈良那颗树前祭拜,而且看两人的动作,是陈良先祭拜后以书跟着做的。除去陈良是神医护卫、轩榜高手的身份,恐怕他也是个什么角色吧。” 石期把凤白剑放到宗源屋内一直空着的剑架上,在空气中可以看到剑架扬起的灰尘,可无论从长短还是宽窄来说,剑架与凤白剑都完全契合。 他看向宗源。 “为什么在以书他们发现你的时候,你要装睡?”他抛出这样一个问题给宗源,“我一早告知过你,他们要去找你,你如果不想见以书,自己跑掉就好了。我知道你体内的‘忘忧’一发作根本无法入眠,宁杨没有当场揭穿你是因为她有其他事情需要考量,以书则是我千叮咛万嘱咐让嗔云不要教她中原四毒。‘断魂’是五藏毒的克星,她必须学,除外,其他三种我尽量让她不要接触。”他又看向凤白剑,“当然,如果她自己要学,我一人之力也阻止不了。” 宗源垂下眼睛。 “可是现在我想知道,你为什么要装睡?”石期的面容变得狠厉,“你不是已经努力还欠下的债?你不是再努力地放下她?你不是不想再对不起泉下的扶烺?这些不是你亲口说过的话么!” 宗源竟无法回答。 “风尘曾经告诉过我,如果没有意外,早晚有一天,你会害死扶烺,你和以书都是。我一直不敢相信,温柔如你,聪明如以书,怎么会忍心……” 宗源紧紧咬住嘴唇,不愿开口承认他做的一切。就像是一根扎进胸膛的针,当他时时刻刻感觉到它摩擦心脏的痛楚想把它□□时,他才想起,那根将针与外界联系在一起的线,是他亲手斩断的。他不想辩解,辩解只会使自己看起来更愚蠢。可他的沉默,只能换来石期更多的愤怒和失望。 “你可还记得当众拒绝了她。如果不是扶烺厚着脸皮帮你们圆场,你们那场闹剧不知道怎么在众人的嘲笑声中结束!”石期压抑住自己的怒火,“你和她从小一起长大,你们认识了二十年。二十年!到最后,你对她的感情,竟然还是抵不过你的自尊。”石期没有顾及宗源瞬间的黯然,他的眼神淡淡飘向屋外。 “你害怕见到她,可是你又渴望见到她。所以你假装陷入沉睡,卑劣地享受着以书对你的关心、照顾。宗源,你还是六年前那个宗源,一点都没长大。” 宗源的脸不断地抽动,涌出口中的鲜血被他生生咽下,支撑他度过每一份痛苦的,只有以书那张他永远无法忘记的脸。即便是他亲手将两人的关系斩断,他也根本无法放下以书半分。他紧紧抓着床上的被子,连布被抓破都没有发觉。 石期见此,心中更是苦涩。他原本希望宗源可以鼓起勇气见一见以书,甚至不需要言语,只要好好看一看彼此。天下本没有什么事情是过不去的,更何况是曾经的挚爱亲朋。可惜,宗源还是清高的宗源,他可以在以书面前装睡,就是无法正眼看她,无法正眼看他曾亲手断送如今又渴望至骨的东西。 沉默良久,宗源开口,“我说过的话我都记得,或许其他我都不能做到,但至少对于最后一点,我拼死也会完成。我不会再对不起已经死去的扶烺。” “如果人已经死了,你对不对得起又有什么用,他能知道么。”石期冷哼。 外面的风有点大了。 “宗源,你是如何发现,皇上是真的想降罪于以书?”石期听着外面呼呼的风声,朗声问。 宗源略微思考,“皇上注重礼法,才使得当年朝中的一些忠臣愿意暗中追随于他。薛晋郢只知他势力单薄,对当时朝臣的支持并不十分清楚,才帮他走过最艰难的一段日子。执剑闯皇宫,本就是重罪,以书还举剑对着皇上,就差把刀架在他脖子上了。皇上即便是有意维护,碍于法规,也不得不治以书的罪。我那时也没有其他可以交换的东西,唯有以一命换一命。这是风尘教我的方法。” “风尘啊……”石期的叹息如此沉重。 “是的,不过在我进入药庐的时候,他还是表现出了惊讶。似乎他并没有料到皇上会派我去捣毁药庐。” “这事恐怕任谁都不会猜到。药庐实在过于隐秘,皇上居然可以把你安插在里面,我本来以为是余生所做,呵,历代帝王果然都有自己的一套处事方法。” 宗源也表现出了困惑,“的确,药庐应该和易守轩并无关系,如果里面有易守轩的人,恐怕也不需要我直接进入里面。” “罢了,皇上自有他的方法。如果他真的简简单单仅靠林贤中以及一干谋士臣子而登上皇位,那也不值得我们继续替他谋划,而他也完全不至于在当时有虎狼之势的薛晋郢手中壮大至此。我们来说说风尘吧——” 石期话音未落,宗源即刻打断。 “老师,您是‘天算’,那您、您没有想过今后怎么办?您可以不去京城吗?或者我代替您去!”宗源急急地说。 “你先听我说,无言曾对以书他们说,风尘是因为薛晋郢问他以书的位置他不肯说,才被带走的。想必他也是这么跟你说的吧?”得到宗源肯定的点头之后,石期接着说,“我没有告诉其他人,毕竟他们没见过风尘死前的样子。跟你说一说,如果以后你有机会祭拜他,他泉下有知也可以心安一些。” 他喝了一口茶,“风尘确实是拒绝了薛晋郢,但在那之前,他与薛晋郢还算相安无事,有时甚至会提出一点建设性极强的建议。只是,薛晋郢不是单问他以书的位置,而是要风尘找到以书并杀了她,拿到凤白剑。” 宗源瞪大了眼睛。 “以书是落白山庄的正式庄主,庄主和凤白剑都不在,山庄在整个江湖上就是一盘散沙。薛晋郢很清楚,凤白剑一定是人在剑在,二者不会相隔太远。一来,他希望以书一死,山庄在江湖上的势力分裂,江湖混乱起来他就可以伺机而动,二来,他想借助凤白剑,彻底掌控落白关口,并与匈奴结盟。匈奴如今发展迅速,地域辽阔且实力雄厚,与周边其他国家颇有冲突,唯一不变的就是从来都不侵犯落白关口。我不知道风尘具体怎么想的,只知道他后来确实找到了以书,也跟嗔云借了凤白剑来看。之后,他给薛晋郢带回去的,是跟踪他的那五个人的人头。” “薛晋郢一怒之下,就把自己麾下最厉害的几个高手都派了出去,或许风尘也知道来者何人,所以没有拼命反抗,最后才落得那般下场。” 宗源艰难地开口,仔细看的话会发现,他的牙齿上都沾着血迹,“历来‘天算’,都有宿命一说,既然可以参透天地,为什么不能帮着自己逃脱宿命呢?” 石期松松地握着空茶杯,眼神有些空洞,“算天之事,总要有代价的。我们可以算出发展的大致方向,可以算出未来最大可能发生的事情,我们可以感悟天地,可我们无法彻底算清楚世事。借用我师父教导我的一句话。” 石期缓缓闭上眼。 “‘你可知尽天下事,独独参不透人心。’” ☆、宿命(一) 作者有话要说:  留言在哪里哟留言在哪里 “人心的复杂,远胜过天地万物百倍,而人性的欲望,却又为天下至简单之物。你看,人如此矛盾,我们又怎么能算得明白呢?而每一件事情的发生,不过都是人为而已,那我们又怎么知道,哪一个才是真正的天命,哪一个又是假的呢?”石期像是给孩子讲课一样,语气轻快了很多。 宗源的表情表现了他并不甘心这样的答案。 “‘天算’的宿命,只不过是我们的选择。许多当年参透摄政王意图谋反,皇上又明政清平,所以她才参与其中,致使如今过去了二十年仍不得入土为安。林贤中林丞相预测太子德行尽失,多番提醒未果,不得不奋力反抗,最后身体残废双目失明。而风尘,风尘算出薛晋郢实力大涨,会逼迫新帝让位。而薛晋郢自己又勾结外邦,使其进入中原腹地扩大实力,于是只能想办法尽力阻止。上天给了我们预测天命的使命,也喝令我们必须做出自己的选择。没有任何一个‘天算’可以完全置身事外。他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他们的选择。我接下来要做的,也不过是我的选择。” “可您明知道——” “你以为我真的想?你以为许多真的愿意‘永失所爱,不得入土’?你以为贤中真的想跟太子作对?他跟扶玶几乎从小一起长大,情同手足,你以为他愿意亲手毁了扶玶一直努力的一切?风尘是真的怕疼,他又是真的下不去手杀死自己,你以为他愿意看见自己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你以为他愿意日夜感受到深入骨髓的痛苦?他们都不愿意。可他们都必须那么做。摄政王生性暴烈,所诛之人可以万计,许多如何能让他称帝?扶玶就更不用多说了,不守礼法孝道,圣祖是含泪亲口下令行的刑。薛晋郢在中原引入外族势力,未来不知道要花多少时间彻底拔出。你要知道,‘天算’不能决定天命,但是却可以选择自己的立场。而这立场最后会致使天命发生如何变化,并不是‘天算’可以控制的。而如果我们选择了与天命相对抗的一方,那么不管最后成功与否,都是要付出惨痛代价的。所以宗源,你不必介怀。若是真的需要我做出选择……” “您会选择什么?” “我会选择我认为正确的。”石期淡然地说。茶杯已经彻底凉透,他不自觉地摸着杯子上的花纹,感觉自己就像那花纹一样,看似诱人潇洒,实则不过是在兜着圈子。 屋外的风声渐渐远去。石期不知在想些什么,面色柔和了一些。他回过头来,“宗源,还是有一些好事可以跟你说一说的,你尽可以不信,但是至少,你不用再抱着还债的心。” “你不必再为你一直自责的事情自责的了。当年的事情过了这么久,已经没有再责怪你的必要。我刚刚,也并不是想针对你,只是,你需要想清楚,以书也需要想清楚。” “那都是在扶烺还活着的时候。他早已身死,想清楚又有什么意义。”宗源闭眼,还可以想见曾与自己一同习武练剑的那个人。 “谁说扶烺死了?” 宗源猛地一动。 “扶烺是先圣祖的第六子,皇册上也是有名位的。皇上新即位的时候早已下旨,良亲王扶烺,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寻到者重赏。薛晋郢势力满天下的时候都没能找到他,今日更不用提了。如果是一个死人,怎么可能连尸首都找不到?” “许多前辈离世已有二十多年,她的遗骸也是近日才被发现的。”宗源反应很快。 “那是因为,因为她期限已到。身死不得入土,如今已有二十年之久,时间也足够长了。这是许多当年死前与她身边的人所交代的事。若不是那人全力保护,她的尸首怎么会这么多年都无人打扰。这些都是前话,我现在想跟你说的,是扶烺。” 石期说的有些多,不得不再次给自己倒水。宗源虽见他不便,但仍只能顺着他的意思不予以帮助。 “扶烺身怀多家武学,即便是当时的一干高手前来狙击,也不过是他的剑下血而已。只不过他身中西域奇毒,无法排出体内,若不是以书暗中找到嗔云,那真的是没救了。” 宗源低下了头。白以书在扬州寺六年,他是知道的,当然也是后来才知道的。她在那里足足停留了六年,一切所学所做几乎皆按照嗔云指示,只为换取扶烺一个可能活下来的机会。他紧紧地咬住嘴唇。以书的做法,不可谓没有牺牲。仔细权衡一番,这牺牲甚至不是小事。但是她仍然坚持。落白山庄多年的支离破碎,主庄分庄的各自为营,就算她一朝归来,又如何能短期内众心归一。宗源无法因此责怪她,但也不愿让内心的激愤汹涌出来,因为他知道,这激愤绝对不是因为以书所做的事。 “以书当年给了扶烺活下来的契机,就是再杀他一百次,他也绝对不会浪费的。所以根本不用担心,扶烺会死。” 宗源眯眼,“您的意思是,扶烺他知道以书为他做的事?”看到石期默不作答,他追问,“扶烺他知道以书为了他,抛下一切远离世俗?为了他,单枪匹马闯入皇宫?为了他,甘心封闭在群山中,几乎足不出户?他都知道?他都知道那他为什么还不出现!” 石期叹气,“扶烺他或许是知道的,只不过谈不上都知道。他如今还不出现的原因,我也不清楚,但是在当时,他确实是不能出现的。因为他和以书一样,有必须隐蔽起自己的理由。” “什么理由?”宗源眼中带着一丝火气,他强压下去翻涌上来的血腥味,等着石期的回答。 “理由?你忘了?”石期挑眉,“你忘了以书曾经为你做过什么?”他看着宗源由疑惑渐渐到了然,“以书为了你,受了莫雨先生一掌,你可还记得?莫雨先生可是极少数几个被称为绝世高手的人。当年以书受了他的无形掌,若不是一身内功深厚,早就一命呜呼了。即便是没有当即丧命,她也是全身筋脉俱断,如果没有扶烺在她身后顶了一掌,恐怕全身的骨头都会碎掉一半。当时你被以书推走晕了过去,是扶烺一路护着她遍寻名医。” 宗源像是被浇了一盆冷水一样,呆呆地一动不动。 “你现在可明白了?扶烺当时不得不一边传内力给她护住心脉,一边四处寻找轩本医名录里的神医,正好赶巧,药王谷初出茅庐的南宫玥当时就在他附近,所以他第一个找的就是医名录里排名世家第三的子弟。可惜南宫玥当时只行药,医术尚浅,于是她给扶烺一些药物之后给他推荐了一个人。” 石期即使不说剩下的话,这些话也足以让宗源的一腔热血彻底冰冷。 “虽说已是多年前的恩怨是非,但是,该清楚的还是要清楚。南宫玥与古都鲜是结拜兄妹,古都鲜当时刚回医都,家族已无血亲挚友相帮,只余下一个姐夫时刻等着扒他的皮。巧不巧的,扶烺找到了南宫玥,那个阿玥会不会把这个纵横江湖多年的皇子介绍给她义兄么?扶烺是什么身份,他班师回朝的时候整个大燕都知道他的名字。出征两年,就几乎平定四方,对战西戎更是连仗都没怎么打,就逼让对方主动议和。你说,他对古都鲜是什么样的助力?古都鲜当时一心想着正大光明地夺回古氏在医都的权力,他一个年轻大夫,能有什么心机,自然要找一个信得过的人帮他谋划。扶烺那个时候去找他,他怎么会不提出要求。” “所以,他这些年一直在古都鲜身边?”宗源不得不承认,他从来没有想过这种可能。他听见屋外呼呼的风声,抬头看了看。 石期假装没听见屋外的动静,“扶烺可说是余生手把手带大的,他最懂得如何给自己编一个身份换一张脸。再加上他在易守轩里的地位,想把自己的一切都抹去简直是手到擒来。他不可能以自己的身份呆在医都,自然要换个身份和情况。” 宗源闭着眼点头,他可以想到高扶烺是如何毫不犹豫地答应着古都鲜的一切要求。 “你应该在他背你回来的时候,就察觉到的。”石期低沉地说着。 “哈哈,陈兄中招了,”南宫玥的笑声从背后传来。 陈良还来不及回头看,就晕了过去。待他醒来,已是深夜。南宫玥守在一旁,桌上和地上都有打翻的药碗。 “我把雪草放在那边,你好不好的跑去吃干什么?”南宫玥收拾着周围的残局,“不知道都鲜的嗅觉退化没有,我试一试,结果被你给吃了。” 陈良头有点疼,“雪草又没有味道,能闻出什么。” “哎,陈兄此言差异。你闻不出来没关系。若是我们也分辨不出,那还不如退隐江湖的好,省得让世人嘲笑。” “都鲜呢?” “我让他去睡了。” 陈良摸摸脸,面具还在,但是需要换新了。他看着南宫玥的脸,“你心情不好?南堂那边又为难你了?” ☆、宿命(二) 她连忙摇头,转而仔细地审视着陈良。陈良被她看的有点发毛,不禁又摸了摸自己的脸。看到她颓然又黯淡的脸色,他安慰道:“放心,如果还是亲事的问题,你不都想好了逃掉?我会帮你的。不用担心。” “良兄,你可去见过她?” 这个问题已有两年多不曾有人问起,他也总觉得自己已经淡忘。如今提及,虽然仍有不舍,但心中却带有一丝期盼。 “去了,都鲜前一阵瞒着众人让我去看了一眼,她看起来不错,也换了药,听说基本上完全恢复了。” 南宫玥明显心不在焉,似乎没有听见他的回答,她看向别处,“扶烺,你可会恨我?” 这个称呼,也很久没有人叫过了。陈良眯着眼,最后还是摇头,“如果当初没有你作保,或许都鲜并不会见我,我又如何救得了以书。就算谈不上多么深刻的感谢,但也绝对不会恨啊。为什么这么问。”他觉得有点莫名其妙。 “你当初没有来找都鲜,或许你现在……你现在一定会过完全不一样的生活。这样,你也毫不在意?” “若是她死了,我活得再潇洒,又有何用?”陈良微笑,拍了拍她一直紧握的手,“你不需要心有郁结,我是很高兴的。这段时间,是我生活过的最平静的一段日子了。”他感觉精神还不错,“好了,我得弄弄我的脸。你不想睡觉的话帮我调一下脂水好了。” 南宫玥笑着伸手想掐一下他的脸,却在快要碰到的时候停了下来。 “你可以不用带面具的。”南宫玥审视他的脸。 “医都已经彻底归都鲜了,他自然不会让人说出你的身份情况,即使你用自己的容颜,也不会有人告知外界的。” 陈良顿了顿,起身走到门口,“如果我还是以前的容貌,一定很快就会被易守轩里的人发现。余生叔父若知道我在此,必然会寻来。我既然答应了都鲜,自然就要完全做到。说实话,陈良这个身份能用多久,也不好说。能用一天是一天吧,我带着这张脸,跟都鲜去哪里,都比较放心。” 南宫玥轻笑,眼角却带着一丝苦涩。她还是走到他身边,伸手轻轻掐了掐他的脸。 这一掐,把他掐醒了。 陈良起身,看见边坐着一脸难言的宁杨。 “我说梦话了?”陈良困惑于宁杨的表情。 宁杨摇头,“没有,但是你想摘下来。”她指了指脸。 陈良立即心领神会。 “睡觉你也背着它,也不嫌难受。”宁杨摸了摸在他手边的刑剑。 “等有机会,你把剑拿回去给方朗吧。”陈良察觉到易无言在附近,但并没有避嫌,“我不懂御剑,刑剑在我这里,难以物尽其用,也是委屈了。” 宁杨犹疑了一下,“还是等他自己来拿吧,焱阳宫那边的事应该也快了结了,然后他会过来找我。而且,你是天下第一高手,任何兵器用在你手上,都不算是委屈吧。” 陈良静静看了她一眼,不予回答,转头又躺了下去。宁杨见此,也起身出门。她本就一直提着心,随时关注着陈良,所以只听到屋内轻微的声音,她就率先赶在易无言之前进来。 “你们两人,何时关系变得这么好?”易无言的声音就在身后,宁杨一路走来却没有听见任何脚步声。 他看不见她变幻莫测的脸,待她回头时,表情已整理完毕。 “医者自有仁心,还需要我多解释?”她冲易无言翻了个白眼,推门进屋。 三人在百里亭落脚等待以书时,在一间很安静的客栈稍作歇息。虽说前去西域的时间稍有些紧迫,但白以书似乎确实有很重要的事回山庄,所以几人要在此等她一夜。 宁杨没想到的是,自己进门,易无言也大方地跟着进来了。 “你进来做什么?我要休息。” 易无言还是自顾自地四处闲看,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了下来。 “刑剑那么锋利,背着睡觉一定不舒服,难怪陈良想把它摘下来。”易无言笑眯眯地说。 宁杨可以感觉到背后的冷汗,“你都听到了,那还在这里干什么?” 其实无言也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似乎是意识到一些事情,他突然显得有些局促。 “我是想告诉你,你刚才说的,有点不太对。”他终于想到一个借口,宁杨一听果然不再赶他,“你说,他是天下第一高手,这话不太对。” “怎么不对?这不是你们易守轩排的名?你要说你们的排名不准?” 易无言摊摊手,“易守轩的信息,是绝对准确的。但是你要问排名,纵然排名有先有后,但是天下第一,恐怕没人当得。而且,有些榜单,不过只是为了给众人一点茶余谈资而已,只是为了给人看的。是否真如人们所说的那么有价值,我可以确定绝对没有。” 宁杨坐下来,听他说着。 “易守轩的高手榜,尤其是前十,不过是为了平衡江湖势力,或者说,多少代表着门派之间的实力。高手过招,总有胜负,岂是一份名单就可以完全显示的?夜衣盟盟主晗云初三年来从未出手,包括盟内的百人斩,都没人找得到他。但是夜衣盟实力不减当年,他仍需要出现在轩榜上。南宫和宗业都比我小,虽然手里功夫不错,但若没有南堂和落白山庄,恐怕也不会排的如此靠前。易守轩本意是借助榜单,展示一下各方势力情况,虽然也考量着功夫如何,但那并不是唯一因素。因为说实话,仅依武力排名,那根本不会有这样的名单。功夫有好有坏,分出高低容易,但拿出第一来,实在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易守轩内部有一份高手榜,但排名是不分先后的,那份榜单的第一集团有三十一个人,在不分前后的情况下,轩本高手榜里的前十,都在里面。” “这一点,我听方朗隐约跟我表示过,”宁杨点头,“只不过,世人并不知此,所以在他们眼中,排名就是实力的高低。” 易无言哼了一声,“说来可笑,高手榜便罢了,更有一些毫无意义的榜单,为了一些文人墨客,还不得不加入进来。易守轩本是武林门派,义为心怀天下,无奈天下自有偏爱,易守轩身在江湖,必须遵从。” 宁杨本想安慰他,但突然想到,“等一下,陈良并非门派中人,你却把他排在第一的位置?” 易无言打了一个冷颤,他刚说完高手榜的事就察觉说的太直白,收回前话已是不可能,他飘忽的眼神渐渐冰冷,“良兄在试剑大会上跟众人打的一仗,就算我不想,也得把他加进去。而且,在刑剑选择他的那一刻,他就注定要进榜。本属于方朗的刑剑如今归属他人,你说,我怎么会坐视不理呢,对不对?而且只要他一进榜,就算古都鲜再舍不得,也不会把他留在身边。武者是非多,古都鲜是神医,怎么可能把一个大是非留在身边。陈良不出名时尚可保他安全。一旦成名,那医者不可杀的江湖规矩,就没那么能管得住在刀尖上行走的江湖人了。为了打败陈良登上顶峰的人不会在少数,古都鲜自然必须放他走。他做古氏家臣已久,放他走自然也要有个合适的理由,帮助宗氏兄弟就成了再好不过的理由。” 宁杨终于真切地意识到,易无言的确是易守轩的轩主,再无其他。 “所以这每一件事,都不是巧合,而是你刻意安排的。” “当然,也不是所有事,”易无言凝视她,“比如我就一直在查,你怎么会那么巧,正赶上我们去江南的时候,你要回扬州寺。” “你查出了什么?”宁杨并没有在乎他的阴阳怪气。 易无言眼里竟似有水光,他的眼睛看向别处,“我查到,到头来,以书还是比一切都重要。” 宁杨不说话,在她最早遇见陈良的那一刻,她就提醒过自己,他的身份迟早会被人揭穿,都不用等他自己告诉别人。她也从来都不怀疑易无言可以找到高扶烺的踪迹,他只是缺一个突破口。陈良亲自给了他突破口,却也让他明白,自己有个永远都超越不了的人。 “你不问为什么?”忍受不了易无言的沉默,宁杨问他。 他的话里藏着滔天的火气,但语调却突然变得温柔,“我问什么?我问谁?问了会有一个答案吗?我无人可问,也没有答案。他不会给我一个答案。至于你,你有你的立场,方朗有方朗的坚持。我能理解方朗为什么如此维护他,自然完全可以明白你为什么赶在当时来中原。” 宁杨低头。易无言看似阴晴不定,但实际上猜出他的心思并非很难,可宁杨不敢去猜。她的眼睛不停地转动,眉头也缓缓皱了起来。 “嘭——”门被撞开。 陈良跌跌撞撞地冲进来,他急迫地看着两人,“今天是什么日子?” “啊?”易无言有点发愣。 “什么日子?”他扶着门追问着,衣衫还有些凌乱。 宁杨也被他的突然一问蒙住了。 “九月初五,”白以书的声音清晰地响在他的耳边,他刷地回头,白以书就站在他一步远的地方。 还有四日重阳节。陈良痛苦地闭了闭眼,他竟然忘记了,过了二十年之久,他竟然已经忘记了。 ☆、诀别(一) 作者有话要说:  大师兄呢 “如果有很重要的事,那你就去做吧,”白以书立在他身旁,定定地看着陈良,“我们现在也不能直接去西域找李由了,回去的时候石期告诉我,北狄不守信用,余城告急,京城支援来不及,周边的兵马已经上路了。但是当地都护将领被杀,只剩下几个副将,石期把关口兵令给了我,我们会先去那边支援。你办完了事,直接去金霖寺找李由,如果你比我们快,就来余城找我们。”以书漠然地安排,眼神却依旧直勾勾地盯着他。 陈良来不及多想,迅速地点头,做了个告辞的手势,接着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 “以书姐……”按照几人的约定,以书会第二天清晨回来,看她现在的脸色,应该是中间片刻都不曾休息。宁杨怯怯地轻声说着,又怕打扰到她。 易无言没有表现出自己的惊讶,只是在心里思考着自己到底错过了什么。 “你们两人休息够了,可否连夜赶路?” 门外,已经站了三匹快马。 快一点,再快一点! 陈良恨不得把马儿骑得飞起来。 白以书牵了四匹快马绑在门口,他丝毫没有犹豫地骑上其中一匹,奔往自己要去的地方。 飞驰而过的景物,恍惚间让他想起了八年前。 八年前他的五哥毒发身亡,五嫂随其自尽。他领了三匹宝马,一刻不停接连跑了三天,直接跑进了宫里。没有办法,他不得不在宴席上,把五哥的尸体交还给父王。三匹马儿,天月和五哥的经风当场就一声嘶吼倒地而死,自己的另一匹见狼也是直接跪了下去。 如今,虽已不至于当时那般着急,但他仍然心急如焚。 如今,已有二十年。距离他的恩师、他的养母,留仙楼的副楼主许多离世的那天,足足已快有二十年。二十年后的重阳节,就是许多下葬的日子。他安排的那个竭尽心力保护许多遗体的人,是即使没有自己安排也会那么做的人,那个人绝对不会耽搁遗体下葬的日子,哪怕是一刻。如果他不能加快脚步,恐怕他见不到他恩师的最后一面。 他的思绪不断翻涌,然而令他自己惊讶的是,在所有的思绪中,没有一种情感,带有悔恨。 “就算是换马加上不眠不休,我们至少也要跑两天天才能到余城,现在呢?又不急了?”易无言看着陈良走后莫不出声的白以书,不免狐疑地问。 白以书也面露疑惑,“石期说,事情很急,但是我们不用太着急。”她思考着,“那边主将已殁,百军无首,附近的其他将领也不能擅自离军……罢了,咱们还是快点赶过去吧。” 易无言奇怪于以书的反复无常。以书思索着自己的事情,于是两人都没有注意到另外的宁杨,她亮晶晶的眼神里闪动着复杂甚至是有点激动的光芒。 陈良也记不得自己跑了多少路,换了多少匹马,只知道当他到达最后的目的地时,他几乎花光了身上的最后一点银子。 四周镇子的人听说他要来的地方,都不住地摇头。不知何时起,曾经远近闻名的佛门圣地如今竟变成了让人谈之色变的荒芜凄凉之地。 陈良没有牵马,他顺着一条已经不成路的石阶缓慢地往上走。简单犹豫了一下之后,他走回当年自己在玩耍时无意发现的一条小路。同大多数寺庙一样,曾经的金霖国寺,也在山中。主寺不建在都城,虽然很多人不理解,但仍会前来祭拜。隔着层层树林,他似乎还能听见鼎沸的人声和远处的钟声。心一动,儿时的回忆戛然而止,他纵身一跃,直奔金霖寺后山。 “你来晚了,”他在后山,只闻到了还未散尽的血腥味,只看到了一个清瘦如柴的背影,只听见山中的风声和一个颇为熟悉的声音,“其他事情,慎宁都会等你,但唯有这件事,慎宁不会等。”陈良看不见许一笑有什么表情,只发现他原本魁梧的身躯不知为何竟变得如此消瘦。 他不再停留,转身就走。慎宁不会走出太远。许多一直没有入土,但多年的封存使得她的遗体十分脆弱,一旦触碰空气会立刻腐化。而他要去的目的地离此处也不远。他走的飞快。许一笑跟不上,只得招呼后面的人:“你跟过去吧,别让他俩再打起来。” 祥木的动作也很快,许一笑还没等看到他的点头,他的身影就已经不见了。 周围只余下许一笑一人,他漠然看着手中的那柄青色长剑,弯下腰痛哭的时候,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慎宁虚弱的双臂用尽全力抱着许多的遗体,腐化的味道越来越浓郁,他身体不好,每走一步都是源源不断的煎熬,但他仍然向前着。背后呼啸而来的风声让他猜出扶烺已经来了,但他仍是没有回头,直到扶烺的手横在了他前面。 “我知道,按照身份来说,或许是你,或许是一笑,都更合适。但是,就这一次,让我自私一回吧。”慎宁说话的时候并没有看着扶烺。他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不远处的瀑布。 多年前,曾有一位传说中的人物在血洗金霖主寺后,身中剧毒,最终身首异处,遗体就被这山间的瀑布冲的无影无踪。 高扶烺仍然横在前面。 “是你自己来晚了!你知道明她最后的愿望是什么!你明知道这瀑布下埋着谁!你有什么舍不得的!”慎宁终于爆发。他的怨懑和愤恨,一直充斥着他的内心。 “那你呢?你舍得?”扶烺轻轻皱着眉。 慎宁心中苦涩,他看着怀中许多渐渐变化的脸,哑着嗓子开口:“许多生前不曾与他在一起,死后也誓要跟他一同长眠。她要我去死我都肯的,何况其他。” 一直横在前面的手放了下来。 两人身后的祥木静静地站着,一声不吭。 扶烺即刻双膝跪地,对着慎宁磕了三个头。 慎宁的手臂开始颤抖,他勉力坚持着拥住许多,一步一步地,走到奔腾的瀑布旁边。他的手抖动得更加厉害。紧接着,瀑布突然开始分开,留出大概一人的长度,慎宁放下双手,许多的遗体慢慢飘了过去。慎宁本想拭去溅到她脸上的水珠,不知为何中途放弃,随着他手臂的缓缓落下,瀑布也慢慢合上,许多的遗体被带到了另一个地方,另一个有她所爱的地方。 扶烺一直维持跪着的姿势,直到慎宁许久才转回身的时候。在这期间,祥木已经把许一笑扶了过来。扶烺起身的一刻,祥木也对着他单膝跪地。 “参见副轩主。” 祥木的动作和声音,并没有让慎宁有任何的异样反应。 许一笑的眉毛动了动,“我知道你是谁,可我不知道祥木也和你有关系。祥木在武当,少说也有十几年,怎么会……” “怎么会是易守轩的人?”陈良轻笑,“阿木,起来吧。” 祥木颔首。 “薛晋郢为什么想找许多姑姑的遗体?”许一笑没有在祥木的事情上纠缠,易守轩势力遍布天下,就算现在从他们云南许家里找出几个也不足为奇,“历代天算几乎都被视为掌控着天命,父亲一早知道这件事,却也没能阻止姑母参与江湖事。不过许多姑姑去世已久,就算找到遗体又能如何?” 陈良皱着眉也有些想不通,“师父一直被安置在武当山,恐怕不是薛晋郢可以想得到的,或许他认为天算都会留下一些重要的信息吧。之前他把风尘也留下了。贤中是因为多年远离江湖,早已失去了天算的身份,所以才幸免于难。” 许一笑点头,“他的思路还是很对的,许多姑姑总有一天要回到金霖寺,所以他安排人在这边守着。不过因为时间太长,人心总会涣散,才被我们几个打了个措手不及。” 这时,陈良才注意到他手中的青色长剑。 “这是……这是?” “薛晋郢希望可以找到一柄剑,他在试剑大会上找了几个铸剑师,希望可以得到那柄剑的消息。可惜我们都不知道它在哪儿,我只好先铸了这柄仿制品,”他低下头,看着剑的神情温柔的像是看着情人,“虽然只是仿制品,但不可否认,这已是我最好的一个作品了。”他抬头,“世人皆知八王剑,怎么还会记得它?” 陈良定睛看去,只见那青色长剑剑身通透不含任何雕琢,远远看去隐现出一丝寒气,不容易看出是一柄绝世的剑,但绝对可以称得上是一柄纯粹的剑。 他伸手,“可以吗?” 许一笑把剑递于他手中。 陈良轻轻抚摸剑身,手指在剑身上轻轻敲打,剑发出嗡嗡的声音。他口中念动剑诀,只见人未动风已起,瀑布的水开始轻微地涌动,林间的树不断摇摆。陈良对着山林,舞动着剑招。一招一式都毫无章法却又自成一格,身法缭乱却不花哨,步伐稳健而有张力。 慎宁看着这些无比熟悉的动作,眼前渐渐幻出了另一个人。 ☆、诀别(二) 一套剑招舞毕,这正是八方留仙楼当年闻名江湖的坐仙剑法。如今还知道这套剑法的人,恐怕只有两个,而且还都站在这里。 陈良俯下身,把刚才扬起的一些泥土石子轻轻拔开,正对着瀑布的地面上,深深地刻着几个字,从时间上看已经有不少年月,后面的字已经被完全盖住,只有前面的还可以看得清,那是四个字:“西域圣僧”。在“西域圣僧”的下面,有几个陈良刚刚新写下的字:“大理天算”。 慎宁把头转到了另一边。 许一笑拿回陈良手中的剑,“我也该走了,估计薛晋郢还不知道我现在在这里,如果晚回去的话很容易被发现。到时候父亲恐怕就危险了。”他看到陈良皱起的眉头,“对,我父亲为了给我铸剑和安葬姑姑争取时间,主动去薛晋郢那里作人质,这样薛晋郢反而会放松对我的警惕,也方便我做事。我不认为这柄剑会瞒过薛晋郢,不过有一个可以参照的模板,他也不会过多地拒绝。他亲眼见识过凤白剑断剑时的情景,自然想找出在凤白剑之上的那柄剑。慎宁,你们就都不要送我了。”许一笑冲几人抱拳。 “我也走,我们都不能久留,”慎宁走到陈良脚下,把他拔开的石子泥土又重新放了回去,“薛晋郢过来,也不会找到什么东西,但是不能让他知道我们和这件事有关。尤其是祥木,要是被他知道阿木是易守轩的人,就太危险了。我和阿木会直接回武当,我俩本就是私下出来,不能消失太久。” 陈良点头,“我恐怕也要回去,以书之前说要找师傅的遗体,现在这样肯定不会有结果,我得想想怎么告诉她。” “你直接把那张脸摘下来就好了。”已经转身的许一笑听见他的话又回过头,“干脆地解释一切,她会明白的。”陈良刚才语气中一闪而过的胆怯并没有逃过许一笑的耳朵。 “你之前飞鸽传书过来,不是说有落白山庄的‘影子’在这边?”祥木问道。 “李由,只听命于庄主的‘影子之一’。曾经也是易守轩的人,虽然最后离开易守轩的事不了了之,但是我相信他不会对以书说这里发生的一切,至少,不会在我说之前说。”陈良摸着下巴,“西北近来骚动不断,近来会有战事,以书和落白山庄的身份在那里,定会前去支援。我直接去那里找她。” “啊,又来了,”许一笑一脸头疼,“三句话不离以书。我以前最讨厌你这样。” 陈良低头。 慎宁从瀑布旁边走回来,“好了,我们都各有事情在身,这里也绝非久留之地。不如我们就此别过吧。” 山下的隐蔽处备着祥木一早准备好的马匹和行囊。 “此去并非永别,待一切结束,我们自当再聚首!”许一笑率先骑上马绝尘而去,身形已不复曾经的魁梧,但秉性依旧潇洒。 陈良策马之前,慎宁拉了一下他的衣袖。他欲言又止,最后挤出一句,“扶烺,找个机会,不如你带着以书纵情山水去吧,江湖事也好,朝堂事也好,都不要再管了。”陈良在马上的动作停了下来,他看着一脸难色的慎宁,轻轻点点头。 “如果有机会的话,我会的。” 宁杨听着屋外的嘈杂声,歪着脖子看坐在一旁的几个人。今日已是三人到达余城的第二日,余城地处偏僻,且为大燕边界临近多国,与外界往来频繁,虽然外人看起来不至于重兵把守,但军事上也是时刻保持着警惕,像如今这样主将被杀、兵临城下的情况,实在也是从来没有发生过。 屋内除了白以书、易无言以及几个余城副将之外,还有一位衣着略与其他人不同的儒雅年轻人端正地坐在客位上。几个副将都是明白人,白以书虽名义上是在江湖门派中有地位,但实际上在朝廷中的位阶比自己要高出不少,所以她不开口,其他几人都不敢说话。 不过那位儒雅年轻人却并不那么在乎,他随口说:“宁杨,你在大燕玩了这么久,为什么一直都不跟我们联系?母后十分担心你。” 宁杨唯唯诺诺地哼唧着,不敢回答。 “说话!” “二哥……你怎么会过来?”宁杨委屈地问。 陈景征叹气,“陈楚与大燕已是多年友邦,北面北狄在楚燕两国边境挑衅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据说这一次他们找了西戎帮忙。我们得到中原军师传递的消息,皇兄就派我过来帮忙。虽然暂时把他们击退,但是看样子,过不了几日,他们还会整顿军队卷土重来。因为时间仓促,我带来的人马不多,抵挡一时可以,但是长时间相持恐怕不利。余城地理位置说不出好不好,只要过了北面的断崖,基本就可以长驱直入。大燕近一段时日忙于清理内乱,难免让人钻了空子。” “还是要多谢陈将军前来帮忙。”白以书起身俯首。 “白庄主不必客气,大家……”他飞快地瞟了一眼宁杨,“大家都是志同道合之人,何必拘泥于此。而且我这次也是奉皇命,自然应当尽力。” “不知陈将军可否告知那位军师的姓名,也好让以书日后有机会拜见。” 陈景征眨了眨眼,“说是军师,其实他并不是楚国人,只是在楚燕双方都有利的时候会给陈楚一些机会。我与军师只有几面之缘,而且他一般都在中原,所以对中原之事十分了解。至于拜见,我现在也不知他身在何处。不过他经常会与皇兄和母后联系,所以我多少知道一点他的事。” 几人接下来又简单商量了一下对策,达成一致之后,陈景征和宁杨以家事为由先行离开。 “你真是太不懂事了,母后十分着急你的情况,你要是还不回去,至少也要告知我们一声!”陈景征明显有些恼怒,两人还未走出多远,他就数落起宁杨来。 宁杨小声哼着,“我这不也是事出有因……” “别以为我们不知道,不就是方朗那小子又有事让你帮着做。看在他现在忙翻天的份上,不与他计较,以后如果他还这么对你,我非揍死他。” “你打不过他的……” “我打他他还敢还手?不想活了!”很难想象陈景征看似儒雅实际竟有这般火气。 这期间,宁杨的手一直紧紧握着陈景征的手。陈景征了解地眨着眼。这里毕竟不是楚国的皇宫,两人不能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宁杨是楚国国母的三公主,这早已不是一个秘密。至于陈景征和宁杨为何不同姓,这也颇有来历。楚国国母陈钰本是大燕曾经的陈丞相之女,被封为公主远嫁楚国。后来陈丞相一家老小皆死于一场地下政变,陈钰身在异乡也受到牵连,从王妃之身被贬为侧室,倍受□□,但她和当时还是王爷的楚国先帝情投意合。后来大燕再次政变,陈丞等受牵连者皆翻案,陈钰也渐渐回归王妃身份。因陈家老小无一幸免于难,所以陈钰争得楚王同意,给二儿子赐姓陈,陈姓位同皇姓。陈楚的名声也由此传开。于是,才有了陈景征和宁杨这样同根不同姓的兄妹。 “我刚才,可有失误?”陈景征凑到宁杨耳边,用连宁杨也不得不屏息的声音轻轻地说。 宁杨没有回答,只是微笑着点了一下头。 “军师告知我们情况,皇兄派我来救急,但恐怕明天简单做些安排之后,后天一早我就要走。” “我明白,”宁杨轻轻捶了捶旁边的墙,“大哥国事繁忙,母后近来身体又不好,很多事情自然需要二哥去办。” “北狄虽来势汹汹,但其实力也只够它小打小闹,撑不了多久。他们的精锐部队也所剩不多,你们在这边还是很安全的。你自幼没上过战场,出远门也都有人照应着,这次没人在身边,你一定要照顾好自己。如果你出了什么事,母后绝对饶不了我。”陈景征怜惜地摸了摸小妹的头。只希望那个人可以快点回来,他回来,定不会让人伤了你。后面的话,他没有对宁杨说。 “母后身体如何?”宁杨出来也有大半年了,虽然母亲的情况方朗一直想办法告诉她,但她仍希望可以从母亲身边的人口中听到。 “你也知道,还是老样子,以前落下的病根怕是很难去除了。纪大夫已经从北江那边回来了,有他照顾着,总归是要好一些。还有安平姨母也在母亲身边陪着,不用担心,”陈景征感觉到背后冒出一股寒气,“你先去休息吧,来来回回奔波这么多天,也要多休息才能缓过来。” 宁杨温顺地点点头。 陈景征回到自己的居所,背对着大门说,“易轩主跟了我们一路,也是不辞辛苦啊。” 易无言悄无声息地冒出来,他笑着说,“跟着的,不止我一个,只不过我离你们比较近,以书离你们比较远。” 话音一落,白以书就站在门口,环抱着双臂看着两人。 “二位有何贵干?”陈景征很无奈,“基本的情况,刚才大家已经交流过了,其他的事情,恐怕也没有什么我知道而你们不知道的吧。” “不不,”易无言摆手,“我跟着你不是想问什么,只是……实在是很像,太像了,气质、长相,”易无言垂下眼,“我想以书和我一起跟着你,无非也是因为你和扶烺如此相像。” 白以书看过来的眼神十分犀利。 陈景征不敢说话。陈家人都是相像的,如果他们够仔细,迟早也会发现,宁杨和扶烺几乎长了一双一样的眼睛。他第一次见到扶烺的时候,也是十分震惊,他以为自己和大哥已经很像,但没想过还有另一个人,身体里同样流淌着陈家的血脉。只是当他明白这前后的来龙去脉时,那些事也成为了所有知情人口中的禁忌,包括他,包括他的母后,包括皇兄,甚至包括宁杨。陈景征低着头看自己的手,眼睛发出幽暗的光。 ☆、真身(一) 作者有话要说:  写到这里我表示好想把男主写死了.... 确实如陈景征所料,第三天清晨,北狄结合一部分西戎和羌的部队,再次集结在余城断崖对面。十几条结实的绳索用巨型弩车射入岩石缝隙或树干中,一排排竖起的钢盾沿着空中的绳索缓慢地前进着。看对面的架势,恐怕来者的意图绝对不仅仅是余城。 “以书,情况不太好,”易无言和白以书都在崖前最隐蔽的一个观望口。 余城北面的断崖,是它唯一的天然屏障。北狄每次出使大燕,都不得不翻山越岭绕过很远。这断崖原本也有索桥,只是在战事频频之时,收尾的部队把桥斩断了。 守卫放出箭雨,但对方早有准备,看起来对方不仅配备的钢盾十分坚硬,还对攀爬者进行过专门训练,除极少数几人因吃力不稳掉落山崖之外其他人都继续缓慢前行。如果这边有人强行试图斩断绳索,那对面的弓箭手会毫不犹豫地放出一阵箭雨。 整个山崖气氛居然安静到极致。 “第一排弓箭手,瞄准绳索。”白以书平静下令,“第二排弓箭手,瞄准绳子上的人。” 断崖起码也要有五十丈远。相比之下,白以书反而不担心那些人爬过来。他们费尽心力爬过来,自己在这边无非也是以逸待劳。比起这个,她更担心的,是这种缓慢的、几乎没有斗志的相持,这样的相持对彼此都是很大的消耗。北狄统帅应该也很明白这一点才对,为什么还要如此固执? “无言?最近可有京城内的消息?”白以书猛地问易无言。 无言听得一愣,想了想,“特别重要的消息没有……” “京城昨日的消息,前天的消息?你可都知道?”以书连连发问。 “昨日的还没有,前天倒是有一条,说程省岸出城了。”易无言转头一想,“不对,如此说来,京城也实在太过安逸……以书!” 白以书已经提了良箫冲了出去。 她已经感觉到一股十分熟悉的气场正在渐渐靠近,不在此时还等何时。 她跃到了断崖间的其中一个绳索处。 与此同时,漫天箭雨从断崖另一边飞来,夹杂着呼啸的风声,每一根箭都不断撕裂着空气。 白以书平生第三次,闻到了死亡的气息。 在她抬头看到那双熟悉的眼睛和那张突然陌生了的脸的同时,她放下了所有的抵抗。 她轻声笑着,还用良箫凌空挽出剑花。 漫天的箭雨已经逼至眼前。 易无言连忙捂住旁边宁杨的双眼。 突然间,不知为何,空气似乎凝固了一瞬。 一只手扶住了白以书的腰,另一只手握着她的手舞起了良箫。 宁杨拨开易无言的手,看到了被丢在观望口地上的刑剑。她蹲在地上,拾起剑轻轻抚摸。 易无言的手握成拳头,然后又松开,再握上。 在完全无法施展身手的断崖间,陈良环着白以书,舞动着他几乎从不曾外露的功夫。 万剑穿心,破天之势。 千万武学中只有一种功夫可以破解此境。 而当今世上,还可以通篇熟记口诀经文的人,恐怕只有一个。 陈良握着白以书的手舞动起良箫的那一瞬,滔天的箭雨竟似被一阵气流卷动,箭势也迅速缓慢,随着这股气流,四散掉落在各处。其中有一些,恰巧击打在带着绳子的箭弩上。他带着白以书跃回观望台的时候,所有的箭弩不是绳子折断就是箭头松懈,无一例外全部都掉了下去。几十北狄兵全都随着绳子一起掉落下去。断崖下虽不是万丈深渊,但那高度也是让看者心寒。所幸对面的弩车还在他们的掌控之中,所以大部分北狄兵紧紧握住绳索,倒也不至于失了性命。 “不放箭?”易无言疑惑。 “你们看,他们并没有打算继续前行。”陈良手遥遥一指,指向对面带头离开的年轻将领,“他不是北狄人。” 易无言也认出了那人,“他是西戎的淮王郁准,年纪轻轻可以当上王爷,还多亏他有个好父亲,”他走到扶烺身边,与之靠得很近,“他这次行军,恐怕是来找你的吧。看来战事不过是个借口。” 陈良并没有奇怪无言的接近,他回头看了看,眼里不带一丝表情,“来找我也很好,他刚封王,过去的事自然是想了结一下。” “报——”外面有士兵出现,“程省岸程统领奉旨前来,接管余城。” 易无言的手抖了抖。 “既然如此,这儿的烂摊子交给他,咱们走吧。” 白以书听着陈良的话,也没有加以阻挠,她扫了一眼默不作声的宁杨,率先走出观望口。宁杨紧随其后。易无言瞪着陈良还没除去面具的脸看了一会,也气鼓鼓地走了出去。陈良顺着观望口又向远处看了看,这才走出来。 外面除了在旁边安排事务的程省岸之外,居然还站了一个熟人。 “宗业?你好了,全好了?”宁杨如看到救星一般,急忙蹦过去,对着宗业左看右看。 宗业轻咳了几声,“我没有好,这才几天。你们在哪里休息?我得歇一会。”他本想叫上另一个也到来的人,但发现那人不在,也还是闭上了嘴。 一行人行至屋内稍顷,陈良便借口之前数日奔波没有间隙,跑去院子的里屋休整行装。在众目睽睽之下,白以书也跟着他一起进去了。其他几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知道如何开口。 “我听说,陈良就是扶烺大哥,”宗业打破僵局,皱着眉微笑,“知道这件事后,我就赶快过来找以书姐了。没想到……你们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易无言哼了一声,“我可是后来才知道的,这你应该问问陈楚的临安公主。” 宁杨白他一眼,不搭话。 “我猜,方朗那小子也早知道扶烺的事了,所以拜托你过来,有些事情帮着照顾一下。” “对啊,他让我过来,我就来了,我乐意!”听着易无言阴阳怪气的声音,宁杨心里的火也往上窜了窜。 宗业的眼睛在两人中间转了好几圈,“你俩……那无言你是怎么知道的?” 无言的肩膀耷拉下来,“我对陈良这个人不太放心,所以顺着他去查,才发现不对劲的。” “陈良也好,朴动峻也好,确实有这么个高丽人,是东瀛隐武大师的弟子,可是据说他曾经想偷学一忍门的禁术,还因此杀了几位师兄弟甚至一位师伯,所以他早被隐武前辈逐出师门,而且隐武前辈还下了命令,只要他敢现于世人,一忍门必全力除之。他虽大恶难赦,但还是忌惮于师父的话,所以才有了之后多年的隐逸生活。这样的一个人,过去几年里,古都鲜随身带着,从来也不掖着藏着,我把他放到易守轩榜,也没有见到一忍门的人来追杀他。隐武前辈年事已高,近年来多在东海沿岸一带。一忍门在中原的势力有限,不过还没有到局限的地步。如此一来,陈良多半不是朴动峻真身,而且隐武前辈也知道这件事。接着再往下,他为什么要留在古都鲜身边,面具底下的人是谁,当我发现我再查不出什么的时候,我估计这人多半就是扶烺了。” “你又要搬出你那套只有他能瞒过易守轩的理论。”宁杨有些不屑。 易无言看着她,他的眼神让宁杨打了个冷颤。 只有他知道,易守轩是需要副轩主的,扶烺消失之后,无言才继任轩主,易余生退下来担任其副轩主。当轩主出现意外甚至死亡的时候,副轩主是要接任轩主之职的。如果扶烺还在,自然是由他接任。易余生自认应退居二线,江湖上的事要交给年轻人。所以无言上任后被指导的第一件事,就是寻找扶烺。 “我一早知道他有可能会在古都鲜身边,只是不知道具体是怎样的情况。我猜测如果他活着,应该会是一个更隐蔽的身份以躲过易守轩铺天盖地的搜罗。所以简单知道陈良的历史之后,我也没再细究。事情过去那么久,直到真的认识陈良之后,我才觉得有些不对。比起余生叔父和扶烺,我确实显得有些愚蠢。”他自嘲着。 宁杨为难地张了张嘴想劝慰,碍于宗业在旁而没有说话。 “他当年身中五藏剧毒,本来我也不确定他可以活下来,直到后来我得到一些消息。除了断魂之外,中原三毒对五藏毒是有一定克制作用的,它们互相不能抵消,但是却有利于破解毒性。我知道这件事,也就明白扶烺一定还活着了。” “扶烺中过五藏毒的事,我们都知道,可是他身上怎么还有其他剧毒?”宗业问道。 “他中过离人。”易无言毫不迟疑地回答,回答完毕,他也微微愣了一下。 原本坐着的宁杨慢慢挺直了身板,“离人?你是说中原四毒之一的离人?”她扶住头,眼睛开始模糊起来。 “对……这是风尘说的。风尘有一次去扬州寺,确定了扶烺还活着的消息。他从嗔云那里了解了扶烺中过离人。嗔云毕竟替扶烺解过毒,只不过在扶烺消失前,他还受到过武林众人的狙击,所以在见到本人前,我们都不能完全确定扶烺他到底是死了还是活着。” “扶烺中过离人,那他的记忆……”宁杨突然觉得头痛。 宗业插话,“我读过一些资料,如果是高超的药师,可以把握住剂量,离人是可以控制住忘记的范围。也就是说,有人想让他忘记一些事情,所以给他下了离人。但是看他现在的样子,应该没有什么根本的影响。” “一定是很重要的事,不然不会动用离人。不对,最重要的问题是……”无言在屋里度起了步子。 “问题是,是谁给他下了‘离人’呢?”宗业的声音完全不像追问,更像是一句叹息。 ☆、真身(二) 作者有话要说:  写到这里虽然还是没有很多人看,但是第一部分还是快要写完了,怎么说呢,虽然有很多很多问题吧,但是本身写的也不是历史剧,就一架空还言情,而且我还是很努力了,没有天分也就罢了,毕竟还是喜欢啊。 易无言陷入沉思,还有一些谜团仍未解开,或者根本无法解开。他缓慢地递推,从多年前扶烺得胜回宫,到他在试剑大会,再往前到他被先帝传召等等,每一个值得记住的瞬间他都缓慢而清晰地回忆着。宗业和宁杨还在等他的回答。突然,一张脸在他眼前一闪而过,那张“惊为仙人,只天上见”的绝美容颜在易无言的脑海中像流星一样划过,然后迅速消失的无影无踪。 “是谁下的毒,已经不重要了,”易无言听见自己的声音这样说,“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生活的也很好,‘离人’几乎没有对他的生活造成任何不良影响,我们又何必去追究那些无谓的过往呢?更何况,扶烺他也并没有那么在乎。” 宁杨立即反驳:“怎么会不在乎?他不在乎是因为他不知道!” 易无言看她,“他不知道?他第一眼见白以书,除了了解她是少庄主,不也什么都不知道?他还不是为了这个什么都不知道的人,即刻推翻了自己的一切?八年前的试剑大会有人知道他么?有人知道世间上还有一个才冠天下的六皇子吗?没人知道。那为什么又有人知道了?因为白以书,只是因为白以书!他仅有的几次出头都给了白以书。那时候他知道以书爱他吗?他不也什么都不知道?这不是知不知道的问题,这是有没有心的问题。就算他完全中了‘离人’,你信不信,他还是会为了白以书,抛弃他原有的一切。” “这——”宁杨有些不知所措,“我不过只是觉得,他有权利知道他自己的一切。而且……他之前的生活,也并不是他想过的吧。”扶烺的杀手生活,宁杨隐约从方朗那边听说过。 易无言轻笑,他笑这个年轻女子如此不知所谓,“你错了,他回到宫中,不是因为他想换一种生活,只是因为他需要一个身份,一个配得上她的身份,一个可以站在白天的身份,这个身份,能让他正大光明地接近她。可惜……” “可惜什么?”宁杨追问。 “可惜他千算万算,最后还是棋差一招。”无言苦笑,“他算得透自己的感情,算得出人生百态,算得懂世间苍凉,可独独,漏算了最重要的事。”他看向屋外。 宗业脸上突然流露出一丝不忍,他看着无言,最后还是替他补上那句没有说出口的话,“……他唯独漏算了一人心。” 陈良关上门,正准备换下一身的尘土。白以书毫不客气地推门而入。陈良看了她一眼,扯下自己的衣服,仅着中衣在屋内翻找着衣物。 “你把上衣脱了。”白以书命令着。 陈良看着她,也不说话,也没有动手。 白以书气急,走上前,一把拉开他的上衣,露出里面结实的胸膛。陈良还是一动不动。白以书仔细地抚摸着、检查着,很快,她就找到了那层薄薄的“皮肤”。她慢慢捋起那层薄纱般又有弹性的皮,缓缓撕开,她撕得非常小心,沿着胸膛、脖颈到下巴,慢慢地撕至脸上,她的手突然有些发抖。陈良抬手扶住了她。 “戴了这么久,突然摘下来,会不会不适应?”白以书不敢看他。 陈良握紧了她想抽出去的手,“我一直在等着这天,等着你亲手把它摘下来。” 以书还是抽出了她的手,转过身去背对着他。手背还留着他的温度,他的手一如曾经那般温暖。以书的双手相互握着,手已经僵硬成拳而不自知。 “以书……” “扶烺,你把面具摘下来吧!”她知道自己的打断有些粗鲁,可本能反应已经让她先说出了口。 高扶烺乖乖地摘下所有的面具,轻轻拍了拍脸。脸上还有黏黏的脂水,因为常年带着面具,他不得不使用脂水来保证自己的脸不至于萎缩干枯。他翻到了一件干净衣服,看以书仍然没有反应,便自行换上。 过了一会,以书回过头来,面色柔和,“你——”看到高扶烺身上穿的衣服,她深吸了一口气,“你穿的是什么?” “不知道,好像是哪个士兵留下的衣服,还挺干净的,我就穿了。”不过有些太大了。他伸了伸手,衣服宽松地垮在身上。 “你等等。”白以书迅速地走出去,回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件衣服,“之前在皇宫里,皇上托人带给我的,说是给你做的朝服和常服,我看你似乎比以前瘦了一些,就给你改了改,你试试看合不合适。” 扶烺拿着衣服,他看向以书的眼神里带着询问。白以书立刻明白他想问的是什么。 “你还记得咱们入京前的最后一天吧,南宫给大家下入骨就是那天。入骨毒本身无味,极易溶于酒中,咱们喝的还是烈酒,只要不太浓郁的味道都会被掩盖住。等我觉察的时候,大家已经中招了。考虑了一下当时的情况,我只好派人先行入京,找机会禀报皇上,让他悄悄备好药材,好方便第二天我和宁杨配解药。所以夜闯皇宫的事那么顺利,一来无言在外围给了我们一些助力,二来皇上也暗中推了一把。就是那时,他托任公公把衣服拿给我。据说这是皇上亲自监工赶制的,你试试啊。” 扶烺还是不动,他的眼神逐渐变得温柔。 白以书低下头,“对,我也是在那个时候,确定你的身份的。第一次见面我就觉得你哪里让人感觉不舒服,但又不知道是哪。后来渐渐才发觉你确实挺让人讨厌的。直到那天,你背我上楼的时候,我在你耳边闻到了银丹草的味道。你跟我说过,脂水总是让你觉得不舒服,所以你会在其中加一些银丹草,让脂水的味道好闻一些。” “你察觉了,但是你没有找我对峙。”高扶烺抚上白以书的脸。 “你当着我的面还隐瞒身份,我猜测你还有其他的事要做,我怕坏了你的事。”以书轻轻躲着他的手。 “如果换做以前,怕是你直接一巴掌打过来了,”他纠缠住她,“我的以书长大了呢。” 周围一片安静。 “以书……” “嗯?” “随我去见皇兄吧。”他握着她的手,直直地看着她,“我还欠你一个名分,我记着的。” 白以书开口想答应,却怎么也无法把话说出口。“你先把衣服换下来吧,你身上这件太大了。” 扶烺扯了扯自己的宽松的衣服,顺从地拿起放在桌上的那件,眼神一刻也不曾离开以书。 衣服用的是上好的布料,扶烺抚摸着身上的衣服,他完全可以想像到皇兄如何到场监工,更能想像到以书如何在无人处为他改制。他是如此专注,以至于忽略了一件往常他从不会忽略的事情。而这件事情,白以书感觉到了。 “古都鲜可有为难过你?”怕他有所发现,以书先问出自己想问的问题。 “都鲜不会,他只是想要回古氏的东西,不至于为难我。” “你为什么一直都不跟我说?那个时候……” 高扶烺的眼神有点涣散。“那个时候,你还,你还没有……我怕你误会,不想让你有负担,这是我自愿的,我不想你为难。” 白以书当然明白他的意思,这番话,又让她没了主意。对于屋内的沉默,高扶烺无所谓适不适应,但对于以书的不语,他却无法接受。 “以书……”他再次唤她,“这么多年,你可曾想过我?”不等她回答,他自顾自地说着,“我、我一直在想你,其实我偷偷跑到扬州寺去看过你。都鲜给了我你的位置,我找了好几天才找到,又怕你看到我,只好偷偷在旁边看你。结果被师父发现了,他倒是没有责怪我,只是希望我暂时不要去打扰你清修。” “师父?” “嗔云师父啊,他发现了我,跟我说了说他的想法,然后就让我回去了。” “你也拜师了?” “没有啊。他不是你的师父吗。你的师父就是我的师父啊。”高扶烺的眼神还是涣散的。他盯向某个不知名的地方,似乎这样可以缓解什么。他的手来回乱动着,像是一个无处发泄的病人。白以书握住他的手。 “扶烺,你看着我。” 高扶烺把她拥进怀中,他的声音在她耳边轻轻响起,“以书,你骗骗我吧,骗我你想过我。”声音小到白以书担心自己出现了幻听,只有他身体微微的颤抖是那么真实。 她环住他的腰,是否想过真的已经不再重要,数年来唯一片刻不离身的良箫已经足够说明一切。但屋外那个人的气场让她不得不有所顾忌。 “你只要点头就好了,什么都不要说。”扶烺的耳语轻如空气。 她在他怀中轻轻点头,然后凑到他耳边。 高扶烺听见了他近三十年的人生当中,最动听的一句话。 “扶烺,我们一起,去见皇上。” 屋外,与两人仅有一墙之隔的宗源,无声地跌坐在地上。 ☆、回京(一) 看起来朝中的一切变动只发生在短短数月,然而实际上,连高扶暄自己都不记得事情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薛晋郢数年前有一批非常庞大的地下江湖势力,不包括药庐在内,在他封王之后那股势力就渐渐散开,除去一些心腹高手之外,他把其他人变成自己在京城的眼线,再往远说,他似乎与当年的摄政王有无法察觉的关系,先帝当时为了稳定朝局,在摄政王倒台之后赦免了不少其余党。多年来,这些人虽渐渐退出庙堂之上,但其培养的党羽在暗中仍有不为人知的联系。这联系在集中于薛晋郢之后,竟渐渐被皇上一根一根不着痕迹地拔出,明眼人无不心惊。短短几月如今放眼全局,薛晋郢虽仍有王爷之位,虽仍有不少江湖上的帮手,但其势力已经被削弱殆尽,朝中几乎再无他说话的分量。 “现在的情况,已经不需要我做些什么了。”石期摇着轮椅,与傅丞相同行。他到了京城竟然没有进到落白山庄的分庄,而是直接找上了傅丞相。 傅丞相点头,“皇上既选择了帝王之路,自然是知道应该做什么,怎么去做。即便我在朝中,除去本职之外,也并没有帮助他多少。”他带着石期,进入丞相府邸后院的书房。架子的后面有一处密室。傅丞相拨动机关打开门。两人走了进去。 密室看摆设竟是一间较大的简式祠堂。 “你行动不方便,如今好容易过来,不必操心那些世风俗事,先见一见故人们吧。” 石期拱手。 密室中的紫檀木搁架上摆放着数十个灵牌。石期一一看过去:许多,陈朔,陈衡,陈子昇,易余逢,易绾静,易绾晴……他一个一个拜过去,最后,他的眼睛落在了最边上的一个灵牌。 “傅兄,你还记着这个孩子。” 傅丞相摇头,“我自然是记得他,他的灵牌还是皇上让我供奉在这里的。”他缓缓走到前方,凝视着整个搁架,“这里的很多人,都有自己最后的栖身之地,可我想,他们对这京城里的是非虚实,总还有些挂念,他们的小辈总还有几个在这京城朝堂和江湖中担当要职。若他们想回来看看,总还有个落脚之地。我也很少来这里,一来,大事未平,二来,念及故人,难免会有些感伤。” 他祭拜完众人,顺着石期一直没有变化的眼神看过去。 “这两个孩子走的时候,只比衡兄他们小一点而已,时日已久,你也不要过于伤怀。” 石期还是没有动,沉默许久,才轻声开口。 “我几乎半生都禁在落白山庄,为数不多的在外游历之时,仅收过两个徒弟。我不是个好师父,自己也没作什么好榜样。出事之时,玉言正跟着我,结果随我一起进了药庐,落下病根。风尘还好,没在我身旁,但也是隐姓埋名许久也不敢现世。” “两人都有纵世之才,多少都得益于你当年的指点。” 石期轻轻摇头,“他们俩都是聪明孩子。玉言虽体弱多病,但自有心胸,当初也愿意帮助还是三皇子的皇上权衡筹谋。风尘却高傲,当年三皇子亲自去请他,他都不肯献策,若非他真的不想,易守轩又如何困得住他……” 傅丞相对风尘国师的姿态记得十分清楚,至于止玉言,除了皇上只言片语的怀念之外,他与其仅有过几面之缘,确实所知甚少,只按照皇上的意思,供奉其灵牌于此。 “‘纵世之才’?我只希望他们安稳一生。我知道玉言素有抱负。而风尘,风尘一向不理世事,不愿卷入纷繁复杂之中,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天算的意思,怎么就……” “以这两人的心志,就算给他们安稳的生活,恐怕他们也不会要的。”傅丞相安慰。 “也是,”石期苦笑,眼里的酸涩与心中的苦痛交织在一起,“也好,至少现在,他们可以在阴曹地府里纵横江湖了。” 临走前,石期为祠堂换上自己来时准备的长明灯。 “傅兄,若有一日,我也驾鹤西归,还望傅兄可为我在此留一个位置。” 两人走出去。被风吹得清醒了一些后,石期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傅兄,刚才我没有看到简仪律的灵牌位置。” “因为他已经不在这里了,”傅相点头,“简盟主不日前过来接走了简仪律的灵牌。” “他原谅他弟弟了?”石期不可置否。 傅相又摇头,“应该不是。看样子,他至少是接受了他弟弟还是简家人的事实。至于其他的,恐怕他已经彻底理解:既然人已经死了,过多的怨怼也不过是徒增烦恼而已。” “放下一半,也算得上放下,简仪仁是有点死脑筋,怎么说都不听。楚高风是个不错的年轻人,简仪仁死活不同意其与他女儿的婚事。” “这毕竟是人家的家事。我们也不便多言。” “好吧,这确实是家事。那说说别的,接下来……”石期略带询问地看着傅相。 “接下来交给年轻人吧。朝廷的事也解决得差不多了。如今,薛晋郢也不过是个有点江湖势力的草莽王爷,构不成什么威胁。” “江湖上近日盛传要重新举办武林大会,恐怕也是因此吧。” 傅相叹气,“薛晋郢也算是个江湖人,江湖有你们江湖的规矩,这点连我都懂,何况是皇上。”两人慢慢走到后院门口,“这么做确实有很多不妥,但问题是,周学卿替薛晋郢隐去了一切罪行,他把所有的事情都揽在了自己身上,使得我们在给薛晋郢治罪时,很难找到什么把柄。考虑到他势力的一些特殊情况,皇上觉得不要把他逼急了为好,所以他自己提出要参加武林大会,皇上也就由着他了。我遗漏了什么吗?” 石期思忖,回答,“朝中的事应该没什么遗漏的,想来皇上也有自己的判断。光明窑在中原尤其是京城的势力,还是交给易守轩去清除吧。光明窑藏得太深,连我都被蒙蔽过,恐怕在更早之前,它就已经渗透进来了,有些我想不到的人只怕比你我的年纪还要大。” “易守轩的事,我略微知道一些。不知道良王爷回来之后,还会不会再作易守轩的副轩主了,如果他不在了,那只有易无言一个年轻人可以吗?” 石期的笑容有些意味深长,“这正是年轻人锻炼的好时候,再说,余生藏得也够久了,大燕当时那般紧张的情况下他自然是瞒着。如今,大势已定,他想藏也藏不住的。” “你的意思是?”傅相一脸的不敢相信。 “易守轩里易姓的小辈们恐怕不止易无言一个吧。也不怪前阵子余生最后顺势推了一把,他着急回去呢。” 傅相轻笑。 “虽然不易,但总归是过来了。” 两人不约而同地回头。后院里的树随风而动。 石期轻轻地吐气,这平静如斯的后院,埋葬了太多的烈骨遗魂,随之陪葬的是诸多不可见人的惊天秘密。大多知道秘密的人,都已死去。而活着知道的人,也会带着他们所知道的一切直到死亡。无所谓值得与不值得,世上本就有很多事情,只能埋在地底,永远消失。 白以书和高扶烺出来的时候,吓了易无言一跳。 “咦咦?你们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不是说,小别胜新婚么?”易无言的手指左右摇摆。 高扶烺一把搂过他的脖子。“你暗地里讽刺我的话,我可都记着呢。” 宁杨嘿嘿嘿地傻笑,然后眼神在墙上来回晃动。白以书走到她身边。 “怎么?不敢看我了?”白以书的声音很好听,但宁杨却听出一身冷汗。 宗业直接对着高扶烺就拜。 “弟子宗业拜见师父。” 高扶烺连忙扶起他,“你千万不要这样说,宗氏拳法……还是我从宗源那里偷师学来。说到底,还是你们自家的东西。” “可是师父教我的拳法里,融入了一些其他的武学,弥补了我们本家拳法里的不足。” “天下武学本就一家,各类之间可以相互弥补本就是好事。”扶烺拍拍宗业,“你的身体还是很虚弱,不应该四处奔波的。” “说到奔波,焱阳宫新任宫主十日后即位,西域武林众人都往那边赶呢。”易无言突然想起,“易守轩也收到邀请,方朗想让你去。”他戳了戳扶烺。 宁杨眼神一动。 “阿朗只是发出邀请,他知道我这边事情未了,不会去的。”高扶烺耸肩,“之前和他说好了,我的事一结束,我会立刻告诉他的。”他看着宁杨。 易无言顺着他的眼神看过去,然后再转回来。 “宁杨从一开始,就是顺着路找咱们来的,”高扶烺冲易无言做了个鬼脸,“她身边跟着焱阳宫的千面佛和鬼五,要真是不想让咱们找到,那找起来确实要花一些功夫。这两个人的易容术不在易守轩之下的。” “这些都是你安排的。”易无言表示理解,“只要你是扶烺,所有的一切偶然都可以解释。” “什么扶烺,”他轻弹易无言的额头,“你要叫我大哥。” “我才不!” 这时,门外站了一个人,一个没有面孔的人。所有人都没有察觉到那人的诡异身法。那人悄无声息地站在门外。所有人都没有反应的时候,高扶烺站直了身体。易无言的脸色也变了一变。两人对视一眼。一枚暗器打了进来,没有攻击任何人,只是钉在屋子的木柱上。 ☆、回京(二) “不必去追,”扶烺叫住冲到门口的宗业,“那是易守轩的人,是只有传出加急消息时才会出动的密使。” 易无言从柱子上拔下那枚暗镖,镖上用细绳缠着一小卷纸。 “这么传递消息,说明内容不是秘密。也说明这消息和大家都有关系。”易无言解释道,“我来的时候这样安排了一下,之前大家一起经历了很多事,如果和大家都有关系,那我不觉得需要隐瞒,这样做比较直接。”他打开纸卷。 “果然……”扶烺接过纸卷,和白以书一同看完后,递给宁杨。 “你们都知道皇上之前发告示要重办武林大会的事吧?这和薛晋郢并非没有关系,”高扶烺说,“在我还是陈良的时候,除了方朗,我并没有和其他人联系过。直到我得知薛晋郢找人暗杀傅丞相。那个时候正是情况最紧张的时候,傅相一死,朝中局势必然突变。为保险起见,最好也不要让人知道简盟主和余生舅舅已经彻底站在皇上一边。所以我出面,顺势也保了武当掌门一条命。” “也是在那时,我联系了皇兄。皇兄跟我讲了一些薛晋郢的情况,想要薛晋郢正式伏法,恐怕是有难度,他身边的不少人都可以作他的替罪羊。我也在当时提出了我的想法,薛晋郢终归还是江湖出身,对武学有不少研究。他虽心术不正,但对武学的痴迷也实为罕见。所以我在把杨硕还给他的时候,特意与他对了一掌。他……他的内力不在我之下。比起朝堂中的颓然之势,恐怕现在可以让他提起精神的,也只有武林大会了吧。” “你不过是想跟他比试一下。”易无言冷哼。 高扶烺坦然地笑,“我当然想了。不过我也难以预料他是否会同意参加。” “如果他不同意,你怎么办?即便他没了势力,皇上终究还是要除掉他的。” “他不同意,自然有不同意的对策。可现在,他不是同意了。” 易无言不再说话。 “那许多师父她……”白以书轻声问。 “她去到她想去的地方了。”高扶烺没有表情。 白以书抬眼,惊觉门口的人,“宗源?” 宗业拍了一下头,“我忘了和你们说,大哥也跟我一起来了。” 宗源苍白着一张脸转身就走。白以书与扶烺对视一眼,扶烺轻轻点头。她快步跟了出去。 宗业面有豫色,“我不太放心宗源,”他腾地站起来,“我跟去看看。” 易无言的眉头皱得很深。“你可知道,在你为了以书隐姓埋名的时候,宗源也没闲着?” 高扶烺点头,“我知道,以书刚刚告诉我了。” 易无言转头端详着高扶烺的脸,明白他并不想继续这个话题。 “接下来你要回京了吧。武林大会召开,薛晋郢参加,你不去,没几个人是他的对手。”易无言随口说着,“据说西戎也会有人参加。之前所谓的余城告急,其实只是守城将领之间的争执,以书恐怕也是想来看看那个想找你麻烦的西戎淮王什么样子,顺便看看你的反应。” “大燕的内斗藏得很深,外面很少有人知道。而且我去看皇兄的时候,看到他未及不惑之年已经长出了白头发,怕这几年也是殚精竭虑了吧。”高扶烺微微低头。 易无言没有应答。两人彼此都清楚,高扶烺当年虽远离朝局,但仍给他登基不久的皇兄留下了一些助力,甚至有一些在如今都起着重要作用。宁杨在旁边也说不出什么。高扶烺跟随古都鲜远赴西域在陈楚都城停留一年之久,除了陪陈钰皇后养病之外,又何尝没有帮助如今的楚帝出谋划策。 “话说,我想带着以书先走。”扶烺开口,“宗业还需要调养几日。宗源……宗源恐怕不会跟我们一起走。至于宁杨,你要跟我们一起吗,还是要回去陪着方朗,”他看向宁杨,“他终于执掌焱阳宫,这是一件很重要的事,你应该陪着他。” “我跟无言一起走,我们到京城见。”宁杨微笑,她把手中的刑剑捧过来,“你带上它吧,虽然你和以书姐都很厉害,但是,刑剑在你身边,就相当于方朗在你身边,他会更放心。” 高扶烺看看她,又看看刑剑,还是接了过来。 那一天,宗源并没有和以书聊很久。最后是宗业陪着以书回来的。 几人当晚大醉一场后就各自分开。第二天早上一醒,高扶烺和白以书就与大家辞行。其他人都还好,不知为何,宁杨第一次哭成了泪人。 两人一路向东,路走得弯弯曲曲,却也十分惬意。他们互相讲述着多年来的经历,似是要弥补彼此在生命中的缺失。 比起以书多年来的闭不出关,高扶烺这些年走过的路不比曾经的少。他先是帮古都鲜重回医都族长之位,接着跟随都鲜远赴西戎停留一年多,而后又南下至江南去药王谷拜见老谷主顺便找南宫玥。 “若日后有机会,我会带你去过我去的那些地方。”高扶烺牵着白以书的手。几日的行程说快也快,眼看临近京城,他选了一条曾经走过的路,“这家粥铺做的粥味道特别好,我想着顺道带你过来。” 京城外有一个小镇,两人在镇边上找到这家粥铺。店面不大,但人却很多。小小的二层楼阁,只有门口有一个位置是空着的。年轻的伙计在店里认真地熬粥,旁边坐着一个清瘦的男子。 “老板,给,尝一下。”伙计给那男子盛了一碗粥。 那男子闻了闻,“不错,比上次做的有进步,”他喝了一口,“米放少了,下次再加半碗,盐也放得少了,下次也多放半勺……”他絮絮叨叨地说着,并没有看向伙计。再仔细一看,他的眼睛竟似看不见。 高扶烺引着以书坐在门口的位置。 “小二,来两碗粥。”他招手,然后对以书解释,“这家粥铺经常没有菜谱,平日里每天固定只有一种粥,逢年过节时,粥品种会多一些。” “得嘞,二位客官,今天是西湖瘦牛粥。”店小二的动作很快。 那位清瘦老板在高扶烺说话之后,就不再有动作,他把粥碗递给伙计,慢慢站了起来。他缓缓走着,没有人扶,却也没碰到任何东西。走到扶烺的这一桌,他抬手,“这位客官的声音和我一个朋友很像,不知可否允我同座。” 高扶烺立刻站了起来,“请。” 白以书已经认出那人是谁。她紧紧握了握扶烺的手,扶烺回应她一个微笑。 “热粥烫口,不如放凉一点。”两人拿起勺子的时候,清瘦老板开口。 四周皆是人声,唯有此桌十分安静。年轻的伙计慢慢踱过来,有点胆怯地看着老板。 “阿禄,你继续去熬你的粥,什么时候熬出可以上桌的成品,什么时候才能休息!” “是是是。”小伙计又着急忙慌地跑回去继续。 两人喝得很慢,那男子也不打扰,只是静静坐着。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他脸上才慢慢泛起笑意。 “林记粥铺远近闻名,今日一试确实名不虚传。”扶烺知他看不见,却也还是行了礼。 “这位客官恐怕不是第一次来吧,”林贤中看不到扶烺的脸,却也能想见他的表情,“客官是行走江湖之人,若是觉得小铺好,烦请在行走途中多多与人推荐。”林贤中冲眼前的一片黑暗微笑。 高扶烺看不得他笑,只能低下头,从怀中拿出银子。 “二位远道而来,今天的粥钱就不必付了,”林贤中多年来训练耳力,如今已可以基本替代眼睛,他听见扶烺的动作声音,冲他摇头,“店铺不大,但两碗粥还是请得起的。如果以后有空,还要常来。” 白以书以前只远远地见过曾经名满天下的林丞相,当时只觉得他虽没有江湖武人的英姿神武,却也一身傲骨难挡,仅凭一介书生之身,便可叱咤朝堂之上。如今看来,不失曾经风采同时,竟也多了一丝亲近和平和。只可惜一双清朗明目在朝堂争斗时受害折损。她心知自己开口也无话可说,只得沉默。 林贤中微微侧头,“可惜方亭出门去了,不然见到你们,一定也是十分开心。”说着说着,他脸上渐渐露出欣慰,“竞儿刚刚在屋里睡下了,你们下次来,可要看看他。我时常给他讲五皇子的事,他一直想拜其为师。不过还是不要教他功夫的好。如果他跑出去惹事,我可管不了。” “亭姐……”白以书忍不住鼻尖一酸。柳方亭与她几乎一同长大,论起辈分的话,柳方亭还是以书堂哥的师叔。只是多年前那场无烟的政变,让皇上的一等护卫柳方亭和名动天下的林丞相从此消弭人间。 “一碗粥可以吃得饱吗?”林贤中没有让他们过多回味旧事。 “饱了。”高扶烺狠狠点头。 林贤中叹道,“饱了就好,饱了好上路啊。前方路已经不长,但确有艰险,还望二位多加珍重。” “林大哥……”扶烺恭敬地对着他拜了一拜。 “去吧,我与方亭多年来一直在这里,你们回来,随时都可以找到我们。”林贤中摆摆手。 ☆、江湖之远,朝堂之上(一) 两人在小路尽头停留许久之后才继续前行。 “你是怎么知道他们在这儿的,什么时候的事?”白以书忍不住问。虽然多年来她极少下山,但是她也曾拜托远游的弟子和师叔伯多少关注一下。即便如此,关于柳方亭和林贤中的事,她还是从没有得到过什么消息。 “我一直不敢用易首轩的势力找他们,”扶烺说,“他俩曾来过医都,林大哥的眼睛是中毒所致,亭姐带着他去找都鲜,看看是否有办法医治解毒。当时阿玥也在,”他摇头,“可惜最后还是没办法帮到林大哥。后来我慢慢知道,他们两人在这里安了家,是亭姐的一个朋友暗中帮忙。我当时很担心林大哥心猿意马,会有不甘,所以尽量找时间过来看看。现在看来,实在有点多此一举。”他轻笑,却十分高兴。 白以书站在他身边,心里渐渐泛起异样的感觉。 “若真有那么一天,事情了结,你可愿随我归隐山间?”她很想把这句话问出来,但看到他远望的眼神,还是把话按了下来。 再次回到京城,两人先去的竟是金刀程家。 程太爷自从上次与还是陈良的高扶烺一叙,了结了一桩心事,加上古都鲜之后的多次前来,身体竟颇有好转,正好也赶上程省池生辰,程家借此摆上宴席,邀请各方好友前来一聚。不知程家怎么知道高扶烺回京的事,总之,两人刚一入京,就收到了程家的邀请。于是他们顺理成章地暂时住进了程家。 “怎么了?看起来心事重重的。”扶烺的表情没有逃过白以书的眼睛。宴席中,两人所坐的位置说中间也不中间,说靠边也没有靠边,他们并无意避开众人,但毕竟今天的主角与自己无关,所以也需要稍稍收敛。 “啊,我想起之前最后一次在这正厅里时,”扶烺环顾四周,接着拿起桌上的糖,吃了一颗,把糖纸团成一个球,“那时我还是陈良,还没有去找你,还没来得及顾忌到风尘……不过半年,竟然过得如同一瞬。” 以书伸手掐了他一下,“之前程家发生的事我也听说了,”她夺下他手里的糖纸球,轻轻弹了他一下,“不要和我说跟你没有关系啊。” 高扶烺低声笑着,“哦,那个,有人冒充小朗,我当然要出手了是不是。不需要我解释嘛。” 两人谈笑着,没有注意到那个纸球落到了地上,滚动了好一会儿,停在了一个人的脚边。 高扶烺眼中只有白以书的言笑晏晏,无暇他顾,但是以书却注意到了。她顺着纸球滚动的线路看过去。捡起它的,是一个小孩子。这孩子乍一看除了一身华服之外,似乎并没有与常人有什么不同,然而细心的人会发现,孩子衣服袖口处绣着的繁复花纹,正是皇亲贵族专属的象征,腰间的玉佩上面有个镂空的“十二”。而孩子身后站着的人,也证实了孩子的真正身份。 白以书的沉默让扶烺也顺着她的眼神看出去。 “六哥!”身着华服的小孩子被身后的人拍了拍肩膀,接着立刻对着扶烺就拜。 看到孩子时,扶烺只是心里一动。待看到孩子身后的人时,他似乎没有听见十二王爷的拜见,而是缓缓站了起来,当即对着那人行礼 “参加太妃娘娘。” 苏婳衣袖中的手紧紧握了起来。 “良王爷请起。” 程家大厅早已在苏婳与十二王爷进来的时候安静了下来。在场的所有人都不可抑制地看着那张仿佛从仙境中幻化出来的脸,也几乎都忘记了,这张脸的主人有着怎样的身份。也因为这蓦然的安静,扶烺那不含一丝感情的清澈声音像一盆冷水一样,硬生生浇在所有出神的魂魄里。众人这才纷纷起身行礼,参见先帝最年轻的妃子,苏太妃。 不知为何,从苏婳进门的一刻,白以书就有如芒在背的感觉,一股莫名的寒意从脊背一直传入脑中。她抬头,发现这位美如画中人的苏太妃也在看着自己,甚至一点都没有隐藏自己的眼神。 入夜后,扶烺先行去休息了。白以书飞身进入程家专门给苏太妃腾出的院子,一进去就看见苏婳一个人站在院子中央。 “你知道我要找你?”苏婳转过身,微笑着问白以书。 “太妃的眼神如此犀利,以书恐怕不想来都不可以。”白以书也微笑。她看着眼前的这张脸,禁不住也微微叹息:这样一张脸,怎么会在先帝那里那般不受宠? 苏婳抬手,把手中团成一团的纸条给以书看,“我本来想这样告诉你,但是扶烺在旁边,就算他是个傻子,毕竟还有一身功夫,总归可以感觉到。” “莫非扶烺得罪过太妃?为何太妃话中对他甚是不满。若扶烺有何过失,以书在此请太妃原谅。”白以书并不担心苏婳对扶烺会怎样,毕竟她早已和十二王爷搬出皇宫,住在城郊行宫,很少会回到京城宫内。但是苏婳是西戎的公主,如果她真的心存芥蒂,绝对不是一件好事。可以书转念一想,若是她真的有什么不满,又岂是自己一人之言可以化解的呢。 只片刻间,白以书已思量许多事。 苏婳默默看着她,随即苦笑。 “我只是想见见你而已,没有其他的想法。”苏婳借着些许月光凝视在白以书,“以书,你可认出他来?” 白以书一愣。 “他还是陈良的时候,你可第一眼认出他来?”苏婳从她的表情中知道了答案,“你没有,或者说,你不能确定。”苏婳点点头,“可我认出他了,他还带着面具的时候,我认出他了。” “你一定不知道我们的事吧,他一向不喜欢说自己的事,应该从来没有和你说过。”苏婳缓缓回忆。 “扶烺刚出生的时候,被送到西戎当质子,一当就是八年。八年后,父王与大燕交恶,想把大燕的质子推为大燕帝王并以此集结其他国家进行讨伐。扶烺偷听到了这件事,就让他的叔父把他送回大燕。当时他仍然是质子之名,如果冒然回到皇宫,就会成为话柄,带来战事。所以他躲躲藏藏在易守轩、叙风阁甚至是夜衣盟又过了近十年。直到,呵呵,”苏婳轻笑,“直到他遇见了你。” “你应该知道那次暗杀你父亲的事吧,本来他也是主力的,可他为了你,犯了杀手的大忌,夜衣盟留不了他,他主动自行封剑离殇,接着向先帝请奏,要求出兵西戎。当时西戎与大燕已势成水火,边疆战事频起。我王兄继承了父王的鲁莽,三番五次挑衅,不巩固国力,最终扶烺抢得先机。西戎大败,主动投降,我也在那时被迫嫁了过来。扶烺当然也正式恢复皇子身份,有了自己的府邸。” “他在西戎八年,想必有机会跟你一同长大,你来时他没有去找过你?”白以书多少猜出苏婳想说什么。 苏婳深深呼吸,“你说的没错,我们确实一起长大……可惜后来我们只遇见一次。”她闭眼。 白以书困惑地看着她。 她没有理会白以书的眼神,“父王曾对他提出如果有朝一日他作了大燕天子,就把我许配给他。他当场拒绝,被父王差点打断了腿。所以你不用紧张,他并不在乎我。” “以书,你要知道你有多幸运,他为了你,愿意颠覆自己的生活,这是我今生都求而不得的事情。” “我知道,我们以前并未见过,但是我和扶烺后来遇见的那仅有的一次,他几乎都是在讲你的事,而那时你根本还不怎么认识他。我希望你来,只是想看看,你值不值得被他如此对待。他一向有所坚持,当初正是因为你,他才带上面具,所以最后如果不是因为你,他一辈子都带着面具也很有可能。如此看来,你最后还是认出了他。” 苏婳转过身背对着白以书,“你回去吧,我想说的都说完了,我想知道的也看出来了。皇上对他六弟很好,你们应该也好事将近了,还是先回去休息吧。”说罢,她走回了屋子。 白以书愣愣地看着已经关闭的屋门,心中泛起一股不知名的感觉,有些许苦涩和困惑,竟还有一丝甜意。她站了很久,直到感觉到风吹过时的刺骨寒意,才突然发现自己应该离开。她回到住所的时候,看见扶烺捂得严严实实地坐在门口。 看到她回来,扶烺立刻站了起来。以书走到他身边,拉着他又坐下。扶烺把自己的厚衣服给她披上一半。 “我睡不着,过来看看你。” 白以书窝在他怀里点头。 “你出去了?” 白以书仍然点头,就是不说话。 高扶烺叹息,“去见苏婳了吧。” “你怎么知道?”以书挣脱他,抬头看他的眼睛。 “苏婳的眼神那么明显,我怎么可能看不到啊。她有没有为难你?”扶烺略微担忧地看她。 以书不自觉地揪了一下他的衣服,“为难我又怎样?而且人家现在是太妃,是你的长辈,你这样直呼名字可是大不敬。应该把你抓起来!”她捶了捶他。 “看来她并没有告诉你,”扶烺微笑,“我们是结拜兄妹。” ☆、江湖之远,朝堂之上(二) 白以书一愣,仔细回忆了一下苏婳的表情,“她应该不会想和你结拜。” 扶烺的表情冷静下来,“她不想也要结拜,我还在叙风阁的时候我们就已经结拜。”他叹息,“我根本无意于她,又不想让她太过为难,只能如此。”扶烺拍了拍她,“皇兄传我明天入宫,你随我一起去吧。”他感觉到白以书的点头,不由得微笑。 还没到早朝时间,高扶瑄就已经来到大殿之上。他甚至还在昨晚的时候悄悄传旨给傅丞相,要他提前前来叙事。 “扶烺今日回来,不知道他……不知道他怎么样了。” “皇上不必心急,稍等片刻就可以见到良亲王了。”傅丞相虽然开口安抚,但也心生奇怪。他没有发问,而是等着皇上自己开口。 高扶瑄在御前徘徊片刻,还是站定。 “当年朕登基,扶烺可谓是一等功臣。可是朕却阻止不了玉言对他的算计。如今让他叫我皇兄,朕……”扶瑄摇头,“我实在觉得自己受之有愧。” 傅丞相还是恭敬的姿势,只抬眼看了看皇上,“既非皇上之亲责,不如等良王来了,皇上好好补偿便是。” 高扶瑄远远望向宫城之外,“只怕还来不及补偿他,朕就又要让他去做事了。” “为君分忧,乃臣子之责。” 扶瑄还是摇头,但却没有反驳。 可是,他并没有在早朝时看到扶烺的身影。他只看到满殿恭敬如旧的文武百官,面色略有疑惑的傅丞相,以及大势已去却仍身影挺拔的薛晋郢。 “皇上,良王爷来了。”高扶瑄刚刚在寝宫内坐稳,常公公的话就到了。 扶瑄即刻从榻上翻了下来,“他人呢?” 高扶烺身着朝服,走进屋,先跪了下来,“臣弟叩见皇上。” “你起来。”扶瑄赶忙伸手过来拉他,却发现自己根本拉不动,“你要干什么!” “臣弟代以书向皇兄请罪。” 高扶瑄的表情沉了下来。 “以书曾经持剑闯入皇宫胁迫皇上,论律当斩,虽然最后皇兄给在场众臣圆了一个结果,但事实上以书仍是有罪之身。臣弟恳请皇兄……” “你不必说了。以书的事,当年朕亲自写的旨盖的印,已经是定局。她当初为什么这么做。朕都明白,你难道还不明白?” 高扶烺仍然跪着,“臣弟明白,但是宗源是宗源,臣弟是臣弟,这一点必须分清楚。” 高扶瑄看了他很久。 “你先起来,”他再一次伸手拉扶烺,“朕的话你不听,你三哥的话你听不听,三哥让你起来!” 这回扶烺缓缓站了起来。 扶瑄无奈地看他一眼,又轻笑,“还是这倔脾气,”他示意扶烺同自己一起坐下来,“你看起来瘦了一点,衣服竟还合身。” “以书在路上帮我改的。”高扶烺有点紧张地拉了拉衣袖。 扶瑄笑道:“开口闭口都是以书,你真是一点没变。” “皇兄倒是变了不少,白头发都长出来了。”扶烺轻笑,然而这话却让他想起了曾经少年白头的前太子,曾经被天下人以为是继承大统的先帝的大儿子。他急忙止住自己的思绪。 高扶瑄没有发现他的不妥,他已经坐了回去,再次示意扶烺与他一同坐下。 “傅丞遇刺那日,你来去匆匆,朕都赶不及细问你。如今看来,你的神情倒是好了许多。” 扶烺嘿嘿一笑,有点腼腆。 “你今天怎么没有上朝?”高扶瑄想起来,“之前的回信里你说尽量赶过来。当然,也不是找你问罪的,只是……”他的神情有些波动,“你看看,当初咱们的几个兄弟,最后留下来的,也只有你了。你不回来,朕放眼朝堂,难免觉得有些冷清。” 曾经年轻气盛的七位皇子,早已在多年前就死的死伤的伤,甚至是出家的出家。余下的皇子们都年纪较轻,还无法成事。所以听到这话,扶烺也是喉咙一紧,然而更多的,是心头的沉重。 “皇兄,臣……臣弟……”他犹犹豫豫地开口。 “你不必多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高扶瑄缓缓扶着桌上的玉瓷茶杯,“虽然不清楚你是怎么知道曾经那些事的,但是父皇之前已经把所有需要知道的事情,都告诉了朕,关于父王曾经的选择,关于你的一切。”他放下茶杯,看着扶烺,“你不要有什么其他的想法,你有正统的皇室血脉,你的名字会一直都在皇册上,你是朕钦定的亲王,任何人都不会有异议。而且,”他微笑,“以书有没有和你一起来?你们俩人的事,也早该操办一下了。” “皇兄!” “你府里的一切都按照曾经的布局,没有一点变化。记得带以书过去看看。” 扶烺的眼睛一阵酸楚,那是他最渴望却又常常不可及的事情。他凝视着高扶瑄略有疲惫的脸,“一切待武林大会之后再说也不迟。”他轻声说。 皇上突然看起来有些僵硬。 “皇兄的意思,臣弟都明白。为什么在这个时节召开武林大会,为什么西戎使臣郁淮会在余城跟我们交锋而此时又到访京城,这些,皇兄在信中已经说的很明白了。” 高扶瑄别过脸。 “薛晋郢已经为自己安排好了死路,除去皇亲的身份,他在某些事情上仍有自己的手段,既然他想这样去死,或许这是最迅速而且影响最小的一个解决办法。”高扶烺的声音冷静得像是在说与他完全无关的事,“我曾与他对过一掌,说实话,我不认为如今在京城百里以内,还有人可与他匹敌,当然,除我之外。”他又突然轻笑,“我……” “——扶烺,”高扶瑄打断他的话,“你的事,父皇曾经告诉我的一切,就到我这里为止了,再不会有人知道个中原委。易余生前辈也早已服下离人,程老将军立下血誓把这个秘密带入坟墓。扶烺,你是亲王,你不可以亲自上去,你难道还没有这样的觉悟?” “薛晋郢也是亲王,有什么我不可去的。” 高扶瑄的眼神越来越复杂,“你一早知道我想让谁去,对不对?” “对,所以我已经对薛晋郢下了战书。以书去找别人的时候,没有注意到我去了哪里。本来曾经易首轩的十大高手早就不见踪影,‘方柳苏白’,也只余下两人,方朗远在西域,以书有落白山庄坐镇又有轩榜高手之名,还曾在朝廷麾下,由她出战薛晋郢,最合适不过了。” “朕本不想让你知道。”高扶瑄摇头。 “我又如何能不知呢。郁淮既已带了寒虫蛊的解法来,自然是……自然是为了投皇上所好。”扶烺牵动着嘴角,不再说话。 高扶瑄也不知该怎样回话。他看着低头不语的扶烺,心里一阵心疼。 扶烺当年是皇上最小的孩子,却不知为何,最不受宠爱。早早就被送往西戎作质子。直到西戎与大燕交恶,扶烺才偷跑回来,因为怕被人抓住把柄,还不能留在皇宫,只能跟着他的师父四处躲藏,只有过年时才会回宫里看一看。扶瑄还记得,那时他自己同样孤苦一人:太子有东宫之位,少年成才;二哥母亲是将门之女,在练兵场声势颇大;四弟年少老成,却一心向佛:五弟母亲出身显贵,最为受父王宠爱。自己有个江湖母亲,难免受到不同的待遇,只有六弟,只有这个连皇宫都不能呆的六弟,每次过年回来给兄弟们拜年时,从来不曾少了给自己的东西。所以早在他还未成事之时,他就暗暗发誓,若有朝一日位至九五至尊,定要让曾经最不受宠的六皇子,成为唯一一个封位亲王。高扶瑄闭了闭眼。可是他也知道,自己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六弟,一生只有这么一个致命弱点,就算自己是皇上,也阻止不了他去做什么事。想到这些,他不得不下定决心。 “老六,你可想清楚了?” 高扶烺缓缓抬头,凝视着皇上,“我一早就想清楚了。” “你要知道,郁淮这次来,也是针对你的,若是他要对你不利,在武林大会上是最好的时机。” 高扶烺扬起下巴,“那又如何。”他看着扶瑄不忍的表情,对他微笑,“三哥,我这一生,也是罪孽深重。如果能够替以书挡一挡伤害,我实在想不出还有比这更好的事。” 扶瑄点头,“朕明白了。”他的脊背笔直而僵硬,“既然你已做出自己的决定,那就放手去做吧。如果你不敌他,到时再想其他办法。毕竟,以书再厉害,也不会比你强。武林大会,虽然借的是一个由头,可还算得上是江湖上的事,你去做主就好了。” “多谢皇兄。” “说到底,你也不过是为了以书而已。” “算是吧。风尘与我也算相识一场,薛晋郢那般对他,我总要替他出一口气的,更何况风尘还有恩于我。” “很多事情都是这样,因果难测。薛晋郢若不是摄政王的外孙,如何能一步步直接走到这里。如果没有他,五弟又怎会……若是那样,当今的天下如何,还真是难以预料呢。” 扶烺皱眉,“皇兄实在多虑了。多年前的事情,如今早已成为定数。世上哪来那么多如果,不过只是臆想而已。比起过去,自然是现在的事更为重要。” 这样的一句话,让高扶瑄的眉头轻轻舒展了一下,但他眼中的阴郁却丝毫没有减少。 ☆、俯首前尘(一) 高扶烺的面容缓和了许多,他轻笑:“皇兄既已开口我和以书的事,这么多年为何不见皇兄有立后之意?” 皇上的身体不经意地一颤,随即微笑:“如今毕竟还天下未平,立后一事总会引起诸多事端,如何不让人担忧。朕还无暇他顾,也不想多生是非。后宫暂时由贵妃管着,也无大碍。” “三哥……” “嗯。”这个熟悉的称呼让皇上心头一热。 扶烺咬住了自己的舌头,他突然意识到他想问的问题有多么的隐秘而不可告人。 “怎么了?”高扶瑄看他的表情,忍不住追问。 扶烺低下头,“三哥,五哥……” 五哥的死,和你有没有关系? 这个问题他最终还是没有问出口,但只“五哥”一个词已经让高扶瑄明白他想问的是什么。 “扶宸若还在的话,世事应会好很多吧。”高扶瑄也不询问他的全部问题,只是握着茶杯的手开始微微颤抖。 高扶烺不再说话,他从来都明白无论是当年的父皇、曾经的太子,还是如今的皇三哥,亦或是不知何时的自己,在通往目的地的过程中,踩踏的都是鲜血和尸首铺就的路。 “老六,幕遮死的时候扶宸还醒着,所以他知道幕遮是为我而死,他明白我在那之后会成为皇位的有力争夺者,”高扶瑄直勾勾地看着前面,“大哥叫扶宸去的时候,他本可以拒绝的,但是最后他自愿替我赴死。”不知何时,他已改了自称。 苏幕遮是曾经“方柳苏白”之一的“苏”,也是八王剑皇行剑的佩戴者。御皇剑者,皆为皇尊位者死。或是天命,被皇行剑选中的人,无一不为帝王或未来的帝王而死。苏幕遮的师姐年卿卿就是为先皇圣祖而死。苏幕遮,则是为高扶瑄死去的。 “幕遮虽然与我在一起的时间比较长,还作过我的近侍,但无论从性情还是喜好上来说,他都与老五更合一些。也因此,他一死,太子立刻就把目光集中到了老五身上。所以你说,老五的死,与我有没有关?”高扶瑄笑得十分平和,就像是在说其他人的事一样。 只要提起一个小小的引子,那些本以为已经忘记了的事情,就突然都在眼前重演。高扶烺看着恍然失神的皇上,不由得也说不出话来。 “总有一些事情想忘也忘不了是不是,”过了好一会,高扶瑄回过头对着扶烺,“所以朕只能尽力处理好一切,以后九泉路上去见他们,也好有个交代。” “皇兄!” “怕什么,朕的母妃曾经是江湖上人人喊杀的女魔头,关于生死之事朕早就看得很淡了。” 扶烺皱着眉起身,跪了下来。 “你干什么?” “生死一事,皇上还是不要看淡比较好。皇上身负众望,如今还要振兴大燕。若有此心,以后如何见得故人?” 高扶瑄静静地看着跪在地上的扶烺。 是的,这一切都是他自己的选择。与父王无关,与母妃无关,与死去的太子和老五都无关,是他自己的选择。这一路如何行至今日,个中苦楚他又怎会不记得,只不过是不愿想起罢了。他转过身,拿起早已拟好的旨意,他没有扬声叫外面的常公公,而是自己站了起来。 “高扶烺听旨。” 扶烺维持着跪下的姿势。 “郢王薛晋郢,滥杀忠良,残害无辜,勾结外邦,证据确凿。因其皇戚身份,特命良亲王高扶烺,择日行刑。钦此。” “臣……高扶烺接旨。” 高扶瑄扶着他的胳膊让他站起来。扶烺的表情似乎带着一丝激动。 “老六,三哥对不住你,你刚回来,就又要去做事。” 扶烺连忙摇头,“不,不,三哥,皇兄,我一直担心你会让以书去。三哥,你放心,这件事我一定办到。” “不要拼命!”皇上急忙拉住他,“记着,你千万不要拼命。薛晋郢似乎也有却天诀的内功,还揉合了很多西域的奇术,你不要硬拼。一切等到武林大会再说,那时候会有不少人到场,无言他们都会想办法帮你。” 扶烺轻笑着再次摇头,“薛晋郢在最后关头费尽心思,无非也是想死的体面一点。我不许任何人插手,这算是还以书的罪,替以书的责,也算给风尘一个交代。” 提到风尘,皇上的眼神暗了下来。 “也罢,一切都随你去吧。”扶瑄缓缓坐了回去。 “皇兄也辛苦了大半天,还是休息一下吧。有空我再过来。”扶烺这样说。 皇上微微点头。 “老六,你得空,去看看二哥。他很挂念你。” 扶烺的眼睛微微亮了亮,他抬头眨眨眼,然后看着皇上,“我正有此意。” 圣祖登基不久,摄政王高赣以皇上年幼为名,把持朝政数年。圣祖付出近八年时间韬光养晦,最终逼迫摄政王弃家而逃,远离中原。但因着多年辛劳,圣祖也染上顽疾,古氏传人又不知所踪,只得由少年太子逐渐接手朝政,圣祖仅在大事上有所决策。事后多年,圣祖有七位皇都已及弱冠。大皇子太子高扶玶熟稔政事工于心计。二皇子高扶瑧策马扬鞭常年叱咤战场。三皇子高扶瑄早年也有所作为,但因其母是江湖有名的女魔头,始终是不得宠,而后自甘堕落好一段时日。四皇子高扶珞生于庙中一心向佛。五皇子高扶宸倒是八面玲珑,朝堂之上深得人心,江湖中亦有武林大会高手的名号,在当年也是除太子之外呼声最高的皇子。六皇子高扶烺幼时在西戎作质子,终年在外。七皇子高扶琌盛气凌人,得罪过不少达官显贵。 当时年轻气盛的七位皇子在七年后的如今来看:老三高扶瑄继承大统,老四高扶珞归于寺庙不理世事,老六高扶烺依旧常年在外,近日才回朝。而其他几位,都在曾经颠覆风云的朝堂暗变中,付出了各自的代价。其中,二皇子高扶瑧,是唯一一个活下来的人。 朝堂初平后,刚登基的新帝便命人把高扶瑧的勤王府搬至到与良王府同一条街的尽头。 “勤王府”三个大字,还是先帝题的。当年扶瑧征战四方平定战事,确实当得起勤王的称号。他本性格豪爽,可出事之后也只能静养,什么事都管不了。 所以安排至此,三哥也确实用了心。 扶烺出宫之后直接骑马到勤王府,他下马来,立刻有府里的人接应。 前来的人是个面容秀气的小生。 “良亲王大驾光临,勤王府有失远迎,还望王爷不要见怪。”扶烺只看了一眼,那小生就急忙解释,“王府如今人丁单薄,若有照顾不周的地方,王爷千万不要放在心里。” 扶烺原本走在前面,听到他后面的话,回头又看了他一眼,“请带路。” 王府的构造相比从前简单了许多,但是却干净整洁,走动的小厮丫鬟十分之少,却看得出都知书达理,府内一片井然有序之相。扶烺看过后除了敬佩那个不仅要照顾二哥还要这打理一切的人之外,也不禁失笑:若是二哥清醒着看到这一付平静的样子,不知道会吵成什么样子。 这样想着,两人已经走到后院。 后院里一个魁梧的男子正背对着两人蹲在地上不知道拍打着什么。 小生有点犹豫地轻声叫着:“王爷?” 男子回头,给出一个灿烂的微笑:“凤儿又跟我开玩笑。”他摇摇摆摆地站起来,蹦跳到“小生”面前,捏了捏“他”的脸,“把面具拿下来吧,”他拿起“他”的手一阵摇晃,“拿下来嘛!” 扶烺没有说话,只是负手看着两人。 “小生”看着一动不动的高扶烺,接着拍拍高扶瑧的手,极不情愿地把面具撕了下来。面具下面藏着的是一张面容姣好的女子容颜。 高扶瑧笑嘻嘻地说:“这样的凤儿才最好看,”说罢,还扯了扯她的袖子,“不许叫我王爷!” 安瑶的手止不住地发抖,她挤出一丝笑容说:“阿瑧,你看,谁来了?”修长的手指指向扶烺。 扶瑧的眼神从扶烺脸上飘过,“这是谁?我不认识啊。” “不要说笑,阿瑧,这是小六啊。” 扶烺试探地开口:“二哥?” 高扶瑧跳到他面前仔细看了看,“你是谁?” “他是小六啊,你忘啦?小六是谁你不记得啦?”见到扶烺依旧一动不动,安瑶不得不插嘴。 “小六我当然知道了,那我能不记得小六吗。”扶瑧蹦跶着跑到石桌边上直接跳了上去,“小六子我能不认识吗。当年跟我一起行军的时候,总是跟我争来争去的,小孩子家的,怎么就不懂得照顾自己呢?这个小白脸,”他叉着腰指着扶烺,“才不是小六子呢,小六子天天张牙舞爪无法无天的,他要在这早跟我打起来了。哼,话说,那臭小子一天天也不来看我,准又是跑去找白家的二姑娘去了。那个白以书有什么好哇,真是,我表妹不好吗?” 他叽叽咕咕站在石桌上面说了一堆。扶烺就静静地在下面听着。 说了好一会儿,他似是说累了,安静地蹲下来。安瑶走过去,他把头凑过去蹭了蹭。 ☆、俯首前尘(二) 她拍拍他的头,“说累啦?说累了下来休息一会吧。” 他乖乖地跳下来。 “怎么了?” “我有点想小六子了,还有小五,还有老三……”他撅着嘴说。 扶烺低下头。 “大哥啊,他总上朝什么的,不带我们玩。老三啊,老三他玩的话也玩的很开心,就是他母妃的事情总牵着他。小六子还总不在。小五他……如果小五收收心……”他不说话了。 安瑶与扶烺对视一眼。 “阿瑧?” 高扶瑧突然浑身止不住地颤抖,他缓缓回头,两眼一翻,全身极速抽搐。他自幼就在练兵场,身材魁梧高大,安瑶一个人扶不住他。扶烺急忙伸手搀了一把。他的手刚伸过去,另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就死死扯住了他的衣袖。 “小六……”高扶瑧满脸冷汗,神情却与刚才的孩童模样完全不同。 扶烺缓缓抬头,然后是疯狂地点头:“二哥二哥,我是小六我是小六我是小六……” “二哥有些糊涂了,”高扶瑧用剧烈抖动的手轻轻拍了拍扶烺的脸,“小六的脸二哥不会忘的,哈哈。虽然怎么看起来,都像个书生,但是咱们小六上战场还是很凶猛的!呃——”他用力捶了捶头,“头疼的厉害。” “二哥,我背你去床上躺着!”扶烺蹲下来就要背他。 高扶瑧摇头,“不了,不了,我偶尔清醒偶尔迷糊的,趁着我现在还有点意识,你跟我说两句。”他已经完全跌坐在地上,脸上的冷汗还没消去。 扶烺跟着他一起坐了下来。 安瑶看了看两人,悄悄退到了一边。 天色已经变暗,扶烺和扶瑧两个人坐在王府后院的空地上,看着逐渐远去的光亮。 “小六,你这次又出去了很久是不是?”高扶瑧一手紧扣着头,一手撑着地,“又是为了白以书。” 高扶烺垂着头不说话。 扶瑧开始絮叨起来,“早跟你说过多少遍了,以书吧,好倒是很好,但不一定最适合你。你看她和宗源,你不知道吗,她和宗源很好的。他俩在练兵场那阵,我要找你还找不到。以书她为了宗源,跟她父亲没少打架。”他长长地出气,“老白家的姑娘只接受入赘的女婿,这是他们落白山庄庄主的规矩。白老大出走的事本来就闹得沸沸扬扬,以书以后要当上庄主了,你一个皇子难道你要入赘去啊?父皇能让么?父皇为了老五的事……咳咳”他剧烈地咳嗽着,扶烺伸手扶他。他摆了摆手,眼神朦胧地看向远处。过了一会,他的眼神有些涣散,接着又凝聚。 “小六啊,你跟太子关系最好,你去跟大哥好好说说,小五子根本就没想过皇位的事,大哥现在太固执了,谁的话都不听,你去跟他说——”他又长舒了一口气,“罢了,你还是别说了,或许这是天意呢……” 他自言自语着,似乎也不在乎扶烺听没听。 扶烺就坐在边上,他静静地坐着,一句话也不说。 “老五也是,总跑出去玩,一天天不务正业的,怪不得父王总对他发火。老五……唉,都是固执的人啊。”扶瑧轻轻咳了咳。 “咱们兄弟七个,一次都没聚齐过,哪怕是逢年过节,也从来都没有。不是你在外面,就是老三在外面,要么就是老五溜出去了。这样好了,等小七从峡谷那边回来,二哥做东,你们一起到我这来聚聚……”他的声音越来越小。 扶烺仍然没有开口。 “你还想着以书,就想吧。其实她也很好,就是性格太强了,你平时一贯又随性,二哥担心你被欺负。”扶瑧伸手拍拍他的肩膀。 沉默了好一会,他听见扶瑧说:“小六,我又睡了很久?” 扶烺转头,“是啊二哥,你又睡了一年。” 高扶瑧狠命地摇晃了一下头。 “真的很久了啊。” 等到他把高扶瑧从后院背回屋内的时候,天已经彻底黑了。安瑶早已把一切都打点妥当。两人对视了一下后,一起走到外面。 四处一片寂静。 安瑶当下对高扶烺跪了下来,“安瑶自知脱罪无望,还请副轩主宽恕。”安瑶可以感觉到袖子里的手微微发颤。易首轩上下谁人不知,曾经年轻的副轩主为了让众人闭嘴用了怎样的手段。可是渐渐地,她感觉到周围的空气变得柔和。 “安瑶姐,以前我悄悄过来的时候,都没有看到你呢。” 没有等到安瑶回答,高扶烺就自己作答道:“都鲜曾经跟我说过,有一个人总去找他求一种西域奇药,听说可以治愈噬心蛊,可惜因为小飞叔的缘故,他也寻找了数年,甚至还亲身去陈楚找过,一直都没找到。据我所知,只有多年前的药庐,研制过噬心蛊,薛晋郢曾经是太子的手下,他手里的药庐借给太子用过。而二哥也曾因叛变之名,被太子收监关押。”他轻轻地抚摸着手,“以安瑶姐你和二哥的关系,那个一直去找都鲜的人,一定就是你了?” “都鲜还说,那人似乎从来都不以真面目示人,因为他在空气中嗅到过新鲜脂水的味道,”他对安瑶一脸的震惊报以微笑,“都鲜眼盲心不盲,且眼盲者多嗅觉听觉更为灵敏。所以,那个人定是易容后才前去。” 他负手而立,“都鲜看不到你的样子,自然无法形容出是谁,可我一听与二哥有关,其实也就知道:那人自然是数十年如一日在二哥身边、易首轩前轩宾隐凤安瑶了。” 安瑶的心渐渐发冷。她怎会忘记那个在白以书受伤后下令屠杀莫雨整村的冷面人,她怎会忘记那个八岁就自作主张带着身为随身侍女的自己千里逃亡的孩子,她又怎会忘记那个未及弱冠就暂代轩主一职且收拢诸多轩客的少年人。自己认识他将近半辈子,还是仍然不知道他的内心究竟装了多少不为人知的东西。 安瑶点头:“没错,是我。” “安瑶姐。” 高扶烺温润的声音在她听来就是催命的号角。她没有抬头看他,而是自己悄悄擅抖着,尽量不被看出来。 私自退出易首轩,是轩内重罪,当杀以表之。扶烺还在夜衣盟栖身的时候,轩内叛徒几乎都是他亲自处决的。安瑶自知她脱离易首轩并未经得轩中同意,所以即便如今要追溯当年,她也无话可说。 一股柔和的力量慢慢扶起她。她不敢抵抗,但是却不得不强忍着不去看向高扶瑧的寝居。 “安瑶姐,请受扶烺一拜。”待安瑶站立之后,扶烺没有任何犹豫直接跪拜。 “这……”安瑶大惊,慌忙伸手要扶他。 他抬头,很认真地说:“当年我不辞而别,唯一担心的就是在皇位之争中被噬心蛊所害的二哥,”看安瑶一脸窘意,他自行起身,“我小时候仅有的几次在练兵场,都是二哥亲手带的我,后来远征西戎,二哥还自荐要当我的副将,这些事我都记得。以书在落白山庄境内,无人敢伤她。唯有不复荣光的二哥,孙将军一脉已经没落,二哥又神志不清。所以我不得已离开的时候,唯一放不下的就是他。这么多年,多亏安瑶姐细心照料。二哥看起来虽然依旧有些糊涂,但是身体很好。假以时日,都鲜若可以治好童前辈,自然也可以帮到二哥。” 安瑶不得不凝视扶烺。 “你不怪我自行脱离易首轩?” “你何时脱离的?”扶烺轻轻皱眉。 “自勤王府换址后,我再没有为易首轩做过任何事。虽然我并没有意愿脱离易首轩,但这毕竟也算是……” “安瑶姐,我记得当初是我和余生舅舅一起决定把你安插到二哥身边的。” “对。” “当时易首轩给你的命令是什么?” “查出勤王府内奸,保护勤王安全。” “第一件事你早就办到了。这第二件事,你不是一直在做吗?” 安瑶的眼眶微微湿润。 见此,高扶烺的声音变得更为温柔:“我发现你看二哥的眼神很不一样,就感觉你可以做得比他人更用心,所以才安排你进来。”可是我不曾想过二哥也……他的笑容里带了一丝苦涩。前太子安插在勤王府的内奸被查出来的时候,安瑶的身份也被怀疑。高扶瑧为了维护安瑶,在太子带人前往的时候进行谈判,把自己换了过去。他只在里面呆了两天就被皇上下旨放了出来,但同时他也再不像往常一般清醒。 “保护二哥就是易首轩给你的命令。你一直在做易首轩让你做的事,怎么会是脱离了易首轩?而且中间这六七年的时间都是无言在带领易首轩,如果他真的认为你是私自退出,那他怎会不追究?毕竟你是我的人。”他摊摊手,“我不在的这段时间,无言对轩里的管制很严,尤其是我的一些旧部。几乎都没得到重用。十大轩宾里排在你之上的只有风尘,如果你有错,又怎么会放过?” “轩主他?”安瑶疑惑。 “他只是想逼我出来,也没有别的意思。而且你一心照顾二哥,并没有察觉,”扶烺的表情带有一点小小的得意,“勤王府搬过来之后,新换了一批小厮丫鬟。” 所有事结合在一起看,安瑶慢慢了然。 “这些人都是易首轩的人。” ☆、恩怨久搁(一) 作者有话要说:  感觉到结局的意味了没?感觉到了没感觉到了没? “他们接到的命令是照顾关于勤王的一切,以及听从你的差遣。”扶烺点头,“这是我拜托三哥—也就是皇上—府换址之后唯一能给二哥做的事。这些年轻人背景都很干净,也没参与过什么江湖事,到这里来最合适不过。” 他转身看看王府。安静完全不适合原来的二哥,可是他只能听从都鲜的建议选择一个对二哥的恢复有帮助的位置。 “我当初为了报以书的仇,让你离开二哥身边,结果那么短的时间,也防不住大哥的心术。所以今后惟愿倾尽我毕生之力,为二哥寻得良药,起码助他恢复神志。毕竟,”他的眼神停在安瑶的小腹上,“毕竟,二哥要亲眼看着自己的孩子长大成人才好。” 安瑶脸上的窘意更甚,但脸上也多了一丝温柔。 这时,屋外传来奇怪的哨声。 两人同时抬头一愣。 一个没有面孔的人出现在两人面前,那人行了个礼,然后飞手扔来一个小笺,紧接着就没入黑暗中。 “轩里的密使都出动了……发生什么事了?”安瑶皱眉问。 高扶烺把小笺递给她。她接过去,仔细一看。 “啊……” “不是什么大事,但是却很奇怪。是我当时暗中通报关注的事。安瑶姐,”扶烺面色冷漠,“你应该没有退步吧?我必须去地牢一趟。” 安瑶一愣。 “就现在。” 半个时辰之后,扶烺站在了阴森的地牢里。或许是曾经有过被官府追捕的经历,高扶烺对于大燕地牢有一丝说不清的感觉,谈不上是恐惧,因为这样的地牢还困不住他。即便如此,他上一次来这里,也还是七年前太子伏法前夜。他眯着眼看向灯火幽暗的走道,两旁的火把忽明忽暗,如同他的心情。在安瑶的安排下,一个很安静的小狱官全程低着头,把他带向他要见的人那里。 只是,还未走到,他就看到另一个熟悉的人从目的地走了出来。地牢里道路密集墙缝甚多,小狱官拉着他往旁边一躲,就将那个熟悉的人错了过去。他一直看着那人的身影消失在地牢尽头,才回过头。 “到了。”狱官的声音比针调到地上还要轻。 扶烺踏进潮湿的牢笼里,过了一会听见一阵簌簌声,接着是脚链的声音,然后出现在他眼前的是一张年轻而熟悉的脸,除了略微有些污渍之外依旧是面容清秀神采飞扬。 “我还在想,陈良兄什么时候会来见我。不对,应该称呼你为:高扶烺,或者,良亲王。” 南宫这样说道。 “小玥特意过来找你你也不跟她说话?”原来刚才走出去的那人竟是江南十三堂的新任堂主、药王谷的继任谷主南宫玥。 “小玥?”南宫的声音听起来嘲讽非常,“良亲王何时与姐姐这般熟悉。哦,对了,在你还是陈良的时候,曾栖身于医都,古都鲜和我姐到底是结拜兄妹,也难得你两边都熟悉。”他原本讥讽的眼神渐渐冷漠,“我曾经原以为,你会和我姐在一起。” “她无心于我,我也无心于她。这你还看不出来?” 南宫突然变得有些垂头丧气。他坐在了地上。扶烺也跟着他坐了下来。 “你姐姐这样明目张胆地过来看你,南堂的事都解决了?” 南宫原本的垂头丧气在听了这个问题后,突然变成了不合年龄的深邃忧伤,成熟的表情安放在他的清秀面容上有着很奇妙的感觉。借着幽暗火光看到他表情的扶烺,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大胆的念头,这个念头让他的眉头缓缓皱了起来。 “南堂的事当然没有解决,”南宫多少知道扶烺与易首轩的关系,或许只是想说说话,他并没有点破扶烺在易首轩中的地位,“若真是这么好解决,我又何至于留在此处。父亲带着一小帮南堂旧部同时对姐姐的继任表示不满,认为还是应当由我去接任他的位置,”南宫呵呵呵地笑了起来,“我对南堂堂主是一点都不感兴趣,继任父亲的位置也不能改变什么。”他摇了摇头,“什么都改变不了。” 扶烺听得有些云里雾里,但是他并没有发问,更没有打断。 “良兄,我还可以这样叫你吧。或许你背后有易首轩,但你应该也不会知道,我是自愿加入光明窑那边替薛晋郢做事,我是自愿成为南堂叛徒的。”他的神情坦荡地就像在说天气不错一样。 南宫喃喃地说着自己的事。他小的时候有一个青梅竹马,两人一同长大感情十分深厚。但是在他当着众人的面说长大了他要娶她的时候,他却忽略了父亲南势天突然变了的脸色。那时南宫并不知道,她是南势天和南堂一位侍花女私下的孩子。有一次,父亲让他去药王谷看他外祖父,等他回来的时候,她已经不在了。他找遍了整个南堂也不见她的身影。直到有一天,他和小伙伴们一起玩耍的时候,一个官僚子弟用无比讥讽的语言说自己的父亲给自己找了个童养媳,等南宫死活要跟着他去看并且看到了的时候,南宫疯了一样地冲向那个官僚子弟并且把他打致重伤,直到姐姐南宫玥过来阻止,他看到那双和她一样的眼睛,才停下手里的动作。在他的连番追问下,父亲才把她的真实身份告诉了他。他几欲发疯并且准备去找她,可是父亲却说,自己亲手给她们娘俩服下了足量的离人。离人离人,何以分别,唯有离人。从此那两人再无过去,只有现在。南宫本想再试一试,但当他出现在她面前,她却唯唯诺诺绝不上前的时候,他绝望了。在他绝望地等待着去往西域时,他看到了和她浇花样子一模一样的姐姐南宫玥,于是当下他做出了决定,他绝不要自己的姐姐和她有一样的命运,他要他的姐姐继承南家,继承宫家,成为呼风唤雨的人,再也不用受任何人的摆布。在光明窑的人来找,并且更详尽地叙说南势天给娘俩服下离人最重要的原因是不想南宫在继承的道路上有任何差池的那一刻,他更加坚定做出改变他一生的决定,他要成为光明窑的人,他要动用一切可以动用的手段,只要他的姐姐不再受到任何摆布。当他学成之后,他在他姐姐成亲的当口,冲到了已经退居后位的高官府内,他杀了那人和他老来才得到的儿子,给了娘俩一笔钱,把她们送到了很远的地方。他心知自己没有能力阻止姐姐的亲事,所以他唯一做的就是在大门口遇到正出逃的姐姐的时候,把身上所有的银子都扔给了她。他心甘情愿地做着光明窑、薛王爷交代他所做的一切,唯一的目的只是有朝一日把所做的一切揭穿,从此,他再无继承南堂的资格。 “可惜,我看到我自首那天父亲的神情,除非我死了,否则他恐怕不会放弃任何一丝机会的。”南宫的眼神渐渐空洞。 扶烺消化了一下他说的话,然后慢慢开口:“即便如此,你也不需要如此决绝。世上虽无治愈离人之法,但只要人还活着,就有希望不是么?” 南宫扭头笑得十分灿烂,“没错啊,只要活着就有希望,我也是这么想的,”他的笑容渐渐凝固,“可是姐姐逃婚之后的一个月,父亲就逼迫我开始接手南堂事务,在我第三次拒绝的时候,他翻出了阿环的位置,当着我的面把断魂喂给了她们。” 扶烺不说话了。 “他始终都认为,那是他年轻时犯下的错误。南家的重男轻女祖训,所以他自然是想着法子不让姐姐拥有继承资格。可是如今,南堂的大多数老人都知道我是怎么在光明窑那边出卖南堂的,他们都知道我是怎么帮着薛晋郢做事的,我杀了多少无辜的人犯下多少罪,”他轻轻摇头,“这不是我父亲一手遮天就可以化解的。虽然他不过是在负隅顽抗,但我不想给他任何希望,如同他没有给我那样。” 扶烺张了张嘴,还是没说话。 “我想请你帮我一个忙,良兄,我知道你在朝廷上、在江湖上都有地位,薛王爷一直想把你找出来可是死活都找不到,就这一点,我就知道你是个不得了的人物,我是必死无疑了,我想请你帮我照顾我姐姐。” 见他低下头,南宫又说:“你一直在古都鲜身边那么久,应该也很熟悉我姐姐才对。这样的忙,你没有理由不帮的。” “小玥是我的好友,如果有需要,我自然是当仁不让。不过现在都鲜那边早已平定,有什么事,他帮着就够了。” 南宫撇了撇嘴,“我不喜欢古都鲜。” 扶烺一愣:“为什么?” 他晃了晃头,“他……他医术比我高,还比我姐高!” “噗—— ”扶烺忍不住笑出来,“你啊,骨子里还是南堂南家和药王宫家的后裔啊。” 南宫也笑了,只不过他笑得一脸风淡云轻。 “既然咱们把话说到这里了,我怕是也有需要你帮忙的地方。”扶烺的话也是一波接一波,他没有等着南宫询问,“我想拜托你帮我解决一个人。” “除了林竞之,谁都行。” 这话让扶烺吃惊不已,“啊?你怕他?” “那倒不是,就是跟他在一起,我总觉得不舒服。”南宫搓了搓手。 ☆、恩怨久搁(二) 作者有话要说:  自己看的时候看到不少上下不接的内容啊之类的,后期我有空再修改啊。 PS:马上第一部分就完结了。还有小几章吧。 扶烺苦笑,“这你放心,林竞之有他大哥大嫂去解决,不劳咱们费心。我要找你解决的这个人,可比林竞之还要难办。”他不由自主地皱起眉。 南宫静静地等着。 “薛晋郢最鼎盛的时候,身边有不少高手。现在他没落了,那些对他有所求的高手自然也是各奔东西。但是有一个人还没有离开他,或者说,那人还在他身边等着我去找他。他得罪过我,我要他偿命。”扶烺的神情看得南宫一颤。 “虽然不愿意承认,但他确实可以称得上是绝世高手。他叫莫雨,据说见过他的人都再也无法开口,因为他们都死了。你应该在传说中听过他广为流传的名字,”扶烺眼神冰冷,“他是无言先生。” 听到莫雨,南宫脸上还有些许疑惑,但是听到无言先生,他脸上立刻露出了然。他轻声说:“薛晋郢曾提到过无言先生,但我从来没见过他。据说易无言的父亲就是他杀的?” “是啊,余恨舅舅就是被他暗杀的,不然我也不会在未及弱冠之时就被召回易首轩。” “所以,你要我解决莫雨是为了易首轩?” 扶烺叹气:“说实话,我并不认为你可以解决他。易首轩从来不缺高手,但是余生舅舅早已在轩中下令禁止任何人去追杀他。” 南宫冲他瞪眼。 “因为暗杀莫雨,是我退出夜衣盟、自行封剑的最后一个任务。那次我和楚高风都差点死在他手里。即便那是将近十年前,我也不认为那时的我比现在的你弱。余生舅舅知道莫雨厉害,所以只是让我们去试探,之后就再没有提起通缉他的事。因为如果真的要杀他,恐怕易首轩的损失会很大。但是我需要你帮我拖住他,等我先解决了薛晋郢,我再去跟莫雨算账。” “他到底哪儿得罪你了?” “其一,暗算我师父,他也有一份;其二,他杀了余恨舅舅;其三,以书当年受了他一掌,差点救不活;其四……最后追回风尘的人是他。如果不算活着的人,怕是只有我师父可以跟他一比,”扶烺轻轻点头,“我的第一个师父,西域圣僧。” 南宫微微一笑,“每个人都是只说名字就能动一动江湖的人啊。虽然我不见得能独自解决他,但是是人总有弱点嘛,”他的眼里闪过一丝少年般的傲气,“硬碰硬我未必是他的对手,可动点脑筋的事恐怕他不如我啊。” 扶烺凝视他。 “怎么?我说得不对?” 他摇头,“或许结束无言先生一生无败绩的人,真的是你呢。”他扬扬眉毛,“我曾在盛怒之下要灭莫雨一门,后来我发现,他根本就不在乎,所以我最后取消了那无用功。一个什么都不在乎的人,确实可以成为天下第一,但是也够可悲的了。我若是真杀了他整村的人,除了让他更可憎之外,又何尝不是增加了我的罪孽。” “天下第一杀手,原本也会在乎这些?”南宫看过来的眼神里带着理解,“以书也是举世无双之人,你俩在一起,倒也般配。” 扶烺没有回复南宫的话,他说:“皇上已经做好打算,武林大会就是为薛晋郢做的刑场,到时候我会安排人把你带过去,你见机行事就好。莫雨一定会到场,他知道我定不会放过他,到时候你先帮我牵住他一段时间。” “好,我尽力而为。” 你可以坚持半个时辰就很好了。扶烺摇摇头,没有让自己把话说出来。他站起身,准备离开。 “良兄,你从一开始就都知道对不对?”南宫站起来,追问他,“你从一开始我们见面的时候就知道我的身份,就明白我为什么要一直跟着你们,你一直都知道对不对?” 扶烺背对着他,没有回答。 “既然你都知道,为什么不阻止我?为什么不揭穿我?为什么还要找我帮忙?说实话,以你的身份,你可以找到很多人帮你,近的有宗业无言他们,还有你的长辈和简仪仁盟主,远的只要你开口,方朗定会不远万里过来。你为什么不找他们?” 扶烺转过身,看着他,“我不阻止你,是因为你并没有害我们的心,宗业能从你和林竞之手上活着回来就是最好的证明。我不揭穿你,是因为你不过也是个受害者而已,事情一过,你自然都可以明白。找你帮忙没有理由,只因为我想,而且你也够格。就是这样。” 临走之前,扶烺提醒南宫:“莫雨和薛晋郢之间似乎还有些别的关系,所以说他是薛王爷的一个强大势力也不为过。据说你父亲也有自己的考虑,到时候要是有南堂的人出现,你不要太难看。如果还有其他消息,我会传给你。你好自为之。” 南宫微微鞠躬,带有一丝嘲讽的声音轻得如同耳语:“多谢良亲王指教。” 扶烺慢慢往住所方向走。他和以书已经从程家出来去了别处。他们还没有回良王府,虽然府里三番四次来请。他们也没有回落白山庄的分庄,已经留在京城的石期并没有催。易首轩在京城也有落脚点,扶烺和以书都没有意愿去。最后他们住进了朝阳楼的后院,整个京城最繁华地带里最安静的位置。他缓缓地走着,走到最后一个拐角处,他终于忍不住地伏在墙边干呕起来。 “六哥?”一个小小的、有点胆怯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扶烺抬头寻过去,这个熟悉声音的主人正是之前见过的先帝圣祖最后的也是最小的一个儿子、十二王爷高扶嗣。 “参见六哥,六哥你怎么了?”高扶嗣不过七八岁的样子,看起来仍十分稚嫩,不知为何,他看向扶烺的眼神带有一丝颤抖。 扶烺垂下眼:“没什么。六哥只是有点恶心……” 高扶嗣眨眨眼,他不敢正眼看扶烺,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怕自己一不小心,把母妃在旁边的事说出来。正当这个孩子犹犹豫豫不知道怎么找话说、气氛越来越奇怪的时候,另外一个人解救了他。 “这么晚了,六王爷还在外面乱晃,不怕控制不住自己,跑去乱伤人啊?” 郁淮的声音带有一丝异域口音,扶烺一听就听出来了。 “淮王不也一样?大燕可不同于西戎,淮王说话还是小心一点比较好。”他看郁淮和身后的粗壮护卫缓慢逼近,便把小十二护在后面。 “呵,”郁淮轻笑,“六王爷不必紧张,我等此次前来,可是带着十二分的诚意。西戎决心与大燕交好,特命我携带重礼前来,所以今天只是碰巧过来和六王爷打个招呼。不如先让我的侍卫把十二王爷送回去,咱们再好好聊聊?” 扶烺刚想回击他,便看到苏婳。 “不必了。淮王从西戎风尘仆仆而来,怎好再让你的人护送呢。”苏婳这样说着,同时示意身后面容祥和的老管家把十二王爷领过来。扶烺眼里闪过一丝暗光。 郁淮见到苏婳,立刻行了北狄大礼,没有丝毫不敬。 “苏太妃若有差遣,尽管吩咐。”他抬头,“如今天色已晚,不如……” “多谢淮王费心,我就不打扰两位了。”她牵起高扶嗣的手,“六王爷也是舟车劳顿,辛苦了一天,还望淮王不要太过打扰他。” 郁淮的眼神直到苏婳消失在街角尽头才收回来。他轻轻摇头,眼底尽是遗憾。 扶烺轻声笑了笑。 “你笑什么?” “我笑你刚才居然还想送苏太妃回去。” “这有什么可笑的?” “你不知道太妃身后的那位老前辈,连你们西戎的空无大师都要让他三分么?” 郁淮蛮不在乎地说:“那与我又有何干系。我只不过是来找你而已。六王爷,你可知道我们西戎给大燕献来的是什么礼物?” “我倒也很好奇,什么礼物可以彰显西戎确实有意顺服。” “大燕和西戎曾连年征战不休,双方僵持不下,因为我父亲,”他满意地看到扶烺的脊背僵硬起来,“和另外一位大燕将军水平相当,相互钦佩又互为敌人。如今我父亲怎样你应该最清楚,而另一位将军,大燕的勤王,却终日受得噬心蛊折磨。”他示意侍卫拿出一个盒子,“我们西戎本次带来的礼物,就是噬心蛊的克星,五味蟾虫草。”他打开盒子,里面是一串紫黑色的奇怪植物,“待到武林大会之后,我便会向大燕皇帝献上我们的诚意。日后勤王恢复神志,便可继续征战四方。如何,这份礼物,六王爷可还满意?” 扶烺倒吸一口冷气,“我原以为……”他的心情变得复杂起来。 “这五味蟾虫草,我们养植了足足六年。蛊毒一类的东西,本就无解,我们也是机缘巧合才得知噬心蛊的克星可以自行养植。而且没有凛秋先生的帮忙和研究,这草能不能成形,都是回事。之后我们还要找古神医和药王谷帮忙……”郁淮说着说着发现自己跑了题,于是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连西域医仙凛秋都出手了么,“你肯带药方过来,要我拿什么交换?”扶烺一下子就猜出他的用意。 “六王爷果然爽快,不怪我父亲临终前对你赞不绝口,”郁淮脸上带着笑意,眼神却冰冷无比,“当年我父亲受皇上之命对抗大燕,结果出征短短几个月便身受重伤,西戎军队失去主将,溃不成军。六王爷可还记得?”他见扶烺无意回答,便继续说,“父亲虽有重伤,却并无一丝抵抗,这点六王爷应该最清楚。我要你用当年偷袭我父亲的招数,废去你自己的武功。”郁淮轻笑,“我只是要你废去武功,并没有要你杀了自己。你当然可以不做,那样的话,如果献给大燕的礼物被江湖盗贼偷了去,我们也便无可奈何了。” 扶烺飘动的眼神渐渐沉静下来。 “你自己选个日记就好,只要让我看见便行,我要求很低的。” 听见郁淮离开的脚步,扶烺看着夜空,怎么也笑不出来。 巷子另一边,苏婳身边那个祥和的老管家无声无息地消失在黑暗里。 ☆、前夜(一) 作者有话要说:  有没有疑问?有没有遗漏? 你有没有害怕的事? 害怕一觉醒来,身边的人事都已改变。 害怕不得不放弃曾经唾手可得的一切。 害怕深爱的人离自己越来越远。 他第一次离开她身边的时候,他不曾害怕。 他必须在父亲和她之间做出选择的时候,他没有害怕。 他不得不背叛她的时候,他没有害怕。 甚至在扶烺真的打算取走他性命的时候,他都不曾有过半点害怕。 但是当宗源第十次在朝阳楼上看到扶烺和以书在一起的时候,他终于感觉到了害怕,他终于感觉到了那种压迫的、漫天的恐惧,这种感觉带给他的痛苦,更甚于寒虫蛊的侵蚀和忘忧无时无刻的刺骨折磨。他第一次害怕得全身发抖,伸手去拿怀里的药瓶时,因抖动得太过厉害,瓶子掉到了地上。 “你这又是何苦,”尹仲走过来,帮他把瓶子拾起来,递给他,“依我看,他们两人现在也很好。皇上钦定的武林大会不知道又会发生什么变动。还不如趁着这段时间,两人好好说说话。” “怪不得都传说朝阳楼的消息,堪比易首轩呢,”宗源从药瓶里倒出几粒圆药丸,“你这个楼主,确实把这里经营的很好啊。” 尹仲轻笑:“还不多亏了各路朋友倾囊相帮。走吧,我还是送你回去吧,这种场景你以后还是少看。回去太晚了,宗业是要怪罪于我的,虽然他从来不当着你的面说。” 宗源转身的瞬间,感觉到不寻常的视线。他向下看去,看到扶烺扬起的脸。 “怎么了?”白以书察觉到扶烺突然的僵硬,询问道。 “没什么,外面有些凉了,进去吧。”扶烺温柔地拍拍她。 从外面回来后,王选没有进自己的屋子,而是走到深夜还亮着灯的那屋门口。 “这么晚了王爷还不休息?”他站在门口低着头说话,却没有进屋。王爷最近心情极差,好几个下属贸贸然进去,不是当场“暴毙”便是自己无法走出来。 过了好一会,薛晋郢低沉的声音才飘出来:“进来说话吧,现在外面越来越冷了。” 他顺从地走进去。屋里弥漫着浓郁的墨汁味道和酒味。 薛晋郢还是一身干净衣服,虽是一身酒气,却没有半点污渍。 “有什么新消息么?” 王选摇头,“外面倒是很平静,不过也过于平静了。王爷,后天就是那个根本没有什么比武的‘武林大会’,您确定真的要去?” “自然是要去的,方朗把武林搅成一滩烂泥后,已经有三年没有办什么像样的武林大会了。这次最起码,还有个良亲王高扶烺陪我玩玩。到时候我会让莫雨也跟着去。南势天知道我大势已去,却也愿意同我一搏。他一个江湖粗人,这么多年没有他妻子根本就一事无成,怎么可能明白这武林大会是干什么的。到时候让他和南宫父子相斗也好。南宫也好,宗源也好,这些账我得好好和他们算一算。至于光明窑那边,”他突然叹气,“我一直都管不了他们啊。”他回头,走到侧边的架子旁,打开其中一个镶金的窗格,里面摆着两个牌位。 “父亲和外祖父看到我现在的模样,不知道会有多气愤呢。我到底是没能把长辈们留给我的基业好好地守住啊。”他仰天长叹。 王选的眼里微微有些波动,“最重要的是,王爷守到了最后,王爷守住了本心。” 薛晋郢转身看他,慢慢点头,“好,好。起码你还是懂我的。日后皇上必会追究你的罪责,到那时,你把一切都推到我身上便好,一直跟着我的这些人,不是被贬谪就是入狱,有几个脱不了罪的,死了我都不能替其收尸。阿选,你还有活着的机会,你那么聪明,虽然一直都没离开过,但还是早些想好退路。”毕竟,一开始我就没打算从武林大会上活着回来。 王选苦笑,“这些话王爷已经说过很多遍了。说实话,以皇上的眼界,王爷身边的人,日后必不会留的。就算我活的了一时,恐怕也难逃罪责的。” 薛晋郢的眉头微微皱起:“我还是给光明窑休书一封好了,他们起码可以带你去西域。那边比中原安全很多。” 王选摇头,“我既已跟随王爷至此,自然要陪王爷走一回黄泉路的。” “也好也好。”许是被诸多事情压身太久,薛晋郢此时完全不同于之前的意气风发。相比之下,文弱的王选反而隐隐透着股虎狼之气。 “你和宗源聊得不错啊。” 尹仲把宗源送走后正着手准备着武林大会的事宜,突然听见了许久没有听到的声音,他的唇角微微扬了起来。 “白庄主大驾光临,尹某有失远迎,还望恕罪恕罪。”他的姿态毕恭毕敬,眼神却有些飘忽。白以书不知何时已站在朝阳楼之上,与尹仲并肩而立。明明是一阵冷风吹过,他却突然有些心神不宁,“多年不见,白庄主竟丝毫未变,尹某甚是拜服。”一句怎么说听来都是讽刺的话,从尹仲嘴里说出来就变成了无比的诚恳。 白以书没有理会他,而是伸手轻轻抚摸着朝阳楼的栏杆,“当时你们就是在这里研究如何假装风尘已死的?” 尹仲脸色并无一丝变化,“不错,师叔不会无缘失踪,但是找起来又没有头绪,自然是要用些非常的法子。” “我听到无言说朝阳楼,就知道和你这楼主脱不了干系。能想到这种招数,你也确实得到了止玉言前辈的真传。” 他悄悄一笑,“白庄主的话,我权当是表扬了。” “你师叔可有留下什么遗书或遗言?或者他还有什么遗志?”白以书突然追问。 尹仲摇头,“师叔一向洒脱,连当国师都可以以有趣为理由。而且他虽与我同龄,但并不与我十分亲近。我们也很少见面,他只同我说过:‘待你再见到白以书时,可以不称她为庄主了。’”尹仲向她投去疑惑的眼神,“我并不……”他审视地看了看白以书,这才发现眼前的以书除去身侧的良箫外,再无长物,当下明白了大半,“你……你已经……” 白以书的视线垂了一下,之后又恢复如初,“庄主这个称呼实在太熟悉了,在扬州寺时大多数人也这么叫我,如果换个称呼一下子还真有些不习惯。我已卸去凤白剑、辞去落白山庄庄主一职了。” “落白庄主终生不得远离凤白剑,” 尹仲神色渐渐复杂,“你可想清楚了?”他当然知道问也是白问。白以书来京城都已经有段时日了,这个决定恐怕是她早就已经想好的,甚至可能早于他的想象。 “我虽继任庄主却也是女子之身,只可接受入赘男子为婿。扶烺有皇室子弟身份,必不能容忍此事。所以我只能卸剑了。”白以书的神情再自然不过。 尹仲脸上闪过一丝不快,不知是为宗源,还是为他自己。所幸以书一直看向朝阳楼的下方,根本没有注意他的神情。 如此这般,也好—— “师叔一早便说,良亲王定是非白庄主不娶,现今看来,诚如他言。” 白以书眼波流转,“你师叔是风尘,这世上还有他不知道的事么?‘天算’到了他这里,也算是做到极致了吧。” “不,”尹仲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师叔曾说,他之后的那位‘天算’,比他要厉害上很多。” “他之后的,石期?” 尹仲皱起眉,他说:“师叔还说,大家都被那位‘天算’迷惑了,就连石期前辈自己也被迷惑了,这就是那人最厉害之处。历代‘天算’都无法迷惑前、继任的。” “他有说过是谁么?”白以书也好奇起来。 “‘天机不可泄露也。’他这么说过。” 风尘确实喜欢说这种不清不楚的话。白以书不禁笑道:“这般神秘,说不定那人就是你。” 尹仲长舒一口气,“倘若真是我,那我倒要好好替白庄主测算一下天命。” “你也不要得意,你师父当年设计扶烺的事,我早晚还是要算到你头上的。”白以书徐步离开,声音却不曾远离,“若没有止玉言前辈多般考量,我和扶烺怕也不会分开这么久。既然止前辈已然仙逝,这笔旧账自然是要算在他唯一的徒弟——你的身上了。到时候你可不要介意啊。” 尹仲的眼神一直跟随着白以书离去的背影,身体始终保持着恭敬的姿势。 “随时恭候大驾。” “麻烦来一碗粥。”一个干枯的老人拄着一根拐杖虚弱地坐在凳子上。他的声音也有些干燥,似乎是常年没有涂蜡的木板,干硬而脆弱。 这个声音让林贤中稍稍一愣,他缓缓走过来,“前辈的声音听着有些熟悉,不知是否与晚辈见过呢?” 干枯老人接过小伙计阿逯递过来的粥碗,吹了吹,把碗放在桌子上。一个简单而轻声的动作却莫名期末地让整个粥铺都安静了一瞬,大家互相看了看,似乎发生了什么奇怪的事,好一会儿才又沸腾起来。 一个白皙的小孩子从门外跑了进来,一边跑还一边喊着:“爹爹爹爹!你看我钓到了鱼!”他手里举着小鱼筐,跑得也比寻常孩子快很多。然而在进门时不知脚下被什么一绊,只见他身子一歪就直接往地上摔去,小鱼筐更是眼看就要打翻在地。 ☆、前夜(二) 作者有话要说:  准备完结了。 就在这眨眼一瞬间,谁都没看见发生了什么。再睁眼时,孩子已经□□枯老人抱在怀里。老人还坐在原来的位置上没有动。孩子一脸被吓到的表情,眼神怯怯地看着林贤中。林贤中看不见,只能紧紧握着手里的棍子,“竞之竞之,你怎么样?”他对于那个熟悉声音的主人已经有了些许猜测。 “以后不要跑得这么快了啊,”老人摸摸小男孩的头,“你还太小,不要随便在外面使用你学的东西,以后用的机会还多着呢。去吧,”他拍拍孩子的背,“去你母亲那里。” 柳方亭不知何时已经站在粥铺门口,“来,”她冲小竞之微笑,“竞之,带着你父亲去后面,阿逯,把门外的东西搬进来。” “哎好咧。”阿逯颠颠地跑出去,看起来瘦小的他竟然轻松地将比他体积大一倍的石材搬了进来。 干枯老人看着阿逯一直到他走进内屋。 “你身边都留些奇怪的人啊,方亭。”干枯老人单手端起粥,但是没有喝便放下了。 “我退出江湖已久,您来找我我也帮不上什么忙的,”柳方亭尽量压制着紧张,“我与您已经有十几年不见,我不觉得您是来找我叙旧的,师父。” “我一生只收过你这么一个徒弟,怎么可能不在临行前过来看看,”老人看起来有些疲惫,“想我名声虽大,却并没有留下什么好东西可以让你继承,我自己也觉得遗憾。” “师父这样说话实在是折寿我。方亭得以受师父指点一二,已经是大幸了。”她的表情依然有些紧张。 “我今天来,是想跟你确认两件事,”老人倒也干脆,“第一件事,方亭,你还认不认我这个师父?” 柳方亭不语。 “莫雨也好,无言老人也好,我以这两个名字杀的人,只怕是数也数不过来。你若是怕日后我仇家来寻你,我当然也是理解的。”莫雨还是一副无欲无求的样子。 “一日为师,终生为师,即便是有仇家过来,那些旧账,方亭也会替师父清理的。”师父年纪越大,越是有些喜怒无常,柳方亭担心他一时用气,自己肯定不是他的对手,何况他虽无情,对自己倒还有一丝牵挂,当年柳叶门一败涂地,若不是这个师父从中插手,恐怕柳氏一族将不复存在。这些事,她必须记着,所以她对师父的事也不能不管。 莫雨点点头,空无的脸上出现了一丝裂纹,里面透出满意和一丝遗憾:“当年你若有如今这般懂事该多好啊……不过这第二件事,要比第一件事难上很多,阿亭,你可知道过几天武林大会的事?” “所有露得上脸的江湖人都在往京城赶,光我这小铺里见着多少个都数不过来。何况还是皇上亲自下旨举办的武林大会,天下怎会有不知道的人?就寻常人家而言,有机会也会去凑个热闹吧。” “那你可知,这武林大会是为何在此时举办?要知道,现如今,中原武林能叫的出名号的人,多半都谈不上是什么高手。” 三年前方朗在中原武林的作为,柳方亭也曾听说过,“当今高手虽少,但办一场武林大会的能力还是有的,师父说这样的话,难不成这武林大会还有其他用意?” 莫雨反复抚摸着他满是皱纹的手,他说:“薛王爷出身江湖,朝堂的一些规矩困不了他,皇上估计也察觉到了这一点,所以才特意披了层武林大会的皮,其本意却在于彻底了结薛王爷的事,”他沉下眼,“你不是不知道,我从很早以前就跟在薛小王爷身边了。” 这些话依然没能让柳方亭对莫雨的第二件事有丝毫头绪。 “据说林竞之也在小王爷手下。林贤中那么在乎他弟弟,你会去找他的吧。” 柳方亭困惑的眼神慢慢变得复杂。 “我要对付的人已经很多了,我不希望你也在那个名单里。更何况,柳叶门如今的境况,和高扶烺脱不开关系,这点你应该没有忘吧?” 柳方亭的动摇只停留在了前半句话,“柳叶门的境况,完全是咎由自取,”她只痛恨攀附权贵的父亲和大哥,不过她并没有开口替扶烺说话,“若是父亲和大哥安守本分不作他想,柳叶门又何至今日。” 莫雨没有理会她的话,“我的意思,你可明白?” “师父不想让我出现在武林大会,我不出现便是。至于二弟,他只一个人,还脱离了夜衣盟,除去武林大会,我有十几种办法可以找到他。” “好,好,”他脸上又恢复成了无欲无求的样子,“武林大会上,必然是要死人的,你不去,师父还可以放心一些。”他拄起手中的拐杖,“若是师父之后没有回来,到时候自会有人交些东西给你,你是我唯一的徒弟,有这个资格,收下便好。” 桌上的粥一口没动,已经彻底凉了。莫雨把粥举了起来,再放下时粥已经冒起腾腾热气。 “粥是很好,只可惜了煮粥人。”莫雨拄着拐杖离开的样子,也不过只是个干枯老人。 小竞之在屋内等了好一会才悄悄掀开帘子探出头来,看到桌子旁只有母亲一个人后,他才走出来,跟在身后的是扶着他肩膀一同走出来的林贤中。 “无言先生走了,”林贤中喃喃地说。 “你怎么知道?”柳方亭惊讶,她不记得贤中与师父见过。 “见过一面,”他没有多说,“无言先生过来是?” 柳方亭被他的问题提醒,变得担忧起来,“他来是不想让我去武林大会。本来扶烺也提醒过我不让我跟去,但是……扶烺一个人,能应付过来么?” 林贤中伸手过来找到柳方亭的手然后握住,“扶烺身边有以书,虽然他会护着以书,但是以书不可能坐视不理的。而且我也已经让阿逯休书于方朗了,希望他可以来得及赶过来吧。” “竞之偷学光明窑的功夫,现在被追得到处跑,就算我想去帮扶烺,也要先把二弟带回来啊。”柳方亭反握住贤中的手,“你放心,竞之虽然莽撞,但是我会把他带回来的,扶烺那边有以书,易首轩的轩主恐怕也会跟过去,都是自己人,应该没什么大碍。” 只能等待了。林贤中感觉到柳方亭手掌的温度,心里也慢慢温暖起来。 “方亭。” “嗯。” “我很想去柳叶门看看。” 柳方亭蓦然抬头。柳叶门的衰落和眼前这个男人并非没有关系,虽然当年她二选一的时候没有任何犹豫,但她从没有忘记过柳叶门。贤中一心当时想远离是非,她自然是要跟在他身边的。这么多年她也不止一次动过重回柳叶门振兴柳氏的念想,可她不想让贤中为难。 没有听见她的回应,看不到她的表情,林贤中是:“我早已想跟你回柳叶门,只不过这里离京城近一点。如果我跟你回去作入赘女婿,你会不会嘲笑我啊?”他捏一捏柳方亭的手,“不许嘲笑我啊。” 柳方亭握紧他的手——不会——眼里闪动着光亮。 日子一天天过去,皇榜上明令昭示的武林大会终于到来。不过看情形,似乎只有几位与之相关的人才收到了请柬。 “为什么你收到了我却没有?”宗业对于宗源收到请柬表示十分不满,“武林大会不是应该所有人都参与的?起码我在落白山庄也有个位置吧?” 易无言也很不解,“我也没有收到,但是宁杨收到了。很奇怪吧?” “不知道以书姐她们收到没有啊,”宁杨歪着头,手拎着请柬来回摇晃,“他们一走就是将近一个月,也不说联系我们一声,连封信都没有。” 宗源默默走了出去。余下的三人互相对视一眼,都不愿再多说什么。 很快,他们的注意力又回到了请柬上面,“不过,这份请柬,看起来好奇怪。”易无言拿过宁杨手中的请柬,“按理来说,武林大会的请柬都会由武林盟主发出,且只送给各派掌门或者一些单独邀请的人,其他人想去可以跟随掌门或者自行申请。所以上面应该会有叙风阁和当今武林盟主简仪仁前辈的印。但是,这一份……”请柬简单却比以往华贵了一些,语气也不似江湖人般。而落笔的刻印,让易无言的表情高深莫测起来。 “你不是易首轩的轩主么?你还有什么不知道的?”宁杨不满。 易无言仔细又看了看请柬,然后把它合上归还给宁杨,“一切等大家去了就知道了。” “又有什么是你不能说的?”宁杨不依不饶。 “不能说的事多了,你想听哪一个?”易无言的声音除了无奈之外,还有夹杂着困惑,“很多事我只知道发生的情况,却不知道为什么。相信我,知道的少一点,人会比较开心。” 看宗业的表情,似乎是不能更同意。 宗源在外面叩了叩门,“走吧。”距约定时间还有一点空闲,他的声音也不带一丝命令,但没有一个人对此表示质疑,连一向与他唱反调的宗业都没有。 ☆、孤影了无痕(一) 几个人按照请柬上约定的位置寻过去,越是按路线走,每个人心中的疑虑就越重。请柬上的位置是在试剑山庄后山的背面。一路走过去,四人最后停在了山崖旁边的一座孤庙前。 “这里,怎么也不像是开武林大会的样子吧?”宗业心里渐渐发毛,走过来的路上他就知道不对劲了,但是看大家都泰然自若的样子,他也不好开口。现在站在了这里,他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的迟钝。 孤庙里隐约传来打斗声,宁杨正想破门而入,被易无言伸手拦住。 “那份请柬看来确实出自你手,四王爷。” 易无言对着如雕塑般站在庙门前的粗衣和尚说。粗衣和尚转过身,腰间那件每位皇子都有的玉牌上真切地刻着个“四”字。 “易轩主果然火眼金睛,什么都瞒不过你啊,”高扶珞感叹,“可若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你又怎会这么轻易地站在这里呢?”他环顾四周,视线最后落回到寺庙门上,“他们已经开始了。” 此时,没有人再问是什么开始了,因为大家几乎同时都看见了站在另一侧的白以书。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原本昭告天下的武林大会,居然改在了一座旧庙里。原本应聚集一堂的天下英雄,竟然只有这么几个人。 宗源脸色苍白依旧,他没有看白以书,而是屏息关注着四周的树林。 宁杨和宗业一脸莫名其妙,都气得直跳脚,却又不敢表现出半分。 “武林大会的名头不假,江湖上来的人也不假,只不过我们所有的人,都没有被安排在邀请之列。真正的武林大会,在皇城的另一侧边上,皇上会亲自过去观战。江湖事只能依着江湖规矩解决。皇上也是无奈,才出此下策。毕竟……”易无言轻声说着,他看看高扶珞的脸色,“毕竟薛王爷的身份比较特殊。” 高扶珞呵呵一笑,“易轩主不必顾虑我,这些事情我一点都不在意。薛晋郢是摄政王爷的亲外孙,本也不是什么惊天秘密啊。” 除去易无言,所有的人脸上都闪过目瞪口呆的表情。 宁杨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戳着易无言的脸,“你、你早就知道了?” “也不算早就吧,”易无言就任由她戳着自己,完全忘记反抗,“据说朝廷上不少老臣对薛王爷的态度都很不一样,所以皇上命我暗中调查过。” “但是他……?”宗源也忍不住开口,“他的身份并没有公布于众。” “摄政王当年是被赶出中原的,所以薛王爷当然不会自己公布身份。除了几副残本书信之外,其他确凿的活口证据都被他销毁,再加上薛晋郢他父亲一直在用化名,所以只有极少数几个旧人知道他的身份。摄政王当年的关系盘根错节实在太多,把这个消息公布对我们也没有太多好处。也是因为他的这个身份,再加上他府里也人丁单薄,皇上便默许他自己去选择后路。”易无言这般解释。 白以书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心里的担心愈来愈浓:扶烺身上的毒和旧伤平时是没有任何问题,但高手过招差之毫厘,一点点的缓冲都是破绽。 旧庙里的打斗声已经停顿了下来。 高扶珞看到了已经燃尽的香,默默走过去,推开了破旧的寺庙大门。 门直接对着操练场。 站在操练场两侧的扶烺和薛晋郢身上已经都可以看出伤痕。扶烺手中是缠着白布的刑剑,白布上已经占满了斑斑血迹。而薛晋郢手里的那柄剑—— “神兵护主,许一笑还是差点火候,他铸的这柄仿制剑,还是敌不过八王剑。”薛晋郢哈哈大笑,手臂一伸,把手中那柄青色长剑掷于空中,青剑在半空中画了一个圈,然后直直地插在庙宇的屋檐上。 扶烺心知自己无法御剑,便干脆将刑剑抛给了宁杨。但他刚一伸手,薛晋郢的身影就消失不见,他不得不抽力而回,接着飞身追过去。 “他们要干什么?”其他几人也追过来之后发现,薛晋郢跃到了山柱的一块悬石上。扶烺和薛晋郢一同站在上面,石头还微微摇动。 “当年我父亲,就是从这里跳下去的。”薛晋郢指了指脚下。 扶烺低头看了一眼,迅速抬头。下方是汹涌的流水和似乎隐约可以嗅见的清澈味道。 “什么都被冲没了,我派很多人找了很久,什么也找不到。一点东西都留不下来。” 扶烺再次低头看了看,“你这是想拉着我同归于尽?” 薛晋郢不回答,他看向远方,“外祖父总认为,皇位应该是他的。但不知为何让他那个没出息的弟弟夺了去。也是抱着这份理所应当的心态,外祖父才从来都没动过夺位的念头,他只想着什么时候皇上会自己让位出来。”他一动,悬石就开始轻轻摇晃,“本来我也以为我犯了同样的错误,但实际上,我并没有,我甚至做的更好。我败了,是因为当今的皇上,总算是有了点帝王的风范,压得住火沉得住气。冲这个,败在他手里我也认了。” “是啊,你起码还有你外祖父给你暗中布置的基础。皇兄当时除了一个止玉言以外,连支持他的家族和母妃都没有。”扶烺眯起了眼,他顺着薛晋郢的眼神看过去,看到了盘坐在寺庙楼顶尖上的一个干枯老人——终于肯来了么?他的眼神渐渐发狠。 “无言老人是要帮我清算与宗源的账的。” 扶烺蓦然转头,看到眼神投向自己的站在宗源旁边的白以书。就在此时,薛晋郢的攻势毫不留情地冲了过来。 还来不及开口,白以书也觉察到了身后的不对劲,她一扭身,不知藏在何处的南宫已经替她挡下了莫雨的几个招式。 “哦,原来是南家的小娃娃。”莫雨一闪身,身后的南势天现了出来。 “宫儿你干什么!”南势天一上来就是父亲的姿态,然而南宫回应他的,却是光明窑玄卦轮的最凶一招,而这一招便把近年来疏于修行的南势天打翻在地上。 莫雨捋了捋胡须,“嗯,似乎有点意思。” 此时,王选也出现在了莫雨身后。旁边还是站着几个守卫似的人。 扶烺的脸颊旁边流过一滴汗,“如果按照人头来说的话,似乎我们还是势均力敌啊。” 薛晋郢不可置否,“我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不可能活过今天,就算我可以杀了你,皇上也不会放过我。”他伸手遥遥一指,不远的低处,隐约可以看见战马和几组全副武装的亲兵,“皇上训练了他们这么久,不就是为了今天么?” 高扶烺伸手指向另一边,“恐怕不只是为了你。”他看着指向的地方,“那边看样子,是西戎的队伍。” “呵,”薛晋郢不禁冷哼一声,“看来今天,咱俩真的有可能同归于尽呢。”他的表情突然带有奇异的兴奋,“我知道,你好不容易回来,终于见到白以书,良亲王府也给你留着呢,以后有大好的日子等着你。怎么样,这么珍贵的性命用来给我陪葬,舍不得了吧?”他的眉毛扬得很高。 高扶烺仍然像头狼一样微微弯腰地站立着。悬石每一次晃动都让他心一颤。薛晋郢和自己预想的一样厉害,虽说自己拼尽全力获胜的把握很大,但如此一来,莫雨是必然无法战胜的了。他的眼睛瞟到了已经同莫雨开始纠缠的南宫,只希望自己做出了正确的选择。 “你在想什么!嗯?” 薛晋郢的招式乱而不杂让人猜不出来历,单拼内功更是可能在扶烺之上。扶烺师承西域金霖寺,后又跟随简仪仁,在易首轩也有修行,这些事都不是秘密。所以薛晋郢对扶烺可能存在的弱点都比较了解。而反之,除了与扶烺对过的那一掌,薛晋郢几乎从来都不曾亲自与外人对敌过。扶烺应对起来,难度要大一些。 “以书和宗源已经开始联手帮南宫了,无言先生果然比较厉害对吧。”薛晋郢一边回击着扶烺的攻势,一边同他解说悬崖边的战况。 这个旧寺庙的后身除了这块凌空有数步远的被山柱顶起的的巨石之外,就只剩下悬崖峭壁。 听到他的话,扶烺果然皱眉。 “你……”薛晋郢刚想再开口,就被扶烺震到了一边,鲜血涌出嘴角,同时他立时发出的暗器也伤了扶烺的右臂。 悬石剧烈摇晃了一阵又缓缓停下来。 真想让我陪葬啊……扶烺稳住脚步,在心里默念。他捂着流血发抖的胳膊,袖子里的暗器已经在刚才的缠斗中都击向无言先生那边了。看样子,其中一枚打中了他的腿。但即便如此,即使莫雨站立不动,无形掌也可以打得其他几个人躲闪不及。宗业不知何时已经受了一掌,幸好因着人多,莫雨来不及蓄力,使得宗业只是瘫在地上不能动弹,没有受更重的伤。宁杨更是根本插不上手,只能扶着宗业给他疗伤,连刑剑都搁在一旁。 这么一瞬的出神,薛晋郢本可以直接至扶烺于死地,但他眼里出现了其他的人,一个带着一小队侍卫骑马冲在前面的人。马是西域诸国供奉的良驹,马鞍镶金带银,一身盔甲也呈金色……他微微眯眼,纵身一跃,从悬石上直接跳回了悬崖边。 “高扶瑄。” “皇上……” 薛晋郢和王选几乎同时开口,只不过薛晋郢的表情带着一丝忿恨,王选的表情除了震惊更有些许不忍。 ☆、孤影了无痕(二) 作者有话要说:  故事写到这里,就算是完结了。其实还有很多没有说明白的事,但是怎么说呢,或许在前传里会补上吧。希望有看这个故事的朋友留言给我啊。 最近一直在加班,很不好意思,想了很久,决定给一个结局出来。5.13终篇,终篇之后,又是新的开始,看的人不多吧,但是希望还是有朋友可以支持。请留言啦,谢谢。 本应在皇城另一边武林大会观战的高扶瑄不知为何出现在了这里。似乎是说好般,看见他后,一直藏在暗处的郁淮也悠然骑马走了出来。 薛晋郢慢慢地点头——好、好,这样,人也算来齐了。他用余光看向扶烺。因为刚才自己转身跃走,悬石的平衡被破坏,巨石剧烈摇晃之后大幅度翻动,眼看扶烺就要随巨石翻滚下去,只见他脚尖踏石,借力顺着巨石倾斜的坡度而上,但由于力道不稳,他只能纵向跃起,待再落下时,巨石已经跌落到崖底发出巨大的轰鸣声,而扶烺落在仅能容下一人站立的山柱上。以山柱的大小和到悬崖的距离,扶烺不可能自己回到悬崖边上了。薛晋郢满意地回头,这并不是他要的结果,但基本也差不太多,扶烺回不到这边,这里还有谁是他的对手?他根本就不去看皇上安插的亲兵和身后的侍卫,那些人再训练有素,怎会比他安排在林中的杀手们厉害,他也不担心西戎的人,西戎一向态度暧昧,郁淮同高扶烺还有过节,他们在这基本是来帮着自己的。 莫雨那边在皇上到来之后也都停下手中的动作。其他几人身上已经挂彩。易无言看不出外伤,但袖口有几滴血痕。宗业的随身钢棍已经被南宫握在右手里。宗源赤手空拳,他的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白以书紧握着良箫,无形掌曾经在她身上留下的威力让她心有余悸,以至于她发挥出的功力还不足于平时的七成,她还要站在易无言的前面,以防他随时冲动。莫雨还是悠然自得的样子,似乎刚才的打斗不过是同孩子们在玩耍,但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紧握成拳的手心里全部都是汗渍。 扶烺远远地独自站在山柱上,同薛晋郢的一战已经让他受了伤,他的眼里火星四溅。 环顾四周,薛晋郢忍着不让自己大笑,他早已有了必死的念头,现在他只想让皇上给他陪葬! 他看着其他人:高扶瑄骑在马上,姿态似有些居高临下;郁淮在较远点的地方负手而立,手里拿着什么东西;莫雨手中的拐杖在刚才的打斗中已经被他用内力旋成数条,变成暗器打了出去;南宫的左臂折了,毫无生气地耷拉在身侧,原本可能成为重要角色的南势天被他打翻在地后就再也没能起来;白以书的衣襟上也有星点的血迹,但比起她的外伤,似乎内伤更为隐晦而致命;宗业和宁杨在更远一点的地方;易无言一张雕塑脸倒是看不出伤痕,但是他也因为杀父仇人就在眼前他却几乎无能为力而浑身发抖;扶烺的位置最远,他孤零零地站在山柱上,薛晋郢看不清他的表情。 突然从林中传来的狂风唤回了他的视线,那是光明窑和他安插的杀手们等不及的讯息。 薛晋郢抬头看了看天空,待他低下头时,他出手了! 隐藏在亲兵队中的易余生不经意地叹息着:薛晋郢的表情,真是同他父亲当年一模一样。 而就在他出手的这么一瞬,原本所有定格的人几乎同时动身! 无形掌以铺天盖地的架势翻涌在空气中,攻向刚才同莫雨一战的每一个人。 扶烺隔空打出了两掌,一掌的方向对着毫不犹豫冲向皇上的薛晋郢,另一掌砸向突然跃起的莫雨,但两人均是毫不在意,直接受了攻向自己的一掌。 莫雨身影直冲向白以书,他一手发出无序却不凌乱的掌势,另一只手逐渐聚集起钧天之力。宗源见状飞身扑了过去。 易无言觉察到林中的不对劲,正要动手之际,对上了易余生的眼。 宁杨内力较弱,她只能抱着宗业想替他挡住漫天的攻击。这时,被扔在一边的刑剑突然发出嗡嗡声,它在地上画了一个圈,接着直挺挺地立在她俩人前面,挡住了来自莫雨的所有进攻。 薛晋郢霎那间已逼近高扶瑄。 因为距离太远,再加上情况复杂,扶烺根本不能应付所有,他终于气急攻心,口中喷出的鲜血都是黑色的。 “去死吧。”同样的一句话,来自于不同的两个人,薛晋郢,和莫雨。 眨眼之间,时间仿佛停滞一般。 扶烺感觉到自己体内的血液渐渐凝固。 莫雨凝聚的无形掌,重重地打在了人的身上,似乎连骨头一点一点碎裂的声音都隐约听得见。 宗源挡在了白以书的前面,完全地接下了这一掌。他的表情略微有些惊讶,还夹杂着些许痛苦。白以书扶住他瞬间萎顿的身体,“不……不”。 一根钢棍已经从背后穿过来插透莫雨的胸膛。南宫的手还有些微微发抖。 而另一边,薛晋郢看到似曾相识的红光一闪,一柄精致的匕首直接刺进了他的心脏。他低下头,透过握着匕首把的那只手认出了这柄匕首的主人。匕首刺得精准而迅速,他连开口问为什么都来不及,身体就已经倒了下去,只余下一双不可思议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人的方向。看到他直接摔在地上的样子和那副不甘心且终于明了的表情,王选闭上眼,维持着举起动作的手也放了下来。薛晋郢从前亲手送给他用以护身的那柄滴血小匕,现在正插在薛晋郢的心脏上。 一切都发生在转瞬之间,以至于很多人都不相信发生了什么。 宗业挣扎着要过去看宗源,却无奈连站立都不行,他愤恨地捶了捶腿,“大哥……” 宁杨没有其他办法,只能看着他。突然她意识到什么,转过头去看,扶烺仍是孤单地站在远处。 宗源窝在白以书的怀里,口中喃喃自语。 “宗源,你、你不要动,”白以书也曾以同样的方式接过无形掌,她太明白之后会发生什么,于是她拼力输自己的内力给宗源护住心脉。她全身心都放在宗源身上,连看都没有看向扶烺的位置。宗源的眼神已经开始涣散,口中却仍小声说着什么。 “宗源宗源,你说什么你想说什么?”白以书急得不行,却又不敢摇晃他。 宗源的意识开始轮回。 “谢谢你刚才的帮忙,我需要你的借力。”七年前的最后一面,她淡然地对他说。 “宗副庄主,请叫我白庄主。”安排庄中事宜时,她甚至连看都没有看他。 “宗源!你到底要不要跟我走?”喜宴当天,她愤怒的眼里竟似带着一丝恳求。 “你再说一遍?”他站在背叛山庄的父亲身边,她的怒火在空气中燃烧。 “不要开玩笑,你怎么可能背叛我?”他第一次那般担忧,她一脸不可思议。 “我记得啊,你答应过娶我的,”她一脸小得意,然后又眯着眼质问,“你该不是忘了!” 最后,他的意识定格在了十六岁。十六岁那年的春天,似乎来得特别早。落白山庄的终年积雪也抵不住花香,至少,他认为是有花香的。笑颜胜春的少女在练习场熟练地御剑,她回头看到他,立刻掷下空中的刑剑,蹦蹦跳跳地冲他飞来。他一伸臂接住了她。“宗源宗源,我的御剑术怎么样?比你这个小师父强吧?”她在他怀里欢快地说,“宗源宗源!我已经到了出阁的年纪啦,你记不记得你答应过我什么,你现在还答不答应啦?”她不停地戳着他的胸口。 白以书的耳朵凑到他唇边,终于听见了他的喃喃声。 “我记得,我答应。”他温柔而痴痴地笑着,“我答应。” 在他迅速模糊的意识里,他更紧地搂住她。 而在现实中,白以书的眼睛也渐渐模糊。她紧紧抱着他,仿佛此生唯一一次。 宗源在她的怀里,停止了呼吸。 扶烺远远地看着这一切。他清晰地看到宗源挡在以书前面以及之后发生的一切事情。他猜得到宗源活不下来,当年自己让以书活下来,几乎耗尽了全部力气。宗源身体本就受过太多折磨,如何承受得了那一掌。感受到一股不寻常的视线,他不舍地转过头去的时候,看到了郁淮探究的眼神。扶烺轻笑,对了,还有这么回事。他再看向高扶瑄那边,余生舅舅和无言已经带着亲兵去解决林中的那些杀手了,薛晋郢也死在王选的手里,虽然十分不解,但此时他也无暇顾虑太多。 他把视线又转回到白以书的身上。她并没有太在意自己,但是他也很高兴,她还活着,虽然付出巨大的代价,但还活着,就是好事。他深深呼吸,双手以不经意的姿势开始蓄力。 突然,山间荡出巨大的剑啸。 宁杨不得不捂住耳朵。 刑剑不知何时已经开始在天空中飞舞,并发出盛人的黑色光芒。接着以人眼看不见的速度,飞了出去。 山间的风越来越大。远处还不断传来嘶吼的风声。 “——扶烺!”宁杨本已被刑剑吸引去了视线,当她回过神时,扶烺双手的蓄力已经在空中形成可怕的力量停在半空。 “喝——”那股力量直接攻向扶烺自己。 与此同时,另一个人御风而行,从远处奔来,飞在他身旁的是那一道大盛的黑色光芒。似乎是觉察到什么不对,那人立刻发出一道飞快的劲力,直接从远处飞向扶烺的方向。 白以书蓦然回头。 劲力和扶烺的那股力量冲击在了一起,金光四溅,伴随着巨大的声响。 一阵强光之后,扶烺在山柱上摇晃了两下,鲜血从额头涌了下来,他直挺挺地从山柱上跌落下去。 同暗处的西戎队伍躲在一起的苏婳刚想冲出去,就被管家老人一把拦住,她拼命挣扎却完全挣扎不出。同时,她看到另一个雪白的身影,在扶烺掉下去的那一刻,也毫不犹豫地飞过去跟着他一起掉落山崖。 ☆、终篇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我想把前传也写在一起,但是考虑了一下还是决定先完结。 字数不是很多,内容也不是很完善,还请看官多多包涵。 “落白山庄,终年积雪;霹雳唐门,川蜀府中;叙风一阁,皇城肱骨;十三南堂……”年轻的说书先生声音渐渐低了下来。掌柜的也没有催他,他耷拉着左臂,缓缓走回门口的小铺。 一个气势非凡的白衣男子在他坐下后走了过来,双手还各牵着一个漂亮的小娃娃。 “你姐交代我带给你的,”白衣男子递过来一个包裹,“自己在外面不容易,她让你有空回去看看。哦,还说你爹很想你。” “他被我一掌打成痴呆还能想我啊?”两年来,南宫年轻的脸上终于有了些岁月感,“话说,我好像不认识你,你是……”他莫名感觉这个人有些熟悉,但总也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白衣男子放下包裹,,“你当然没有见过我,不过你应该见过我妹。” “是以书姑姑吗?”小男孩奶声奶气地说。 小女孩哇地叫出来,她欢快地拍手:“我好喜欢以书姑姑的,她在哪里嘛?” 白衣男子拍拍两个孩子的头。 南宫顿了一下,这才正眼看这个白衣男子。男子身上并没有什么可以辨别身份的东西,连身后的剑都用布包裹着。 “我只听过你的名字,落白山庄的庄主,白以责。” “嗨,不过是个名头,我很少用的。庄里的很多事都是石期去管。”白以责作势离开,“我还有约,先走了啊。你有什么需要的话,尽管来落白分庄,我已经招呼过了。”南宫还想开口,白以责没有给他机会“这两年落白山庄没少受江南十三堂的恩,你姐那个老顽固什么也不说,所以我只能尽量照顾照顾你了。” “我不需要照顾。”南宫小声嘟囔着。 白以责微笑,没有反驳。 傅相府门外依旧冷清。白以责在门前站立,转头去看向曾经人头攒动的薛王府。那硕大的宅子,如今已被皇上赐给新任远征将军征作军事之用。出入者也不少,但并不吵闹。 “你可以不要总从后面出现好吗,”白以责突然开口,“无言,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易无言略有些不满,“你怎么总可以听见我?我声音很大么?” 白以责回头看他。 “无言叔叔。” 小男孩很乖地同易无言打招呼。无言很高兴地摸摸他,待他看向小女孩的时候,脸色却有些隐隐的不同寻常。 “易无言,你有没有给我带什么好玩的?”小姑娘很是直率。 无言很是无奈:“白以责,小花一直这么叫我你为什么不管管?好歹,咱们是同辈吧!” “哈哈,”白以责笑得十分开心,“都是江湖中人,你怎么这么在乎这些繁文缛节。去西域两年也没见你有什么长进。”两人一起踏入傅相府,以责招呼两个孩子自己去玩,男孩小草很乖地走了,女孩小花硬是让无言蹲下来扯了扯他的脸才肯离开。无言捂着被掐红的脸,忍不住仰天叹气。 “少装模作样,宁杨方朗那边已经安定好了?” “早就安顿好了。不过如果这次不是皇上设宴,我还是并不想回来。”易无言的表情已经没有不自在,“他们的孩子快出生了。” 走进后院祠堂,两人都安静下来。 “石期身体大不如前,无法赶来,所以我替他前来祭拜。”白以责这样解释,手里的动作严谨而谦卑。 易无言的眼睛也注目着每一块灵牌,“傅相旧疾复发,不得已去医都养病,已经多日没有上朝了。”他对着那些并没有在他眼前、却有可能在听他说话的人们解释着。当目光扫过易氏姐妹时,他禁不住开口,“以责兄,你可有过他们的消息?” 白以责一愣,瞬间反应过来:“皇上差点将整个大燕都翻了个个儿都没有动静,你说,我可能有他们的消息么?世间之大,要找人很不容易的。不然怎会连你易首轩都没有办法。” “是啊,这次我和余生叔父是真的都没办法了。以前虽然没有他的消息,但也没亲眼见过他离开的样子,所以总还是抱有一丝希望,这回……” 两年前那场不具名的“武林大会”,最后在高扶烺和白以书一同跌落悬崖下结束。皇上命侍卫下山寻找了一个月,终是无果而返,也因此皇上龙颜大怒,差点要下令斩首仍在京城的郁淮,最后在傅相的极力劝说下,命郁淮终生不得踏入中原。之后大燕与西戎结盟,由大燕的一位文弱将军带领盟军扫荡西域,大燕因此国力大盛。因为那位远征将军终年在外,所以世人都不知其人,只听说他单名一个选字,因其对曾经的神风将军和陈丞相十分崇敬,故改姓为陈,是为陈选。只有极少数几个人才知道,那位极少出面的陈选将军,正是当年红极一时的薛王爷背后的幕僚王选。这其中又有怎样的一番故事,就不为外人所道了。 “宗业还是四处游历没有回庄?”易无言询问着,“我许久不接手易首轩的事,感觉生疏了很多。” 两人站在院子里,看着另外两个孩子在一边笑闹。 “是啊,落白山庄暂时也没什么大事必须要他回来帮忙。他当时带着宗源的骨灰送去柳叶门,毕竟柳家小妹和宗源已成过亲了。柳晴当时本来想答应下来,不过被她现在管事的长姐一口拒绝。” “谁在柳方亭的位置怕是都会拒绝的。”易无言十分理解,“宗源虽然名义上是入赘柳家,但是成亲之后根本一天都没进过柳家的门,之后两人还私定休书,柳方亭不记恨才怪。” 白以责看向他,然后摇头,“这些确实是发生的事,但意思并不是这个意思,本来柳晴同意与宗源成亲,就是出自她自己的考虑,方亭知道这一切,所以才不同意宗源去柳家。因为她知道宗源本身会更希望留在落白山庄。” 易无言皱眉,“那宗源他现在在哪?你不会真让他回落白山庄了吧?” “是的,他并没做什么对不起山庄的事,甚至还帮了山庄很多,我自然是同意他与其他宗氏族人一样葬在山庄陵墓的。这并不奇怪。”白以责叹息,“他所做的事不过是让他彻底失去了同以书在一起的资格。”他看出易无言的困惑,“你那时没有参与其中,自然不是很清楚,很多事还跟扶烺有关,易首轩里的资料自然是少之又少。” 两人沉默了一会,院子里只听见呼呼的风声和孩子的笑声。 “你说,他们还活着么?” 从那样的高度上落下去,即便下面是滚滚的河流,怕也是非死即伤。当时方朗的一道劲力虽然削弱了扶烺对自己的攻击,但毫无疑问的短距离也让扶烺势必受到力量冲击的影响。 “应该是活在某个不知名的地方,不然不会连身体都找不到。只是能不能找到、会不会回来,恐怕才是问题吧。” 看到两人无声的表情,小花颠颠地跑过来,死命拉着易无言要跟他玩。无言被扯走前回头给了白以责一句:“话说你就直接叫孩子小花小草的,你那个母夜叉妻子也不管管你。” 提到留在庄内帮他处理事务的秦苒,白以责忍不住笑得很温柔。 “我倾力所求,不过求得他们一生简单无忧。纵然名字不能意味什么,至少也代表了我的希望吧。” 院子里的阳光十分柔和。 “这次远征军大捷,据说陈将军会班师回朝,皇上要犒赏呢。”皇城来往的百姓这几天又有了不少新的谈资。 “是呢,好像借势也要再办个武林大会吧?去年本来要办但是被皇上下旨取消了。之后要追溯到前年才办过。” “哎呦,这么说来,前几年的江湖啊,还真是不太平呢。这两年似乎总算是沉静了下来。” 广源客栈一如往常般热闹。 “据说程老将军去医都养病了?好像程家以前管事的那个程省岸从余城回来了吧。” “这你都知道?哎……” 几个在门口胡乱聊着的年轻人突然闭了嘴,纷纷起立冲着门口的来人。 “武当掌门。” 杨硕做了个摆手的手势,“诸位不要这般客气。快快请坐。” “不知武当掌门这次前来,有什么要事啊。”几个人与杨硕有过几面之缘,说起话来也并不十分见外。 “哦,是这样,”杨硕解释,“我师兄已去西域修行,他不是很方便,所以嘱托我去一个地方看看。” “什么地方?远吗?”一个看起来年纪很小的人问。 杨硕低头,“不远,就在城郊。” 按照慎宁托人转交的信件,他七拐八拐终于找到一个城郊的小村子。虽然地处皇城近郊,但是人却不是很多,颇有种世外桃源的幽静。他在村子里四处乱走着,最后停在了一处小书院。远远地还能听见孩子的读书声。 “阿桃你不要去那么高啊,”书院里,教书先生对着爬到树最高处的孩子喊着,“你快点下来好不好?” 不知为何,小男孩在上面一个劲儿地哈哈笑,“先生我跳下去啦,你要接住我哟。” “你不要每次都——哎?”先生的话还没说完,孩子就跳了下来。 杨硕心里一惊,刚想动身—— 只见那先生轻轻一跃,恰好于半空中接住孩子,然后一起落回地上。 看着那个似乎有些熟悉的身法,杨硕禁不住有些困惑。 “你啊,怎么每次都跑那么高让我去接你啊,你不知道我害怕高不愿意起来接你吗?”先生数落着阿桃,“赶紧回去,不好好念书回头我可跟你爹告状。” 小阿桃冲先生坐了个鬼脸,一溜小跑跑回屋子去了。 先生回过头来,看到了站在不远处的杨硕。 “小孩子,就是不懂事啊。”先生冲他微笑。杨硕可以清楚地看见他额头上的伤疤。 旁边路过一个村民,“”阿良,就你一个人,你家以书呢?” 阿良笑呵呵地答:“她出门买东西去了。” 杨硕渐渐明白眼前的人是谁,他曾在薛晋郢死去后听慎宁说起自己得以完全抽身的理由。 “杨硕拜见……” “以书!”阿良看到后面的人,整个人都像放光一般,“你回来啦?”他蹭蹭地跑过去,帮着拿起她手里的竹篮。 “嗯,回来了。”白以书看到杨硕,“有客人?” “没有啊,好像是路过的人。”阿良的回答认真而诚恳。两人一同准备走回屋子。 杨硕见状急忙喊住:“二位请留步!” 他看着回头的两人,深深吸气。 “请不要忘记,何处都是江湖。” 高扶烺一脸困惑地看看他,再看看白以书。 白以书笑了,她冲杨硕摇摇头,牵着高扶烺的手再次转身进屋。 在她腰间挂着的,是那柄雕了精致龙凤纹、接口处镶着极品白玉的箫。 一柄精钢的箫,一柄纯良的箫。 更多精彩,更多好书,尽在新奇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