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由新奇书网(   《反派每日行一善》作者:一斗白日火   文案   等死的废仙虞药在人间混了八十年,终于要死了,正留遗言的时候一道雷劈过来,他被招了魂,居然又要去活了?!   再活一次虽然好,但占了别人的躯体,这人生前还是出了名的王八蛋,导致顶替的虞药里外不是人。   虞药:我委屈,我恨!   铃星:不错,你不爽我就挺高兴。   总而言之,是一个废仙顶替去了大恶人身上,一边提防又一边跟人煞眉来眼去,主要去打怪拯救故土的故事。   CP:搞事报仇杀杀杀/其实我是天下第一/人煞攻 X 嬉皮笑脸死要面子/但我却是你哥哥/废仙受   口嫌体正直任性暴躁攻X我不气我不气天下属我好脾气受   新人上岗,谢谢关照!!   (谢谢babe们的建议,试图修改一下文案,不知道怎么改比较好干脆放空瘫一下)   (虽然这文有很多毛病,但大家都给了鼓励,谢谢包容!)   (改了一下名字嘤)   内容标签: 强强 年下 三教九流 欢喜冤家   搜索关键字:主角:虞药,铃星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我想日行一善做个老实人 第1章 废仙还世   “小二,倒酒!”   来人一身青衣,束发短髻,说着便横剑于桌,大步一跨坐下,抬手一挥呼小二,身姿飒利,习武之人。   小二腿脚伶俐,跑过来,边收拾边倒茶。   青衣男子看着客栈的气氛,听了几句议论,抬头叫小二。   “哎,我问你,东边楼台那么排场,在干什么?”   小二压了压声音:“大礼。”   青衣男子更是好奇,凑前问道:“什么大礼?”   小二咽口唾沫,朝掌柜的方向看了看,见掌柜的没在看他,便转过头小声道:“献舍。招魂。”   “修仙之事?”青衣男子自言自语,摸了摸下巴又接着问道,“那,献谁的舍?招谁的魂?”   小二还未答话,旁桌一人幽幽道:“献舍,自然献合相人之舍。至于招魂……”   青衣男子循声看去,旁边桌子几人不约而同一脸凝重,似乎看戏也满是担忧。   一人开口:“招邪祟之魂。三宫邪神,权清风。”   他们口中东边楼台,台下乌泱泱挤着一群人,台旁高楼也有人推窗细瞧。   而台上祭灶前,此时正扬起两排权家大旗。   权家弟子垂首分列两旁,台上端端正正地摆着一把椅子,椅子上坐着一个年轻男子,衣冠楚楚,咬牙仰头,一脸大义凛然。   招魂人挥着拂尘,嘴里念念有词,指挥着一道道金符绕在年轻男子周围。   那些金符越来越密,似一堵墙,将年轻男子封入其中。   待最后一道金符封住口,竟是一个大钟模样。   招魂人甩起拂尘,发力催功,双手合掌,大喝:“献舍三宫真神权氏清风,生门已开,请君还魂――!”   金符大钟轰然奏鸣,金光骤闪,一股狂风从钟边卷起,向四面八方袭去。   前排站的权家弟子,纵使修仙之身,也各个踉跄起来。   权家大旗应声皆断,然狂风不止,刮得楼上窗户震天响,吹得湖底鱼飞。   这风,竟越发显出黑色。   权家长者站得最靠前,神色悲哀地望着大钟,喏喏自语:“没想到……最后,还是要求他……”   黑风更盛,从平地升起,竟有三四层楼高。   眼看着黑风就要笼罩天空。   却突现一道闪电,自天而来,声势轰鸣,银光骤然炸裂,劈向金符大钟,劈散了黑风。   年轻男人已换了魂,占了身体的虞药,缓缓睁开了眼。   ***   “得吾道者,上为皇;入吾道者,下为王!   与日月齐光,与天地为常,人其尽死,而我道存焉。”   ――北海的七金派辉煌之时,这句门言广传四界。   天下四界,北海侠义东湖儒,南菱流富西域术。修仙万家,参佛千家,练术修法,以求登仙入天宫。   其中,天下最为辉煌之地,是北海。北海辽域千万里,绵延不绝,才子英雄辈出。   北海最为光耀之派,是七金派。七金门徒九万人,雄据北海,一派镇疆土。   说来倒怪,曾经,北海千余年来并不是成神之地,登仙者寥寥无几,向来被称为“神弃之地”。七金派更不过只是一个小门派,门徒不过二十余人,修仙的没有听过这个名字的。   造就这一奇迹的,是个叫虞药的人。   虞药是北海人,凡根修仙,父母务农,与修仙之业隔十万八千里,拜的师父自己都没能登仙。   虽然师父修仙资质平平,但他一眼相中虞药,说他有前途。彼时八岁的虞药父母双亡,穷得只穿半条裤子,连吃饭都成问题,师父说跟着他修仙一天三顿饭,修得太晚师娘给煮八宝粥,多放糖,于是虞药就屁颠颠地入了七金派。   师父确实没看走眼,虞药束发之年成功飞升。   年少登天,春风得意。   平过南菱之兽,灭过东湖大妖,手持银龙剑,统领北海十三团,威风凛凛,好不气派。因其手持银龙剑,面如冠玉,眉目含情,本有玉池贵人的美名,但又因为嗜酒恶习不改,白日饮酒不知收敛,为人好面子,爱热闹,凡剑出鞘,不沾血不肯收,惹得仙宫人事怨词颇多,一来二去,另一个名声更响亮:   七金老仙。   七金老仙的声名远播,是在在仙宫征伐西域群妖战后。   大战铸大名,七金老仙这一名号,在战后,称霸天宫,享誉四界。即便有些对于他凡人出身、七金出身、北海出身不满的仙官,倒也噤了声。   于是,七金狂扩,北海疯拓。   人皆道,四界之首为北海,天宫之上有七金。   七金豪宫宴席展百尺,琴声筝音震天边,酒香入魂魄,宾客络绎不绝,进门接酒饮,酒醉便就地倒,春秋冬夏的花应七金老仙一声邀,争先绽放,满园尽是花与蝶。连昼至夜,尽情恣意。   金满屋,银铺路,朋伴千类,门徒前呼后拥,北海十三团刀兵稳厉,尽待老仙一声令。   花间仙,蝶中妖,姿色万种,妩媚左右萦绕,天宫贵乐坊笛萧清亮,皆为七金一派响。   恍如一场梦。   虞药广传的名声,除了他是首个凡人飞升的仙官之外,还因为,   ……他是第一个被天宫开除的仙官。   虞药跳堕天塔那天,来看他跳塔的人把塔围得水泄不通。   虞药背着手,面前便是堕天塔,这塔倒着长,足有九千九百九十九层,塔尖便是人间。   看塔的塔官望望虞药身后人头攒动,对虞药道:“老仙,来送别的人很多啊。”   但后面的仙官们拿拂尘给自己扇着风,逗着坐骑吃东西,弹着宝剑翘着腿,互相问的只有一个问题:   “什么时候跳?”   虞药一听,笑呵呵地转身朝大家道:“莫急,我选个好时辰。”   一个高个儿仙官撇了撇嘴,不屑地哼了一声:“到这种关头还嬉皮笑脸,凡人成了仙,到底还是俗不可耐。”   虞药也不生气:“大俗即大雅,谢您谬赞。”   高个儿仙官一时气结:“你……”又斗不过嘴,便愤愤转开头。   一个矮个儿仙官冷笑一声,阴阴阳阳:“北海水土不怎么样啊,净出些仙门耻辱。”   虞药更乐了:“您哪个地方的啊?正好我堕天,我就堕到您故乡吧,吸吸灵气。”   矮个儿仙官眉一横,住了口。   一个瘦子仙官皮笑肉不笑:“就让他嘴硬吧,整个北海籍的仙官都因为他被贬了,百年北海不能再有修士登仙。唉唉……真是成也七金,败也七金啊。”   等着虞药反击的众人,却没等来回嘴。   虞药仍旧撑起一副淡然无所谓的样子,挂着的笑容有些僵,但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瘦子仙官一看自己少有地占了上风,更是得意:“七金老仙天不怕地不怕,原来北海才是软肋啊。”   事实证明,来看虞药跳塔的,倒也不全是恨他的。   一个胖胖的仙官,开口叫了停:“好了,各位大可不必。”   虞药听了这话,朝那胖仙官看了一眼,那是一位十分普通的仙官,在虞药以往的骄傲快意的仙官生涯中,并未与他有过深交。   虞药朝他点点头,那胖仙官只是回看了他一眼,他出口解围也并不是出自交情,只是看不下去罢了。   仙官中因为虞药处境,奚落和反奚落的人竟然对立了起来,一来二去还有要吵起来的趋势。   守塔人摇了摇头,对虞药道:“老仙,你真是走到哪儿,火烧到哪儿。”   虞药冲他笑笑,无奈地摊开手:“所以我堕天。”   “七金。”   一声远音自天边传来,众人立刻噤了声,让开了道,中间走来一个高大的华贵男子,看向虞药。   “走吧。”   虞药点头,话不多说,转身边跳。   不过,这些都是过去的事了。   算算,虞药堕天也有八十年了。   虞药在田里种地的时候常常回忆往昔。   他堕天之后,前功尽废,银龙剑断,剑龙死,只剩一颗金丹,堕天道里受尽折磨,金丹已经破破烂烂了。   虞药堕天后不敢回北海,更休提回七金派,八十年前行刑时,仙官看在旧交的情分上,一道雷劈在了东湖一座山头,将他送下,免了他奔逃之苦。   虞药醒来时,灰头土脸,在山头的一座破房子里窝了两天。   他无剑无功,运了运气,明白自己以后不仅重修仙无望,怕是寿命也要到尽头了。   不过金丹到底还是有修为在,虞药乐观地想,他还是一副年轻的模样。   虞药翻修了山头的破房子,拉了个篱笆种菊花和黄瓜,日出而作,日息而回屋躺着,一人一锄头三餐,加上无间断地咳嗽。   下雨就坐在屋檐下看雨,刮风就四处捡茅草补房子。   常有小孩儿结伴来看怪人,躲在树后朝他扔石子儿,虞药以篱笆为堡垒,不屈不挠地还击,小孩儿们高兴地不行。扔累了他们就回去了,虞药没蜡没火,天黑了就睡觉。   梦里除了梦到自己当年辉煌,有时候还会梦到师父和师娘。   最近怕是大限将到,虞药躺在床上再也起不来。   当年扔石子儿的小孩儿,也白发苍苍,为了不惹人怀疑,亲自抱病来给虞药送些吃的和药。   虞药还是一张年轻的脸,虚脱苍白,拉着小孩儿的手,想着给他留点儿什么好呢?他身为仙官,受人供奉必为其解忧,但又实在无能为力。   虞药想说,要不你把金丹拿走吧,去问问当铺要不要。   他刚开口,一道雷就精准地劈向了他。   ***   ***   虞药睁开眼,就看见一道道金符从眼前掉落。   等落完了,就是眼前乌泱泱的一群人。   沉默。   虞药转了转头,要是没记错,这会儿他应该正在说遗言,一定要交代好,好歹是金丹,十两以下不要卖,可现在……   他面前的几个人,明显衣着更加华贵,都警惕地看着他,后面的人都伸手摸向了自己的剑。   有个白面红唇的年轻男人被拱了出来,怎么看都是别人不想出面让他出来说话的。   那个年轻男人似乎对自己很忌惮,小心翼翼地靠过来:“师……师兄,你回来了。”   虞药又四下看了看,看到了倒在地上的权家旗,看到了吊桥、高楼、东阁台,看到了散落满地的换死符。   明白了。   这里是北海,他的故土。这些人是权家人,赫赫有名的修仙门族。刚才所行之事,是大逆邪术。   可是……   虞药浑身难受。   你们召错人了!摆这么大排场,这么多人,费这么大功夫,画这么多符,就你妈的不能召对人吗?老子都要死了叫我来干什么?!   来就算了,刚运了下气,啥都没有!还是个破烂金丹,被劈了两下更破了!   已知破烂金丹修仙无望,他虞药攒了八十年平淡功德,起码可以死了吧,又一道雷给搞回来,要让上面的人知道,指不定怎么闹。   虞药越想越气,脸色很差。   师弟更怕了,往后退了一步:“师兄!师兄你死跟我们都没有关系,林医师说了,你身体不好就不要去春风馆,入魔又泄精气乃修道大忌。玉儿萍儿也说了,师兄明显身体不行了,不要勉强……”   师弟还没说完,就被后面师叔级别的人物捂着嘴拉了回去。   虞药愣住了。   这师弟……是不是脑子不太好使?……   虞药一直没有开口,虽然他想说的很多,但是多年的生活经验告诉他,他开口就会得罪人,所以虞药现在都自己跟自己念叨。   他咳了一声:“我……”   他就说了一个字,一颗鸡蛋就砸在了他的脸上,蛋黄从嘴边流过,虞药秉着不吃白不吃的精神,伸舌头接了一下。   权家人拔剑四顾:“谁?谁?!出来赔罪饶你不死!”   虞药用袖子抹了一下,开口道:“算了。”   他这一声,整条街都安静了。   权家人各个睁大双眼,仿佛听了什么不得了的消息。   虞药站起来。   权家人集体向后退了一步。   虞药:“……”   受了别人献舍,自然是要承责的。   若是说出来自己不是他们要招魂的人,破丹元神不全又不能献舍,则必有一人还要献生。   罢了罢了,即便是废仙,修为也还在,且先看看他们要什么吧。   虞药看了看年纪最长的男人:“召我何事。”   男人行礼:“三宫邪神……”接着马上改口,“三宫真神主厅请,容我细细秉来。”   作者有话要说:   嘛,开头好难写(发愁。。。 第2章 三煞夺命   虞药看着其他人纷纷入座。   那白面红唇年轻人,睁着一双杏眼,似怕似奇地盯着他,许是仗着关系不错,比其他人靠得都近。不知为何,名为权无用。   那一脸古板相师叔,手不离剑,眼神一刻不放,好似随时准备出手,一句话不开口。是权家左堂,权飞烟。   那位开口的,倒是放松许多,细长眼,嘴带笑,一副狐狸精明相。同为师叔,权家右堂,权中天。   待他们落座,虞药才搞清楚,中间权家家主之位是留给自己的,不禁觉得好笑。   原来这位三宫邪神权清风,自称三宫真神,为人修邪门偏法,养煞练蛊,恣肆惯了,稽越排位,硬坐家主之位。偏偏他邪法术修为极高,且有三煞护身,不能耐他何。   虞药无意追究前人往事,只问权中天所托何事。   权中天略一迟疑,终于开口。   “您也知道,自仙宫与西域群妖大战后,群妖有所收敛,不敢攻仙岛,不敢屠人境。可数十年前北海守护神――七金老仙叛逃之后,当年被打败的群妖对七金老仙怀恨颇深,常来骚扰我北海,幸而这些年有门主您镇守,不仅防御了骚乱,还让我权氏一族名扬。   自家主三年前羽化后,祥龙镇情势大变。   来妖越发频繁,且其来攻态势似有谋划布局,有进有退,更有章法。   从去年至今,水妖八月来一次,淹我祥龙镇农田,逡巡月余不去,使农粮大潮不能用。   冬干季火妖来一次,从小环岭吹山火,使柴木大减,取暖不能用。   今年……”   “叛逃?不可能。从来没有叛逃过。”虞药想都不想就插话,突然又想起自己现在的身份,迅速转了口风,“咳,所以你的意思是?”   权中天低低头,又朝虞药坐近了些。   “如果这些也就罢了。两月前,我们收到了这个。”   权中天扬了扬手,一候着的道修上前,递了张符。   虞药接过来,这张符上空空如也。   虞药暗叫不好,这不是空符,这是隐仙符,是极强功力者所画,给极强功力者所看,要看则需催功使其显。   可是虞药,没有功力了。   权家人盯着他。   师弟说:“是不是很险恶,师兄?”   虞药打肿脸充胖子:“……确实。”   权中天眯了眯眼。   权飞烟皱紧眉头:“事不宜迟,家主快快放煞吧。”   “嗯?”虞药转头看他。   权中天插嘴道:“自家主羽化,三煞始终被被锁于地下,重重监/禁,未曾出世,您大可放心。”   师弟附和:“不过师兄一定要小心,人煞三年没吃人了。”   虞药:“……”   旁边一小道急忙抱拳奉承:“家主英武神威,撼天动地。三煞都乃家主一人亲手所炼,就算想杀,如何杀得了!”   虞药想,你们对于煞想杀我这件事,倒是认识地很一致啊。   在众人眼神的催促下,虞药起了身。权中天做了个手势,请虞药先行。   到目前为止,虞药还在感慨生命来之不易,并且对于发生了什么毫无头绪。正可谓无知者无畏,虞药对于自己能健康走路这件事还很有想要享受享受的乐趣。   虞药朝权中天的方向迈了两步,然后顿住,清了清嗓子,朝后转了转头:“师弟啊。”   师弟应声向前。   虞药招招手:“来,跟师兄一起去。”   师弟苦着脸挪了过来,虞药不着声色地退了退,成功找了人给自己带路。   他们出了权氏正厅,边朝西走去,穿过巨大的早练场,清修院,便走到一高塔前。   塔高入云,虞药抬头看,却在一片云雾中看不到顶。   这就奇怪了,今日不说万里无云吧,起码也是风清气爽,独独这塔周围,郁结着云雾,弥漫着重烟。   守塔道修看见这一行人,颔首让道,推开两扇门。   师弟领着,进了塔中,层层阶梯,上下通联。但他们不往上走,却往下行。   虞药不见火把和灯烛,还以为往下走一定一片漆黑。   可还没迈几步,塔壁骤然打亮,闪着淡淡的萤绿,又有些冒着火焰的红光。   虞药停步打量了一下,发现这光竟忽明忽灭,再仔细一看,原来这塔壁上净是密密麻麻的眼睛。   与掌心差不多大,一眨一眨,仿佛活物。   权中天在后面轻轻地催了一句:“家主?”   虞药迈步向前。   石阶窄而险,唯有塔壁上万眼齐睁,密密麻麻,幽幽地放着火光,照亮了路。   虞药不比他人,走得更加小心。   权中天跟着虞药后面,在虞药差点滑倒的时候,伸手扶了他一下。   下了石阶,便是长长的通道,两侧石壁上眼睛一眨一眨,偶尔竟有火星炸出。在通道的尽头有道大门,里面隐隐传来兽吼。   他们朝大门走去。   此时权中天却突然凑来虞药身边,小声道:“家主,依您之见,刚才符上所言之事是真是假?”   虞药“唔”了一声,故弄玄虚。   权中天接着道:“符上已明,九月初八,斥灌将在我祥龙镇破土生,届时西域群妖来迎。斥灌回世,轻则毁城,重而屠国。它破土之日,我祥龙镇万千生灵首当其冲,生魂必将悉数献祭啊。”   虞药脚停了。   斥灌?   这斥灌乃开天辟地时的圣兽,因好杀嗜血被封印在西域。后西域群妖纠集,把斥灌放了出来,从那以后更是嚣张。当年仙宫大战西域群妖时,众仙官苦战三天三夜,终于赢了这斥灌。可斥灌混元真气乃天地孕育,天地不灭,斥灌不死。无奈,仙官将斥灌砍成九段,分与三地。这北海的祥龙镇,当年确有一部分。还是虞药亲手埋的,那时候特地放了座大山想压一压。   没想到这兽竟然能从断肢残躯中重新集气……   虞药皱了皱眉,如果斥灌真要从祥龙镇重生,那之前的小妖来这里作祟也不足为奇了。   虞药住了步,转头看权中天:“你觉得,三煞能镇?”   虞药这么问,是有点不信。毕竟当年多少仙官都要苦战,人炼出来的煞神,能有多大本事?   权中天盯着他,一字一句:“必能。”   虞药不说话了,重新迈起步,他现在,倒真有点想看看这三煞有什么本事。   可到了门口,虞药再一回头看,众人停在了五步以外。   ……   虞药又开口:“师弟啊。”   他这么叫,只是想让师弟告诉他怎么开门。   师弟被点了名,像被霜打了的茄子,认命地走上前来,朝虞药拱了拱手,边掀起了袖子。   袖子一捋,师弟右臂露出一道两尺来长的血痕,结了褐色的疤,坑坑洼洼,狰狞丑陋。虞药还没反应过来,只见师弟左手掏了匕首,朝血痕上插去,由血痕一端,用刀硬生生地拉扯到另一端,鲜红的血边喷射而出。   虞药瞠目结舌,慌忙伸手去拉。   未及,师弟便已经转过身,将右臂伸向门口,那大门上盘的枝蔓藤条便一根根立起,手腕粗的枯藤闻血而动,竞相攀爬,不一会儿,师弟雪白的手臂没在乌黑的藤条里。   藤条饮血,先前枯燥的皮重焕光彩,黝光闪动,似黑皮大蟒,活了一般。但仍不知足,顺着师弟的手臂,越来越往上攀,有几只已触到了脖子。   虞药伸手拉住师弟的肩,试着把他往回拽,但分文不动。   他着急了,转头看权中天:“拿剑!”   权中天愣了一下,但还是把剑递上。   虞药抽剑,毫不迟疑,砍在藤条上。   藤条倏地立起,张牙舞爪地立起,密密麻麻升起十尺,顶到了洞顶。   虞药握剑不动,把师弟往后拉了拉。他磨了磨牙,盯着这段藤条,虽然紧张,还是分了个神在心里感慨“竟然沦落到跟藤条打都要紧张的地步”……   正对峙之时,却听权中天朝门里喊了一声:“煞星!你主人回来了,你不想见见?!”   停了片刻,藤条开始疯狂甩动,甩了几下墙,撞得墙壁碎石滚滚,接着好似不情不愿地,缩了回去。   大门打开。   虞药做好了心理准备,却还是被眼前的景象惊了一下。   门后一篇漆黑,半点光亮没有,这才是塔内该有的颜色。   门外塔壁上眼睛的亮光幽幽地照进来,却也照不穿黑暗,只把虞药一行人的影子,在门边短短地留了一抹。   纵使虞药再努力,眼前还是什么也看不到。   他摇了摇头,自言自语:“太暗了。”   随着这一声,洞顶的一只硕大的眼睛突然睁开,眼白里飞出一串串萤火暗光,眼珠赤红,在众人头顶,从左转到了右,压迫在众人头顶,照亮了整个暗室。   虞药一行人抬头望了望这只眼睛,与它仅两丈之隔。这眼睛只有眼睑和一只红色瞳仁,诡异地很,又直勾勾地盯着权家一行人,眨着并不扇风,却让人觉得凉飕飕。   权家弟子低下头,往后退了退,有些小修,已经开始发抖了。   虞药却看向这只眼睛正下方的人。   暗室空空如也,只有眼睛的正下方有一个一丈来高的方形石台,像是旧用的武场台子,台边雕着恶鬼的脸,台子正中央,坐着一个男人。   男人散发低头,遮住了脸,盘着一条腿,屈立着另一条,手臂懒懒散散地搭在腿上,披着一件褪色的玄色大氅。而更引人注意的是,足足四五条手腕粗的铁链,幽幽发着红光燃着火,从洞顶几个方向引出,锁在男人的身上。   虞药朝他走了一步,头顶的眼睛跟着他动了一动。   男人抬起头,看向虞药。   “别来无恙。”   这男人看起来尚且年轻,不知已否加冠,一双眼睛杀气腾腾,脸上却带了点笑意,年轻的脸上混着复杂的气质,叫人觉得又犟又狠。   虞药眯了眯眼,没说话。   男人盯着他,也不开口。   一时间,室内安静诡异。   “咳。”权中天咳了一声,转向虞药,“三煞功力太强,本想囚之以耗其功,等时机成熟再除之以替天行道。”   虞药转脸看权中天:“那,现在不‘替天行道’了?”   权中天默然。   虞药又看向男人,四下转了转头:“不是三煞吗?另外的呢?”   话音刚毕,就听见墙角一阵呜呜咽咽。虞药迈了两步,仔细一看,是只小狗。   虞药靠近了些,看这小狗黑溜溜的大眼睛眨巴眨巴,水润润地盯着他。   虞药乐了,蹲下身,伸出手,小狗伸出粉嫩的舌头舔了舔他的手。   虞药再接再厉,张开手臂要抱他。但还没碰到,就听见台上男人冷笑一声。   再看,小狗倏然膨大,水汪汪的大眼瞳色血红,舌头猩红而冒刺,一排狗牙逐渐化成獠牙,松软皮毛也化成短猬甲,刚才还毛茸茸的小蹄子,现在能一脚踏扁虞药。   虞药眼睁睁地由低头,再抬头,望着这庞然大物,擦了擦大物滴在脸上的口水。   师弟在后面拍手:“哼,吓不死你们,我师兄回来了,你们都得完蛋。师兄,快杀杀他们的锐气。”   师弟是意思是,他师兄此刻一屁股坐在地上是因为胸有成竹,什么都不怕。   可虞药知道,他就是被吓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而已。   师弟不激还好,他这一激,台上的男人又冷笑了一声。只听得墙壁一阵霹雳啪啦的响动,响了一会儿骤然而停,紧接着,四面八方传来铃铛响声,刚开始还是稀稀疏疏,转瞬高频高音,来自室内各个角落,尖锐而无孔不入。   随行而来的小修慌乱了起来,拔出了剑,却不知该朝向谁。权中天转身大吓,要小修们集气定神。   虞药看向台上的男人,猜想这魔音怕是不简单,要不是他没有修为,估计也难逃影响。   思索间,只见一道冷光闪过,定睛一看,一柄黑剑从暗处飞来,卷起风刃,直奔虞药命门!   男人声音冷冷地传来:“你要的,第三煞。”   那边权中天发现了异象,甩出他的佩剑试图阻断这柄朝虞药飞来的剑,佩剑拦腰碰到煞剑的剑身,却像撞到盾一样,硬生生地由剑尖蜷缩,直至卷成一团废铁。如此一把修行四十载的灵剑,仿佛一滩烂泥。   虞药看向这剑,忘了生死,眼睛发光,恨不能好好摸两把这柄好剑。   就在煞剑一息之隔时,师弟奋然而起,一脚踹在了虞药身上,虞药滚了两圈,堪堪躲过这剑。   剑未止,呼啸而过,倏地插入墙内,冷锋还撞出一点脆冷的声音,颇有古器奏乐的余韵。   虞药眼睛离不开剑,拍拍屁股就爬起来,屁颠颠地跑到剑旁,终于上手摸了,边摸边说,语气肉麻:   “跟我吧,啊,以后跟着我吧――”   台上的男人出离愤怒,室内的铃铛又带着杀气卷了起来。   虞药转头看他,终于发脾气了:“你吵吵什么你吵吵?有话说话摇什么铃铛!”   出乎所有人意料,满室喧闹的铃声――竟然停了……   众人:“……??”   再看台上男人,灰着一张脸,睁圆了双眼,一时不知道是气结无语,还是重新酝酿杀机。   作者有话要说:   虞药:剑是好剑,我想要,其他的我不想要。   权中天:想得美。 第3章 曳红同生   在这一片安静中、在众人还没过回神的关头,这位曾任北海守护神、名贯东西南北的仙官竟有一瞬间仿佛回到了自己还享受鲜花与掌声的、鲜衣怒马的少年时代。   这段回忆是这么开始的。   想当年……   虞药刚开了个头,台子又响了,恶犬又叫了,煞剑又动了。   于是他赶紧伸手:“好好,你先冷静啊……”   虞药整了整衣装,走去室中间,环视了一下,因为不清楚平时权清风是个什么做派,只好故作深沉地咳了一下。   “好,首先我既然已经回来了,那三煞就没有锁起来的必要了……”   他刚说完这段,旁边的人顿时炸开了锅,虞药看了一眼权中天,后者转身挥了挥手,示意众人安静下来。   虞药看向权中天:“师叔,就烦劳您了。”   权中天愣了一下,看看虞药又看看台上,终是领意:“是。”   说罢虞药就往外走,师弟跟上来:“师兄,现在就放啊?”   虞药小声回他:“现在放个屁,你不想活了?”又咂了咂嘴,“待为兄想个妙计。”   师弟十分困惑,总觉得哪里不对。   一出塔,虞药就让众人先回去,自己拉着权中天往一边走,刚走两步,就被一人挡住去路,权飞烟。   虞药正色:“右堂,我与师叔有要事相商。”   权飞烟古板正直:“权家事,分内事。”   虞药皱起眉头,权中天出来打圆场,对着权飞烟道:“我与家主商议日后守卫事务,不是兄长你所辖,但若有异,必不瞒你。”   权飞烟露出担心的神色,进了一步,压低声音向权中天解释:“我的意思是……”   权中天笑眯眯地打断他:“先回吧兄长。”   权飞烟停住了,又看看虞药,抱起手臂,退后一步,却并不随众人离去。   虞药耸耸肩,随他。   那边权无用也要跟着其他人离场,被权飞烟叫住,要他留下来一起等。   权无用仍旧一脸苦哈哈:“大师叔,为什么我也不能走啊?”   权飞烟盯着虞药和权中天嘀嘀咕咕的方向,面色凝重:“万一那老贼想动手怎么办?你我在,还能帮落潮提防一下。”   权无用伸手指着自己的脸:“我?”   权飞烟瞥了一眼他,改口:“我在,还能帮落潮提防一下。”   权无用又蔫儿哒哒地缩了缩,掰扯自己的手指头,小声嘀咕:“他要真动手,谁能拦住啊……”抬头一看权飞烟的眼神,闭上了嘴。   那边虞药拉着权中天正在商量大计,主要内容是:   “我要是把他放出来,有没有什么压制之法?”   权中天眯了眯眼睛,挂着的笑容一点不消:“真神法力盖天,弹指三煞灰飞烟灭,需何向我问什么压制之法?”   虞药点点头:“我知道我法力盖天,但死一死很费精力的,你没试过你不知道,你要不要试一试?”   权中天:“多谢真神好意,不了。”   虞药又接着道:“如今我法力大减,单凭法力怕是制不住他们。权家……咱们家名誉四宇,必有不少镇煞宝器……”他搓了搓手指,挑了挑眉毛,带着八十年前嬉闹胡缠的劲儿――可惜了,当年他有官位,也就是“像”个痞子,这会儿,倒十成十就“是”一个痞子。   权中天笑着,好像无奈似的,低头看了看地,又抬起头:“家主是要阅宝?”   虞药严肃认真,点头:“是。”   权中天侧了侧身,伸出手臂:“请。”   ***   权家宝器列于“金器阁”。   金器阁乃权家开宗祖师爷伏北海妖兽之后建造的。卸妖兽利齿混金石练成劈天剑,扒妖兽皮毛铸软甲刀枪不入,取妖兽肺腑炼丹熬药,施恩乡亲父老。剩下妖兽累骨,搭起这金器阁。自立以来,权家祖辈遍寻天下宝物,当年平西域群妖乱时,虞药还来权家讨过一些符咒,几柄木剑。   金器阁几经修缮,高三层,静卧后山,通路只有一条小径,径口守着两只石狮子。   虞药随着权中天一路走来,除了守阁的修士,已不见其他闲人来往。   权中天似乎并不多疑,一路引在前,带虞药进了门。   许久不碰法器了,虞药又开始两眼放光,按捺不住地伸出了手,考虑到权中天还在旁边,又蜷起拳头缩了回来。   权中天不多言语,领着虞药左拐右拐,到了一间华贵非凡的小庭,此间并无二宝,庭中单单放了一条雕工精致的兵兰,而这兵兰却不放宝剑,托着一条红色的绸带。   他们二人靠近细看,这绸带上纹烈焰,绣缀舍子花,妖冶异常,邪气甚重。   虞药不动声色地往后靠了靠,这邪法过盛,他撑不住。   权中天看向虞药:“此法可治。”   虞药问:“如何治?”   权中天答:“人煞、兽煞、剑煞之中,最猛烈邪恶之煞便是这人煞。兽煞、剑煞皆从其号令。人煞八岁如权家,做蛊炼煞又八年而成,成时天地间已无对手,家主深知其可怖,若此事上通天庭,必灭我权家满门以绝煞种。家主在世时,曾用此带治之。”   虞药看了看带子:“绑起来?”   权中天摇头:“这是断骨锁。一端系与煞星,一端系于祭主。若煞星狂暴不可收拾,祭主可借锁其功力。”   “哦。”虞药应了一声,忽然觉得权中天怎么这么善解人意呢,解释跟得非常到位啊。虞药转头盯着权中天。权中天与他对望了一下,紧接着谦卑地垂下眼。   虞药伸出手摸了摸,确实上等绸缎。   “好,那就用它。”   权中天拱手:“请。”   虞药握住绸缎,刚抽离兵兰,握在手里的绸缎却倏地消失了。   权中天在旁补充:“曳红无一旦立约,无色无形,待家主点煞后便算约成。”   虞药想起来室内凶神恶煞,咽了口唾沫:“我再去一趟?”   权中天又开了口,还是老一套:“家主英明神武……”   虞药赶紧摆手:“我再去一趟。”   ***   虞药从门开的一瞬间,就冲着里面的煞星笑,秉着伸手不打笑脸人的想法,虞药笑出了真诚,笑出了风度,笑出了共建美好未来的希冀。   要不是兽煞扑过来,剑煞射过来,虞药还能多笑一会儿。   情况紧急,虞药大喊:“我有东西给你!”   兽剑顿住,煞星冷笑一声:“除了你的命,我没有什么想要的。”   虞药正色:“给的就是我的命。”   煞星不语,且看着虞药。   虞药转头,屏退众人,待室内只剩两人,拱手道:“可否近前相商?”   煞星显然摸不清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根本不怕他,所以随他去了。   虞药靠近他。   凑近了才发现,这男人处在成年的关口,有着幼稚而狠戾的面容,天真而残暴的眼神,但不知为何,整个人却平静异常,。玄色大氅上有斑斑血迹,铁链锈迹斑斑,倒勾穿肩骨处新血淹旧疤。既像一头困兽,又像一只翠鸟。   于是虞药准备的插科打诨一句也没说出口,他盯着这年轻孩子身上的伤,又对到这年轻孩子浑然不知爱恨的双眼。   虞药开口便道:“我不是他。”   那人更困惑:“嗯?”说罢明白了虞药指的是谁,轻蔑地笑了一声:“所以呢?”   虞药盯他:“我不是他,也要杀我吗?”   那人一脸无所谓:“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   虞药看了看一旁的兽煞和剑煞,又问到:“那还不动手。”   那人笑了:“好啊,那动手。”   兽煞剑煞听声而动。   虞药也笑了:“你来吧。”   那人不笑了。   虞药继续道:“你不想亲手杀了我吗?”   那人不语。   虞药看着他的眼睛:“你叫什么?”   他抬了抬手,锁链抖出声响:“松开,我杀你。”   虞药翻出权中天给的符钥,先打开了勾着那人肩骨的大锁。   大锁簌地落地,煞星愣住了。   虞药继续打开了其他的锁,唯独留着勾在煞星脊椎上的锁。   煞星已经回过神了,他好整以暇地看着虞药:“行了,一只手就够。”   虞药严肃地摇头:“不够,不打开你怎么出去?”   突然虞药手停了,看着煞星:“你杀人倒是不急不躁啊……”   煞星一脸平静地看着他,用一种手下过过太多命练就出来的无所谓神情,淡淡地看着虞药。   虞药明白了,他本以为所谓嗜血之徒,必然饮血而乐,可此人并不。他只是杀人如麻而已。他仍旧残暴,但融于平静,他仍旧狠戾,但消于无所谓。视万物为死物,便对万物无所畏惧。他不是拥有“残暴”这一特性,他就是“残暴”本身,于是“残暴”便不算个特点。   虞药站起来:“还剩后面的。”   煞星看也不看他,自顾自地在手里聚了一堆黑色的火苗玩儿。   虞药绕过去的时候,煞星幽幽地开口,只是在提醒他:“你知道,我不会死的。”   仿佛在告诉虞药,不要试图做什么,不然受伤的只可能是虞药自己。虞药想,对一个煞星而言,这样的提醒几乎可以算是苦口婆心了。   虞药绕到他身后,一手拿符钥,开锁之后把钩子从他骨上取出来,全程他并无动静,仿佛感觉不到疼痛。   钩子一离开皮肉,血呼呼的、似野兽巨口的伤周围立马聚集了一团黑红的雾气,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   就在伤即将消失地无影无踪的时候,虞药伸出手,照着权中天的交代,靠近了脊椎骨的伤。   由虞药的四指显出四根细细的红线,向煞星爬去,在碰到他皮肉的一瞬间,骤然显形,成万千线锁,钻入伤口,附于骨上,扣在骨节,咔哒作响。   完成不过一转眼。   待煞星发现,猛然一个激灵,转身挥手,拂得虞药飞摔在地。   虞药再看他,煞星脸上却并不是愤怒,倒是疑惑更多。   他皱着眉头,充满了真诚的疑问:“……你疯了?”   虞药这才感受到,自己身上周周寸寸,皮开肉绽,腑肺具燃,疼得他伏倒在地,说不出一句话。   煞星勾着嘴角笑了,看他:“不让我动手,原来是想这样死……”   兽煞也变回了人畜无害的小狗,剑煞落回地上,看起来像一把锈坏了的废铁。   煞星摇了摇头:“我乃铃星煞,早已非人,皮开肉绽不过躯壳磨损,像衣服脏了一样,腑肺具燃也不过是肚子不太舒服,你们可就不一样了……”   虞药费力抬起头:“谁……们……?”   铃星笑了:“曳红断骨锁,须祭主以血饲带,带可断另一边煞星之骨,绞其心肺,去其危害力。不过……祭主随煞,生死同命,苦痛相同……”   虞药伏在地上,瞪着眼睛说不出话。   铃星幽幽地感叹:“以前,都是你手下当祭主的……”   虞药满头大汗,直干呕打滚,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妈的权中天,敢阴老子!” 第4章 邪神炼煞   虞药连求饶的力气都没有,在地上翻来滚去,觉得魂儿都要被烧没了,铃星在台上百无聊赖地看着他。   但是过了没一会儿,虞药渐渐不疼了,身上绽开的皮肉也慢慢愈合了,内里也不烧了。   虞药抬头看铃星,果然是因为煞星的伤好完全了。   废仙自己不喊之后才发现,这室内静悄悄的。他突然停止的滚动,造成了室内突然的静谧。这使得他猛然回神,觉乎着自己好像……有点丢人。   虞药还趴在地上,等身上不疼了,慢慢地扶着地,背对着铃星,站起来。整了整袖子,抻了抻衣摆,抚了抚襟口,捋了捋头发,挺直身板,背着手,慢慢地极优雅地转过身来,看着铃星,道:“吾方才……”   铃星插嘴:“你脸上都是血。”   虞药手忙脚乱地背过身去,给自己擦脸,还不忘自言自语:“你不都好了吗?”   铃星哼了一声,懒懒地答:“你那是自己在地上滚,蹭的。”   待虞药整装完毕,走到台前,看了看铃星,扬了扬自己的左手。   他的四指,凭空中,密密麻麻浮现出红线,另一端锁着铃星的全身骨架。   虞药有点不好意思:“非常时期,对不住了。”   铃星仿佛看热闹一样,轻蔑地笑了一下。   虞药收了手,红线也隐匿于空气。   他转身去到门边,开了门,冲铃星勾了下手:“出来吧。”   ***   他们一出来,守在塔外的修士都握紧了剑。虞药没工夫理他们,冲着师弟招了招手,让他带着铃星去找件新衣服,自己则径直走向权中天,皮笑肉不笑地看他:“师叔,借一步说话?”   权中天尊礼敬答:“是。”   他们两人登高观景,虞药感叹:“师叔好手段啊,想权清风一个邪神,即便真守住北海,后续对付邪神想必也是一场恶仗,干脆想了个如此一石二鸟之计。自愧不如啊。”   权中天笑眯眯:“过奖了。”   虞药停了步:“不怪你,怪我,太低估凡人了。”   权中天也随着停下脚步,沉默不语。   他们站在城楼边,虞药望着天边滚来的乌云,隐约听得到轰鸣声迫近。   身后是北海生灵,奔江流水二月花,勾栏瓦肆酉时钟。曾任的北海守护神,回望便是故土。   但废仙早已毫无守卫之力,也无守卫之责,不仅背上叛逃之名,更拖累七金派一蹶不振……故土不能留,故土不能留……   虞药沉思着,他本以为自己还魂是为了一人或一派之所愿望,但守一地之责,他现在是担不起了。   他想跑了。   虞药转脸看权中天:“我已将三煞放出,制住,接下来的事就交给你们吧。”   权中天定定地看着他:“阁下……”话还未说完,又转口,“即便如此,家主也不能离开北海。”   虞药笑了:“这锁还不能离太远?”   权中天又挂上笑脸:“家主英明神武,北海之福啊。”   虞药看他:“那我要是,非走不可呢?”   权中天也不恭敬了,伸手按住虞药的肩膀,用了点力,笑容不减:“你走不了。”   虞药看了看他的手,叹气道:“你早知道了。”   权中天收回手,欠了欠身:“北海生死存亡之际,人心惶惶,善者也好,恶者也罢,命定也好,阴差阳错也罢,为定我北海人心,为撑我权家中骨,来者皆为用。既已还世,没有驱逐之理,事成锁可解,金万两,功如山,尊贵非常。但若不能用,必击杀之。如有得罪,还望海涵。”   虞药哭笑不得:“威胁我?”   权中天不答话了,算是默认。   虞药颇有些自暴自弃,犹豫了一下,开口道:“我……我本是……”   他话未说完,被权中天恭敬地打断:“家主,该晚宴了。”   虞药看着他,最终还是叹了口气,转身下了楼。   ***   晚宴在听风堂举行,一来庆祝家主还位,二来为多日惶恐做个了断。   虞药一进门就被堂内的装饰吸引了。   听风堂除主宴场之外,室内环绕之饰颇有特色,有东湖的金彩旗,有西域的银木雕,有南菱蕉叶画,不一而足,各局风味。   虞药一一看过去,在一根木施上,看到了一件道袍。   虞药停住了。这是一件对襟短衫,敞怀无扣。来自七金派,是当年他们修卧时穿的衣物,银白底湖蓝纹,后背一圆,圆内行书飘逸而作一个“七”字。   虞药注视良久,脱下自己的外罩,伸手取了这短衫,穿在了身上。   他转完一圈,重回宴厅,才发现在门口站了个男子,身姿挺拔,黑金直裰,木铜腰带,抱着手臂,懒洋洋地靠在门栏上。   虞药朝他走过去,男人转脸看他。   这无惧的眼神、这无聊的表情、这威而不发的压迫感,这周身散发的残暴氛围。   是他。   虞药还有两步远的时候发现了这个事实,硬生生地在行进路上打了个弯,却差点踩在小狗身上。   小狗分外委屈,呜呜咽咽,可怜巴巴地自己给自己添爪子。   于是虞药便没能完成一个自然而然的离场,只好走到了铃星身边。   铃星高他一头,即便现在站得歪扭,也俯视着他。   虞药盯着男人洗干净的脸看了看想,确实长得不错,英姿飒爽,眉目清秀,还透着点少年狂傲,处在微妙的年龄,退一步是策马踏青少年郎,进一步是傲视天下屠生煞。要不是成长有问题导致心理不健康,怎么说也是个春心点燃器。   不过可惜了。   铃星自然不会先开口,虞药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两人沉默地对站了一会儿,突然铃星看了看虞药的短衫,皱了皱眉,又转开了脸。   虞药开口问他:“你叫什么?”   铃星转过来,用一脸“你继续装”的表情看他,故意回答他:“铃星。”   虞药指了指狗:“他呢?”   “冥火。”   虞药四下张望,问道:“那把剑煞呢?”   “绞缭。”   虞药“唔”了一声又问:“它去哪儿了?”   铃星转脸看他,说不清是笑还是冷酷:“你叫它啊。”   虞药笑了:“你叫我叫我就叫啊?”   铃星也笑了:“你怕什么?”   虞药笑得磨了磨牙:“你哪只眼看见老子怕了?”   铃星笑着握紧了拳:“两只眼。”   虞药上前一步双手抓住铃星的手臂,贴得近一点,以防剑煞冲出来,要冲出来也得连着铃星一起杀。虞药笑着咬牙切齿,语调平常:“绞缭,出来。”   无事发生。   虞药咳了一声,刚要开口,只见一道黑光破空而来,堪堪停在他们二人面前,浮在空中,冒着丝丝黑气,这么近虞药才发现,这剑隐约发着声音。   虞药愣了愣,松开了铃星,伸手拿下了剑。剑有点沉,而且没有剑鞘,虞药只好拿着它。   铃星又抱回手臂,靠回门框:“吃饭你放哪儿啊?”   虞药笑着回答:“放我身边。”   见证了这一整场幼稚对话的权无用很是震惊,对旁边的权中天感叹:“师叔,大师兄还魂变得年轻又平易近人多了。”   权中天拍了拍他:“死一死有死一死的好处。”   ***   宴会开局,众人落座,喧哗引伴。   人齐之后,虞药坐在主位上,却没看见铃星,便问权中天:“铃星呢?”   权飞烟却先一步回他道:“煞气太盛,不能上堂。”   “哦。”虞药点了点头,然后转看权中天:“请他入座。”   权中天跟虞药对视,两人静了片刻,最终权中天点头:“是。”   随即不顾权飞烟阻拦,去后堂请了铃星入座。末位。   也不知为何,随着饭局进行,权无用倒是被挤到了虞药旁边。   眼看着满门正热闹,权无用喝得迷迷瞪瞪,虞药拉了他一把,把他拽到自己身边,一边给他倒酒一边问他:“师弟,你想不想炼煞啊?”   权无用本迷迷糊糊地,听了这话瞪圆了眼睛,但还是迷醉着:“炼煞多难啊!首先要先学会炼蛊,有水平了才能炼煞。再说了,炼煞这种遭天谴的事,我才不干!”   虞药:“……”   虞药把酒杯递给权无用:“师弟,这三煞炼了多久了,给师兄讲讲,师兄死回来好多事都记不清。”   权无用结果酒杯一饮而尽,上了头,脸色发红:“先说这剑煞吧。剑煞成煞之前,本是天道真人开山剑。这天道真人,相传是南菱开山祖师,本可登仙,但立誓清贫守民,永不成仙。西域群妖年年来犯,天道真人护卫南菱尽心尽责,法力渐弱。师兄你趁他法力大减未恢复之际,抢了他的剑。开山剑何等灵性,必然要归主人身边,于是师兄你一不做二不休,设陷阱抓了那开山真人,割发剖皮,煮其血肉,使开山剑浸入其中十月有余,以怖其魂,灭其灵性。十月之后,开山剑吞干血肉,自甘入魔,再取之屠南菱一村百姓。至此,开山剑已背主弃民灭仁义,成煞剑,又可幻化出万剑阵,杀人如割草,吞命如密网,乃名绞镣。   兽煞冥火,原东湖清水潭灵兽,卧于小弥佛下,日听诵经,聪慧非凡。为东湖匐水,为东湖扛山,小弥佛渡之欲登三宝。师兄访清水潭时,看此兽灵气高格,宜炼煞,幻化出小弥佛死状以引诱灵兽,逼得灵兽进异度结界,困之一炷香,结界内数十载。出来之后,灵兽性情大变,几难制服。小弥佛见它兽性显现,便与它断绝关系,将它送于师兄。师兄以血炼,炼其怨恨,激其怒火,两年终成煞,灵兽恨水,凝血聚火,火焰赤黑,是名冥火。   这人煞,是炼的最长的。因在天宫犯事而打下天宫的仙官,在世俗中多半早早殒命,有些在世间留下了子女。师兄你曾遍历山水,收集遗孤。八岁儿童最宜,天赋最高者,聚九九八十一名。数年教化,使其先成手足,再使其厮杀,修炼各式邪法,以冲击先天灵根,正邪相撞以求煞气。只剩一人,名之铃星,取杀神之意。铃星十八岁乃成,父母早已堕仙殒命,手足姐妹尽被自己屠戮。不是在杀,就是在准备杀,杀过神、屠过人、灭过兽。天下仙家法术会八成,邪门歪术十成十,我都不知道他有什么本事,只知道师兄活着的时候,铃星一声令下,妖物邪魔未有不从。   “师兄我偷偷跟你说……”权无用搭上了虞药的肩,“你其实真挺不是个东西……大家都挺恨你的……”   虞药把师弟的手拿下来,他自己搭到师弟的肩膀上,“那大家恨三煞吗?”   师弟想了想:“恨不恨的再说,主要是害怕。” 第5章 权门一命   尽管是宴会,但并非尽兴畅饮,席首是邪神,席尾是人煞,席完还有大敌要挡,权家这顿饭,有心的人都吃得心事重重。   但权无用显然没有心,他喝醉之后倒在虞药身上,虞药推了几回他都能摇摇摆摆再回来,虞药索性也不管他了。   铃星在席尾百无聊赖地拿着一根筷子,松开手想让它立在桌子上,未果,又试,未果。仿佛多次,旁边一个小修没忍住笑了出来,许是没想到这传说中的恐怖也就是个托着下巴立筷子的家伙。   他一笑,铃星转头瞪了他一眼,小修当时吓傻了。   铃星立起筷子,点了一下筷子头,一缕黑气由筷子蔓延,牢牢地支起它。   于是筷子立起来了。   虞药转向权中天:“我有要事跟大家讲。”   权中天会意,转向众人,让他们安静一下。   虞药把肩膀上的权无用转交给旁边的修士,站了起来。   “北海为难,权家义不容辞。乡亲父老,乃我恩人,兄弟姐妹,皆为同胞。”虞药举酒杯,“西域来犯,妖孽蠢动,故土之难,刻不容缓。这杯酒,敬我权家青年,英杰豪侠,血肉防线。”   虞药一饮而尽。众人喝两声,同饮。   虞药倒第二杯:“北海富饶,土载士才杰灵,水养风骨美人,古满仓,食天下。遍游登仙道人,广迎天下侠客,纳士励商享誉四方。这杯酒,敬我北海大好河山,英才志气。”   虞药一饮而尽。众人击桌而和,同饮。   虞药倒第三杯,语气骤然冷冽:“破解西域群妖和本土斥灌,不能拘泥在己。形势危急更应今早打算。北海此番受难之首,在我祥龙镇。我提议,右中堂领旗,祥龙镇全镇备战。第一,至九月初八斥灌出前,率我权家子弟,分队在祥龙镇几地安全督查,防止小妖来乱。第二,联合官府,动员全镇百姓,修建避难令馆,修筑街道巷内防线。第三,广招贤豪,不拘一格,组封喉之队,以图在斥灌破土时能与之相抗。第四,联络东湖和南菱,此事乃天下事,无人可袖手旁观。第五,天宫……”   虞药打住了话头,想起来北海已无守护神,也无法上通天宫。   于是虞药停下,看权中天:“右中堂怎么看?”   右中堂和其他人一样,还没随着虞药突然转弯的第三杯酒反应过来。   虞药看他片刻,权中天起身:“是。”   虞药点了点头,又接着说:“铃星。”   众人停下,一起看向铃星。   吊儿郎当的铃星分了个眼神给他。   虞药继续:“你入权家十年有余,多年劳苦功高,权家福祉。既为我入门弟子,便是权家后辈的大师兄了。这杯酒,敬你。”   虞药一饮而尽。   众人瞠目结舌。   那根立在桌上的筷子,倒了。   ***   宴散来人各归,权中天忙到月挂梢头,才朝房间走去。小修为他提着灯,走在前面,喝了点酒又吹了吹风,步伐不稳,有些困了。   权中天叫住他,接了他的灯,叫他回去休息。   小修忸怩了一会儿,还是跑了。   权中天自己慢慢地走在石板路上。   月光在树影中婆娑,黑烟安静地流淌,只有几声晚虫吱吱呀呀。   权中天刚进院子就停住了脚步,往树影间看,问道:“谁?”   树枝动了几下,权飞烟走出来。   权中天看了他一眼,便去开门,不痛不痒地问他:“师兄有事?”   权飞烟似是着急:“他让那怪物入了我权门。”   权中天推开了门,示意进去说话。   权飞烟大迈步跨了门槛,背起手,等权中天解释。   权中天不慌不忙地倒了杯茶,给放在桌上。“师出要有名,人煞守北海,也要有个由头吧。”   权飞烟不解:“人煞向来由他权清风驱使,要何由头?”   “师兄莫急。”权中天请他坐下,“若非邪神走火入魔,三年前你我又能奈之如何?斥灌若灭,生灵之幸,可若遗留邪神为患,其患更甚。”   “那……你的意思是?”   权中天熄了灯,点了烛:“将那曳红,系于权清风与煞星之脉,待其因阻斥灌而功力大减,权家一举灭之。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权飞烟皱起了眉头,不屑道:“此乃小人之法。”   权中天躲了躲他的眼神,无奈地笑了笑:“那也是……他权清风教的。”   权飞烟仍紧锁双眉:“师弟,邪神此番性格大变,是否与招魂时那道突来的闪电有关?”   权中天将眼睛撇开,又笑着转回来:“师兄多虑了。”   “可他今日第三杯酒所言,布局反应敏捷,纳煞星进门,为日后名正言顺令他领衔什么封喉队……这绝非昔日糊涂人所能谋划,这简直……简直就是成竹在胸。”   权中天面色也严肃起来,虽未接权飞烟的话,却自顾自喃喃:“现在的权清风,以前到底做什么的呢?”   权飞烟的担忧仍未完:“况且之前让他守北海,还要好生相求,这次倒是痛快干脆,说些什么故土,什么同袍,怎么以前从来不提?”   权中天又沉思。“是啊,他对北海为什么会在意呢?”   权飞烟饮了茶:“为什么会让你当总督?他不是最爱大权在握了吗?”   这个权中天还真的知道为什么,因为虞药想跑。   权中天的不解也在这里:“想跑,又为何想帮忙?”   权飞烟叹了口气,见在权中天这里什么话都套不着,摇摇头,站起来告辞:“师弟万事小心。”   权中天站起来送他。   行至门口,权飞烟转过头,看了看权中天,想说些什么又没说,往后退了一步,指了指屋里的茶杯:“医师说了,不要吃太甜的东西,以后茶就别放糖了。”   “烦您费心。”权中天垂下眼,很客气地关了门。   ***   另一边虞药也有虞药的困惑,就是这个煞星。   煞星刚从塔里放出来,连个住处都没收拾好,非常时刻,权家乱七八糟,不提了。所以煞星今夜就先在虞药的房间口休息一夜。   说起来权清风的这间屋子,那是真的大,煞星和一狗一剑,就在门口的隔室就寝。   虞药看着他们进来,铃星是真的不挑剔,随便找个角落就抱着手臂坐下了,脑袋往墙上一靠眼睛就闭上了,这就打算就寝了。那冥火还满屋子转了一圈,挑了个有花花草草的地方安身了。绞缭――不出铃星所料――还在虞药手里。   “铃星。”虞药叫他。   铃星懒洋洋地睁开眼,不耐烦地看他。   虞药指了指床:“去床上睡。”   铃星看着他,没什么表情,懒散地站起来,走到床边,就躺倒睡觉。   非常好说话。   虞药真的搞不懂。   他是信虞药不是权清风呢还是不信呢?虞药在跟他打交道的短短时间内发现了一个问题,铃星要是想杀人,权家满门早就死了,以这种恨意,应该早就动手才对,怎么回事呢?   听权中天说,这个铃星在三年前权清风还在世的时候,是非常可怕的,那时曳红的祭主一茬茬的换,有时候铃星甚至自己让自己烧起来,用来杀祭主。权清风暴毙的时候,铃星正好处在更换祭主的时候,所以暂时关在塔里。没想到权清风死了,他一死,权家没必要养煞,自然没必要贡献权家子弟,干脆就还把他关在塔里。   有人提出要处死他,这个方案面临两个问题,一个是没人有把握杀得了,另一个是铃星和权家心照不宣的渊源,虽说他铃星杀人如麻,对权家子弟好不到哪儿去,可人家这样也是你门家主所逼,是权家的债,况且在之前对外时,铃星还是出了不少力的。   一来二去,索性就没再管过他。   而铃星在想什么,就没有人知道了。   虞药看着铃星瞎胡乱裹了衣服躺在床上睡,有一种本能地直觉告诉他,铃星起码,是不太恨权家人的。   所以他才让铃星入权家,双方破冰总要有人先动作。   虞药希望北海之难,可以交给可靠的人去处理,因为他,是要逃的。 第6章 燕氏有侠   “还不起吗?”   “不起。”   权中天问完了服侍虞药的小修,得了这么习以为常的答案,挥挥手让人下去了。   七八天了,虞药自从那晚宴会上大致做了个安排之后,就像懒死鬼托生一样,白天睡晚上睡,斗蛐蛐儿,唱淫曲儿,一碗一碗地喝酒,筛盅比命都还重要。一副烂泥扶不上墙的的样子。   布局画防,一概不问,官府来询,装傻充愣,煞星走在街上人心惶惶,虞药这位爷只当自己不知道。   权中天知道他什么意思,就等一句话,等“这里用不着你了,你走吧。”   然后他好走个痛快,否则以他这个肩不能挑,腿不能跑的弱鸡形象,不让他走他就走不了。虞药打的算盘就是,成为一个没用的人,把事情交给有用的人去做。   权中天对他用没有用那可是真的不在乎,他主要是想把虞药放在眼前。   一个来路不明的,跟煞星一命的,行为诡异,心思难猜的家伙,远在天边更可怕。   权中天走到房门口,抬手敲了敲门:“家主还不起?”   虞药的声音闷闷地从里面传来:“且睡着呢,给我煮碗红米粥。”   权中天抄起手,悠悠哉地往天上看了看:“今天刮风了,我进去说话?”   里面的人打了个长长的哈欠:“你别进,我怕冷。”   权中天点头:“是,那可不敢让门把风吹开了。”   虞药在里面笑:“对啊。”   说完权中天就找了把大锁,给虞药把门在外面给锁上了。   虞药听见外面有锁链的声音就觉得不对,蹭地一下窜到门口,拍了下门。   “中堂,干什么呢?”   权中天面不改色:“怕风把门刮开。”   虞药咬了咬牙,压低了声音,勉强笑了两声:“右中堂信不过我,我是不会跑的。再说我也跑不掉啊。”   权中天也笑了,压着声音回他:“您的人品当然有保证,是我做人有问题,我从来不相信别人。”   说完转身就走。   虞药在里面拍了几下门:“好好好,走着瞧。我还斗不过你。”   权中天边走还边回他:“家主真会开玩笑,十个我都不是您对手。”   虞药感觉自己被侮辱了。   权中天刚离开门没几步,就看见了在树枝上坐着的铃星,一直看着他们。   权中天停下了脚步,抬头看他,不确定煞星的行动,颇有几分戒备,以为铃星会收了虞药的信号,采取什么措施。   但铃星把头转开了,装做没看到。   权中天抱了下拳,离开了。   他这一走,虞药就顺着门缝开始叫:“铃星,来,过来!”   铃星不理他。   虞药转换攻击对象,叫:“冥火,冥火,来!”   趴在地上的冥火蹭地抬起脑袋,辨别了声音的方向,呜咽了一声趴了回去。   虞药非常坚强地继续换对象叫:“绞缭,绞缭,来来来!”   绞缭也没来。   虞药轮着圈儿地喊,没有半点效果,颓然地坐在了地上。禁不住一阵烦躁。   当什么反派,好好做人不好吗?老子招谁惹谁了,来这里给人当冤大头,还不如在地里种黄瓜呢,说起这些,虞药又开始想当初。   当年,他十七,正是风华……   ***   虞药在后院想当年,权中天在前庭忙地热火朝天。   他照着虞药的意思,更进一步,既然动员全祥龙镇紧急戒备,至关重要的粮食供给需要北海其他镇帮助,他已经联系了官府,有些周边的镇已经同意了在必要的时候提供衣食药品。   此外,权中天深感对付斥灌不易,绝非普通修士能耐,广发英雄帖,诚邀天下豪杰侠客,助祥龙镇一臂之力。   最不抱希望但还要一试的,便是天宫。当年北海守护神叛逃,整个北海被天宫放弃,除七金老仙外所有的北海仙官,全部堕天或被放逐,三百年内不能再有修仙者登仙。这意味着,若斥灌于北海重生,除非它毁灭北海之后踏上其他三域,否则北海只能自己承受。   权中天当然明白事情严重,最重要的是他知道,权清风并没有回来,退一万步讲,就是回来的真是权清风,也没有把握能赢。这个煞星在想什么,根本没人知道,他完全有可能图有趣看着祥龙镇化成灰烬,也有可能图个好玩出手相助。   但其他人不了解这些,所以大家都非常有底气,甚至乐观,乐观到让权中天觉得可悲。   在这点上,权中天和虞药的想法是一样的,或许因为他们两人是真正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的,真正知道自己的底牌,答案就是――没有神明来拯救,没有家主镇北海,没有三煞可依靠。   尽管权清风是个十恶不赦的恶棍,但因为他回来了,祥龙镇颇有几分轻松的神色,大概是觉得有人会替他们对抗那传说中的可怕野兽了――他们也从未真正见识过。   权家小修们也有点喜气,权清风越可怕,铃星越暴戾,他们心里好像越有依靠。   因为小兽来扰而停业的商贩重新开张了,勾栏的春花秋月又重新唱起来了,东亭的赌场也重新聚起了,西塘的麻将桌也重新摆上了。晚上的彩灯挂起来了,农忙完的人抽着烟斗在街上逛,孩童摇着拨浪鼓在街上追,明日北海抚司要下江安去转一转,看看这大好河山。   祥龙镇、北海,想要过生活了。   悲哀,权中天只觉得无奈且悲哀。   ***   今日虞药早早就起了,给自己收拾了个简易的行李,准备先试试到底能跑多远。   他走没两步,就看见住隔壁间的铃星正坐在树枝上看天,愣愣地像跑神的样子。   虞药开口叫了一声:“小子!”   铃星仍旧呆呆地转过头,突然有了几分少年的愣头青样,却又在看到虞药的瞬间变回了那种夹着无谓和震慑的脸。   虞药说:“你要不要跟我走?”   铃星冷笑了一声,觉得这问题太多余。   虞药估计也是,只继续说:“我知道你不恨权家人……或者说没有那么恨。”   铃星低头看他。   虞药吸了口气,小声地说:“北海拜托了。”   说完便要迈步离开。   铃星看着他的背影。   可虞药还没走几步,便被进来的小修拦住了。小修十分恭敬地拜过,告诉他:“右中堂请。”   虞药十分无奈,权中天可真会挑时间啊。   “何事?”   “说是有人求见。”   虞药想了想,转头看铃星,换了种语气:“你来。”   铃星看着他,就在虞药以为他不会动的时候,跳了下来。   堂前早有人在等,权中天正招呼小修给那人倒茶,见虞药出来,便站起身引荐。   此人一身青衣,束发短髻,面容坚毅,正气非凡,手持一把雕鹰长剑,比普通剑长上三分,眼神极其锐利,一举一动颇带出几分江湖气。   他抱拳开口,问得倒也直接:“您就是前几日还魂的那位?”   虞药冲他点了点头,直接看向权中天,等权中天告诉他此人是谁。   权中天接道:“这位是燕来行,燕少侠。燕少侠出自我北海燕门,武道名门,门中侠客入云,为人直爽,此番特来助抗击斥灌。”   燕来行解释道:“我本好游,前几日刚到祥龙镇,正巧赶上权家主你还魂,便留待看了几日。昨天看见权家广发英雄帖,说妖兽袭城多次,斥灌将破土为患。燕门首训,天下同难,普天共苦。我燕来行是个粗人,实在是好管闲事,又练过几年武艺,指不定能派上用场,才过来叨扰,希望家主不嫌弃。”   虞药还没说话,权中天便讲了:“哪里的话,燕少侠古道热肠,权家自然倒履相迎。”   燕来行继续跟他寒暄了几句,等终于轮到虞药讲话,已经没什么话可讲了。   于是虞药咳了一声,道:“欢迎欢迎。”   趁燕来行在权家转的时候,权中天把虞药拉到了一旁:“我看他,是特地想看看你来的。一进来就要见家主。”   “看我干什么?”   权中天摇了摇头:“没见过招魂,新鲜着呢。”   燕来行转完,很快地回到他们身旁,问道:“不知中堂需要我做些什么呢?”   权中天请他入座:“实不相瞒,家主打算建一支‘封喉队’,专门对付斥灌。斥灌与其他来犯异兽不同,乃是大灾,单凭目前权家人马,恐怕……”   燕来行听完也沉重地点了点头:“斥灌确实凶猛异常,怕不是人所能制。若想对付他,恐怕燕某一人……”   权中天摆摆手宽慰他:“封喉还需人马,权家会继续招徕。除燕少侠之外,其实还有一人。”   燕来行眼睛一亮,看向虞药:“家主难道已恢复完全?”   权中天:“那就……还有两人……”   燕来行诧异:“还有一人是?”   权中天和虞药一起转身看靠在门边的、一脸无聊的,铃星。   权中天小声问:“他听你的吗?”   虞药小声回答:“你说呢?”   燕来行仔细看了看铃星,站起身问好:“这位少侠怎么称呼?”   铃星随便抱了下拳:“铃星。”   燕来行便对虞药夸道:“权家子弟果然气宇非凡,少年英才。”   虞药点点头,好像在夸他一样,甚至有点不好意思:“我知道。”   铃星:“……”   不过燕来行没有说完:“敢问铃星少侠修的什么法?”   虞药看燕来行,燕来行马上解释:“我是深感铃星少侠功力深厚,早已超越年龄所限。又……周身似有杀气……”   虞药又点点头:“他脾气差。”   铃星:“……”   权中天眼看着谈话进行不下去了,站起来招呼,让侍者送燕来行去客房安置。   等拜别了燕来行,虞药坐下来,拉过水壶给自己倒茶,还顺手多倒了一杯,然后自然而然地扭头叫铃星:“来喝水,你站着不累吗?”   铃星愣了一下,这种过于自然和无隔阂的相处招呼方式对他来说比较陌生。   但他也只愣了一下,便走过来坐在虞药旁边,喝了那杯茶。   虞药一杯喝一便问:“这几天就来了这么一个?”   权中天摇了摇头:“觉得不错的,就这一个。”   虞药叹了口气:“这不行啊。”   权中天看了眼铃星,意有所指:“要是每个都派的上用场,也不用那么多人。”   虞药没听出他的意思,拍了拍权中天:“辛苦右中堂了。”说完便要离场。   权中天看着他起身,摇了摇头:“你既然想走,又何必管那么多。”   虞药没否认。   ***   在虞药起身离开的时候,不知为何,铃星也自然而然地跟在了他后面。   在回去的路上,只有他们两人。   虞药走在前面,铃星离他一步远,走在后面。   这么走着,虞药嫌费劲,他停下来,等了一下铃星,并成排,继续走。   铃星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多少往旁边移了移。   虞药装作不知道,便走便问他:“你喜欢吃什么啊?”   铃星看看他,回答道:“不知道。”   “甜的还是咸的?”   铃星不耐烦地随便回了个:“咸的。”   毫无预兆地,虞药突然伸手搂住了他的肩膀,把脑袋凑到他脑袋旁边,几乎顶着额头,拉得铃星不得不迁就虞药的身高而微微弯了身。   虞药凑近他,笑嘻嘻地:“我也喜欢咸的,那我们以后就同命了。”   铃星一时间忘记推开他,也忘记了发火,在他十九年人不人鬼不鬼的生涯里,从来没有跟人离得这么近,他几乎能听到旁边有个生命在跳动,血脉流动都有声音。   是活的。   在制造死物的、行走的诅咒旁边,有个喘气的活物。   几乎是本能,铃星已经伸手掐住了虞药的脖子,同时有数万黑气凝成的针密密麻麻地扎进虞药身上。   等他反应过来,虞药已经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了。   曳红让虞药的濒死体验过渡给铃星,铃星的功力随之猛然收住。   虞药倒在地上,昏过去了又醒过来。   铃星看着他,一动不动。被动的通感,传来的只有体验,没有疼痛。虞药被疼痛激地一阵青一阵红,头脑模糊。   铃星看着他,这可是权清风,天下恶棍,老奸巨猾,没了功力就敢装成另外一个人,装疯卖傻,装作毫无戒备,装作没有记忆,无非就是因为功力尽失。   恶棍永远是恶棍,装的再像也不是好人。   于是铃星看着他。   虞药的疼痛更进一步,喉咙好不容易能喘气了,身上扎进黑针的后遗症出现了。经脉开始一会儿膨胀一会儿,一会儿收缩,仿佛……   虞药并未完全体验到这种疼痛,就昏过去了。   确切地说,不是自主地昏过去,是铃星按了他的眉心,一瞬间曳红亮了起来,显了形,虞药的疼痛迅速转移到了另一头,刚等虞药发现这个事实,铃星便让他昏了过去。   铃星没来由地想起来这人说的每句话,翻来覆去地想,仔仔细细地想,铃星必须坚定自己的意志,告诉自己恶棍永远是恶棍,装的再像也不是好人。   但还是在回忆到那句“那我们以后就同命了”的时候,决定出手帮他,但又是在不想面对那人发现之后得意洋洋的脸,和自己侮辱自己导致的意志的溃败,还不如装做什么也没发生。   铃星把他背起来,听着他脖颈脉搏的跳动,边往回走边告诉自己……   等一个信号,就等一个信号……   只要证明他就是他,就一个信号,就可以……   在那之前……   铃星背着他往回走,自言自语:“有曳红,本来就是同命,跟咸不咸有什么关系……” 第7章 祥龙临敌   后院的时光总是分外清闲。   在一个明媚的午后,虞药在院子里的石桌上摆了一套茶具,煮起水,还非常有闲心地走来走去,摘花捻叶,恨不得吟两句诗。   特别被派来监视他的小修都看不下去了,前两天还说什么危难关头,自己倒是毫不在意。   等水煮开了,虞药边撑开长椅,悠哉哉躺了上去,喊道:“铃星啊,来给倒杯茶。”   如他所料地没有人回答,但虞药很陶醉于逗弄铃星,因为他记得,昨天,铃星确确实实地是救了他。   在虞药众多的缺点中,蹬鼻子上脸算是比较明显的一个。   铃星坐在树上,连看都不看他。   虞药笑呵呵地自己坐起来倒茶:“自己动手,丰衣足食。门口的小哥,进来喝一杯。”   小修把眼睛转开,背对着门。   虞药又道:“来吧,我不告状。”   小修低下头,那脚搓了搓地上的土,转个身进来了。   虞药眉开眼笑,让他坐下,边倒茶边寒暄:“最近封喉队招几个人了呀?”   小修低着头不看他,出于对擅离职守的自责,说话也有点冲:“又不该您管。”   虞药把茶推给他:“问问嘛。”   他们还没说两句话,就听见一声声清脆的“师兄”“师兄”越靠越近。   权无用的身影轻快地闪进来,人还没靠近就问道:“师兄,你为何不去前庭啊,都乱成一锅粥了。”   虞药蹭地站起来,一脸严肃:“出什么事了?”   他情绪转变太快,树上的铃星、桌边的小修、门边的师弟,都一起看向他。   虞药摸了摸鼻子,尴尬笑了两声,坐了下来。   这功夫权无用已经坐下了:“有好多人来拜英雄帖,什么三教九流的都有。”   虞药给他也倒茶:“英雄不问出处嘛。”   权无用有些忿忿:“怎么还有江洋大盗,脸上刺字的我都看见好几个。”   虞药还是那句话:“英雄不问出处。”转而又问,“右中堂怎么说?”   权无用托起下巴:“正跟官府的人纠缠呢,说什么官兵都去江安了……”   虞药收了茶壶,伸了个懒腰,好好地抒了口气,看向权无用:“师弟陪我出去散散步?”   权无用端着茶杯四处转着脑袋,在桌上找了找:“师兄,你为什么不放点点心呢?……散步?去哪儿?外面?外面乱七八糟,我躲这儿来消停会儿……”   虞药站起来,也把权无用拉起来:“走走走,陪我转会儿。”   权无用一边被拉起来一边把手里的杯子放下,碰翻了桌子上的摆件:“哎……等……”   虞药路过树下,抬头看了一眼:“小子,来吗?”   铃星转开脸。   ***   权无用跟在虞药后面,没有直接去权家前庭,反而出了权家的门,绕去了正门口。   权家门口聚着很多人,有些是还没进去面试的,有些事已经见完面等消息的,来人有挂剑的,有背刀的,有画符的,有训兽的,热热闹闹,声势浩大。   除了来拜帖的英雄,老少百姓也不少,在旁边议论的,在楼上往下瞧的,茶馆里的,饭厅里的,来往挑担坐下喝口水的工夫,也都议论得热火朝天。   虞药转身向市场走去,权无用小跑着跟上来:“不是去看英才汇的吗?”   虞药摇摇头:“都说了,散散步。”   权无用跟在虞药后面,也不知道虞药要去哪儿,这位权家首领倒也没引起多少人注意,毕竟当年虽然作恶多端,但心思都放在钻研作恶上,恶做得精益求精,反而到了一种普通人不太了解的地步,并不高调。“权家家主是恶人”比起“权清风是恶人”这个概念要深入人心得多。   虞药走在路上,没什么人认出来他,况且他这会儿还穿着那件写了“七”的短衫。   虞药边走边说:“不是说常有妖兽袭城?祥龙镇也可□□详了……”   权无用到不太在乎:“怕什么,砸坏了能修,烧毁了能补,打不倒,哈哈哈。再说了,师兄你都回来了,还有什么好怕的。”   虞药没有回话。   他们走到了热闹的集市,茶馆里有人在说书,听了两句,说的是那赫赫有名的七金派倒掉的事。说到曾庇佑百姓的七金老仙,说起惠泽一方的七金派,话里都是惋惜。   下面看官就有人不乐意了,争了起来,什么“叛逃”什么“不忠”,什么“一家独大”,轮番上演,再说着就说偏了。   虞药站住听了两声,有些恍惚的感觉,但好像也没什么能讲的话。   他摇摇头,不插话,准备离开。   集市人声鼎沸,来往穿梭,前方有个寺庙,虞药打算去看看。   在安谧中杀出的刀,总是更凶狠。   突如其来地,一团烧着火的飞石哐地一声砸在了虞药的脚步前,挡住了他的去路。   虞药再一抬头。   漫天飞石焚烧而坠,大的一人环抱不止,小的也有酒缸大小。裹着火,由天上来,尖啸划破长空,路过人耳处还要噼里啪啦烧些恐吓来。坠地之时砸出大坑,砸得路面上碎石乱飞,无差别地向行人攻击。   愣在原地的人,未及反应,被火石直中面门,瞬间化成焚烧的肉泥,躲避的人尖声惊叫,慌不择路地乱窜,被溅起的火星,被砸起的石子,扑簌地插进脸颊,甩在身上,于是着了火的人浑身燃烧着,四处奔跑,带着恐怖的传染,伤了的人托着断肢,愣愣地坐在地上放声哀嚎,传着恐怖的号角。   人们卷在火里,卷在恐慌里。   虞药只愣了两秒,马上转身爬上高台,奋力挥手大喊:“往楼里跑!把伤的拖进去!”   权无用还在发愣,一听师兄开口,马上也跟着拉人,有几个在楼边的,把离得不远的伤患拖进了楼。   虞药朝躲在楼上的人喊:“去楼下!往楼下躲!”   却没有得到呼应,大家总觉得本来没事,动起来再出点儿什么事就不好了。   可是一颗火石咣地砸在那精致的小楼里,砸穿了贵宾顶层,火势呼地燃烧起来,众人这才反应过来,一边惊叫一边手脚利索地去底层躲。   虞药跳下台子,沿着街边喊边帮忙,穿梭在纷杂的火焰和碎石里,从烟里来。他撕裂着嗓子大声地呼喊。   “老少爷们儿出来把伤的拖里面!见着燃火的就上去踩两脚!”说着一把推开一个在他面前死命踩着一个着火人的青年,“踩两脚让你踩灭火!你把他踩死了!”   说着把那个已经灭了火的人拉起来,递给了一个从楼里出来接应的女人。   那好心过分的青年还在发愣,似乎已经分不清真假,脸上还挂着泪痕,不知道躲,也不知道动。   虞药一巴掌扇在他脸上:“去里面!”   青年动起来,被接进里面。   天空还在咆哮,一条街被砸得七零八落,流火纷飞。虞药从街头穿到街尾,像在扫大街一样,把落了单的、受了伤的、发着愣的扫进楼里,暂时避一避。   他快走到头的时候,看见两个乡亲在拖一个明显死了的人,火石落在身边都没松手。   虞药过去就推开他们,指着尸体:“死了!”   说话间他们脚边就被砸出了大坑,火顺势而起。   一个乡亲开口带着浓重的口音,似乎天经地义到委屈,解释道:“给老乡拉里面,还能有个全身……总不能在街上烧吧……”   虞药看着他,咬了咬牙,动起手帮忙。   和两个陌生人,把另一个陌生人,出于难以解释的情结和同袍情谊,拉进大火和重石到不了的地方。   虞药从街里出来,开始大喊权无用,喊了两声,师弟从街里飞快地跑了过来。   虽说看起来惊慌,但也不至于丢了魂:“师兄,去哪儿?”   “英才汇!”   ***   他们朝权家的方向跑去,整个祥龙镇都陷入火石的攻击,铺天盖地,似乎怎么也逃不尽。   更糟糕的是,一些走兽开始在出现,它们与小狗差不多大小,却青面獠牙,食人肉的主儿。   还未及权家大门,虞药看见前方有一群人正在这危机时刻站在露天下搬东西,而且人还越聚越多。   权无用跑过去朝他们挥,叫他们去找个地方避一避,但那些人并不看他,也不听他。   人们正在将一尊像摆起来,那金身像有两人大,正被人拉着绳子,缓缓地立起来,周围的人便纷纷跪下,匍匐在地,闭上眼睛,虔诚地祷告。   那金身像,面如冠玉,眉目含笑,手持银龙剑,不是别人,正是北海曾经的守护神――七金老仙。   这些人对着金身像,虔诚地跪拜,纹丝不动,任飞火流石在身边穿梭,任身边人被烧被伤也毫无杂念。他们闭上眼,好像竟能看到神,周围的惨叫和呼号,不入神明之子的耳。   在这狂乱的时刻,他们的冷静好像更加疯狂。   虞药简直不敢相信。   跪在地上的人们,是毫无遮挡的靶子,以献祭般的速度倒下,那在龛中的金身像,却并未受到波及。   虞药气疯了,他跳上供台,一脚踹翻了金身像,似不解气,又拦腰踩断。   下面的人齐刷刷地倒吸了一口凉气,原本想要来加入的人愣在了原地,已经跪倒的人却愤怒地站了起来。   虞药指着倒在地上的金身像:“你们拜他?你们拜他!一个叛神!”   下面的人愤怒地凑上来,在这过程中仍有人被砸倒。   “你胡说!”   “北海是神地!”   虞药跳下来,脚踩在金身像的头:“叛神!早他妈跑了,跑了八十年了!不仅他跑了,整个北海都被抛弃了!”   虞药一脚踩碎了那个有八分像自己的头,走去众人中间,凑近他们,挨个盯着他们的眼。   “你信他?一个跑掉的神?他要是在,以前怎么不管你们?!”   “没有神!北海没有神!”   “要什么神!你衣食充足是因你起早贪黑干出来的。”他拍着一个男人的胸口。   “你五谷丰登是你没日没夜伺候庄稼伺候出来的。”他挨个拍着人的胸口。   “你家宅和睦是你操心费心供出来的。你住的楼你听的曲儿你穿的布你吃的包子啃的饼,十五的冰沙和初九的煎饼,哪个是神给你的!”虞药带着愤怒和恳求似的,从所有人中间穿过。   “要什么神!神算个屁!”虞药挥手做了总结,“北海没有神。”   一颗飞石尖啸着在离人群不过三步远的地方落地。   虞药继续说:“只有人。”   人群开始松动,他们相信的东西消失后,恐慌迅速来填。   虞药却还没说完:“权家人顶在前,官家人顶在前,各位有菜刀拿菜刀,有面杖拿面杖,地上的跑兽怕金银,带上水就能杀了它。祥龙男女老少,手足同袍,肝胆相照。”   虞药抱拳鞠躬:“拜托了。”   人群逐渐松动,他们想肝胆相照是个好选择,但也需要被人也这么想才能肝胆相照。   随着火石越来越密集,终有一颗,像是瞄准了一般,准确地朝人群的中心袭来。   确切地说,人群的中心,正是虞药。   虞药注意到地上的大片的影子,猛地抬头看去。众人散不及,虞药就更是进退不得。那火石速度极快,转移已只剩一丈有余,自天上来,直直地朝虞药飞来,霎时充满虞药的视线,遮天蔽日,只剩一圈金光镶在火焰边,越来越显得这石头狰狞万分。   虞药往旁边跑,却怎么跑也跑不出这片阴影,他心想,完了。   突然一个人影横在空中,挡在虞药面前,那人在空中一个潇洒的转身,抬腿便是一脚,踢得这烈焰巨石应力弹开,仿佛遭了更恐怖的东西,甚至加了速,拐了个弯,向旁边撞去,撞在了旁边的山丘上,竟把一座山丘生生撞碎,带出天崩地裂的气势来。   这骤然而来又倏尔远去的袭击结束时,来人也落了地。   他照样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转身看着虞药。   铃星。 第8章 群英荟萃   众人愣愣地看着这从天而降的男人,似乎一波新的欢呼正在酝酿。   虞药一把揽住铃星的肩,另一只手拍了拍铃星的胸口,对着大家道:“权家人。”   接着松开手,用力地锤了自己的胸,伸手扶着一个还在发呆的人肩膀,真诚而恳切:“肝胆相照。”   整个广场,似有一瞬间的安静。   权无用反应过来,挥着手喊:“先躲起来!躲火石!几个人聚一起,可以杀跑兽!它没有法力,是野兽!”   人群开始各向散去,虞药拔腿朝权家跑。   铃星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却没有动。   ***   权家的天空上,正盘旋一直赤炎滚滚的飞鸟。此飞禽一翼长约一丈,三头五足,高飞又俯冲,卷起阵阵火风扇来,又仰头呼啸而招山石崩碎,裹火而坠。   这便是今日火石袭城的罪魁祸首了。   权家天空下,正是群英各展身手。   耍剑的合起来摆了剑阵,弄刀的砍着那些随之而来的跑兽,画符的画出一道道链锁,驯兽的放出各方妖物,哄哄杂杂,好不热闹,却未曾真正伤及那喷火的怪物。反倒是权家门口下,倒了十来个个穿着不入流的江湖派,拼过了命,输掉了。   虞药往前跑,却正巧撞上几个往外跑的修士,仔细一看,是权家人,领头的正是权家卫门阁的领队,权飞烟的二弟子。   虞药一把抓住他:“去哪儿?!”   领队正灰头土脸,冠也歪了,鞋也破了,看见虞药也没仔细去分辨是谁,吼着嗓子道:“给老子让开!要死了!”   虞药并不松手,用全部力气拽着他:“你是权家卫门阁的,你他妈敢跑?!”   领队终于停了,一拳打在虞药脸上:“权飞烟都死了,你算什么东西!都知道你没功力了,老子们早就看你不顺眼了!趁早闪开,今天没空杀你!”   他还要跑,但虞药反手抽出了他的剑,握剑就斜劈下去,溅得一身血,领队睁圆了双眼,滑倒在地。   虞药瞪着通红的眼,满身是血,手里的剑刚斩完同门,滴答地落着血。   虞药伸直了剑,指着跟在领队后面的修士:“卫门阁,江湖九流尚且为你们守门,你们敢跑?”   一个修士转头看看,咬咬牙,往前走了两步,像是要冲破虞药站着的地方――凭虞药的本事拦不住那么多人――但走了两步又放弃,开口道:“飞烟师叔死了,中天师叔去了江安,权门的排空阵都死了,卫门阁就剩我们几个了,连家里的门杆都断了。”   权无用站在虞药后面,也抽出他的剑指向卫门阁。   虞药往前走,他要去权家,他边走边往衣服上擦剑上的血,边走边擦,擦得这把剑亮堂堂:“门杆断了剑断了没有?剑断了骨头断了没有?”   也不知道是在说给自己听,还是在说给别人听。   虞药已经越走越远,站在原地的卫门阁人互相看着,看着。   拔出剑,朝来处又回去。   权家大大门早已攻破,跑兽肆虐,火怪盘旋不去,但身穿破烂的江湖派还在守着院门,从大门到院门的一路,倒着累累的尸体,血染得土地泛着猩红的光。   虞药拿着剑,砍了几个张牙舞爪的跑兽,靠近了这些残破的抗击者。   虞药望着这喷火的怪物,已经明白了这是个什么东西。   流火凤凰。来自西域,诞生于东湖,堕入魔道,居于西域,三千年有余。在西域群妖图谱中,居三等妖类,仅次于开天辟地时的上古神兽和修道修法妖兽。流火凤凰三头鸟,单斩而可再生,必须同时斩。跑兽乃其运气生,凤凰倒则跑兽散。   虞药冲着人群喊:“弓箭手有没有?!射箭的有没有?!给我凑三个!”   一个正在疯狂射箭向跑兽的男人停了下来,听了他的话,朝他呼应:“有!”   虞药冲他招手:“过来!”接着又喊,“还有没有!练过射箭就行!”   一个女侠客整了整她的弓箭袋,拖着受伤的腿靠过来:“有!”   虞药继续问:“会射箭就成!”   一个剑客在远处朝他喊:“练过!”   “准吗?”   “十中七八。”   虞药挥手招他来:“够了。”说着看向箭客,“分些箭给他。”   然后指着院子后方的石堆:“三位在石堆后分开躲下,等我口号,射流火凤凰三头,力求同时、精准,可行?”   三人应下。   虞药站起来:“剑客摆阵,三四人为限,站我权家门贴镇宅符的几处地方,可以召唤虎门阵,待令下,共发功连阵,可行?”   剑客们听完,一边继续斩杀奔到眼前的跑兽,一边分开各寻镇宅符。   虞药抱拳环视:“刀客可有练过腾空的?”   有个使环首刀的,一个使雁翅刀的,一个戟刀的抱拳而出。   虞药续问:“若鸟头中伤,可有把握腾空割其三头?时间不多,需速战速决。”   三人有些犹豫,鸟飞且高,不是腾空可够,又时间仓促,不及便又重生……   卫门阁的修士上前一步:“可御剑助之。”   虞药点头,重新看向众人:“剩下众人,烦请护卫三队人马。权清风谢过,今日役毕,权家遍拜各位异姓兄弟姐妹!”   ***   铃星到时,好戏正巧开场。   刀客门集中击杀一个区域的跑兽,引得其他跑兽朝这里奔来,那流火凤凰也被诱来。它来却不被袭击,刀客门边打边退,凤凰越俯越低,在院子上盘旋,时不时遮住整片天空。   在它又一次俯冲时,一声尖亮的口哨响起,三个箭客从废墟中踏石而起,拉满弓,迎着越飞越近越狰狞的脸,齐刷刷地放出三支箭,准确地插进凤凰的脑袋,紧接着三人便被扑上的跑兽包围,等候多时的刀客们冲出来与之厮杀。   这边凤凰受了击,低吼一声仰升而起,可院子中骤然亮起道道银光,交织着摆成了龙门阵,将凤凰困在中间。   凤凰大力地挣扎着,撞得阵门摇动,眼看着射入脑袋的箭渐渐地被吐出来,脑袋似乎又要回光,从三地突地亮起白光,一剑两人飞在空中,朝凤凰冲去。   刀客磨刀霍霍,在三股交汇处,在凤凰头颅处,一跃而下,手起刀落。   天空猛地鸣起凄厉的惨叫,燃烧着烈火的头颅应声坠下。   随着头颅的坠地,遍身赤焰的凤凰顿然失了色,熄了火,重重地砸在地上。跑兽尖叫着缩成一团皱皱巴巴的泥,漫天的火石也失去了冲击力,纷纷落下。   遍地哀嚎的世界突然安静了,只剩下一些噼里啪啦的残火在烧着,站在院子里的人们,似乎还不相信这场胜利。   祥龙镇渡过了自立以来,最大规模的袭击。   院子的人开始搀扶起伤员,权家的人带他们去疗伤,又打开了门去扶助乡亲。人们以惊人的速度行动起来,站起来,搀扶着,修补着,互相察看着。   虞药站着院子中间,看着满地的尸体,听着来自他人的疼痛的低吟,想起来他当年荣归故里说的话,发的誓,给北海的诺言。   权飞烟一瘸一拐地冲将进来,一个个看着地上的人:“怎么样?没事吧?怎么样?……”   他一个个问过,才走到虞药面前,他们两人相对无言。   虞药看了看自己手上的剑,低下了头,把剑递给权飞烟。   “我把他杀了。”   权飞烟盯着剑,喉头动了一下,接了过来:“知道了。”   便一句话都没有多说。   权无用看见权飞烟,跑了过来:“师叔你去哪儿了?他们说你死了!”   权飞烟站直:“我去东门学堂。尽是孩童。”   ***   天黑了,虞药一个人在院子里坐着,拉了把长椅,喝着中午泡的茶,此时已是凉的了。   一晌午的动荡没能干扰今夜明亮的月色,连星辰都难蒙灰,跟这位发愣的废仙,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权中天来访的时候,正看见虞药对着凉掉的茶,呆呆地捧着,发着愣,铃星站在他后面,看着他的背影,却好像也在跑神。   权中天走进门,虞药听见响动,抬头看了他一样,点了点头当作打了个招呼。权中天走进来坐在他旁边。   刚坐定,虞药就开口问道:“伤员怎么样?”   “乡亲们由官府接手照料了,江湖侠客们由我权家照顾,都安置好了。”   虞药点点头:“辛苦了。”   权中天没回话,转了个话题:“今天来的更加生猛,之前从未见过。”   虞药苦笑了一下:“快到时候了。”   权中天垂下头,搓了搓手,转眼看了看虞药身上的七字衫,仿佛自言自语:“名门正派,生生不息啊……”   虞药没听清:“什么?”   权中天摇了摇头,问道:“你似乎对付这些东西很有一套,接下来怎么办?”   虞药用手捂住自己的脸,声音闷闷地传出来:“……我想想吧。”   权中天不强逼,站起来告辞,迈到了院门又停下,转身伏低拱手:“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   虞药又一个人坐了一会儿,等茶也喝完了,他站起身,转头问道:“铃星,来一趟。”   说完自己就迈步先走了。   他本以为铃星不会来,可是铃星跟来了。   他们并排走着,没几步虞药就摸不清路了,这地方他也不熟,只好问铃星:“这附近有没有什么高山,或者崖边?”   铃星转头看他:“你要跳?”   “……我想看看月华星辉,登高好望远嘛。”   铃星没答话,却转了个弯,虞药跟上。   他们果然来到一处陡崖,对面更是一座高峰,中间隔着一道深深的沟壑,乌漆墨黑地浮着淡淡的雾气,在月色下更显得诡异。   虞药啧了一声,评价道:“这地方邪气重。”   铃星抱起手臂,带了点轻笑:“你拿死人填的啊。”   虞药咳了一声:“生生死死不要说的这么容易……”   铃星哼笑了一声:“你以前随随便便屠个城,伤亡比今天大多了。”   虞药:“……”   虞药绕开这个话题,望着远处,轻咳了一声。“今天,谢谢。”   铃星转头看他,没回话转了回去。   虞药再接再厉:“说实话,你真的觉得我是他?”   铃星再次转过头看虞药,这次虞药认真地盯着他的眼睛,没有移开。   两人在一片诡异的静谧中,在萤火虫飞舞的悬崖边,在袅袅升起的雾气里,毫无缘由地对望。   不知道过了多久,虞药突然开口:“所以我想说……”   他还没说完,在另一边的山峰冲出几只流火凤凰,腾空而起,它们尖声鸣叫着,急急地冲将过来,烧亮了这片天空。   白天的恐慌还未消散,虞药真情实感地愣住了。   接着他猛地反应过来,就要转身冲回权家:“要去告诉……!”   他话尚未说完,三煞便已行动。   冥火从树林里冲出来,边跑边壮大,在崖边纵身一跃,似天王狼星,遮天蔽月,一口吞没一只流火凤凰,接着便落去山峰那边,在山头上奔跑消食。   绞镣从虞药的身边飞出,在月色下化成千剑,将一只流火凤凰团团围住,又生生一起扎下,转柄搅动,将凤凰撕成碎片。   剩下的交给铃星。   只见一股黑气从铃星身上升起,聚在铃星身后,化成一只悍兽,发出了一声咆哮,声音震得凤凰退了几米,紧接着这黑气便冲出去,所到之处卷风起,刮出几阵龙卷风,将剩下的凤凰包裹在内。   那黑风越卷越快,越卷越高,霎时间整个山谷只听得黑风呼啸,不见赤焰火光。   铃星一摆手,黑风忽地消散,月朗星稀,重现人间。   而那几只凤凰,却连影都没有了。   无血无骨无皮肉,被黑风吞噬得,分毫不留,好似从未存在过。   虞药愣愣地看着这天空发生的快速的战争,又愣愣地转头看铃星。   铃星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转回脸,还是抱着手臂,接着他们刚才的话问。   “你刚说到哪儿了?” 第9章 右堂问路   满脑子都是今天血气冲天的街道,尸首遍地的权家庭院,虞药几乎是下意识地,一把拽住了铃星的领子,手上青筋暴起,狠狠地揪着他:“你他妈本来可以……”   铃星一脸错愕与不解,甚至带了点懵懂的意味。   可虞药又马上冷静下来,松开了手,偏开了头自言自语:“不是你……不是你……不关你的……这不是你的职责……”   他还用了一只手抚平铃星的衣领,手有些颤抖。   铃星看着他,最终还是没有回话。   虞药不发一言,努力地镇定自己。不管刚才他想说什么,现在他都没有要开口的兴致了。虞药颓然地转回身子,朝来处走。   他们回到后院的时候,权中天一个人,正挑着灯站在虞药的门口,焦急地等着他们,周围没有别人。   虞药抬眼看他:“吵醒你了?”   权中天摇摇头:“没睡。”他看了一眼后面跟着的铃星,往虞药身边凑了凑,压了压声音,“刚才……是吗?”   虞药点了点头。   权中天脸色一变,又问:“都死了吗?”   虞药点了点头。   权中天才舒了一口气。   虞药仍旧颓废着,吊着肩膀,从权中天旁边走过,准备回院子里去,却被权中天一把拽住。   权中天看着他,用一种竭力控制冷静的语气,揉进沙哑,问道:“我有事想跟您商量。”   虞药停住脚步,转头看他,知道他要说什么,抿了抿嘴,答道:“非得商量吗?”   权中天抓他的手都有些抖:“拜托了。”   虞药闪开身子,给他腾了个位置:“请吧。”   ***   虞药进了房门就坐在了椅子上,垂下了头,伸手指了指茶壶:“要想喝茶自己倒吧 ,我……”   他话音还没落,权中天已经在他面前站定,直挺挺地跪了下来。   虞药蹭地一下弹起来:“你干什么!”   权中天行大礼而拜:“您有什么办法救祥龙镇,救北海,求您不吝赐教!”   虞药伸手拉了一下权中天,没拉动,他僵在了原地,摊开手:“我没有。你先起来吧。”   但权中天没有动。   虞药好声好气又说了几句,都没有得到权中天的反应,随着自己说的越多,情绪也渐渐失控。   他在屋子里焦躁地走来走去:“我没有办法!谁说我有办法的!放屁!我没有办法!”   权中天瞪圆了眼睛,决绝而坚定:“你有!”   虞药大一挥手:“我没有!”他去到权中天旁边蹲下,“我有什么?我什么都没有!我他妈下个楼梯都要人扶,我有什么?!”   他又站起来,在屋子里转来转去,“我有什么办法?!我想说打啊,他妈的去打啊,打得过吗?!你有什么办法,我给你跪下好不好?”   虞药又走到权中天旁边,蹲下去凑近他耳朵,音量却不减:“这才到哪儿?三等妖,三等妖啊。今天死了多少人?”   权中天仍旧跪得直挺挺:“我知道你是谁。”   暴躁的虞药一下子停了,他僵在了原地,愣愣地看向权中天。   跪在地上的人说道:“你是七金派的人。”   虞药继续问:“然后呢?”   权中天看他:“这还不够吗?七金派立志守北海,七金……”   虞药颓然地垂下了脑袋,语气满是无奈:“我也想这样,来当个救世主。出现在沙漠里快要干死的人面前,金光闪闪地说‘我来救你了,这是给你的水’。可是我来了,我出现在要干死的人的面前,我手里没有水,我怎么能说是来救人的?   要不就像你一样,职责所在,出手理所当然,天经地义。该出现在干死的人前面的人是你,我有什么资格两手空空地抢了你的位置――我手里没有水。”   虞药坐在了地上:“我不是不想管,不是不在乎。我也想要个办法,我也只是想求条路。如今北海孤立无援,都是因为我,我但凡要点脸,就不能再莽莽撞撞地指挥你们吧。我不能上通天听,我本来就气数已尽,我不知道上面怎么想。他们要是看见我就要罚你们呢?谁能去讲这个理呢?”   他絮絮叨叨地倾诉着他的担忧,八十年的凡尘磨得他思虑众多。   而权中天已经完全愣住了,他本以为这人是七金派的散落弟子,没想到是北海那位曾经的荣耀和阴影。   无论是荣耀还是阴影,北海都该走出来。可权中天一时竟摸不准,是掐死他还是再拜他。可最后他想明白了,他一动未动。   虞药讲也讲够了,说多了也是无用,他颓然地瘫坐在地上,靠着椅子腿,对权中天摇了摇头:“你回去吧。”   权中天不做推留,站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重新给自己点上了灯,笑了一下。   “救世主方便是方便,事情也会简单。”   “简单的事不是给我们做的。”权中天把衣服整好,转头看虞药,“卯时有离开的早车,老仙一路顺风。”   说罢道了别,转身拉开门,进入了黑夜。   虞药抬起头,看他离开。   ***   早钟已经敲过,鸟鸣就迫不及待地开始了吊嗓。早起的人已经开始叮叮当当地缝补生活,历劫后的祥龙镇醒的比平日早。   权中天还在一笔一笔勾着报来的损失条单,官使坐在他对面,一边审着单一边打着哈欠。   权中天划完一条就递给官使:“这是西江的。”   官使接过来,揉了揉眼睛:“歇会儿吧,一晚上没睡了。”   权中天听罢,停了笔,拱手谢过官使:“大使辛苦了。”   官使摆了摆手:“不是,你也歇会儿吧。”他叫人去泡壶浓茶。   等茶上了,官使给二人倒上:“这次多亏了权家众人击杀那西域妖兽,功居首位啊。”   权中天没心思喝茶:“这次抚司总该信了吧。那布军的事……”   官使抬手打断了他接下来的话:“布军的事,不是一天两天的事,还有个报备的流程嘛。”   权中天不应声了。   官使像是为了宽慰他,把倒好的茶朝他推了推:“但支援粮食和医馆的事安排妥当了,邻镇已经准备好了。”   权中天再拱手:“谢过官使。”   官使满意地笑笑,他还要说些什么,外面就传来一阵嘈杂。   一声夹杂着喜悦的喊声:“权中天,出来!”   如此无礼的称呼,权中天想不到别人。   他放下笔,推门出去,正看见虞药兴冲冲地奔进来,眼圈黑肿,衣服未换,甚至有些昨日未曾留意到的伤正在泛血。   但这些都不重要。   虞药很快地走上来,一把抓住权中天的胳膊:“我有个主意。”   本来还想介绍虞药跟官使打个照面的权中天也顾不上许多,急急关上门就朝后面走,找个说话的地方。   他们还没走多远,眼看着人少了,权中天就马上问道:“什么主意?”   “我想了一晚上,破斥灌之法在北海。当年战西域的时候,有个玩阵的仙官,玩得非常厉害,登仙之前好像是个什么大将。我们那时便用过他的阵法,俘过一个神兽,不知道对付斥灌有没有效果,但可一试。”   权中天问道:“此人现在何处?”   虞药回他:“在我被流放的前一年,他主动退仙籍,废了修为,回东湖过普通人的生活去了。念其有功,赏了他百年的寿命,要是没出什么意外,现在应该还在东湖。我与他交情一般,但知道东湖有供奉他的庙宇。他也守过东湖,即便返尘,怕也是不会离他庙宇太远。我想带人去寻一趟。”   权中天干脆利断:“好。去吧。带谁?”   虞药犹豫了一下:“以妖兽来攻的程度,我不能带走太多人,上次那个燕大侠,跟我去吧。”   权中天点头道:“让无用也一起吧,路上有个照应。”   虞药答应,心急火燎地就要去收拾行李,又转身问道:“中堂,能守祥龙镇?”   权中天站直:“能。”   虞药转身就要走,却看到了路过的铃星,他还没开口,权中天叫住了铃星。   权中天拉过虞药:“带上三煞去?”   虞药看看铃星,又看看权中天:“他们不听我的。”   权中天皱起眉头,对着铃星招呼了一下,推出了虞药:“煞星,你可愿随你主人出趟远门?”   铃星停下脚步,拐进了门,抱起手臂,带着点笑意,高深莫测地看着他们俩。   权中天这一推,几乎把虞药推到了铃星身边,连自己推完都惊了一下,没想到这么容易推,看来确实是没什么功力了。   虞药有些尴尬,赶紧站直了身。   权中□□前一步:“别忘了,你们生死同命,他出了什么事,你也逃不了。”   铃星转脸看虞药,明明是回答权中天的问题,却凑到虞药的脸前,紧紧盯着虞药的眼睛:“你觉得,我会在乎这个?”   权中天几乎气结,他咬紧了牙齿。   虞药跟铃星对视,看着铃星年轻的面庞上渐渐涌上的恨意,重塑了他们在崖边的沉默,铃星的声音深沉而平稳,超脱了他的年龄,带着逼迫感,响在虞药的耳朵旁,轰隆地带着回声,藏着太多的情绪,让虞药的耳廓像是被舔了一口。   铃星说完就要走,虞药却开口了。   “跟我去吧,呆在我身边。”   铃星看他。   “你就会知道我到底是不是他,如果我是,你就可以动手了。恨我的人那么多,近水楼台先得月,死在别人手里,你甘心吗?要不是为了报仇,你活着干什么?”   铃星震了一下,出自被准确地猜中了心思。   他没有说话。   虞药抬起手,拍拍铃星的肩,热情洋溢地笑起来:“小子,给你个机会,先到先得。”   说完背起手,潇洒地迈步离开。   权中天紧张地观望着局势。   铃星在原地站了许久――不知道站了多久。   也迈开步子,跟了上去。 第10章 封喉离境   上路了。   虞药站在路口,就觉得脑袋疼。   权无用像个受惊的兔子,原来从未出过远门,一阵风吹草动他就拔剑四顾,一不留神就唰唰唰几道符飞出去,山石滚落他就先行跑掉,躲起来喊师兄小心。多次如此,毫无长进。   燕来行就知道仰天长笑,权无用摔倒了他也笑,虞药贫嘴他也笑,甚至铃星闲得无聊踢了踢山他也笑,说少年意气四海游。为人相当豪迈,心胸极其宽广,被众人怎么损长笑是脑子不好使的表现也照样愉快。对于铃星周身杀气视而不见,至今不知道水平如何。   铃星就更难缠了。为了护卫祥龙镇,冥火和绞缭都留了下来,最难缠的跟了上来。铃星开始了他明目张胆地试探虞药是不是权清风的旅程,时不时就搞点事,动不动就找点难――不错,每次吓到权无用的东西都是铃星亲自操作,比如突然出现的阴风,比如突然滚落的山石,比如无缘无故走迷路的大雾。   在某次虞药走进大雾,颠三倒四迷迷瞪瞪,差点走落悬崖的时候,又被人一把拽了回来,等完全清醒过来,发现早已上路,连行程都没耽搁,让虞药连发火都找不到借口。   况且铃星有本事,虞药跟他几面之缘,还有求于人,是在是有苦说不出。但虞药不是个坐以待毙的人。   他们途径客栈稍作休息,奔波了两天,首要是歇歇脚。   燕来行十分热情,给权无用交代了独居事项,这位师弟非常不满,听都听完了,摆出了长者的架子:“燕兄不必过多担心,论起这修为年限,我长你几十年有余。”   燕来行摸摸鼻子,笑了:“自然,修仙人资质当然不一般。”   权无用见他这么给面子,跟平时见过的嘴毒的人十分不一样,心里都添了几分好感。   他正如此想着,嘴毒的人就来了。   虞药刚巧听见燕来行谈论资质,他顺口接道:“那资质是真的不一般,年龄是蹭蹭地往上窜,修为就是飞都追不上。”   权无用一听,气鼓鼓地站起身就告辞了。   虞药一看不对,就有些尴尬,他实在是还没学会为老者尊的概念,跟权中天呆的时间长了,损人是你来我往。跟铃星吧,一般是铃星动手,虞药动口,严格算起来谁也不吃亏。师弟还是单纯,虞药在心里把他划入了保护动物的序列。   燕来行听完虞药损人倒是严肃起来,认真地看着虞药:“家主可是忧虑太过,无处排解?”   虞药:“……”   ***   躲远了这帮闹闹腾腾的人,虞药躲进了自己的小天地,他把自己舒舒服服地泡在浴桶里,把脸也埋下去,感受一点温暖。   在他流落的八十年,常常只能到溪边洗澡,因为太懒,晚上不愿意烧洗澡水,虞药在冬日的时候,就趁着中午太阳晒的时候去溪边洗。   那时的阳光金灿灿的,暖阳阳的,就像现在……   ??   觉得什么不对,虞药蹭地从浴盆里站起来,哗啦啦带起一身水,手忙脚乱地从浴盆里爬出来,裹上了衣服,眼看着浴盆里的水结了冰。   这冰啊,还冒着冷气,是新鲜的。   用脚想,虞药也知道是谁干的。   出离愤怒的虞药连衣带也不系,冲出门去找幕后黑手。   这幕后黑手还挺逍遥。   铃星自己正泡着水,手臂展在桶边像个大爷,看见虞药气冲冲地推开门,还恬不知耻地笑了笑,却不说话。   默认了自己的“暴行”。   虞药想,可以,你不说话,老子也不说话。   虞药迈进门,把门在身后关上,手一松衣服就掉了下来,接着一脚就迈进了铃星的浴盆。   浴盆的主人因为过于震惊,竟然没有反应。   虞药抖抖索索地坐了进去,长舒一口气,一边把水往自己身上浇一边说:“借个水啊兄弟,我那边太冷。”   铃星仍旧震惊中。   虞药再接再厉:“我怀疑有妖,要不你去看看。”   铃星可算是反应过来了,他往后移,贴近了桶边,连杀气都酝酿了出来。   充满挑战欲望的虞药再接再厉,他捧起一捧水,浇在了铃星露在外面的胳膊上:   “你放外面,不冷吗?”   虞药再醒来的时候,已经第二天了。   ***   师弟跑过来看他:“师兄,怎么这么能睡,该出发了。”   虞药一听就坐起来,刚起身就剧烈地打了颤,开口发现连声音都哑了,如果没猜错,确实染了风寒。   师弟也发现了,往后站了一步:“师兄要照顾好自己啊。”   虞药伸出的需要人扶的手晾在了空中。   虞药跟师弟对视。   师弟低下头走上前接过了虞药的手,扶他站起来。   虞药语重心长地跟师弟讲道:“师弟啊,昨天说你是师兄不好,师兄跟你道歉。出门在外要互相照应啊。”   师弟也认认真真地接道:“师兄昨天说什么了?”   燕来行也整好行李前来会面,看虞药像是精神不好,又看煞星似乎精神不错,边靠近问了问:“家主,一切都好?”   虞药站直身子,也不用人扶了,拍了拍燕来行的肩膀:“一切尽在掌握。”   大家放心地准备出发,虞药走在最后,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下自己有没有外伤。   不仅没有外伤,似乎也没有内伤,主要就是有点风寒。   铃星走在他旁边,瞟了一眼虞药:“天大地大你面子最大?”   虞药引以为豪:“老子这辈子就活两个字。”   “不自量力?”   “……”虞药挺直身板,更正他,“讲究。”   ***   东湖之都东坪郡,人杰地灵,山土瑞泽。曾育青天鹏鸟,展翅万里,补天托山而死,化石化树守东坪。   东坪郡近日有远道而来的骚客在这里共论华章,整个东坪沐浴在“文化”氛围里,三步一个讲学堂,两步一个议文馆。   虞药一行人衣帽发饰与当地人略有不同,跟东湖这般崇文尚学,拘礼重杰之地相比,北海确是豪放不羁许多。   街上佩剑的人不多,侠客也少,道士也稀。师弟打听了一下,此地修仙之流,奉佛之教,多散落在市郊。   虞药一行人要寻的“乐厚馆”倒不太远,穿过了最热闹的集市中心,居民人家小商贩中,便是。   乐厚馆夹在商贩间倒也不突兀,修的小小的庙墩,只摆了尊像,像前奉着香。没有占地修院,也无处给人跪拜。单单地混在集市里,陌陌地存在着。   虞药上前看了看,没见有人扫像,又四处转了转。   旁边茶馆的跑堂看不下去了,招呼他:“大师,找人啊?”   虞药转头看这茶馆,想着干脆先休息一下,便朝里走去。   跑堂虽看起来已过花甲,一个人照料茶馆,手脚倒也利索。   燕来行进了门坐下便问:“老先生,这里就是乐厚馆?”   跑堂给他们挨个倒上茶:“是呢。几位来拜庙?”   燕来行点头:“烦劳问您一句,这里没有护庙的修士吗?”   跑堂笑着摇摇头:“小庙小宇,搞不了大场面。”   权无用指指像前的贡香:“这香火是谁摆的?”   跑堂回他:“都是乡亲们来的。”   说话间有个老妇打茶馆门前走过,走到了像前,放下手里的菜篮,掏出一捆香,点上拜了拜便松了松灰,插了进去。   接着又闭上眼,合着手拜了拜。   之后拿起桌边摆的小扫把扫了扫灰,把供奉的软了的橘子拿走,换上了自己带来的新的。   这一切做完,才挎起自己的菜篮,离开了。   之后也断断续续的有人来,事项大差不差,与其说是来求愿,不如说是来看长辈。每人都自觉地做了些事,保持这小小的庙宇的干净和香火不断,这个隐藏在市井的庙宇,是市井人的庙宇。   虞药看了半天,还是没看到任何一个人像他要找的人。   他只好又问跑堂:“老先生,这庙原先有没有守庙人啊?”   跑堂想了想:“哟那可远了,我听说很早以前有一个。”   虞药激动起来:“八十多年前?”   “对对……”   “他现在在哪儿?”   跑堂也拉了个椅子坐了下来,仔细回想着:“哎呀,多少年前就走了……”   众人陷入沉默。   铃星喝着茶,却突然被烫了一下。   虞药觉着奇怪,拿起茶杯看了看,又唱了一口茶,像是想到了什么。   他站起身,走去一个离跑堂比较近的位置,坐在他身边,用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老先生,我有要事见乐厚金官,麻烦您报一声?”   跑堂为难地脸都皱起来:“我不认识啊……”   虞药把手伸出来,因为还魂而在手心留下的伤口夺人眼目,虞药继续道:“七金后人,远道而来。”   跑堂摇摇头,叹了口气。   虞药刚想再开口劝,却只见得这茶馆忽得一下消失了。他们还坐在两把椅子上,除了这两把椅子,虞药的同伴,店内的装潢,店外的旗,一切的实体,消失了。   他们存在在一个虚空的地方,只有两人,两把椅子。   刚才跑堂那六十多的面容,此刻显出了原形,鹤发垂暮,枯木濒废,但一双眼睛仍是看穿红尘,闪亮而专注地盯着虞药:“我就说有些熟人的感觉。”   虞药抱拳立身,还未开口,却看乐厚一脸震惊地指着他们的后面,话都说不利索了。   “他……他……他怎么能……?”   原来他们后面,在这一片虚空里,铃星也有一张桌子一把椅子,这位煞星正坐在椅子上,翘起腿给自己倒茶,斜着眼看着他们俩。   虞药挠了挠头:“……他吧……他挺厉害的……” 第11章 故人点津   这解释显然无法使乐厚放下心,他仍旧瞪着圆圆的眼睛,等着虞药给个解释,解释一下怎么个“厉害”法能闯进他的结界。   虞药转过头,看铃星:“铃星,你先回避一下。”   没有多说话,铃星站起来离开,直直地走出了结界,就像出入一道门,这普通行为下的嚣张,把乐厚惊得不行。   虞药则盯着铃星的背影在想另一件事。   那就是他突然意识到,在每次他认真严肃要求铃星做一件事情的时候,铃星是不会在重要的事情上面给他使绊子的。   对于一个本该满怀愤恨的人来说,这样的体谅简直算得上善良。虞药第一次觉得,在抛去那个人过往经历之后,不把他视为一个苦难产品之后,单单来看铃星这个人,本质上好像挺不错。   虞药还在想,乐厚咳了几声,唤回了他的神。   “抱歉抱歉,说到哪里了?”虞药赶紧转过来。   乐厚瞥他一眼:“七金。”   “对对。”虞药定了定神,搓了搓手,“……乐厚在人间这些年过的怎么样啊?有没有……”   乐厚摆摆手打断了他:“你不必客套,在天宫事职时,贵派祖仙风光无两,尊贵非凡,与我不过几面之缘,交情谈不上,有事直说即可。”   虞药也摆摆手:“闼那都是瞎晃悠,狐朋狗友一大……”   乐厚怪异地看了一眼他,虞药的嘴马上停止了狂言。   ***   另一边,铃星又无聊了。   他被虞药支了出来,外面的燕来行和权无用正聊得畅快,各讲各的很有鸡同鸭讲的趣味,但铃星听了一会儿就无趣了。   于是他想逗逗他们。   铃星打断他们的谈话,问道:“喂,那两个人去哪儿了?”   权无用转过头看看身形不动的虞药和乐厚:“不就在哪儿嘛!”   燕来行看了看,站起身来:“不对。”   说罢靠上前去,又转头看看铃、权二人。   权无用紧张兮兮地看着他的行动,铃星似笑非笑地抬抬下巴,窜捣他赶紧看看。   燕来行终于靠近,伸手按了一下虞药的肩膀,没得到任何反应。他一松手,不稳的虞药直挺挺地倒了下去,燕来行慌忙去接。   权无用拔剑四顾:“有妖!有怪!大家不要慌。”   铃星给自己悠哉哉地倒上茶,看他们两人着急。   但燕来行很平静,他把虞药扶正,发现虞药怎么也坐不直,之后站在虞药旁边,让虞药僵硬的躯干靠在他身上。   燕来行压压手示意权无用冷静:“不是妖。有结界。”   铃星多看了一眼燕来行。   权无用眨巴眼:“……是吗?”   说完看向铃星,等一个权威认证。   铃星摊摊手:“可能吧。”   燕来行因为要支撑虞药的身体,动也不能动,便叫权无用把剑给他拿过去。   权无用一边过去一边问:“他们去结界里干什么?”   燕来行摇头:“不清楚,看起来不像是被胁迫的。”   权无用疑惑:“何以见得?”   燕来行看了眼铃星:“凭他气定神闲。”   铃星没有回话。   突然由结界内传来一阵异响,铃星站起身。   权无用到底是修仙人,意识到了不对,只有燕来行看着他们忽然紧张:“出事了?”   倏地,铃星身上的红线亮起,几乎泛起血红。   燕来行第一次看见这种东西,由虚空来,万千细线覆盖在铃星的背上,似锁又锁不住,似囚也囚不住,硬要说像些什么,像有什么东西源源不断地来输送着血液,同时也运走着血液。   铃星看着这红线亮了一瞬又消失,没有动。   权无用有些着急:“师兄叫你吗?是不是出事了?”   铃星摇头。   权无用还是担心:“你确定?”   铃星:“他就是给人看看。”   ***   另一边,乐厚看完了,捻着须叹了口气:“做到这一步吗,锁命?”   虞药已经费了半天口舌,把事情说了个大概,唯独没提他是谁,毕竟他以前帮过的、开罪过的、相交过的、断交过的实在太多,不知道乐厚是否心里有什么渊源,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乐厚还在感慨:“名川山河北海,竟有如此磨难。”   虞药再拜:“求一破解法。”   乐厚犹豫起来:“阵法万千,用一等阵破二等妖,二等阵破三等妖,把握十成。可如今一等一的凶兽,即便一等一的阵,也难有完全把握。”   虞药再拜:“甘愿一试。”   乐厚仍旧摇头:“布阵守阵皆需骁勇之士,无天宫仙官相助,困难加倍。”   虞药苦笑:“北海已非神地,北海无神。”   乐厚满眼慈悲:“天宫已绝,修仙之士哪有敢出手相助之人?既如此,不然聚城迁徙,去东也好,去南也好……”   虞药正襟危坐,直视乐厚:“金官您返尘,不也回了故土。北海之地是祖宗得,祖宗传,非神仙所赐,又怎可因为神仙不顾便自弃?且我北海奋死相抗者众,守土卫城之士勇,轻言放弃,不忠不义。”   乐厚定定地看着他,突然拱手而拜:“阁下……阁下……”   虞药对拜接话:“七金残魂,登门叨扰。”   乐厚颤颤地坐端正,看着当年听过的传说,如今毫无修为,靠锁命以控煞,隐名奔走以求助。   乐厚沉思许久,抬头看他:“我有一阵,地缚绞杀阵。邪阵、血阵,凶悍、大险之阵,可愿一试?”   虞药拜:“万死不辞。”   “地缚绞杀阵,三地一点,是击杀之阵,非封印之阵。以斥灌破土之地为点,绕之寻三处高地,皆有修法之徒,待破土之日各召百人发功。献人命以祭妖兽,再召唤一头斥灌!   一兽沾人血,两厢争斗,必不死不休。” 第12章 东湖见闻   虞药把脑袋从燕来行身上移开,还有些头晕,向燕来行道了谢。权无用也上前来,仔细看着虞药。   不像虞药反应那么大,乐厚继续去擦桌子倒茶去了。   三人都看着虞药,等下一步指示。   虞药扶着自己的头,有些心神不定的样子,坐了一会儿,起身,向乐厚道别。   四人出了门才发现似乎也没处可去。   权无用问道:“师兄?”   还有些晃神的虞药被他一叫,转过脸说:“先找个地方休息几日。”   他们去了一家信栈,虞药写了封信大概说了一下凶阵的事,寄给权中天,是用是废需权中天定夺。在等回信这几日,就先在东坪找个住处。   权无用跟着走了半天,附近的客栈因为讲学大盛,都注满了,越走越累,问道:“那乐厚馆处不能找些房间?”   虞药看他:“他那是一茶馆,哪有房间?”   燕来行走过去权无用身边:“权兄辛苦了,行李我帮你拿吧。”   权无用:“那太好了。”说完就要都给燕来行,在虞药的眼神下作罢。   虞药替权无用分了些,婉谢了本来就背了很多东西的燕来行的盛情。   他们走停休息一会儿,正巧赶上当街有人讲什么五湖四海猎妖史,于是便交了几文钱,在一众板凳中寻了一条,四人挨个坐下。   虞药进来的最晚,坐得最靠外,旁边是铃星,再往里是燕来行,最里面是一到休息时候就跑得最快的权无用。   这史不是故事,讲得干干巴巴,听众再给面子,也找不到叫好的点,大家权当歇脚喝茶算了。但虞药听得很认真,他也希望别人听得认真一点,因为照这个速度,很快就要讲到他了。   权无用闲得,四处转着脑袋,突然在外面看见了什么,眼睛发光:“美娘子!”   这下面一众听客忽地顺声而望,整片茶区,条条凳子上的脑袋都转了过去。   除了虞药。   于是事情有些尴尬。由于虞药坐得最靠外,他里面的三个人转头,首先看到不是美娘子,是虞药一脸不感兴趣。   虞药仍旧盯着前台讲猎妖史的人,等着讲到自己。而又感受到旁边炽热的目光,发来的“你为什么不看美娘子,难道说……”的疑问,这疑问膨胀发酵,眼瞅着就要随着权无用恍然大悟的表情朝不可控制的方向奔去。   一脸严肃的虞药,几乎翻了个白眼,把脑袋随着人群的方向扳了过去,做了个合群的男性,去寻找街那边的美娘子。   气死了,根本没找着,也没人在听自己的光荣历史。   燕来行和权无用两人,错落得像开屏的扇子,张望着街对面,但铃星不了。他用玩味的目光看着虞药,承接了刚才权无用的怀疑。   虞药满怀绝望,他还没有找到美娘子,旁边的人的脑袋又不约而同地朝旁边动了动,看来美娘子已经换了位置。   铃星歪歪头看他:“还没找到吗?”   虞药:“……”   他转过头,看着铃星,后者的表情不可谓不愉快,像是抓到了什么把柄,又像是“我看你还能装多久”。   虞药烦躁地起身,权无用赶紧问:“师兄,你去哪儿?”   虞药摆摆手:“喝酒。”   燕来行一听眼睛一亮:“好啊,我也去。”说着站起来就要跟,权无用一看都要走,也只好站起来。   他们被虞药用手压下:“付了钱,没坐够时辰跑什么跑。我先去,你们随后再来。”   说罢迈腿就走。   他本来是想一个人去,但铃星跟了出来,虞药瞥了他一样,没管他。   他们两人一起走在集市里。   虞药猜铃星是有事要问,果不其然,开口了。   “你怎么知道他就是乐厚。”   虞药紧张起来,要好好回答,铃星的考验来了。   虞药咳了一声:“我看你喝茶被烫了一下,但别人没事,想来是施了咒的茶碗,排煞挡厄的。这咒是护卫咒,施者必不会太远,应该就在乐厚馆里。只是我没想到他就是乐厚。”   虞药给自己的回答打了个满分。   铃星看了一眼他,算是认可了他的回答。   说话间,突然铃星的脑袋被来自楼上的东西砸了一下,煞星迅速聚集了一股杀气。虞药感到一阵肃寒,他慌忙伸手拉住铃星,让他看楼上。   原来这条街上两侧的小阁楼,尽是些待闺字的女子平时相聚的地方,她们正巧推开窗户敲,瞧见了这两位,其中某个胆大的,投下了一枝花。   铃星看看虞药,又看看地上的花,推断照这个意思,这不是攻击。   虞药看铃星第一次不知道事情发展的表情,喜滋滋地笑了,他损人的心乐开了花。   他抱起手臂,拿手肘顶了顶铃星,满脸可惜:“哎呦这可真是践踏心意,花不接就算了,怎么还能让人落在地上啊……”   铃星朝楼上望了望,早望不见人,只能看见露条缝儿的窗户。   铃星顿了顿,将地上的花捡了起来。   虞药没完了:“拿好啊……哎这就对了,你不得跟人说一声啊……怎么一点事儿不懂?”   铃星有点愣:“说什么?”   虞药笑眯眯地:“谢过姐妹心意啊。再说说你是谁,打哪儿来,到哪儿去,今年多大了,有没有臭毛病……”   眼看着虞药满嘴胡话,铃星转脸就要走。他走了几步,却又有一枝花投了下来,这次准准地落入了怀中。   虞药兴奋了:“东边楼的小娘子,西边阁的姑娘,我兄弟俩打东湖大唐而来,路过贵宝地,我这兄弟名唤铃星,嘴笨人老实……”   他还没说完,楼阁上不知道哪扇窗户里传来一声清丽的问句:“你叫什么呀?”   虞药顺着声音转过头,虽然没看见人,但不影响他回话:“姐姐问得好,是我疏忽,忘了说我自己。我叫六头娃,原是我生下来的时候有六个头……”   另一边又传来一声嗔怪:“骗人!”紧接着一阵哄笑,轻轻脆脆的。   虞药两指向天:“我发誓。我……”   他誓没有发完,被铃星贯着脖子,后退着拖出了街,边退还不忘朝各位姐姐妹妹告别,仍有花扔下来,虞药看得都心疼:“莫要再投辽,我弟弟实在是脑瓜儿不好使……”   出了街,铃星手一甩,便把虞药甩在了地上。   虞药抬头看他似有愠怒的脸,端正地在地上坐好,拍了拍袖子:“生气了?”   铃星用嫌恶的眼光看他:“光天化日,装疯卖傻,你要疯到几时?”   虞药笑了:“我本来就不是个聪明人。”   铃星抱起手臂。   虞药撇撇嘴:“光头化日看闺娘就没事,光天化日耍两句嘴皮子就是疯?老子疯个屁,老子生活不易,纯粹讨个乐。今天喝酒逗花,明儿就打算赴死,不是你也有别人,我会在乎这个?”   铃星上下打量他。   虞药伸手:“扶我起来。”   铃星没动。   虞药伸着手也不动。   铃星伸手,把他扶起来。   虞药又勾住他脖子:“走走走,我请你喝酒。”   铃星随手推了一下,虞药又滚倒在地。铃星看了看自己的手,心想那真是非常轻的推了一下。   极好面子的虞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站了起来,让人不由得奇怪刚才他就怎么要人扶?   虞药像没事人一样,好像从未摔倒,又凑了上来,想伸手拦铃星的脖子,又缩了回去,笑容可掬:“走走走。”   ***   虞药拽着铃星去了间酒楼,挤了个窗边的好位置,扭扭头还能看见海景。虞药翻了口袋的盘缠,要了最贵的酒。   点完了酒,虞药翻着酒牌看:“你说这东湖是挺有意思,说是文地墨乡,可看看这酒名,没一个离得了女人。什么桃花粉婵娟什么白玉绣眉细柳腕。”虞药撇了撇嘴,笑了,“文化人都是流氓。”   对面铃星没有听他说,他手里还拿着最初捡的两朵花不知道该怎么办。   虞药看着他笑了:“小子,不错啊,知道怜人心意。”说罢把筷桶拉过来,将一个腾空,拎水壶倒了些水,把铃星手里的花接过来,放了进去。   等虞药做完,便有了一个“花瓶”。   来上酒的姑娘看着这花瓶咯咯地笑了,虞药递给她:“女公子帮个忙,照料一下?”   姑娘请了安,留了酒,欢喜地接了过去。   虞药拉来杯子开始倒酒,一边倒一边说:“我酒量不好,一杯倒,我打算喝三杯,等会儿你把我背回去。”   铃星看了看他。   虞药改口:“或者等他们俩来。”   虞药一杯倒真是谦虚了,半杯他眼神就开始飘了,却诡异地非常安静。   铃星也举了酒杯,尝尝这杯“花月风尘熟落莲”,是烈酒,带点辛辣。   那边虞药拱起身子站起来,贴着桌子沿边儿转到了铃星身边,又搭上了铃星肩膀。   铃星索性随他去了,他想这人估摸着是有病。   虞药半醉半清醒道:“我决定了。置之死地而后生。老子豁出去了,反正我的命也是捡来的。”说完他呵呵地笑起来,“还真是捡来的。”   铃星眯了眯眼:“要回去?”   “总要回去的。” 虞药的情绪忽然又低落了,看向铃星,“我把北海托付给你了。”   铃星端着酒杯笑了:“我不要它。”   虞药苦笑着,松开了手臂:“对对,不是你的。”   铃星放下酒杯,转头看他:“但是……”   虞药没听完,晕着头晃悠,闭上了眼,栽倒在桌上。   他额头将要磕到桌面时,被铃星伸手接住。 第13章 生倌指路   只两日,权中天的回信便到了,信上只一个字:可。   于是便准备起下一步。虞药与乐厚钻研再三,对着地图翻来覆去地画,仔仔细细地量,又翻出古书字字斟酌,终于确定了阵法。   地缚绞杀阵是大阵,发阵点有三,一在东湖,一在南菱,一在西域。九月初八,三地起阵,称三地勾火,借发阵点之利,在阵眼中可召唤出斥灌。   这在东湖的发阵点,是无喜之地。   无喜之地是佛门之地,佛修云集,在城郊一片竹林外,去客少,香客稀,不是尘间寺庙,不承托活人心愿。偶尔来市,也是做些送人归西,驱除邪魂的工作。   虞药还在天宫当差的时候,便见过由无喜之地度化而登天的佛修,他们仍旧着袈裟,不喜与道人交谈,终日诵经,苦行如旧。经由天宫修炼,最终修得大乘佛法的,去了班竺,也未曾再相见。这就是高出普通仙佛层次的高手了。   乐厚虽说知道无喜之地从竹林往北走,但他其实也从未去过,交代了半天,也只是希望虞药他们运气好,能找到这地方。   事不宜迟,他们抓紧上路。   燕来行游历过不少地方,也听说过关于无喜之地的种种传说,走在路上讲给他们听,听的最认真还数权无用,不惜帮讲故事的拿了所有行李。   快出东坪进山路的时候,他们看见了路口有一群人正在争执。   走近一看,一个头插白花脸抹腮红,唇边刻意点了一颗大痣的女人正跪在地上,挂了块“售卖”的木牌,旁边站了个肥肉横脸的男人。   这女人虽说待价,却穿着上好绸缎,脸上没有一丝恐惧悲惨,反而斜眉冷对,满脸嘲讽地看着旁边肥肉男人。   这男人手里握着条折鞭,在空气中抽打:“各位走过路过,出个便宜价,送个漂亮媳妇儿!”   路边围的人开了口。   “别是你老婆吧?”   “哪儿拐来的,报官了!”   “这也叫漂亮?”   男人抱了抱拳:“这小……女子家里的老爹,原是南菱一富商,嗜赌败光了家,自己拉着老婆吊死了,家里的仆众散完了。就剩这么个小……女子。各位评评理,老爹生前欠我的银两,便是倾家荡产也没换上。他签了卖身契,讲这女子卖于我。”   男人说着便掏出了卖身契甩着晃:“天地良心,这是官府认的,若是他还不上,我便能处置这女子,可不是我拐的。这狗老爹死了以后,我便照着契约,讲女子送入了官宦所,指望着有大户人家买丫鬟把她买了去我好收笔钱。怎么敢拐人口,正经官宦所承认的。”   男人把卖身契收了起来,看着一脸苦涩:“狗老爹损的狠,因为签了这卖身契,官府竟说已当什么物产处置,不继承债务。我呸!坑死老子了!”   男人不甘地扬了扬鞭子,却没打下去,反而蹲了下去,捏着女人的脸:“是漂亮啊,就是瞎他妈抹粉,扮丑卖不出去,让老子赔钱!”   “哎呀呀,可怜。”   “哦嚯嚯,可悲。”   “咿呀呀,可叹。”   众人寻声回望,看见三个金玉冠翡翠饰的公子哥儿,摇着扇子踱了过来。扇子一个写“老骥伏枥”,一个写“国破山河在”,一个写“黄河之水天上来”。   红腰带的收了“老骥伏枥”的扇子:“怎得沦落到卖儿卖女?”   肥肉男人下意识地恭敬起来,弯弯身:“她老爹欠我钱。”   蓝腰带的收了“国破山河在”的扇子:“你又何苦借那么多钱出去?”   “……”男人多少有点不耐烦,“谁让她老爹要赌。”   绿腰带的收了“黄河之水天上来”的扇子:“怎得不送入官宦所,定能寻一个好去处。”   男人翻了个白眼,伸手掏了块毛巾,开始给跪在地上的女人擦脸,边擦边念叨:“其实长得可以,就是瞎他妈画。”   男人下手粗鲁,女人推推搡搡,虞药他们正好赶到,燕来行一看就上了火,伸手站出去:“住手!”   转头看见了牌子,直接一挥手:“多少钱,我买了。”   相当豪爽,完全不多嘴,连肥肉男人都吃了一惊。   虞药默默地戳权无用,让他数数还剩多少钱。   红腰带、蓝腰带和绿腰带拍起了扇子:“爽快!”“豪侠!”   肥肉男人忙说:“二十两。”   燕来行大手一挥,仰头长笑:“好说!”   说完转脸伸出手:“快,有没有钱?”   大家仍在争吵,腰带们仍旧在感慨,燕来行仍旧在借钱,虞药倒是被挤得很靠前。   他转身看这跪在地上的女人,许是划破了衣服,漏了些肩膀,女人有些促狭地伸手拽了拽,但没能遮住。   虞药随手脱了自己的短衫,随手给她披了上去,便转身继续看大家吵架。   肥肉男人喜不自胜,继续给女人擦脸:“好好,给您一个漂漂亮亮的媳妇儿!”   燕来行凑够了二十两,又大手一挥:“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要什么媳妇儿……”   还没说完他就惊了。   这卸了鬼妆的女人,实在是漂亮。   不施粉黛,细眉扣月,肤若凝脂,若病似苦,朱唇含玉,好似在清丽水墨上点了片樱花,一垂眼似山河倒流,一转眸是日月不朽。   时间仿佛停止了。   肥肉男人站直擦了擦汗:“真的长得还可以,就是瞎他妈画。”   红腰带:“三十两。”   蓝腰带:“五十两。”   绿腰带:“八十两。”   燕来行比起看女人,更在意叫价输不输:“一百两。”   权无用苦了脸:“哥唉,求求了。”   肥肉男人简直乐开花,忙朝着腰带们作揖:“多谢多谢!就说卖不出去是因为扮丑!”   腰带们连连挥手:“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管什么美丑。”   之前不发一言的女人突然开了口:“卖不出去是因为,老子压根儿就是个男的。”   腰带们:“……”   虞药:“……”   权无用:“……”   铃星看大家愣住了,问道:“怎么了?”   燕来行趁机搞价:“还是二十两吧。”   腰带们连连相让:“您请,您请。”   肥肉男人气不打一出来,挥鞭就要甩下来,虞药说:“铃星。”   铃星动了动指头,把鞭子卸了下来。   燕来行把二十两递给肥肉男人,权无用朝女人……男人伸手。   男人不动,拉了拉虞药披在他身上的短衫,反而拽了铃星的衣角,把自己拽了起来。   肥肉男人拦住他们:“说好了一百两。”   燕来行指着卖身契:“上面就写了十两,我多给你一倍,还不满意?”   肥肉男人捡回鞭子,甩了甩:“既如此,就别怪兄弟不客气。”   随着他挥鞭子,旁边护卫聚了上来,男人阴笑:“没点儿本事老子敢放高利贷?”   虞药兴奋了:“打架是吧?”   ***   最终虞药还是给了二十五两,出门在外做生意,谁都不容易,这富商子还穿着他华贵的衣裳,也没受过什么伤。   虞药把银子递给被揍得鼻青脸肿的男人:“最近高利贷不好做吧?”   男人苦着脸:“个人贷什么时候好做过。”   于是便带上富商子上路。   富商子名叫林舞阳,家中独子,自小跟祖母在乡下住,祖母走了才回了他雍容华贵的林家,没过几天好日子爹娘就把自己给赌没了,林舞阳稀里糊涂地被人给当作资产处置了。他老爹留一手,让他不用背债务,骗放高利贷的说是个女子,高利贷还挺乐呵,女人多值钱,结果亏大发了。   进山路之前他们停住了,燕来行朝林舞阳拜别:“那就跟公子在这里分手吧。”   林舞阳一听,急了:“奴家……”   虞药:“?”   林舞阳改口:“我既然已经许给了各位,就是各位的人了,从今天起,各位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看着林舞阳甚至带着点嚣张的神色讲出这种弱女子的话,着实令几个男人不敢招架。   燕来行叹口气:“你也是男儿身,自当坦荡行事,闯荡江湖,哪有许身与人的道理。”   权无用叹口气:“你是个男儿身,跟着我们还不够添堵呢。”   铃星抱起手臂:“走不走了?”   虞药叹口气:“你先把我那短衫还给我。”   林舞阳咬了咬嘴唇,直接坐在他们面前的石头上,好似要挡路:“我不管,买了就是买了,哪有退货的道理。”   燕来行瞠目结舌。   铃星往前走了走,转头看虞药,用眼神问他:“动手吗?”   林舞阳算是发现这群人里谁说话靠谱了,他看向虞药:“公子们要去哪儿啊?”   虞药走过去,自己动手把短衫拉回来:“无喜之地。”   权无用接话:“听说过吗?”   林舞阳一拍手:“我知道啊!我小时候就在他们寺边上住。”   燕来行大喜:“怎么走?”   林舞阳又坐下不动了:“那就一起走?”   众人看虞药。   虞药还在试图拿回他的衣服:“那就一起走,也得把衣服先给我。”   就这么着,稀里糊涂地又带上了个林舞阳。   林舞阳此人确是一朵奇葩,因为与家族关系不近,毫无丧父失母之痛,又因为在乡野之地长大,性格不加修饰,又十分轻佻。   分人凭直觉,虞药给过他衣服,他便亲近,燕来行曾为他发过声,他也亲近,铃星长得合他心意,他尤为亲近。偏偏对权无用,他不温不火,甚至有点冷淡。   林舞阳好男色,身段软,走路若无骨,凑到铃星或燕来行面前时,甚至要捏一捏嗓子,换了一套权无用带的男装,更显得违和异常。   没一会儿就叫铃星,铃星哥哥;叫燕来行,燕哥哥;叫虞药,家主;叫权无用,喂。   权无用听着林舞阳捧着脸问燕来行“这剑有多长,怎么这么长,燕哥哥好棒”,像吃了苍蝇一样,转身连声呸呸。   虞药笑了,伸手摸了摸他的头。 第14章 妖兽来犯   原本的阵型被打乱了,燕来行的身边挂上了林舞阳,像只蝴蝶似的在他身边飞来飞去,于是权无用只好回退一步跟在虞药身边走,从而原本在虞药身边的铃星自己在最后走。   权无用一边讨厌林舞阳,一边很介意他讨厌自己:“师兄,你说那小子是不是有点儿跟我过不去?”   “有点儿?”   权无用有些忿忿:“见过花钱给自己找罪受的吗?”   虞药拍拍他,正巧看见路边有个茶铺:“歇会儿,消消火。”   茶铺开在路边,简陋得很,撑了个布棚,摆了三张来桌子。倒茶的老倌儿农民打扮,头缠包巾,粗布麻衣。茶倒清亮,应该是本地的山野粗茶,倒来一碗上还飘着茶叶,周边零散地浮着些叶碎。   他们进来坐下,燕来行问道:“老乡,喝茶多少钱一碗?”   老乡摆摆手:“不要钱,农闲出来,给过路人解解渴。”   三张桌子,三份人马各占一张,铃星一人独占尤为嚣张,坐在横凳上,一脚踩在另一边,霸了一整条凳子,悠哉地给自己倒着茶,间或抬眼看一下忿忿的权无用,尴尬的燕来行和热情过分的林舞阳。   再看虞药,跟他一样,自己的茶都忘了喝。但虞药更好事,不仅要看着别人凑热闹,还时不时地插两句话,让燕来行更尴尬,权无用更忿忿,他自己倒是看得更热闹。   燕来行终于站起身:“我去四处转转。”   虞药也站起来:“我也去。”   林舞阳也站起来:“还有我。”   权无用扶着自己的额头:“他们去放水,脱裤子的。”   林舞阳多少竟有些羞赫,垂着头:“……那算了。”   虞药又兴奋了,马上就要脱口说些逗趣的话,被燕来行给扯走了。   虞药跟在往树林深处走的燕来行背后,又转头看看越走越远的茶铺:“这儿就行了吧。”   燕来行一脸严肃:“不行,不行。”   真的是走进了树林深深处,燕来行都要拿剑在树上做标记记路了。虞药不走了:“我真觉得这就行了,我就小解。”   燕来行看他一眼,停下了,把剑收好:“我也是。”   他们背对着,各自解带。   虞药突然问:“那个林舞阳……”   甫一开口就被燕来行打断了,这位向来豪爽宽容的大侠语气凛冽:“你不说话行吗?”   虞药点头:“当然可以。”   回去的路上就难捱了,燕来行信誓旦旦找的路,每次都绕回标记去,虞药靠着树笑,笑着笑着就开始:“燕氏有侠,年及加冠,好远游,不识路,出门三里需罗盘……”   燕来行一边擦汗一边转头看了他一眼:“你心情不好吗?”   虞药一愣,笑了:“我还不够愉快吗?”   燕来行仔细地看着前面的路,却回他:“你心情不好的时候嘴特别毒。”   虞药不吭声了,靠着树坐下了。   燕来行又辨了辨方向,这回有了八成把握:“好,就这边。”   虞药站起来跟他走。   刚迈了两步,虞药突感一阵凉意,惊道:“不好!”   燕来行转身:“怎么?”   他话音刚落,一股妖风席卷而来,自他们左侧,急速攻来,夹枝裹石,吹得他们不得不眯上了眼睛。   风速不减,甚而加速,竟似带出风刃,扑面而来。   燕来行迅速转身,立定扎马,手按剑柄,直视着妖风袭来。   这妖风越逼越近,终于在靠近之时显出真招――从风里忽地闪出一头巨大的野猪狂兽,灰面獠牙,身高丈余,踏地成坑,踩树断林,咆哮而来,长着硕大的口,猩红的舌头挂满倒刺,垂着吞生的涎水,压迫在头顶。   立定不动的燕来行甚至连头都未抬一下,他岿然不动,任凭风卷兽吼,稳稳地按住他的剑柄,在野兽的声音响在头顶时,他握住了剑柄。   兽口渐近,狂张欲吞人,仿佛一道高耸大门,后面便是深渊巨胃,在这血盆大口前,人类燕来行显得尤为渺小。   獠牙只一息之隔,燕来行动了。   快得看不清动作,剑已出鞘,只看到一道银光倏地劈开来犯,猛冲的野兽速度不减,却被生生断成两半,各向前奔去,奔出数米,才看见血液喷薄飞溅,躯干摇摇晃晃,栽倒在地,激起满地灰尘。   再看燕来行,早已收剑回鞘,稳稳地按着他的剑柄,仍是刚才岿然不动的样子。   周边树木倒一大片,硬生生地开出了空地,虞药望着倒木,苦中作乐:“起码知道该朝哪边走了。”   话音未落,又听得草木动摇。   燕来行转身辨了辨方位,转身看虞药:“躲起来!”   接着自己便按剑以待来敌。   来犯仍是野猪巨兽,两只一东一北夹迫而来,跑得快的顶住了人,燕来行脚尖一点,腾然凌于空中,轻飘飘地落在一兽头顶,像一片轻巧的树叶。   但树叶凶狠,抽剑划劈,一个十字砍过,野兽四分而倒。   燕来行借力而动,打着旋落在了另一只头顶,这只收了速度,以头创木,像是要把树叶抖掉。燕来行从兽顶而下,踩着树干,顺势而上,没入树枝间。野兽狂而怒撞,顶的树木摇晃,燕来行从树枝间闪出,一道剑光已劈下,却被野兽躲过。   燕来行落了地,在野兽冲来之际再跃至树顶,此番便在几棵树间来回跳纵,轻盈如飞,白衣如鹤。野兽随着他动而转着头,咆哮反复,竟找不到人。   虽说虞药在躲,但也准确地捕捉到了野兽的破绽,这正是攻击的好时候,喊道:“趁现在!”   燕来行也是如此想,他突地从一片绿色树枝中飞出,如白色闪电,剑光如银蛇,只一刺,刺穿野兽之皮,但剑气强大,野兽竟在中招之后,忽地爆炸开来,血肉纷飞,碎渣滚地,声势浩大。   而这边燕来行,已早早跳开,不沾一丝血。   他们静候片刻,已不再见其他来攻者,便匆匆朝茶铺跑去,去支援其他人。   可出乎他们意料,那三人仍旧在饮茶,打打嘴炮,什么也没发生。   虞药愣住了。   铃星看到这两人衣冠不整地跑来,满脸严肃的样子,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中的茶碗,接着便明白了,一把摔向倒茶的老倌儿。   那老倌儿挨了一下砸,看清了生还的燕来行和虞药,低笑两声,抖落了衣服,抖出了一条高大巨蟒,刺破了布棚,打散了茶铺。   那碗里的茶也换了真身,竟是些搁久了的雨水,沾着旧泥。   权无用连呸两声,嘴里还觉着一股涩味,拿起剑,拽起林舞阳,朝后退去。   铃星坐着没动。   树林间响起阵阵鸟哨,如信号一般,催化了树林的活物,能听见从远处传来的簌簌声,那是群鸟拥挤着飞来的声音,走地小兽倾巢而出,野猪巨兽卷土重来。   天生飞的,地上爬的,人世间奔走的,顺着鸟哨,朝此地来袭。   燕来行拔出了剑,权无用拔出了剑,虞药拉过了林舞阳。   第一批先头兵已到,跑得快的走兽朝人膝盖咬去,被权无用一一砍断。燕来行望了望已成长为巨蟒的金蛇,对权无用道:“我先杀了这妖蛇!”   权无用便掩护燕来行出手,燕来行踏着蛇躯,踩鳞而上,举剑而刺,竟磨出了火花,也未能伤及一分一毫。   眼见着来犯越众,铃星站了起来。   他伸手在空中,竟幻化出了一面旗幡,长条竹杆,侧悬一面窄旗,黑色旗帜,白金绣纹,画着一只悍兽。   铃星一脚踩在长凳上,一脚踏在桌面,单手把幡随意扛在肩上,弯着身子俯看众人穿梭来往,交口相呼,乱乱糟糟,他停在这里,似乎要给大家一点时间。   终于权无用留意到了铃星肩上的幡,剑一停:“点煞幡!”   说罢赶紧挥手,冲着燕来行,虞药和林舞阳:“跑!”   燕来行一愣:“跑?”   权无用已经收起了剑:“他这东西不分人,碰上就是个死!跑啊!”   燕来行和虞药面面相觑,但情况危急,大家一同望向铃星,铃星仍是不太在意的表情,只是点煞幡已隐隐约约升腾了杀气。   燕来行也收了剑,权无用拽上林舞阳,朝山路上方跑去。虞药想跟上,又停下转头看了看铃星。   铃星笑了:“他们怕,你也怕啊?”   语气中尽是不屑,这样的挑衅在今天对虞药的刺激尤为重大,他已经由于失功而成为了燕来行刚才那场大战的累赘,这样的转变让他觉得分外难受。   虞药把脚步转回来,直视着铃星,带了点倔脾气:“你哪只眼看见老子脚动了?”   铃星笑了一下,没说话,煞气由幡骤然升起。   来势汹汹,直冲云霄,遮光蔽日,煞气在铃星背后,再次幻成了那时虞药见过的凶兽,发出了一声咆哮。   煞气氤氲,所过之处,草突长,长似妖,与树木般高,又忽地燃烧而烬;花骤开,骤败,花朵忽然硕大无朋,又忽然萎而凋败,几个来回,竟连枝都残碎,泛起青汁,冒着蓝火,幽幽地烧起来。凡是碰到的活物,走兽忽而膨大,大而裂死;飞禽上下飞舞,往上朝树上狠磕,往下朝地面死摔,直至化成稀泥方休;野猪妖兽苦苦咆哮,声嘶胆颤,凄楚不堪,仿佛遭了诅咒,互相攻击,又自己撕咬自己。   黑气氤氲不散,逐渐席卷这片土地。虞药看着黑色的气流过来,聚了自己的元神,做好了一切准备。   但出乎他意料,这煞气在他面前打了个弯,绕过他,继续向周围流淌去。   在这黑煞屠杀生灵的树林里,虞药周围仍是活物的地盘。   金蛇仰头嘶吼,最后一搏,扬起头,从天上直冲而下,朝着铃星咬去。   蛇头劈木驾风而来,其势猛,竟生生冲破了铃星周围的煞气。   铃星没动,金蛇之口已在身后,他转身,恰好与金蛇对视。   对视了一瞬,距离不过五尺。   铃星抬手,一拳砸在了金蛇的头。于是一条盘天巨蟒,仿佛一条水里的小蛇,被揍出了远方,揍向了天空,在远远的、高高的天上,炸裂成血肉烟花。   但煞界不退,草已燃尽,花已枯完,沃土尽焦化,死绝了走兽飞禽奔兽,周围不闻一丝生机,诡异地沉默随着煞气仍旧往远处流淌。   虞药朝前走,那煞气便后退,给他一块前进的路。   虞药叫他:“够了。”   铃星看了他一眼。   虞药认真地望着铃星:“收手吧。”   铃星松开了手,点煞幡消失了。   煞气开始松动,在树林中消散。   突然一声厚重的梵音传来,伴着一声轰鸣的钟声,金光猛地散了煞气,一声大喝好似响在天际:   “孽障!” 第15章 僧道相见   虞药他们循声而望,在一片黑煞气后隐隐窥到一点金光。   这金光渐近渐显,而梵音阵阵更似悲咒响于九天之上:“涂炭生灵,毁天灭地,你可知罪?”   这明显是在问铃星,虞药转头看了一眼铃星。   铃星似乎对这来人出于本能地厌恶,他的表情逐渐难看起来,泛起了杀气,磨了磨牙:“狗屁。”   金光轰然炸开了残存的煞气,在雾中绰绰显出几个僧人打扮的人影。   领首的带着一顶斗笠,身着缁褐袈裟,左手立持禅杖,右手捻佛珠,脚上却着武僧布鞋,系着绑腿。后面众人打扮类似,无非法器不同,阶层稍逊。   这十来人并不抬头,金光雾气仍围绕着,潇潇立在远处,颇有遗世之感,似来自九霄之外,却施威压于此。   燕来行众人已经跑了回来,看到这突然出现的僧侣,反而更有些警惕。   金雾散去,僧侣们朝他们走来,众僧人仍经不离口,在某个僧人敲了下木鱼时,铃星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林舞阳仔细地看着他们,在他们走近之后,靠近虞药小声道:“他们是无喜之地的,我认得他们的衣物。”   领首走近,隔着虞药和燕来行,抬起头,露出一张年轻的脸,径直望向后面的铃星:“妖物,束手就擒吧。”   铃星皱起眉,周遭让他浑身不舒服,几乎逼出了他的暴躁:“你他妈才是妖。”   领首后面的僧人喝道:“孽障,人间世岂是你放肆之地!”   说着便抖出了佛珠,那佛珠泛着银光,似要脱手而出。   虞药赶紧上前止停,说他们只是路过,在此地被妖物埋伏。   领首的心思并不在这几个人类身上,他只问道铃星的来历。   虞药一时语塞,便说铃星是自己的表弟。   领首愣了一下,他转脸看向虞药,语重心长:“施主,切不可被妖物蒙蔽了心智。”   铃星在后面不耐烦起来:“老子不是妖。”   虞药也语重心长地回答他:“确实是表弟。”   说完看向铃星,摆出了长辈的架子,咳了一声:“铃星,来,下来请个安。”   铃星诡异地看了虞药一眼,没有动。   他现在已经进入战斗状态了,面对着来历不明的佛道人,他断然没有虞药那种和平相谈的心思。   领首并不惊讶,只是往前上了半步,礼貌地对虞药颔首:“施主,请让步。斩妖除魔是我佛家人本分。”   虞药不动,他笑了笑:“大师,他非妖非魔,自家人。”   领首只是摇头:“施主谬矣。”   虞药很坚持:“大师,我还不用别人告诉我敌友如何辨。”   领首合掌,像是要硬来,拜了一拜:“那就得罪了。”   他话未完,燕来行已经看不下去了:“我说你和尚怎么回事?我敬你是个出家人,怎得如此不分青红皂白。”   权无用符合:“就是,刚才那么大妖怪打的时候,你们呢?这会儿子来斩妖除魔了。”   领首后面的小僧按捺不住了:“刚才妖怪有这么大破坏力吗?这周围的活物都死绝了。”   大家转头看了看,方圆五里内,连只蚯蚓都找不着了。   虞药赔笑:“事发突然,所幸未伤及来往生灵……”   领首打断他:“阿弥陀佛,花草树木皆生灵。”   虞药继续赔笑:“是是。大师放心,我们几人在此地仍需逗留时日,必清扫这片树林,重播良种,之后也常回来照料,一定重还花草树木。”   领首转头看了看他。   虞药继续:“我以七……我乃北海权氏家主,言出必行。”说完看了眼权无用,让他拿来拜帖。   权无用消极怠工,慢吞吞地递了过来。   虞药恭敬地呈上。   领首看了看,朝虞药欠了欠身:“贫僧钝水,东湖佛修无喜之地执仗人。权家英豪之前便有所耳闻,七金叛逃后守北海者,唯权家一支。”   虞药尴尬地笑了笑,看来这位高僧对权家靠什么守北海并没有了解。   铃星仍旧感到暴躁,正门佛道的高高在上令他不停地泛起怒气,萦绕不散的金光法咒更让他手痒。   高僧搞清楚了大家的来历,可对铃星仍旧不依不饶:“权家名门正派,怎会有如此妖物?”   铃星周围忽地聚起煞气,林中响起一道惊雷,他几乎咬牙切齿:“我再说最后一遍,我不是妖。”   虞药暗叫不好,他只顾着求人,才发现铃星对他们竟有如此大的排斥。   血气方刚的年轻僧人们朝地上扎下禅杖,禅杖立刻在土里生根,大地仿佛被抓住,只待一声令下,微微地发着颤。   同时,僧人们立掌诵经,佛咒竟出口成形,密密麻麻罗列飞舞,将这周围重重围住,把所有人都围在密咒形成的牢中,接着一起敲一下木鱼,便突飞出数道金光,像鞭子一样朝铃星身上抽去。   铃星不是吃素的,金光鞭不及他身边被消解,他跳下地来,脚一踏,禅杖竞相从地里弹起。在他的召唤下,已死之走兽重组着骨骼,噼里啪啦地扭动着头,渐渐苏醒起来。只是已不再是活物。   领首还未出手,他只是平静地看着这一切,在铃星开始训死徒之时,转头看了虞药,叹了口气:“妖终归是妖。”   虞药也咬了咬牙:“能听我把话说完吗?”   燕来行实在是有些同袍情谊在刚才的并肩作战中诞生了,他已经忍了很久了,拔剑而出,剑指众僧人:“狂僧,竟连话也不让说完!”   权无用想想他们这路上走的辛苦,要去求助的人还个个儿是这种难缠的主,也丧得够呛:“我们有事相商,妖不妖的也先听听我们怎么说吧……”   僧人们正在扶起自己的禅杖,刚才那一下着实让他们有些上火:“妖无善,必杀之。”   说罢就要酝酿新的来击。   “今日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虞药赶紧安抚众僧:“大可不必动肝火。”   这把燕来行也刺激了:“好好好,看来必有一战。”   权无用也掏出了剑:“打就打,权家怕你们?”   虞药赶紧安抚这两位:“大可不必牵扯到其他不在场的人。”   僧人们愈加忿忿,甩开斗笠,立稳在地,盯着铃星:“气焰如此嚣张,非妖即煞,若是煞,不仅要杀了你,更要除掉炼煞人!”   另一位也附和:“有炼煞人便有炼煞炉,容忍炼煞之所亦需教化。”   又一位僧人也同意:“也罢,今日就多走一遭。”   虞药赶紧阻劝:“大可不必追究无辜之人。”   铃星冷笑:“好!来而不往非礼也,今日不光杀光你们,无喜之地老子也一并去了。要归西,都归西,谁都别想跑。”   虞药赶紧劝阻:“大可不必如此激进。”   僧人的领首仍旧冷静地看着这一切,摇摇头:“铃星此名,怕是取的‘杀神’之意。”   虞药赶紧疏导:“大可不必做如此理解。”   领首看着虞药无用的劝阻,并没有人要听他的,情势危机,一触即发。   四周吵吵闹闹,煞气郁结,金光腾升,互不相让,今日之战,也绝不只有此地一处战场。   双方的法器早已嗡嗡作响,长剑锋利泛光,禅杖重而响铃,死物蠢蠢欲动,活物箭在弦上。   一声清脆的鸟哨,双方拉开了阵仗,正时交战发时,虞药却扑通跪了下来。   于是众人愣住了。   无法说最惊讶的是谁,也许是听闻过权家大名的无喜僧人,也许是见证过他力挽狂澜的剑客,也许是认为炼煞人残暴无两的煞星,也许是认定家主高傲风光的师弟。   虞药言辞恳切,朝向领首作揖:“我北海有大劫,不是煞星,也不是妖物。诸位,能不能让我讲几句话。”   燕来行是在看不下去,转开了脸。   权无用脸一红,上去一把拉住虞药:“师兄!站起来!”   领首偏开头:“施主何苦,我等凡僧,不值得你跪。”   铃星还在发愣。   片刻,领首转回来,叹了口气,把禅杖交给旁边的僧人,伸手扶起了虞药:“我知道了,此地不适合讲话,去我处稍做休息吧。” 第16章 无喜之地   一路竟无人说话,林舞阳走在队伍里,也不敢大声出气,他跟在虞药旁边,时不时小心地抬头看看他脸色。   行至山脚,上山只一条路,分外陡峭,燕来行和权无用一前一后,将虞药夹在中间,铃星自己单单地落在后面,早已不再愤怒,甚至有些无所适从。   大队人从他面前过去时,铃星停住了脚步,这么热闹的正式场合,他并不太出现,以往他出过手,权清风就叫他退旁。   虞药面容严肃,走过了几步发现铃星没动,他转头叫,但心思并不在这里,随口说了一句:“走啊。”   于是铃星动步。   今日无喜之地出门十二位僧人,去东湖一县送一作恶妖物归西,除妖不需如此多人马,只是那妖是天宫仙官坐骑,俗杂料理倒是麻烦。   他们拾级而上,行至半山腰便可望见山顶寺庙,居高临下。   在山门口,钝水先迈入门,后者接连跟上,到了铃星,被人拦下。   拦他的是守门小僧,庄严不移目:“妖煞不得入内。”   铃星像挨了一闷棍,愣了一下,年轻的脸上浮现了点委屈和不忿,但很快又挂上了冷笑,抱着手臂往后退了一步,靠在了柱子上,半点没有相争的意思,仿佛早已习惯。   虞药不习惯,他折返回来,看着守门僧,挂了点笑意:“这是我自家人,我们来贵寺作客,实在叨扰。”   守门僧转向虞药:“妖煞作恶……”   虞药打断他,突然严肃起来:“我以权家名声担保,他必如常人行动,若有异动,我提头来见。”   守门僧愣住了,他转头看钝水。   钝水伸了手:“请。”   并未做过多停留,虞药跟着钝水去了禅室,讲起了相商之事,其他的人便等在院中的亭子里。   林舞阳坐在凳子上,拨弄着一块石头,燕来行抱着剑,正坐着望向禅房,权无用走来走去,铃星靠着柱子,坐在低围栏上,翘着一只脚。   他们沉默着,突然铃星开口:“你们今天去,多久发现了妖?”   燕来行反应了一下才发现铃星在问他,想了想回答:“回来的路上,怕不到一炷香的功夫。”   权无用转头问道:“怎么了?”   铃星望向禅房,若有所思:“他说过是埋伏。”   林舞阳也问:“什么意思?”   铃星转头看他们,有点不耐烦:“意思就是有人,是人干的。”   权无用一头雾水,燕来行好似明白了,他接道:“不错,在一条常有人走的山路,怎么会有如此强大的妖兽?”   权无用一惊:“你的意思是,哪些东西是冲我们来的?”   燕来行点了点头。   林舞阳咽了口唾沫:“你们……得罪什么人了吗?……”   铃星没理他,反而继续:“现在来埋伏我们,图什么?”   大家看着他,铃星继续:“受攻的只有你们两位,我们这边无事发生。假如妖兽成功,你死,他死,之后呢?”   权无用看了眼燕来行,又转向铃星:“你的意思是,冲着北海?”   铃星把头转开,看向禅房:“树林袭击,目的是杀了他。刚才我们和秃驴们剑拔弩张,唯一调停的只有他。不客气地讲,现在还惦记着北海有灾的,在我们这个‘封喉’里,只有他一个人。”   权无用惭愧地低下头。   铃星冷笑了一声:“所以杀了他,求援计划便无望;求援无望,祥龙镇必亡;祥龙镇亡,北海必有大灾。”   燕来行凝重起来:“这意味着,有人在暗处,掌握了我们的行踪?”   铃星摇头:“我们行程不紧,也从未防人,不需特意跟踪,也能掌握。”   燕来行看向铃星,他单以为这煞星功力非凡,却不知原来竟如此敏锐。   权无用倒问:“比如谁?”   铃星摆了下手,随意地答:“比如祥龙镇,一封信送到,百里外的人都知道。”   权无用愤怒了:“你指责我权家有内贼!”   燕来行拉他:“铃星公子只是举一例。”   他们又陷入沉默,权无用甚至带了点惶恐,如此推来,北海要遭的,绝不仅仅是妖兽袭城,更有可能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阴谋。   燕来行看了一圈周围的人,又回想起祥龙镇的各位,厮杀也好,守城也罢,也许有人,是装出来的。   铃星因为思考了很久才有这个结论,倒是不怎么讶异,他猜想禅房里的那位,如此紧张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发现,他们不仅时间不多,甚至对手也不仅仅是一位。   ***   虞药出来了,远远地扫了他们一眼。   钝水跟在他身后,跟他微微欠了一下身,便去安排入住。   虞药走过来,看了看跟僧人们交代的钝水,转回脸告诉他们:“我们在这里住几天。”   不是商量的语气,他已经决定了,众人没有什么异议,但铃星在注意到了虞药最开始出门的时候,扫他们的那一眼。   钝水安排好了,走过来请他们入房。   铃星和虞药一间,剩下三人一间。   权无用抗议:“师兄,我得跟在你身边!”   虞药扯出了慈祥的笑容,伸手摸权无用的头,边摸边跟大家说:“我这个师弟,真是一天也离不了我……”   权无用伸手打掉虞药的手,有点着急:“不是!”随即马上压低声音,“我有事跟你说。”   虞药愣了一下,又笑起来:“说什么?”   权无用把他往后拽拽,虞药抱歉地朝大家笑笑,跟他往后走。   于是权无用告诉虞药:“北海的事,可能是人为的,说不定有内贼。”   虞药瞠目结舌,瞪着眼:“谁告诉你的?”   权无用马上讲:“铃星说的。”   虞药抬眼盯向铃星,神态锐利,完全是当年七金督战的做派。他想,看来在场的六个人,都知道了。   从未见过这样的锐利,权无用吃了一惊,他伸手推了推虞药:“师兄,没事吧?”   虞药收回目光,笑起来:“没事,你好生安分,不要想太多,住一起有什么事,要来告诉我。”   权无用连连点头。   为虞药指好卧房,钝水便离开了,虞药先迈一步进了房,铃星跟了进来。   虞药转脸看他,摇摇头:“我说你也真是潇洒,出门也从不带行李。”   铃星开门见山:“你怀疑我?”   虞药乐了:“带不带行李还需要怀疑?”   铃星也笑了,悠哉地坐在凳子上:“你看着我,权无用看着那两个人。”   虞药也找个凳子坐下来:“是什么让你有了这样的想法呢?”   铃星给自己倒茶:“我不是怪你,这点防备不算什么。”   虞药把自己的杯子推过去,理直气壮:“给我也倒一杯。”   铃星顿了一下,看他一眼,接过了他的杯子:“但既然你怀疑我,又为何不让别人怀疑我?”   虞药支着胳膊凑近看他:“因你是妖煞,阻你、杀你、欲除你,这不是怀疑,这是断言。僧非法理,断也无用。我疑你,我疑他们,事况如此,小心为上。”   铃星勾着嘴角:“就这么挑明了讲?”   虞药拿回自己的茶:“你不错,早熟,聪明,心理承受力强。我不能跟他们说我怀疑你们啊,他们会伤心,你不会,你懂事理,明白是非,你不会介意。”   铃星皱起眉,看这人无耻开脱:“现在我觉得你有点恶心了。”   虞药笑了,凑上去,故作亲近的揽铃星的肩,挤眉弄眼起来:“说实话,你也觉得我不错吧。” 第17章 外道诵经   清晨第一声鸡叫后,这座别院里就开始响起无与伦比的噪音――虞药拿了个锈锅,拿了个铲子,站在院子里大力地刮着,边刮边扯着嗓子喊:“起床了!起床了!一日之计在现在啊!――”   他吊着嗓子喊,在这院子里就住了他们几个人。   同寝的铃星听见这刮擦的声音就惊坐起来,把桌上的瓶瓶罐罐都震碎了。   另一间的权无用,醒则醒矣,但不动窝,在床上翻滚:“这什么时辰啊……亲娘唉……疯了?”   燕来行也索性把头埋进枕头,舟车劳顿:“不知道……”   权无用把被子拉过头:“那就别起。”   燕来行也照做:“那就不起。”   权无用咯咯笑:“耗他。”   然后他们听见院子里一阵叮咣,应该是锅被砸了,又听见虞药突然柔声细气:“有话好说嘛――”   估计是铃星起床了。   可是不知道外面达成了什么协议,不一会儿刮擦的声音又响起来了,这次还响得特别近,仿佛就在耳朵边,他们把耳朵堵上也于事无补。   权无用蹭地坐起来:“妈妈的,没完了!”   他跳下床,气势恢宏地拉开门,对着门口的人就要痛斥,结果发现站在门口的是铃星,正训着煞气使劲地刮锅底。原来他是噪音的来源。虞药在后面哈哈地笑。   权无用理所当然地怂了,转身回去开始穿衣服,燕来行叹了口气,也坐了起来。   这时候大家留意到了从未醒过的林舞阳,纷纷聚到他周围。   “他一直没醒?”   “装的还是真的?”   “装的吧?真的可能吗?”   “去拿跟鸡毛来。”   “我往哪儿去给你找鸡毛?”   “无聊。”   权无用从鸡毛掸子上拽了根鸡毛,递给了虞药,虞药吹了两口气,往林舞阳鼻子下面放。   燕来行一脸严肃地说:“不是这么用的,要往鼻孔里塞。”   虞药很不爽,伸给燕来行:“那你来。”   燕来行接过鸡毛,转脸给大家讲解:“首先要选好边,不是直接插就可以的。然后……”他转回去看林舞阳的鼻子,“注意,是这个方向,把……”   林舞阳睁开了眼,他刚醒。   看见周边围了一群人,各个不怀好意地盯着他,为首的还拿着根鸡毛。   虞药一把夺过鸡毛,冲燕来行声色俱厉:“还是大侠,丢不丢人?!”   说完一挥手:“走了走了!”   燕来行:“……”   大家都出了门,站在星光熹微的院子里,打着哈欠。   虞药把锅收起来了,谄媚地朝大家问好:“各位兄弟辛苦了!”   大家不理他,随便地摆摆手。   虞药继续朝大家谄媚:“睡好了?跟我去个地方吧?”   权无用抱起手臂:“没睡好!”   虞药跑过去给他捏肩,轻声细气:“回来就给你睡,睡到明年,睡到天昏地暗,行不行我的小祖宗?”   燕来行抱起手臂:“床太硬,腰酸背痛。”   “燕大侠,燕大侠。”虞药跑过去给他捶背,笑得好像一朵花,“去了有软垫子坐。”   燕来行还算满意地点了下头。   权无用又抱起手臂,撅起了嘴:“那我想现在睡好再去。”   虞药一脚踹过去:“没完了你。”   于是还没休息好的众人在虞药的死缠烂打,坑蒙拐骗下,跟他出了门,去了,   禅房。   早课诵经的僧人聚集之地,现在连僧人都没来齐,钝水站在最前面,远远地看见了领着封喉进来的虞药。   虞药连拉带踹地把这些人弄了进来,钝水把木鱼放下,朝他走去。   “施主也来参与我门早课?”   虞药突地严肃起来,学着钝水的样子合了合章:“我等倾慕佛学已久,此次叨扰之外,甚愿一听佛谛,希望不会给您添麻烦。”   钝水对人向佛颇有好感,点了点头:“当然不会,施主这边请。”   虞药一脸大喜:“真是三生有幸。”   后面跟着的权无用他们,幸不幸的没感觉,但在钝水看过来的时候,还是一起挤出了笑容:“嘿嘿嘿。”   钝水面色友善,领人入席。   燕来行在草扎的垫子上盘坐下来,扶着垫子上下颠了几下,转脸看虞药:“哎,这就是软垫子啊?”   虞药刚送走钝水,伸手拍了拍燕来行的肩:“要不我的给你,你坐俩?”   燕来行倒没那个意思,他就是想揶揄一下这个大清早就把人叫起来的主儿。   虞药和铃星一人一边,中间夹着那三人,最靠近铃星的权无用用手肘捣了捣铃星:“哎,你不是不听他话吗?干嘛早上帮他叫我们。”   林舞阳也转过头看,燕来行也转过来瞅。   权无用拿肩膀顶顶铃星,笑起来:“没你这早起还就推不了了,你加入我们,一起捱,捱过他就赢啦。”   林舞阳跟燕来行呵呵地笑起来。   铃星也不转头:“总有人要做事吧。”   他这话一出,大家僵住了,沉默起来,又集体转过去看虞药,虞药正跟旁边的小僧学习今早要诵的篇章。   虞药讨来了几份拓图,马上转过脸分给他们:“快!好好看一下,有助于身心健康。”   ***   诵经开始了,仪式如常推进,不得不说,燕来行、权无用和林舞阳,因为一点儿说不清道不明的愧疚,听的非常认真,为了不睡过去,权无用甚至时不时还要自己掐自己的大腿。   林舞阳捣了捣权无用,权无用转头看他,有气无力地问:“干什么?”   林舞阳委屈巴巴:“要不你掐我一下?”   权无用没好气:“你自己不能掐你自己?”   林舞阳摇头:“我下不去手,我怎么会忍心这么对自己。”   权无用伸手往他腿间摸,林舞阳推他:“你干什么!”   权无用理直气壮:“你让我掐的啊,不然掐哪儿?”   林舞阳不吭声了,权无用伸手掐了他的大腿根儿,林舞阳抬手狠狠地揪住了权无用的胳膊,两人又同时把哀嚎咽下去。   辛苦的三人仍旧辛苦着,林舞阳眼睛都要黏住了:“你说……他怎么这么能扛?”   权无用简直气若游丝:“我师兄……很强的……”   燕来行转脸看虞药。   这一看不要紧,他愤怒了,转头朝他的伙伴们压低声音道:“他睡了!”   “什么?!”   虞药垂着头,眼睛已经闭上,嘴巴还在动,但确确实实是睡着了。   林舞阳惊叹:“睡着了还在念啊……他说什么?”   燕来行凑近听了听,转头告诉他们:“听不清。”   于是权无用转脸看他这边的铃星,更加出离愤怒:“这家伙元神都跑了!”   大家又愤愤起来。   权无用尤其:“我还说怎么他就跟师兄一条裤子了,原来早让他跑了。”   燕来行把有点晃悠的虞药扶正,对着权无用:“要不我们也跑?”   权无用同意:“好。有法不使?”   林舞阳抗议:“你们都跑了,我怎么办?”   燕来行和权无用愣了一下,挠了挠头,最后继续回去看经书了。   诵经已经进入了终章,燕来行一掌把虞药拍醒。   虞药惊醒的时候一下子挺直了身体,在众人中非常明显,钝水为此停了一下。   虞药笑了笑,低下头,钝水继续他的结语。   燕来行问他:“睡得好吗,队长大人?”   虞药有点不好意思,咳了两声,完全领略了他的意思:“有什么困难尽管提,我一定给你们解决。”   于是那三人便不怀好意地嘿嘿起来。 第18章 成双夜行   又是一天诵完晚经,钝水带着虞药走在最前,送他们回房休息,路上与虞药探讨着金刚经的奥义,年轻严肃的脸上居然浮现了点愉快。   其他人跟在后面,还为绕嘴的经文脑壳痛。   燕来行问权无用:“你们修道的,也有经书要念吗?”   权无用正在拿拓本挠自己的头,听这一问回道:“有是有,但是我们那个比较实用……”   燕来行也摸了摸下巴:“也是,我们的心法倒也是练家,修内功,出外招……”   林舞阳不同意:“我觉得写的挺好的啊,今天都给我看哭了。”   权无用:“……”   燕来行:“……”   转眼送至门口,钝水朝各位告别,五人分成两拨,各自回房去。   虞药临进门时还在跟权无用打着哈哈,嘻嘻闹闹的,进了门就背手一立,听着后面进来的铃星,关上了门。   虞药转身看他,两眼亮晶晶:“查到了?”   铃星点了下头。   “好好好。”虞药拍他的肩,“走走走!”   说着便要拉着他出去,还没走两步又停下来,互相看看:“是不是应该换一身行头?毕竟夜行。”   铃星上下打量了一下他:“你换吧。”   虞药也不嗦,脱了衣服就开始换,他怎么翻都只有浅蓝和青色的衣裳,连个接近黑色的都没有。   找了半天,他嘿嘿地望向铃星。   他们吹灭了蜡烛,轻手轻脚地出了门,打从权无用他们的卧房过,正听得他们三人在互相吹牛地讲着自己的见闻。   两人翻出了院墙,朝寺庙西边摸过去。   路过寺钟时,正巧看见一个抱扫帚的小僧,排头兵虞药立马停下来,用背顶着铃星的胸膛,往后退去。   铃星无可奈何地随他去。   虞药紧张地望了一会儿,发现那抱扫帚的小僧正头一点一点的打着瞌睡,松了一口气。   虞药刚把脚迈出墙体,又迈回来,扭头闷声道:“是这边吗?”   铃星终于说出了他憋了很久的嘲弄:“不知道路你当什么前锋?”   虞药自知理亏,退后一步,把前面的路让给铃星。   再出发的时候虞药才发现――原来铃星这小子跟在后面所以不知道――铃星在夜行的时候居然也是挺直了身板儿走路的,浑然没有潜入作战的意思,简直猖狂非凡。   在铃星又直儿巴登地准备穿过一个大院时,虞药扑上去把他按弯:“你弯弯腰行不行?”   虞药指了一下这院子里别室中正挑灯夜读的僧人,如果他们这么大摇大摆地走过去,会被人看见影子动过去。   铃星扭脸瞪着虞药:“你下来行不行?”   虞药发现自己还在铃星背上,讪笑着跳下来:“得罪,得罪。”   潜行半柱香时间,他们终于来到了一处静地,这花园中间有一片湖,正在月光下波光粼粼地泛着水光,湖中栽着莲花,早熟的已经绽了朵,最多的还是大片大片的荷叶,在风里摇曳。湖中心端坐着一间八角亭,挂着寺铃,风吹过便叮铃铃地作响,仔细听还隐约夹着梵音阵阵。   虞药藏身在拐角,侧着身朝湖边望,舔了舔嘴唇:“八成错不了。”   铃星抱着手臂靠着墙上:“废话。”   原来,这莲花亭,正是地缚绞杀阵三点之一,这几日每日早经之时,铃星魂魄出窍,就是在无喜之地中寻找预言之地。   虞药拉了一把他,过去几个夜晚巡查的僧人。   等声音渐远,虞药就摩拳擦掌要往上去,被铃星一把拉住。   铃星看着他:“说好的事?”   虞药心不在焉地点头,继续观察四周:“放心,无喜之地的事一完,我就接受你那个鬼府什么兽的验明,搞清楚我到底是不是权清风。”   铃星认真地纠正他:“不是鬼府,是阎罗界。上有天宫,中有各家修佛悟道门派,下有阎罗万鬼界。”   虞药转头看他,笑了:“所以,你是阎罗界出来的?”   铃星没回他,继续道:“笛燕,可辨魂,你是不是权清风,他尝一口血就明白。”   虞药点头:“没问题,这边搞完就给你验。但是有一条,你说过,那玩意儿尝完血就晕过去,也不知道什么时候醒过来,那在他醒过来之前,你还得听我的……”   铃星看他一眼,虞药改口:“合作,合作。”   于是他们两人再次看向湖中间,确认了没有人过去,虞药仿佛重回战场,一摆手:“上!”   铃星看他一眼。   二人到了湖边,虞药边开始四处找路,这才发现到湖中心的亭子根本就无路。   铃星看着虞药一筹莫展,听得又有脚步声阵阵。   烦躁的虞药转头看了一眼:“没完了。”   可他们现下正站在一片空地,进不得进,退不得退,完完全全地曝光在月亮下。   虞药正在想往哪里跑,却看见铃星竟然慢慢隐了身:“你小子,有这招,怪不得不用夜行衣。”   他试着朝铃星的方向靠了靠,果然向他想的一样,铃星周围的东西都能隐匿于空气中。   脚步声拐过弯就要到达,虞药使劲往铃星身边靠,他看不见铃星,只是凭着感觉朝那个方向贴过去。   可惜不得章法,虞药还有半边身子能被看见。   他正慌张时,听得耳边一声轻叹,他被人环住了,脑袋靠在了某个胸膛上,有双手臂搂着他的腰。   虞药僵在了原地。   脚步声渐渐过去,手臂松开,虞药还僵在原地。   虞药感到了身边的热源退后了一步,但还是没看到人影,他听到铃星的声音,不知所在的轻叹:“我真不知道你到底真真假假,到底要什么……”   接着铃星便显了形,面向莲花亭,侧对着虞药,好像刚才的轻叹不是出自于他。   铃星转头看他:“你想要怎么过去?”   他指的是去莲花亭。   铃星本来打定主意任由虞药自娱自乐,但最终还是出手。   虞药的情绪却很低沉,那来自别人突然的亲近,有一瞬间虞药恍惚觉得自己不是一个人在做这件事情。然后他又意识到,他确实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同盟。   听了铃星的问题,虞药回他:“随你方便。”   铃星朝虞药伸了伸手,准备带上他,却被虞药不动声色地躲了躲。   铃星走向湖边,脚踏上了湖面,水面的流动戛然而止,随着铃星迈步,水面停止出了一条路,虞药跟在后面。   到了亭中,虞药掏出了从乐厚那里拿来的罗盘,跪在地上,仔仔细细地对着方位。铃星望着风。   虞药放下罗盘,又掏出地图,勾勾描描,最后掏出了一颗紫色的石球。这球一靠近虞药在亭子中标的点,就要往下坠,并骤然闪现一道恢弘的强光,虞药扑身盖住,将紫球拖开那个点,回头看铃星:“找到了。”   这一瞬的紫光,也足够整个无喜之地醒过来。   虞药迅速起身,准备离开,境地的火把已经点了起来。   铃星再次伸了手,却又收回去,他走去湖边,用脚一点,水中荷叶纷纷聚拢,搭出一条通路,铃星转身看虞药:“请。”   周围明火已上,喧声已起,足音四传,虞药看着这学来礼仪的煞星,嚣张地对周遭充耳不闻,尊重地给虞药造路。   在这种时刻送给虞药的“讲究”,简直是纵容。   虞药愣了一下,承了他的好意,大摇大摆地踏上去,笑着拍铃星:“谢了,兄弟。” 第19章 务农耕地   钝水给虞药添了第二道茶,他们还是没说话。   钝水端着茶碗,一丝不苟地饮下,虞药也只好拿起茶碗,顺道瞟了眼旁边站的僧人。这位僧人一身白袈裟,跟钝水比起来,面容倒是锐利许多,如果说钝水是个摸不清想法的平静无忧无喜之僧,那白衣僧则像一个带刀修佛之僧了。   白衣僧注意到了虞药的目光,朝这边抬了抬眼,虞药不动声色地移开了目光。   钝水开口了:“这几日辛苦几位与众僧一起诵经食斋了。”   虞药赶忙摆手:“哪里话,聆听佛学是我辈之荣光。”   钝水客套地笑了一下,继续道:“佛经之语,若有需探讨之问,尽可与我寺僧人相论,实在无须秉烛夜行,寻无人地念。”   虞药愣了一下。   白衣僧上前一步:“阿弥陀佛,昨夜施主去莲花亭有何贵干?”   虞药转头看他,脑子盘算着,不对,我确定他们并没有直接看到我们。转而又想,除了我们他们还会怀疑谁呢?   虞药转向了钝水,虽然回的是白衣僧的话,却眼看着钝水:“还是上次的事,我跟您说过的。现在我想……”   钝水抬手打断他,对白衣僧点头:“采微,你先出去吧。”   白衣僧看了一眼钝水,退了出去。   虞药便接着刚才的话:“上次我跟您商量的事……”   钝水摇了下头,没有让他把话说完:“北海之灾,我等皆感痛心,如果能相助,定然竭尽全力,可您也知道,无喜之地乃佛修之地,上听东湖讲佛堂,如此大阵仗,没有讲佛堂允许,不能派我地僧人插手其他地区内事。”   虞药点头:“我明白。”   钝水继续:“恐怕也不能允许您用无喜之地。”   虞药猛地抬头:“大师,上次您说虽不能出手相助,可还愿借贵地一用。我念您处境不易,也无须您透露成阵之地,我自寻便是。如今我已寻到,您又反悔,不太合适吧?”   钝水沉沉地望了一眼虞药,张了张口,似要开口,却又没说话。   虞药笑了下:“我猜,您上报讲佛堂之后,得到的反馈不怎么样吧?”   钝水垂下眼:“阿弥陀佛。”   这就是默认了。   虞药苦笑了一下,挠了挠头:“也怪不得讲佛堂,北海是神弃之地,你们佛修还是要登天的嘛。”   钝水甚至有些痛心地摇了摇头。   虞药觉得应该安慰一下他,却又实在没心思开口。   钝水又问:“施主可找到了怀疑的内鬼?”   虞药摇头:“说是内鬼,却又未必。我只是怀疑北海之灾实乃人祸,但没什么证据。说起来北海得罪的人也太多了,权家得罪过的人,七金得罪过的人,以前威风时候得罪过的人,谁知道呢……”   他们又沉默起来,茶凉了下去。   ***   虞药出门的时候,权无用他们正等在堂前,见他们出来,便围上来。   燕来行问道:“怎么样?”   虞药明知故问:“什么怎么样?”   权无用有些愤愤:“这秃驴还挺能打闪。”   虞药看他:“你在说什么?”   林舞阳也凑上来:“铃星什么都告诉我们了。”   燕来行贴心地拍了拍虞药:“怀疑我们也是正常,不怪你,现在好多了吧?”   虞药干笑两声。   权无用咬了咬牙:“我真是不明白,这救苍生是天经地义的事,怎么还如此推诿,真让人看不起。”   林舞阳推了他一下:“行了吧你,就因为是天经地义的事,所有人就都该出手相助吗?人家就没自己的事要做吗?什么都先着你?你正义你了不起?一点人情世故都不懂……”   权无用白他:“就你懂,见死不救多了不起。”   虞药开始头疼了:“别吵了……”   燕来行转头看虞药:“看来无喜之地是没戏了,我们下一步怎么办?”   虞药有点无奈,他挠了下头:“能怎么办?先去把花草种子种上吧。”   燕来行一头雾水:“什么花草种子?”   一直没开口的铃星说话了:“在山路上破坏的花花草草。”   权无用瞪起眼:“都什么时候了,师兄你还想这种事?”   虞药又挠了挠头:“什么时候答应了别人的事也要做完啊。”   燕来行和权无用偏过脸去。   虞药只好又去说好话:“咱们快点干,干完就上路。地缚绞杀阵需地气最强三点,罗盘指了这一点就在这附近。地气聚集通常连山,也不会只有一个无喜之地。”   燕来行和权无用偏过脸来。   ***   第二天,虞药一行人就背着种子扛着锄头下山去了,跟他们一起的还有三四个僧人,领首的正是之前那位白衣僧。   燕来行一边背着剑,一边背着锄头,权无用指着他哈哈笑:“大侠就是大侠,背锄头都比别人飘逸许多。”   燕来行仰天长笑:“早耕种于山林,夜舞剑在乡间,行于百田,卧于旷野,就是仙家也羡慕啊。”   权无用学着他扛起种子袋:“老子要种向日葵。”   林舞阳凑过来:“那我要种郁金香。”   虞药转头问他:“什么东西?”   林舞阳拍着他在集市上淘来的种子:“我昨天找了一下午呢,产自天山。特别好看,我小时候阿爷从西域带过来在我们家中过。”   虞药来劲了:“燕大侠,你种什么?”   燕来行非常自豪:“白菜。”   大家:“……”   燕来行:“怎么了?”   大家纷纷竖起大拇指:“中原有你了不起。”   虞药又问铃星:“小子,你种什么?”   铃星掂了掂手里的种子袋,诚实地回答:“不知道。”   虞药过去接了他的袋子,翻开拨弄了几下,也没看出来是个什么,大家互相传着看了看,不知道是什么的种子。   铃星猜测:“估计是花。”   虞药拍他:“开出来就知道了。”   权无用叫虞药:“师兄你种什么?”   虞药潇洒地一挥手:“大蒜。”   采微转头看了他们一眼,一群即将无家可归的人,前途未卜,试图苦中作着乐。   他们带来的花花草草,花期不同,连生长所要求的土壤和光照都不同,但这些人干得非常起劲,锄头飞舞,各自在山上寻一片地,栽种自己的种子。有的爬上了山坡,有点沿着路边,有点钻进树林,在树根边种。   他们翻开已死的土壤,向下掘着尚存生机的土壤,也许要挖很深,终于能看见泛着黑色光泽的土壤,有生物活动的影子,这样的土,才有生的可能。   于是他们把新土挖上来,一寸一寸,一亩一亩,翻出生的土壤,栽下种子。   林舞阳翻得慢,力气小,手忙脚乱。远处的采微看到了他,放下了手中的事,过来帮他的忙。   林舞阳正拿着小锤,一下一下砸顽石,试图把石头砸碎,好松松土。采微将自己的白袈裟卷起,蹲在了林舞阳的旁边,帮他把砸碎的石子拣出来,把土挖松。   林舞阳抬头看了看他,发现这和尚年龄倒也不大。   采微抬头看他,目光沉静如水:“怎么停了?”   林舞阳才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下了锤子,便赶紧又挥起来:“噢――”   话音刚落,林舞阳就砸在了自己的手上。   他尖叫一声扔下了锤子,抖着手不知道如何是好。   采微拉过他的手,从自己的袈裟上撕下了道布条,一声不吭地给他包扎。   林舞阳看着自己的血慢慢渗透了采微包扎的白布,看来直接这样止不住血。   采微又抖开了布条,拽过了林舞阳的手,放到了自己的嘴巴,伸舌头舔掉了他的血,揉散了淤血,又撕了布条,重新包扎。   林舞阳像被雷劈了一眼,呆愣在原地。   虞药和铃星,各自扶着锄头,聚在一起,朝他们看。   虞药啧了一声:“和尚怎么比我还不要脸,男男授受不亲啊。”   铃星啧了一声:“和尚没有你不要脸,你是故意的,他是无意的。”   虞药转脸看他:“你又懂和尚了?”   铃星转脸看他:“我不是懂和尚,我是懂你。”   这突然而来的一句话,让虞药愣了一下,过了好半天才转开眼,有点无奈:“不要随随便便乱讲话,你们这种什么都不懂的,才要人命。”   铃星到这儿就不明白了,转回去玩儿锄头。   林舞阳还在愣,采微从他手里拿过了锤子,继续他未完的工作,仍旧不发一言。   看着采微轻轻一敲就碎掉了他半天才砸碎的石头,林舞阳老老实实地收了手蹲在他旁边,看他工作。   林舞阳看着看着就问:“大师,晚上巡逻的是不是你呀?”   采微不回头:“贫僧是守寺僧。”   林舞阳点头:“哦……这样。那个……大师,你们真的不帮他们吗?”   采微手停了一下,又接上去继续:“佛堂自有安排。”   林舞阳望了望远方正在舞锄头的那帮人,又转回来:“大师,我是东湖人。小时候就住在滋芽村――您知道吧,就在无喜之地山脚下。那年我阿爷阿娘被强盗杀了,无喜之地的僧人路过把我救了,带我回去待了一个多月,后来又把我送回爹娘身边。我知道您一定也不记得我了,佛家人慈悲为怀,普度众生,救过的人不计其数。只是……那时候佛堂也有规矩,非佛修之人不得入无喜之地,僧人也从未将我遗于荒野啊……如果俗人可救,北海人救不得;众生皆苦,神弃之地不可怜,那这岂不是……”   采微转头看他,仍旧是平淡的表情,林舞阳的话戛然而止,没再说下去。   于是便又是沉默地耕种。   虞药把自己那块儿种完,就到处转悠,去帮帮这个,又去哄哄那个,力求使大家愉快地耕种:“耕种是有意义的,生生代代的,春一来,呼啦啦地又起来啦!”   他帮着权无用把土培好,权无用问他:“怎么个起来法儿?”   虞药笑嘻嘻地:“万古长青。”   权无用笑着白了他一眼。   可虞药远不如他看起来的那样闲适。   帮得差不多了,虞药在没人看见的时候,又溜回了自己的种子旁边,他种的是梅花,是北海的名花。   虞药低着头,一边培土,一边自然而然地蹲着,逐渐地跪在了地上,他翻着土,对着花讲――又或许是自言自语,却看起来像在对着花祈祷。   “我以前也不会在乎的,赶上打仗的时候就更不会在乎。打完回防,路上顺手就能灭一个城,然后看他们挂上天宫的旗。我想,这是功德,这是功绩,天道行四疆,天理征八荒,无力抵抗的人活该输。   我知道弱者活该输,我没想过弱者就活该死完啊……   弱者要什么气节,死就是死有什么气节?一颗火石砸下来,管你出门去干什么,管你买了菜还是肉,回家还是谈生意,管你今日婚嫁还是丧礼,统统死干净。   这对吗?这不对吧?   我以前没想过的。   太弱了,太弱了,我再也不想这么弱了,我看见北海溃败成那个样子,北海人逃成那个样子,真恨不得瞎了我的眼……   如果我们知道哪里做错了,我们还可以改。可是弱怎么改?”   虞药停下来,他几乎伏在了那片地上。   “我信仰什么呢?”他慢慢地抬起头,用手按着土,“妈的,我信仰什么呢?”   虞药的手在刨土,手指缝里泛出了血,可他没有注意到,他已经有些跑神了。   他猛地挖到了一块硕大的石块,没有挖动,虞药继续刨土,却难动它分毫,虞药便愈加投入,手指的血越渗越多。   突然,这块石头在他面前碎开,碎成了一粒一粒,竟如沙般大小,解了虞药当头之忧。   虞药一惊,他抬头四望,看见了抱着手臂的铃星。   铃星本来侧着的身子,在留意到了虞药的目光后,背过了身。   虞药便停了,他不再疯狂地刨土了,也不在拿手磕石了,他呆愣地跪坐在地上。他的气息逐渐平稳,从某个偏狂的思绪中回过了神,他清醒过来。   虞药转身,拿了纱布给自己包扎,他又望了一眼铃星。   铃星站在那里,侧靠着树,离他不近,但却总是不太远。 第20章 世外来客   僧人们站在钝水的身后,看着已经整理好行囊的虞药一行人。   虞药看了看这个阵仗,甚至分了心数了数人数,有点惊喜又有点不好意思:“不用这么多人送的。”   钝水笑了笑,他年轻庄重的脸上只在客套的时候会露出笑容,近日来相处,逐渐变得真诚,他竟然掏出了一串佛珠,手镯模样,递给虞药:“一路小心。”   虞药有些感动,接过来仔细研究了一下佛珠的木材,还没摸够就又传到了下一个手里,击鼓传花似地在每个人手里经过,好好赞叹了一番佛门工匠的手艺。最后由权无用传到铃星手里。   铃星随手接了过来,碰到的一下就好像过了一阵闪电,佛珠上的黑色佛咒竟然密密麻麻地往他身上爬。电击使铃星差点松手扔掉佛珠,但他猛地攥住了佛珠。   权无用看铃星的脸色,眨巴眨巴眼睛问他:“怎么了?”   铃星把佛珠还给同样在旁边的燕来行,尽管手都有些都抖,但还是控制自己的音量:“没事。”   铃星抬头看了眼钝水和虞药,那两人正在谈话,采微注意到了这边,转头看了眼,正好对上了铃星的眼神。   虞药留意到了采微,也停下了谈话,转脸看铃星:“怎么了?”   铃星摇了摇头,燕来行赞叹着这个做工,又挨着递了回去。   钝水合掌:“采微会送你们下山。”   他们正在道别,门口响起一阵喧闹,看门僧快步走了进来。   钝水皱起眉头:“怎么回事?”   看门僧看了看虞药他们,似乎不确定该不该开口,钝水点头:“无妨,讲吧。”   看门僧道:“她们又来了。”   钝水的眉头皱得更紧,没有应声。   虞药倒问了:“大师,有什么难处?”   钝水抱歉地朝虞药笑了下:“先送各位下山。”   他话还没讲完,寺门的喧声更甚,守门僧求救似地看了眼钝水。   虞药看他们为难也接过话:“我们不急。”   钝水便点了点头,看向守门僧:“请她们进来吧。”   虞药他们转头看,先进来的是几个家丁,站了两边,一边三个,接着四个轿夫抬进了一台轿子,轿子边跟了一个打扮华贵的丫鬟,一个衣着显赫的管家。   虞药挑了挑眉毛,心道家里的伙计都这么气派,不是简单人啊。   这轿子并没有进院子,刚过了门口就听见轿子里有人开口,叫停,于是一群人便停了下来。   轿子里的人声音是个女性,听起来倒像是上了年岁,但中气十足:“怎么不叫醒我!入无喜圣地能抬轿吗?!”   一群人不敢吱声,侍从一个示意,前面的轿夫稳稳地落下了轿子,丫鬟挑开了轿帘,扶着一位老妇人走了出来。   这老妇人今日看来确是已经去了繁妆重礼,但仍旧气度非凡,不似常人。   钝水一直看着她,但动也不动,在老妇人出轿时遥望着点了下头,看来相熟已久。   老妇人出了轿,被人搀着走了没几步,就抽了手,让侍从们站旁边,接了自己的拐杖,朝这边走过来。   那拐杖不简单,仗长人高,仗头雕狻猊,黄金镂花,功夫极深。   燕来行都眯了眼,凑近虞药:“怕是官家人。”   老妇人近前来,钝水合掌:“宋老太君。”   宋太君也微微欠身:“大师,又来打搅了。”   ***   没走成的虞药一行人也没地方去,便在正厅前听着他们谈话,双方似乎都并不太介意他们的在场。   这宋老太君身出名门宋家,是东湖赫赫有名的将门,家里光分部统帅便出了五位,东湖武联同盟统领一位,还有三位大将,都是女子。征伐守土三代,宋老太君不仅父死于战、夫死于战、子死于战,自己也曾披挂上阵。在群妖作乱时,强有力地支援了东湖战场的法术大战。   一生肝胆忠勇,授狻猊拐杖,整个东湖,文朝官宦尽让礼,仙门法家需承面。   虞药他们坐在一旁,看宋老太君跟钝水说话,态度竟十分谦恭。   宋老太君不是第一次来无喜之地了,她曾来过三次,所求之事无非是除煞杀妖,尽是些佛门日常工作,但不知为何,钝水却并不保证下山相助。   燕来行凑到虞药身边:“你说,和尚们为什么不帮忙啊?”   虞药摇头,他也不清楚。   权无用撇嘴:“依我看,和尚们就是看着心善,其实什么都不管。俗话说的好,无情最是仙佛家。”   虞药皱起眉:“有这个俗话吗?”   “有啊,”权无用摇头,“那种越喊大道、公义的,是非错对划得太简单了,越连个人都做不好。”   大家一起转头看他。   权无用一瞪眼,想起了刚才的手链,便指了下铃星:“不信你问他。”   大家又一起转头看铃星。   虞药问道:“怎么了?”   铃星并不回答,他反而看着正在交谈的钝水和宋老太君,告诉虞药:“没这么简单。”   虞药愣了一下:“什么不简单?”   铃星告诉他们:“那老人身上,有煞咒。”   虞药一惊:“被人下了咒?”   燕来行也奇怪起来:“那僧人们没发现吗?”   “发现了。”   突然从他们身后传来了回答,众人纷纷转过身去,看见了站得笔直的采微。   采微一出现,因为要走有点闷闷不乐的林舞阳马上来了精神,他拉采微的宽袖:“什么?什么?讲一讲。”   采微看了一眼被扯变形的袖子,愣了一下,林舞阳的手被权无用给摘了下来。   “宋老太君已访遍东湖,为家中除煞,但仙门佛家都束手无策。我与住持下山看过,宋家已坠煞阵,除煞代价极大,老太君不愿付此代价,但确实没有别的破煞之法。”采微看了一眼老太君,“若是成煞阵不久便求援,倒也不至于如此,可老太君为破煞阵奔走之时,煞阵早已裹宋家,染人之众,实乃罕见。我等也无好法,只能用些法器,暂时为生人避一避,但总不是根治之法。”   一行人又望向宋老太君,以及摇头的钝水。   铃星突然扬了扬声:“我有办法。”   他的声音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老太君转过头,疑虑地打量着他,随后又转身看钝水:“这位是?”   钝水道:“北海权家修仙人。”看老太君仍是疑虑的样子,又补充道,“名门世家,我地新友。”   钝水起身,让了让身:“施主有法,请里面细讲?”   铃星点头,走了进去,虞药他们也跟上。   铃星看向老太君,毫无做礼的习惯,直截了当地开口说:“要帮你,你要说实话。”   老太君愣了一下,又看向钝水,后者摇了摇头,对此事并无所知。   老太君便道:“少仙,借一步详谈。”   两位神神秘秘地往旁边去了,钝水走向虞药:“当真有解决之法?”   虞药看了眼钝水,点了点头道:“他说有,那就是有。”   钝水点头:“如能为老太君解决此事,真是功德一件。”   虞药笑了笑。 第21章 僧道下山   横插一道,虞药他们将要帮人趋煞了。   权无用甚是烦躁,他行李扔给燕来行,拽着虞药的衣袖嘀咕:“师兄,你知道我们还是有事要做的吧。”   虞药看了一眼铃星,后者若有所思地望着门外。   林舞阳和燕来行不发表意见,只是看着虞药。   虞药想了想,走向了靠在门边的铃星。   “咳咳……”   铃星转头看他。   “是这样的啊……”虞药搓着手,一副体贴下属的领导者风范,“你一般不会这么执着于一件事,所以,我想问问有没有什么理由?”   虞药的表情十分诚恳,相比之下铃星就散漫得令人发指:“什么理由?”   “必须要做这件事的理由?”虞药看了一眼权无用,“倒不是说不愿意帮老太君,但是大概需要多久……?”   铃星反应过来了:“噢,那可以分开,我自己过去就可以。”   虞药凑近铃星,伸手拉住了铃星的衣领,像是拽但又没有用力:“你说什么?”   铃星看着虞药突然的严肃,倒是没有动弹,只是沉默了半天,回想了一下,道:“我前些天查地方的时候,宋府确实有一处地方,地气氤氲,也可做阵点。虽然比不上无喜之地,但若控阵点之人修为足够,起阵不成问题。”   虞药眼睛一亮:“当真!”   铃星耸了耸肩膀,作为回答。   虞药大喜,转身就要回去分享这个消息,却又停步,转过来看铃星:“你要去,不是因为这个吧。”   铃星没有回答。   ***   此次下山,因为有了虞药五人,无喜之地倒更像个相伴的,只来了钝水、采微和另外两个武僧。   他们在宋老太君下山的翌日启程,脚程半天便到了宋府,正是正午时刻,但宋府豪门大院,紧锁红门,连金铜门锁都生了青苔。   采微拍了几下门,里面还未回应,对街的一间宅邸里,跑出来一个男人,正是上次见到的老管家。管家跑到他们面前,帮着接过了行李,请他们去宅邸休息。   燕来行奇怪道:“管家,你不住宋府吗?”   管家伸手请了请:“少侠先请,喝口茶,容我慢慢说。”   待到众人随他去了宅邸,管家忙里忙外地倒茶添水,虞药这才发现,上次见过的侍从、丫鬟都在这间宅邸了。   落了脚,管家终于开始讲起宋府的事。   管家宋九哥,打小便入了宋府,做过宋家老爷的贴身侍从,后来带过宋家的少爷和公子,在宋家三十余年。   宋府自从招煞之后,境况每日愈下,起初,宋家还有瞒上之意,并未做任何处理,甚至未曾找过佛道之术。可那煞气突发狂,一日竟使得府内三位少奶奶携幼子幼女上吊而亡,至此便再也瞒不住。   上皇来查,指派僧人仙人来相助,又因为宋老太君之阻,迟迟不得解,事情越传越大,上皇震怒,索性甩手不管,宋府便日益衰落下去。可怜宋老太君,家中男丁尽丧,女眷也无一幸免,子嗣尽没,只剩一人。为使恶煞不侵害他人,便散尽了家中奴仆,但宋九哥等几个入府时间长的,实在舍不得,便在街上的宅邸住了下来,仍旧远远照顾着宋老太君。   大门早暮各开一次,他们便送些饭餐,并不多留,偶尔陪同老太君出趟远门。   钝水听完摇了摇头:“上次之后,已经恶化至此……”   宋九哥点头:“上次高僧来的时候还可入府相谈,现在老太君一人在里面了。”   燕来行皱起眉头:“那午时可进?”   “恐怕不行。”宋九哥回道,“需到暮时,天黑。”   林舞阳突然往前凑了凑:“那……里面有什么啊?”   宋九哥看他一样,又看了看周围人,着实有些为难:“这个……说不好……”   权无用急了:“老儿,你是要我们什么都不知道就往里闯?”   宋九哥一听,连连摆手:“没有的事,只是这个我不能说……”   场面紧张了起来,虞药插了话:“您不方便讲就算了,我们问高僧便是。只有一点,暮时入门,你们去吗?”   宋九哥松了口气:“去的,去的。只是老太君不让我们呆。仙人们不用担心,不是什么杀人的东西,只是鬼簌簌的吓人罢了。您不是我们宋家的,不会有危险的,之前来施法布道的也没有受伤的……”   权无用脸一红:“我们不是害怕……”   ***   上了一轮茶,钝水讲起这个宋府的恶煞。   三年前,一小股妖兽袭击了东湖,主攻的就是东湖名土,东巷镇。居东巷镇的宋府义不容辞,自然是联合仙佛斗法的领头人。   此役诡异得很,来犯妖兽断断续续,持续一月有余,但十分溃散,打败不需多费力。但在最后一次进攻时,却不再像之前那样盲目地攻击镇子,反而集中一点,专攻宋府,甚至足足包围了宋府九天。   这九天内,宋府死人众多,宋府少当家便在奋战中陨殁,仙佛家也损失惨重,来犯者绝非之前见过的普通小妖,甚至出现了上古妖兽。   钝水本已登天入佛堂,知此惨事退佛还僧,重回无喜之地,率徒众战于宋府,最终与府内里应外合,杀灭了所有来犯妖兽。   本以为事情便告一段落,没成想至此之后宋府便沾上了奇怪的东西,这东西非妖兽,不是来势汹汹,反而处于暗处,玩弄人心,渗透五脏。像一幕纱,笼罩在每个人头上,不死不休,实乃恶中之邪,人间之罪。   钝水说这句话的时候,看向了铃星。大家顺着他的目光一起看了过去,但铃星毫不在意地回看着钝水。   虞药没有留意到大家的行为,他只是皱着眉头,按着自己的下巴,喃喃道:“莫非……”   权无用忙问:“什么?”   虞药放下手:“我只是在想,这样的攻击方式跟我们北海倒是很像。先是零散小妖兽,进而主攻,这样的话……”   突然想到了什么,虞药一拍头,问钝水:“高僧,当年征伐西域的时候,可曾效过力?”   钝水微微一愣,点头:“征伐西域之前,西域群妖来犯,贫僧战于东湖战场。”   那就没错了,虞药暗道。西域当年屡屡来犯,东湖、北海、南菱不堪其扰,才出力征伐,将西域纳入天宫域下,算来不到二百年。   虞药便问道:“在这东湖,不,在这东巷镇,可有什么上古巨兽埋于此地?”   钝水的眼睛骤然暗了一下:“巫藤虫。”   虞药倒吸一口凉气。   燕来行赶忙插问道:“什么虫?”   权无用转头看他,从未有过的严肃:“也是上古凶兽,需焚心而死,心脏九天即可再生,再斩。连一年,方可杀尽。”   燕来行若有所思:“这么说来,当时围攻九天,有可能就是妖兽们想要复活巫藤虫。那,巫藤虫的心该不会埋在……”   钝水点头。   众人朝宋府望去。   权无用又问:“师兄,我们北海也有,这里东湖也有,这天下,是不是将有大祸……?”   虞药坚定地摇头:“不是,这里是三年前发难的。照这个说法,当年并没能够复活巫藤虫,况且三年前……”   虞药没有说完,三年前正是权清风死的时候。   权无用凑过来:“师兄的意思是?”   虞药又按着下巴:“我觉得,东湖的事,只是为北海今日之事做的一场预演。”   众人看着他。   虞药继续:“三年前,有人蠢蠢欲动,想复活上古巨兽,屠戮四野。当年的来犯明显手法更仓促,小妖探路不过一月有余,期间不过是些普通妖兽。因为一些原因,当时的计划没能成功。到了今日北海,探路数月,妖兽层次渐高,北海内降妖和一些人也蠢蠢欲动,必有与其同谋之人,待时机成熟,里应外合。”   采微问道:“如何知道是计划?”   “我们收到过警告信。”虞药啧了一声,“问题是,为什么会选这里……?”   “阵眼。”   一直没说话的铃星,突然开了口。   “你要的地缚绞杀阵,本就是凶阵,以凶兽杀凶兽,召唤的阵眼,一定都是有埋上古巨兽的地方。”铃星转头看虞药,“所以我知道这里有。”   虞药点了点头,若有所思地看向钝水:“那这么说,莲花亭埋了……”   采微合掌颔首:“大战之时,死在此地的上古巨兽确有。有些已循古法,彻底消灭,有些还存残魂。莲花亭埋的是……”   采微看了眼钝水,得到了他的许可,便继续:“巫藤虫的心。”   燕来行皱眉:“这不对啊,那为何攻宋府呢?”   钝水合上眼,慢慢道:“巫藤虫,有两颗心。” 第22章 双双闯关   街边敲了一声锣,宋九哥拜道:“时辰到了。”   虞药起身,接过了他手中的饭菜:“你们就不要进去了,交给我们吧。”   “这……”宋九哥转看钝水,后者点了点头。   正是夕阳西下,整条街染成红黄,像熟透了的杏砸满了墙。这条街上最大的门户便是宋府,独居一侧,另一侧就是些散落府邸,给宋家近人,偶尔夹着几间小商铺,如今也全关了。整条街萧索异常,乌鸦停在宋府匾沿上,明明春深,从宋府伸出的树枝憔悴得尽,零落的几片树叶也布满虫斑,枯黄发灰。   而除去这条街的东巷镇,正是上饭时刻,家家户户升起炊烟,满城袅袅,集市商贩们掀开琳琅满目的小吃抽屉,升起的烟罩住了初月,又在接二连三地点上的花灯下散去;茶馆餐楼挂上了牌,水道靠船行客相携上岸,朝酒楼去,朝花苑去,朝热闹去。   醉仙楼的琵琶,动了第一弦,拨了第一声响。   这边,虞药一行人,站在宋府门口,用宋九哥的钥匙,打开了门上挂的大锁。   门甚重,一边竟要一练家子使内功方动。   两扇门推开,一股阴郁之气扑面而来。这不是冰冷,而是一种湿意浓重的凉气,攀上了后颈,攀上了耳边。   众人皆是一愣。   尤其铃星。   众人迈步进院,准备去往大堂寻宋老太君。   虞药正抬脚,却被铃星拽住了手臂,铃星十分严肃:“这里不止一种煞。”   虞药却准确地捕捉到了问题的关键:“种?”   他们再转头,虞药连脚都还没落下,再看前面哪还是宋家庭院,分明是一场喜宴现场。宾客众多,觥筹交错,吹号打鼓,好不热闹。   虞药一头雾水,问铃星:“怎么回事?”   铃星摇头:“大意了。”   虞药瞪圆了眼:“什么情况?”   还未等及铃星回答,就有一美妇人上前来拉住了虞药的手,亲昵地挽住他,用手帕拭泪,情意绵绵:“妹妹今日一嫁,不知何时才能回家呀……”   虞药:“???”   他再低头看自己,身着红袍喜嫁。他看铃星,俨然一副新郎官打扮。   顾不得许多,虞药一把拽住铃星的领子,暴戾之气实在压不住:“臭小子,你没完了是吧?少给我打马虎,三句话解释清楚,这是什么东西?谁干的?”   虞药刚上手,就被旁边的人拉了下来,纷纷劝起架来,说些什么夫妻和睦的话。   铃星一把拉过虞药,凑近讲:“先敬酒,去个没人的地方说。”   虞药挣开他,白了他一眼,接过了旁边侍从端着的酒,递给铃星一杯,就一仰头豪迈地喝干了自己的杯子。   旁边的人又起哄:“交杯酒!”“夫妻对酒!”   铃星倒是很听话,伸手就要跟虞药交杯,被虞药推开,虞药看着周边的各位,脸色不善:“差不多得了啊!”   出乎他意料,这些人像是顿住了一般,整场突然安静了下来,静得诡异。   虞药看这情况,有点拿不准了,他问铃星:“他们没事吧?”   铃星摇头:“我们在别人的执念里,你得照路走。”   “什么?”虞药不解。   刚才安静的人群动了,他们的脸变得低沉起来,每个都像经历了灭顶之灾,各自颤抖起来,有些哭着,念着什么“没有了,没有了……”的话。人群拥挤着,互相抵着头,哭泣着。一个女人开始拉扯自己的头发,用力地揪着,像是完全感觉不到疼痛,一声撕裂之后拽下了一大片,连皮带肉血淋淋,又随手扔在地上,继续拉扯,念着什么“没有了,没有了……”一个男人疯狂地撞着墙,撞得鲜血满头仍不停止,越撞他的头便越向后移,在最后一撞时,他的头咔嚓一下断掉,只连着点皮挂在背上,晃悠了一会儿,便咚得一声砸在地上,滚去了远处。另一个女人用指甲划着自己的脸,痛苦地尖叫,她划下来的血肉成条成丝儿,落在地上,被一个爬来的男人捡起来吃掉。   虞药惊呆了。   等他反应过来,马上挥手大叫:“交杯酒是吧!交!交!”   说完他一把拉住铃星,跟铃星的手臂交缠,端着空杯的手微微发抖。   刚才还仿佛身在地狱的众人停了,他们挂上了笑脸,那是由衷地快乐,尽管血呼呼的地还是血淋淋,尽管他们身上还带着伤,虞药多看了一眼,那断了的头颅,再没能动弹。   一个女人捧着酒罐过来,冲虞药笑:“小姐,你没酒了。”   “啊?”虞药反应过来,伸了杯子等她倒,在这个过程中,尽量不去看她空了一只眼框的黑洞洞。   倒满之后,虞药和铃星继续交杯大业,虞药皮笑肉不笑:“你最好知道是谁干的。”   铃星笑了下:“我知道。”   他们在众人期待中喝完了交杯酒,刚放下了杯子,众人就又起哄,把虞药往铃星身上推,把铃星往虞药身上推,伴着“亲新娘!”“亲新娘!”的呼声。   虞药想,不管谁的执念,怕是相当想结婚。   铃星总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只在虞药差点摔倒时扶了他一下,问道:“亲吗?”   “亲个头。”虞药不可思议地看他:“你疯了?快想想办法离开这儿!”   铃星却仿佛完全没在意这个情况,根本就在说另外的事:“我发现,你好像只敢动动嘴,逗弄这个撩拨那个,但其实你并没有什么胆量。”   虞药发现铃星的手搂在他的腰上,便推着他往后站站:“你不要离我这么近。”   铃星就好像一个研究家,仍旧在研究虞药:“我应该跟你正好相反。”   铃星的手没有放开,虞药忍无可忍地伸一只手捏住了他的脖子:“你……”   他刚一做这个动作,场面又静了下来。虞药想,该不会是谁家的婆婆的执念吧。   来不及多反应,虞药转脸看向众人:“让一让,我们要入洞房。”   铃星:“?”   众人竟真的让了条路,他们面前直接幻化出了一间宅邸,甚至一个丫鬟前来引路。   虞药看这临时出现的房屋,对铃星暗道:“你说这个人,是不是根本没想到有这一步?”   铃星笑了:“你没完了是吧?”   虞药瞪他:“不要学我说话。”   但尽管如此,他们总算得到了一个独处的空间。   铃星毫不介意地坐在了喜床上,自顾自给自己倒酒,虞药站在窗户边,一直朝外张望,发现院子里有的人凭空而来,又有人凭空消失。   铃星喝了杯酒,开了口:“这种阵是一次性的,某个煞种有了执念,拉来一帮人帮他实现,但无论实不实现,只要找到这个煞种,杀了他,阵自解。”   虞药回头:“这些人哪来的?”   铃星耸了耸肩:“谁知道。夜游深山的书生,独居的老人,闯坟试胆的好事徒……任何魂魄不稳的人,都能被蛊来。”   虞药奇怪:“那就是说,不是在这里被招徕的?”   铃星抬头看他:“这就是我说的问题,这里不止一种煞,这里也不是一个阵。”   “这里,是一道煞门。”   虞药从窗边走了回来,让铃星给自己倒杯酒。   “这里被开了一道门,联通了阎罗万鬼界,极远地方的煞,也能在这里出现。但不知道什么原因,这个煞池还并没有影响人间――除了宋家。”   虞药喝了倒来的酒:“刚才死掉的男人,不会再活了?”   铃星摇头:“魂死在这里,也就死在了外面。来了的是新蛊来的魂,走了的要不就是死了,要不就是被人叫回去了。”   虞药舔了舔嘴唇:“那……离开的办法就是找到布阵的煞。”   铃星点头。   虞药有些犯难:“不能激怒这个煞。”   “那就照他的想法演吧。”   虞药看他一眼:“说的轻巧,他要是让我生孩子,我还能生一个出来啊?”   铃星放下酒杯,双手盖在了虞药的胸前,在一片平坦上滑了滑:“你生不了。”   虞药:“……” 第23章 白梦停留   虞药把铃星的手打掉:“你说说你自己,拿女人的花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激怒你兄长倒是很熟练。”   铃星收回手,不做评价。   虞药拉过镜子,仔细看了看,自己的容貌丝毫未变,只是套上了件不怎么合适的红嫁衣,里面的衣服倒还是自己的。虞药伸手拽了拽,想脱掉这件嫁衣,却怎么也扯不下来。   铃星在后面翘起脚:“别忙了,脱不掉的。”   虞药的手停了,他咳了两声,背起手,扮演起长辈,慢慢踱到铃星身边,伸一根手指,挑起铃星的下巴,特地挤出他能凹出的最油腻的表情,捏着嗓子道:“小弟弟,跟哥哥比游戏人间呢?”   铃星一阵恶寒,往后仰了仰,离这奇怪的老仙远一点。   虞药乐了,一屁股坐在凳子上,自己给自己倒酒:“这就对了嘛,比成熟,哥哥早就熟透了,简直熟烂了……”   自暴自弃的老人家虞药因为斗气比风骚赢过了十九岁的铃星而真实地快乐了。   铃星转过脸,长辈虞药贴心地给他也倒了杯酒,本着年轻人应当少喝酒的原则,实际上就只倒了一小口,开始谆谆教诲:“年轻人,不要看见姑娘就害怕,多想,多讲,多亲近,只有真正迈出了步子,才能……”   一向淡定的铃星终于坐不住了,皱着眉头凶巴巴:“管你什么事?”   虞药乐了,铃星终于像个年轻人了,他习惯性地又去揽铃星的肩,为了更合适,站了起来:“我看你小子对付煞啊妖啊老太君啊,总是事不关己的样子,原来痛点在这里。怎么,受过情伤?”   铃星仰头看虞药,怀疑他是不是酒喝多了。   虞药关怀着弟弟,看铃星的表情像个小孩儿一样,气鼓鼓地想装个老练熟手,但却实在没什么经验:“你说你跟我老是这么熟络,应该把这个工夫省下来去跟姑娘讲话。”   铃星默默地道:“她们哪有你不要脸。”   这时,门突然动了一下,被人推开,一个老妇端着盘子走了进来。   正在瞎扯的两人一时没反应过来,害怕穿帮的虞药揽在铃星肩上的手一紧,铃星也下意识地反应,随手一拉,就把虞药拉过,坐在了铃星的腿上。   虞药愣住了。   老妇人一看就扭脸,侧着身子进来,不看新婚夫妇,笑呵呵地小步快走进来。老妇把盘子里的小菜一碟碟拿出来,摆在桌子上,偶尔还偷瞄两眼这“腻”在一起的新夫妇,尽管虞药的手还因为震惊,悬在空中。   铃星像个大爷,一腿上坐着个“姑娘”,一手搂着,另一只手给自己倒着酒,悠哉又嚣张,虞药皮笑肉不笑:“靠,要不要我喂你喝啊?”   铃星一听,把酒杯递给虞药:“好。给。”   虞药:“……”   老妇十分快乐,放完了小碟子,又开始尽叙寓意:“这个是早生贵子……那个是百年好合……中间这个是欢喜佛经双修道……”   虞药挂上笑容,连连点头,想站起来送老妇离开,被铃星拉回来:“她自己会走。”   于是,等老妇一离开,虞药把手里的酒泼到了铃星的脸上,铃星正襟危坐:“去给夫君拿毛巾擦脸。”   虞药开始脱鞋:“用娘子靴子擦怎么样?”   铃星把他推一边:“你倒悠闲。”   “天地良心啊,我悠闲?我都愁得睡不着觉……”   铃星沉默了,看向虞药,带了点不明的意味,虞药便赶紧摆了摆手:“不说这个,先说眼下的事,怎么个办法?”   铃星想了想:“得去外面找到煞种。想个办法再把大家聚在一起,煞种一定会出现。”   虞药点头:“你的意思是,他一定在这里?”   “完成执念,不可能离太远。”   虞药站起来,像在找什么:“那要尽快,不能牵扯太多人。”   铃星看他忙碌:“你找什么呢?”   虞药看他一眼:“给你找个孩子。”   ***   虞药拉开了门,铃星抱着个裹着红布的枕头站在他身后,看看这拙劣的“孩子”,望向信心满满的虞药:“这瞒得过谁啊?”   虞药拍他的肩:“放心,不要高估煞的才智。”   铃星:“……”   虞药:“除了你。”   虞药振臂一呼:“好消息!好消息!生了!生了!孩子生出来了!”   院子里的人忽地聚集过来,各个喜气洋洋,向这“婴儿”伸出手,一条条胳膊挥摇着,像海底招摇的水草,幽幽地探过来。   照着商量的计策,身长更高的铃星举高了这孩子,使水草碰不到它。   一个女人发话了,她挤过来问:“男孩儿女孩儿?”   虞药:“女孩。”   铃星:“男孩。”   他们对视了一眼,虞药:“时男时女,大富大贵。”   提问的女人不太明白,但还是配合得恍然大悟地点点头。   又挤来几个人,挤得更靠前,喜气的脸已经变得急躁,伸出的胳膊已经展到了不可思议的长度,甚至还有继续伸长的意思。   虞药往后退退,低声问铃星:“找到没?”   铃星摇头:“不对劲。”   “怎么?”   “这些人,说的话一模一样。”   虞药重新看向这些人,发现他们甚至可以互相接话,往往两个人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这样的特征越发明显,仿佛这些人在共用一个脑子。   虞药问道:“你有办法吗?”   铃星看他一眼:“全杀了,总有一个是。”   虞药一愣,连连摆手:“不行。”   众人越挤越汹涌,越挤越急躁,胳膊已经伸长得比人身还长,挤在前排的人的脸上的表情,竟然变得一模一样,使得本不同容貌的脸,竟然有七分神似,越发恐怖;欢呼的声音变得轰鸣低沉,像是从胸腔里发出的鼓鸣;天空低垂,越发压迫,黑漆漆地压下来,像是空间被压缩,要挤灭其中的人。   虞药再问:“找到没?”   铃星摇了摇头:“没用的,这样看来,杀了一个,他可以转移到另一个身上去。”   虞药皱紧眉头,一把抢过“孩子”,随手拽过一个男人,推到了铃星身边,演着戏码,甚至跺了跺脚:“好了,你们奸夫淫夫从我眼前消失!”   铃星看着身边被推来的男人,有点发愣。   而众人则又愣了下来,统一想法的内容开始出现了分裂,被推倒铃星身上的男人,逐渐地排除出其他的“共同体”。虞药继续加火,他伸手拉了另一个男人,直接搂着人,蹭来蹭去:“人家也有了心上人。”   铃星望向众人,众人仍旧沉默。   虞药又看着这一群人,从一个的脸上盯到另一个的脸上:“你们中间,还有谁,破坏了我们的美好姻缘?”   沉默的人们,脸上的表情慢慢消失,脸色变得苍白,如同行尸走肉一般,魂魄逐渐离体,互相看着,说的话也断断续续起来。   虞药告诉铃星:“找最早动的那个。”   接着举起孩子,便重重向地上砸去。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但有一个,先于众人分厘之差面部表情动了动,被铃星准确地捕捉到。   铃星出手极快,跃身而起,腾空一纵跳到这个男人面前,伸手抓住了他,男人一挣,铃星便一扫腿将他放倒,瞬时间,周围的人顿时化成一阵烟,消散在空气中。   虞药甩开枕头,冲过去:“他们回去了?”   铃星站起来,脚踩在男人的喉咙,点了点头:“抓到了。”   男人在铃星脚下扭动,速度已经超越了人类,几乎闪现重影,铃星一惊:“不好,他要撕开这幻象。”   虞药诧异:“那不正好?”   铃星一脚踏在男人脸上,将一颗头塌得血肉模糊:“不好。撕裂幻象就会跟其他煞在的结界结合,只会更混乱。”   男人头已经碎掉,停止了摆动。   铃星刚把脚移开,那身子又开始抖动,这次,双臂突然伸出来,紧紧地抱住了铃星的脚,虞药一惊,试图伸手去拉。   铃星暗道不好,把虞药一把推开。   虞药摔倒在地,坐起来再看,这次竟连铃星都不见了。   他处在一片黑暗中,只在头顶悬着一轮明月,这明月太近,太大了,像竖立起的即将喷涌的火山口。   虞药朝月亮走了走,只感到刺骨的寒冷。   突然听得身后一阵呼号,像是野兽的咆哮,但更像军队,像是军队冲锋前的低吼,是激起士兵勇气的兽化口音。   虞药知道这个,因为当年北海十三团,冲锋之前,也是各个摩拳擦掌,咆于战场,哮伴鼓擂,这种呼号,不过是嘴里发些类兽的吼声,让即将冲锋的战士,忘记自己作为仙家部队的身份,化身野兽。   虞药转过身,月下一片尘土,尘土厚竟达七八寸,再仔细一看,这哪里是尘土,这飞尘发灰,又重若土,分明是积累起的骨灰。   月光下,不知何处,骤然响起一声战鼓轰鸣。   一声。   又一声。   骨灰厚土,飞扬起一层,影影绰绰之间,竟似出现了几个人影。   人影越聚越多,自骨灰中陆陆续续站起来,形也越显,数量越发可怕。   月光下,从骨灰积累的土中,站起了一支军队。   带盔披甲,手持利矛,前为盾兵,中为步兵,后有重兵,双翼有骑彪马之士,更夹着几个使剑的刺客,跃身而起。   看不清脸和具体衣饰,只似影,似土,似鬼,似灵。   月光下,这边站着虞药,一个人,另一边,一支待发的悍士部队。   一声激昂的冲锋号角响起,万千人马组成的军队,直挺挺地朝虞药扑将过来! 第24章 出幻境记   虞药提起他少得可怜的内力,定住自己的魂魄,逃是肯定逃不过,只能赌一把,这些尘影冲过他,不能真的撞散他在煞界里更加脆弱的魂魄。   浩浩荡荡的大军,前方持盾的士兵让了开来,持枪的步兵杀气腾腾地扑过来,听他们口里呼的口号,却让虞药愣住了。   这一股军队,除了头兵从他身上穿了过去,剩下的,在靠近他之后却又化成了灰,扑簌地落在他的脚下,在他周围,积起厚厚的骨灰,埋到了他脚踝。   刚才还场面宏大的军队,眨眼间只剩下了三个影子。   这三个影子发着幽绿色的光,慢慢地朝他靠近。   已经明白了的虞药,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们。   那三个影子来到他面前,单膝跪了下来,随看不清面貌,但甲胄有形,抱拳行礼。   虞药的猜想得到了印证,他想开口,但嘴唇都在发抖:   “北海……十三团……怎会……堕落至此。”   面前三人并不回话,仙家部队主人堕天,本应由天宫重分所属,再不济也当打入凡尘,做个无法无功的普通人,怎么会集体堕落到成煞?   虞药伸出手,碰到一位大将的肩,像碰到了一阵烟,什么也摸不到。   巨大的月亮突然晃动了一下,紧接着血色便一点点爬上白月,渐渐将它染红,并向虞药逼近,像一只血口大怪,准备吞噬他。   虞药跟煞相处得久了,大概也明白了这意味着什么,他苦笑了一下:“你们把人拉进自己的煞界,必须要杀了他是吧……”   月亮已经完全变成了红色,虞药脚下的骨灰也泛出了血,汩汩地流动起来。   虞药没有注意这些,他只是望着这三个影子:“……你们,也是执念成煞吗?……”   月亮压在了虞药的头顶,紧接着,一声脆响,竟然裂开了,又马上碎成了万千片,这些碎片落下来,倏地变成了一只只红眼尖牙的巨大蝙蝠,聚成一张网,亮着吸血的牙朝虞药飞来。   面前的影子却突然起身,两个挡在了他的面前,另一个伸手拉住了虞药,这次竟然没有穿过去,正如实体,一把拉住了虞药的手臂。虞药这次感受到煞实体的刺骨冰冷,像冰锥钻进脑子。   影子速度极快,一把将他拉到背月光处,那里竟是一处悬崖,他用力一推,虞药像块石头,猛地坠下悬崖。   下坠过程中,虞药眼睁睁地看着这月光离自己越来越远,最后只有黑暗,猜想自己是不是离开了那个煞界。   但一波刚平,一波又起,虞药已经可以看到崖底根根耸立的尖石了。   他还没来得及扒拉周围的空气,就看见凭空伸来了一只手,这手手腕上挂了串碎兽牙的链子,那是铃星的手。   虞药从未感觉如此渴望这只手,没有丝毫犹豫地拉住了它。   从手上传来了巨大的力量,将虞药拽了出来。   再落地,回到了那个成亲执念的现场。   但之前被揍的男人不见了,只有一个少妇在对着一块石头梳头,好像那石头是面镜子一样。   少妇每梳一下便拽下一大把,很快就露出了头皮,梳出了血也不停,但一边梳一边意味不明地笑,实在恐怖至极。   虞药捣了捣铃星:“怎么回事?”   在这里呆了半天的铃星显然已经搞懂了情况:“临嫁人的时候,对方毁约了。”   “……就为这个?”虞药顿了顿,又很好事地问,“为什么毁约?”   铃星看看少妇又看看铃星:“男的跟另一个男的跑了。”   虞药皱起眉头:“其实……总比成了亲后悔好吧?”   铃星:“……”   他们还在八卦着前人的爱恨情仇,十分贱兮兮的样子,面前的少妇、喜宴、家宅突然都消失了,他们回到了刚进宋府的位置。   虞药看铃星:“她执念完成了吗?”   铃星摇头:“没。”   “那我们怎么回来的?”   “她死了。”   虞药愣了一下:“煞怎么死?”   铃星看他:“只能死在有法力的人手里。”意思就是他动了手,那女人只是残影的回光返照罢了。   虞药突然又问:“只有有执念才能成煞吗?”   铃星顿了顿:“不是。怎么了?”   虞药扯出个笑容:“随便问问。”他又抱起手臂,眯着眼打量铃星:“你是执念成的吗?”   铃星非常坦诚地摇了摇头:“不是。我什么都记不清了。”   虞药刚想再问,却被钝水叫了一声。   钝水后面的僧人正扶着摇摇欲坠的林舞阳,而刚回魂的权无用正和燕来行拔刀相向。   一个说“弑父之仇必报”,另一个道“辱门之痛必偿”。   虞药急忙跑过去,接过了林舞阳,又问钝水:“他们怎么回事?”   钝水摇头:“入他人执念,入得太深。”   虞药扭头对铃星道:“行,这二位算是完成了别人的执念。”   话刚说完,他扶着的一滩泥似的林舞阳,突然看见了在钝水身后的采微,马上精神了起来,伸着双手要扑过去,哭天抹泪道:“你这负心汉!说好要帮奴家赎身!金榜题名竟不认人!”   那厢采微竟然稍稍转过了身子,像极了被指责而心虚的负心汉。   林舞阳的力气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大,还要往采微身上扑:“我们的孩子怎么办?难道还要奴家做风月浮萍之人?”   这分明不是林舞阳的语气,虞药震惊了,看向钝水,钝水摇摇头,合掌:“阿弥陀佛,贫僧负责这一对,燕少侠那边麻烦您了。”   虞药点了下头,把林舞阳交还给了那两位僧人,带着铃星去处理正决斗得如火如荼的权无用和燕来行。   铃星捡了块石头,在两人的剑交锋之时弹了出去,施了煞的石头将权无用的剑打了出去,燕来行腕力稍强,虎口一震,但勉强克制住了。   在两人停顿的一时,铃星一个闪身,速度之快,好像在原地留下了一个影子。他闪到权无用面前,手指点了一下他的额头,权无用的眼神一变,打了个激灵。   而燕来行则忽地跳开,摆开了架势对着亮起了剑,但他刚拉开身势,铃星已经闪现在他的面前,与对付权无用不同,铃星点着燕来行的额头,竟有一丝红色的气从额上冒出。铃星伸手指勾住这一缕红色,往外拉,这红色越拉越壮,铃星一把握住,原来这红色竟是一条红蟒。   被铃星拉住,蛇头疯狂甩动,但铃星捏住蛇头,打了个结,生生拽了出来,然后一拳打爆,红蛇化成烟,散在空中。   燕来行也打了个激灵。   这边钝水也处理完成,失了魂似的林舞阳坐在地上,有点发愣的采微离得远远的,站在另一边。   刚才还喊打喊杀的权无用和燕来行,现在又开始互相致歉,过不了一会儿就又会勾肩搭背去了。   虞药走上前问钝水:“大师,刚才怎么回事?”   钝水摇头:“没想到一进门就开始。这里的煞较之前多了太多,我与其他两位前进稍快,未被拉入执念,便着力将其他人拉出来。”   虞药皱了皱眉:“我们进去多久?”   “不到一刻钟。”   虞药看看其他人:“我们那边像是过了一两天左右,他们也差不多吗?”   钝水回道:“因人而异,但总不会太长。”   但虞药看着尴尬的林舞阳和采微,却不太放心。   虞药又往前看了看:“接下来还有吗?”   钝水倒不太担心:“刚才没有准备,突发便失手。接下来应该不会有差错。”   虞药反应了一下,明白他大概是在意指为什么高僧采微会被蛊进去。   于是反应过来的,没反应过来的,都要收拾收拾自己,继续朝正厅出发。   所幸这一路倒没再出什么事,只是林舞阳走在最后面,采微走在最前面。   权无用看看前面,看看后面,凑到虞药身边:“师兄,他们是什么执念?”   “……不知道。”   权无用眯了眯眼:“我看不简单。”   来到了紧闭的门前,钝水止住众人,迈上台阶,抬手敲了敲门框。   “宋老太君,无喜之地钝水前来打扰。” 第25章 煞地之门   女孩儿正在踢毽子,她的祖母坐在一把太师椅上看着她。毽子上下飞舞,女孩儿的小脑袋随着它一点一点,乐得嘻嘻哈哈,还不忘数着数字:“七十二……七十三……大母你快帮我数着呀,我有没有数错?”   祖母呵呵地笑起来,眼睛里溢满温柔:“没有,没有,数的对着呢。”   女孩儿十岁上下,扎着的两个羊角辫,在肩膀上弹弹跳跳。   她乐呵呵地不停地笑,在屋子里转着圈圈追自己的毽子,一不小心踢远了,便赶紧伸长了腿去够:“哎呀呀……”   看着她简直要劈出个一字马,祖母笑得连拐杖都差点甩掉。   这偌大的堂厅里,只有她们两人。   这堂厅已经破败,但依稀可见当年辉煌,房梁之高可飞白鹭,正门悬金匾,厅前挂御剑,地面是良工打磨的大理石,在女孩儿玩闹的脚下,铺的是西域的绣毯,满厅放着灯火架,吊着精雕的烛笼,密度之高,让人猜想,若是夜晚灯上,此地该是多么的富丽堂皇。   可惜不能。金匾裂了两道缝,正摇摇欲坠,御剑已断,大理石的地面来往爬着大大小小的蜘蛛,厚重的绣毯正在被不知名的昆虫啃噬,灯火架倒得七零八落,烛笼里住着会夜叫的红眼怪物。   女孩还在转着圈追逐她的毽子,像追一只蝴蝶,祖母仍旧笑意盈盈地看着她,仿佛一切照旧,一切如常。   突然女孩儿摔倒了。   祖母急忙站起来,扶着拐杖快步赶去:“我的心肝,怎么了?怎么了?……”   她还没走到,女孩儿就爬了起来,笑嘻嘻地:“没事,没事。”说着便四下转头,像在找什么东西。   祖母关切问道:“找毽子?在那儿呢!”   女孩儿扬起脸笑了:“不是,找眼珠呢!”   她明媚的笑脸上,左眼一个黑qq的洞,望向这个洞,可以逐渐看见地狱烈火,听见惊天动地的鬼哭狼嚎,无数阴鬼邪煞,正扒着她的眼眶,要往外爬。   祖母的笑脸停住了,像是无数次从梦中醒来一样,快乐突然地中止。   但很快,又像无数次一样,她又勉强挂上笑脸:“那我帮你一起找好不好?”   女孩儿抱住祖母的胳膊摇啊摇:“好!”   她们在厅内仔细地搜索,在走兽与爬虫间找一颗眼珠。   祖母的眼睛不好,天又快黑了,她扶着拐杖弯下腰,吃力地想要看清,女孩儿轻快地跑过来,搀住祖母,掰掉自己的一根手指,手指便莹莹地发着光,是这个无灯无烛的地方唯一可以发光的东西。   女孩儿一脸骄傲地把手指递给祖母,祖母颤抖着接过来。   女孩儿抱住祖母的手臂,把脸在上面蹭了蹭,祖母喃喃道:“乖……乖……没事了……”   她们在一根雕凤的柱子旁边找到了眼珠,女孩儿惊喜地啊了一声,蹲下来就要捡,但是一只鼠脸四脚兽从角落里冲了过来,一口咬在了眼球上,女孩儿一顿,气恼地跺了跺脚,松开抱着祖母的胳膊,弯腰一把将小兽抓起来,气鼓鼓地对祖母道:“真是坏家伙。”   祖母勉强地勾了下嘴角。   女孩儿张开嘴,一口咬掉了小兽的脑袋,腥黄色的血溅出来,把女孩儿的小脸糊花了。   她三下五除二地嚼碎了这兽,又把嗦的兽牙吐出来,仔仔细细用袖子擦干净,骄傲地递给祖母:“大母,这个漂亮。”   这牙确实漂亮,因为鼠兽之牙,乃是幺山玉化成。   祖母不知是在哭还是在笑,接过了这牙,放进了衣袖,便开始给女孩儿擦脸。   天已经完全黑了。   女孩儿呆呆地望向外面:“大母,你说的白天是什么样子呀?”   祖母拉她坐下,沾湿了毛巾继续擦:“没什么,都差不多。”   女孩儿擦干了脸,走去窗旁,贴在窗框上:“外面是什么呀?”   祖母也跟过去:“没什么,都差不多。”   女孩儿有些恼怒,转过脸:“我想出去玩儿!”   祖母慈爱地抚摸她的头:“咱们不出去,家里是最好的。”   “哼。”女孩儿甩开祖母的手,“上次你就偷偷出去了,还不带上我!”   祖母苦笑了一下:“很快就回来了。”   女孩儿又拉住她的手,眼睛亮起来:“要是我知道白天是什么样,外面是什么样,这里就也可以有呀大母!”   祖母摇了摇头:“大母不要这些,不要这些也很好。”   女孩儿抱住祖母的手,又把脸贴上去蹭。   门外有了响动。   女孩儿抬起头张望:“什么声音?”   祖母摸她:“给大母送些饭菜。”   女孩儿便要去开门:“我要看看是谁常来给大母送东西。”   她刚动,就被祖母一把拉了回来,力气之大,小姑娘几乎摔了一下,祖母又赶快抱住她。   女孩儿揉自己的胳膊,不满地看祖母:“大母,弄疼我了。”   祖母便蹲下去给她轻轻地揉。   门外的响动似乎更大,又能听见人声繁杂。   女孩儿扒在窗口,戳破了窗纸,却碰到了木板,她眯着眼睛从缝里看,看到几个人影靠近:“好多条!”   祖母愣了一下。   女孩儿跑过去拉门,却怎么都拉不开,便苦着脸转向祖母:“大母,我要开门!”   祖母摇头笑:“听话,咱们不出去,咱们不用出去。”   女孩儿不听,反而一脚踹上了门,踹得那门摇晃了几下,恨不得当场碎掉。   她越发用力,终于踹开了木板,却突地显出一道金光符咒拼成的门,伴着一声轰隆的钟鸣,悬在厅前的宝剑也动了起来,发着银光,触及之处,妖兽都躲之如避神。   眼看这剑气越传越广,因为踹门不开而愤怒的女孩儿猛地转脸,显出了她拼图一般的破碎的脸,冲着断剑一声低吼,这吼声里夹着男声、女声、飞禽声、走兽声,这是来自地下的鬼煞声。   于是断剑更裂一道缝。   女孩儿转向祖母,却像换了一个人:“你找的这佛咒的门,道剑的气,是不是想杀了我。”   祖母悲哀地看着她,不发一言。   女孩儿迈步朝她走去,每一脚踏在地上都踩出一个深坑,房子为之一颤。   她走进祖母,尚未伸手,祖母便像被什么攥住了喉咙,高高地举了起来,悬在空中,女孩儿又道:“让我出去。”   祖母也许是笑了一声:“别想。”   女孩儿的眼睛开始发红,逐渐流出血来,祖母也气息渐弱。   突然,门口传来一声轻叩,又有人道:“宋老太君,无喜之地钝水前来打扰。” 第26章 阎界第一   这一声僧音传来,屋子里的爬虫走兽顿时化成了一阵烟,小女孩儿退后几步,咬了咬牙,转脸看向祖母,恶狠狠的表情并不是来自一个人,是多个煞的面容混在一起,布满整张年幼的脸。   小女孩儿的声音又浑厚又遥远:“罢了,再会!”   说完转身向墙上跑,竟直挺挺撞了上去,祖母急忙站起来跟过去,接住了撞墙晕倒的小女孩儿。这一撞并不轻,女孩儿的额头顿时鼓起了大包,淤出了紫色的淤血。   祖母抱起女孩儿,将她放回了内室的床上,又整了整头簪,捋展了衣襟,扶正了手杖,顿了一下,停止了背,走去开门。   门口立着四位僧人,抱臂靠在一旁的高个男人是铃星,站着他身边的是虞药,站得稍靠后的高个抱剑人是燕来行,歪着头看的是权无用,躲在最后低着头并不在意发生任何事的,是惊魂仍未定的林舞阳。   看到宋老太君开了门,虞药微笑了一下,在老太君看来,这笑颇有点安慰的意思,让她疑惑起他们对自己的事是否知之甚多。   其他人没有虞药那般的人情味,只是点头当打了个招呼,等着进屋。   宋老太君侧身让了一下,众人进了屋。   “要点上灯吗,老太君?”虞药迈进这漆黑的屋子便语气轻柔地开口问道。   老太君笑了一下:“你看我这记性,都忘了要点灯了,外面天都黑了吧。”   众人并未戳破老太君话中的躲闪,只是分头寻了灯架,点了灯油。   屋子便亮起来。   灯油有些发潮,灯火不稳,即使四面八方都有亮烛,但光亮总是飘摇,微弱的光照不尽这富丽堂皇的屋子,便总显得有些渗人。   老太君请各位入座,刚打算叫人看茶,却发现了没人侍应的窘境,所幸虞药早已拿起了水壶,在铃星点起的小火里,烧起了水。   铃星掌心里聚了一团火,虞药拎着水壶端在火上,不过几句话的功夫,水便已经煮开,咕噜咕噜地冒着气泡,虞药赞叹了一句:“三味真火,质量确实不错。”   火烧得过了,铜制的握柄也逐渐发烫,虞药握着的手一阵刺烫,又不敢松手,他嘶了一声,想找块抹布来垫一下。   但他还没动,铃星便用另一只手把这发烫的茶柄接了过去,自然得很,甚至没有抬头看虞药一眼。   虞药看着他:“谢谢。”   铃星抬眼看了一下,没有答话。   在高门华庭里,原始地点火煮水,这场面着实有些诡异,但眼下没有人去细究。   众人落座,虞药拎着茶壶准备给众人倒茶,权无用给师兄让座,接过了茶壶。   钝水开门见山:“老太君,今日一见,情况比往日更加危急,不知少主怎么样了?”   老太君以年龄难以达到的敏捷瞟了一眼铃星,又转回去挂上笑容:“劳高僧费心,如今已多有好转。我宋家主要的问题还是这堂里的邪祟,净招些虫子……”   说罢,老太君笑了两声,虞药他们四下转了转头,在这件破败的厅堂里,没有任何虫子,他们看向钝水。   高僧摇了摇头:“老太君,可否让贫僧再为少主诊一诊?”   老太君甚至笑得有些爽朗:“不必啦,不必啦。”   铃星突然站起来,走到老太君身边,一把摁住了她的肩,力度很重,老太君晃了一下。在场的人皆受惊般地站起来,有个僧人甚至拉起了架势。   虞药小声地叫:“铃星?”   于是铃星动手之前开了口,对着老太君:“你身上有煞,我先把它弄出来。”   老太君却忽然一挥手,把铃星都推开了一步,正色道:“好大的胆子,在我宋家,轮得到你先斩后奏?”   铃星皱起了眉:“喂,你身上的煞是穿山甲,把你的五脏六腑都吃得差不多了,你再怎么装没事儿……”   “铃星。”虞药突然开口叫住了他,示意他往后站站。   铃星看看虞药,松开了手,往后退了退。   老太君颤巍巍地扶着拐杖,气得脸色发红:“老身一把骨头自然是比不过各位高人见多识广,但我今日说了宋家已无大碍,便就是无大碍。”   钝水开口道:“老太君……”   老太君站直了身:“诸位请吧,恕不远送。”   权无用往前一步:“老太太您可得讲理,叫我们来的也是你吧,害得我们卷进什么执念,稀里糊涂差点相残,我们问个解释不过分把。再说了,谁还没点儿事要做啊,整天跟着你呼来喝去的啊……”   老太君气急,伸出手指指向权无用,嘴唇颤抖,竟一时不知道从何处开口。   但他还没开口,虞药便开了口,他声音冷冽。   “权无用,退下。”   权无用忿忿:“师兄……”   虞药看向他,淡淡地道:“自家的麻烦,不要迁怒到别人身上。”   权无用闭上了嘴。   虞药抱拳对老太君:“管教无方,多有叨扰。”   老太君看了看他,伸了伸手:“各位远道而来,辛苦了,请坐吧。”   众人再次入座。   这一场会面没有取得任何进展,老太君的防心过重,又因入夜,几人便在宋宅各自收拾了房间住下,为了防备夜晚煞鬼来袭,众人仍旧搭伙分房。虞药倒是没什么悬念地跟铃星一房,钝水僧人们一间,燕来行一手拉过了权无用,另一手拉过了林舞阳,可是林舞阳,在分去的时候突然叫住了采微。   林舞阳似踌躇了一下,头也不抬,间或瞟一眼采微:“僧人们四个挤一间不好吧……我这边三个人也挺多的,要不再多收拾一间,我跟你们谁一起吧……”   众人一齐看向采微,采微看向钝水,钝水看向虞药。   虞药看天。   采微又合掌:“不必麻烦。”   说罢甩袖而去,头也不回,林舞阳愣愣地看着他。   僧人们离开后,权无用和燕来行便围了上去,搭上他的肩膀。   燕来行一脸严肃:“林兄,是不是在执念里受了欺负?”   权无用一脸阴笑:“怎么个欺负啊,哪种欺负啊……”   但林舞阳并不开口。   虞药也问了一句:“你在那里面,待了多久啊?”   林舞阳转头看了一眼他,又转回去,声音很小地答了一句:“五年吧……”   ***   虞药站在窗户边,又开始望月,铃星躺在床上睡觉,一个响指打灭了灯火。   虞药站在窗边,凭栏远眺,仰头望月。   在虞药几番低吟着又念了诗以后,铃星终于叹了口气,坐了起来,三下穿好了衣服,走去虞药靠着的窗户,跨步坐在了窗台上,低头看着虞药。   于是虞药看看月亮,看看铃星。   铃星像是屈服了一般,有点烦躁:“问吧。”   虞药眼睛一亮:“你说这里的症结是什么?”   铃星想了一下:“煞地门。之前我说过这里的门联通了人间和阎罗万鬼界,但这个门有些奇怪,照常理,开煞地门就是为了放鬼煞来阳间,可这道门却没有影响到除了宋家之外的地方,这也导致宋家家宅内煞阵极强。”   虞药扶着窗框往外看,喃喃地说:“你说这道门……有没有可能,开在人身上?……”   铃星愣了一下。   虞药转脸看他:“钝水提过这个少主,虽然没有仔细讲过,但这个人不简单,今日我看老太君也躲躲闪闪不想细讲的样子。”   铃星点了点头:“要真是开在人身上,倒解释得通了,只要人不离开宋家,门不生根,便无法大量地输出煞鬼。”   虞药却突然打断他:“你的目的――来这里是为了找谁?”   铃星难得的羞赧了一下,偏开了头,流氓虞药凑过去拍年轻人的肩:“说吧,臭弟弟,哥哥一眼就看出来你有别的心思了。”   铃星推开他的手:“笛燕。”   虞药反应了一下:“哦,你那个能验身份的朋友。”   铃星严肃地纠正他:“不是我朋友,是我手下败将。”   虞药笑了:“好好好。他在哪儿呢?”   “应该在这里。”铃星朝外看,“那天在无喜之地看见那老太君,她身上有灰引,是笛燕咬骨留下的,我猜笛燕一定在这里。没想到今天看见她,才发现侵她的煞远不止笛燕一种,怕是要完蛋。”   虞药站起来:“走吧,趁夜黑风高,先去找你的笛燕。”   ***   铃星照样毫不避讳地在前面走,本来小心翼翼打量周围的虞药也被带得不在意起来,他走在铃星旁边,跟着在宋宅里穿梭:“你知道那燕子在哪儿吗?”   铃星脚步笃定:“放心。”   宋宅夜间不点灯,但月亮极亮,明晃晃地照在头顶,又常有萤火虫点着绿灯飞过来飞过去,倒也不觉得暗。   铃星在前面带路带得毫不迟疑,虞药却发现他们之前路过这个亭子,便一把拉过铃星,揽他的肩:“这地方你看着熟悉吗?”   铃星被揽得,又微微侧弯身迁就他。   虞药发现,便松开了手,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失礼,失礼。”   铃星看他:“笛燕在飞,又不在同一个地方一直待着。”   于是他们继续走,在路过花园时,隐约听见里面有人声,他们便停了步,从拱门探出头朝里望。   看到了一个瘦弱的男子,正是林舞阳。   林舞阳低着头,有些怯懦:“我不是故意的……”   那边一个轻声回答他:“无妨。”   虞药和铃星对看一眼,是采微。   林舞阳继续:“我只是想跟你聊聊……从那里回来我还没能跟你说上几句话……”   那边沉默了很久,才回了一句:“请讲。”   林舞阳急切了一些:“那些事……那你记得吗?……还是只有我记得?……有个和尚跟我说你们练过什么功,不会记得的,一念经就忘干净了,真的吗?你不记得了吗?……”   那边彻底沉默了。   铃星站直了身子,失去了耐心:“走吗?”   虞药没动,他有些担心,但僧人还在沉默。   铃星转脸看月亮,看到一只燕子轻快地飞了过去,便有些急迫,他对于别人的情仇爱恨没有兴趣,对情人的百转心肠更无法理解,所以他又催了一句:“走吧。”   僧人开口了,他的声音清冷遥远:“施主,妄念梦境,忆之无用。”   虞药一股火气上来就要登场,却听见林舞阳接了话:“我知道了。说清楚就好了嘛。”   林舞阳又尬笑了两声,站了起来,匆匆道了别,便转身跑开,看起来甚至有些轻快,可这不过是因为他近日食不下咽。   采微站在原地,没有动。   铃星拉走了虞药,朝一座假山跑去,终于在山后,看见了一只乌黑赤瞳的燕子,正憩在石块上。   铃星难得地小心靠近,伸出了手,后面虞药却“哎呀”一声,动作极大地要扑倒在地。   虞药没能扑倒在地,因为铃星把他一把接住,手环着他的腰,将他拉直,靠得太近了,凑在他耳边:“想耍花招?”   虞药推开他,讪笑:“哪儿能啊。”   燕子飞起来,在铃星头上盘旋着,铃星伸出手,几乎有些轻柔:“过来。”   燕子没有落下,仍在盘旋。   虞药仰头看燕子:“要不算了吧,我看他今天没心情。”   铃星一股煞气浮在身上,燕子马上规规矩矩地落在了他手臂上,虞药翻了个白眼,真是威武马上屈。   虞药便问道:“接下来我要做什么?”   铃星看他:“手伸出来。”   虞药犹豫了一下,不情不愿地伸出了手,还问道:“这个结果出来要很久是吧?”   铃星看了他一眼。   虞药往后缩了缩,继续问:“先说好,这之前你不能跑,我们还有事要做。”   铃星似乎叹了口气,点头:“好。”   接着便拉过了虞药的手。   有了铃星的保证,虞药算是有些放心了,他看着这燕子的眼睛逐渐发光,从铃星的手臂上飞到了虞药的手臂上。   正在虞药观察着这燕子时,它却突然起飞,直奔虞药脖颈而来,虞药躲闪不及,被生生咬住,后面的铃星也反应过来,一把抓住了笛燕。   虞药伸手:“别拽,它咬住我的肉了……”   铃星便凑过去,伸手掰开了笛燕的牙齿,把它抓了下来。   笛燕的两颗獠牙极长,扎进了虞药的动脉里,他一下没站住,跪倒在地,刚想抬手,眼前一片黑,昏了过去。   铃星赶忙伸手去接。   他扶着虞药,看了一眼笛燕:“让你咬他手,你咬他脖子干什么?”   笛燕在铃星的肩膀上讨好似地蹭了蹭,又叫了两声。   铃星却道:“以前你咬谁咬在哪儿关我什么事,我现在在说他。”   笛燕又飞落在铃星的肩膀,卧了下来,不一会儿竟直挺挺地倒了下去,僵直地好像死了一样,化成一块干,这便是仪式完结了。   铃星低头看它:“行了,到时候我再找你。”   这块干化成了青烟,在空中结了个燕咒图,便散了。   铃星看着虞药,自言自语:“应该……不是吧。”   虞药虽说昏过去,但慢慢就睡着了,甚至还砸了下嘴,弥补了一下几日难以成眠的自己。   铃星看看他,将他打横抱了起来。   回去的路顺多了,为了近一点,铃星自然不会避讳,走了宋老太君的院子。   这院子煞气极盛,院口草木尽已枯死,偶尔有些黑色的爬虫,似蝎似蜈蚣,经来过去,院内有杂音低语,重复地念着奇怪的诗,像是从喉咙中呕出来的声音,夹着呜咽,在院子里回荡,一阵阵阴风从院门刮出,风声中也混着哭声。这道院门,常人都应避之不及。   不过铃星倒不用害怕。   他抱着虞药,迈步进了院子,院子里诡异地安静,墙角有一个瘦弱的影子,面对着墙,点着脚尖,用头一下一下装着墙。   铃星看也不看,就要从院子里穿过去。   他靠近了那影子,原来正是被祖母藏在房间里的小女孩儿,她忽地转过身,伸直手指向铃星,把嘴巴张到恐怖的大小,尖声叫起来。   这声音非常尖利,胳膊挂在铃星身上的虞药都动了一下。   铃星被吵得烦了,转头看她:“行了,留着吓唬人吧。”   女孩儿便停了下来,脸上的表情分明换了一个人,一个占着这躯体的别的什么生物。   生物僵硬地移过来,看看铃星,看看铃星怀里的虞药,咧开嘴笑了,一串血水便从她嘴角流下来:“煞星!好久不见。”   近看,这女孩儿头上的青紫,鼓起的血脉仿佛会动一样,连血液的流动都能看得一清二楚,身体不正常地膨胀,在一些地方缓缓地渗着血。   铃星摇了摇头:“这身体你住不惯。”   那生物乐了,点点头:“这就是个普通小孩儿,哪受得住当煞地门啊。”   铃星看他:“煞地十九门,你是哪一道?”   那生物抱起拳:“十六门,兑火。”   铃星还想再问,突然想起了什么:“不好。”便赶紧将虞药放下,在额头点了一下。   兑火笑了:“敢在这地方睡过去,也不怕醒不来。”   铃星终于叫醒了虞药,后者花了点时间搞清楚自己在哪里,又看向这诡异的小女孩儿,开口问道:“你就是宋老太君要藏起来的……”   兑火挑了挑眉毛,在年幼的少女脸上,浮现的是一个凶悍的壮年男人才有的表情。   虞药站直了便继续问:“这女孩儿是什么人?”   兑火先看了看铃星,才回道:“老太婆的孙女。”   虞药单刀直入:“你要什么?”   “要什么?”兑火笑了,“我等煞地十九门门神,目的就只有一个,在人间开门,放地下鬼煞来阳间。哈哈,你是人你不知道,阎罗界太可怕了。”   虞药笑了一下:“你是阎罗界人,也觉得阎罗界可怕?”   兑火又笑了,这次扯烂了女孩儿的嘴角:“是啊,真的可怕,连煞都觉得可怕。你可以问问阎界第一,就在你旁边。”   虞药看了一眼铃星。   兑火找了个桌子,跳坐在上面:“地下,不是在屠杀,就是在准备屠杀。有单干的,有组队的,有建官府的,有拉军队的,总之只有一个目的,无休无止地厮杀。排位。只有第一,”兑火看向铃星,“才能去人间。”   虞药又问:“对你们来说,人间有什么?”   兑火仿佛听了个笑话:“人间有什么?哈哈,人间有……有生气,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既然你已经在人间建了门,为什么还不放煞出宋家。”   “哼。”兑火冷笑了一声,“说得容易,当年一战,宋家此地已有破绽,众煞纷纷赶来,我开门者,自然首先立门。因为道佛两家皆战于此,此地受法太强,不得与只能先开门于人身。可宋家女人竟然也敢,带着小孩儿吊死在屋顶,没活物老子没法儿来――剩个老太婆生气太弱,开不了门。还好老子手快,抓了个最小的,先占了她。宋家老疯子,为了锁我,也锁自己血肉。无妨,不就是耗吗,耗到底,她也是死。”   他说话的空隙,女孩儿的鼻子又在流血。   虞药看着女孩儿凄惨的模样:“道佛两家,能耐你何?”   “哈哈哈,煞地门即是人,人即是门,分不开。老道士老秃驴,都一个说法,杀了小孩儿,灭了这门。”   “若是女孩儿死了,你又当如何?”   兑火停了,旋即阴阴地笑:“关你什么事?我还没问,你是什么东西?”   虞药点了点头:“那就没错了,看了女孩儿如果没命,你也要陪死。”   兑火收了笑容,盯着虞药:“要动手吗,就凭你?”   虞药摇了摇头,看着这女孩儿:“宋老太君,为何下不了手呢?”   兑火愣了一下,又咧开嘴笑:“谁知道,心疼骨肉吧。”   虞药直勾勾地看向兑火:“所以你在赌,赌骨肉情深。”   兑火干笑了两声:“你什么意思?”   虞药叹口气:“不讽刺吗?你一个毁天灭地无情无义的煞种,最后竟然赌要相信人间情谊,你可能比人,还像人。起码道佛,不打算信。”   兑火愣住了。   铃星看向虞药。   虞药上前一步:“我也不信。留你是祸害,老太君下不了手,道佛碍情面。但我可以。”   兑火惊诧地看向了铃星,又转回来看虞药:,咬了咬牙:“老疯子要是放我出去,哪还有这种种困扰?”   虞药已经拔出了剑,面容冷酷:“你不能出去。”   兑火跳下桌台:“就凭你?”   尽管他这么说,尽管他在虞药身上嗅不到力量,但虞药带着一种气质,他曾在面对着诸天神佛时感受过的,冰冷的正确,冷酷的大义。   虞药的剑光芒万丈,手握剑握得紧,低下的脸上却是悲伤,他低低地自语,像是在说服自己:   “我等为正义,哪怕碾过普通人。” 第27章 俗尘缠缠   院子仍旧安静,但这份安静已经全然转换了对象。   虞药拿剑抵着女孩儿的肩,剑尖轻轻点着她的衣服,却迟迟不刺下去。他的宣言说得熟练,出自念了千百遍的信念,是为神本该有的责任和尊严,可他却刺不下去。   这漫长静止的沉默,由一声惊呼打破:“师兄――!”   铃星一回头,众人竟然都在。   燕来行反应快,上来拔出了自己的剑,站在虞药旁边,指向女孩儿,并不多问。僧人们站在一旁,不做动作,林舞阳缩在最后,权无用冲到最前,站在虞药和女孩儿中间,左看看,右看看,最后问道:“怎么回事?”   虞药还是举着剑,似乎处在一种难以摆脱的挣扎中,谁来也注意不到。   铃星走上前,一手扶住了他的剑,慢慢地将他的手压了下来,对着出神的虞药说道:“先放下吧。”   虞药几乎感激地看了他一眼,这眼神铃星从没见过,这让他着实愣了一下,多握了一会儿攥着的手才松开。   虞药卸了剑,才发现众人都在,一个不少:“你们来这里干什么?”   燕来行也收了剑:“林公子受了欺负,我们替他讨个说法。”   权无用这才想起来:“对对!师兄,这秃驴们可太过分了……”   他话还没说完,门吱呀一声打开,老太君佝偻的身影出现在门边,在夜里,她的疲惫和苍老才透出来,散发着吊命的气息。   她浑浊的眼在看到院子里的女孩儿时,突然亮起来,挺直了背,已超越年龄的敏捷扑了过来,一把抱住女孩儿:“西儿――”   她威胁地瞪向众人,可威慑力实在有限。   钝水看到这些,也只是摇了摇头,合掌道:“阿弥陀佛,既如此,便商议一下吧。”   女孩儿冷笑了一声:“你们慢聊,老子才不奉陪!”   说完,她转身朝墙奔去,却被一串佛珠捆住了脚,摔倒在地,老太君急忙过去抱住她。   女孩儿冷笑着看向钝水:“你早等个借口除掉我了吧?”   钝水冷冷地看了她一眼,继续对老太君道:“请吧。”   ***   这场会谈极其诡异。宋老太君既然底牌已亮完,反而没有什么好忌惮的,脸上颇有些决绝的神色,坐定主座。随着宿主虚弱下去的兑火,站在她旁边,他明白,宋老太君是挡在他死亡面前的唯一屏障。硬干,他赢不了和尚,更不要说铃星还在。   无喜之地僧人列于左侧,钝水脸色不好,今夜先是被权无用他们大喝了一段“采微淫僧”的控诉,接着又发现宋老太君之孙境况恶化至此。他守无喜之地,是为了人世清明,不是为了佛门闹出背德、背恩破清规的事,而且还要受制于妖煞的。   虞药一行位于右侧。燕来行和权无用还在打量这所谓的“煞地门”,铃星照旧没什么反应,他习惯性地评估了一下战斗力,在明白这里没人能赢他之后就放松下来,唯一怀有疑虑的就是对于虞药。如果说之前还只是帮忙,现在见过煞地门,知道此事的严重性之后,这个人竟然有了承责的意思,这让众人都没想到。   钝水首先开口:“老太君,多日未见,没想到宋家少主已恶化至此。月前曾商议此事,老太君说一切尽在掌握中,邀我等下山也从未见少主,今日既见,也是时候做个了断了。”   老太君颇有威仪地笑了一下:“高僧哪里话,如今也尽在掌握,并无影响到周遭及乡亲,谈何恶化啊。”   受不了他们绕话头,煞界权威铃星开口道:“这小孩儿必死。”   众人一齐看向他。   铃星耸了耸肩:“你们拖不起,除非兑火再找到新的宿主,灵气足够,且身体强壮,借人立门,否则拖到最后煞地门和现在的宿主同死。可门死,煞气不绝,之后的煞还能行于此地,也许还有其他煞地门来此立门,到时候他们量多势众,怕是更加难办。”   钝水接过了他的话:“当今之计,唯有一条,斩门于生魂,再清扫宋家。”   宋老太君冷笑一声:“杀我宋家人,也要先问过我宋老太,老太婆不开口,难不成,各位还要硬来?”   钝水摇了摇头,拿出了最后的耐心:“老太君,少主已非少主,乃是煞占人身。”   兑火一听,倏地隐了魂,被锁的身体主魂回了主位。   这女孩儿眼睛一睁,像被人敲了一棒才回了神,愣愣地打量着周围,目光转到老太君身上时,泪水一下涌上眼眶,扑着跪倒在祖母的膝盖上:“大母……我怕……”   目睹煞门关键时刻推女孩儿出来的行径,燕来行啧了一声:“下作。”   众人又陷入沉默。   宋老太君抱住女孩儿的头,重新望向钝水:“高僧,如此也要行刑?”   虞药转头看铃星,小声地问他:“那真的是宋家少主?”   铃星点了点头:“一体同命。”   钝水又道:“老太君,何必如此 。少主人非人,鬼非鬼,不能离宋府,不能见光,每日主身不到半天,又为何如此执着呢?”   宋老太君往前凑了凑,还是试图劝说:“我带这孩子安于宋宅,绝不出门为祸,时日无多,世上容不下我们孤女两人?”   钝水皱起眉:“老太君明知,现在不除,后患更深,问题在于煞地成需要时间,拖得越久对他们越有利,今日锁得住,明日呢?月后呢?一旦离了宋宅,匿与人群,谋阴策乱,又当谁来负责?”   宋老太君深叹一口气,倚回座位,轻笑:“高僧实在不必跟我讲天下的道理,无喜之地的‘大义’金匾,还是我宋宅裱上去的。”   钝水沉默了。   虞药突然开了口:“既如此,就动手吧。”   匐在老太君膝盖上的女孩儿听到了,颤抖了一下,嚎啕大哭,抱紧了祖母。   宋老太君拍她的背,把目光转向虞药,眼神里尽是不屑:“既如此,就来商量一下,各位打算谁来动手?”   虞药回看她:“我。”   宋老太君冷笑一声,还没答话,铃星却先插了口,他看向虞药,语气肯定:“你杀不了他。”   虞药皱起眉:“我可以。”他指向藏在女孩儿身体的兑火,“煞不敢还手。他知道,我们就在等他出手,这样我们便有了反击的借口,他如今躲在幼女体内,躲在老妇身后,怎么敢还手?”   铃星却只是摇头:“你不能去。”   钝水身后的僧人也早已厌倦:“我来!”   老太君转脸看他:“无喜之地要杀我宋家人?”   钝水没答话。   老太君看着那年轻僧人继续道:“无喜之地与我宋家世代交好,尔等先祖无耳大师,若不是当年宋家救济,早就被秃鹰啃干食尽了,再说那空天大师,若不是宋府在皇前力保,早已判了逃兵役,抓了充军去了,还提什么修仙修佛?”   年轻的僧人显然对佛门之前的事情并不清楚,震惊地看向钝水。   老太君仍继续:“就算是我们钝水大师,承宋家之恩也不少吧。”   钝水没有答话。   老太君笑了一声:“在俗世间的修仙修佛世族,更要有些尘世间的联系,不然怎么阻绝种种凡尘困扰,大师您说是吧?   百年前修道甚兴,仙道千家,佛门百家,难道各个都能香火长盛?更不要说早年一些入门弟子,也未必有慧根,更不要提天资,不过是当年揽徒壮派的狂乱一隅罢了。无喜之地活下来了,佛法越修越高,名声越修越好,成佛之徒越众,凡尘俗世越不扰。如今一提便是天边佛修,好不遥远高贵!   不过老朽年事太大,什么仙啊佛啊天命啊,见多了,反而都不怎么信了。”   相知太久的合作伙伴,撕破脸皮来也是更加难看。   小僧早已忘记了行刑之事,为了这他从未听见的历史,诧异地看着钝水。   老太君叹了口气:“需我宋家时便奉我如次佛,宋家势倒,钝水高僧,要来教我何为正义吗?”   钝水不语,只是合掌念了一声佛,闭了眼,轻叹:“尘事难了。”   这便意味着,佛家暂时不打算出手了。   小僧一惊,小声问道:“师父?”   采微拉住了他,让他不要多言。   老太君看向钝水,知道这是她能给无喜之地最后的压迫了,从此以后再不会有。今日事毕,是无喜之地给宋宅的交代,也是他们为前人的糊涂账最后一次买单。   燕来行拍了一下桌子:“岂有此理,理都讲清了,还有什么难办的。”   说着他抽出了剑,在看向那可怜兮兮的瘦弱女孩儿时,又顿住了,求助地看了一眼权无用。   权无用只是瞟了一眼他:“行了行了,你别掺和了。”   燕来行小声地问:“要不我俩一起……?”   权无用翻了个白眼:“我才不管呢,东湖的事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好像一直不在场合里的林舞阳蹭地站起来,双手抱过燕来行的剑,不会拿剑的他还有些颤:“那我来好了!”   大家还没反应,最先开口的是采微,那僧人上前一步,声色紧张:“你不能去!功力不强去斩煞,只会惹得煞气,不出一月就侵遍全身而亡。”   本来就只是自暴自弃的林舞阳愣住了。   钝水稍稍朝采微方向侧了侧头,却没转过去,其他僧人比较明显,转过去盯着他。   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的采微,避开了林舞阳过于热烈的目光,避开了同门质问的目光,转向了门边。   而虞药琢磨了一会儿,想起来铃星刚才的坚持劝阻,朝他看了过去。   感受到虞药目光的铃星,偏开了头。   林舞阳乐呵呵地把剑放回了桌面,在凝重的氛围里竭力压抑着他的喜悦。   情与爱总是自怜,无论忧喜都只属于当事人,林舞阳的心情有了极端的转换,虽然跟这场面仍旧格格不入。   铃星被虞药的目光盯久了就有些烦躁,便站起身:“我来。”   老太君看着他:“去了人间的煞星重新动手斩煞,必会被重新拖回煞界,重新排位争斗,你做好这个准备了?”   铃星顿了一下,虞药伸手拉回了他。   老太君似是胸有成竹地笑了:“听老身一句劝,各位留我处吃些酒,天亮就启程回去吧。” 第28章 行凶之手   兑火早已消失不见,藏得稳稳的,只剩了女孩儿,乖巧地站在祖母的身后,轻轻地垂着肩,而祖母则一瓣一瓣地掰着橘子喂给她,喜笑颜开,两人共同沉浸在虚幻的天伦之乐中。   敲了门的宋九哥,递了摆桌的饭菜,便退了下去。   众人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盯着那万恶之源,又束手无策,互不言语地等了许久,直等到酒也凉了。   虞药站起来:“酒凉了,我温一下。”   权无用上前来接过:“师兄,我来。”   祖母的心思不在众人身上,她一边仔细地给女孩儿扎头发,一边讲些话,不清楚是对着众人,还是讲给自己。   “还是小孩儿呢……”老太君感叹。   虞药拉了凳子坐在她身边,看她一下一下地捋着女孩儿的头发,一不小心就会摸下一片,露出血淋淋的头皮,而女孩儿毫无知觉,仍旧玩着指头哼着歌。   老太君只当自己不知道,将头发扔在地上,放轻了手法继续把剩下的捆在一起。   虞药开口问道:“她多大了呀?”   老太君慈祥地笑:“九岁了呀,今年。”   虞药算了算,这样说来,当年这孩子也才六岁。   老太君像想到了什么,语气也轻柔了起来:“当年生她的时候,她娘足足等了三天呢。”   虞药笑了:“那可是了不起。”   老太君眯起眼,眼角泛起温暖的光:“是呀,都说还没生出来就这么能折磨人,出来了肯定是个混世魔王。”   虞药托着脸看她:“她是吗?”   老太君颤颤地弯弯身,亲在女孩儿的头顶:“不是,西儿最乖了。爹爹死得早,征战西北,就见过两次,娘又……”老太君转脸看虞药,有些自豪的神色,“老太婆我病的时候,西儿才一丁点儿大,就会床前照应我了,她自己还烧着呢,小脸红扑扑,还守在我床前,给我擦毛巾,端水呢……”   虞药笑了一下,老太君捏了捏女孩儿的脸蛋,肉嘟嘟的脸弹了一下,老太君又道:“早些年,在娘胎的时候,就指了亲啦。”   “是吗?跟谁啊?”虞药已经纯粹在聊天了。   老太君顺手将新撕的一瓣橘子递给了虞药:“没成,反悔了。”   “哦,为什么?”   老太君叹了一口气:“不会说话。”   “可是……”虞药刚想说现在女孩儿可以开口,又明白了缘由:“它……让西儿会说话了吗?”   老太君没有否认。   僧人们已经坐得远远地念起了静心经,权无用和燕来行凑在一旁,一边温酒一边小声地商量着什么,林舞阳靠着柱子,扮演望夫石,直勾勾地望着采微的方向,只望到了一个背影。铃星则全身贯注地看着虞药这边的动静,尤其是盯着女孩儿,准备随时捕捉她出手的时刻。   女孩儿害怕铃星的眼神,扭头把脸埋进祖母腹部,被祖母拦住,轻柔地拍着头,慢慢地打起了瞌睡。   在这几乎算得上温馨的等饭时光里,虞药难得地放空了。   老太君却慢慢地开口,她看向一片虚无,却确确实实是在对虞药讲:“这件事,对我并不容易。”   虞药也放着空,但回着她:“我知道。”   老太君轻轻摇了头:“你太正确了,你不知道。”   虞药叹了口悠长的气:“相信我,我知道。我也面临过这样的选择。”   老太君愣了一下,转脸看他:“你如何选?”   虞药背起了他铭刻于心的信条:“我等为正义……”   他没有背完便停下了,老太君点了头,苦笑:“我明白了,你选的也正确,大家风范,坦荡磊落,天下……”   “不。”虞药出声打断了她的话,转脸看她,“我选对了,可我每一刻都在后悔。”   老太君愣住了。   虞药的脸几乎有些痛苦的神色:“太廉价的大义,只会碾过平凡人。我们以为选的是对的,其实只是选了简单的。为了日后少麻烦,为了今后少烦恼,为了不再花心思照料世间,为了不再费力气承担后果。为了一种心安理得的安逸。”   老太君看他:“若是重来,又当如何选?”   虞药自嘲地低下头笑了:“没有重来了。”   老太君沉默了。   虞药盯着自己的手,这双不属于他的手掌中心,有道疤:“我已经问过了铃星,她最多存世两年。到时候,如果我还有命,一定回来,同无喜之地高僧,处理宋宅煞地后事,绝不让此事波及周围无辜之人。钝水大师也已答应,会派僧人驻于宋九哥处,以防万一。”   虞药看向老太君,又看看这女孩儿:“您与她,便再多留些时日相聚吧。”   老太君的眼睛浑浊不堪,像是在嘲笑自己:“这装傻充愣的相聚?糊涂的天伦之乐?”   虞药却只是握回了手:“糊涂难求。”   老太君望向其他人:“如此,便将其余事推给各位吗?”   虞药笑了笑:“说着要行大义的人,总不能是因为简单才做的吧。”   权无用端着酒壶走去饭桌前,顺便招呼各位:“开饭啦。”   众人起身,向饭桌聚去。   老太君牵着女孩儿,打量了一下饭桌,弯腰问她:“西儿要吃苹果吗?”   女孩儿乖巧地点了两下头,祖母便领着她去往后厨。   钝水问虞药:“施主,可跟老太君讲好了?”   虞药点了点头。   祖孙二人很快就回来了,众人上桌吃饭,心事重重,场面安静。   铃星仍旧时不时盯着女孩儿,很戒备的样子。   虞药看他一眼,夹了块豆腐给他:“咸的。”   铃星把目光从女孩儿身上收回来,用筷子挑了两下豆腐,才低下头咬了一口。   虞药趁机凑过去:“阿星,不要一直盯着人家小姑娘,吓到人了……”   虞药说完,就等着铃星回他嘴,可是铃星只是愣愣地,把筷子夹着的豆腐送进了嘴里,小声地“嗯”了一声。   当时虞药就呆了。   然后虞药出于一种莫名的保护感,将所有的咸豆腐夹给了铃星,权无用错过了最后一块,便开始抗议:“师兄?!”   虞药又把自己碗里的豆腐夹给权无用,权无用很骄矜地撇嘴:“师兄,你那筷子沾上口水都夹多少碗了?”   虞药站起来,伸手拍了权无用的头:“瞎扯,我还一口没碰过我那筷子啊。”   权无用才赏脸吃了一口。   老太君并不吃饭,她只是先给女孩儿喂饭,小孩儿吃几口就饱了,抓着花生米要吃零食,主食一口也不愿多吃。   老太君端着碗,满眼不舍地看着她:“再吃点儿吧,乖。”   女孩儿塞得满嘴花生米,鼓鼓囊囊的,摇着头,还展了身子几乎趴在桌子上,伸出手去够瓜果,正好够到了钝水的面前。   她抬起头,扑闪着眼睛看向钝水,饮茶的高僧跟她对视,放下杯子,将瓜果盘子端起来,放到了她的面前,女孩儿便缩了回去,冲帮忙的善心僧人笑了一下,又不好意思地扑进祖母的怀里。   钝水合掌。   老太君放下了饭碗,擦了擦手,摸了女孩儿的脸蛋:“那……吃苹果吧。”   女孩儿愉悦地答应了一声。   老太君的手颤巍巍地削着苹果,削了一片不急着喂,反而把整个苹果削完,摆好了盘子,才拿起第一块,递给女孩儿。   苍老的布满皱纹的手,颤抖着将一块苹果递到女孩儿的嘴里,换来了一阵清脆的笑声。   众人吃着饭,并未太多留意这一对祖孙。   等他们留意到的时候,女孩儿已经倒在了老太君的怀里。   老太君抱着女孩儿的身体,那身体迅速地褪成灰白色,转眼便成了僵青色。   女孩儿细瘦的四肢摊开在老人腿上,像被折断的木偶,只有脖子和膝盖处被老人的手臂抱着,其他的部分沉沉地向地面垂下,一颗脑袋仰弯了脖颈,头顶冲着地。   于是老人徒劳抱着她的双手,就好像在挽留一滩水,而水势不可挡地要奔向地面。   老人只是抱着她,揽着冰冷的躯干,用绵薄的力气拽着她不至于归于地面。老人并不抬头,满头的华丽簪饰,随着她低垂的头颅掉落在地,于是精心打理过的白发散了几缕,杂乱而短硬的白发,在烛火里飘飘摇摇。   老人仍旧不抬头,她只是喃喃自语,声音之腐朽,像是从一截断掉的死树中传来:   “我以为……但是我宋家……   所有人都为了这些事,义无反顾,可怎么能……就不能放过我们吗?”   她并不是在对大家说,她也许在问比仙佛更高等的神明。   可她什么也没有问到。   层叠的湘绣内衬外,镶凤缀玉的华服中,抱着一根小枯木的,是另一根枯木,那枯木伸出一双灰褐色的手,一阵密密麻麻的黑点迅速爬了上去,一直爬到她头顶,那耀眼的白发便萎了一般陷了下去。   这里坐着一对枯木。   目睹这一切的众人,这才明白发生了什么。   权无用张着嘴,掉下了他饮酒的杯,砸在桌上发出了沉重的一声响。   老太君用了全身的力气,抱着那截枯木站了起来,她稍微晃了一下,又避开了虞药伸出的手。   她再怎么用力,也挺不直她的背,也抬不起头,可她抬高了声音,带上了她赖以生存的威仪:“清扫宋宅,麻烦各位了。”   她抱着孩子,转过了身,撑起自己的腿和背,消失在众人面前。   餐桌上的各位,面面相觑。   钝水合掌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第29章 望断红尘   清扫对于他们来说,倒不需要太费力。   铃星不太方便动手,便画了个圈,把林舞阳围在中间,不至于被其他的煞攻进来。   其他人里里外外上上下下的砍杀,虞药也拎着他还没用惯的剑,翻找着藏着的煞鬼。而铃星把林舞阳安置好以后,就跟在了虞药的后面。   虞药在一张四脚桌下看到了一只毛茸茸的狗,他蹲下来伸头去看,铃星也蹲下来一起看。   虞药转头:“你想不想冥火?”   铃星笃定地摇了摇头。   虞药试着伸出手,摸了摸那只狗的头。   唉,别说,还挺好摸。   虞药收了手,又劝铃星:“哎,你试试。”   铃星摇头。   虞药笑了,又勾着铃星的肩:“想亲近的东西要常摸头,摸头就能驯服它,然后拥有它,明白吗?”   铃星满脸写着不信。   “啧。”虞药捋起袖子,“看着啊。”   长辈虞药把剑放一旁,伸出两只手把那只小狗从桌子下面抱了出来,虽然这狗是猩红色的眼,乌黑发亮的皮毛像盔甲一样,但虞药充分展现了大无畏的精神――因为这狗实在是太小了。   狗瑟瑟发抖,不是因为冷,只是因为呆在铃星身边。   可惜这个事实,铃星和虞药都没有意识到,虞药还试图让铃星抱一下狗,培养一下这少年逐渐成长起来的亲近感。   在多次被递向铃星之后,狗终于发怒了,它转身猛地朝虞药吼了一声,张开嘴就要咬,吓得虞药赶紧放开了手:“你们煞界同胞好像都不太喜欢亲近啊……”   小狗朝墙上跑,直挺挺撞上去,撞成了一阵黑烟,消散了。   虞药问道:“它这就回去了?”   铃星点头。   不多时,清扫便已完成,最后剩下的就是老太君的房间。   权无用在房门口踌躇了一会儿,问铃星:“这老太君是不是染了煞气?”   “是。”   权无用便往后退了一步:“那我们还能做什么?”   铃星想了想:“没有了。”   钝水便道:“我去跟老太君道个别吧,烦劳诸位稍等片刻。”   说完,他在门框上敲了敲,过了片刻,里面才响起一声:“大师,请进。”   除净了煞气的宋宅,虽然仍旧凋败,却不再那般阴森森,暗沉沉。   钝水在里面只说了几句话便出门来,跟大家点了点头,收拾行装准备离开。   最后出宋府的虞药,在迈出门之后,回头望了一眼凌于门楣的牌匾:忠义满门。   钝水走在他身边。   前面的人吵吵闹闹,虞药和钝水倒一直没怎么说话,直到快出了巷子,临告别之际,钝水问道:“施主去我处稍作休息吧。”   虞药笑了下:“不了,我们还要抓紧时间,附近还有一地可寻。”   钝水望向前方,开口:“无喜之地原助北海一臂之力。”   虞药愣了一下。   钝水解释:“宋宅本可做阵眼,但煞地门踞地已久,我们不得不毁了它。重新再找,也不知道要多久,如果施主不嫌弃,莲花亭愿为用。”   虞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钝水便继续问:“如何用?”   虞药答:“我有一石珠,需埋于阵眼,待召而发。”   钝水点头:“好。”   “还有……”虞药顿了一下,“或许到时候还需要无喜之地出些人手帮忙。”   钝水停了一下,但还是答应下来:“好。”   他伸出手:“请。”   重回无喜之地,最高兴的是林舞阳,其次就是大喜的权无用和燕来行,他们为无喜之地的出手感动,一人拉一个僧人,非要跟人做兄弟。   到了莲花亭,权无用主动站出来,承担了布阵的工作,虞药看他诚恳非凡,便把石珠递给了他。   权无用运气将石珠悬于阵眼上,盘腿而坐,运气催阵,合地气而育珠。   虞药凑到钝水身边,犹豫了一下又开口:“大师,此事定会为贵地添不少麻烦,大恩大德……”   钝水伸手止了虞药的话:“施主,不必。”他捻着佛珠,“您出手不求回报,贫僧不能不报恩。”   虞药咽下了其他的话,看着面容年轻的和尚:“多谢。”   远处的林舞阳趁着没人在看,又靠近了采微,离他半步远,小声地说些什么,采微也不动,只是挺直了背站着,不看林舞阳,定定地望向莲花亭,尽他看管的职责。   钝水转向虞药,压低了声音:“贫僧有一事不明。”   “大师请讲。”   钝水抬起眼:“施主魂魄如此不稳,可有苦衷?”   虞药对上了钝水平静的双眼,深知这和尚只是脸年轻,修为可全然不年轻。   “我……”虞药的舌头打了结,想了半天只是说,“算是有苦衷吧。”   钝水了然地点了头:“既然不方便讲,贫僧本不该多问,可事不仅与我无喜之地有关,若有差池,讲佛堂……”   虞药一听,叹了口气:“还魂。”   钝水皱了皱眉:“为何?”   虞药看向起阵半程的亭子,回道:“为此。”   钝水好像轻笑了一声:“回来也是为执念?”   虞药笑着摇摇头:“谁知道呢?”   钝水的眼神总是平静,平静到几乎冷酷,他看似理解众人折磨,却从来不体谅旁人,大概只遵循着自己的理吧。虞药想这样的活法也有好处,修佛有修佛的道。   虞药便感叹:“念佛好啊,人间苦,一眼望断。”   钝水却突然沉默了,看向采微以及在他身边嬉闹的林舞阳,又低头看了看老太君临走送的家符,波澜不惊的脸上浮现了怅惘,揭示了主人某些讲不出来的过往。   “红尘,又哪里是望得断的东西……”   ***   虞药和权无用轮流使法施了阵,最后的步骤由铃星完成,虞药发现带上钝水送的手链,出奇地能够帮助稳定魂魄,甚至能凝出真气,不由得又感慨起来,钝水确实水平高深莫测。   行完阵已经入夜,他们便在无喜之地再歇一晚。   疲惫的权无用等人早早睡去,虞药却怎么也睡不着,穿上衣服出来看星星。   漆黑的天幕上有明亮的北斗,在他年幼的时候,便也如此望向天空,照料着历代的星辰,如此幻想着,希冀一天出人头地,登入天宫。   他成功了。   虞药坐在台阶上,连烛都没点,像是要融化在夜里一样,呆呆地望着天。   从他旁边传来一阵响动,虞药看过去,身边坐下了一个人。   来人并未开口,但虞药看着他的身形,知道这是铃星。   他歪着头看铃星:“睡不着吗?”   铃星转头看了他一眼:“还好。”   虞药便不说话了,铃星的存在对他来说从未是一种威胁,或者说他实在骄横惯了,没什么东西真正被他当作威胁。   铃星咳了一声,转脸问他:“你感觉怎么样?”   虞药被这没头没脑的问题逗笑了:“什么?”   “就是……”铃星皱着眉,想了想词句,但没想到,索性再问了一遍,“你感觉怎么样?”   虞药看他别扭的关心,就笑出来,但他说的字字属实:“我感觉不太好,说实话有点儿慌,甚至有些难过。”   铃星盯着他。   虞药觉得自己话说的有点过,还是要往昂扬的方向讲,便继续补充道:“但是乐观还是要保持……”   他话没说完,因为铃星把手放在了他的头顶,轻柔地抚摸了两下。   虞药愣住了。   在星光下,虞药看见铃星微垂着头,伸出的手也有些抖,在摸他头的时候,也不敢抬头看他。   铃星轻柔地抚摸完,便收回了手,稍稍侧过了身子,不看虞药。   虞药还是愣愣地,自己也伸手摸了摸头顶,想问铃星,但又怕伤到他,便没有开口。看铃星仍旧有些紧张,虞药便凑过去,小声道:“谢谢。”   铃星这才稍好一些,点了点头。   虞药坐回去,托着下巴,不看星星了,看向铃星,想着他们现在算是朋友了。   铃星被看得烦了,便站起来:“我回去睡觉了。”   虞药笑嘻嘻地点头:“好,要不要我拍拍你呀?”   虞药自己说完就后悔了,果不其然,他破坏了铃星友善的触角,换回了铃星的冷眼,以及甩袖离开。   虞药目送他回房,才懊恼地拍了自己的脑门:“我真的要管管我的嘴了。”   虞药又恢复了一个人坐在院子,铃星的出现和离开,让虞药突然觉得这地方过于安静压抑。   又刮了一阵风,刮得树枝动了起来。虞药紧了紧他的披风,并紧了腿,缩了缩身子,知道他该回去了,可是却没动,因为他想看星星。   他不动,风不止,且越刮越凶,刮出了呼啸的声音。   虞药啧了一声,想着自己看星星的夜要泡汤了。   突然风却停了。   停得像打了个折,猛地断在了刮得兴起处,好像一声悠长的呼啸声,硬生生地卡在了喉头。   真是走运,虞药想,他可以重新夜游。   然后他便看到了墙头上一片悬停的树叶,那片树叶本该被吹得落在地面,却停在了空中。   虞药四下看看,这一场诡异的风停,仔细听,还能听到院外风来往的呼啸。   于是虞药明白了谁送给他的风停。   虞药收了衣服,回了房间,看见铃星在他进门的时候,合上了眼皮,装作睡着的样子翻了个身。   虞药轻手轻脚地钻进了自己的床,不知道为何心情竟十分不错。   他很快地入眠,在滑入睡眠的那刻,忆起了或是梦到了,一片悬停的树叶,这让他在忆梦间,挂上了微笑。 第30章 无喜之别   起的最早的,是林舞阳。   天刚微微亮,一夜没怎么睡好的林舞阳翻了个身,把头埋进枕头里,听见外面有人在扫地。   扫把的声音一层一层地从远处刮,扫地的人功力不浅,一点脚步声都听不见。   林舞阳抬起头,支愣起耳朵,仔细听着外面的动静,似乎在这平凡的扫地声中也能听出些不一样的东西。   他听了半天,蹭地掀开被子坐起来,急匆匆地换上了衣服,套上了鞋。   被他带醒的权无用揉着眼:“干什么?要走了?”   林舞阳伸手把他按下去:“不走不走,早着呢,你继续睡。”   说着就拿上腰带,边系边窜了出去。   院子里正在扫地的,正是采微。   采微仍旧规规矩矩地扫地,从里扫到外,每一寸土地都照顾的到,听见门动,连眼睛也没有抬一下。   林舞阳出了门,反而在门口停住了。   他轻手轻脚地关上门,扶着门框朝采微望,没得到任何回应。   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采微已经越扫越远,林舞阳犹豫再三,叹了口气,转回身,又轻轻地推开了门,迈进了一只脚。   无喜之地响了第一声晨钟。   林舞阳咬了咬嘴唇,收回了脚,转身朝采微跑去。   采微扫完了这个院子,去向别院,晨钟已响,很快众人就要起床诵佛了。   林舞阳凑到了他身边,笑嘻嘻地靠近他:“大师,你每天都这么扫地啊?”   采微点了点头,但手脚不停,好像林舞阳并不存在。   林舞阳继续笑,背着手走到他身边,倒退着走路,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搭话:“大师,我要走了哦……”   采微没回应。   “我跟他们走,他们救过我……啊,不用担心,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替我赎过身,啊我其实也没有被卖掉……”林舞阳笑了一声,“我知道你要成大事的嘛,肯定的啊,我听说你是最有希望接任执仗人的,哈哈哈,好厉害啊……”   采微继续扫他的地。   “哇,那你到时候就要去讲佛堂啦。”林舞阳畅想起来,“那算不算功德圆满啊?……这个我不太懂。”   已经有零零散散的僧人出门,路过的跟采微合掌而拜,采微便停下来扫地,对他们回礼。林舞阳也停下来,等采微继续动,他也跟着走。   “采微……我叫你名字吧,这名字好听啊,我听说是因为你是在豌豆丛里被带回来的。怎么会有人把你放在那里啊,要是我多长几十年,把你带走就好啦!哈哈哈……”   “你不知道我叫什么吧?也对,我还没有告诉你。我叫林舞阳,家住南菱,不过我其实从小就在东湖和祖父祖母生活在一起,后来……”   林舞阳跟着采微,从院子东角扫到了西角,讲着自己短短二十年的东奔西跑。   晨钟敲了第二声,虞药他们也起了床,正在跟钝水道别,远远地站在内院的门口。   林舞阳看了虞药他们一眼,加快了自己讲述过往的速度:“……然后我就到这里啦!”   “让我想想还有什么要说的……”林舞阳念着,仍旧跟在采微身边,跟着这位扫地的僧人转了个弯。   “啊对了,我有个小名,只有我家里人叫的,叫困困,可以叫我林困困……”   采微从始至终没有反应,这会儿却突然停了一下,没抬头也没看林舞阳,只是转了身,朝另一个方向继续扫。   林舞阳愣了一下,因为一直倒着走,他转头看了一眼,在他倒退的路上,有个石坑。   这反而让林舞阳不知如何是好,他呆在原地看采微的背影。虞药他们已经走过来,冲着他招了招手:“走啦!”   林舞阳也回他:“就来!”   虞药他们朝门口走去,林舞阳跟了上去,在路过采微的时候,他停了一下,又挂上了笑容:“采微,我要走了。祝你……心想事成。”   林舞阳跑了出去,追上了虞药他们。   采微停了下来,院子里早就没有僧人了,一声晨钟便召集齐,二声始诵。   采微转身停在这个扫了三遍的院子,错过了诵经,他终于抬头了看向了那人跑走的院门,就像这无喜之地每一道门一样,是冰冷的浅灰色。   在空荡荡的院子里,采微收起了扫把,他去摘颈上挂的佛珠,挂在掌声,朝经堂走去。突然没来由地想起“困困”这两个字,笑了一下。   珠串猛地炸开,佛珠滚了一地。   采微看着珠子在地上辗转,滚向远方,黑漆漆地散在院子里,缀在青灰的地面。   他愣愣地盯了一会儿,蹲下来,一颗一颗地捡回来。   ***   虞药走在林舞阳的旁边,勾上他的肩膀:“弟弟,早上想吃什么啊?”   林舞阳白了他一眼:“就不能在无喜之地吃完饭再走吗?”   虞药揶揄地笑了一下:“你吃吗?你不是有别的事要忙?”   林舞阳脸一红,转开头:“我是说你们吃。”   权无用插上话:“无喜之地的饭那是给人吃的?我要吃肉,我要吃肉!”   林舞阳推了他一把:“烦人。”   权无用不高兴了:“你跟和尚说再多有什么用,他就是一和尚。”   林舞阳也不高兴了:“和尚怎么了,和尚也是人,和尚又不是太监。”   “行了行了。”虞药打断他们,“走快点,我饿了。”   他们在山下寻了间早点铺,来往的尽是些赶路的旅人,他们要了几屉肉包子,点了些粥,便坐下来等。   旅人形色匆忙,看衣着打扮本地人倒并不多。旁边一桌两人,正在讲着奇事。   一个道:“你说怪不怪,恐怕也是因为这个。”   另一个便回:“也不知道南菱什么时候停。”   即将前往南菱的封喉,便朝着方向竖起了耳朵,听了半天不得要领,燕来行便开口问道:“打扰二位,我们正打算去往南菱,烦劳问一句,南菱出什么事了吗?”   一个转过头打量了一下他们:“看样子各位也不是本地人。”   权无用抱了抱拳:“北海。”   那人也回礼:“在下正是南菱人。问起来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最近南菱的青一丈,出了命案,进出戒严罢了。”   虞药问道:“命案戒严?”   那人便解释:“不是一般命案,一家四口被人杀尽,灭门惨案。”   封喉几人面面相觑。   那人又继续:“诸位不用担心,有北海通证和名帖,想必不会为难。”   封喉道了谢,便转回自己饭桌,那边两人吃过饭,道了别上路去了。   林舞阳问道:“我们接下来,不会要去青一丈吧?”   铃星点了点头:“南菱青一丈,起阵点之二。”   燕来行环视了一下众人:“你们谁去过青一丈?”   林舞阳回道:“我虽是南菱人,但是南菱高政人,没去过青一丈。但我听说青一丈是个小地方,有个‘青松老人’很是出名。”   权无用摸了摸下巴:“我倒是去过南菱,跟师兄去的,但师兄是为了抽粉烟……”   虞药:“……不说这个,‘青松老人’是做什么的?”   林舞阳看他:“我记得,好像是算命的。”   虞药诧异:“算命的?准吗?”   林舞阳点头:“挺准的,香火很盛,听说初三、初六、初九起卦最多,远道而来的拜卦人特别多。”   虞药奇怪,如果说无喜之地他之前还有所了解,但这个神奇人物青松老人他却从来没听说过。   “这个青松老人,是什么时候出名的?”   林舞阳想了想:“可能就这几年吧……”然后他想起了什么,“他出名很快,而且,他是七金派的后人。”   虞药:“……”   林舞阳:“说是这个青松老人神力天赐,是七金派倒后的唯一传人。”   燕来行纳起闷来:“不对啊,那要是七金派的后人,为什么不回北海呢?”   权无用摇头:“七金都叛逃了,还有什么脸面回北海?”   林舞阳大开异想:“你们说,他该不会是七金老仙的私生子吧?”   虞药:“……”   权无用一拍手:“有可能,算算正好,青松老人肯定年龄也不小了,倒是非常有可能。”   他们说的好像真的一样,边下饭边八卦。   铃星换了个位置,坐到了虞药身边:“是我的错觉,还是你对七金的事特别敏感?”   虞药转脸看铃星,他必须说,昨晚的铃星比平常的铃星好太多了,这会儿铃星又恢复了他敏锐的观察力和无处不在的压迫感。   虞药没说话,觉着自己猜对的铃星慢慢有点骄傲的神色。   虞药伸手搂住他的肩膀:“昨晚的你我更喜欢。”   铃星愣了一下,皱起了眉头,把虞药推开,嫌弃地看了他一眼。   虞药得寸进尺地继续揽他的肩,半真半假地问:“阿星,你希望我是谁?”   铃星这次没推他。   林舞阳眼疾手快,把最后一个包子从权无用手下抢了过来。   权无用看他:“多吃,会胖。”   林舞阳:“我失恋,不怕。” 第31章 玄机求卜   封喉抵达南菱时正是下午,等入了城区,夜灯已经上了。   临境的城区,正是小镇南几道,南几道作为出入南菱的关口,尤其繁华。   封喉进了南几道的城门,也为这富丽堂皇的街景惊了。   有道是,北海侠义东湖儒,南菱流富西域术。这南菱之华景,确实名不虚传。   打城门口起,便是鳞次栉比的商铺,东西南北特产一应俱全,各种通关文书杂物生意红火,穿梭来往的人带着端方的正冠,熨贴的华服上绣着铜钱,见面拱手行礼,问起来都是最近哪里发财。宽阔的街道,被两侧的商铺挤得只剩了两条来往的小道。   向内城走,拥挤稍微缓解,但仍旧人声鼎沸,这里正是客栈酒楼的处所,种类繁多,价目齐全,从最简朴的家居小栈,到高楼入云的辉煌阁楼,数不胜数。   其中最引人注目的,要数最高的阁楼,那阁楼仰之不绝,足有二十六层高,通体点着烛火,明堂辉煌。楼顶一块匾,施了夜光之术,亮着三个字,是这阁楼的名字――青一丈。   虞药诧异问道:“不是说,青一丈是个小地方?”   林舞阳也很诧异:“是啊,青一丈只是南几道旁边的一个县罢了――我走的时候还是这样的。”   权无用没有心思争,转头对虞药道:“师兄,我看今晚我们就住这青一丈吧。”   林舞阳咂舌:“这肯定很贵。”   权无用倒不在意:“怕什么。再说了,庙里住得太久了,也该沾沾烟火气了,你说呢,师兄?”   被点了名的虞药也同意,他主要是想看看青一丈到底有什么玄机。   他们走进了青一丈,迎来的侍女请了安,在几人脸上迅速瞥过之后,选中了虞药道:“公子请吧。”   虞药愣了一下,琢磨着这侍女什么也不问,他也不好开口,便只好跟了上去。   侍女让了让身,请他们上楼入座,不问他们是吃还是住,上了酒和菜,不一会儿竟又送来了两个门牌。   在侍女请安告辞时,虞药叫住了她。   “姑娘,”虞药拿起门牌,“这是?”   侍女笑了笑:“这是几位入住的房间,两间正够。‘春蚕’是两人的,‘叶豆’是三人的……”   虞药伸手打断她:“姑娘先别急,我们说要住店了吗?”他又看了看,“连菜也不是我们点的,这么多鱼和肉……”   侍女又笑了笑:“几位多日素斋,还是吃些荤食补一补的好。”   她话音一落,权无用和燕来行已经摸上了自己的剑。   虞药皮笑肉不笑:“姑娘,我们没见过世面,您是会读心还是知道我们打哪儿来?”   侍女看了看拿手按着剑的两人,丝毫不见紧张:“几位见谅,小女子没有这个本事。只是青一丈阁楼,通天知地,晓来喻往,算到了各位要来我青一丈,算到了各位今晚要稍作休息,算到了呈些鱼肉更合各位口味罢了。”   虞药又问:“那劳驾问一句,是谁算的呢?”   侍女请了安:“公子说笑了,自然是青一丈。”   待侍女离开,一头雾水的众人仍旧没有搞懂这地方在干什么,铃星转过身,胳膊架在栏杆上往楼下看:“阁楼啊……”   其他人也一起看去。   楼下正厅中央,有一排竖立的高大轴筒,列了足有十多个。轴筒上各个挂环上圈着一条细细的金链,当轴筒转起来时那金链便翘在青铜上铃铛作响,奇怪的是,在这喧哗的酒楼里,这声音清脆而悠远,竟然能压过嘈杂声声入耳。   轴筒前排着长长的人队,最前面的人双手合十地闭眼祈祷,念了什么,然后双手用力转动轴筒,待停下后拉着一条金链,往外一拽,竟然拉出一个小圆筒,圆筒里有张字条,那人将字条拿出,圆筒便慢慢移回位。那人站在原地看完字条,又双手合十拜了拜,转身去了东厅的一角,将字条投进了燃烧的火盆里。   虞药望着下面,看了看铃星:“你猜,下面在干吗?”   铃星转脸会看,他们俩对视了一眼,站了起来。   权无用只看了楼下两眼便转回身吃饭,没什么兴趣,这会儿看见他们俩站起来,赶紧咽下嘴里的饭:“你们去哪儿?”   虞药摆摆手:“去算一卦。”   虞药和铃星走下楼,正好碰见了刚才招待他们的侍女,虞药便问她:“姑娘,那边是什么?”   “那是玄机求卦处,我领二位过去吧。”   他们两人选了一个轴筒,边等着前面的人结束。   虞药到处张望,铃星也跟着他四处转了转头,但什么也没看见:“你找什么?”   虞药凑近他:“这里有没有煞气?”   铃星抬头看了看,肯定地回他:“没有。”又问,“你怀疑这卦是煞所为?”   虞药尴尬地笑了两声:“太玄了不是吗。”   他们到了轴筒前。铃星抱着手臂,走去了一旁,虞药转脸问他:“你不来吗?”   铃星摇头:“不信这个。”   虞药顿时感到羞愧,事实上他是真的想求一卦来着,但在如此清明的铃星面前,他的迷信突然显得有点软弱。   铃星注意到了他的反应,摆了摆手,试图挥走虞药的顾虑:“我去旁边等你。”   虞药便照着前面人的样子,拿到了他的字条。   【残魂西行故里惶,大梦一场情爱妄。】   虞药看着这字条,有种什么都说了又有种什么都没说的感觉,他正愣着的时候,手上的字条的字突然全部隐去,在空白的纸上浮现了一个“七”字。   虞药惊了一下,抖了下字条重新再看,又是最早看到的十四个字,似乎刚才的“七”只是个错觉。   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去了东角的火盆,铃星正靠着柱子看他:“问的什么?”   虞药没有聊这个的意思,把字条扔进了火盆,随便回了一句:“情爱。”   谁知道铃星并没有就此打住,反而犹豫了一下又问:“情爱怎么了?”   “情爱就是……”虞药回了一半想起来,笑着看他,“你不是不信这个吗?”   铃星转开了头。   他们继续在这楼下转悠,这青一丈说是酒楼,又可住宿,但其最重要的功能,也是招徕如此多顾客的原因――正是玄机卦。   青一丈本是小地方,出了个料事如神的七金遗仙,青松老人。这青松老人卜卦占运,无有错失,算财路更是一绝,他断口某地金银乡,后来那里果然挖出了宝藏,他断口某地凶山悍水不利往,不出一年,那地方农事不保,商家零落,昔日辉煌崩塌。   天下何人不问金?算财运的青一丈生意远远好过那些捻着黄历算流年的。   青松老人的排场越来越大,五年前便开到了南几道。但真正令青一丈声名远扬的,还要数两年前青一丈替官府办的悍匪落网。   彼时南菱境内有群悍匪,据南田山劫道,打劫来往走货商,下手狠戾。商户为保平安,雇了镖局护送,官府更是多次围剿,可不战不知,一战才发现,这些悍匪竟有道行修为,使的是灵剑。   南菱哗然,众百商户集资悬赏,要取那悍匪之首秋山风项上人头。   有官府开通,又有悬金如山,南菱一时风云动,名门正派表示愿意扛鼎剿匪,散修游勇跃跃欲试。在这一众高手中,不懂兵器法宝的青松老人本不能算重头戏,可是他却在联合剿匪队出兵前断言,决不能赢。   自然,秣马厉兵的修道门派不信,浩浩荡荡地杀赴南田山,   ――结果,死伤三千。   战罢,青松老人成为众矢之的,有人说他天降神通,非妖即煞,有人说他勾结匪徒,居心不安。人心惶惶,惶惶不可解,便指向了未知中更未知的一方。   小地方来的青松老人便在此时站了出来,苦于情势压力道出了他的来历,原来他正是七金散派之后的真正传人,不入仙籍却有仙家的本事。   信他的人并不多,咄咄逼人不止,于是青松老人便立七日之约,七日必擒秋山风。   之后的故事,便更具传奇色彩,青松老人独自上了南田山,逗留了一天一夜,第二天便下了山。他在青一丈酒楼大摆筵席,说是庆功宴,连摆三天,酒肉香百里。   第五日,青松老人在青一丈里捻指而算,道:“今夜有雷。”   当晚,天上劈下足足十八道雷,南田山烧起熊熊大火。但山上竟无一人逃下。   第六日,青松老人再捻指算,道:“今晚有风。”   当晚,南风呼啸而起,风势浩大,裹着残火把整个南田山烧成了红色。   第七日,青松老人招来官府的捕快总督,告诉他:“今晚秋山风,悬于南几道城门。”   二更天的梆子刚响了一声,城门上唰得掉下一具尸体,吊着脖子,悬于门匾,正是悍匪秋山风。   二更天的梆子响了第二声,南菱下起瓢泼大雨,雷声大作,闪电亮空,如同白昼,短短一刻钟,便浇灭了南田山的火。   捕快隔日进山搜,在秋山风的老巢,发现了百余具匪徒尸首。由巢穴始,一路下了南田山,直到南几道城门,满路皆是匪徒尸体,惨不忍睹。   困扰南菱多年的悍匪,便以这种方式,结束了存在。   事毕,青松老人名声大涨,乘着他的东风升职的总督更是与之成为莫逆之交。而南菱原先的修道门派就不太好过了,他们本想看好戏,谁承想竟生生被比了下去。   而这位青松老人,显然也不是个心胸宽大的人,他的青一丈楼盖了又盖,盖到了二十层,在这个时候,他向官府建议:“我南菱重商奖农,和平万象,修仙的门派,于我何益?”   总督一拍大腿:“说的好!”   于是乎,名门正派的地租涨了,人也少了,久而久之被压抑了下去,动作之快,让人怀疑总督是否早有准备。   南菱之道法派,显赫的,便只有青一丈这一家,   镀了金身的,只有青松老人这一位。 第32章 捕扑夜来   虞药听完这个故事,啧了一声,充满赞叹:“可以,会搞,门派就要如此才能兴盛嘛!”说完就问向这个跟他闲聊的路人,“您来问什么?”   那人显然是个生意人,摆摆手:“悖问问北海的事。”   虞药一听来了兴趣:“您是北海人?”   那人连忙摇头:“不是不是。只是最近北海不太平,我在那儿还有生意呢,想问问明年行不行,不行我就不往北海去了。”   说完他拱拱手:“您瞧,到我了。”   虞药便给人让了路,拱手道了别。   铃星看虞药一脸沉思,便问道:“你想什么呢?”   虞药严肃地转头道:“你说,春蚕是给哪两位准备的呢?”   铃星不想理他了。   喧闹有序的厅堂里突然传来了一声鸟啼,一只白色的大鸟不知道从哪里飞来,在屋顶盘旋,扇着翅膀掀起一阵阵风,遇上烛光,还助长了火焰,虽无危险,但看着那火噌噌冒,众人心里还是毛毛的。   便有人呼起来,让人把鸟赶出去,一时间厅堂乱起来。   这鸟也不去别处,朝着铃星飞来。   铃星又不喜人靠近,随手一挥将鸟挥飞出去,那鸟脱力一坠,翅膀闪动了烛架,烛架上的挂钩受了力,猛地断开,一截尖锐直朝虞药刺过来。   尖锐直钩及面之时,被铃星用两指夹截了下来,铃星微微用了力,直钩应声断裂。   虞药拍了拍铃星的肩,把断了的直钩拿在手里看。   那边,一张银色的大网倏地飞出,奔着大鸟而去,那鸟转了两下弯,也没躲过网,被套了进去,而这大网束住大鸟之后,银光一闪,缩成了拳头大小,落在了一人手中。   那人短髻白面,年龄不大,面容严肃,穿的是绣飞刀纹的软甲,黑靴镶玉,腰侧挂着两把短刀,腰带上缀着一个“南”字。   那人把网往旁边的人手里一递,朝厅堂众人一抱拳:“各位受惊了。”   说罢也不多留,径直朝铃星走来。   他拱手行礼:“小弟是南几道的捕快,抓的妖禽一不留神飞了出来,添了不少麻烦。”   铃星随手还了个礼,没有要交谈的意思。   但那捕快却继续道:“这鹭鸟扇风带法,刚才那直钩,公子只凭一只手便截了下来,真是好身手啊。”   铃星有点不耐烦:“所以呢?”   虞药插话道:“这位官人,怎么称呼?”   那人才留意到旁边还站了个人,不太在意地转了转身:“小弟安单,不知二位哪里人士?”   “北海人。”   安单顿了顿,打量起了两位。   这档子功夫,其他的捕快也跟了上来,与安单不同,他们的敌意比较明显。   还未等这些人发难,青一丈的管事人便出来了,他倒是不怵,缓了捕快的咄咄逼人,连请带吓地将人送出了青一丈。   虞药在旁边看着,觉着这捕快倒也算给青一丈面子。   管事人送走捕快便来致歉:“两位受惊了。”   虞药道:“不碍事,安捕快也是尽责罢了。”   送走了众人,虞药又拿起断了的直钩,他问铃星道:“是我的错觉,还是你也觉得,刚才那直钩是冲我来的?”   铃星点头:“确实是冲你。”   虞药靠着墙,沉思了起来:“我刚到这里,人生地不熟,为什么……”   说完他想起了字条上看到的“七”,便转身去寻管事人。   “您能不能行个方便,引我拜会一下青松老人?”   管事人面容和善,朝他微笑:“先生不用急,该见时必然会见到。”   虞药悻悻地放了手。   ***   三更天,夜风动。   在青一丈东边的小道,一侧的房顶上,站了九个带刀的黑衣人,他们蒙着面,额头一点红,双手扶着刀,每个人看起来都一模一样。在他们前面的,是一个蹲着的男人,将手里的银网一抖,一只白色的鸟挣扎着飞出。   它刚飞了两下,那蹲着的男人甩手便是一道镖,将它扎下,白鸟落在瓦沿上,周围的黑衣人没有看它一眼。   白鸟抽搐了几下,便死了过去,周身散发出阵阵黑气,一个黑衣人迈前一步,朝男人请示了一下,得到了允许之后,便掏出把小刀,将鸟拖去一旁,开膛破肚。   男人站了起来,冲着对面的房顶道:“出来吧,有事就现在商量吧。”   那边的屋顶静了一会儿,便显出一个人影,正是铃星。   安单左手按住自己的刀:“找我何事?”   铃星摇头:“不是我找你。我不来,你便要去青一丈找我,索性我帮你个忙,省了你腿脚。”   安单朝那被抽筋剥皮的白鸟扬了扬下巴:“同类受难,你心可忍?”   铃星冷笑了一声,满是轻蔑。   安单又道:“白鸟有主,见煞气便逃了出去,偏偏逃到青一丈,找了你,你怎么解释?”   铃星的耐心早就用完了:“夜黑风高省去客套吧,你们带刀去找我,难道是为了听我解释。废话太多了,动手吧。”   对面九人伸手拔刀,刀出鞘,霹雳做声,刀锋映月光,安单的脸上挂上了笑容:“恭敬不如从命,试你一试快多了。”   安单拔刀,刀锋出鞘之时便跃起而劈,劈得空气如刀浪,汹涌而去,在这静夜里撕开一道口子,如一只凶兽向铃星咬去。   铃星抬了抬眼,往前进了一步,他腰间的铃铛,响了一声。   这一声,忽地在铃星脚边卷起风阵,一阵音波旋转而起,将铃星护在中间,那刀光遇上音波的涟漪,便顿时散去,化攻锋于无形。   安单一见,右手也拔出了刀,一对双刀端在手里,摆好了架势,后面的捕快也上前来。一巷之隔的另一侧屋顶,铃星身后的野兽,也渐渐成型。   这时候,地上的巷子里,有人叫了一声:“你们干嘛呢?”   两边人都是一愣,低头一看,虞药正站在巷子里,仰着头,看看这边,看看那边。   虞药又问道:“切磋武功,白天不好吗?”   安单跟铃星竟然对视了一眼。   虞药转向铃星:“阿星,你不好好睡觉跑什么?”   虞药转向安单:“安捕快,要吃夜宵吗?我请客。”   安单见已被认出,便收了刀,朝虞药拱了拱手:“秉烛夜游,乘风夜练,见笑。”   虞药笑了笑,冲铃星招了招手。   安单又道:“我还有些事要问这位少侠,请衙门里走一趟吧。”   虞药转脸看他:“明日天亮,我们上门。”   安单皮笑肉不笑:“事态紧急,得罪了。”   他两脚一点,从屋顶上跳下来,落在了虞药身边,铃星一见,也降身而落。   僵持之时,墙头有个人抚掌而笑。   众人看去,一个年轻男子正拿着烟锅,坐在墙头,晃着一条腿,看着他们,又对安单道:“他们说了明日去,明日就肯定去,安捕头急什么?”   男子青衫宽袍,散发只松松系了下,衣口开了大半,一双布鞋也穿得吊儿郎当,只穿了鞋头,剩下半截随着主人晃腿,一下一下地撞着脚跟。活脱脱一副邋遢相,但手里的烟锅柄,却是白翡翠做的。   安单对此人似乎有些忌惮,并未还话。   青衫男子收了烟锅,随手插在腰间,跳了下来,走了过来。   近处一看,这男子倒是高,与铃星身量相仿。   青衫朝安单拱了拱手,虽然看得出努了力,但仍旧因为吊儿郎当显得不伦不类。   “安大捕头,给我个面子。”   安单垂下了眼,压抑着不快,朝那人点了点头,又看向虞药:“明日。劳驾。”   说完使了个眼神,其他人收起刀,跟在他后面,转身离开。   那青衫人又看向虞药和铃星,但跟安单不同,他的兴趣在虞药身上,更确切的说,在虞药的衣服上。   那人伸手拽了拽虞药的短衫:“七金的……?”   虞药才想起来自己穿的这件短衫,上面是写了“七”字的。   那人仍旧在抚摸着衣服:“这是真货吧……”   虞药没听清:“什么?”   那人便抬头笑:“这衣服是七金派的吧。”   虞药点了点头。   那人继续:“是七金的真品,不是假的,乱七八糟的。”   铃星看不下去了,伸手把虞药的衣服从那人手里抽了出来。   那人手一空,有些尴尬地笑了笑:“两位不必这么见外,好说也在我店里住下了。”   虞药一愣:“阁下是青松老人?”   那人笑起来:“如假包换。”   他打量了一下虞药:“从你来我就注意到你了,阁下与七金怕是也有不少渊源?”   虞药一时不知从哪开口。   青松老人长叹一口气,惆怅难当:“没想到天下除了我竟还有其他七金人,真是天不灭我七金派啊。”   虞药咬了咬牙,道:“我不是七金派传人,这只是件从前收藏的衣服,你喜欢,拿去好了。”   青松老人眼一亮:“当真?”   虞药拱手:“谢过刚才疏困之恩。” 第33章 七金铁粉   虞药和铃星便跟着青松老人回了青一丈,传说中手段通天的青松老人,实则是个非常之懒散的人。他走路没个正形儿,高高的个子却总是站不太直,脸上总挂着点笑,吊儿郎当的勾着嘴角,一只手扶着烟锅,另一只松松地插进衣服里,吊在腹上。   铃星对他颇有些戒备,因为这人眼睛虽然带着笑意,眼神倒是非常直厉,不动不摇。   青松老人回去的路上也走在虞药身边,以为虞药同道中人,讲了许多七金派的故事,虞药只是听着,并未说太多。   回了青一丈,正划拳的权无用和燕来行,看到了这位陌生男人,收了酒盅走上前。   青松老人只是跟他二人拱手拜会一下,便转身问虞药和铃星:“二位不妨来看看我的收藏?”   “噢,”虞药明白了他的意思,麻利地脱下了他的短衫,双手呈上,“此衣当归自家人。”   青松老人眯了眼笑,接了过来:“多谢厚恩。”说罢一伸手,“请随我来。”   众人便跟了上去。   走在前面的铃星进了青松老人专门腾出的一间密阁,此处放的尽是七金藏品。   走在后面的权无用听了他们刚才的相会,挠了挠头:“怎么听,这人也就是个七金派的脑残粉吧。”   燕来行摇头:“不是说是七金后人吗?”   权无用看他一眼:“你信啊?他上嘴唇碰下嘴唇,说他是七金传人他就是了,说不定只是个借名号招摇撞骗的呢。对吧,师兄?”   “啊?”虞药被叫到,“谁知道。”   他们跟着青松老人在密阁里转了一圈,在那些虞药能认出来的藏品里,确确实实都是来自七金派。比如七金的展翅剑,是当年七金派人练武的统一佩剑;比如七金的门旗,也确实是七金山头上飘摇的样式;此外还有北海十三团的团旗,号角,战鼓。林林总总,不计其数。而那些虞药认不出来,也有可能是,毕竟七金当年家大业大,北海又是天下之宗土,有些他不知道的东西也正常。   众人转着,铃星却在一幅画前停了下来。   “这是什么?”   青松老人走回来看,解释道:“这是七金老仙,西域大捷后,宴请天宫。”   虞药也走来看,这画上,宾客满门,觥筹交错,宴台周边,尽是仙客,醉倒卧于桌者,仰头倒酒者,起立喧哗者,一张宴桌长数米,两侧尽是豪情人。   苍青鸟盘旋于空,歌舞仙子奏喜乐,百花怒放在脚边。   坐在中央,一手揽酒,怀中抱剑,击桌而歌,纵情肆意乐于其中的,正是七金老仙。   他身后,立着北海十三团的旗,最中间,是北海之旗。   这是隔着画纸都能感受到的凯旋之壮怀,蓬勃而出,满纸皆是得意。   虞药看着当年神采飞扬的自己,有种非常不真实的感觉。   铃星却盯着中间仙官的脸,七金年轻的脸上得意快乐,额头一道金纹,眉目飒爽,望向画外。   青松老人叫了一声:“少侠,喜欢这画?”   铃星收了神,没答。   转了一圈,青松老人送众人出门,铃星走在最后。   等前面的人都下了楼梯,铃星突然转身问道:“恕我唐突,刚才那幅画,能不能送给我?”   “这……?”青松停了一下,笑意愈深,“当然,赠衫之情,以此相报。”   ***   虞药坐了半天,才见铃星回来,他翘腿坐在床上:“阿星,哥哥有事要跟你商量。”   铃星关门,走了过来。   虞药往前倾身,给他拉了个凳子:“坐啊。”   铃星坐下。   “这样啊。”虞药搓了搓手,“明早去衙门,你可有什么办法遮一遮煞气?”   铃星想了想,点头:“不难。”   虞药抚掌:“好。”   他话音刚落,便响起了敲门声,是权无用的声音:“师兄,出来帮我们凑个局,三缺一。”   虞药一听,才不想出去陪他们玩,他牌技烂的要死,于是他问铃星:“你要不要去玩两把。”   铃星毫无兴趣地摇了摇头。   虞药便冲外面喊:“睡了睡了!”   权无用往门上一靠:“骗谁,我都看见你房里亮堂堂了。”   虞药冲铃星使了个眼神,铃星转身吹灭了蜡烛。   “呀,”权无用停了,“真睡了啊……”   虞药又道:“明天见,阿用。”   阿用在外面呸了一声:“谁阿用,我是无用。”说完就跑了。   虞药送走权无用,才发现,在灭了蜡烛的静谧房间里,他坐在床上,铃星坐在凳子上,面面相对,安静致命。   虞药清了清嗓子,看看铃星,突然觉得有些尴尬:“现在睡吧?”   铃星却看了他一眼,转开了头,抿了抿嘴,完全在说别的事,他用一种无所谓的口气问道:“你叫谁都是这样吗?”   “什么?”虞药一时没搞明白。   然后他反应了一会儿,猜想,铃星说的,该不会是自己叫权无用“阿用”吧?   虞药低下了头,用脚踢了踢地:“……也不都是,就随口一叫。”   天地良心,虞药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觉得这么尴尬。   暗沉沉的房间,只有屋外透过的烛光,淡淡地映照住两人的影子,看得人貌,却恍惚有种不真切。   虞药自顾自地想,铃星这小子哪儿来的本事,总能让只有两个人在的场合变得暧昧起来。   虞药咳了一声:“你……”   他开口的时候铃星正好也开口:“你……”   于是虞药马上停了话,转而问铃星:“怎么了?”   铃星踌躇了一下:“也没什么……”   他顿了一下,然后把手伸进衣服里,缓缓地拿出了一个卷轴,递给了虞药。   虞药接过来:“这是?”   他虽然这么问,但心里好像模棱着有个答案。   铃星又看了一眼他,不怎么在意的样子:“七金派的东西,你不也很上心吗?”   虞药沉默了,他解开绳子,伸开了画卷,正是七金宴贺图:“你……看上了这幅画?”   铃星看了一眼画:“也不是,只是觉得很有眼缘。”   虞药慢慢地把画卷起来:“谢谢。”   说完他有些后悔,因为他的声音太小了,在这样一个安静的房间里,这样的声音仿佛消融在了气氛里,融得气氛更加昏暗,更加暧昧,使得铃星为了听清他的话,不自觉地朝他靠了靠。   虞药仍低着头,但已经能感觉到铃星只在气息之隔,虞药往后退了退,想着要说些什么搅一下现在流动的氛围,刚开口说了个“我”字,就被隔壁传来的声音打断了。   隔壁的声音婉转灵动,抑扬错落,时高时低,配合着那边木床摇晃的声音,送来一阵一阵情波。   于是场面更加尴尬。   虞药和铃星对视了一眼,又分别朝不同方向转过头。   但废仙作为长辈,怎么想都觉得自己不该跌份儿,故意笑得很大声,拍着铃星的肩膀:“哥哥告诉你,这种事是很正常的。”   铃星也不看他,闷闷地嗯了一声。   那边声音陡然升高,呼唤的起伏波动的人突然开了口,他说:“官人好厉害。”   是个男声。   于是铃星看了虞药,虞药继续拍他的肩:“这种事也很正常。”   铃星顿了一下:“是吗?”   骑虎难下,虞药回答:“是的。”   少年的眼垂了下去,又抬了起来,又垂了下去。   不知道他打什么算盘的虞药,心也跟着他垂了又升,升了又垂,手心全是汗,教育的责任是很重大的,可不能胡乱来。   那边的男声陡然拔高,直接变成了一声凄厉的惨叫。   这边虞药继续拍铃星的肩膀:“这种也很正常,有人非常――的厉害。”   铃星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他俩顿了一会儿,然后同时反应过来,冲了出去。   他们到了门前,虞药抬手拍门,拍了两下,里面尖叫的男声戛然而停,虞药和铃星对视一眼,一脚踹开了门。   满目猩红。屋子里墙壁上满是血迹,红通通的由屋顶笼罩又蔓延到地面,还在往门外的方向流淌。宽敞的大床上一个赤着脊背呆坐的瘦弱男子,张着嘴,留着血,断下的半截舌头掉在地上,颤巍巍地望向门。   虞药转过身看门。那门上倒钉着一个光着身子的男人,手臂展开,手心各插两颗粗钉,钉进硬板,膝盖骨被打碎,作为支点,让两条腿外翻着挂在骨上。   更可怖的是,男人其实并未死。   听声音赶过来的林舞阳,只望了一眼,便扭头吐了出来。其他人站在原地,有人去叫管事人。   这时候虞药发现这男人并没有死,马上迈步上前,刚碰到他,男人眼睛一翻,死了。   管事人一到,便打着礼收拾场面,把人群外场的都送了回去,找了侍女们送走内场的,便走进身,迈进门,准备关上门处理。   已经在屋里的虞药没有离开的打算,门口的铃星也迈步进来,管事人眼疾手快地关了门,权无用他们没能进来。   管事人朝他们拱了拱手,便掏出一张黄符,竖起夹在手指中间,念了两声决,黄符骤然一亮,从一张符中飞出万千张,密密麻麻贴在屋顶上,墙壁上,地板上。管事人又拿出一个盒子,扔在空中,那巴掌大的盒子竟悬停在空中。   盒子在空中转着圈,片刻猛然炸裂,从中迸出鲜血,四散着落在黄符上,黄符沾了血,迅速变得乌黑,黑透之后便倏地燃气火苗,烧了起来。   待黄符烧净后,屋子里一丝血都没有了,干净的像从未发生之前的事一般。   虞药看着他熟练地处理了这些事,问道:“青一丈的一家四口灭门案,我本以为是发生在青一丈县,现在猜来,应该是发生在这青一丈酒楼里才对吧。”   管事人转身看了虞药一眼,礼貌地欠了欠身,虽然毫无诚意,但仍旧挂上了笑容,转身要推门走。   虞药叫住他:“慢着,这位先生和那位先生又当如何呢?”   管事人轻轻道:“人各有命,命里有。”   虞药冷笑一声:“好一个‘命里有’,有没有都是你们说了算?” 第34章 清莱师妹   门外,被关在外面的权无用正拉住一个过路人:“刚才出什么事儿了?”   那人摆手:“什么什么事儿?我什么也没看到。”   “放屁,看热闹你都冲到前面了,你还没看到?”   那人甩开了权无用的手,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放你妈的屁,说没看到就没看到。”   “你……”权无用没留住。   他在附近怎么转,也找不到一个看见发生了什么事的人。   他正在问另一个没看到的人时,被一个女声打断了,她问道:“可是在二层?”   权无用一愣,看向她:“是。姑娘是……”   那姑娘没空回答,道了一声“不好”,便从他身边冲了过去。   ***   门内,管事人只是笑了笑,欠了欠身:“没什么事奴才就先退下了。”   虞药站起来:“等等。”   但管事人却好像没有听到,只是自顾自朝外走,在门口,被铃星拦了下来。   铃星伸着一只胳膊,挡住了他的路,转头看了他一眼。   管事人仍旧带着笑容,拱了拱手:“得罪了。”   接着便身形一动,快得看不见人,只有个残影留在原地,本身却早已闪过,使的是穿墙术,便要朝门外遁去。   但铃星是个什么人物,动也不动,一手将他抓了回来,扔在了地上。   管事人一惊,盯着铃星。   虞药刚要开口,门口响了两声,有人在敲门。   “好热闹啊,我也进来凑凑热闹?”   是青松的声音。   虞药拉开了门,斜靠在门框上的青松站直了身,笑眯眯地朝里面张望了一眼,看见了地上坐的管事人,那管事人被看了一眼,麻利地爬了起来。   青松又把眼神放到虞药身上:“我能进去吗?”   “当然。”   青松进来,瞟了一眼铃星,也不看管事人,径直走去了床上的男子,将地上的衣服捡起来,披在他身上:“啧啧啧,我最看不得美人受苦了。”   那男子受这一碰,放声哭出来,伸手要投向青松,青松灵巧地躲了一下,弯下腰:“哎哟,这什么都往地上扔?”   说着把半截舌头捡了起来,递给床上的男子,男子一看,抽了一下,晕了过去。   门口又响起了拍门声,一边大力地拍一边有人在喊:“如何了?如何了?有人伤亡吗?”   这是个陌生女音,焦急得很,虞药从来没听过这个声音。   外面的声音不止她一个,还有权无用在叫师兄,林舞阳和燕来行也在门口拍门。   青松又要说些什么,虞药没看他,径直把门拉开,放了门口的四个人进来。那边管事人向青松请示了一下,得到了允许便趁机离开。   这个陌生女子看样貌不过二十出头,比最小的铃星大不过几岁,束发高扎,白裙灰纱,脚蹬蓝色布靴,手腕上的银镯叮当作响,持一柄青色的剑。   她一冲进来就先看向青松,脱口问道:“师兄,如何了,这次也有人伤亡吗?”   权无用和燕来行:“‘师兄’?”   虞药和铃星:“‘这次也’?”   青松的脸骤然冷了下来,勾着嘴角:“月姑娘,下次来我青一丈还是打个招呼的好,毕竟我这里到底不是你的地方。”   月姑娘羞了一下,抿着嘴,转开了头,又一眼看到了墙上钉着的人。   她快步迈上来,看向站在尸体旁边的虞药:“这……”   虞药点了点头,又问:“姑娘说‘这次’,难道之前的一家四口案也是在此地?”   “你怎么知道?”月姑娘诧异了一下,点头,“不错,正是这一层,而且……”   “月姑娘。”青松开了口,状似平淡的脸上有说不出的戾气,“请回吧。”   月姑娘转向青松:“师兄,我早已说过,青一丈有蹊跷,师兄为何不信我呢?”   青松靠着床边抱起了手臂:“有什么蹊跷也有专人查,又与你何干呢?”   月姑娘上前一步:“我很担心你啊,师兄。”   青松站起了身,笑了笑:“笑话,资质如此平平,还有心担心我?一柄青霜剑练了十五年,还是不认你做主,也配叫修仙?”   月姑娘的脸一下红了,握紧了剑往后退了退,看了看钉在墙上的男人,又看向虞药:“这位兄长,帮我先把这位先生放下来?”   虞药抬手止住了她:“不急,等捕快来比较好吧。”   青松听了这话,转脸看虞药,笑容可掬:“我听权家主的意思,是要搅一搅此事?”   虞药看向他:“你知道我叫什么?”   青松答也非答:“我怎么会不知道。”   权无用凑上来看了看这尸体,皱起了眉:“好狠的手段,是不是寻仇?”   燕来行不同意,他指了指床上被割了舌头的男子:“若是寻仇,又何须牵连无辜?”   林舞阳这会儿才看见床上还有个晕过去的人,嘴里还在流血,便跑上前去查看:“哎哎哎,你们先别说了,先帮他止个血。”   权无用正在研究钉手的钉子,转头冲林舞阳喊:“别叫,他死不了。”   然后看向青松:“你们这里有没有纱布?”   青松不理他,甚至不看他,月姑娘一听,马上往柜子里翻:“有有,每个房间都有。”   说罢还真的翻出了些药膏和纱布,递给了权无用,权无用转手扔给了林舞阳。   他再回去研究尸体,发现铃星也站在旁边,跟虞药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趁没人注意的时候,铃星伸手点了一下钉在手心里的钉子,那钉子便忽然变成了白色,再仔细一看,那还哪里是钉子,那分明是一根粗壮的指骨。   虞药点了点头:“我就说这手不对劲。”   铃星告诉他:“抽内骨做凶器,身上无伤口,怕不是人能办出来的。”   权无用一听靠上去:“你的意思是,这里有煞?”   “也未必。”铃星回他,转脸盯着他,“也可能是修仙的道士、念佛的僧,还有可能是神仙。”   权无用感受到了铃星的敌意,摸了摸鼻子,闪去了一旁。   青松的心思此刻正放在给床上男子包扎的月姑娘身上。   林舞阳扶起男子,月姑娘帮他在断舌上撒药粉。   不知为何,青松很是烦躁,他看着月姑娘,没什么好气:“你管他干什么?”   月姑娘照料地小心,虽不回头,但回他:“不能看人这样也不管吧,待客如此对师兄生意也不好。”   青松一咬牙:“行了,你要真想我生意好,就不要一天到晚管我这里出什么事,去跟姓安的小子告状,给我惹麻烦。”   月姑娘看起来很想解释什么,但还是先照料着手上的病人。“师兄,我跟师弟也是担心你,青一丈的命案又不止这几件……”   “够了。”青松打断她,“不要再整天师兄师兄的叫,我早就不是清莱派的人了。”   月姑娘停了手,转身看他:“师兄……”   青松一伸手,将她拽起来,月姑娘腿上的药盘叮叮咣当地撒了一地。这屋里的其他男人上前一喝:“你干什么?!”   青松发现他过于粗鲁,便咳了一声,松开了手。   他伸手做了个请,对着月姑娘下了逐客令:“请吧。”   月姑娘恳求地看着他:“师兄……”   青松的脸十分冷淡。   月姑娘只好把地上的药捡起来,交给了林舞阳,准备离开。   但燕来行根本看不惯青松的粗鲁,他伸手一拦:“慢着。”接着转向青松:“我说这位先生,月姑娘为伤者包扎,碍着你什么事儿了?你看不惯就让人走,阁下何许人也?”   权无用拉了拉他袖子:“他是青松老人,青一丈的主人。”   “哈哈哈。”燕来行仰天长笑,然后停住,“……嗯?”   青松对着外人,总是能有从容和煦的笑容:“既然是我的地盘,我赶个人不用跟各位请示吧?”   燕来行没话说了。   虞药突然插了话:“月姑娘既然要先离开,麻烦帮个忙,叫安捕头来一趟吧,我等就在这里守着现场。”   月姑娘一听,大喜过望,眼睛一亮:“当真?”   说完想起了什么,担心地看向青松。而青松并未看他,反而用一种极阴沉的目光,盯着多管闲事的虞药。   权无用也附和:“对对,姑娘不用担心,交给我们。”   青松笑眯眯地走向虞药,还未靠近,面前被铃星挡住。   虞药伸手拍了拍铃星的肩,看了他一眼,铃星想了想,移开了身子。   青松道:“权家主,聊一下?”   虞药点头。   青松朝旁边走了几步,施了个法,让别人听不见他们的声音,等虞药跟来,便开门见山地道:“家主,还请不要多管闲事吧。”   虞药笑了笑:“如此大命案,不能算闲事吧?”   青松一摊手:“说的就是啊,有人会来查办,阁下何必牵挂太多?”   虞药眯了眯眼:“安捕头不行吗?”   青松顿了一下,又和蔼地笑:“您看您这个问题,就属于多管闲事。”   虞药看他:“不能算管吧,问一句,举手之劳。”   青松不笑了:“要想借我青一丈之地布煞阵,总得照我的规矩来吧。还是你们北海现在有本事,能迫我做事?”   虞药愣了,好半晌才问:“你知道我要什么?”   “怎会不知。我知道你上路求什么,我知道你一路从哪儿来,我甚至知道下一个地方你应该去哪儿。”   虞药舔了舔嘴唇,没说话。   青松又道:“权家主也算辛苦,赠我衣,与我游,想搞好关系再开口求人。可是,那副画你看到了吗?有了画,就算我还了您赠衣之情,算起来,两不相欠。那孩子心不错,不过没看出你的苦心,你也不要苛责于他。”   虞药抬头看他。   青松继续道:“我也跟您交个实底,我不是什么正人君子,青一丈的事也远比你想得麻烦,你不过问,是好事。我不欠你什么,你还要找我帮忙,不如就先卖我个人情吧。”   虞药沉默起来。   青松极有耐心地等着他。   片刻,虞药抬头:“当真?”   青松一笑:“明日便可借地与你,结界你来布。”   虞药点了头。   青松拱了拱手,转身要走,虞药叫住了他。   “青松老人,聪慧非凡,在师妹面前倒是有些紧张。”   青松不明其意,笑眯眯地:“嗯?”   虞药盯着他:“简直像是换了个人。” 第35章 同门情谊   月姑娘见虞药和青松商事回来,便抱一抱拳:“那这里劳烦各位,我先去……”   “等等。”虞药出口打断她,“青一丈的家事我们不方便插手。对不住了,姑娘。”   月姑娘一惊:“可是……”   虞药也不等她回话,看着其他人,冲林舞阳挥了下手:“走吧,这里交给青松老人,他自有办法。”   “什么?”燕来行先站出来,“此事明明……”   “行了。”虞药抬手止住了他,没有要争辩的意思,又看了一眼林舞阳,“走了。”   林舞阳看看怀里的男人,又看看虞药,站了起来,小心翼翼地把男人在床上放平,把药和纱布留在了床边,低着头走了过来。   虞药看了燕来行:“走吧。”   燕来行还想说什么,但出于对虞药的尊敬,最终还是没有开口。   铃星也无意见,发难的却是权无用。   他站在虞药面前,挡住了他:“师兄,此事我们不能不管。”   虞药有些狐疑地看他,毕竟权无用最不爱插手别人的事。   权无用又道:“我们不管,月姑娘怎么办?”   月姑娘连连点头。   权无用走去她身边,低头看她,目光如水:“姑娘放心,此事就交给我们。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姑娘的事,就是我权无用的事。对,在下名叫权无用,北海权氏人……”   其他人互相看了一眼,明白了这小子殷勤的缘由。   虞药点点头,拍了拍他的肩:“好,那就交给你。”   权无用:“嗯?????”   其他人一个一个从他身边走过。   “师兄,师兄……”权无用看虞药,虞药握了握他的手,从他身边走过去。   “燕大侠,燕大侠……”权无用看燕来行,燕来行叹口气,从他身边走过。   “星哥,星哥……”权无用看铃星,铃星从他身边走过去。   “林……算了,你走吧。”   “哎?你怎么这样……”   ***   虞药回了房间,也不去睡,靠着门边朝外张望,透过窗纸的光打在他身影,在脚边落一地的影子。   铃星盯着自己的手掌心看,突然听见虞药问他:“你说,有没有可能煞和人主共生?”   铃星抬头看他一眼:“你怀疑青松?”   虞药把目光从外面收回来,看着铃星,走了回来坐在他身边:“可能吗?”   铃星想了想:“青松身上看不到一点煞气。”   “煞有办法让自己的煞气完全消失吗?”   铃星点点头:“可以消失,但有时限。”   虞药若有所思地点头,铃星却问道:“你还要管吗?不是已经答应给你布阵了吗?”   虞药挠了挠头,有点不好意思:“你听见了。”   铃星默认。   虞药又道:“月姑娘是青松的师妹,之前也有此类事件,她也给青松招了麻烦,但青松虽然损她,怪她,但不会对她下什么狠手,是吧?”   铃星:“嗯。”   虞药又道:“法术之事,谁讲的清楚呢?仙家多少,天下法术也不可能穷尽,青一丈有何玄机,都是自己的事,对吧?”   铃星:“嗯。”   虞药又道:“且说了,青松说了此事有官府来查,我们也不宜过多干预。”   铃星:“嗯。”   虞药只能得个这样的回答,苦笑了起来:“你只会回这个啊?”   铃星看他:“你要真是不在意,现在该睡了。”   虞药一愣,笑了,起身吹了蜡烛,倒去了床上。   他一夜未眠。   ***   翌日清晨,虞药和铃星起得早。他们与安单还有官府之约,今日应当去官府报备。   可他们还未出门,安单竟挎着刀,带着一队人马进了青一丈,横列队而入门,进来就奔向厅堂中间的一张桌子。   安单按着刀,一步跨过,坐在了凳子上,人马列站其后。   刚下楼的虞药和铃星一看这场景,便止了步。   虞药站在楼上,开口问道:“安捕头起得可太早了,我们正要过去。”   安单抬头看他一眼:“不用麻烦,我过来便是。”说完也不看他们,倒是直勾勾地盯着厅中的轴筒。   虞药打量了一会儿安单,心中有了几分数。他走向安单,被安单身边的带刀侍卫挡了一下。   安单抬起眼看看他,示意侍卫收了刀,虞药坐了下来。   虞药自顾自地拿起桌上的茶壶,给自己倒水:“我要是没猜错,您要找的,一直都不是我们吧。”   安单看都没看他。   “抓在银网里的煞鸟,施了咒,怎么可能飞得出来?当晚就杀的鸟,为何不在抓时就杀,偏要带着它路过闹市?”   安单终于抬头看了他一眼。   “啧。说起来,”虞药接着道,“煞鸟认不认主倒在其次,不过煞界排位盛行,弱靠强倒是真的。在这青一丈放了煞,弱者要近强,安大捕头是认为这青一丈里有煞。”   安单目光沉沉。   “可是安捕头没有见过我们,那必然是认为青一丈本身有煞。安捕头又为何会有这样的想法呢?”虞药自问自答,“也许是清莱的师姐告诉的?”   安单眼神一冷,身子转了过来。   虞药很快接上:“安捕头不必动怒,虽然您是为了钓青一丈的鱼,但不小心钓到了我们身上。昨晚发难也是因为认为我们就是藏身青一丈的煞,可是看青松老人轻易地就将我们交了出去,便知我们不是青一丈的人,今早才借着这个由头来的吧。”   安单盯着虞药:“你们什么人?”   虞药拱了拱手:“过路人。老实人。”   安单摸上自己的剑。   楼上又是一阵响动,管事人留意到了这边,下楼过来。   虞药突然按住安单的手,问道:“安捕头,师姐现在何处?”   安单愣了一下,随后眼睛一睁,站起了身,拿起了刀。   这动静可不小,惊得整个大堂顿时静了下来。   青松从帘后走出,看见安单,眯了眯眼,挂上了客套的笑容:“安捕头有事?”   安单看他,把刀压在桌面:“有事。”   青松看向虞药,眼神里尽是质问。   虞药两手一摊:“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自然不会多嘴。”   青松便重新看向安单:“何事?”   安单指向铃星:“跟他有关。”   青松皮笑肉不笑:“与他有关,便快快带走吧。”   虞药跟铃星对视了一眼,铃星一个身形动,竟凭空消失在原地,同时楼上响动了一下。   这一下,可把场内的客人们吓得不轻,虽然听说过仙家法术,这么活生生在眼前的实例,还是在青一丈,多少让他们有点心慌。   安单一挥手:“请客,关门,锁店,抓犯人。”   青松狠狠地捏着烟锅:“这太耽误我做生意了。”   安单抱拳:“非常时期,您请担待。”   青松收了烟锅,抄起手:“我是无所谓,只是怕总督怪罪您。”   安单笑眯眯:“总督不在。出差了。”   青松的脸冷了几分,不再开口。   安单的人马不少,四下分散,将客人们一一送走,在送客的途中,安单发现异常顺利,没有人提出不满。   他不知道的是,昨晚的凶杀在客人中已经传开,当下离场,倒也合适,他们多是旅人,没有兴趣卷入南几道的事。于是乎,满楼宾客,没有一个开口谈起昨晚的杀人事故,安单便一直不知。   在上面人忙得风风火火的时候,青松坐在了虞药的旁边,拿过了茶壶,给自己倒水,叹了口气:“权家主,不守道义啊。”   虞药把茶杯放下:“我发誓,若提昨晚青一丈酒楼内务事,功力尽废,死无葬身之地。”   青松看了他一眼。   虞药也给自己倒水,顺手还和青松碰了碰杯子,单方面的。   “说起来,您倒是对安捕头很妥协啊。”   青松勾着嘴角笑了笑:“走江湖的道理,您也懂。”   “什么?”   青松转着手里的杯子:“穿鞋的怕不要命的。”   接着仰头一口灌下,放下杯子:“他不要,只好我要了。”   虞药愣了一下。   青松笑了:“权家主,为何总是心事重重啊。”   虞药干笑了两声,盯着青松,说了实话:“因为我太弱。”   青松淡然地看着他:“你倒是坦诚。换个时间和地点,你我说不定是朋友。”   他们正在聊,楼上突然传来一阵响动,接着便有一人问:“师姐,你怎么在这里?”   虞药抬头看,月姑娘正走出来,旁边跟还跟着已经拔剑的权无用。   权无用守在月姑娘身边:“你干什么?休要碰月姑娘。”   安单瞪他一眼,不理他,又问月姑娘:“是不是他把你关起来的?那混蛋!”   说着就拉上月姑娘奔下楼。   月姑娘挣开他的手:“你放开,不要乱说。”   安单冲到青松面前,一向严肃板正的脸上终于恢复了点少年人的性子。   “说,为何私囚我师姐?”   青松看也不看,仍旧饮茶:“你问她,我囚她了吗?”   安单一拍桌子:“无耻!”   说罢看月姑娘:“师姐,你讲!这次好好讲!”   月姑娘看看青松,又看看安单,小声地道:“……没有……”   安单惊呆了,伸手拉住她:“师姐……你……”   月姑娘却看他,满眼焦急:“何必如此,单儿,师兄有师兄的苦衷。”   安单还没应,青松倒是冷哼了一声。   三人纠缠时,虞药朝权无用招了招手,权无用走了过来。   虞药看着他道:“无用,师兄想喝水。”   权无用一脸奇怪,一边拎起茶壶给他倒茶,一边看他:“想喝水倒啊……”   倒好了,虞药站起来,又拿了个杯子:“无用也渴了吧?”说着倒了杯水,递给了权无用。   权无用接过来,满脸都是狐疑:“干啥啊?”   虞药看向那三人:“我为大家展示一下,什么叫同门情谊。”   说罢跟权无用碰了碰杯子。   安单:“……”   月姑娘:“……”   青松:“……”   权无用:“师兄你好骚啊。”   虞药看他:“你就这么说最疼爱你的师兄?”   权无用冷笑一声,喝了茶:“傻子才招你喜欢。”   虞药摇头:“师兄不允许你这么说自己。” 第36章 青松玄机   搜了一圈,也没找到铃星的影子。   青松放下他的茶杯,冷冷地看了一眼安单:“安捕头找得如何了?”   安单没什么好气,把刀一横,坐了下来:“青松老人急什么?”   青松哼笑了一声。   这时,来了一个捕快,靠近安单,在他耳朵边讲了几句话。   安单听完,推开他:“有什么话大声说。”   这捕快看了看青松和虞药,把自己刚才说过的话又大声地重复出来:“下官们找到了这个。”   说着递来了一块牌子。   这牌子的纹路,倒是和昨晚坐在床上哭的男子身上衣服的纹路,如出一辙。   安单接过来,推给青松:“有人落了东西。”   “哦,是吗。”青松看了一眼,也不上手,转头看管事人,后者走上前来,准备接下这块牌子,却被安单按住。   安单盯着青松,慢慢地翻过牌子,牌子的背面沾了血:“出什么事儿了?”   青松看他:“不知。”   “这块牌子的主人呢?”   “不知。待有人来我处寻,再报备给安捕头吧。”   安单往前凑了凑:“师兄,此地没有外人,我问你答,这青一丈里有什么玄妙?”   青松笑了:“安捕头,此玄妙,你道行太浅,参不透。”   安单眼神凌冽:“参不透?青一丈凶案甚多,是哪家法术的玄妙?可凶案再多,消息竟传不出门,哪怕来了调查,也总是不了了之,这又是哪家的玄妙?上个月的一家四口凶案,若不是家中老仆奔走求办案,恐怕也断了声音。如此我倒要问一句,那老仆现在何处?”   青松转头看他:“安捕头什么话。老仆去了官府求告,总督派了督查来查,什么也没查出来,我如何负责?老仆跟着官府忙里忙外,事到如今,老仆所在,不问官府,问我青一丈?”   安单没有回话,青松再前一步:“安捕头,要是没这个本事,就不要到处督查,给你自己省一个僭越的罪名吧。”   安单被塞了一下,哑口无语,竟看向虞药。   虞药低头默默喝水,不开口。   安单清了清嗓子,问道:“你那手下到底在哪儿?”   虞药看他:“不是手下,是我权家人。”   安单有些不耐烦:“你那权家人到底在哪儿?”   虞药摇头:“不知道。楼里吧,可能。”   安单两头碰钉子,有些上火:“你……”   青松看得高兴,拍了两下手:“安捕头真是不中用,什么也查不到,什么也找不出,什么……”   他停下来,恶狠狠地盯在安单,是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挑衅:“也照顾不了……”   安单脑子一懵,反手拔出了刀,直朝青松劈将下去。   青松闪得快,一转身便避了锋芒,但又不太远,一手拿着烟锅,一手端着没喝完的茶,离刀锋半米,摇头感叹:“总是差那么一点儿,多少年真是毫无长进。”   安单握刀便是一挥,刀尖割破了青松的外袍,一截断带飘飘摇摇地落下来。青松往后退半步,但不去远,继续挑衅着安单,逼得他再次挥刀。   虞药坐着不动,自言自语地叹气:“幼稚。十分幼稚。”   他不说话,青松还没注意到他,他一开口,青松下一次拆招,顺势躲在了虞药身后。   安单的刀已经挥了出去,一看即将伤及无辜,而刀势已起,实难打住,情急之下,伸出左手,使劲地向自己握刀的右手拍了一掌,拍得虎口一震,松开了刀。   刀锋一转,刀就势落下,落当中,划破了未及收回的虞药的手。   虞药低头看了一眼,没什么反应,只是摇摇头自言自语道:“小人。”   青松笑了一下,放下茶杯,吐了口烟,才大喊道:“安捕头,你这又何必!”   权无用本就离得不远,一听便奔过来,看虞药血淋淋的手,当时就拔出了剑,指向了安单:“你袭我北海人?”   燕来行也应声从楼上飘下,站在安单面前。   安单的右手还在颤抖,是挨了一掌的后遗症,看着其他人,又气又脑:“我……”   虞药站起来:“算了算了,他不是故意的,给我找点药。”   权无用转头看他:“师兄?”   虞药扯着衣摆给自己包扎,冲他点点头:“去吧。”   说话间,虞药手上的血,滴在了地上。   随着一声啪嗒的响声,整个青一丈霎时间变成了血红色。   四面墙壁,屋顶地面,放眼过去全是猩红,还伴着阵阵血肉的腐臭扑面而来。   众人愣在了原地:“这是……”   青松面如死灰。   虞药最先反应过来,看向燕来行:“去找林舞阳。”   燕来行点头,脚尖一点便跃上楼去。安单也反应过来,捡起刀,去找月姑娘,还不忘冲其他捕快喊:“别分开,结队行!”   权无用靠近虞药:“师兄,这……”   他话音未落,一阵狂风袭来,拍得两人直向后退,退了数十米,竟遇到了断层,坠了下去。   ***   等落停,两人狠狠摔在地上,权无用利落地爬了起来,拔剑而顾。   这地方,是个四方间,除了四面墙壁,头顶一个顶,脚底一片地,其他什么也没有。   每面墙,都是红色的,上面密密麻麻地写着黑色的咒文,一道盖过一道,看也看不清。   权无用看了半天,没看出其他动静,放了剑,把他师兄扶起来。   虞药看了看自己的手,觉得奇怪,这一刀哪来的如此法力,自己竟连站也站不起来。   权无用看师兄重得像一滩泥,觉得事情有问题:“师兄,怎么回事?”   虞药沉沉地抬起手摆了摆,道:“你把我放下吧。”   权无用便扶着他去了墙边,虞药靠着墙滑坐在地上。   两人应该是被困住了。   虞药费力抬手摸了摸墙壁,这墙上的咒文是流动的,它们躲避着虞药的触碰。   权无用看着这咒,摸了摸下巴:“这是煞阵。”   虞药看他:“什么煞阵?像宋家的一样?”   权无用摇头:“宋家的是煞成的境,单个煞成,除煞便能破。这是煞结的阵,不是一只两只,需喂养许多煞,才能结一个法阵,进不能进,出不能出。”   虞药皱起眉:“困我们,有什么用?”   权无用盯着墙上的咒:“师兄,这不是为了困我们的。”   他摸了摸墙,墙上的咒文朝他手指尖聚来,权无用赶紧抬起了手,朝虞药看了一眼:“这阵是忽然起的,没人催生――起码我没看见。况且起阵的时候,整个楼都在动,我猜这是为了护卫青一丈的煞阵。恐怕,这就是青一丈的玄机了。”   虞药若有所思:“可铃星说,这里没有煞的气味。”   权无用看他:“哎呀师兄,你想啊,如果我们从进了南几道,就进了煞的地盘,这青一丈干脆本身就是煞,如何才能嗅到煞的气味呢?”   虞药没回这个,突然道:“你怎么知道这么多关于煞的事?”   权无用一愣。   虞药又道:“说起来,为何在权家的时候,你的血可以喂藤蔓?”   权无用愣愣地回他:“师兄你教的啊……”   “我教过你这个?”   “是啊。”权无用低下头挠了挠,“虽然我学得不好。”   虞药放声干笑:“哈哈哈,原来是我教的啊,不愧名师出高徒哈哈哈。”   突然他们听见从角落里传来一阵O@,权无用拔剑大喝:“谁?”   那人朝这边移了移,他们才看清,是青松。   青松趴在地上,朝他们爬了两步,又坐起来,伸手指比划:“嘘,是我,是我。”   这声音极其苍老,根本不是青松的声音。   那青松的脸色又一变,变得刻薄起来,操着一把尖利的声音:“你爬什么,不会走路让老娘走!”   青松的脸一下子皱在一团,抿着嘴像个老头,又变回了苍老的声音,同时身子还往下缩了缩:“臭娘们,闭嘴!”   尖利声音又响起来:“你个老不死的――!”   突然青松又坐直,挺直了背,面容严肃,目光沉稳,声音浑厚:“够了,当务之急,是找出来,到底是谁,起了青一丈的阵。”   尖利声音:“不是老娘。”   苍老声音:“也不是老子。”   青松脸一笑,歪了歪脑袋,清脆童声:“也不是我哦。”   青松垂眸飞媚眼,婉转诺诺:“也不是奴家。”   看着青松一个人变来变去,权无用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蹲在虞药身边,拿胳膊肘捣虞药:“师兄,他怎么回事?”   虞药只看了一眼:“他不正常。”说完便继续研究墙上的咒文。   那边浑厚声音又响起了:“怎么会突然起阵?”   这次居然是青松自己的声音:“有可能……是因为他的血。”   青松话音一落,朝虞药望过来,像千百个人同时望过来。   权无用打了个冷颤。   青松站了起来,权无用拨剑对准他:“你你你……你不要过来。”   青松伸手弹了一下权无用的剑,这剑便飞了出去。   青松也不看震惊的权无用,低低头看虞药,又皱起眉:“你魂魄,为何如此不稳?”   权无用往虞药身前一挡:“我师兄还魂,你管得着吗?”   青松又盯着虞药,自言自语:“是吗?”   尖利声音:“不像。”   苍老声音:“他好怪。”   在此时,没人留意的时候,虞药身边的墙上,竟伸出了一只手,手腕上带了一串碎兽牙的手链。   虞药转脸,小声道:“不用管我,去帮一下月姑娘他们。”   那手停了,没有动。   青松还在自言自语,权无用则死死地盯着青松。   虞药便伸出两只手,握住了那只伸来的手。手指在铃星的手心里摩擦了几下,拇指在铃星的手背上画了几圈。   铃星的手凉凉的。   虞药小声道:“拜托了。”   他松开了手,铃星的手便倏地离开了。 第37章 飞刀千里   青一丈晃动的时候,燕来行一把拉住了往下掉的林舞阳,两人滚在一团,又撞上了几个捕快,几个人一起坠入了另一个空间。   甫一落地,燕来行就地一滚,迈步扎马,按住了剑,闭上眼听声。   那几个捕快也拿着刀站起来,朝向四面墙,盯着每个角落。   燕来行侧脸对林舞阳道:“你去里面。”   他指的是他们这些拿刀的人围出来的圈。   林舞阳一听,便爬动了两下,又停下来,看着其他的捕快。   这些捕快互相看了看,又看到林舞阳手无缚鸡之力,想了想,让了条路,让他进了中间。   燕来行什么声音也没有听到,睁开眼:“这地方不对劲。”   一个紫衣捕快不耐烦地看他一眼:“废话。”   燕来行瞪他:“我是说,这里一点声音都没有。”   那紫衣捕快一愣,众人安静下来,再倾耳细听,连众人的呼吸声都听得一清二楚,但除了他们,什么声音都没有。   燕来行听着听着,突然道:“不好!”   他话音一落,有个捕快的呼吸顿时乱了,紫衣捕快也才发现:“妈的,这里没空气!”   有几个慌乱的,气息不稳,猛呼吸了几下,更发现这格子里空气稀薄。   紫衣捕快连忙转身:“兄弟们,不要慌,冷静下来!”   燕来行不管其他,迈前一步,闭上眼,按住剑,静而沉稳,像是一块石头,他周围的气体停止了流动,声音逐渐远去,在一片沉默中,他陷入黑暗。   只听得到自己的呼吸。   黑暗,与黑暗。   安静,与安静。   拔剑。   一道剑光划过,整个房间被从当中劈开,银色的剑光竟停了几秒,房间的裂缝渐开,嘎吱响动,在银光消失的同时,房间朝两边断开。而剑侠,早就收了剑。   紫衣愣住了:“好……好剑法。”   燕来行转身,刚走了两步,这房间墙壁便倏地消失,他们毫无准备地,再一次朝下坠去。   反应快的几个,拔刀往墙壁上刺,打算阻止一下掉落的趋势,但刀尖刚碰到墙,墙便消失不见,使得发了力的刀没个着落,被生生甩出去。   坠落不过片刻,他们再次落到了一个房间里,这房间仍旧只有四壁与头顶脚底两面,一个格子罢了。   捕快们赶紧爬起来,手忙脚乱地捡起刀,重新列了队,有几个腿还打着颤,举着刀,盯着墙。   紫衣分了个神,冲燕来行道:“少侠好身手,怎么称呼?”   燕来行倒是讲规矩,拿着剑也抱了抱拳:“北海燕来行。”   紫衣冲他点点头:“南菱徐萍刀。”   燕来行又道:“诸位多加小心,这不是人类能布的阵。”   徐萍刀问道:“燕大侠可会仙家法术?”   燕来行摇头:“从未。小弟习武。”   徐萍刀看他一眼:“臻入化境,武道可通仙啊。”   “过奖,过奖。”   “你俩别寒暄了,谁先说说这到底怎么回事儿啊?”林舞阳打断他们。   徐萍刀拿着刀,往前走了走,伸出手试探性地摸了摸墙,墙上的咒文避开了他的手,向周围流去:“安哥怀疑,青一丈有煞。如今看来,整楼动,一脉牵,怕不是一两个煞的问题。”   燕来行也上前去:“我们之前在东湖见过煞入人间,但那个地方的煞,并未挟持整个府宅。此地的情况,连楼动的意思,难道这里的煞门已经开了?……”   他话音刚落,林舞阳便一声尖叫。   燕来行急忙赶过去:“怎么了?”   林舞阳颤颤地抬起手,瞪圆了眼睛:“有……刚才有东西碰到我了……黏糊糊的……有东西……”   燕来行小心地看了看,林舞阳坐的地方是捕快围起来的圈内,若是有东西的话……   燕来行问:“哪只手?”   林舞阳举了举:“右手。”   燕来行顺着林舞阳右边看过去,在昏暗的墙边,似有一道流动的液体。   燕来行站起身,小心地靠过去,盯着那摊液体,液体还在流动。   突然,从他身后传来惊呼,一个捕快的腹部被濡湿,这液体黑qq的,扑地一声借腹而入,竟生生掏了个洞,化成了一只手,一把拽出了肠子。   液体混入血水,那只黑手拔出,连着血淋淋的肠子,朝远遁去。徐萍刀反应快,一刀劈在黑手上,那黑手纹丝不动,仍旧拽着肠,倏地隐匿在了墙里。   留下的捕快,仍旧未死,开肠破肚,躺在血泊里,哼哼哧哧,有出气儿没进气。   几个捕快围上去,脱了衣服盖在他肚子上:“没事儿啊兄弟,你等等,你再撑一会儿……”   那捕快抖的不成样子,一声呼吸吐出来,重得像头牛,他一把抓住离他最近的那个:“赵哥……”   本坐在旁边扶着他头的赵哥马上跪了下来,伏在他耳边,拉过他的手:“你说吧兄弟。”   那捕快说:“我娘……”   他刚说了两个字,就顿地爆炸开来,血肉洒了周围人一身,落在地上的碎骨,自着了火,明亮地燃烧起来。   徐萍刀望着他们。   林舞阳呆了,他几乎哭出来,朝燕来行爬去。   他还未爬到,燕来行喝他:“都不要动,还有!”   众人屏息,暗光看不清影,便竖起了耳朵,学着燕来行听声。   燕来行握着剑柄朝东转:“东边……”   接着迅速转身:“不,西边……”   耳朵一动,再转身:“不对,南……”   接着他明白了:“小心――!”   喊得太晚了。   从屋顶,黑色的液体倾泻而来,不是一个,不是两个,漫天如暴雨般地倾泻下来,就连地面上也汩汩地泛出黑液。   说时迟,那时快。燕来行一个箭步冲上前去,站在捕快们围的圈中间、林舞阳旁边,唰地抽出了剑,劈散了最近的黑液,立于中间,魂凝一点,周围气流随之变。   在剑侠自我锻造的黑暗里,燕来行竖起剑,立于面前,闭眼自念:   “横纵剑――八面玲珑。”   剑已动,快得看不清,剑光画出了一个八面体,正好将所有人囊括其中,剑气所至,劈断黑液。待八面已成,便亮起银光,向四周压去,所到之处涤荡黑液,一往无前。   刹那间,房间忽地闪现一阵耀眼的光明,是黑液燃烧。   再一亮,便暗了下去。   声消。   剑归鞘。   众人惊魂未定,各自搀扶,抱伤休憩。   林舞阳抓着燕来行的裤脚,伏在地上哭。   静谧中,徐萍刀咽了口唾沫:“成了?”   燕来行摇头:“要是成了,我们该换地方了。”   于是徐萍刀站起来,走到了燕来行的身边,准备迎接下一轮的攻击。   林舞阳默念:“老天保佑……别再有后招了。”   一个捕快凑过来给林舞阳递药,却发现他没有受伤:“哎?刚才那东西不是碰你了?”   林舞阳也奇怪,举起手看了看:“是啊,怎么回事?”   他捋起袖子,原本被黑液碰过的地方,正一点点的消斑,驱斑的,是纹在手腕的,一道道金光佛咒。   那捕快愣了愣:“这是什么?”   林舞阳却没有答话。   说话间,一道红鞭自头顶抽下,直奔着燕来行而去。   徐萍刀一把推开燕来行,自己也跳将开来,但那鞭竟似瞄准了燕来行,顺势一转,以诡异的角度,又朝燕来行甩去。   燕来行试图跳开,没成想这鞭子好似有魂,空中转了个弯,狠狠地抽在了他身上。   只一鞭,燕来行被抽地皮开肉绽,滚落在地,连剑都松了手。   那鞭子不停,起又落,鞭鞭直锋,避而无用。徐萍刀挥刀而劈,劈断了第一条鞭子,那条鞭子顿时化成一阵烟,消散在空中。   林舞阳趁这个机会,朝燕来行的剑爬去,想捡起来递给他。   留意到他动作的燕来行猛地转头,朝他喝:“别碰!”   林舞阳愣住了。   燕来行很严肃:“不要动我的剑。”   林舞阳蜷回了手。   那鞭子不见了,燕来行撑着站起来,朝自己的剑走去,还不忘向徐萍刀致谢:“谢兄台刚才出手相助。”   徐萍刀抱拳:“燕兄……”   他话未完,那红鞭早已化成密密麻麻的网格,自徐萍刀身后平移而来。   林舞阳大叫:“小心!”   徐萍刀一转头,正好对上那一排排格子。   格子自他身上穿过,将他碎成了几十块,在格子穿过后,那摊肉晃了晃,才稀里哗啦地掉下来。   格子未停,燕来行已经捡回了剑,一把将林舞阳拉到身后,用力一劈,剑气划开了网格――或者说,网格自行绕开了他们,向后面的人奔去。   ***   青松还在说话,说了很长时间,终于像是有了个决定。   权无用早已捡回了剑,此时哆哆嗦嗦地挡在虞药身前:“师兄,你别怕,有我在。”   虞药连站都站不起来,只好坐在地上凝气。   青松靠近,越过权无用看向虞药:“我们决定了。”   权无用声音洪亮,给自己壮胆子:“决定什么了?!”   青松却看向虞药道:“再让你流点血,就知道了。”   权无用把剑一横:“想得美,要想伤我师兄,先……”   他话未说完,人就被青松一挥手甩出去,虞药试图站起来:“你……”   青松却蹲了下来,是那个浑厚的声音:“你魂魄为何如此不稳?”   虞药还没答话,青松自己倒先晃了几下,极痛苦的样子,捂住了眼睛。   只片刻,青松又恢复正常,这次,那浑厚的声音又呵斥道:“你是谁的故人?”   虞药笑了笑:“各位都是煞,哪有我故人?”   浑厚的声音又开口,这次却不是冲着虞药,他恍然大悟,道:“原来是你搞的鬼,秋山风。”   虞药一愣,秋山风,故事里听过,当年的那个悍匪?   浑厚声音连叹两声:“为何起阵暴露我青一丈?”   其他几个声音也轮番上阵,各自骂起这个“秋山风”来。   “送他回下面!”   “对对,送他回下面!”   “送他回下面,他就再也不敢了!”   仿佛“回下面”是最狠的惩罚。   虞药却趁他们不注意,握紧了拳,念道:“绞缭,过来。”   无事发生。   虞药深吸一口气,再念:“绞缭,过来。”   这边,青松判完了秋山风,得了个结论,接着便要处理虞药。   青松上前一步,一把捏住了虞药的脖子,狠狠地掐下去,举得虞药脚尖离了地。   虞药被掐得喘不上气,手脚颤抖。   ***   千里外。   北海权家。   祭灶台。   剑动。   绞缭拔地而起,直上云霄。直飞于天地间,横穿于月影下,剑气凛冽,沓飒而来。   渡河越山,轰鸣而至。   直插青一丈楼顶,月光下,一把剑立刺于高楼之巅。   雷霆万钧。   青一丈,轰然倒塌。 第38章 真假七金   绞缭自上霹雳而下,由顶尖一路劈梁穿板,整个青一丈剧烈摇晃,有地动山摇的气势。   青松却面不改色,在这巨大的响动面前,也只是抬头看了看,仍旧蹲在虞药旁边,抬手化出了一把雕金花的黑色小刀,抵着虞药的喉咙。   绞缭直冲而下,到了这一层,从屋顶穿下,正正对着青松的头,卷起一阵风,劈开青松周身的防护气功,劈将下来。   青松一个后仰,翻身而去,轻飘飘地躲开了势如破竹的绞缭攻势。   冷兵器倏地插进地面,阻势之猛,剑身仍轻微摇晃,闪着冰冷的光,细听还有嘶嘶剑气,凛然做声。   青松看了看这把剑,咂了下嘴:“好剑。”   虞药扶着剑站起来,在碰到绞缭的瞬间,顿时恢复了力气,想来刚才的乏力,也是煞咒所至。   青松手里的黑色小刀,倏地化大,持在手中,身形一变,纵砍过来。   他猜到,这魂魄不稳的人法术不行,实乃囊中之物,但给这把剑几分薄面,使了六成力。   没料到,他这劈下的黑刀,被虞药抬手横剑挡住了。两锋交错,火星乱溅。   青松吃了一惊,借着自己劈势高过虞药一头,双手握刀,狠力一压。   下方举剑的虞药,体力自然比不过,被压得跪下来,咬着牙死扛。   这样不是办法,虞药就险招,势一松,朝边滚,那黑刀正劈住他的外袍。   虞药两手交换剑,一抖肩将外袍脱下,就地一滚,绕到了青松身后,利落干脆,握剑直刺。   青松一惊,踮脚跳开,据在墙上,像只猫,眼睛放着异样的光:“没看出来,还有这等身手……”   虞药站起来,看着他,绕去了一个离权无用远一点的角落,吸引着青松的注意力:“你也不差啊,躲得开绞缭。”   青松眯了眯眼:“绞缭……这就是绞缭……那……你是铃星?”   虞药握紧了剑,观察着青松的空隙:“你说呢。”   青松抬抬手,干脆把刀收了,随手往地上一扔,刀便如一阵烟,消散了。   虞药笑了:“你们这样拿武器岂不是很方便?”   青松倒没笑:“我没时间,就不陪你比拳脚了。”   虞药一愣,只见青松从墙上跃下,一脚踩墙,借着势头弹射过来。   他急忙摆剑,但心中有慌,听这个意思,青松显然是不打算与他斗剑,可论起法术,他一点都……   果不其然,青松在空中突然化成了几个,从四面八方袭击过来。   虞药默念,冷静下来,只有一个是。   他盯着最初的那个,猜想身形最稳的一定是。   可出乎他意料,他一剑刺过去,这个“青松”便轻飘飘地如烟散去。   虞药暗叫不好,再一转身,正对上青松血红的瞳孔,一把黑色小刀直刺虞药喉咙。   虞药想,完了。   这小刀刺破了虞药的皮肤,却又堪堪停住。   虞药愣了。   再看青松,好像更经历着煎熬,他拿刀的手颤抖着,似要往前伸,又似被拉回来。   青松的脸上和身子,被拉扯着,似乎有人要提出异议。   那浑厚的男声又出现了,他道:“秋山风,你什么意思?”   尖利女生立马响起:“把他扔回下面!”   虞药往后退了一步,躲开了小刀的锋芒。   但青松的挣扎还没有结束,他的手更加剧烈的颤抖,扔掉了小刀,跪在了地上。   虞药看过去,青松的周围开始浮现各式各样的黑色残影,围绕着青松的身体,时隐时现。某个黑影从身体里出来,跑得远了,又被一道线牵回去,一团黑雾,争执不休。   这时,青松的声音们已经逐渐清晰起来,响着同一句话:“把他带回去!把他带回去!”   很快地,有一个影子从青松的身体里跑出来,用一种越冲的姿势,朝外奔跑着,像是要脱离这个身体。他刚把脚拔/出来,就有许多影子伸出了手拽他,这个影子一手捡起地上的刀,狠狠地割着自己被其他黑影抱住的腿。   无法想象这样的割裂对于影子来说是什么样的疼痛,其他黑影在碰到小黑刀时就会着起烟来,那些黑影便换了个地方,又重新缠上他的其他部分。   那影子终于把自己从青松的身体里分出来,不过早已残破不堪。   虞药看着那影子,又重新握好了剑,他猜想,这就是那个“秋山风”。   影子晃了几下,径直朝虞药走来。   虞药拨剑对准他,绞缭发着嘶嘶的声音,煞剑可斩煞,他们不会不知道。   那影子一瘸一拐地靠近虞药,在离他还有一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   然后,跪了下来。   单膝下跪,左手扶膝头,右残肢努力地拍向自己的左肩头,连锤了三下。   虞药的手抖起来。   “北海……十三团……?”   那影子垂下了头颅。   青松已经恢复了正常体态,直朝影子冲过来。   那影子猛地抬头,冲着青松一挥刀,小刀竟也划出一道气波,逼得青松不敢靠前。   影子转过身,双手向虞药捧上小刀。   虞药颤巍巍地伸出手,从虚幻缥缈的残影上,接过了这把刀。   影子低下了头。   青松再上前一步。   虞药反手将绞缭射去,直插在青松脚前,阻了他的步伐。   虞药手持利刃,靠近影子,蹲了下来,望着看不清脸的影子,握紧了刀,咬了咬牙。   “走好。”   接着一刀穿喉。   在这一瞬间,虞药感到了那影子渐渐浮现明光,隐隐绰绰地显出了人像。虞药手里的刀,刺到的本是虚无的影子,竟汩汩地流淌出血。   温烫的血流到了虞药手上,像活人一样。   虞药伸出手,触碰他,碰到了他的实体。   那影子在残留之际,感到了虞药的手,这是来自实体的触碰,证明他有了触觉。这是短暂的做人的感觉。   他浑身惊喜地颤了一下。   虞药拍了拍他的肩。   那人朝他俯首,又忽地散了。   直到最后,虞药也没能看清他到底是谁。   青松咬牙切齿,朝地上啐了一口,狠狠地骂了一声,一脚踹开了绞缭。这脚势头极猛,是奔着断剑去的。   绞缭受这一下,弹飞出去,撞在墙上,刚要动,又青松挥来的煞气裹住,侵入剑身,势要从里把它掰断。   青松自己,则一脚踩在虞药头上,磨了两下:“你算什么东西?敢杀我的人。”   他脚力甚重,踩得虞药耳鸣起来。   青松抬脚欲塌,一脚便能踩爆他的头。   忽得传来一声铃铛响。   房间屋顶霹雳炸开,一个影子由天上冲来,猩红的瞳孔里,有黑色的咒文。   这影子转眼便到了青松头顶,反身一脚,将青松踢出去,撞透了数个相同的房间。   铃星手一伸,化出一面画着虎蛟的红旗,往地上一插,地面随之裂开下陷,铃星两手合掌,喝道:“杀!”   狂风骤起,红旗上的虎蛟化作黑影,越跳而出,立地吼四方,一声气波滚荡而去,到处清遍煞阵,方才绞缭未完的破楼之举,此一击,便得以完成。   青一丈二十六层,自上而下,石崩瓦坠,摇晃坍塌。   而虎蛟吼声不绝,满楼煞种,捂耳尖叫,奔走逃窜,闻声自戮,哭嚎遍地。   虞药爬起来,一把拉住铃星:“好了!”   他刚碰到铃星,就被他身上的滚烫黑气挡了一下,弹去了旁边,狠狠地撞在墙上。   铃星马上收手,拔起旗挥了一下,虎蛟奔回旗面,铃星收了旗。   他赶到虞药身边,把虞药扶起来。   虞药撑着头,因为疼痛皱着眉,迷迷糊糊地要晕过去,一把抓住铃星的衣服:“别塌……塌要砸死人的……”说罢晕了过去。   铃星伸了食指,点了一下他的额头,曳红一亮,消了虞药的疼痛。   铃星手掌按在地上,念了几句咒,便爬出许多小怪,遇风而长,顺着青一丈的楼柱爬去,把青一丈崩塌的梁挂起来,被青一丈断的柱撑起来,不消一会儿,已把青一丈五层撑了起来,上面的几层,隔了一层煞气塌在上方――虽说撑不了多久。还有几个小怪,把活人和死人都一并拉了出来,摆成了一排。   ***   等虞药清醒过来时,安单正在跟青松叫板,剑拔弩张。铃星坐在凳子上喝酒,事不关己地看着他们。燕来行也很是激动,身上有大大小小的伤,衣服撕得破破烂烂,血染了半身,但精神头很好。林舞阳缩在一旁,月姑娘一边给他擦药,一边在激烈的争执中回几句话。权无用没什么力气地坐在一旁,吃点东西,给自己补充体力。   虞药醒过来,反应了一会儿,想到了那个秋山风,直挺挺地从床上跳下来,冲去青松身边,一把抓住他的衣领:“你到底是什么人?”   青松拨开他的手:“这还难猜吗?”   安单将手中的镣铐抖得哗啦响:“今日我便抓了你这妖孽!”   青松一看众人忿忿,倒笑了,脚一勾,勾了张凳子,坐了下来,看了眼安单:“就凭你?”   安单一怒:“你……”又看向铃星,铃星还是自顾自倒酒。   青松冲铃星抱了抱拳:“东湖的事我听说了,你没有动手,刚才的事我当没看到。今日我不动你的人,你不破我的例。”   铃星抬眼看他:“好说。”   安单拔刀指向青松:“出招吧。”   青松懒洋洋地掏出烟锅,给自己点上,悠悠地抽了一口,冲着安单喷了口烟。   安单欲砍,月姑娘却走了过来,她盯着青松:“现在在这里的,你是我们师兄吗?”   青松轻蔑地看了她一眼。   月姑娘更靠近一步:“我的意思是,你还是邹山来吗?”   这显然是“青松老人”的本名,因为很久未曾有人提起过,青松自己先愣了一下。   虞药盯着他:“你不是七金的人吧。”   青松低下了头,咬了咬牙,有些恨恨:“你懂个屁。” 第39章 山来妖煞   南菱清莱有仙根。   当年鸿鹄道祖周游四界,在南菱的清莱山种了棵桃树。桃树吸天地灵气,采日月精华,干粗壮,枝叶长,生长不止,直至通天。   鸿鹄道祖甚喜,曰此地为神地,为神所佑,他遣门下弟子去此地渡人,弟子领命,在清莱山,收了门徒,但不巧,直到这位弟子死在凡间,门徒们没有成仙的,于是门徒又收门徒,建了清莱派。   清莱门徒多,又有一颗通天树,声名显赫,提起来清莱都知道,这是神仙的教派,早晚有人要登仙。   问题就出在这个“早晚”上。   自清莱建教五百年,没有一个成仙的,靠着这颗桃树,撑了五百年。   渐渐地人们发现,清莱如黔驴,不过如此。   邹山来就生在这么一个时候,他的门派只剩了两百来人,其中还有很多是世袭的修仙者,别处没地方混,就混在派里,吃香喝辣,占地罢了。   邹山来志向大,他从小听过七金派如何从一个二十来人的小派成长为天下第一派的故事,虽然老仙的堕天和七金的溃败他也听说过,这关于七金的故事,他只听头不管尾,他想能跃身第一,是本事,从第一掉下来,只是运气不好罢了。   他邹山来不会落得那种下场,因为他是邹山来。   邹山来天资聪颖,六岁入派,第一次运气,一抬手就拍碎了酒缸,惊得师父师母师兄师弟师姐师妹各个瞠目结舌,十二岁师父告诉他,我教不了你了,你比我强。十七岁,南菱都说清莱虽然不怎么样,但邹山来不得了,早晚要登仙。   二十岁,邹山来没登仙。   二十三岁,邹山来还是没登仙。最小的师妹孩子都抱俩了,最小的师弟也准备下山去了。   二十八岁,邹山来还是没登仙。不仅如此,二百来人的清莱,只剩二十人。   邹山来乐观地想,没有问题,七金不也二十人起家的吗,都已经这么少了,还能差到哪儿去?差到了尽头,那必然是崛起。   事实证明,远非如此,三十岁那年,邹山来没登仙,清莱只剩了五个人。   这五个人分别是,扫地的老婆婆,做饭的哑巴叔,邹山来,月牙,和安单。   某天邹山来在第一声鸡鸣就起了床,风风火火地掂着剑出门了,他闻鸡起舞,坐修炼丹,还去桃树上摘了清晨的桃子,补补精气。   在太阳缓缓升起时,邹山来慢慢地运气。   突然看见大门口,月牙正跨进来,满头是汗,是练了一早上。   月牙远远地朝他拜了一下:“师兄。”   说着跑了过来,把地上的尘扫了扫,然后把那柄从来不认她的剑认认真真地放在地上,坐在了邹山来旁边。   月牙托着下巴:“师兄,你今天生辰!”   邹山来自己倒没想过,他感到一阵反胃,自顾自地想也许是饿了。   月牙道:“师兄今年而立又一啦!”   邹山来放了剑,收了气。   月牙道:“师弟才十四,修炼也没什么天分,我吧……”她挠头,“就更不行了,连剑都不认,还好清莱有师兄。”   邹山来没有答话,盯着升起的太阳。   月牙道:“我是清莱最笨的,还好当年师兄不吝指点,才撑到现在,今后我也会跟师兄一起努力!”   邹山来盯着太阳,被突然越出的光闪了一下,他眯了眯眼:“你把我跟你比?”   月牙没有听出这话里的滋味,笑着连连点头:“我今年都二十有七啦!这个年龄哪还有女子修道嘛……还好,有师兄,我也不是一个人。”   邹山来又是一阵反胃,他不由得反思是不是桃子坏了,可他的嘴倒是更诚实:“你把我跟你比?”   邹山来问了两遍,可他着实不能理解。   他要是天资聪颖,月牙就是个废物。   当然了,因为月牙是女子,邹山来不想这么粗鲁地称呼她,索性就叫她愚钝吧。   邹山来和月牙,云泥之别。   月牙是师叔在地里捡的,那晚月亮只有一弯钩,就给她起名叫月牙;邹山来是灵慧祖师点过额头的,名字是师父师叔们研究了三天研究出来的。   月牙没有拜师,跟着师叔练练剑罢了,剑是藏剑阁里随便拿的;邹山来的师父是五百年来最近仙的,剑是师叔们去天宫求的。   月牙光筑基,就练到了十五岁,金丹刚刚成型,一般女子这时候都嫁人了,但月牙毕竟没有人管,就这么长了;邹山来,生出来就有了金丹。   月牙那把剑,虽说不怎么样,但嫌弃她绰绰有余,从开始练到现在,一次都没闪过剑光,更不要说认主了,就是块废铁。邹山来,拿剑一挥,剑气与他金丹共振,合二为一的境界便成。   月牙……   邹山来甚至不愿意想下去,他和月牙唯一的共同处,兴许就是,勤奋。   但邹山来勤奋,是因为自己有伟大的使命,月牙的勤奋,纯粹是因为她没有别的事可做,她不算漂亮,人又无趣,也不聪明,不会打扮也没什么朋友。   邹山来望着太阳,在脑子里想着月牙这个人,越想越觉得反胃,他终于意识到,不是因为桃子。   月牙扔在笑呵呵地讲她今早的见闻,树上有鸟筑窝,路边有马拉货……   邹山来没有在听,他在反思。他不愿厌恶女人,只要不是浪荡罪,厌恶女人不是男人应该做的事。可事实上,他发自内心地讨厌月牙,如果月牙是个男的,他就可以名正言顺地讨厌她。   “……听听,她还在喋喋不休地讲路上的事,看不出来我根本不在意吗。   怎么回事,她的剑磕坏了角,这也叫练剑,她为什么这么没用?   怎么回事,她为什么这么高兴,她已经二十七岁了,她已经二十七岁了,她一事无成,她为什么这么高兴?   怎么回事,她的声音为什么这么高?她的声音为什么这么尖?为什么她一事无成,还能用如此高昂的声音讲话?   她的愉快天真,让我想吐。”   月牙的声音突然停了,她望向邹山来:“师兄,你怎么了?脸色很差……”   邹山来盯着她:“月牙,我问你。”   月牙连忙点头:“师兄你说。”   “我们有什么是一样的?”   月牙道:“我们都是清莱……”   “不是这个……”邹山来伸出手指重重地戳向她的肩膀,“我的意思是,你和我。”   月牙被戳得朝后晃了晃,她小心地看着师兄的脸色,试探着说:“我们……都很拼命……?”   邹山来收回手,点点头:“我知道了。你觉得我们没什么差别。”   月牙没听明白,笑着朝他靠了靠。   邹山来望着太阳,喃喃自语:“可我觉得,我们差别大了。你无所谓,因为你是女的。”   月牙愣了,脸上有些不快:“师兄,我虽然是女子,可是论刻苦……”   称赞没有成就的人的努力,就像是在骂人。   “闭嘴。”邹山来咬牙切齿沉沉道,“闭上嘴。”   说着站起来,垂着头,吊着肩膀离开了。   月牙从未见过师兄如此,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抱着剑呆呆地坐在地上。   扫地老婆婆唰唰地扫过来,月牙抬起苦着的脸问她:“婆婆,师兄是不是生我气了?”   老婆婆停下来,摸她的头:“他不是生你气,他是恨他自己。”   月牙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   隔天邹山来下山去给人除煞,到了地方正巧碰上南菱教派大会,邹山来除完了煞,便也过去看了看,凭着清莱的名号,他至少也是个有头脸的人物。   哪成想连会门都没进去,门口的小修吊着眼睛,斜看他:“清莱?什么东西?没听过,走走走!”   说罢扭开头,瞧见了八抬大轿抬的红楠派掌门人,弓着身子撅着屁股就上前去了,就差跪下给当脚凳了。   邹山来气得握拳,又不好发作,转身欲走,却被人叫住。“师兄?”   一看,那从轿子里下来的红楠派掌门,正是当年自己的师弟,倒是吃得膘肥体胖,惊喜地叫住自己。   师弟跑过来,揽住他,冲小修厉色:“大胆!有眼不识泰山!这是我朋友,让开!”   说着便拉着邹山来进了门。   这时候邹山来后知后觉地想,这小子,没有行礼。   红楠混得不错,派里有几个人物非常厉害,五十年前飞升了一个,名声有了,再加上跟官道关系也不错――   “众道友推我,小弟不才,接任掌门。”这位师弟笑呵呵地给邹山来敬酒。   邹山来接了酒,灌下去,他知道,师弟父亲是南菱土造所的。   在今日这一场大会上,邹山来没有座位。他站在宴席的末端,端着配发的酒,旁边都是一群来献媚的杂派小道,来混脸熟,个个笑得像菊花。   邹山来越待越气,甩了杯子,转身离去。   宴会也没有因为这声动静停一下,倒是后面一个一直挤不上前的修士,倏地钻进来,补了邹山来的空缺。   邹山来背着剑,踽踽独行,边行边道:“人世不容脱俗客啊……”   他走没两步,就看到花园里一群人围在一起纵饮,壮怀激烈,说些“修仙者行腌H事,不耻!”“污秽污秽!”“俗!俗且恶!”之类的话。   邹山来听了两句,看见有个人趁罪舞剑,舞得――无怪乎失意――因为毫无本事。   于是邹山来迈向他们的脚也停住了。   他晚上倒在这里停了一宿,但没有入眠,只是盯着窗外的月亮。   三十一岁的邹山来,一事无成。   他谁都讨厌,天真的人、刻苦的人、无能的人、失意的人、得道的人,但其实他谁也不讨厌。   人都爱道伤仲永,可仲永怎么办?尤其是满腔抱负,砥砺自强,奋发不止的仲永,到底错在哪儿呢?他已经三十一岁了,早就过了认为自己是被“偏爱”的年龄了。   不能得到回报的努力,简直就……就……   “没有意义。”   “对!”邹山来破口而出。   说完了突然反应过来,这房间里没有别人。他翻身一纵,拔剑出鞘,对着墙壁:“谁?!出来!”   墙面上慢慢涌起一滩液体,在墙上滚来滚去,从一边滚到另一边,邹山来也移着剑,对准他。   那声音浑厚有力,听起来就像一个道行高深的老师傅,充满了智慧与威压,一点邪煞之气都不沾。   声音道:“邹山来,委屈你了。”   邹山来那剑的手,抖了一下,他又道:“你……阁下来点我修为,助我登仙?”   那声音响起来:“我来渡你。”   邹山来把剑抬了又放,放下又抬,事实上,凭他的修为,他已经感受到,这绝不是仙家的音讯。   但他最终还是收了剑。   墙上浮现出一块凸起,凸起逐渐成形,似乎要从墙面上挣脱开来,一个狰狞恐怖的影子正从墙上往下跳。   邹山来盯着它,咽了口唾沫,但没有动。   那怪物终于迈出了墙,站在了房间里,它非常巨大,非常的“长”。   怪物逐渐成了个人形,手长脚长身子长,而且仍在长,他长得太快了,到了屋顶,便低了头,拐个弯,仍旧在长,横着长,触到了墙,再拐个弯。他像条蛇,他是个人形却像条蛇,在房间里一圈一圈地盘着,盘得房间里一点空隙都没有。   除了邹山来坐着的地方。   只要一转头,就正对着怪物的脸,那张脸,与邹山来差不多大,像正在融化,一点点地滴着液体,脸上一双黑洞洞的眼,没有嘴唇的牙齿,磨了两声。   邹山来打了个冷颤,从怪物身上散发出来的铺天盖地的威压和恐怖,让他呆住了,他从未见过这么强的邪恶力量。   怪物冲着他:“我来渡你。”   邹山来咬咬牙,愤而拔剑:“妖怪!”   他怒刺一剑,剑闪银光,那妖怪呼呼地笑了,他道:“南几道,无雨。”   彼时的邹山来还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他路过南几道的农田回青一丈时,还看见农户正在铺雨棚,天上雷声阵阵。   邹山来仰着头,自言自语:“无雨。”   几个农户停了下来,打量着这道士:“你这道士说什么胡话,今天这天气还不下雨?”   邹山来看看他们。   一个农户又道:“我当谁,清莱的道士嘛。”   众人哄笑起来,邹山来转身离去。   ***   再下山,是因为清莱门口跪了百十号人。   月牙着急忙慌地冲过来,说外面有人找师兄。   邹山来出了门,门口乌泱泱的人二话不说先磕起头。   南几道,已经五个月没下过雨了。   邹山来听完也很无奈,他们明显以为自己能推断,必然也能改,苦求不去。邹山来再三劝归,说自己实在没法,可没想到,人们越发觉得他是高人玄机,不可轻易松口。   于是乎,清莱的道槛,门庭若市。   邹山来越发得无奈,他耳听得门口呼声阵阵,眼见得干田枯苗倒秧百里。   人生的境遇竟如此,苦练奋进无所得,既不能一跃登天,也不能恢弘人间,一句无心话,因为众人的绝望,反而成为了追捧的对象。   可邹山来又有什么本事呢?他不会求雨。   他闭着眼睛坐在房间里打坐,却一声经也没往心里去。   墙面四周涌动,有什么要破墙而出,邹山来睁开了眼盯着墙,他一点儿都不惊讶。   事实上,他期待着。   那怪物来了。   他在房间里盘好,阴森森地望向邹山来:“雨?”   邹山来没答话,门口是山呼海啸的辉煌声音,这凋敝的破败道观从未听过,邹山来二十年的落寞修炼中从未听过。天上的仙音他听不到了,人间的声音倒是值点期待。   邹山来把剑推到一旁,望向怪物:“雨!” 第40章 青松一梦   邹山来要下山,他刚出门,便碰上了风风火火的月牙,拿着剑说要陪他一起下去,看看能帮什么忙。   月牙讲完,留意到了邹山来的异样,上前一步:“师兄,你额头上出血了。”说着要掏出手帕给他擦,被邹山来挡住了。   他的额头上,有道血痕。   那是那只怪物,用尖利的指甲在他额头上划开的缝,然后将自己庞大的身躯挤进去。   月牙碰到了邹山来,那怪物便倏地从邹山来身上竖起,以巨大的身躯压在月牙头顶,口水流了一地,长大了嘴巴,露出了獠牙,根根耸立,阴森森如一排排铡刀,笼罩住月牙的头,一口便能咬下。   而月牙看不到,因为她修为实在太低了。   邹山来冷冷地望向那怪物:“你敢。”   怪物晃了两下,缩了回来,退回了邹山来身上。   月牙以为师兄在说自己,悻悻地收回了手,小声地道了歉。邹山来张了张口想解释,又打住,转身下山去了。   求雨十分顺利,邹山来一剑指天,瓢泼大雨应声而下。一月有余,他奔波在南几道各处,走到哪儿,哪儿就捧上好酒好菜,富裕的村落更是大把金银,更不要提,铺天盖地的欢迎和日益膨胀的名声。   比起做法,邹山来更多地只是在算命。算命代价小,他对怪物有戒备,明白太多的借力,只会给自己带来危险。一来二去,神断先生,邹山来也算出名了,去到一些没听过清莱派的地方,人们再问起他是谁,他张口一个“清”字,却又在众人的目光下,转了口。   提起清莱,便又要提起邹山来,提起邹山来,讲来讲去还是伤仲永,三十一岁的神来之笔,定会惹来更多麻烦。   于是,他成为了青松。   邹山来的容貌也发生了改变,他更加年轻,五官有了微妙的变化,七八年间,他未曾老去,“青松老人”的名号响起来,而清莱,反正早已无人问津。   青松对月牙还算厚道,将自己数年来的收入,一并赠与她,随她分配,只一条,此后不相见,不要再提清莱派。   月牙对着满桌的金银财宝,愣住了,好半天没有反应过来。   青松挥手:“都是你的,随你分配。听明白了吗?”   月牙却不看,她低着头,犹豫了好久,才抬起来:“师兄,我一直想问……你房间里,是不是有什么东西?”   青松看她:“什么意思?”   月牙挠了挠脸:“就是……我有时会看见有个很大的影子,好像在您房间里……还有,师兄的剑呢?很久不见师兄舞剑了……为什么抽烟锅呢?师兄以前并没有这个……”   青松无意与她解释,站起身:“告辞。”   富贵是有了,但只是小富,小贵,名门正派,不见其名。南菱修仙者,不过一般货色,因为他是散修,就难有高排,公平吗?当然不公平,有本事的就论道行说话。   机会很快就来了。南菱众道友要去剿悍匪秋山风,怪物告诉青松,他们赢不了,死伤巨大,这么一来,青松再去,定能有好结果。   青松犹豫不止,彼时他认为,既然剿匪大会请了他,他说话还算有几分重量的,知道他们会有这种伤亡,不说出来青松实在于心不忍。   于是他讲了出来,言辞恳切,是真的出于担心。   但是没人听。   不仅无人信,甚至又有些人搬出了门派背景,话里话外压青松一头,青松索性不管了。   伤亡惨重之后,青松临危领命,剿秋山风。他苦苦无招,因为见过秋山风如何引山火,召天雷,这个秋山风,不是个善茬。   怪物也印证了这个猜想,他说,秋山风,是七金的谪神。   青松问道:“他与你,谁强谁弱?”   怪物呼呼地笑起来,像从地狱深处传来声音:“老朽。”   青松独自上了南田山,秋山风倒是愿意见他。   南田山上,七金藏宝甚多,秋山风本人也与青松所想差得很远。   秋山风让他上山,上了山就道愿意谈和。   青松倒是愣了:“为何?”   秋山风深深叹气,道出旧事。   原来自七金老仙堕神之后,七金派的磨难才开始。除去凡间七金派散以外,天上的神官,凡是七金派的,一个不剩,统统受审,审来审去,无非一个目的,堕天。   秋山风原名高子生,北海十三团一团之长,堕天后居于南菱,本想求个生路,可那段时候,正是天下四界厌恶北海和七金最盛的时候,他走投无路。又在一次不小心施法之后,被视作异端,引来众道修讨伐,他不得已,逃上了这座山。   占山仍需食与衣,最后,拉了一群其他流落的七金人,干起了占山为王的生意。   秋山风把衣摆一掀,跪在了地上,朝青松磕了头:   “我自知罪孽深重,占山后行劫,手下出了岔子,杀伤了不少无辜人。上次众道修来讨伐,我等本欲谈和,却被围攻,道修引雷灌水,实在难收拾,我等反咒,施与其身,才酿此大祸。   我高子生同南田山七位主事人,愿承担一切后果,打罚杀戮悉听尊便。只求放过我山上其余七金人,废了他们的修为,放他们一条生路。”   青松缓缓地抽了一口烟,打量着这个七金的地盘:“可惜了……若是现在,七金倒能当你的金字招牌。”   秋山风不解:“天下恨我七金。”   青松笑了:“天下恨强,强灭,便日日怀念。”   秋山风仍旧不明:“竟有如此说法?”   青松磕了磕烟锅:“你在意什么?你隐姓埋名这么多年,已经不会有人知道你是七金了。”   他站起来,在这洞里四处打量:“当年七金的溃败,本身就很值得商榷,这么多年过去,有些话,倒是占了上风。况且当今天下,没有任何一个大派有当年七金的威风,自然有人怀念当时万道千门来贺,天仙为之折腰的威风――不管与他有没有关系。”   秋山风不懂,但并不说话,只是看着青松:“依您之见,此事当如何解决?”   那怪物突然凑近了青松耳边:“此人成煞,必能大助修为。”   那边秋山风却突然拔剑:“先生莫动,有煞!”   青松看了他一眼,低声问怪物:“以往你只是让煞种借我身,从未对活人下过手。”   怪物的声音充满了智慧:“不可同意他的条件。七金是个好名声,挂着它,有利无害,加点为人谈资的东西,也大有助益。”   青松转了转眼,又道:“取他及主事人便够。”   “其他七金人,认你?”   青松沉默了。   秋山风已经施了一道咒,画符而飞,剑一指:“现形!”   接着他便看到,在青松的肩膀,盘卧着一只巨大的怪物,那怪物浑身煞气毕现,是一等一的煞种。   他上前一步,朝青松伸手,想拉他离开:“先生小心!”   他的手被青松一把拉住,正要使劲之时,却发现青松将他朝相反方向拉扯。   他这才明白:“你!”   青松一把拽过,怪物便低下头,一口咬断了秋山风,两口将他吞下,之后用力撞向山壁,将吞下的秋山风送下阎罗界。   青松冷冷地看着:“他杀人太多,也算报应。”   门口听到动静的人在喊,问出什么事了。   青松看了一眼怪物,怪物咧开嘴笑了:“煞种,须由血来炼。”   青松犹豫了。   怪物盘在他身上:“悍匪屠戮,无一无辜。”   青松不动。   门口喊声愈大,已听得见拔剑声,又有劈门打雷之呼。   青松道:“悍匪屠戮,无一无辜。”   说罢,他自正门出,径自下了山,把这一山人,留给怪物。   怪物每日报备,他便告知众人。待秋山风那人吊在城门时,青松明白,煞种已成。   见了满山屠戮,同门惨死,秋山风恨气不抒,成了煞。   高手青松的身世也“水落石出”,原来他正是传说中的七金后人,那伟大又狂妄,成功又失败的七金。   自此,青松振臂一呼,南菱便是他的天下,他一人便当一派,其他的,连给他当俯首牛都嫌麻烦。   青一丈楼阁拔地起,四界生灵来求卜,赚的是生意人的钱,扬的是高深道行的名,脱去了清莱这张皮,邹山来终于圆了他的梦想。   美中不足――美中总有不足――的是,煞种偶尔要吃人,越来越多的煞,吵起来也有些烦人。   借着煞种的眼,他从高处俯视人间,人们的爱恨嗔痴求不得,看起来就像是一场笑话。他曾有的那么挣扎的过往,现在看来不过轻飘飘的一口气。   青松喝一盅酒,呼一口烟,笑自己过去太认真,他翘着腿,敲着烟锅:“那个时候,太辛苦了不是吗?”   怪物似一阵烟,飘在屋子里。   青松很有感叹人生的乐趣:“境界不同。弱者当然艰难。”   怪物从东飘向西,用血淋淋的双眼,盯着走进来的人。在这青一丈的阁楼里,墙壁里堆满了死人的骨架,垒成了砖石;灌满了血,抹平了沟壑;夜夜有凄厉冤死野魂嚎哭,融在青一丈的丝竹声里,便什么也听不到。   “对了。”青松眯着眼抽烟,“我还没问过,你叫什么?”   怪物倏地显出了形状,充满了房间,猩红的双眼盯着青松,他素来沉稳谨慎的声音,终于带了点血腥的气味,那声音嘈杂恐怖,从地底深处传来:   “煞地门之六,心术。” 第41章 立地成仙   心术从青松的身上浮起,偌大的影子盈满了房间,看得月姑娘和安单愣住了。   月姑娘下意识地抽出了剑,对准那怪物的头,又看了眼青松:“师兄……?”   青松瞥她一眼:“少管闲事。”   怪物不是冲着月姑娘去的,他绕开了月牙,只扑向安单和其他捕快。   燕来行暗叫不好,飞速拔出了剑挡在了捕快们面前,挥剑而劈,剑锋锐利,让心术也闪避了一下,但势头不止,獠牙已漏。   说是迟那时快,虞药和月牙一左一右,皆拔剑而起,朝怪物斜侧而刺。心术没料到这两人的攻击,左右一甩,把这两人远远地甩飞。   吃饭的权无用也不吃了,一摔筷子就去接月牙,虽然没接到。   另一边虞药,稳稳地落在了铃星的怀里。   铃星抱着他,抬腿就是一脚,踢得心术滚翻在地,这空间抖了几抖,血意爬上了怪物的眼睛。   青松转头看铃星:“不是说好不插手。”   铃星分了个眼神看他,语气冰冷:“你算什么东西,跟我说话。”   青松吃了一瘪,万万没想到会受此冷言,大为不解,挂着假笑,问道:“哦,何出此言呢?”   铃星斜看了他一眼便转回头,尽是不屑,也不答他。   青松烟锅一砸,怒目而视:“什么意思?”   铃星转头看他,平静的眼神对上他:“你心太弱,手太脏。”   虞药本来想让铃星把他放下来,但听完这句话,愣是多看了这孩子一会儿,他以为的懵懂的少年,决非不更事,反而,出乎意料地……   权无用那边已经扶起了月牙,为了避开心术拉着她躲在了铃星的身后,过来的时候还不忘提醒虞药:“师兄,你还下不下来了?”   虞药赶紧拍拍铃星,想让他把自己放下来。   铃星被他一拍,低下头看他,眼睛里的猩红色正在一点点褪去。   虞药看着铃星的眼睛,自顾自地想,他的眼睛,是琥珀色的啊,微微映着烛光,便有糖一样的光泽……   权无用大叫:“你俩干啥呢!”   于是虞药赶紧跳下来,正巧心术已经扔出一只爬兽,朝安单扑去。   铃星一个身形闪过去,一脚将爬兽踢出了结界。   巨大的心术阴森森地笑:“铃星,好久不见。”   铃星冲他拱拱手:“老六。”   心术把头低下来,正对着铃星:“你今日要出手?”   铃星笑了下:“看你表现。”   心术又问道:“兑火死了?”   铃星点了点头。   心术叹了口气:“你杀了多少煞地门了?”   “如果今日你惹到我,”铃星看他,“算上你,正好十二道。”   心术把自己的手从远处移过来,使得这空间又晃了几下,他掰着自己巨型的手指头,数了数:“确实。”   说罢便拉开了架势,空洞的眼睛流淌出血,长舌铺在地面,朝铃星慢慢伸去:“欢迎回来。铃星。”   铃星也做好了准备跟心术一战,却突然响起一声“且慢”。   众人回头,虞药拿着绞缭,横在青松脖颈,月牙在旁助力。   虞药对着心术道:“我劝你收手。”   青松转头怒视,瞪得却是月牙。   月牙避开他的眼神,把剑横在他身前:“得罪了,师兄。”   心术呼呼地笑起来,眼睛盯住虞药:“煞地门已成,杀他与我何干……还是你以为……”他的笑声阴森森,“我会在乎他?”   青松倒并不太听心术在说什么,他现在很愤怒,除了月牙让他愤怒,还有铃星刚才的话。他站起身,径直朝铃星走去,站在了铃星和心术之间,怒视着铃星:“小子,我不管你是谁,把你刚才的话收回去。”   铃星着实反应了一会儿,然后看向虞药:“他说哪一句?”   虞药想了想:“可能是你评价他那一句。”   铃星顿了顿,又问:“‘手太脏’那句?”   虞药点头:“估计就是那句,还有前面的‘心太弱’。”   铃星:“这样啊。”   青松忍无可忍:“你们两个!不要在别人问你话的时候聊起来!”   虞药和铃星看他。   月牙跟了上来,挡在了铃星前面,对着青松,她面容严肃,声音沉稳:“师兄,你的对手是我。”   青松斜看了她一眼:“闪开,与你无关。”   安单从铃星身后跑到月牙身前,拔刀:“师姐,你走,这里有我。”   燕来行也跑到安单旁边,拔剑:“岂能容忍煞种肆虐,我必要为徐兄报仇。”   权无用在旁边问:“谁是徐兄?”   林舞阳在旁边答:“徐萍刀,刚才碰见的。”   捕快们也纷纷上前来。   于是,最早对峙的铃星和心术,反而现在离得最远。   虞药看着这一堆人跑来跑去,摇了摇头:“乱七八糟。”   铃星抱着手臂,靠在墙上:“打啊,快点打。”   其他人在前面吵吵闹闹,铃星和虞药在后面愁。   虞药问的是:“阵眼在青一丈?”   “这栋楼。”   虞药琢磨着:“心术在这里,我们能布阵吗?”   铃星摇头:“不能。布我们的阵,他们都不能留。”   虞药又问:“把他们赶回去,胜率有多大?”   “赶回去很麻烦,”铃星认真道,“这种情况下,我建议杀完。”   虞药很无奈,摊了摊手:“那就只能杀?”   他声音不大,却引得这结界大晃起来。   铃星也不靠墙了,他站直,对着虞药道:   “除了你以外,”铃星指着前面的一堆人和煞,“有没有谁是你想让活下来的?”   虞药:“……你要干什么?”   铃星:“动手啊。”   虞药叹口气,走上前去,拍着铃星的肩膀:“弟弟,听哥哥给你阐述一下生命的可贵性……来来来,先坐下来……这要从人和宇宙的关系讲起……”   一团僵持中,各忙各的时候,最先动手的是心术。   他早就听这吵吵闹闹的烦死了,一声吼过去,吹得所有人朝一边滚倒。虞药被铃星拉住,还待在他们座谈人生意义的角落里,没有滚到旁边。   心术盯上了月牙,伸出一只手,自上而下压来,一把将她抓起,仰着头要往嘴里放。   安单和燕来行一跃而起,挥剑砍向心术的手,却如同碰坚铁,不能伤之分毫。   正紧张之时,只见心术抓月牙的手,火光一闪,跃起的燕来行恰好劈下,这次竟然劈断了,月牙滚落在地,这次被权无用接住了。   众人再看,那火光的源头,正是青松的烟锅。   他正收了烟锅,挥出的炭令心术避之不及。   青松站在月牙身前,面对着心术:“当年我就说过,今日我再说一次。你敢!”   心术低下头,空洞的眼睛里唰地抖动起来,等停下来,露出两颗猩红的眼珠,嵌在一片黑洞里,显得诡异非凡,他对着青松:“啊啊……老朽明白了。你扔了剑,不是因为信任老朽,是因为你的敌手,只有老朽了……”   青松看着他。   心术声音哑下来,有刮擦的杂音:“人心,真是难测啊……”   虞药一不小心笑了:“你也配说这种话?”   权无用扭头看他:“师兄,你严肃一点。”   青松弹了弹烟灰:“这炭火,专治煞。”   心术咆哮一声,万千煞鬼从四面八方袭来,众人慌忙抬剑去挡,而心术自己,则冲着青松直扑下来,巨大的獠牙闪着银光。   “师兄小心!”月牙闪在青松面前,抬剑格挡。   心术陡然化成了两个,一左一右冲下,月牙反手一划,剑闪出一道金色的光,将心术横劈开,心术猛然消失。   月牙将剑竖在面前,微偏着头问青松:“师兄,你怎么样?”   但青松却突然跪了下来,捂着心口喷出一口血。   月牙一惊,慌忙去扶,被青松推开。青松将炭洒向心术,冲月牙喊:“跑啊!”   月牙把剑往地上一插,扶起青松:“师兄放心,有我在。”   青松摇摇头:“有你有什么用?你照顾好自己就行了,充什么英雄。”   安单也不打了,扶着青松的另一边,将他扶起来。   青松转头看了他一眼,安单咬咬牙却不看他:“我只是为了师姐……”   青松推了他们两把,又转向虞药:“家主,能不能帮个忙?”   虞药正和铃星坐在地上看他们清莱师门情深,被叫了一声就应道:“您讲。”   青松拱手:“带我师妹师弟离开。我知道煞星不能动手,带他们走不犯您忌讳吧。”   虞药盘着腿看他:“可以倒是可以,只是,你自己留下来,又当如何?”   青松站直了身,抬了抬头:“我的债我自己还。”   虞药站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土:“你说得好。但是你死不代表煞除,我等今日要除煞。而且我有债要他还。”   青松问道:“如何除?”   虞药走上前来拍青松的肩膀:“此间有高手。”   青松看了眼铃星:“可是他……”   虞药道:“我说的不是他。”   说罢,虞药转向月牙:“是月姑娘。”   月牙手一抖,大惊:“我?我?我?我不行……我根本……”   虞药把手放在她肩膀上:“傻姑娘,你早成了。你不照镜子的吗?”   安单这么一听,转向看月牙:“是啊……说起来,师姐看起来倒是越来越年轻了……”   青松像是明白了什么,震惊地看向月牙。   虞药又问她:“你觉得登仙,一定要被雷劈到身上吗?”   月牙愣住了,喃喃道:“我的剑,还不认我……”   虞药转脸看青松:“她在这方面,反应好像确实不太快。”   燕来行正打得酣畅淋漓,被煞鬼掀翻在地,滚到了虞药他们旁边,看他们居然在聊天,火冒三丈:“你们干什么!”   虞药走近月牙:“我有一计,需姑娘相助。”   这边战势呈一边倒局势,煞种及手下各个抓在人身上,将触角探入人脑,干着吸脑髓的勾当。权无用头上也插了几根,哑着声音喊:“师兄……救我……”   虞药这才注意到战况,朝月牙使了个眼色,便挥着绞缭朝心术冲去。   心术幻出了一个分/身,从后面扑向虞药,虞药猛地一转身,将手里的炭火撒出去,分/身吼叫,虞药趁机朝本尊直奔。   心术低下头,一手掌拍下来,被虞药轻巧跳开继续前进,再拍,又躲。   来回几次,心术双手朝虞药拍去,即将拍到时,虞药朝后跳开,心术追随而去。   但后背已然暴露,燕来行踏其身而上,一路行至脖颈,挥剑而斩。沾了炭火的剑刃,在心术脖颈上烧起来。   心术吼叫一声,化出三个头,其中一个转向燕来行,一口咬下去。獠牙触碰之际,燕来行被青松拖开。   到底是临近登仙之慧根,修为果然还在。   心术笑了两声:“苟延残喘。”   出乎他意料的是,一道金色剑光从天而降,竟活生生砍掉他的一个头。   心术慌乱之中忙去看,在残垣尘埃中,看到了一个竖剑的女子。   女子周身萦绕着淡蓝色的光,青霜剑残破的剑身,从剑柄开始,正一点点镀上金光,剑身逐渐变得完整、锋利起来,在最后一点,剑尖忽然闪了一下,猛地炸开万丈光芒。   女子再一睁眼,瞳孔纯白无色。   心术骤然涨大,千鬼百煞朝她扑去,自己又化出五头,满身褪去人形,一片一片长出鳞甲,转瞬布满全身。   女子剑一横,朝心术扑去,速度之快,只见一道淡蓝色光影,如电般射去,周遭挡路鬼煞,所过之处尽死。   心术仰头一吼,垂头张口,舌头上布满倒刺,朝女子攻去,不见身形,只见一道腥红光,似泼出一盆血,飞驰而过。   一蓝一红,相缠而斗,不见身形,但闻剑声。   安单趁这个时候,去放了其他被煞缠着的人。   权无用盯着缠斗,摸了摸下巴:“原来如此,你们不是准备跟他打,是为了给月姑娘争取时间,开体内仙门。”   说罢又凑到虞药身旁:“哎,谁的主意啊?有人知道怎么开体内的仙门?”   虞药严肃地推开他:“此地未完,你旁边休息!”   正巧一颗心术的头被割下,甩在了权无用脚边,惊得权无用跌坐在地,手脚并用地跑去了铃星所在的位置。   权无用扑到墙上,看着铃星才放了点心,又问道:“你怎么不去帮忙?”   铃星百无聊赖地靠着墙,转头看他:“因为你们的生命很宝贵。”   那边月姑娘被心术一头顶开,撞在墙上,吐出一口血,瞳孔恢复了平常。   心术只剩一颗头,呼呼地笑:“不过刚成仙,也敢造次。”说着一掌拍去,虞药奋身向前,将月姑娘拽入怀中,就地滚了两圈。   接着将月姑娘推给青松:“交给你了!”自己便爬起来,吹了声口哨,吸引着心术的注意力。   心术的脑袋跟着他转了转,转到后方时突然笑了:“你觉得老朽会上你的当?”   心术的头没有转,但眼睛从虞药这边滑去了青松和月牙那边。   青松暗叫不好,拉过月牙便躲,但心术已经一掌拍下,卷起煞气黑烟。   躲将不及,青松飞身护住月牙。   心术硕大的头颅摇了摇,似叹了口气:“废物……”   他话音未落,脖颈又被砍了一下,他愤怒地转头,张开口,露出牙,一口吞下了燕来行。   燕来行把剑一扔,使劲地抵着心术的牙。   心术逗趣似地压自己的牙,又张开,燕来行已经手脚打颤。   心术愉悦起来,伸着舌头缠上燕来行,准备吞下他。   恍惚间,他突然想起来,   虞药呢?   虞药正在他喉头下,不能低头的心术看不到。   心术顿觉不好,舌头缠紧燕来行便往胃里送,但只见一道黑色光,从眼角闪过。   虞药手持那把杀煞的小刀――能刺穿铠甲,能钉住影子――穿过了心术的喉头。   心术的嘴一松,燕来行跳下来。   心术钝钝地低头。   那把小刀,碰到心术的喉头之后,便划开了口子,似开门一般,皮开肉绽之后,虞药持刀,从心术的喉咙穿过,沾一身的血。   心术猩红的瞳孔震颤,盯着虞药:“怎么……?”   虞药走向他,指了指绞缭:“你判断人的方位,靠听煞,绞缭不能近你身。月姑娘始成仙,无力斩古煞,但能割断你的分/身和头,使之不能再生。只剩一颗真正的头,便能刺喉而死。”   心术的瞳孔渐渐散去,又在最后一刻凝出暗血,洒向虞药。   一直未动的铃星骤起,一把将虞药抱起跳开。   权无用摇了摇头自言自语:“所以,为什么抱得这么熟练啊?”   ***   楼塌之后,众人聚在废墟上。   月牙恢复了气色,特来向虞药道谢,虞药趁势道:“说起感谢,我有个请求。”   月牙抱拳:“只要我办得到,您但讲无妨。”   虞药摆出一副商量事的样子,上来就要搂人家肩膀,突然意识到是个女孩儿,于是作罢:“实不相瞒,我们从北海来。北海出了点事,需要借地方……”   等听完,月牙便拍着自己的胸脯:“您放心,交给我。”   安单也在旁边点头:“人手的事,我会帮忙。”   虞药搓起手来:“那就谢过各位。”   月牙冲他拱了拱手:“诸位先找地方歇息一下,招待不周,请见谅,我先带师兄去趟医所。”   说罢便转头去找师兄。   ***   邹山来坐在最高的废墟堆上,背着众人,望着他坍塌的楼。   月牙走过去,想扶他:“师兄,走吧,去医所。”   邹山来摇了摇头,颤巍巍地拍了拍旁边的砖石:“你坐。”   月牙顿了顿,坐了下来。   邹山来看着满地碎瓦残砖,断梁败景,轴筒倒在废墟里,被风吹得转两下。   他笑了笑:“好像一场梦一样。”   月牙皱起眉,眼睛红红的:“师兄,咱们先去医所。”   邹山来掀了掀衣服,胸前一大片血,他声音嘶哑,像挤出来一样:“不了。”   月牙终于哭出来,又赶紧转开头,抹了一下,转回来:“师兄……”   “月牙。”邹山来叫她。   月牙往前坐了坐:“嗯,你说。”   邹山来盯着即将越出太阳的地平线,在一阵静默后,扯着干厉的嗓音。   “对不起啊……”   月牙愣住了。   邹山来苦笑了一下:“做师兄的,就算不能帮登仙,也要能指点修为。不过我实在没什么可指导你的了……”   月牙不知道该说什么,她挠了挠头:“我没觉得师兄有什么对不起我的地方啊……”   邹山来转头看她。   他的脸在初阳下,迅速老去。   邹山来抬手拍在了她的肩膀上:“做得很好月牙,一直以来都那么努力,你是清莱最好的弟子。”   月牙的眼泪毫无征兆地窜上来,模糊了双眼,在她寂寥的、一根筋的人生中,从未得到过任何赞扬。   原来被人夸奖是这种感觉啊,她突然这么想。   邹山来用拇指摸了下她的眼泪:“以后也请一直做自己吧,师妹。”   他尽力笑了笑。   太阳升起来,邹山来便如一阵烟,化在了空中。   月牙俯地痛哭,她想,她的师兄,千般心力交瘁,百种人生起伏失意,满怀的感慨却不叹,在最后的最后,给了月牙从不敢期盼的,承认。   她横冲直撞的人生,她孤单的努力,像一道永无止境的长长的干涸的远行,   在路边开了朵花。 第42章 七金旧话・第一回   七金老仙真是个凡人吗?   小弟在南菱说书十几年,关于这七金老仙的事儿,可是真真假假道不明白。但小弟有一拜把兄弟,实实在在的北海人,祖上正是当年贬下凡的七金派神仙,对于这七金老仙,他知道的可不少。   今日,便为诸位说道说道。   话说武晌年间,天下四界,北海里有个小镇,叫虞家庄。   那年虞家庄闹瘟疫,官府派人来治,久久不得解药。这瘟疫也邪得很,病者朝地上吐口唾沫,同屋子的人都要染上这病。先是脱水,而后吐血,肺腑具燃,死的时候像一条晒干的鱼,连个全尸都留不住。   终于,耗时半年,来治病的医者死了六个以后,官府决定了,全部闷死。   于是驻兵退三里地。控制疫情,封村锁庄,来人不能往返。   这虞家庄里有一老妇,有个儿子叫虞药。   虞药倒是走运,在庄里活了半年,硬是一点病症未染。虞老妇实在忍不下心,可怜虞药八九岁,却不得不被闷死在虞家庄。   虞老妇多次报给守庄的抚司,说家中最小的孩子没有染病,那厢只是嗯嗯,不作回应。   虞老妇与丈夫左思右想,觉得不行,再这么下去,不病也要染上病。于是不管官府严令,裹了半张饼给他,扯了布条,找了个识字的先生,写了几句话,裹在他头上,摸着黑送他出庄。   那晚上虞药还哭哭啼啼不想走,被他爹一脚踹进了泥里,拎着领子没走几步,就有官兵训着狗,点着火把,大声叱骂着从远处浩浩荡荡而来。   他爹娘把他藏在树后,交代天亮就走,天亮你一定走。   交代完他们俩就朝另一个方向跑,跑得飞快。   虞药看着他爹娘像两只大雁,在田里忽隐忽现,飞高飞低;像两只大雁,没一会儿就像两个点;像两只大雁,被秫秫飞来的箭射倒。   虞药哭哭啼啼地,没搞懂发生了什么,只是等到了天亮。   天一亮,他就上路了。   虞药又饿又累,就知道往前走,走着走着眼前一黑,扑倒在了地上。   一倒就是几个时辰,大陆卷起的风沙,都把他埋了半边,估计再埋会儿,命都没了。   但是巧在有个过路人,瞧见这地上的沙堆里,好像有个小孩脑袋。他翻身下马,走了过来。蹲在地上,敲了敲这脑袋。   虞药抬起头,对上一个鹤发童颜老头,意识模糊之间,满嘴喷沙:“药……”   这过路人一看,是个活物,便连忙将他从沙堆里拉出来,拍醒他,给了口水喝。   他顺手将虞药头上的布块扯了下来,仔细读了读。   布块是虞老妇用血写的,道虞家庄必成死镇,家中幼小皆染病,唯此一子,天不绝他命,求过路好心人,见他便给口饭,给口水,大恩大德,虞家小户,愿当牛做马,来世报恩。   过路人拿着布块,倒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他转头看这小孩儿,小孩儿狼吞虎咽地吃着他给的两个馒头。   于是他就问了:“小子,你准备往哪儿去?”   这小孩儿把嘴里的东西都嚼吧嚼吧咽下去,转头说:“我娘说,让我去虞家庄外面。”   过路人又问道:“就打算一路讨饭?”   小孩儿点头:“是啊,等我能做工了,就不要饭了。我走过的路,我都记着,等我将来有出息了,就把饭还给人家。”   说着又扬扬手里的水:“等我长大了你再来这里,我还你水喝馒头。”   说话间馒头渣子到处飞。   过路人捏着布块,看着这小孩儿,转了转眼睛。   于是他问道:“小子,我问你,你要做工,跟我去七金怎么样?”   小孩儿一愣:“七金是什么?”   过路人便开始解释。   原来这过路人,正是七金掌门汤一碗。   七金是北海小派,倒不如说北海根本就没什么修仙门派,练武的门派倒是不少。近两百年来,北海就没登仙的人。   汤一碗打小就在七金练。在七金,修仙是其次,主要的日常活动是去山下给人念经,超度的经,挣两个铜板,偶尔还会接些画符的工作,但多是穷苦人,给不了几个钱。   七金现在有二十来个人,除了汤一碗,还有他师弟兰山,几个他们收的徒弟,哦对了,还有汤一碗的媳妇。整个就是一个收容所。   但汤一碗不是一般人,他胸怀大志,振兴七金是他的理想,他师弟不行,就知道练功。振兴七金要有人啊,他们能招的,都是些穷苦人,被卖的,被拐的,还有个入宫当太监,然后逃出来的。   汤一碗来者不拒,兴派的理想决定他必须广纳“人才”。   但小孩儿一听,就摇头:“不去。”   汤一碗纳闷儿了:“为什么不去?”   小孩儿道:“我娘让我要饭,我得去要饭。”   汤一碗急了:“你这孩子怎么死心眼儿啊?”   小孩儿一听,倒发起脾气,把水和馒头还给汤一碗:“十年后你再来。”   说罢居然跑了。   汤一碗牵着马就跟上去了。   小孩儿进了镇子,在镇子里逛了一天,就要到了一口水,到了晚上已经开始在垃圾堆里跟狗打架了,汤一碗就跟在他后面,也不管他。   等小孩儿体会到了要饭的不容易,自己个儿坐地上嚎啕大哭的时候,汤一碗就上去了,他坐到小孩儿旁边:“入我七金吧。”   小孩儿摇头:“我不会修仙。”   汤一碗想了想,道:“你有仙根,旷世奇才,将来必能登仙。”   小孩儿愣了:“啊?……”   汤一碗拍拍他的肩:“七金派什么都有,一日三餐,有粥有面。”   小孩儿眼睛亮了:“什么粥?”   汤一碗想了想:“八宝粥。八宝粥知道吗?”   小孩儿吸了下口水:“听说过。”   汤一碗伸开手比划了一下:“放这――――么多糖。”   小孩儿吞了下口水:“好,我入。”   汤一碗笑了:“我看你要饭的执念也就这么点儿。”   八岁的小孩儿懂个屁,他只是问:“真能放这――――么多糖吗?”   于是虞药跟着汤一碗上了平仓山。路上汤一碗还顺手给虞药起了这个名字,让他记住自己出身的地方。   平仓山上的小观,七金道馆,那叫一个破败。整个道馆,就是一个四合院,最中间的是汤一碗的起居室,旁边一间是兰山的,另外一边是弟子们的,还有一间是堆兵器的,说是兵器,但什么都有,还有两把菜刀。   就一个院子,是平时练功打坐比划拳脚的场子。   后面一座山,比平仓山还高,阴森森的,没人去过。   门口前面的荒地倒是大,主要是因为没什么太阳,树木不往这边儿长。   虞药一看乐坏了:“好大的院子啊!”   汤一碗欣慰的笑了,但随后就想:“这孩子可真是好打发啊。”   师娘正给弟子们缝衣裳,掀开门帘看见汤一碗领着虞药进门,就把手里的活放下,笑眯眯地跑过来。   她蹲下来,捏着虞药的脸:“这小孩儿好白呀!”   虞药抬头一看,好家伙,美目带烟波,玉唇一点如荷上莲,风韵摇波,春深之美色。   这么漂亮的女人他从来没见过。脸一红,把头低下了。   师娘搓着他的脸:“眼睛好大呀!”说着亲了他一口。   这一亲,虞药脸不红了,他突然想起了自己的娘,便哇地一声哭了。   师娘皱着柳叶弯眉:“怎么啦?”   汤一碗道:“想喝八宝粥了。”   师娘一摆手:“那还不容易!”   说罢就去准备了。   虞药坐在院子里,师娘给他端来一个碗,虞药伸着双手接过来,一瞧,是碗水。   师娘笑眯眯地:“喝粥呀。”   虞药盯着这碗水,又仰头看看师娘:“这是八宝粥?”   师娘笑眯眯点头:“是呀。”   虞药转头看汤一碗,汤一碗把脸转开。   虞药好像有点明白了。   他把水喝了。   这档子功夫,走来一个拎着剑的男人,不苟言笑,身姿飘逸,有欲仙脱尘之感。   他走来只看了一眼虞药,便皱起眉:“师兄,你又捡人回来?”   汤一碗凑过去拍他:“师弟,你看看这个有没有戏?”   兰山没什么好气地走过来,一掌拍向虞药后背,虞药把刚才喝的水全吐了。   虞药转头就咬,被兰山轻飘飘地躲过。   兰山对着汤一碗摇头:“没有。”   汤一碗再接再厉:“明天早上带他练练,再说嘛。”   兰山看了汤一碗一眼,没答话,回了自己房间。   师娘拿着手帕给虞药擦嘴:“下次再放糖啊……”   虞药点点头。   汤一碗又去牵马,下山去给人念经了。   汤一碗念经的直接后果,就是第二天清晨虞药起床的时候,师娘真的给他送了碗八宝粥,放了很多很多糖。   师娘摸他的头,一下又一下。   虞药默默地喝着粥,不敢抬头。   他在想,哎,这老师傅算是把我拐上山了,但又给我吃喝,是我恩人了。   师娘有点出神,自言自语:“要好好活下去啊……”   虞药一听这话,愣了。   他再一抬头看师娘,师娘又恢复了笑眯眯的脸色,问他:“还要粥吗?”   虞药想要粥,但不好意思开口,小声问道:“还有吗?”   师娘笑眯眯摇头:“没有了呢。”   虞药:“?”   师娘:“下次一定。”   虞药转开脸,这对夫妇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吃过了饭,虞药就去了院子里。   兰山正在院子里舞剑,舞得虎虎生威,天地动气。   当时深秋,兰山一剑指去,漫天落叶随之涌动而飞,兰山一个转身,一股清亮之气曳散而去,花草树木突然焕发光彩。   虞药看得呆了,剑音清脆遥远,像自天外飞来,他第一次窥见人类通仙的一隅,只觉得心神荡漾,憧憬满怀。   那边兰山稳稳地落地,收了剑,闭目静立。   虞药情不自禁地鼓起掌来。   却听身后一声喝,有人拔剑直奔虞药:“什么人!” 第43章 七金旧话・第二回   虞药慌忙转头,正对上剑锋,他连步后退,一屁股摔倒在地上,拿剑的人笑得前俯后仰,连剑都差点扔了。   定睛一看,这使剑的也是个小孩儿,比自己大不了几岁。   除了他,还站着一群小孩儿,穿的衣服虽然破,但是十分干净。   师娘笑眯眯地走来,扶着虞药的肩膀,将他介绍给大家。   这个使剑吓唬他的,是大师兄,黄格,十二岁了。黄格朝他抱了抱拳,道了声歉。   后面有个长得白净,瘦高个,一双蛇眼的,是二师兄,勾玉,十一岁。勾玉朝他拱了拱手。   勾玉旁边有个小孩儿,嫩白的小脸,躲在勾玉身后,探着脑袋瞪圆了双眼望他的,是最小的师弟,红纱,今年才六岁。虞药朝红纱抱拳,红纱缩回了勾玉的身后。   有个膀大腰圆的男子,是老四,雪刀,十一岁,长得好像二十一,声音洪亮,朝虞药点了点头。   师娘介绍完便问:“其他人呢?”   黄格恭敬地回话:“还在跑。”   雪刀兴致勃勃地插话:“我们跑得最快!”   师娘弯弯腰,平视着红纱:“红纱也跑了吗?”   红纱低着头摇了摇,嗯嗯了两声,又躲去勾玉身后。   这孩子不会说话。   师娘站直,拉着虞药:“这位是虞药,今后就是你们的师弟了。”   兰山在后面咳了一声:“我可从未说过收他为徒。”   虞药低下了头。   师娘朝兰山笑了两下:“好好,知道了。”   说着拉虞药到一旁:“你要拜两个师父。汤师父是你入七金的,兰山师父是教你修道的。明白了?”   虞药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那边兰山已经敲起了剑:“聚过来。”   说话间,其他跑山的弟子也已经回来,三三两两地聚在兰山身边。   师娘推了一把虞药,让虞药过去。   虞药犹豫了一下,慢慢地移了过去。   兰山瞥了他一眼,没说什么。   众弟子席地而坐,闭目打坐。   只见对面的一个弟子,额头上渐渐扶起一道金色的咒痕,身上的气流也似乎有所异动。   “这是内丹。”坐在虞药旁边的黄格对他道,“你成丹了吗?”   不要说成丹,就连“丹”这个词,虞药也是第一次听说。   虞药摇头。   黄格告诉他:“成了丹,就代表着入了修道的门;将丹炼成金丹,表示修道已成,可迈仙门;金丹开花,代表已经成仙,可登天宫;再加上体内仙门开,便入仙欲登神。那就是,新的境界了……”   虞药听愣了,问道:“什么是丹?”   “……”   黄格想了想,索性试他一试,伸手摁住虞药腹部,竟丝毫炼气都感受不到。   黄格摇摇头:“这样,你先试着在体内凝气,气聚再谈成丹吧。”   虞药似懂非懂地嗯了一声。   等到了晚上,虞药搬去了弟子们的寝房,住在一起,聊天的时候才发现,这些孩子们,也各个无家可归,流落天涯的时候,被汤一碗拉了一把,入了七金。   而最小的红纱,不会讲话,去年被家里人卖去了宦所,入宫的路上自己滚了下来,被过路的汤一碗救起,带回了山上。   这些人中,修为最好的是黄格,有些天赋,金丹快成。勾玉也不赖,不相上下。其他人就资质平凡,大差不差。最差的虞药,连真气都没凝出来。   汤一碗的水平他们不清楚,兰山实则已经成仙,但内丹不知为何多有反复,便一直未登天宫。可对于兰山来说,登不登天宫倒在其次,他是炼丹爱好者。   虞药第一回 见仙人练剑,激动得一晚上没睡着。   第二天他早早爬起来,跟着师兄们一起绕山跑,从天黑跑到太阳升,别人都跑回院子里了,虞药还在山脚,直到正上午,他才精疲力竭地回了七金。   兰山远远地看见他,就摇了摇头。   虞药拖着脚步走过来,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准备进行下一个步骤,去打坐,却被兰山叫住了。   虞药恭敬地转回身。   兰山看着他,摇头:“你别去了。”   虞药抬头望望他,兰山继续道:“你练不成的。”   虞药把头低下来,不说话。   兰山又问:“你又何必非要修道呢?做些别的事吧。”   虞药仍旧不说话,两只脚互相踩。   他对于通仙的憧憬,实在说不出口。   兰山叹了口气:“师兄招你回来,必定又说了你有天赋吧。他讲这种话,只是为了拉你上山,你不要太当真了。”   虞药还是不抬头,不说话。   兰山见他没什么反应,便欲走,虞药突然开口叫住了他。   “那个……师叔……如果我不修道,要被赶下山吗?”   兰山看看他,摇头:“你无处去,留下吧。”   于是第二天虞药仍旧早早起床,这次不去跑步了,他拎起大扫帚,一丝不苟地清扫院子。   汤一碗一起床看见他在扫地,就冒火:“你为什么不去跑山?”   虞药道:“我修不了道法……”   “放屁!”汤一碗光着脚就往兰山房间里窜,“师弟,出来!”   虞药抱着扫帚站在院子里,听着师父和师叔吵个不停。   他呆呆地站着,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便仰着头看树上的叶子。   盘旋着从枝上被拽下来,被风推着上上下下,被风挂着左左右右,在空中零落地飘,不知道自己去向何方。   然后师父和师叔出来了。   师叔也气鼓鼓地,指着虞药:“我问你,你想不想修道?”   虞药眨巴眨巴眼睛。   师父怒起来:“他他妈就八岁,他知道自己将来干什么啊?”   虞药眨巴眨巴眼睛。   师叔:“我八岁就知道。”   师父:“知道你现在还在这里?”   师叔:“……我不跟你争。”   他看向虞药:“三年。我给你三年,若到时不能成丹,就下山去吧。”   说罢拂袖离开。   师父在他背后喊:“他怎么不行?他一定可以!”   说罢师父看向虞药,虞药愣愣的没有表情。   师父点了他的额头:“别人说你不行,你就不愤怒吗?”   虞药想了想,摇摇头。   师父着实愣了一下,又问道:“你现在在想什么?”   虞药盯着师父:“我饿了。”   ***   次日,虞药比同门起得都早。   他早起是有原因的,他一起床就开始扫地,扫完了院子就去擦桌子,擦完了桌子同门起得差不多,他就跟着去跑山。   跑完山就坐在院子里凝气,他凝了一会儿,肚子饿得响了一声。   众师兄弟转头看他,兰山也瞥了一眼他。   打完坐就吃午饭。虞药特地吃得特别慢,最后一个去送碗,便把大家的碗洗了,师娘来洗碗的时候,已经没有剩下的碗了。   众人午休的时候,虞药上山去劈柴。   众人起床以后,开始跟着师娘念些书,不是修仙的,是些私塾里教的通识书籍。   旁晚又开始练剑,虞药没有剑,便拿着木枝戳来戳去。   晚饭虞药仍旧吃得慢,然后“顺便”刷了碗。   晚上跑完山,再打坐,月上三更,才散去睡觉。虞药给同门烧了水,等大家都洗好了澡,再把水倒掉。   等到终于可以睡,虞药实在是累坏了,倒头就懵了过去。   次日依旧。   虞药起得最早,睡得最晚,干最多的活,要不是因为不会做饭,他连做饭都想包了。   如此十余日,汤一碗终于发现他不是一时冲动,他是真的打算这么干。   于是他招来虞药,虞药正辛勤地擦着桌子,听见师父叫他,抹两把汗就喜滋滋地过来。   汤一碗问他:“你是不是怕三年后你成不了丹,我们把你赶下山啊?”   虞药一听就愣了,他以为自己很聪明地将师父和师叔的嘱托,两边都照顾好了,可他没想到,他的心思在大人眼里透明得很。   他点了点头。   师父叹了口气,不知道该说什么。   虞药手里的抹布绞紧又放,拉扯得不成样子。   师父问他:“山上好吗?”   虞药点头。   “哪里好?”   虞药沉默起来,半晌小声答道:“有热饭。”   师父以为他要饭一日留下了心里阴影,便摸了摸他的头。   虞药继续道:“只有家里才有热饭。”   师父望向他垂着的头,他发现这小孩儿,做事只求心安理得。   于是师父拍他的背,让他站直,抬起他的头:“晚上早点睡,洗澡水让他们自己烧。”   ***   说这虞药如此这般刻苦,日夜不休。   一年有余,他觉得自己跑步更有力了,以往师兄们跑回馆里的时候,他才跑到山脚,近来发现,他已经能跑到山脚往上几公里了。   不仅如此,他的眼神和听力也大有长进,就连够个果子,也方便很多。   而且,他身体更好了,擦桌子扫地一口气,根本不累。   他兴冲冲地把这些变化告诉同寝的师兄。   黄格抿了抿嘴,朝他笑,拍拍他的肩膀。   勾玉看他:“你只是锻炼了身体,长高了而已吧。”   红纱啃着苹果,缩进他的怀里。   既如此,虞药便更加奋进,日日练习,风雨无阻。   打坐时去感受那所谓体内的“真气”,将它聚集起来,催体内真火,焚烧于腹部,必能成丹。   如果打坐顺利,虞药应当能感觉到腹部的热。   可两年半的时间里,他从没感受到过。   某一夜,众人休息他不睡,独自在院子里铺个垫子,闭眼凝神,听天地风。   恍惚间,他腹部一热。   虞药猛地一睁眼,大喜过望。   一月后,便是三年之约时。   同寝的师兄陪在旁边,一个赛一个的紧张。   虞药只感觉自己的心要跳出来。   兰山伸出手,摸向他的腹部。 第44章 七金旧话・第三回   兰山收回手:“没有。”   汤一碗瞪了一眼兰山,一步迈上前,也伸出了手,按在了虞药的腹部。   所有人都看向汤一碗。   虞药咽了口唾沫,声音非常大。   汤一碗收回了手,转个身走回椅子上,坐了下来。   同门们都低下了头,黄格搂住了虞药的肩。   汤一碗开口:“虞药啊……”   虞药抬头看他。   汤一碗看向虞药,小孩儿的眼睛像一只鹿,瞪得圆圆的,闪着亮,充满了恐惧,咬着嘴,不敢求情。   汤一碗又道:“以后好好努力啊。”   说罢就站起身走了。   兰山也站起身,看了虞药一眼,什么也没说,走了。   虞药愣在原地。这样的意思是……?   黄格大笑,拍他:“师弟,你能留下来了。”   勾玉看他一眼:“何止,你要是还想练,还可以继续练。”   雪刀点头:“对对,师弟,你已经凝出真气了。”   虞药试探性地问一句:“凝出真气就能成丹吗?”   众人沉默。   虞药又问:“那能聚出真气是不是也算入道门呢?”   勾玉摇头,指着红纱:“红纱已经不修道了,可凝出真气也只要一年。”   黄格拉了一下勾玉,上前搂住虞药的肩:“不要跟别人比嘛……”   虞药继续徒劳地奋进着,说实话,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   他勉强能跟同门一起跑完山了。众人可以开始练气,虞药因为跑得太快,还不停地吐。   日复一日的枯燥训练,终日起早贪黑,长过任何人的修炼时间,即便如此,成丹遥遥无期,真气能凝住不散便是极限。   虞药在夜里打坐,坐了一会儿突然感到一阵难过,他停下来,仰头看天。   他从来不敢说自己有通仙的理想,对他而言太远,连说出来就显得配不上。   于是他降了自己的愿望,他希望能与同门一样,有留在七金的资格,让汤一碗不后悔把他带上来。   虞药盯着满天的星辰,在静谧黑暗的院子里,他一个人坐在地上,哭了出来。   念完经上山来的汤一碗,迈进大门就看见瘦弱的小孩儿坐在地上,还盘着打坐的姿势,低着头呜咽地哭,声音不敢太大,怕吵醒别人。   虞药哭着哭着,头被人摸了一下,汤一碗在他面前,把手里扛的幡和锣一放,也盘腿坐了下来。   虞药一看见他,就把头转开,手往脸上抹了一把,把脸抹得黑乎乎。   汤一碗坐在地上,两手往后一放,撑着身子晃着腿,吊儿郎当地笑着看他。   虞药吸了吸鼻子,转回头。   汤一碗问他:“饿了?”   虞药摇摇头。   汤一碗笑了:“哭什么呢?”   虞药低着头不说话。   汤一碗坐直,弯弯腰,把头凑到跟虞药面前,低头看他的脸,被虞药躲开:“怕自己没用吗?”   虞药惊了一下,抬起头,瞪圆了眼:“您怎么……?”   汤一碗又仰起来:“废话,我好歹是你师父。”   虞药挠了挠头:“师父,你带我上山没用啊,我没有仙根,不能帮您振兴七金。”   汤一碗唔了一声,又道:“不过振兴七金主要是我要做的事,你不用想那么多,管好你自己的事就行了。”   虞药又苦恼起来:“师父,我不知道我要什么?师兄们都知道自己要什么,要做什么,可我总是混混沌沌的。”   汤一碗哦了一声:“要目标是吧?”   虞药点头。   汤一碗坐直,指了指后面的山:“知道那是什么吗?”   虞药摇头。   汤一碗告诉他:“那叫恐久山。那座山上有猛禽走兽,吃人不吐骨头,树木皆为鬼怪,吞人生气。即便烈日当空,阳光照不进恐九山。古来便有人欲上山开派,无一生还,又有人试炼探险,次日尸体便落于山脚。此山,为大险之山。”   虞药咽了口唾沫。   汤一碗继续:“但是,传说中,恐九山有一把银龙剑,剑认之人可登仙。七金自创派以来,说实话有天赋之人太少,于是门徒便前仆后继地上山寻剑,几百年来没人找得到。我小时候,我的师祖死在寻剑的路上,我的师傅死在寻剑的路上,我的师叔死在寻剑的路上,我的同门死在寻剑的路上。为的就是一个目的,既然天不给我仙根,我便赌命去找剑,若是能找到,便再赌这剑愿认我。”   虞药眨巴眨巴眼。   汤一碗看他:“我从小看到大,每个上山寻剑的人,都觉得自己是‘天选之子,他人不行我可以’,有修为的也去,没修为的也去,入派念了两天书,收拾包就上山寻剑去了。是啊,日复一日的苦练,凝不出真气,成不了丹,顿悟太难,成仙太远。不如去寻剑,把命运交给命运,交给老天爷,寻得到便赢,寻不到,也是死在征途上,算是漂亮的名字。”   虞药看着师父。   汤一碗笑了:“寻剑算个目标,你要吗?拿去吧。”   虞药没说话。   汤一碗拍虞药的肩:“虞药,你说不能帮我振兴七金,你知道对我来说,什么叫‘振兴七金’吗?”   虞药想了想,道:“天下之客远来,门徒尽登仙?”   汤一碗看着虞药,他摇了下头,目光炯炯:“非也。北海是无神之地,所以,”   他伸着一根手指用力点向虞药的肩膀,“人必须成为英雄。”   风骤起。   虞药在这突来的沉默着,盯着师父。   师父收了手,一掌拍向虞药的胸口,虞药来不及躲闪,迅速凝了一口真气护体。   掌施与身,无大碍。   师父道:“看到了吗?这是你修炼的结果,再也不能有人一掌将你拍到,你也不会飘飘摇摇地站在地上,任人摆布。”   虞药望向师父。   汤一碗捏着他的肩膀:“求高,要远,图上进,自然是好事,但是什么都不做,等天降大任,等命运选择你,只会像一代又一代的七金人,死在深山里。”   汤一碗道:“你要去找剑,你尽可以去找,我绝不拦你。找到了便可一步登天,说不定你就是那个天选之人,说不定你受过的一切苦难,都是为了让你来到我七金,听这个故事,上山去寻剑,成大器。   在我门派修炼二十年也未必有长进,你是凡根你自己也知道,没人能告诉你只要你奋进不止,刻苦努力,有朝一日能得回报。况且人命早定,你生来就有数了:你生在什么地方,什么家世,什么天赋,你早就有数了。   倘若没什么可失去的,赌一把又何妨?说到底不过因为师父我胆子小,输不起,我不愿登山罢了。   虞药,你觉得呢?”   虞药困惑地看着师父。   风起了又停。   汤一碗温柔地笑了:“哪一种选择都有道理吧。”   虞药挠了挠头。   “没人能告诉你你是什么,要做什么,什么值得,什么能成大业。”汤一碗看他,“你在我处修炼,读书。假若有一天你想下山了,务农耕地,你也能扛得动锄头,假若你想考取功名,你识得几个字,也可去寻个私塾继续念。无论你要什么,年级轻轻的时候,总不能每天只扫扫院子擦桌吧?”   虞药痴痴地看着他师父。   汤一碗长叹了口气,站起身,把地上扔的幡和锣捡起来,轻轻踢了一脚虞药:“去,给师父温点儿酒,师父喝两口,跑一晚上累死了。”   “唉。”虞药麻利地站起来,跑进厨房。   拎酒的时候他望了一眼站在院子里收拾东西的师父,他突然意识到一件事。   他师父以振兴七金为宏愿,能不能振兴七金不说,这个男人,凭一己之力,养活了他不食人间烟火的师弟,和十几个无家可归的孩子。   虞药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叫做无神之地,人当为英雄,这就是他们七金的道。   ***   三年又三年,虞药仍未成丹。但好的一面是,他确实长高了,身子板也更好了,跑山能跑进倒数第七了,擦桌子更快,扫地更干净了。   虞药的师兄们有几个下山去了,比如跑山倒数一二三四五六七,这使得虞药又变回了倒数第一。他们走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不敢相信跑山跑得比虞药还慢,毕竟虞药是唯一一个没成丹的门徒。   走的那天同门相送一场,师父也挨个拍了拍肩。   第二天虞药就下山去了,他给人念经,想赚些钱补贴一下,但他功力实在不行,最后在茶馆寻了个兼差,每两天来一次,当跑堂。   他赚了些钱但不敢给师父,便给师娘,师娘拿着钱就嘤嘤嘤地哭,虞药就慌了,手忙脚乱,只好说:“主要是想喝八宝粥,多放糖。”   斗转星移,门徒更换,虞药也渐渐成了师兄,还在他上面的,也就剩下当年同寝的几个师兄了。而虞药跑山,跑成了第一。   这天虞药在茶馆招待客人,来了一群衣着华贵的异邦人,看打扮像是来自西域,领首的是个高大年轻人,额头一道银色疤痕,眉目锐利,手里拿着一条银色的马鞭,旁人都叫他“余公子”。   余公子手下里有个不苟言笑的纤细瘦子,病怏怏的苍白的脸,阴森森地,有些驼背,人叫他“昭先生。”   还有个满脸横肉的健壮男子,眼上一道竖疤,身配一把巨刀,刀有人一般大,人叫他“通天。”   虞药给他们送去茶,他们脚边的一条狗边吼边朝虞药扑来,余公子饶有兴趣地看着。   这狗十分大,若站直便跟虞药差不多高,伸着猩红的舌头,留着涎水,獠牙尖利,反着光。   幸好虞药反应快,闪过它一口,端着盘子便溜远去。   余公子勾着嘴角笑:“你可不要惹我的狗,他牙上有毒。”   虞药本不想再管他们的事,但同事的一个小二跑来求虞药,看到了刚才虞药闪躲开来的样子。   他可怜巴巴地看虞药:“虞哥,你能帮我把这盘菜送去吗?他那狗太可怕了……”   虞药朝那桌望了一眼,那桌周边已经没有人了,避之如虎。   小二两腿发颤:“他的狗不是一般的狗,你身手好,我实在是……”   虞药二话不说接过他的菜:“放心,酒也给我吧。”   虞药再次过去,仍旧轻飘飘地躲过那狗的威胁,上了菜便离开。   余公子看着他,颇为不爽地啧了一声,一把拽过狗的链子,那狗被咚地一声拉倒在地上,接着被O去余公子身边,拖行的路上发出呜呜的窒息声,到了余公子身边才停。   余公子揪起狗的耳朵,念了点什么。   虞药本想去上第二道菜,却突然发现从门外进来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不是别人,正是他师叔,兰山。   兰山一进门,就去向了人最少的地方――那西域一行人的桌旁。   他丝毫不看周围,把自己的剑放在桌子上,招手:“小二,上茶。”   剑放在桌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声音,余公子歪了歪头,看向这个使剑的人。   一个小二绕着去了兰山的身边,颤巍巍地问:“客官要什么?”   问罢又低声凑近他:“客官要不要换张桌子?”   兰山声音洪亮:“为什么要换?”   余公子又看了一眼他。   虞药端着第二道菜,只好背着走,希望兰山认不出他。   他不开口,放了菜就要走,余公子脚边坐着的狗突然跃起,以飞快的速度朝虞药扑来,已经亮出了獠牙。   虞药侧身而躲,迈步欲行,那狗却猛地转身,瞳孔变得猩红,恶狠狠地吼了一声,继续朝虞药咬来。   虞药不敢转身,疾走,恶狗不放过他,一口咬上虞药的手指,虞药仍不回头,权当不知道,继续往前走。   后面兰山突然叫了一声:“虞药?”   那狗听这一声,突然松开了口,转身朝兰山扑去,兰山欲拿剑,可剑上竟缠满了红色的藤蔓,把剑锁在桌上动弹不得。   虞药急忙朝师叔走了两步,双手勒住了狗的脖子,把狗往后拽。   但他的手却突然被鞭子抽了一下――尽管他什么也没看到,但确实有鞭子抽了他。   虞药没有松手,他反身将狗扔远,狗一落地,便重新朝他扑来。   狗腾空而来,虞药伸手一掌拍在它腹部,那狗竟然炸开,血肉洒满一地。   虞药吃惊地看着自己的手,心想他难道成丹了??   余公子桌上的人站了起来,朝虞药大呼起来,但余公子没有动,他看看虞药,看看兰山,笑了:“你们俩认识啊?” 第45章 七金旧话・第四回   虞药战战兢兢地看向兰山,兰山站起来,严厉地看他:“你在这儿干什么?”   虞药低下头小声回答:“当跑堂……”   兰山皱起眉:“怎可如此不专于修炼,还想些市侩之事?”   虞药无力辩解:“我……”   余公子朝兰山扔了茶壶,被兰山一掌打碎。   兰山托着下巴,皮笑肉不笑笑:“我说你们,杀了生就这么算了?”   兰山皱着眉头看他。   掌柜的火急火燎地跑出来,一把拍在虞药的头上,发出一声钝响,拍得虞药一个趔趄没站稳。   兰山怒目而视,面向掌柜的:“你做什么?!”   掌柜的急忙收了手,挂上点笑容,朝兰山拱了拱手,又朝余公子拱了拱手。   凑去余公子身边:“公子你看,这怎么赔好啊?”   余公子看看掌柜,定向虞药:“还能怎么办,一命换一命嘛。”   兰山斜看他:“一条狗,要赔人命?”   掌柜的左看看,又看看,看向余公子:“公子你看,这不太好吧,一条狗……”   昭先生喝着茶,幽幽道:“你懂什么?狗是人的好朋友,杀亲友,当然抵命。”   通天也嘶嘶地笑起来:“这狗尊贵非凡,这小子一滩烂泥,让他赔,亏的是我们。”   余公子看着虞药,问道:“你什么人?”   掌柜的回答的倒快:“七金派的。修仙的。旁边那个是他的师叔。”   “哦――”余公子看看兰山:“门下弟子?”   掌柜的猛摇头:“非也,拜两位师父才算入门,他只拜了一位,不算入门。”   虞药后悔自己为了寻个差事,他把自己的来历交代得一清二楚。   他不敢抬头。   余公子看向兰山:“既这样,那就带这小子走。”   说罢就上来两个男子,一左一右钳住虞药,要将他带走。   “慢着。放开他。”兰山从藤蔓中抽出剑,一下劈断了缠在剑鞘上的红蔓。   余公子问道:“何必,今日我没心情管你。他又不是你的人,你不要逞英雄。”   兰山拿剑指向余公子:“你这小子,好生狂妄!”   昭先生笑了,斜瞥着兰山:“你知道他是谁吗?”   兰山剑不动:“关我何事。”   那两人继续拉扯虞药,通天拔出刀砍在虞药的肩头,虞药疼得眼前一黑,却咬着牙没吭声。   兰山刚要运气,便有一阵巨大的真气铺天盖地地压过来。   兰山剑不收,却道:“虞药,过来。”   两人看了一眼余公子,得了指示放开手。   虞药愣了一下,慢慢地移到兰山身边,兰山并不看他,只是道:“跪下,磕头。”   虞药愣在原地。   兰山又道:“照做。”   虞药跪下来,磕了三个响头。   兰山便道:“你已经拜了两个师父,今后是我七金的人。为师的,护弟子天经地义。无论他今日做了什么,便是我做的事。”   虞药看看兰山,又看看余公子,他不明白,一把抓住兰山的衣角:“师叔……师父……?”   余公子笑了:“小子,你师叔对你不错啊。想必他已经知道我们的修为,明白硬抗只会两人一起死,替你揽责呢。”   虞药瞪圆了眼睛看兰山,他抓紧了兰山的衣服,想把他扯走。   兰山一把推开他,又对着余公子道:“今日事,毕于你我之间。”   余公子摇头:“那要看我心情。”   兰山便看虞药:“你走吧。”   虞药扑上来,又哭了,他不走,一个劲儿地摇头。   余公子啧了一声,摇头:“我讨厌这个,小的也得死。”   兰山一把推开虞药,用了真气,虞药被推得飞远。   兰山剑指余公子:“来吧。”   那边虞药抢了把菜刀,比在自己脖子上,喊道:“姓余的,我还命于你,不要牵连他人。”   说着朝脖子猛地一划,划出了口,手却被一个箭步冲上来的兰山打掉,兰山瞪着他:“傻啊,他是西域一等妖煞,会跟你讲这个理吗?”   虞药望向余公子,通天的脸突然变成了一条蛇,伸出细细的长舌舔了一下。   兰山按着虞药的肩:“听着,你爹娘拼命送你出来,要你讨饭也要活着,所以不要死在这种无聊的争端上。你不是修道人,不要卷进来。”   余公子不耐烦了,他又啧了一声:“轮得到你们决定谁死谁活?这得由我来决定。”   旁边的北海人也看不下去了,纷纷站起身来:“我劝你适可而止,你以为这是哪儿?”   “一条狗闹成这样,发什么疯?”   “……”   众人嘈杂起来,有几个练武的已经掏出了剑。   余公子周围的气却逐渐暗沉起来,昭先生的头发竟越来越长,落地之后,超四面八方爬去。   兰山暗道不好,推虞药出门,同时一剑飞出,直刺昭先生。   飞剑闪着银光,直撞上昭先生的头发,却嘭得一声断了。   周围的人纷纷拔剑掂菜刀拿凳子上前,要斗斗这恶徒,兰山伸手去拦他们:“诸位别冲动,走吧!走吧!”   “晚了。”余公子抬起头,他的眼一层层地渲上红色。   掌柜的讨好地说道:“公子啊,这也不管其他人的事啊,这都是过路人,不必,不必……”   余公子转头看了一眼:“我最恨别人教我做事。”   说罢吹了口气,掌柜的应声爆炸。   昭先生手一挥,茶馆的门窗悉数关上,馆内顿时暗黑一片。   只有余公子的眼睛,成了猩红色。   ***   另一边,虞药被推出了门,刚爬起来,便看到茶馆的门窗挨个关上,他飞扑上去,却没能挤进去。   虞药绕着茶馆疯狂地拍门拍窗,贴在窗上,一点声音都听不见。他朝门上使劲撞,撞得肩上的伤口崩开,左右肩都没有了知觉,也没能撞开门。   虞药想了又想,朝官府跑去,报官说茶馆有恶徒,是绝顶高手,是妖煞。   官府派人去查看,虞药又怕普通人斗不过,决定回七金,找人来帮忙。   他一路跑,跑上了平仓山,不敢停,不敢歇,眼冒金星,双腿如灌沙,不敢停,不能停。   他耳朵嗡嗡直响,跑得鼻血流下来,随手抹了一把,继续拼命地跑,要让腿动起来,动起来。   凡人的奔跑,不可避免地越跑越慢。   虞药扑通栽倒在地,眼前一黑晕了过去,可又突然醒过来,他不能晕在这里,他爬着,站起来,继续跑。   跑过舀湖时,一颗石子打中了他的后背,虞药又栽倒在地。   他颤巍巍地回头看,却看到了他带着一身伤的师父,兰山。   虞药急忙爬起来,跑过去扶着他。   兰山哑着嗓子,胸前一滩血,左腿被砍了脚,正举着断剑,拖着腿,浑身是血地移过来。   兰山不是要上山,他向舀湖去。   虞药搀着他:“师叔,你去哪儿?你往哪儿去?咱们上山吧!”   兰山只管往湖边去,寻了块大石头坐下,一言不发。   虞药急了,拉扯着兰山的胳膊,想把他拉起来,死活拉不动。于是虞药便道:“师叔,我上山去拿药,您等我!”   他转身刚要跑,兰山伸手把他拉住。   跑了半天的虞药本就虚弱,被拉得滚在地上,兰山看了他一眼,松开了手。   兰山道:“你站直,站过来,我有事要交待。”   虞药不敢不听,站了过来。   兰山看了看手上的血:“此番我必然逃不过。他们嗜血擅虐,屠人不算,还要凌迟羞辱至死,手段阴狠。我战至最后,找了空挡逃出来,只是不愿落尸在他们手里。我是七金人,纵使不能死在七金观里,也必须死在平仓山上,魂必归育我之山水。但你不要替我报仇,也不要告诉七金其他人,七金不是对手,白白送死而已。   虞药。”   虞药连忙应。   兰山看他:“你要记住,今日西域妖煞屠我无辜北海人。你要下山去,寻到每个死在茶馆的人的姓名,为他们修衣冠冢,年年祭拜。你记住了?”   虞药泪流满面:“弟子记住了。”   兰山仰头长叹:“但入我七金门,便是我七金人。我修道几十年,登仙又返尘,只为渡我七金后人,今世渡不完,方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罢了,罢了。”   说罢颤巍巍站起来,转向虞药:“你回山上去,今日之事不要提。告诉师兄,兰山难负重担,渡不尽七金人,仙途恐短,自行登仙去了,莫寻我,莫求我,师兄弟情分尽与此,原谅兰山。”   虞药腿一软跪下来。   兰山一把将他拽起来:“还有你,记住了,人不能为狗死,谁的狗都不行。你不要苛责自己,强者强,弱者亡,我命而已。你生不易,好自珍重。”   虞药拉着兰山:“师叔……”   兰山推他一把:“走吧。”   虞药不肯走。   兰山怒道:“闭上嘴,不准哭!”   虞药闭上嘴。   兰山指远:“快走。”   虞药望着师叔,一步三回头地朝山上走,直到兰山的身影消失在视线里。   兰山待虞药走远,才将断剑插入衣服里,寻了块大石头抱在身前,绑住,瘸拐着腿,一步步走进湖里。   湖水没过他的头,水面上一滩血,一片气泡。   水流汹涌,不一会儿,血也散了,气泡也消失了。   ***   另一边虞药回山之后就照着兰山的话告诉了师父,汤一碗听了也只是点了点头,没有多说。   可虞药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整夜整夜地做恶梦。   他也不跑山,不打坐了,每天下山去打听那日茶馆的人。   当日茶馆之事官府已给出了告示,说是一伙儿流寇犯案,已经抓了两个,明日问斩,让大家安心。   虞药凑了十几个名字,又买衣买带在山上建冢,每日每日,天不亮就下山,天黑了才回来,行尸走肉般地做着这样的事。   终于有天他要下山时,汤一碗拉住了他,盯着他:“虞药,你有没有事要告诉我。”   虞药抿着嘴,摇了摇头。   汤一碗松开他,走向院子,还叫他:“你来。”   虞药没动,他扯起谎来:“那个……那个……师娘找我,我过去一趟。”   汤一碗瞥他一眼:“滚蛋,骗谁。你师娘下山去了。”   虞药只好跟着汤一碗身后。   在没人看的时候虞药给了自己两巴掌,警告自己这是师叔最后的交待,他就是死也不能说出来。   汤一碗席地而坐,虞药跪坐在他对面。   汤一碗喝了口水:“说吧。”   虞药装傻充愣:“说什么?”   汤一碗还没回答,门口倒是有人回了一声。   “说说你师叔死在哪儿。”   虞药一听声音,胆战心惊地望过去,门口站着的正是那日茶馆的一行人,领头的正是余公子,后面跟着的是他的手下。   汤一碗皱了皱眉:“好强的功力,到了这么近,竟然脚步和呼吸都听不见。”   虞药却如坠地狱。 第46章 七金旧话・第五回   余公子一只手转着两个铁核桃,另一只手里拿着块石头,向上抛去又稳稳地接在手里,站在门边不动,盯着虞药:“找到你了。”   汤一碗平静地看向虞药。   虞药低着头,站起来,朝汤一碗深深鞠躬,拜了一拜。接着便径直朝余公子走去,却被汤一碗拉住。   汤一碗抬头看向余公子一行人,仍旧和蔼可亲:“找我弟子何事?”   余公子啧了一声,有些不耐烦,语气透着狠戾:“怎么一个一个都想干涉我。”   汤一碗站起身,又问:“你要什么?”   余公子拍了拍手,眼睛一亮:“你那位师弟,不错,有两下子,可惜总是想救人,耽误工夫。最后被他给逃了,我还没玩够,把他尸体还给我,我有用处。”   汤一碗的眼神冷下来:“我师弟死在你手里?”   昭先生咳嗽了一声,插话道:“确切地说,是死在我手里。”   余公子一挥手:“少问那么多,把他交出来,我放你们一条生路。”   说话间,一道飞剑直朝余公子飞去,却在靠近他时,骤然碎裂,成为碎末,散在风中。   余公子朝剑来处看去,看到了一个年轻的道士。   是黄格。   黄格见剑碎,一步迈上来,挡在汤一碗和虞药前:“师父,师弟,这群人交给我,我来为兰山师父报仇!”   余公子捏碎了手里的铁核桃,咬了咬牙:“又来一个。”   昭先生笑了笑:“我劝你们不还手比较好哦,不还手死得舒服一点。”   黄格二话不说,掏出一道符,竖直夹在两指间,念了几句咒,那符倏然飞去,化出数万硬针,刺向余公子。   通天嘶嘶地咧开嘴,深吸一口,竟将万千硬针吞入口中,口中鼓起气,胸腔膨胀,又张口吐出,硬针急速铺天盖地压来,竟比黄格之前所发更凶猛,打着旋地朝三人喷射而来。   汤一碗一把将黄格拉回身后,手掌一合,凝聚真气,双掌朝地一按,倏地拔起一堵高墙,挡住了三人。硬针尽数扎在了墙上。   墙消,硬针簌簌地落下来。   余公子笑了:“好,决定了。”   众人看向他。   余公子把手里的碎渣扔在了地上,拍了拍手,笑着道:“那就屠门吧。”   虞药一听,脑袋都要炸了,他不管不顾地往前冲,嘶吼着:“你到底要什么?你说一命换一命,为何牵连我师叔,又为何寻到这里,谁都不放过!”   汤一碗将他拉回来,摁住他,虞药好似疯了一样,双眼通红,想去讨个说法。   余公子不屑地瞥了一眼虞药:“为什么我要讲你们的理?为什么不是你们来讲我的理。”   他继续往前走了一步,手里聚起一团黑色的烟:“我的理就是,老子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说罢一掌打过来,黑色的烟在空中涨大,化成一只野兽,咆哮一声扑过来。   汤一碗大叫:“小心!”扑倒了虞药和黄格。   但黑烟野兽不对他们,越过他们只扑向后面的房子,冲过房子,将房子掀翻,如一阵狂卷风,过处一片狼藉。   屋里的其他弟子也跑了出来,各个被飞尘呛得弯着腰直咳嗽。   余公子伸着手指,一根根点:“一、二、三……十八、十九……”   他的手指指向汤一碗:“算上你,正好二十。”   他点名道:“通天。”   通天应声上前,将身后背着的巨刀卸下来,立在身旁。   汤一碗将弟子们护在身后,紧盯着这把巨刀,他心里已经有数,此战必输。   通天拎起巨刀,横劈一下,刀刃的空气尽化作刀锋,闪着电突击而来。   汤一碗甩下道袍,扔在空中,竟从道袍中掏出了一把剑,竖立于面前,凝真气,剑灵呼啸而出,是一条灰色水蛇,亮着尖牙,咬断了劈来的刀锋,刀锋自断处两方向滚去,避开了汤一碗和他身后站着的弟子们。而两处刀锋过处,活物尽死,草木根都拔出,只剩一片光秃秃的地。   汤一碗不敢大意,一把将剑插在地上,手握柄,喊:“起阵!”   水蛇陡然增大,浮于空中,院子的地面摇晃起来,砖瓦缝隙间橙光骤起,越升越亮,把个院子围了起来。   通天踩地跃起,一跳竟然比水蛇还要高,双手握刀,自上而下劈将下来,刀荧荧地亮着绿光,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生生劈断了水蛇。那水蛇凄厉惨叫一声,横截两半。   但此刻汤一碗阵型已成,橙光罩满庭院。   余公子等人,被这橙光弹了一下,只觉得眼前一动,周围景物竟如飞驰一般从眼前划过,再定下来看,他们回到了山脚。   余公子明白了,他摸了摸手边的树,勾着嘴角笑了:“还有这种阵法,不错,我要好好杀了他们。”   昭先生望着高山,叹口气:“让死的时候死就好了嘛,非要犟两句嘴,我还想回家呢。”   通天倒没所谓:“在哪儿玩不是玩儿?”   另一边,橙光炸闪之后便消失,汤一碗捂着胸口跪下,突出一口血,弟子们扑上来扶他。   汤一碗看看这一圈弟子,最大的黄格也才刚刚十八,跟不要提其他小的了。   他抓着黄格,跟他说道:“你是大师兄,接下来我说的话,你一定要照做。”   黄格颤抖着点头。   汤一碗继续道:“这阵是移魂阵,本是用来送人回来处的,如果他们只是普通人,此阵可将他们送回出身之地。可他们功力太强,能将他们送出北海就不错了。我不清楚他们什么时候回来,所以我要你带师弟们离开,从山后走,爬上恐九山,莫进深山,呆在山脚下,等足一月,再下去寻个村庄,各自讨生活……”   他还没说完,黄格便大喊:“师父,我哪儿也不去!”   其他师兄弟们也呼喊起来,死死地拉住汤一碗,恨意充满了他们的眼。   汤一碗皱起眉,欲言又止,突然转头看虞药:“小子,我要你带他们走,你能做到吗?”   虞药定定地看向汤一碗,在汤一碗又吐出一口血之后,咬紧了牙,挤出一个字:“能。”   汤一碗坐起来,把自己的剑交给虞药:“你一直没有剑,这个给你,剑灵已死,这是一把普通的剑了。”   突然他笑出来,在周围一片焦虑和哭嚎中,低低头平视着虞药。   汤一碗伸手摸他的头,温柔地道:“配你这个普通人。”   虞药咬紧了牙,接过了剑,一把拉起勾玉,又拽起红纱,一脚踹一个师弟,往后山指:“快跑!”   黄格怒目而起,一脚踹翻虞药:“你什么意思?!怎么能留师父一个人在这里!师弟,我真的看错你了!……”   虞药把剑收起来,抿了抿嘴:“师兄,得罪了。”   一掌拍向黄格后颈,黄格一怔,倒在虞药怀里。   虞药把黄格扛在身上,最后看了一眼汤一碗,转身踢着师弟们跑远。   汤一碗坐在地上,盘起腿,打坐。   师娘悠悠地从废墟里浮起,化出实体,去砸碎的房子里翻了翻,翻出了砸得半裂的水壶,晃了晃,   还有些水。   她又寻了两个杯子,走过来,坐在了汤一碗旁边,将茶水递给他,伏在他肩膀上。   汤一碗转头看她:“委屈你了。”   她噗嗤一声笑出来,捂住自己的嘴巴,神态又仿佛重回当年相遇时的那个少女:“我总是怕不能跟先生一起走,妖能活的时间那么长。”   汤一碗眉眼弯起来,放下茶杯,伸手揽住她:“只是不知道孩子们将来会怎么样?你去看看吧。”   她坐直推了他一把,嗔怪道:“我虽然不聪明,但是不傻。”   汤一碗被识破了,哈哈笑起来,又揽她入怀。   门口,奔驰而来的脚步声越来越响。   汤一碗感慨道:“那些人果然厉害啊。”   师娘伸出两手,环抱住汤一碗的腰。   汤一碗却看她,语气温柔地滴出蜜来:“去吧,我担心他们。”   师娘低着头不语,最终还是坐起来,泪眼婆娑地看着他,在汤一碗的再三催促下,站起身,拉着他的手:“我等等就回来。”   汤一碗笑着点头:“嗯。”   师娘踮着脚转了个圈,消失在原地。   大门被人一脚踹飞,一只浑身燃着火的鬣狗狂吠着扑过来。   ***   虞药背着黄格一路狂奔,师弟们哭哭啼啼地跟在后面,勾玉一手抱着红纱,一手拽着雪刀,也跟在后面跑。   跑着跑着,背上的黄格醒了过来,他睁开眼,一看七金道馆已在身后,便扑腾起来,他捶打着虞药的背,吼着:“放我下来!叛徒!叛徒!”   虞药死死地拽着背上的黄格,不还手也不停脚。   黄格挣扎得很厉害,他猛烈地摇晃着虞药,终于虞药脚一滑,摔了下来。   黄格脚尖点着虞药的背,腾空而起,又轻飘飘落地,虞药在地上滚了两圈,撞到了一棵树。   黄格两手一伸,拦住正在逃跑的师弟们:“如此大难当头,我们怎么能跑!都听我的,拿上剑,我们杀回去!”   虞药一听这话,麻利地滚起来,上前拉住黄格:“不行!”   黄格一把推开他,抽了雪刀的剑,指向他,冷冷道:“枉师父待你如己出,我把你当亲兄弟,贪生怕死,胆小如鼠。”   说罢迈步便要走。   虞药劝不及,扑过去拽住他的双腿,被黄格一脚踢开。   黄格一脸哀恸:“你到底要怎样?大丈夫,死则死矣,岂可偷生?我当你是年幼无知,不要再让我看不起你了。”   虞药终于站起来,他跑起来,展开双臂横在黄格面前,他道:“师兄,你听我说一句行吗?”   黄格不理他,绕过他走,虞药赶上去拉住他的衣服:“师兄,师兄,你看看我们,除了我们五个,十来个孩子都是这两年才来的,好不容易在这世道里逃生,吃安稳饭才几天啊,他们才多大啊,真的要为我们的尊师去死吗?”   黄格住了步,一脸不敢相信地看着虞药:“入我七金门,便是我七金人。”   虞药猛摇头:“不是,你说反了。我们当他们是七金人,不能要求他们是七金人。”   黄格不耐烦地挥开他:“贪生怕死!”   虞药又拽住他:“师兄,你总是说不怕死,可你又从来没见过死人,死道者难正名,连尸首都留不住,生生死死你说的太容易了师兄!”   黄格挣开他,给了他响亮的一巴掌。   其他人都愣住了。   黄格自己也吃了一惊,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   这时,勾玉走上前去:“我同意师弟的话。”   黄格瞪他。   勾玉又道:“现在斗,必死。七金灭了满门又能如何?师兄,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雪刀也上前附和。   师弟们在后面缩成一团。   红纱走到虞药身边,小心地吹他脸上的伤口。   黄格停了下来。   虞药一看,便给众人找了个空地,让大家在这里坐一下,又交代勾玉找些水和果子来。勾玉一听便问道:“你去哪里?”   虞药便挽起裤脚边回道:“我下山去找师娘,她还在山下呢。”   众人愣了一下,才突然发现一直忘记了这档子事。   勾玉拍他的肩:“小心。”   虞药点点头,又看了一眼黄格,悄声对勾玉道:“照顾好他们,谢谢。”   天已近黄昏,虞药捡了根树枝下山去,他需要绕过平仓山,这意味着他要趟过一条河。   林子里乌鸦叫起来,天色渐暗的恐九山,终于显出它的可怕来。   明明不过天刚黑,恐九山却漆黑一片,虞药看不见路,只好摸着树向前走,幸好他方向感极佳,并未走岔路。   他摸过一棵树,那树好似会动一般,用枝蔓缠住了他的食指,虞药大惊,又看不见,一下子抽开,愣在原地,再伸手过去,那地方的树竟然不见了。   虞药紧张起来,他两手摸来摸去,周围却一棵树都没有,像凭空消失了一般。   正在此时,从背后传来一阵O@声,像有什么活物飞快地接近,转瞬到了耳朵边。只听得一声轻轻的叹息,又一股腥臭温热的气味传来,好似有什么东西张开了口。   虞药赶忙往前跑,那东西啃住了他半边耳朵,将他的耳朵一口咬掉。   虞药哀嚎一声,继续奔跑。   他伸手摸了一把自己的耳朵,咬着牙,将断掉的肉丝拽出来,好把腰间系的抹布拍了上去止止血。   虞药跑得精疲力竭,越发觉得不对劲,停了下来,转头摸了摸,又嗅了嗅,好像这地方自己来过。   他脑袋一懵,焦急起来,好像迷路了。   此时,已经入夜。   虞药不知道身在何处,周围连声虫鸣都没有,愁得不知如何是好。   忽然看见前方有道光,隐隐约约从林深处传来,在漆黑中唯一的亮,虞药管不了许多,走上前去。   那光越来越亮,虞药到了近处,仔细一看,这正是两山的交界处。   而他的师娘,正坐在石头上,笑眯眯地看着他,就像他第一次来到七金,那天也是同样的黑夜,闪起了同样的光。 第47章 七金旧话・第六回   师娘周身萦绕着暗绿的光,人飘飘渺渺看不清楚,像一个影子,但又确实是她笑眯眯的眼。   虞药愣在了原地,师娘冲他招了招手。   他呆呆地移过去。   师娘伸手摸了摸他的断耳,满眼心疼,朝耳朵吹了吹,伤痛突然消失,也不流血了,只是师娘身上的光又弱了几分。   虞药试着伸手碰了碰师娘的衣袖,果不其然便如碰散一阵烟。   师娘笑眯眯地摸他的头:“师娘呢,是平仓山的树妖,以前被你师父救过一命,便一直跟在他身边。”   虞药小心地抬头看看她,道:“师娘,我们去恐九山上躲一躲吧,师父交代我……”   师娘摇了摇头,笑眼弯弯:“师父呢,本来要登仙的,但是因为我缠着他,没有登成。我问他怎么办呢,你修为白费了。他说能怎么办,罚你赎罪,嫁给我吧。”   师娘伸手拉住虞药:“师父还在山上,师娘要守夫妻情分,就不去了。”   虞药急起来:“走吧,师娘,我答应了师父要带大家……”   师娘按住虞药的肩:“虞药,你要照顾好师兄和师弟们喔。师娘知道对你来说不容易,大人们有道可殉,有理要伸,可你的师弟们才不过八九岁,无道无理,谈何殉道。你的师兄们修为入门,来日方长,纵有计划,尚需时日。你懂此理,所以,”   师娘盯着虞药,“拜托你了,照顾好他们。”   虞药眨着眼睛看师娘,眼泪一颗颗掉出来。   师娘给他擦掉,笑起来:“辛苦你了。”   虞药站起来,垂着头,看了一眼师娘,转身走了两步,再回头师娘仍旧笑眯眯地看着她,但光芒已经看不见了。   虞药咬着牙,狂跑起来,朝着来时的方向,一步不停。   他跑着跑着摔倒在地,伏在地上嚎啕大哭,哭一会儿又赶紧爬起来,继续跑。   回时路好走许多,是师娘为他送了一只萤火虫。   ***   汤一碗再一睁眼,却发现自己没有死。   他试图动了动手,却什么感觉也没有,他转头看了看,才发现,自己的双手双腿皆被砍断,两手残肢吊在两根拉起的铁链上,摇晃在空中。   昭先生弯着腰凑上来,阴森森地笑:“放心,不会流血,我帮你止了血,让你多陪我们一会儿。”   汤一碗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又看向站在门口的余公子,问道:“你到底想要什么?”   余公子转过身,摊了摊手:“高兴啊。”   汤一碗又道:“一等妖煞不多,你是哪一位?”   余公子抬了抬头,高傲地看他:“你算个什么东西?近仙罢了,胆子倒大。”   汤一碗突然笑了:“小子,你觉得所有人见到你都要跪下来拜倒吗?”   余公子一脚踹开脚边的凳子,冲了过来,抓着汤一碗脖子上的链子,将他O得往前晃了晃:“知道为什么留你吗?”   汤一碗未答。   余公子勾起嘴角:“因为你在,你弟子不会跑远。你把他们打发到恐九山,不就觉得恐九山我们不能去吗?没关系,我一天扔你一条腿,既然你们师门情深,我不信他们无动于衷。我已经数了你们的床褥,那小妖精刚才已经挨了通天一掌,活不了了,剩下的十九个人,一个都不能跑,我一定要杀了他们。   说了要屠门,就一定要屠门。   我说到做到。”   门口飞来了一只绿色的萤火虫,发着暗绿的光,飞了进来,摇摇晃晃地,朝汤一碗飞去,像个来报信的信使。   又在一步之遥处,光熄灭了,掉落在地上,被走动的余公子,不经意地踩上,碾成了一滩。   汤一碗看到光熄便已经明白,垂下了眼。   ***   虞药终于回到了集合的地方,还带了些果子。   他刚一到,就咬了一口果子,没觉得发麻,估计没有毒,便赶紧分给师弟们。这才发现黄格被绑在树上,晕了过去。   他一惊,连忙问勾玉怎么回事,勾玉和雪刀对视了一眼,告诉虞药,他们看见了平仓山上有人扔下了师父的一条手臂。   虞药惊得连手里的果子都掉下,一把拉住勾玉:“师父没死?”   勾玉劝他:“你冷静,我们也不清楚。”   雪刀也道:“也有可能是杀了以后再……”   勾玉转头看黄格:“大师兄坚持要回去救人,我们不得已就……”   虞药看看黄格,看看师弟们。   他走去摇醒黄格:“师兄……”   黄格迷迷糊糊地睁开眼,一看到虞药就怒目圆睁,挣扎起来:“叛徒!鼠辈!呸!”   虞药抬手擦了一下,又道:“师兄,你是不是还有堪天鸟?”   黄格冷笑:“你问我的灵鸟做什么?”   虞药道:“师兄先派灵鸟去探一探,看师父情况如何,我们再做打算。”   黄格盯着虞药,冷哼一声:“放开我。”   虞药连忙解开绳子。   黄格揉了揉手腕,从衣服中掏出了一个罗盘,他将罗盘放在地上,自己也盘腿坐下,合掌念了几句咒,一指指向罗盘,盘中心倏地亮起,浮出了一只鸟。   鸟抖了几下头,黄格又一指平仓山,它拍翅而飞。   虞药把自己采的果子递上去,黄格偏头看了他一眼,伸手拿了一个。虞药将剩下的分给了勾玉他们。   勾玉接过来才有机会问:“师娘呢?”   虞药垂下眼,摇了摇头。   其他人吃果子的时候,虞药又收拾收拾准备离开,勾玉拉住他,问道:“你又去哪儿?”   虞药把身上的伤包好:“去找条路,送师弟们下山。不要让大家乱走,这山邪门得很。”   他说罢就转身没入山林中,寻了块干石,在树上一擦竟然就能起火,用来当做照明。   而这边黄格食不下咽,越等越着急,在原地踱起步来。   虞药点着举着石头在山林里走,他以前跑山慢,常常要休息,跟其他一口气能跑完的人不同,虞药时不时就要坐下来喘。在他坐的时候,他就四下观察着,什么样的地方张什么样的树,流什么样的河。   因为踩过的坑多,训练的时间长,跑山跑得勤,虞药相信自己在山上摸路一定好于师兄们,如果师兄们要为师父报仇,虞药也做好了同行的准备,哪怕是赴死。   但首先,要把师弟们送下山。   石头烧着烧着就烫起来,虞药一边低头找替换的石头,一边小心地把手往下挪,但还是烫掉了一块皮。   终于找了一块看起来差不多的石头,在树上划了一下,继续照明。   他嗅着林中的气味,摸索着前进,空气中有浓郁的树木土壤潮味,林越深,扑鼻的潮味越重,同时地上的爬虫也越多,听到的生物鸣叫吠啼的声音也越发地清远悠扬,这就意味着,虞药应当朝相反的方向走。   虽然恐九山总是黑暗,但虞药知道天色已晚,因为林中越来越冷。   他耐心地走着,确信自己是在绕山,绕过和平仓山相接的地方,绕到侧面,便可下山,去找个有人烟的地方,把师弟们送下去。   虞药并不清楚自己走到了哪里,也尽量稳扎稳打,不敢摔倒,因为事实上,他可以猜到,地上有什么生物,自他移动开始,便一直盯着他。   虞药在一个分叉口,左闻闻,西嗅嗅,没有分出差别,突然从左边的分叉口传来一阵饭菜香,是白米饭和青椒炒牛肉――虞药闻出来了,他的肚子里面跟着叫了一声,一声又一声。   虞药咽口唾沫,知道事出反常必有妖,选了右边的路。   他走了几步路,迈了脚,突然听见一声咔嚓响,紧接着左脚腕便是钻心的疼,他失声尖叫,瞬间脑门就是一层汗,他低头看,左脚被一个从地里来的生物咬住了。   那生物黑黢黢,没有眼,只有獠牙闪烁的一张口,两排牙齿正来回地磨。   虞药马上抽剑,砍向这生物。   他奋力一劈,砍到了!   生物松开了口,抖索着缩回土里,还没等虞药安心,周围的景物竟好似都像活了一般,连树都发着声嘶力竭的女声,垂下的枝叶像是女人的头发,由绿转黑,朝虞药爬来。土壤里一阵O@的响动,土地隆起一条一条的鼓包,从四面八方袭来,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里面行动,即将破土而出。   空气中夹着腐臭味,从远方送来,混着刚才的饭菜味,一阵一阵飘过来,撞进鼻子里,直让人想吐。   枝叶迅速扑上来,缠住了虞药的双脚双手,将他朝四个方向拽去,好像分尸一般。   虞药的一只手还拿着剑,却反不过手,因此毫无用处。   他奋力挣扎着,只感到身体朝不同方向痛苦地拉伸开来,他失去了意识,又疼地醒过来,这枝叶绞得紧,虞药不知道自己在不停地尖叫。   “啊――!”   他叫得凄厉异常,混入树林中也听不清。   他四肢的关节连接处,发出咔嚓的响声,一个接一个地断开。   接着便是肉撕扯的声音。   虞药已经发不出声音了,他翻着眼白,长着嘴,像一只等死的鱼。   他脑子里只有一句话,是师娘说的,照顾好他们,拜托你了。   他视线一片模糊,眼前都是血色,是他的眼珠快要爆出来了。   “不能死在这里……   不能……   不能……”   虞药用尽力气,握紧自己的左手,将左手在地上使劲摁,摁断了每一根手指,捏着手指,缩到最小,用力拽。   倏地一下,他的手从树枝的缠绕中抽出来,没等重新缠上来,虞药扑身去拿剑。   他挥着剑,劈开了其他的藤蔓,手脚并用地朝前爬,跑着爬着翻滚着,一路跌跌撞撞地滚了下去。   再抬头,面前是一个村庄的入口。   ***   另一边,黄格早就坐不住了,他招来勾玉和雪刀,把头凑在一起,问道:“师弟,跟我讲句实话,你们可愿意跟我一起去救师父?”   雪刀向来没主意,一听这个,先看向勾玉。   勾玉抿了抿嘴:“愿意。可是师兄……”   黄格伸手拦住他要说的话:“其他师弟小,他们不用去,但我们入门已久,不能苟且行事。”   勾玉点头:“那等虞师弟回来……”   黄格摇了摇头:“就不要叫虞师弟了。”   雪刀不解:“这是为何?”   黄格目光望向远方,有种说不明道不清的意味。   沉默了一会儿,他终于开口:“虞师弟道法太浅,去又如何?他总是瞻前顾后,要对这个负责要照顾好那个,他什么也不敢,归根结底,他太弱了。”   勾玉看向黄格。   黄格叹了口气:“师父交代于他,我并不惊讶,只有他才会如此畏惧,才会为了‘求生路’奋力一搏,因为他太弱了,所以明白出手失败了意味着什么,他连斗一斗的想法都没有,因为他什么也不会,唯一有什么优点,就是腿脚尚算不错,体力好一点罢了。”   勾玉觉得这样的评价太残酷了,刚想开口劝他:“师兄……”   黄格又一次伸手挡住他:“我不是怪他,我想清楚了,普通人有普通人的路,他到底不是修道人。卑怯者之怒,无用之极。他为师弟求生,又何尝不是为自己求生呢?罢了。”   说话间,浑身是伤的虞药一瘸一拐地扶着剑快步走了回来。   虞药满身是血,吓了勾玉一跳,赶紧上前扶他。   虞药不敢耽误,马上说道:“我发现一条路,送大家先下山。”   黄格看了一眼勾玉,勾玉便道:“你先带师弟们下山,我们再等上一等。听听堪天鸟怎么说。”   虞药看看黄格,又看看雪刀,最后看向勾玉:“如果你们要回七金观,答应我,等我一起。”   雪刀避开了他的眼神,勾玉垂垂眼,又抬起来看他:“好。”   虞药想说什么,又咽下去,朝勾玉拱了拱手,一瘸一拐地转身。   勾玉推了一下红纱,示意他跟虞药一起下山,但红纱拉住了勾玉,不愿下山去。   待虞药和师弟们一个个走远后,黄格闭目养神,准备出发。   雪刀望着虞药的背影,突然自言自语:“他自己一个人走一趟都伤成那样,要是一个一个送过去,那他……”   勾玉也看过去。   黄格只是慢慢吐口气:“生门也难走。”   随着一声鸟哨,堪天鸟飞了回来,盘旋在他们头顶,黄格伸出胳膊,堪天鸟落了下来。   黄格听完堪天鸟的鸣叫,转头道:“七人而已,守道馆者二人,领首的几个不在。”   雪刀马上站起来:“那就趁现在?”   勾玉点头,红纱也跟上,四人朝平仓山奔去。   余公子又来看汤一碗了,这次他手里拎着一只鸟,进门就摔在了汤一碗的脸上,笑得十分开心:“认识吗?”   汤一碗一看,是黄格的堪天鸟,他猛地抬头。   余公子笑嘻嘻的,抱着手臂靠在墙上:“跟我玩儿这招?这个水平也好意思叫灵鸟?”   汤一碗声音颤抖起来:“他……他怎么样了?”   余公子摊开手:“应该在路上吧,随便变一只,骗他们足够了。”   汤一碗死死地盯这堪天鸟,不敢相信。   余公子凑过来,摁住汤一碗的头:“放心,他们会一个、一个死在你面前,而你,将万古不灭。” 第48章 七金旧话・第七回   虞药送完最后一个师弟下山,身上已经没有一块好皮了,只有左手紧紧地握着剑。他冲出来时,扑跪在地上,把抱在怀里的师弟从裹紧的布中小心地放在地上,师弟一落地就大口咳嗽起来。   几个师弟围着他,扯着他的衣角。   虞药数了数,数齐之后,找到最大的那个:“王师弟,带大家去官府教养所,说从七金山下来的,脱离道派了。”   王师弟连连点头。   虞药撑着剑站起来,转身准备离开。   师弟们拽住了他的衣服:“师兄,没有了。”   虞药看他们,慢慢地蹲下来,摸着他们的头,像曾经汤一碗无数次地安慰他一般,微笑着告诉他们:“去吧。师兄还有些事要做。”   师弟们将自己小包里的食物和药物都给了虞药,然后看着他们的师兄重新穿过那片吃人的树林,回到使命之地。   虞药精疲力竭地穿回集合地,却什么人都没发现。他顾不得伤累,一边喊叫一边到处找,却怎么都找不到。   突然听见平仓山上传来一声尖利刺耳的血雀啼,虞药慌忙寻了块凹面石,望了过去,看见了扔出的一条腿,紧接着是黄格的尸体,系在一根绳上,被硕大的秃鹰衔在嘴里,绕着七金馆的天空,一圈又一圈地盘旋着,似在炫耀一般。   他尸体上插满了剑,密密麻麻的覆满全身,像一个剑架一样,在空中摇晃着。   接着就是一阵隔空传音,响在两山之间:“七金的弟子们,你们的师父还在等你们!同门情谊大过天,怎能坐视!”   虞药咬牙切齿,蹭地站起来,眼前一片金星,不管不顾地朝恐九山迈步,却眼前一黑,晕倒过去。   ***   事实上,黄格一行人,刚刚落在七金的地上,发现空无一人。   雪刀大喜,对黄格道:“大师兄,我们来的正是时候!”   黄格也惊了一下,拍了拍雪刀的肩:“真是天助我也。”   说罢朝东一指,准备行动。   周围传来了潮水般的掌声,围着他们的人逐渐现了形,领首的仍是余公子,他周围沾满了人,从七金的屋顶到院子各个角落,以及院子口,每个都是他的人,有百人之多。   黄格愣在了原地。   余公子对着大家道:“多么乐观的人!鼓掌!”   大家把手里的兵器放下来,认真地鼓掌。   余公子振臂一呼,背对着黄格一行人,面对着自己的手下:“我们煞界的团队,就是缺乏这样的精神……”   黄格哪有这般玩笑的心思,他一看余公子背冲自己,立马意识到,好机会。   他俯身冲去,手已起势,速度极快,周身气流已化漩涡,瞄准了余公子的后颈,一咒劈去定夺其名。   黄格脚力突飞猛进,“近了!近了!这个人反应不过来!”   他只差一步,余公子慢悠悠地转过头。   一把掐住了他的脖子,将他举在空中,黄格周身术法尽散。   余公子又冲着大家道:“但是他们的问题是什么?”   围着的人中有一个举了举手:“弱。”   余公子摇了摇头。   另一个举了举手:“蠢。”   余公子指着他笑起来:“说得好,思想跟不上,其他都是扯。”   黄格被一掐,气短晕了一瞬,又很快醒来,便在余公子手中挣扎起来,飞腿欲踢,脚已经碰到了余公子的头发,被余公子握住了脚腕。   余公子眼神发红:“我正在说话,你怎么敢打断我。”   说罢手腕一转,拧着黄格的一条腿螺旋般地绞起来,只听得噼里啪啦地响声,黄格惨叫起来。   雪刀反应过来,挥着刀便要来救人,哪成想,余公子身上竟伸出了第三只手,握成了拳,一拳砸在了雪刀的头顶,雪刀的头一下子变成紫色,咣得一声爆炸开来。   余公子伸出了第四只手,与第三只手一起将雪刀撕成两半,一手举着一半,往人群中一扔:“抢快点!”   那些“人”各个褪下人脸的皮,露出獠牙,飞扑上去,撕扯着雪刀的身体,撕下肉就往嘴里送。   黄格眼睁睁地看着。   余公子很难受,他说:“忘记留那小子活着被吃了。我太难受了。”   勾玉已经被吓得动弹不得,红纱晕在他旁边。   “至于你,”余公子看黄格,“我带你去见你师父。”   黄格终于明白了,他挣扎起来,狠狠地咬住自己的舌头,企图自尽,但余公子只是轻轻地捏开了他的嘴:“没用的,你师父试过很多次了。唉,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余公子嫌黄格一直挣扎,一脚踩断了黄格的另一条腿,拖着他去见汤一碗。   进了门,就将黄格扔在地上,拍了两下手:“你看看,我说什么来着,抓到了。”   汤一碗猛地抬头,他憔悴的脸已经老去,好像耄耋老人一般,直把黄格看哭了,他挣扎着跪在地上:“师父……徒儿不肖……”   汤一碗的眼睛忽地浑浊起来。   余公子蹲下来,笑着望向汤一碗:“你想他怎么死?我满足你,谁让我人好呢。”   黄格转头啐他一口:“恶煞!你……”   余公子一拳砸塌了他半边脸,砸得血肉模糊,伸手拽住黄格的舌头,往外拉扯,拉得已非人类长度,拉得黄格呼吸不上来。汤一碗猛烈地摇晃着自己残破的身躯,哀鸣着呜咽,他的舌头已被割下,无法出声。   终于,啪得一声,黄格的舌头被生生扯断。   余公子松开手,悠悠地出口气,又笑起来:“我说话的时候,不要插嘴。”   他点了一下黄格的额头,昏过去的黄格便突然惊醒过来,飘着直立在地上,余公子朝外面吹了声口哨,一群拿剑的煞赶了过来。   余公子指指黄格:“一人刺一剑,挂在高山间,给那几个没来的看看。”   煞领了命,一个一个走上前。   余公子又道:“把恐九山围住,不能有人下山。”   昭先生走了过来:“刚刚围好了,别说人,连只鸟都飞不下去。”   勾玉一听,发起抖来,不知道虞药能不能将师弟们安全送下山。   余公子看黄格身上已经没地方可以再插剑了,一挥手:“去挂起来。”   手下们将黄格带了下去,余公子走来了勾玉和红纱身边,蹲了下来,伸手摸了摸红纱的脸:“放心,你们,明天。”   ***   虞药再醒来,已经天黑了。   他手脚并用地怕到凹镜望,看见了黄格的尸体被钉在一块大石上。   虞药只有一个念头,他已无牵无挂,就算是尸体,也一定要把七金人夺回来。   他刚站起来,就又倒下去,眼前都是金星,他知道,这是饿了。   虞药挣扎着站起来,在树林里待的这段时间,使他的感觉尤为敏感,他很快地找到了一些果子,狼吞虎咽地塞进嘴里。   接着他便整理起自己的行装。   他的武器只有一把剑,虽然他道法差劲,但打架倒也不差,毕竟训练了很久,他估计跟人交手,一对五不成问题,但是那边是煞,不是普通人,再加上自己有伤,能对二就不错了。所以他还需要别的武器。他爬上树砍了树枝,又拿之前裹包的橡皮筋做了个弹弓。寻了几个石头块,用他少得可怜的真气注了进去。   他找了树叶敷在伤口处,又拿书包带绑紧,数了数手里能吃的东西,按天数分了几堆。又回去望着凹镜,等一个合适的时间。   余公子正搬着凳子坐在汤一碗旁边,翘着脚吃一根黄格的手指,这手指指过他,让他讨厌得很。   余公子嚼吧嚼吧对汤一碗道:“你这个徒弟,眼神不错嘛,总是一副愤愤然的样子,我现在闭上眼还能想起来。”   汤一碗不语。   余公子点了一下他的喉头,汤一碗的舌头又长了出来,虽然不会保持多长时间。   余公子递上一颗眼珠:“喏,就是这个。”   汤一碗脸一紫,扭了过去。   余公子往空中一抛,仰头张嘴接住,嚼在口中,一口咬下,溅出许多液体。   汤一碗忍住要呕吐的欲望,颤颤地道:“你还想怎么样?”   余公子理直气壮:“说了要灭门,就一定要灭门,不能言而无信。”   “他们是跟我时间最长的徒弟,其他的肯定都已经走了。”   余公子歪了歪头:“是吗?”   汤一碗又道:“其他人都贪生怕死,非我直传弟子,与我关系素来不好,不会再来了。”   余公子狐疑地盯着他,走了两步:“那个……长得白白净净的小鬼呢?”   汤一碗明白他在说虞药:“他最是贪生怕死,修炼六七年,还是凡人,没有仙根。”   余公子眉头一皱:“凡人?!”   汤一碗道:“你费如此周折,就为了抓几个凡人?”   余公子看了他一眼,不说话了,走去了一旁。   突然,院子里冲进来一个手下,扑通跪倒在余公子面前:“大人!有人来抢尸体!”   余公子眼睛一亮,兴奋起来,转头看了一眼汤一碗:“凡人也敢啊?”   汤一碗脸色苍白。   余公子一拍手:“如果凡人也敢,那他肯定更强悍。好好好,我一定要把他们全部掰碎。我倒要看看,想做铁的凡人骨头,到底有多硬。”   他们脚尖一点,飞冲而去。   余公子到的时候,正看见一个跑得飞快的影子,四肢并用地往恐九山上跑,在树林间忽隐忽现,背上背着一具尸体,正是黄格的。   那人像一只兽,手做前肢,腿做后肢,在山野间穿梭,一手拽上藤蔓,便荡过山丘,落地又是快跑。   昭先生摇着头:“这是个人?”   余公子伸出一根手指,指向虞药的方向。   霎时间气动,如一柄剑,穿过山间,瞄准了一般,飞速朝虞药射去。   虞药刚落地,便听得身后风声动,他转个身,将师兄护在身后,朝右跳去,堪堪躲过射向心口的剑,但剑将他的左脚整个削了下来。   虞药惊叫一声,滚落在地,顾不得其他,一把将师兄扛在肩上,手脚并用地往树林间爬,尽量躲在树后。   余公子在那边问:“杀了吗?”   昭先生开了额头两只眼,远望过去,看到了地上的脚,摇了摇头:“没有。”   突然他便感到恐九山有什么东西顺着他的目光看来,好像整座山有魂一般,一只硕大的红眼正要缓缓睁开。   昭先生连忙闭了额头的眼,退后了一步。   余公子看了他一眼,啧了一声:“这恐九山就这么邪门?”   昭先生道:“我等煞种,功力越强,影响越大。”他转头看了看能被凡人收拾掉的小煞,“他们去应该没事。”   余公子抱起手臂:“我叫他们来,就是这个意思。”   说罢他一挥手:“把那七金的带过来!”   勾玉和红纱被从笼子里拖出来,又扔到了汤一碗的面前。   余公子一人踢了一脚,对着汤一碗咧开嘴笑:“你要先死哪一个,我听你的。”   红纱哭起来,缩进勾玉怀里。   “等一下!”昭先生突然大叫起来。   余公子转头看他。   昭先生眯着眼,弯着腰,一路盯着红纱,凑过来,一把将他拉过来,用眼在他身上舔了一遍。红纱怯怯地,浑身发抖,眼泪滴下来不敢擦,在灰尘扑扑的脸上留下一道道泪迹。   勾玉伸手去拉红纱,被余公子一脚踹开。   昭先生伸出舌头,在红纱脸蛋上舔了一下,舔得红纱嫩白的肤色露了出来,尚未意识到任何事的红纱被惊住了,忘记了哭起,瞪着他红通通的、大大的眼睛愣愣地看着昭先生。   昭先生伸出手,掀开了红纱的袍子,拽下了他的裤子。   汤一碗奋力晃着自己,大喊:“你这――!”   余公子一挥手,又割断了他的舌头。   汤一碗满嘴是血,仍旧哑声嘶吼着。   红纱一看师父这样,又马上哭起来,伸着双手去够师父。昭先生一把将红纱扛起了,朝余公子弯了弯身:“这个给我吧。”   余公子不耐烦地挥挥手,昭先生转身离开了,红纱仍旧哭泣着。   从头到尾,勾玉并没有说话。   余公子转过身,盯着勾玉:“那就轮到你了。”   勾玉突然跪下来,仰头看余公子:“我愿帮您猎杀七金人。”   余公子愣了一下,看向汤一碗。   汤一碗面无表情。   余公子笑了,转过脸:“怕死啊?”   勾玉又道:“这位公子,您已经封了山,山上的人出不去,无论您是否还将我等残肢扔出,他们都不会离开的。那天你们来七金的时候只有几个人,现在有百人之中,相比是因为功力不强的煞可以进山搜人。我愿助您一臂之力,以还饶我一命。”   余公子歪着头,盯着勾玉:“你师父的命你不顺便求了吗?”   勾玉道:“人各有命。”   余公子笑了,他转头看汤一碗,有说不出的得意。   余公子又问道:“既然我的人可以进山去,有你没你又有什么差别呢?”   勾玉道:“山上尚有十四人,我可上山引他们入陷阱。”   余公子盯着他:“我不相信你。”   勾玉道:“您可施法于我,限定我行动。”   余公子又看了一眼汤一碗,汤一碗已经垂下了头。   于是余公子高兴了,他点头:“好。”   说罢甩袖离开。   勾玉跟着余公子身后,出门的时候扭头看了一眼汤一碗。   师父挣扎着抬了抬头,温柔的眼睛笑了笑。   勾玉不敢再看,垂头出了门去。   于是,妖煞们开始了在恐九山的狩猎。   猎杀七金人。   一猎,就是一年。 第49章 七金旧话・第八回   余公子终于忍不住了,狩猎这么久,十四个人,竟然一个也没有抓到,要不是他去不了恐九山,一定要把整座山给灭了。   勾玉总是跟着一起上山,但次次也都没有结果。   反而是山里的七金人,竟然把扔出来的汤一碗的腿和手臂,捡走了。   余公子在此地玩儿了一年,终于有些厌烦了,他打算认真起来。   通天边安慰他:“放下,等火云闭完关,出来就烧了他娘的恐九山!”   余公子啧了一声:“妈的,烦死了,我想回去了。”   勾玉一听,又申请再上一次山。   余公子懒得看他,让他带几个人便罢了。   勾玉利落地起身,带上装备便上了山。   他进了山,分了队,便四散开来行动。一年间,他从未跑过,甚至有一次救过余公子手下的性命。   余公子对凡人心事没有兴趣,也懒得去管这么弱的勾玉。   勾玉挎着箭兜,趁没人的时候,拿出了罗盘,召唤了他的灵鸟。   他给灵鸟嗅了嗅虞药身上的布,灵鸟低飞起来。   一年间,他有很多次都非常接近虞药,但从没找到过他。虞药好似死去了一般,一点踪影都找不到,要不是时不时扔出的七金人的东西会被人捡走,勾玉也许不相信虞药还会活着。   他到了一处密林,灵鸟便再也没有方向,来回盘旋。   勾玉已经做好了准备,这次他掏出了黄格衣服的布,给灵鸟嗅了嗅,又发阵以催,他的功力被余公子锁了,不敢用太多,只能尽力施法。   这次灵鸟有了隐约的方向,勾玉跟着而去。   恐九山永远都是黑暗,勾玉不敢点火,怕把虞药吓跑。于是他只能靠听着灵鸟扑翅的声音往前走。   不知道走了多久,勾玉到了一处地方,他突然发现眼前不再一片漆黑,竟然有些太阳光,透过树林,影影绰绰地洒下来,洒的地方,是几个的坟包,坟包前立着几块木板,其中一块上面用血书着“七金黄格之墓。”   勾玉不禁凑近了几步,他仔细地读着,还有“七金恩师汤一碗之墓”,还有……   突然他听见一声树枝断裂的声音,他慌忙转头,正看见树上枝叶间,有一双明亮的眼睛恶狠狠地盯着他。   勾玉试探性地叫了一声:“虞……虞师弟?”   那眼睛没动。   勾玉把自己手里的剑放下,摊开了手:“是我。勾玉。七金的。”   那眼睛仍旧凶狠地盯着他。   勾玉转头看了看,他确信,虞药独自留在此地,只为了一件事,那就是将七金人的尸体带回来安葬。   勾玉仰头看了被开出的一片天空,是虞药将这片地上的树木职业一根根拔下,开拓出一片天,让师门的人坟墓上能有阳光。   勾玉小心地放下背包,看着虞药,将里面吃的东西一点点拿出来,小心地道:“我以前也在林子里留过食物,你还记得吗?”   树上的人终于有了动静,他往后移了移,从树上跳了下来,落地之后迅速朝勾玉爬来。   勾玉看到了虞药,愣住了。   虞药没有左脚和右手,缠着一圈圈的布,他只会四肢并用地爬,他爬得相当熟练,像一只四脚的蜘蛛。他的两只耳朵都被削掉,头发好似被拽过,只留下一块一块的青头皮,有些地方已经结了血痂。他上半身没有穿衣服,只系着一把冰冷的剑,连剑鞘都已丢掉,剑刃划着背,在背上磨出了茧子;下半身的裤子已经破破烂烂,他浑身是伤,却没有地方在流血,他腿上已经有了蛇皮,也许是中了毒。   他已经不像是个人了。   只有那双眼睛,那双眼睛总是认真地看过来。   勾玉一看到他就哭了。   虞药的满脸警惕,因为勾玉的泪水忽然软了下来。   勾玉连忙把吃的塞给他,虞药张嘴嘴拼命地吞,好像有谁会跟他抢一样。   勾玉看着他,心疼地道:“虞师弟,下山去吧。我知道有条路,守的人不多……”   虞药猛地抬头,张张口却没发出声,他很久不说话,一时不习惯。   他“啊啊――”了许久,才终于发出了第一个字:“不。”   勾玉摇头:“留下来已经没有意义了,大家都死了。”   虞药看他一眼,问道:“雪刀师兄呢?”   勾玉答:“死了。”   虞药问:“红纱呢?”   勾玉答:“死了。”   虞药小心地又问:“那,师父呢?”   勾玉答:“早就死了。”   虞药又问:“师兄你呢。”   勾玉道:“我留下来就是为了告诉你,让你走。那日我听说有人抢尸体,就猜想你已经将其他师弟们送下山,否则你不会带着他们去抢尸体。师兄们早已归土,你还活着,便该活下去,走吧。”   虞药摇头。   勾玉急起来:“你留着干什么?就为了修几个坟墓?人死大过天,有没有坟墓又什么重要的?师兄们死在我面前!我亲眼看到的!人死就是死了,不要再做这种无谓的事了!你应该明白啊,所以你要送师弟们下山。你也是师弟啊,下山去吧。”   虞药不语。   勾玉沉沉地看着他:“师弟,凡人的剑,什么也做不到,谁也守护不了。”   虞药抬起头:“文死谏武死战,我当死七金道。”   勾玉摇头:“师弟,你人不人鬼不鬼地活着这恐九山里又于事何补呢?你抢不到的,你赢不了的,你只会把自己葬送在这山里,为了什么?你的战斗已经结束了,你已经输了,走吧,虞药。”   虞药不回答。   只有一双赴死的眼,嵌在残破的躯体上。   远处响来一阵脚步声,虞药猛地一惊,弹跳上数,手脚并用地攀树远行,利索地像是一个影子。   勾玉望着他,恐九山里死过很多七金的人,并不因为虞药意志如何而对他稍微温柔一点,虞药自己的残酷压过了外界的残酷,在这样的求生中,成了丹。   虞药攀枝飞快,不消一会儿便去了树林的另一边,现在他逐渐明白,地上难留,树上倒多少还安全一点。   他现在可以从容起跳,一拳能打死一只小兽,生肉也可食,顶腹中之饥,刚开始吃还会胃疼,可现在已经完全没有感觉了。   他活得与野兽无异,他只有一个目标。   虞药在树上呆到了树林间的风声骤起,因为在恐九山斗灵斗怪斗凶兽久了,只靠听风声,他便明白,树林里暂时没人了。   于是他纵身跳下来,朝坟包奔去,他本来是去摘杂草的。   奔至坟包,他在树间观察了一会儿,确认没有人,一跃而下。   他刚碰上坟前的木板,便听到一声呼啸从背后而来。   虞药反应很快,纵身跳开,那呼啸声来自一条猩红色的鞭子,劈断了师父的木板。   虞药呲牙看去,却没有看到持鞭人,那鞭子也只是闪了一下便消失了。   但是周围聚来了一群煞,他们搓着手,目光泛起精光:“竟然真的有啊……”   “我还以为找不到了,还真的活着啊……”   “这是个什么东西?……”   “怪物吗?”   “妈的,我都觉得恶心……”   虞药朝后退着,盯着这群煞。   在他们扑来的同时,转身攀上树,倏地一声荡远,但下面的人已经盯准了他,便拔剑便跟上来,他们脚力很快,虞药拼了命地跑。   他在树林里左冲右突,甩掉了一部分人,但跟上来的,更加顽强。   虞药拔出背后的剑,在自己的身上划出一道血痕,树林里一些怪物,闻到血味,突然蠢蠢欲动。   一个冲上来的煞手里聚着一团绿色的火,一掌推过来。   虞药躲不及,竖剑劈开,他本以为普通的剑劈不开道术之火,但他的剑刃发出淡蓝色的光,将绿火一分为二。   虞药看准了机会,举剑直冲,正好对上了那冲上来的煞,虞药反手一划,那煞往后一闪,避开了剑锋,大骂:“他还手!杀了他!”   虞药趁此机会转身就逃。   一个红发的煞一闪身就来到了虞药身后,一脚就踏上了虞药的右脚,扭了扭便将虞药的右脚踩断。突然,一只树林里的野兽自山雾中扑出来。   这兽人面獠牙猩红眼,这是恐九山的野兽,虞药见多了。   但其他的煞没有见过,红发煞松开了脚,往后退了几步。   虞药一见,顾不得流血,马上手脚并用地往前跑,但野兽并不冲向红发煞,他冲向虞药,一口便咬掉了虞药的右脚。   虞药尖利叫了一声。   野兽撕扯着右脚的筋脉,虞药奋力往前挣扎。   这血腥残忍的场面,看得一帮小煞都瞠目结舌。   终于,野兽咬断了脚,虞药挣脱开来,借着惯性朝前翻滚而去。   野兽低着头开始咀嚼,又转头,望向愣愣盯着它的一帮小煞。   小煞们终于反应过来,互相推着:“愣着干什么?!去追他!杀了他!”   他们落荒而逃。   虞药全靠两只手在地上爬,他咬着剑柄,奋力地爬着,甚至不知道要跑到哪里去。   小煞们呼朋引伴,整座山上响起来浩大的声势:“杀七金!杀七金!杀七金!”   这声音像战鼓,从四面八方传来,轰隆隆地砸着虞药的耳膜。   虞药咬着剑柄,一刻不停,他要动起来,因为……   妈的,因为七金、七金、七金!   几声簌簌,一排箭落在虞药身边,一支射穿了虞药的左肩。   虞药急忙翻过身,右手拿上剑,挡了几支射来的飞箭。   一个身影自天上飞跃而下,一脚奔向虞药的头,虞药抬剑格挡,那人的脚重重地踏在了剑上,又翻个身跳开。   虞药的剑,断了。   那煞再接再厉,又一脚踏来。   虞药猛地一闪,朝左滚去。那是个斜坡,虞药滚了下去,那煞紧跟其后,一踩一个空,一直没能踩到。   虞药滚着滚着,撞到了一颗树,他停了下来。   其他的煞已经逼了上来。   虞药唯一的完好的右手在地上四处摸来摸去,希望能找到哪怕一块石头。   他们追了上来,一个煞一脚踩在虞药的头上:“他娘的,你跑啊!跑!靠!妈的!残废!跑啊!”   另一个则气喘吁吁,蹲了下来,狠狠地扇了虞药一巴掌:“跑个屁!都是死,你跑个屁!累死爷爷们了……”   又一个抽了虞药两巴掌,捏着他的脸:“你瞪什么!你瞪什么!不准瞪!”   虞药的眼,虞药的眼。   那人一手指戳进了虞药的眼:“我说了!不准瞪!”   另一个人拿着刀把,一颗颗敲碎了虞药的牙齿:“他娘的你敢跟我咬牙切齿!”   虞药的右手,摸到了一把剑,他颤颤巍巍地举起来。   他的动作被一个煞注意到,那煞笑了:“靠,还想还手啊?”   说着一把将虞药手里的剑夺了过来。   那是一把黑剑,又旧又脏,还有锈迹,沾了一手灰。   那煞掂量了一下:“说不定是之前死在恐九山里的人带的剑,罢了,就用它吧。”   说着对准了虞药的喉头。   另一个插嘴道:“哎,他成丹了,捅他的丹,毁了他修为!”   拿剑的笑了:“好主意。”   说罢,一剑将虞药开膛破肚,将这破剑对准虞药隐约暴露的一个小小的、银色的丹,   直捅下去。   虞药哀嚎起来,他拼命挣扎起来,身体被其他煞按住。   那剑捅到虞药的丹上,竟噼里啪啦地碎开,剑尖触到丹开始,便开始消失,越往下捅,剑一截一截地消失,到了最后,只剩了一个剑柄。   煞看了一眼这剑柄,将它甩开:“靠,真是一把破剑!”   这些煞站起来,踢了踢虞药,看他还剩最后一口气。   又踩了踩他:“行了,找剩下的吧。”   说罢,朝他啐了几口,转身离开。   虞药确实只剩一口气,他一只眼里汩汩地淌出红血,另一只眼流着泪,他残破地望着前方,他无能无力。他不怕死,可他有志未竟,他的不甘,他的愤怒,他残破的躯体颤抖起来,他满怀痛苦。   他想,   七金啊!!   七金啊!   七金啊……   一声天雷劈中恐九山,滚滚大火烧起来,妖火从山顶卷起,飞速地席卷了整座山。   妖煞厌倦了捉迷藏,干脆烧了山。   虞药的眼前,一片红,一片黑。   ***   山下的勾玉看着这突起的大火,也愣在了原地。   余公子抱着手臂,冷冷地瞥了一眼。   勾玉小心地问:“又为何突然放火烧山呢?”   余公子抬头看他:“行了,别装了。”   勾玉顿了一下:“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余公子冷笑一声:“装作投诚的把戏你来玩,还太嫩了。不过也确实因为你找到了那小子,也不用带下来了,他们玩开心了就行。这破山,烧了算了。”   勾玉干咽了一下,没有话说。   余公子站起来:“我们差不多要回去了,无聊了。”   他叫了一声昭先生:“喂,那小子你要带回去吗?”   昭先生看了看跪爬在地上的红纱,摸了摸他的头:“哎呀,不了吧,他好像有点长大了。”   勾玉颤抖起来。   余公子走过来,压着勾玉的肩膀:“你一定觉得自己很不容易吧。折衷之计,忍辱负重,以为能保护师父,照顾师弟,去劝你那个山上的野人师弟离开,结果呢,你做到了吗?   你什么也做不到。你师父不会死的,你这个婊/子师弟等会儿我就杀了他,还是你想我把他卖给谁?你那个野人师弟我蛮喜欢,要不是他死了,我倒是愿意养着他,当个观赏物。看在你鞍前马后为我办事的份儿上,说吧,你是想死还是想活,我成全你。”   勾玉浑身颤抖。   余公子笑着拍他:“慢慢来,不用着急。”   外面一阵响动,好像有人来了,余公子看了看,是火云,他出门去应,几人更是老友聚会,相谈甚欢。   勾玉愣愣地跟出去,他同师门的命运,分崩离析,活着如蝼蚁,死如荡尘去,无足轻重的人,没有天赋的人,家门不幸的人,聚在一方七金观里,相依偎着活下来,从未行过不义之事,从未伤过他人分毫,因为一朝麻烦,竟落得满门尽没,生不如死,死不如废狗。   到底要怎样呢?要到什么时候为止呢?这漫长的折磨,这望不到头的威压,这萦绕在每一个毛孔的贫弱。   勾玉望着远处,他们的欢笑,他们毫不在意的屠戮。   他跪倒在地,浑身发颤,他做人的根基,已经被打散了。   他徒劳地抬起自己的手,手发颤,颤握不住剑。   勾玉仰头长号:“天不得时,灭我七金,我道其亡,恨无绝期!”   余公子望着他轻蔑地笑。   勾玉恶狠狠地盯向余公子,吐出一口鲜血,咬牙切齿,一字一句诅咒:   “屠遍西域煞者,必是我七金人!”   余公子笑了,走过去一脚踩在他肩上:“什么人?你再说一遍?”   勾玉咬牙:“七金人!”   余公子一脚踹在他脸上,将他踹翻在地:“什么人,再说一遍。”   勾玉满脸是血:“七金人!”   余公子又踹一脚:“什么人。”   勾玉奄奄一息:“……”   余公子笑了,他蹲下来,支愣着耳朵凑过去:“说什么?听不清。”   突然天空一声尖啸,似开天辟地般的龙鸣,山河为之颤动。这声呼啸涤荡山岚,恐九山和平仓山上土地颤动,树木尽折腰,像被浩瀚宇宙碾过一般,两山生灵尽伏地,呜呼吼叫,仰望着恐九山上的一处。   一阵诡异的静默在两山之间蔓延。   那烧着火的恐九山忽地裂开,巍峨之山从缝隙处朝两边倒去,拔山之势,气动云霄,地动山摇!   山轰然而倾,云散,月亮越出于云中。   那巨大的月亮下,一块巨石上,有一个影子,周围散发着耀眼的银光。   那人横跨步,俯平身子垂着头,一手按住地上,另一只手里拿着一把大剑扛在肩上。   他抬头,一双眼睛遥遥直望进余公子眼底。   虞药道:“他说,七金人。”   语毕,弹射腾空而来,发力之猛,将巨石踏碎。 第50章 七金旧话・第九回   如一道闪电,银光从远山绞着雷电袭来,看不清人形,转眼已到了眼前。   大剑剑锋直逼余公子,刺破他周围数层煞气笼罩,直捅向余公子的喉咙。   余公子笑着看着突如其来的袭击,脚尖一点向后退去,堪堪躲过剑锋。   周围的煞呼号着扑上来,却在刚碰到虞药周身银光圈的一瞬化为燃烧起来,恐怖嘶嚎着烧成灰烬。   余公子啧了一声:“噢――不错啊。银龙剑的传说是真的啊……”   虞药盯着他,手中的大剑渐渐变成了正常大小,此剑剑柄黑金色,上雕伏龙,剑刃银亮,没有剑鞘,剑上绕着一条灰色石龙,一圈一圈地盘在剑上,充作剑鞘。   昭先生此时看明白了,他凑到余公子身边:“银龙剑还未开剑。”   他指了指银龙剑上盘的石龙,剑刃的光只从盘龙躯干缝隙处闪耀出来,但剑并未完全从这盘龙里拔出。   通天把肩上的刀放下来:“有趣,有趣,我来与你斗一斗。”   众煞鼓起掌来,余公子也看起好戏,虞药和通天被围在院子里,夹在一群呼喊中,看戏的更激动,扯着嗓子叫,等着一场打仗。   虞药眼里没有别人,他在这群欢呼声中先去扶起了勾玉,勾玉正一脸不敢相信地望着他。   虞药扶着勾玉坐在了柱旁,便转头看了看自觉围出了“决斗场”的一群煞。   勾玉一把拉住他:“虞师弟,你……你怎么……”   虞药转头看他:“我也不知道。师兄放心,我捡了一把剑,它还挺好用的。”   勾玉:“……”   虞药站起身,曳剑走去,剑尖划在地上噼里啪啦溅起零星的火花,留下一道长痕。   他站定。对面的通天把刀横起,刀鞘像水一样碎成一滩,唰地一声流下,露出刀刃,刀刃似犬牙,一茬一茬好似獠牙。   通天一手便挥动这千斤重的刀,在头顶划了个圈,反手举在身后,刀动卷起一阵狂风,众煞高声欢呼。   余公子笑了笑,又看向虞药。   虞药拿起他未开的剑,望着通天。   通天喝一声,脚步一动,急速飞来,只见一阵红光,转瞬便到眼前。   以往,虞药是断断躲不过这样的攻击。   可现在,通天之速,在他眼里就好像慢动作,一步一步迈过来。通天挥刀,浑身都是破绽:手腕不稳,一击便可松刀;手臂反用力,一劈即可断其臂;脚法凌乱,一步便可跨进他死角。   虞药盯紧他,动了。   虞药两步迈上前,直逼向通天面前,在旁人看来,竟似凭空突遁进入了通天的死角。   通天只在一呼吸间,眨了一下眼,便看到虞药跨过一百米的距离,直接来到了他面前,手中的剑光闪了他的眼。   虞药手起剑划过,通天的头,咚的一声掉下来。   余公子笑出了声。   虞药转向余公子,盯着他:“我七金人呢?”   余公子摊摊手:“谁?”   昭先生一把揪住红纱的头发,将他拖过来,晃着他的脑袋。昭先生的头发又开始疯狂地长长,他眼睛透着猩红:“你说这个?”   红纱看见虞药,呜呜咽咽地哭起来,他浑身上下只有一块肚兜,两条腿跪在地上挣扎着,脸上画着红红绿绿的粉,身上穿着大大小小的孔。   虞药眼睛怒睁,踏步上前,剑指昭先生,剑劈在昭先生头上,哗地烧起火来,昭先生一掌拍向红纱的头,虞药纵身扑倒红纱,挨了昭先生一掌。   他发现,这一掌并未对他造成任何实质性伤害,他只是胸口钝痛了一下,紧接着便挥剑重新上前。   昭先生头发似铁甲,手指甲锐利可当短刀,硬生生接了虞药十几招,而虞药的步法,在接招中竟越发纯熟。   虞药身动的速度越来越快,昭先生开了煞眼也渐渐地开始看不清,他一指戳去,划破了虞药的衣服,他明白,好机会,能抓到。于是第二指便直戳向虞药身形遁去的方向。   但是,虞药更快,已经到了他的身后。   昭先生感到背后一阵杀气,那是腾在空中的虞药,怒目闪着银光,举起锋利的剑,即将削掉昭先生的头。   昭先生咬破手指,一只煞兽破地而出,将昭先生托起,把虞药生生撞开。   虞药被弹开,先奔去红纱身边,一剑劈断红纱的脚链,将他打横抱起,飞身来到勾玉身边,把红纱慢慢地放下。   勾玉拽住他:“你感觉怎么样?你是不是跟谁签了什么咒约?”   虞药张了张口:“……我真的不知道。”   说罢他又问:“师父和雪刀师兄呢?”   勾玉有点担心,但还是回他:“师父……在主室,雪刀师兄……早就……”   正此时,万千硬针从背后袭来,虞药转身,将剑立在地上,剑气荡起一阵狂波,将飞来的硬针全数顶了回去。   虞药飞身而去,煞兽嘶吼而来,双方气流卷起,交锋不止,地面摇晃起来。   一阵厮打后,胶着难赢,虞药落在地上,望着那精力无穷的煞兽。   他确确实实大有进步,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力量,他看得更远,更清晰,他身上的每一块骨头,每一根筋,都焕然一新,这是丹的作用。   但总是差些什么。   差些什么。   兽煞扑了上来,虞药闭上了眼。   他脑子里满是日复一日的训练,长年的奔跑,精疲力竭的晕倒,他身体崩溃的那一刻,他在做什么呢?   躺在地上看星星。   那时候,他想,有朝一日,有朝一日,出人头地,登入天宫。   后来他不再敢想。   但是他突然记起来了,在煞兽扑来的气旋中,在逼来的死亡中,他想起了属于自己的星辰,高过他平凡人生的星辰。   虞药睁开眼,把剑扔在地上。   他迈好步,侧身,凝气。周身筋脉活络,脉络打通,他第一次,能听得清世上的每一个声音。   他伸出手掌,慢慢地划过身前,聚出全身的真气。   余公子看着虞药,周身突然乍现银光,萦绕不去,侧身对着扑来的煞兽,慢慢地,一掌侧推过去。   风随着掌推动了一下。   煞兽奔袭的步伐生生停住,受了掌风,轰然炸散,骑在煞兽身上的昭先生,也被掌风刮过,散在了银光里。   死在虞药掌风下的人,倒不流血,他们化成淡粉色的芍药花瓣,飘散在银光下的空中,随着风淡淡地远去。   余公子愣愣地望着漫天的花瓣,他向来生死无感的脸上,竟有了些天真的意味。   又看到,虞药转过身,盯着他。   余公子笑了:“该我们了。”   虞药没有笑:“把我师父还给我。”   余公子反脚踹开门,指着屋子里晃荡的残破躯体,打了个响指,让汤一碗长回了舌头,又冲向虞药:“来吧。”   虞药冲身上前,一掌拍向余公子,却被他一脚踹开。   虞药手腕被弹得震颤,直被推出百米,好容易稳住身形,在地上划出一道步痕。   好强。   他在这样的力量压迫下,出于本能地发起抖。   余公子跳下来,走近他,上下打量他:“你,成仙了啊。”   虞药亮出拳和掌。   余公子眯了眯眼:“不错,不像你师兄,不自量力,愚蠢。”   虞药紧紧地盯着他,一字一句:“我的师兄不是愚蠢,他只是焦虑太过。”   余公子笑了:“不过你刚成,还不熟练。”   虞药防备着。   突然,余公子一个身形闪到他面前,虞药大惊,他根本看不清余公子的步法。   余公子一拳砸在虞药的脸上,虞药的脑颅便碎了一道缝。太快了,他瞬时滚在地上,因为脑子充血,一瞬间就已经事实上死亡。   但金丹通经脉,银光布满全身,仙气渡脑,修补起来。   余公子抱着手臂等他。   虞药在一片黑暗中突然醒来,一睁眼便是好整以暇的余公子。   余公子笑了笑:“三次,我给你三次机会死,第三次,我就要灭了你。”   勾玉趁没人注意,爬过去捡起银龙剑。   余公子拍拍身上的尘土:“接下来,斗法术吧。”   他说罢,便一挥手,从空中掏出了一个布兜,从中拿出了一个巴掌大小的丹炉,他把这丹炉往空中一抛,丹炉在空中迅速膨胀,大过一颗巨树。   余公子一合掌,盯着虞药,笑得有些愉快:“开始吧。”   丹炉在空中飞速旋转起来,卷起一阵风,挂着地上的人往炉中填,地上的人拼命地抓住地上的草,墙边的柱,周围的人,但没有任何用处,仍旧被卷进去。   虞药见状想去拉住师兄弟,却发现,卷起来的,都是煞。   待地上的煞,除了火云,悉数被卷进丹炉,丹炉便突地燃起火来,烧得亮堂堂,里面传来一声声惨叫,火光发绿,一焰一焰往上腾越。   不消一会儿,惨叫声便消停了。   余公子的眼,是血腥的通红,他松开手:“来吧。”   余公子一掌拍来,功力远非往日可比,虞药急忙逃开,那掌风打穿了墙,也烧绝了墙外百里的草木,火光绵延不绝,几秒便将生物烧得焦黑。   虞药看得心有余悸。   余公子一挥手,丹炉缩小落在他手中,余公子将它收了,又看向虞药,笑起来:“你跑什么?”   虞药盯准了余公子的死角,一步冲过去,速度比他之前还要快,他一掌劈向余公子的脖颈,掌风锐利,此击九成把握。   然而,失算了。   余公子毫发无伤。   虞药跳开,一掌推去,银光呼啸而去,余公子深吸气,一口大火吹来,阻止了银光涤荡。不仅如此,余公子手指一动,地上走蛇爬虫纷纷破土,刹那化成野兽,从四面八方向虞药扑来。   虞药躲来闪去,数量太多,实难招架。   他堪堪躲过一只猛兽的口,又险些落入另一只的爪,他好不容易挣扎地离开野兽堆,又一转眼看见余公子双指直奔他喉头。   虞药躲闪不及,被直插喉咙。   他跪下来。   倒在地上。   余公子跳远开,看着野兽们撕咬虞药的尸体。   想了想,竟有些惆怅,道:“算了,就这样吧,我玩腻了。”   他看着被野兽们撕碎的虞药,蹲下来,对着他死不瞑目的眼:“我要把你师父带到西域,让他给人说书。至于你嘛……”   余公子苦恼地想了想,又一拍手:“好,你不是伤残成什么样都会长好吗?那就表演这个吧!”   他自顾自地开心起来:“好好好,这就准备回去!”   他说完就去屋子里搬汤一碗,看也没看瑟瑟发抖的勾玉和红纱。   但就在余公子进了屋子那一刻,勾玉抱着银龙剑,不顾野兽也上来咬他,冲到了虞药身边,把剑塞进他手里:“虞药……虞药!醒醒!醒醒!”   银龙剑放在虞药手里,倏地闪了一下光,虞药的身体围绕着金丹,以极快的速度修复起来。   勾玉帮忙把虞药的碎片拢过来,方便他尽快修复。   勾玉正拼命忙着,却被一脚踢开,抬眼看,驼背的火云正趾高气昂地看着他:“滚蛋!不要坏了公子的好事!”   说着便一脚踏来,企图用脚搅散虞药的一滩肉。   勾玉吼了一声扑上去,跟火云厮打起来。   虞药仍在尽力地拼凑自己。   余公子踹了一脚门,从屋子里走出来,肩上还扛着汤一碗,满脸地不耐烦:“吵死了,都闭嘴!”   他抬眼一看,愣住了。   野兽已经全部倒下,中间站了一个还不太完整的人,垂着头吊着肩,周身发着银光,那光越来越强。   虞药的身体拼凑完整,他抬头,瞳孔镀上了银边,银光闪如白昼,他咬牙切齿:   “把我的师父,还给我!”   他腾空跃起,剑光如霹雳,直劈下来。   余公子丢开汤一碗,转身跳开,虞药剑锋紧跟而来。   汤一碗在地上滚动,红纱扑过去将他扶起。   余公子对着虞药,发现他周身气流已大不同,进入了暴烈失智的阶段。   虞药的瞳孔已经全银,他垂着头,突然不再动。   两山间,毫无征兆地陷入一片诡异的安静。   一声惊天动地的炸裂声,焦黑的恐九山中突然腾飞出一条银色的巨龙,光芒如旭日初升,盘旋山空,挟风带雨,朝着虞药飞来,落在虞药脚边。   虞药跃上,抬头看余公子,眼睛中已恢复神智,他把剑横起,那剑已然开刃,闪着冰冷的光,虞药道:“来吧。”   余公子猩红的瞳孔浮出黑色的咒文,他咬破手指,在手心一抹,合掌催,雷火大螭自天边奔袭而来,嘶吼喷火,绵延数里,伏于余公子脚下,余公子跃踏其上。   水火对垒,一触即发。   一声龙哮,水火冲撞在一团,滔天威力,直卷山倾。   雷火大螭所喷之火,尽被银龙所化,而遇银龙之水便烫起一身泡,恐仙法而已。   银龙盘旋再三,一口咬断雷火大螭的头,嘶磨了两下。   虞药趁势由银龙之身,奔向对面雷火大螭上的余公子。   余公子抬掌格挡,却被虞药一掌接住,两人对掌,余公子使了十分力,此掌可屠天。但虞药接住,化余公子攻击为无形,余公子再攻,一掌推想虞药心口,却被虞药如影一样闪过,速度极快,在他侧面,一剑捅穿了他的心脏。   仙家剑可斩煞。   余公子的眼睛瞪得圆圆的,他抬起手仔细看,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动弹不得,身体的力量在消失,而道法竟倏地一下好像被抽干。   从未输过的余公子,第一次,如此接近死亡。   他不敢相信。   他眼前逐渐染上血色,模模糊糊,有遥远的来自过去的声音突然像在他耳边,有一种即将消散的脆弱从脚底一丝丝浮出来。   虞药慢慢地拔出剑,却被余公子拦住了。   余公子颤巍巍握着他的手腕,缓缓地抬起头,盯着他,濒死的脸上失去了血色,干裂的嘴唇抖索着:   “能不能……也让我……像花瓣一样?”   虞药盯着他,不明白他为何如此提议,但还是慢慢地松开了手,剑仍留在他体内。   虞药凝气,一掌推过去,余公子的躯体化成了花瓣,倏地散开了。   银龙剑掉了下来。   ***   虞药轻飘飘地落在地上,银龙盘在他的头顶。   他看向师父和师兄弟。   七金,回到了他们的手里。   汤一碗看着虞药,仍旧惨白的脸,仍旧温柔的眼,仍旧他的笑容。   师父说道:“你,长大了啊……” 第51章 七金旧话・第十回   火云看着天上,余公子和雷火大螭簌簌然如天外花,散在晨风里,惊地浑身发抖。   落地的虞药并未看向他,火云小步快跑,跑至门口,指着虞药,竟结巴起来:“你……你知不知道闯了多大的祸!”   虞药转头看了他一眼。   火云捻了个咒,就地荡起一阵烟,消失在他们面前。   虞药也不管他,跑过去和师弟一起扶起师父,扶他进房间。   战后的七金观,如今只剩下了他们四个人,虞药安放好了师父,扭脸就去各处收集雪刀之前的残骸,还跑了趟恐九山,去搬黄格的墓,勾玉跟着他一起。   红纱发起烧来,还躺在床上,勾玉去照顾他,虞药在清扫院子,把破墙补好,从日出忙到日落。   虞药扫着地,这是这些年间他做的最多的修炼,他手脚利落,扫着扫着笑意就爬上脸。   现在好了,现在他有力量了,不会再失去任何人了。   虞药把他的家认认真真地修补好,盘点了一下剩的钱,凑了凑,准备下山买些米和面,再买些砌墙的石灰,明天把墙垒好。   于是可以开始新的生活。   虞药这么想着。   他收拾完外面的时候,正好天黑,他急忙洗了洗手,准备下山去买些东西准备晚饭。临行前跑去跟师父道一声别。   汤一碗被放了下来,安放在床上,疲惫地垂着眼。   虞药敲门探了个脑袋:“师父,我下山去买些东西,马上回来。”   汤一碗睁开了眼,冲他勉强地抬了抬嘴角:“虞药,你先进来一下。”   虞药便走了进来,关上了门,走过去,跪在他师父身边。   汤一碗垂着眼看看他,透着一种气数将近的憔悴,来自整日整夜地不眠不休。   虞药小心地问:“师父有什么要交代弟子的吗?”   汤一碗笑了笑:“辛苦你了。”   虞药不好意思起来,红了红脸,低下了头:“如果我能……”   他刚说到这里便住了口,因为他突然明白,连他都尚且有保护同门而不能的悲愤,他的师父又当如何呢。   汤一碗仰头望着窗外的天空,长叹了一口气,这口气像极了死人的最后一口,沉重而轰鸣,在这口气之后,汤一碗有那么一会儿甚至没有呼吸,只是干巴巴地眨着眼。   虞药愣愣地抬起头,望着他师父,他有一种强烈的预感,今晚师父会死。   师父转头看他,眼睛里有泪光:“虞药,师父再拜托你一件事。”   虞药摇了摇头,他往后移了两步。   汤一碗望着他:“我没有办法……我不能……”   虞药马上道:“我会照顾师父的,衣食起居我都会照顾师父的!还有师兄弟,七金的人,我一定!”   汤一碗笑了笑:“我知道你会的。”   “所以!”虞药哭起来,“请相信我。”   汤一碗的目光,悲伤至极,他道:“拜托你了。”   虞药转开头,不看他,颤抖着啜泣。   汤一碗望着虞药,师父也在流泪,他的泪不为自己流,现在也不为他死去的师弟、爱人、弟子、散去的门派流,他为虞药流,因为他还是要说:“对不起。师父真的没有办法,再继续活在世上了。”   虞药咬紧了牙,拼命摇头。   汤一碗看着他:“大人们……不是那么坚强,给你添麻烦了。”   虞药扑在地上,颤抖起来,他哭着喊:“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别说了!我来!”   他蹭地站起来,冲出去,拎着剑又冲回来,哭的花脸盯着师父,眨掉眼里的泪水以便能看清,他把剑抵在师父的心口。   汤一碗最后看了一眼他,轻轻地笑了笑:“辛苦了。”   虞药咬紧牙,一剑捅穿了他师父的心口。   勾玉听到响动便冲过来,目睹了虞药奋力地一刺,师父的头便猛地垂了下去。   他冲过去,扑向师父,可银龙剑一击便夺干净了师父的生命,连一刻的残魂停留都没有。勾玉站起来拽着虞药的领子,拼命地嘶吼着什么,可虞药什么也听不清。   虞药晕倒了过去,手里的剑落在了地上。   他再醒来,睁开眼,便是七金的屋顶,那破败的惨梁,临时搭出的遮风挡雨的小空间,他愣愣地盯着。   勾玉坐在他身边,看了他一眼。   勾玉给他递了口水,虞药摇了摇头。   勾玉放下杯子,叹了口气,问他:“接下来怎么办?”   虞药慢慢地转了头:“我留在这里,还有些墙没有补好。”   勾玉看他:“我也留下来。”   虞药慢慢地坐了起来,他只觉得浑身乏力:“也许会有人来报仇。”   勾玉听这个轻蔑地笑了一下,又看着自己的手:“我记得有人说,同门当死七金道。”   虞药舔了舔嘴唇,眼神放空了一点:“我以为我要死了。剑刺丹的时候我还有意识,火烧山的时候我也有意识,之后就昏过去了。那把刺我丹的剑就是银龙剑,我甚至不知道它是从哪里出来的。但是银龙剑刺丹,使丹被银龙所炼,再加上仙煞火强催,金丹入仙,这剑,好像也认我了。”   勾玉转头看了看他,有些感叹:“虽然上山寻银龙剑的人众多,但是会用这种绝命法炼丹的会有几个……”   夜深了,七金观那颗断掉的树上,停了一只野鸟,咕咕地叫起来,在静谧的夜里分外清晰,虞药和师兄弟埋葬了死去的同门,正坐在院子的地上吃素菜。   红纱给虞药夹菜,还帮他倒水。   虞药看着他笑了笑:“我不会赶你下山的。”   红纱眼睛一亮,往虞药身边凑了凑,虞药伸手摸了摸他的头。   勾玉转头看了看破破烂烂的七金:“如果我们俩都下山去给别人念经,不用两个月,就能把这里修补好。”   虞药也跟着师兄转了转头:“嗯嗯。”   勾玉伸着筷子指指点点:“把七金的匾修大一点,外面挂一个,下山贴一些告示――以前师父就不爱宣传,闷起头招不到人的。”   虞药:“嗯嗯。”   勾玉又想了想:“然后师弟你来教他们修仙。”   虞药:“??我?我自己的都是误打误撞……”   勾玉直直地看着他:“可是你最努力,你知道如何修行。这样吧,我来判断是否能修行,你来带他们。至于实在没天赋的,想留自然可以留,我七金不驱凡人;不愿意修行的,那就……代表七金,做些利于乡镇的好事。”   虞药:“嗯嗯。”   勾玉动起脑子:“这样一来,是不是还应该跟官府搞好关系,我看大门派都有跟官府联系的人……”   虞药:“嗯嗯。”   勾玉拍他的肩:“师弟,振兴七金,全靠我们这一代了!”   虞药:“嗯嗯。”   红纱:“嗯嗯!”   而门口,却突然传来一阵山呼海啸般的鼓声。   虞药拿起剑就冲出去,看见门外站在浩浩荡荡的一群人,看不到头,火云站在最前面。   他举着臂膀,对着后面的人大喊,喊得唾沫乱飞,声嘶力竭,满脸通红:   “余公子!昭先生!通天大师!   他们死了!   他们死了!   死在哪里?!死在哪里?!   都死在七金派里!   我等居西域,为煞主,何时受过这样的屈辱!身死异乡!   兄弟们!   兄弟们!”   他是如此激动,从这群人的最左边跑到最右边:   “报仇的时候到了!   记住他的名字,他叫虞药!   他是七金派人!   我们要他们,血债血偿!”   众人举着手里的武器,一波接一波地呼喊着:“血债血偿!”   “血债血偿!”   虞药看着他们,歪了歪头:“?”   勾玉也赶出来,听了那边的发言,啐了一口:“不要脸!”   火云刀一指,众煞就要扑上来,虞药迈前一步,手臂一伸,远处银龙剑飞驰而来,落在他手中。   虞药前行几步,环视众人:“我誓守七金,劝各位不要与我为敌。”   众煞止了步,互相看看。   虞药持剑,银色的光明逐渐镀满全身,他的衣物尽皆更换,一袭白衣绣金鹤,红靴青饰银腰带,束发散于肩,脸上污垢尽去,眼眉一抹桃橘红,额头三片红色花瓣。   他上前一步,飞剑出手,在地上划出一道长痕,道:“过此线者,必死。”   众煞看向火云,火云掏掏怀中,拿出一个烟筒,朝天一拉,一道红烟喷薄而出,在北海的天空上炸成了红兽状的烟花。   火云盯着虞药:“你死定了。”   不一会儿,便听天上有马蹄声纷沓而来,浩荡不止。   一白眼煞神策马奔来,手持一柄流金鸟头长/枪,直挑向虞药,虞药抬剑格挡,将他忽地拽下马。   后来者越线众,如水泄坝口,汹涌不止,携枪带剑左突右出。百宝兵器,走兽妖煞,术法变化,不计其数,来势汹汹,尽与虞药战于七金观口,浩荡尘烟,席卷山间。   数倍来不止,势必荡平七金。   一夫当关。   苦战。   ***   另一边,当日恐九山一烧,平仓山下的人便纷纷议论,这好端端的山怎么会烧起来?   有人道,恐九山近平仓山,平仓山有个七金观,可能有些主意,便想上山问问清楚。又有人道许久不见七金派师父下山念经,怎么回事。   一个大汉拍头道,前些日子七金观上下来几个孩童,说是脱了道派,说些什么有妖有煞的疯话,没人听,不如去问问。   于是许多人来找七金派下山的几个弟子,最大的王姓弟子刚开始不愿讲,听得这些都是山下街坊,无有外人,才下跪磕头,哭哭啼啼,把妖煞上门屠门之事和盘托出,师父师兄知必死无疑,送年幼弟子下山。   众人一听便忿忿不平,其中有个年青人叫子陵,素来爱打抱不平,自小在北海昌崖派习武,去年回来为老夫守灵,听得这其中曲折,更是恨得牙痒痒,转头便带着几人去了官府。   哪成想,连官使都没见着,子陵恨极,在府衙门口大肆喧闹,引得众人来看,本以为要被收押,谁知官使叫他进去,只叫他一人而已。   官使见了他就一脸苦哈哈,憔悴又无奈地问他要如何。   子陵挺着身板,也不坐,昂首挺胸:“当救七金派。”   官使唉唉叹了两声,自己坐了下来,又问:“如何救?”   子陵答:“平仓山守卫官兵。”   官使叹气:“平仓山个守卫官兵一千人,昨夜来报,西域聚众三千,已经上了平仓山,且似有越来越多之象。”   子陵答:“北海守卫官兵。”   官使叹气:“北海四十一区九十镇,昨夜也通通有煞入,便告各地官府,此乃西域煞主与七金派一门之仇,西域举全境之力,必讨七金,与其他人、地无关。”   子陵愣了,他想了一下又答:“可,西域内斗之后,全境早已陷入妖煞之手……”   官使瞪了他一眼:“你跟我说这个干什么?人家抗击妖煞的时候三界也没人去管,现在妖煞占西域,要杀七金,我们要以北海的名义掀起战争吗?”   子陵瞪圆了眼:“可是……可是……”   官使摆手:“别跟我可是。前段时间,有西域妖煞来镇上,屠了一茶馆的人,我寻了半天,才抓了两个小煞,领头的那个是个叫余公子的人。”   子陵马上问:“什么人?”   官使道:“西域领主二当家,听闻,是阎罗界第四。”   子陵失了一下神,舔了舔嘴唇:“阎罗界……当真存在?”   官使道:“天宫都有,阎罗界怎么不会是真的?不过……也确实不怎么见阎罗界的煞来人间……”   子陵怅然了。   官使又叹口气:“这位公子,我也是习武之人出身,北海义理行天下,同胞遇此灾我也难受,可问题是,我总不能卷整个北海进去。况且北海乃无神之地,登仙者寥寥,而西域法术之地,成仙者众多,若战西域,恐怕难得天宫相助。再来,北海道法门派不多,多是武行侠客,如何斗得过西域煞之法术?”   子陵紧皱眉头:“当真,没有别的办法?就眼睁睁地看着西域妖煞来此地横行霸道?”   官使站起来:“请回吧。”   子陵拂袖,语带讥讽:“义理只在旗鼓相当之时才敢申,处于弱势便噤声,好一个‘北海侠义’啊!”   官使摇了摇头:“我有职责在身。”   子陵咬牙离去。   再回聚首处,众人围上来问询事如何,子陵将官使之言一一转述。   众人一听,也都是丧气,便要散开去,王姓弟子扑在子陵脚边,磕了三个响头:“公子!我本被卖入西域车队,去了也是做炉鼎,师父将我救出,给我吃喝,教我读写,带我修炼,恩重大于山。但我卑微懦弱,没有本事,没有办法,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扑上来,师父留在七金观。我的师兄们,送我们出观,直到现在还没有下来!我的小师兄,凡人凡根,在恐九山上为了带我们下来,浑身是伤,奄奄一息,没有一块好皮,还是回了山上,一年未有音讯,昨夜火烧山崩,不知道他怎么样……”   王弟子哭得肝肠寸断:“我本当照顾师弟们,不负兄长所托,奔走多时,未有人信,现在已将师弟安顿好,您也知道了详情,若实在不能出手,可否借我一把剑?我已成人,自当报恩,若死,必死于平仓山……”   子陵低着头看他,不忍心地转开脸:“你才多大啊……”   王弟子伏在地上,死死地拽着子陵的裤脚,拽得手上青筋暴露,浑身颤抖。   子陵蹲下来,一把将这小孩儿拉起来:“既然妖煞人多,七金也必有人来助。”   子陵带着王师弟,拉了两匹马,便踏上了奔程。   他们从平仓镇出发,快马加鞭,要跑遍北海四十一区九十镇,去寻民间门派,寻高手出手相救。   他们不停不休,大大小小的门派,他们都去,没有时间详谈,且各地已大概知了此事,也明白西域发的确确实实是针对七金的屠门令,与它人无关。   子陵驱马跑遍每一座山,跑过每一个镇,他大声喊:   “北海人,出来!北海人,出来!”   “西域妖煞,来我土地,杀我同胞!屠我同族!诛灭门内良善人!”   “北海守土居于家,来煞斩我家中人,血涂墙,肉作汤,祖辈基业都沦丧,骨头全被畜生抢!天道何在!天理谁障!”   “北海人,出来!北海人,出来!”   “带上刀,配上剑,同我直奔赴平仓!除煞!杀妖!天理昭昭!天理昭昭!”   他的马奔过山,踏过街,声壮而烈,卷起一阵尘土,但却又轻飘飘地散去。   子陵同王弟子,兵分两路,一刻不停,日夜兼程。   子陵嘶哑着嗓子喊,他的声嘶力竭传在每一个人的耳朵里,传在习武或修仙的人耳朵里,传在书生和路人的耳朵里,甚至也传在西域来使的耳朵里,只换来一个冷笑。   他一个镇一个镇地跑,一座山一座山地爬,他如此真切,他字字泣血,他的嗓子已倒,像破锣一样喊着。   然而,无人响应。   他跑了二十个区,拜访了千百道观武馆,许多并未让他入门。   子陵累死了自己的马,他花光了自己的积蓄,当了自己的剑,每日只吃一顿,骑着一匹同他一样瘦弱的老马,继续奔波着。他一夜间白了头发,几日间便瘦得像一根竹竿,走路上马都颤巍巍,却声音洪亮而沙哑,他意志高昂,身体却迅速奔溃。   他一镇又一镇地跑,一山又一山地爬,呼喊着一遍又一遍“同我救七金”。   孤单的旅程,一个人的旅程,听不到回应的越走越绝望的旅程。   终结在祥龙镇。   镇口浩荡地列了一队人,领首的人一见子陵便俯首:   “北海权家,愿随君去,救七金,除妖煞!”   子陵望着他们,忽然哭起来。   子陵谢绝休憩,继续前行。在义莱镇,有北海燕门在镇口相迎,燕门弟子持剑赴七金。   在红旗镇,有北海孙家在镇口相迎,孙氏子弟持剑赴七金。   在雄塔镇,有北海皋昌派弟子相迎,皋昌弟子持剑赴七金。   在澎湖镇,有北海昌崖派传来口信,三日前已有弟子奔赴七金。   ……   子陵跑遍了四十区,死在了去第四十一区的路上。   那日天空烈日炎炎,干烤着这片土地,老马费力地抬着腿,走一步滑一步,子陵牵着老马,眼前的地面飘飘忽忽,他张着嘴,伸着舌头,干渴得每咽一口唾沫便如同吞一把刀。   他自驱地迈着步,像是死后的惯性,仍在前进。   终于在迈了某一步后,便再也迈不动,扑在了地面,滚烫的地面熏着他的生命,他努力睁着眼睛,望着远处,看见一队人马,看不真切。   却能听见浩荡的马蹄声,朝平仓山的方向奔去。   太累了,便闭上了眼睛。 第52章 七金旧话・第十一回   一波又一波,西域来煞没完没了。   虞药已经战了五天五夜,他画的线消了又画,画了又被挤,如此反复,早已数不清次数。七金观的周围,连根草都已经长不出来,方圆十里,一点生气不见,西域煞种聚在五里之外,喘息着,准备下一波攻击。   虞药和师兄弟,各个精疲力竭,连日来只吃素菜和干草,虞药和勾玉一人一边,力扛来犯,看不到尽头,也不知道极限在哪里。更加不明白,为什么来犯越来越多。   转机发生在第六日夜晚。   当晚一批白发妖煞待于前阵,磨刀霍霍,伺机而动,却在将扑之时听得左山冲上一阵嘶吼,一群道袍之士御剑飞来,拂尘一挥,硬生生地逼退了白发妖煞好几里。   领首人打着旋落在虞药身边,朝他一拜:“北海权家,特来助七金抗妖煞。”   虞药还没反应过来,权家子弟尽落于阵前,持剑作揖,又面向对面妖煞阵。   虞药也不多说,朝领首人抱拳:“北海七金,谢各位出手相助,大恩必报。”   领首人挥了挥手示意不必多言,又请虞药予以支配:“既然贵派战已久,必知对手招数,请排阵。”   虞药谢过,便开始分配人手。   不消一会儿,竟又听得山右边传来马蹄之声,浩荡一队来的是着马褂武服之士,来者到阵前,不停马而翻身下,一手摁马背,一手抽刀,甫一落地便斩两人,武道之人尽冲阵前,一个武人则来到虞药身边,报了自己来路。   北海来人越来越多,至第八日,双方人数基本持平,妖煞有五千人之众,北海有五千余人,百余家门派。交战于平仓山,不止不休,声势浩大,闻者失色。累北海剑侠之尸逾千,填两山之间,阻舀湖之流水;积西域妖煞之头颅逾两千,煞血染平仓山土与树,满目尽是猩红,不见一片完土。   平仓山下官使不见北海其余地方来官,闭门不出,北海大司三令要求其联合北海各部抓“北海判贼”,斩首惹战罪魁祸首,官使不从令。   特使来访,问:“不阻乃求战,使北海战西域,拖北海入战,是万古罪人,可否?”   官使答曰:“要战就战,去他妈的。”   王弟子又将七金之事广传北海,一时间群情忿忿。无神之地遭煞踏,屠门不见神仙助,罢罢罢,求不得风调雨顺,拜不来阖家安康,神弃之地当自强。今日之七金,有可能是明日之你我,王法不昭,天理难求,算算算,妖煞肆意踏三界,今朝又统西域境,道门修士战于前,北海人丁逐煞出。   北海各地的西域使馆,尽遭驱赶,官府一开始试图镇压义兵,到了后期不再插手,待全城反西势起,官府便出兵联合了民间义勇,各地声势愈隆,甚至波及到了东湖和南菱。   西域妖煞在北海全境遭遇抵制,又在平仓山节节败退,终于离了北海境。   但大家都明白,北海与西域,免不了要一战。   众武家道门战后聚与七金观,都明白大战在即,而现在的重点,事实上在于天宫。   勾玉道:“天宫素来讲‘不插手人间事’,但西域、东湖、南菱成仙者众,都有对应的守护神,尤其是西域,发生强盛之乡,得道者众多。天宫的‘不插手人间事’,多半指的是,只要不打着大军入别境的主意,他们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像当年西域欺压南菱,在一地作恶倒不重要,一旦波及的范围大了点,参与人数多了点,马上就被止住了。多半因为天宫里南菱的神仙便不乐意,便可跟西域的神仙打个招呼,西域那边便适当地收敛了一点。   本次北海之所以落入此等境地,一是北海无神,难说得上话,二是西域妖煞同西域登仙之人的关系不清不楚,对侵我北海之事并不太在意。”   一位道士插嘴问道:“为何这位道友对天宫之事知道这么多?”   勾玉回他:“师父曾登仙,因为一些事情未留在仙班。”   那道士点了点头。   勾玉又道:“如今之计,需有人将此事同天宫打个招呼,能得助力当然好,得不到的话,哪怕不受阻挠也算好事。”   一位剑客问道:“谁能登天呢?”   勾玉看向虞药。   虞药一愣:“我没登过……”   勾玉上下看看他:“应该很快会有人来渡你的吧。”   虞药不明白:“渡我?”   “就是带你上天宫。”   此话说后的第三天,虞药见到了那位来渡他的人。   当晚刚过子时,虞药躺在床上刚刚入眠,便忽感一阵柔风吹面,梦境突然澄净,身体也轻飘飘似要飞起来。   这舒服的感觉虞药刚体会一会儿,便突然意识到恐怕有诈,便在梦间念咒催,将自己逼醒。   刚醒来,便听得一清脆女声:“唉?这么警惕呀。”   虞药看过去,窗台上站着一个半人高的女童,一身绿萝裙,赤脚,银镯,青色披帛摇曳在风中,飘摇抚摆,仙也。   女童脚尖轻点在台上,并不沾地,浮于空中。   虞药猜了大概,还是问道:“姑娘找谁?”   女童噗嗤笑出来,轻飘飘落在了台上,坐了下来,晃着两条腿:“找你呀。你是虞药嘛。”   虞药点点头。   女童又问:“我叫你什么呢?”   虞药便答:“虞药。”   女童嗔怪一声:“真笨,我问你字为何,怎样称呼。”   虞药尴尬了一下:“无……无字。”   “唉?”女童歪了歪脑袋看他,又转头看了看这房间,“我以为这里虽不是什么名门大派,也是个小有名气之地,怎么如此破败呀。怪不得他们不愿意来。”   虞药低了低头,突然被这么讲,他有点不好意思。   女童拍拍手:“算啦,我叫浮弋,来此渡你登天宫。你准备去谁处呀?”   虞药也问:“谁?”   浮弋又无奈了:“就是本门之前登仙的人呀,要先带你去拜本门仙,再由本门仙带你拜仙督会,之后再宴请天宫众仙,之后你便为小仙,之后评选过了呢就是中仙,再评选就是上仙,再选举呢就有可能进仙督会……”   “等一下等一下,”虞药急忙伸手拦住她,“本门没有仙。”   浮弋大惊失色:“那你是你们门派第一个登仙的吗?”   虞药挠挠头:“不是,但现在就我一个……”   浮弋跳了下来,慌了:“一个人,我没有见过这种的……或者,你是谁的后代,修得哪一派功?”   虞药给她倒了杯水:“你要不要先喝点水。”   浮弋瞪了他一眼,一把抓过来灌了下去。   虞药回道:“嗯……我是凡人入的七金派,是虞家庄虞意的后代,修的就是七金的道法,就是跑山啊炼丹什么的,然后……”他还没说完,就被浮弋可怕的眼神瞪得灭了声。   浮弋刚才的仙气散得差不多了,她颤抖着请问:“那么……你怎么成的仙呢?”   虞药道:“就是我在山上跑,然后……”   “说重点!”   虞药吓一跳:“我捡了银龙剑。”   浮弋大惊:“什么?!”   虞药转身找了找,从他的衣服中把银龙剑翻出来,递给浮弋:“就是这个。”   浮弋连忙后退:“我不敢碰这个,这是开天辟地的元尊武器,没人敢碰的,除了它的主人……”她突然抬头,“那也就是说,它认你了??”   “……应该是吧。”   浮弋还在惊恐中:“什么情况,我搞不明白了……”   虞药又给她倒了一杯水。   浮弋蹙眉叹气:“这样的话,先带你去找找北海之前登仙的人吧……”   虞药便跟着她。   浮弋挥了挥手,轻飘飘地飞起来,又拉着虞药,准备往天上去,可他们兜兜转转却怎么也升不上去。   虞药问她:“是不是我太重了?”   浮弋奇怪起来:“怎么回事,没有这样的事呀。”   虞药又问:“是不是只要往上去就行了?”   浮弋看看他,点点头:“总之要先往上飞,是不是我太累了?……”   虞药往前走了一步:“得罪了。”   说罢将浮弋打横抱起,略一踏地,地面猛地一陷,虞药自地面弹射而出,直冲云霄,浮弋尖叫一声,抱住了他的脖子。   他们直向上冲,浮弋搂紧他的脖子大叫:“停!!――”   虞药止步,浮于空中。   浮弋挥了挥右手,万千云散,一道宏伟大门竖于面前,有数米之高,金碧辉煌,红门镶金铜狮头,两门边各占一凶神,持斧钺,着锁甲,怒目而视。   大门高匾上书:天道。   浮弋拍了拍虞药的手臂,虞药弯了弯身,浮弋跳下来。   她挥了挥手,两凶神侧身让路,大门缓缓敞开,里面更是仙气渺渺,空灵无边,一声厚重钟声远来,威严无双。   虞药跟在浮弋身后入了门,门边缓缓合上。   浮弋站定,上下打量虞药:“本看你长相,还以为是名门之后,没想到是个凡人,也罢,就先带你去看看北海前仙吧。”   虞药有点不好意思,跟在浮弋身后。   浮弋招来一只青鸟,邀虞药一同登上,便飞向西边。至一铜门前停下,跳下坐骑,朝里而去。   铜门内有一人正在练书法,此人一身白袍,个子不高,看起来已有花甲,嘴角两边各留两道细长白须,脸邹巴巴的,嘴总是不自觉地撇着。被浮弋叫了一声,抬眼看来,那眼细长,灰瞳。浮弋称他“岑仙人”。   岑仙人听罢,扔了笔,踱步过来,上下打量虞药,他凑得非常近,甚至嗅了嗅。   虞药不好意思地往后退了退。   岑仙人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不让他往后退:“好强的仙,居然是我北海人?”   虞药点了点头。   岑仙人又皱起眉头:“你好像有点招煞啊。”   虞药想点头,又没点。   岑仙人松开了他:“你是哪派的?什么仙?”   虞药老实回答:“七金派。好像是银龙剑的仙。”   岑仙人顿了一下又继续:“七金……汤一碗是你什么人?”   虞药眼睛一亮:“是我师父,您认识他?!”   岑仙人摇了摇头:“不熟,同为北海人,讲过几句话,他没待多久就返尘了。不过说起银龙剑,你不是银龙剑的仙,银龙剑只是一把武器,认主罢了。”   虞药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岑仙人又看向浮弋:“小祖,是要我引荐他见仙督会是吗?”   浮弋请了安:“岑仙人肯帮忙就太好了。”   岑仙人摆摆手,笑起来,像一只老鼠:“哪里话,我也想此地北海人多多,否则只我一个,也孤寂得很呢。”   虞药倒是十分想见仙督会,因为他记着勾玉交代他的事情,要告备仙督会他们准备与西域开战的事情。   岑仙人说是稍后带虞药去,却并未提及之前虞药安于何处,浮弋看岑先生一直不开口,索性让虞药跟着自己,出了门。   虞药望着仙境飘渺,不见人气,但听威压。   浮弋倒是叹了口气:“北海真是人丁零落。”说罢她笑笑,看向虞药,“见了仙督会的人你要说什么呀?说些好听的,他们喜欢念诗。”   虞药点点头:“我有事找他们商量。”   浮弋笑着问他:“什么事?”   虞药答:“北海道侠家,要与西域妖煞开战。”   浮弋的笑容止在脸上。   当夜仙境入星间,便是天宫的夜。   星居远处,月亮眼前,均绕着会场转,翠鸟飞于头顶,其尾燃粉火,点点光亮坠地便成花,箜篌响,美酒催,仙督会众仙一一飘落各座位。   首个来的,是个男仙,衣着华贵,金光闪闪,眉目金亮,从天外飞来,御剑,飘落于位,正好盘坐下。是为葆兰。   他坐下,周围仙子鼓起掌来。   浮弋捅了捅虞药,虞药也鼓起掌来。   第二个,是个女仙,华丽自不必述,乘飘带滑下,正好落在位置处。是为湘厄。   众人再鼓掌。   第三个,是个男仙,是乘坐骑来的。   众人再鼓掌。   第四个,是个……   众人一直在鼓掌。   虞药数了数,他已经鼓了一百多个来仙的掌了,仙督会的仙子还没有来完,虞药转头问浮弋:“你们每天晚上都这么吃饭吗?”   正陶醉在目前这个男仙着陆的浮弋看了他一眼:“怎么了?”   “那个……”虞药挠了挠头,“一共多少个啊。”   “一百九十九位。”   虞药:“……”   终于来齐了,虞药已经忍了很多哈欠了,最难能可贵的是,来的一百九十九位,没有一个着陆的方式是一样的。   上座一排排坐的都是仙督会的诸位,中座和下座是其他仙子。   两边先对着道了声好,接着又在各座中互相道起好,忙忙碌碌老半天,终于坐了下来。   浮弋趁此机会交代虞药,这仙督会的各位都是平级,没有主事人,讲究得就是公平公正有事大家商议,不需要人间那般一层压一层。虞药记在心中。   待众人问完好,终于落了座,虞药十分地饿,在大家开始动筷子时候,便也吃了起来,但是吃得比较快。   仙督会水荷楠开口问了:“听说今日有一位新登天的仙子,是哪一位呀?”   岑仙人急忙站起来,恭敬而拜:“是这位。”说着朝虞药使了个眼神,虞药站了起来,朝在场各位拜了拜。   仙督会兆十二郎上下打量了一下虞药:“看起来倒是仙气极盛,听说你是凡人修炼?”   虞药点头,又道:“我想……”   他还没说完,便被单凤打断:“凡人练到此地步,着实不容易,想必付出了不小的代价才能登天吧。”   旁边瓠果接到:“也是,听闻也不是名门正派,乡野小村修道而出,想必更是辛勤刻苦,不像我等,论努力是断断比不上他的。”   众仙督哈哈哈笑起来。   易观边笑便摇头道:“见笑了这位……”   虞药接话:“虞药。”   易观便接上:“这位虞药,我等散仙闲适惯了,说些笑话你莫往心里去。”   虞药脑子有点反应不过来,什么往心里去,他们刚才说什么了?   易观又道:“登天后,该是赐冠号之时了。既然是岑仙人带上来的,那岑仙人可有什么好主意?”   岑仙人又一拜:“老夫才疏学浅,想不到什么。这不这两日还在练冰先生字帖,以提升水平。如果冰先生不嫌弃我北海愚钝弟子,不妨为我弟子取个称号,耀其光辉。”   被点名的冰先生连连摆手:“过奖过奖,我怎么敢,不敢不敢。”   众仙一起看向他:“冰先生可以,冰先生可以。”   于是冰先生站起来,朝诸位拱拱手,眯着眼睛笑:“实在是太惭愧了,太惭愧了。”   众仙鼓起掌来,为冰先生鼓劲。   虞药还是有点发愣。   冰先生看向虞药:“眉尾桃橘为吉兆,桃花目摇醉凡尘,三点花瓣修为高,大吉大利,可名之玉池贵人。”   虞药不知道为什么,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怎么想刚才那几句话也没有什么因果关系。   冰先生看向众仙:“献丑献丑,诸位意下如何。”   众仙鼓掌:“好名字啊好名字。”   “不过,”一素白衣的仙督苏白皱着眉,“玉池贵人虽然好名字,但这位总觉得差了点意思。当然,我没有别的意思啊。”   冰先生也看过来:“这么一说,好像确实有点儿,差了点什么呢?”   苏白又道:“是缺了点气质。”   一旁的金林子接话:“缺了‘从容’。”   众仙突然恍然大悟,一齐看向虞药,看得虞药一脸懵。   金林子又道:“从容是种很昂贵的气质,它与焦虑万万搭不上边,我们总是希望加入我们的人,有波澜壮阔临于面前也毫不所动的从容气质,山崩地裂于面前也坦然面对的平和心态。唉,这般昂贵的气质,与一个人成长的环境和派内的教化是分不开的,当然站的平台更高,自然看得就更远,这是不争的事实……”   众仙连连点头。   冰先生也道:“确实,遇事如流水,才是高境界啊。”   易观又叹气摇头:“方才看玉池贵人进食有些着急,要配得上赐封号,还是要多多修炼才好啊。”   单凤接道:“不错,我以这杯酒,敬玉池贵人,仙途漫漫,还需努力呀。”   兆十二郎看向虞药:“也该这位仙子说两句了。”   葆兰笑呵呵地道:“是是,你讲一下接下来的打算。”   虞药点点头。   “我北海道侠联盟近日将与西域群煞战,特请天宫诸仙予助。”   热闹的会场,一瞬间安静了下来,鸟也不飞了,乐也不奏了,酒也不喝了。   都看着虞药。 第53章 七金旧话・第十二回   其中一个仙督转头问另一个仙督:“他刚刚说什么?”   仙督回:“好像说是要打仗。”   众仙督的眼睛又一起从虞药脸上转到了岑仙人脸上,岑仙人正吓得两股战战。   公平督会没有级别,现在也没有说话,任凭这沉默蔓延。   终于,兆十二郎开了口:“为何战?”   虞药便将七金之事一一道来,也告知了当下凡间北海与西域水火不容之境况,预此战难免。   上座有位仙督问:“此战有多大把握?北海无神,道修寥寥,凡人如何战妖煞。”   这问句,自动忽略了天宫几位北海的仙,不过包括岑仙人在内,没有人有什么意见。   虞药刚要回他,另一位仙督便又发了问:“北海战西域,若是引了其他地域纷争又当如何,西域百姓当如何?”   他刚问完,便又有仙督问:“天宫素来不插手人间事,此战一出必有人求神,一地守护神当护其地,西域有神,北海又没有。”   紧接着便有仙督问:“此战名不正言不顺,因你七金一派,卷万民入战,不值。”   虞药应接不暇,这批发问的人与之前论“从容”的并不是同一拨人,他其实并未分清上座的各位仙督,谁发问他就向谁看去,脑袋转得像陀螺,一个问题也还没回答,上面的问题还在源源不断地抛来。   虞药渐渐意识到,有些问题,跟众仙督没有关系,事实上,北海战西域,如果只在凡间打,跟天宫也没有关系。   终于上面一波接一波的发问停了,终结在一个洪亮的声音中,威严无比地问:“为何一战?此不义战也!”   虞药抬头看他:“北海与西域积怨已久。北海无神地,受西域欺压更甚东湖、南菱二地。自西域妖煞占境以来,每每犯我北海,我等不敢言。今以七金之事为契机,宿怨积久待发,北海民心已聚,联盟已立,大将已选,粮草已储,刀兵已备。此战无论天宫打不打,我北海是一定要打的。”   岑仙人咳了一声,慢悠悠地插话:“我也是很了解北海人的,在我的印象里,北海是一个富饶又和善的地方,那里的人民……”   虞药抱拳:“我特来报备天宫,请仙来助。”   仙督们纷纷嗤之以鼻,甚至有些扔下了酒杯,厉声:“无耻凡徒,天宫叫嚣!助力之事想都不要想!”   “不错,在此等仙境谈大战,简直辱仙门尊严!”   虞药抬了抬声音,仍旧恭敬地抱着拳:“那么――”   他抬眼:“请各位不要挡我们的路。刀剑不长眼。”   此言一出,仙督会愤然而起,眼看着就要有人动手。   虞药实在是奇怪,转头轻声问浮弋:“众仙督为什么如此生气?”   浮弋一时不知道该接什么,旁边倒是有个小仙瞪了一眼虞药:“谁叫你讲话如此难听。”   浮弋有些尴尬,自言自语:“我看仙督们讲话也没有怎么好听啊,更难听好吧……”   那小仙瞪浮弋,浮弋低下头转开了。   终于有仙督打了个圆场,说还需商量,先用食,安抚了众仙的情绪,才让饭局进行了下去。不过虞药被“请”提前离场。   虞药也没争,走之前拿了一块饼,被几位仙督横眉冷对了,虞药有点委屈,这饼他啃半天了,剩了一半,总不能留下来吧,这样别人也很难办,还要浪费粮食,就好像去人家做客,走之前把自己茶杯里的茶喝完一样不是吗?   ――当然,这是虞药的逻辑。   总之,虞药拿着他的饼回了七金,两口嚼完,就准备起了大战。西域的动作很快,三万部队已经出了西域境,直奔北海而来。   虞药将人员按道法与武道修为划分,尤其是之前同在平仓山战过的伙伴,其中高阶的精锐选了一千二百人,划十三支,称为北海十三团,主攻平煞以上妖煞;其余仍保留各自门派番号,与七金一起,联合为北海联盟,主攻平煞。虞药回去之时,由勾玉为首的后备处已经将物资和人员名册调配计划安排完毕,为将西域来者堵在北海境外,他们事不宜迟,尽早出发。初步划定三道防线,疏散了靠近三防的居民,十三团及部分联盟奔赴一防,北海联盟大部队及北海官兵精锐部队守二防,其余部队守三防,各地驻守官兵待命而动。   ***   战,第一日。   天宫已经听说了北海与西域开战的消息,接上了兵,在西域与北海之间的一处原山。   当日,天宫的晚宴散得比往日早,互相道了别,不一会儿就三三两两聚到了一些人的宅邸。   比如东湖的仙官,多聚集在了葆兰的府邸。   仙官甲问道:“怎么办?”   乙回道:“不知道。”   接着数十位仙官齐齐望向葆兰。   葆兰唔了一声,又看看他舅舅:“舅舅觉得呢?”   舅舅虚汕子连眼睛都不睁,微微笑:“诸位还是太急了。”   众仙连道是是,说得好。   虚汕子睁开了眼:“此事与我东湖没有关系,我等当日在那小仙来的时候就已经出声劝过,他不听自然怪不得我们。”   葆兰眼睛一亮:“不错。假如西域赢了,我们既然已经劝过,那西域众仙也不能说我们没有帮过忙,是小仙执意要做罢了。假如西域输了――哈哈哈――那……”葆兰一愣,转头看向虚汕子,“要是输了怎么办?!”   “总是沉不住气。”虚汕子摇摇头:“小仙赢了又如何,大不了升他做中仙。”   葆兰张口欲言,却被虚汕子止住。   “天宫之格局绝不是他一个人可以改变的。”虚汕子捻了捻须,“天宫两千余仙,仙督会席位与各仙来处息息相关。比如,我们东湖仙八百位,仙督会里席位最多,占九十席,是当之无愧的第一大派。西域仙七百位,仙督会里席位数次于我们,占六十席;南菱仙五百,占四十五席。一个小仙,能如何?”   葆兰连连点头:“一个小仙断断威胁不到我们。不管输赢,他活下来,我们就联名选他升中仙,这么快的速度,他一个乡下来的野小子,还是北海这种地方,他感恩戴德还来不及。”   虚汕子轻轻笑了笑:“现在的问题是……”   “恐怕没这么简单。”屋中后排一个人突然插了话。   虚汕子停住话头,朝后张望,看见一个相貌平平的老人,便问葆兰:“这位是?”   葆兰向左问:“这位是?”   左又向左问:“这位是?”   左再向左问:“这位是?”   得了个答案。   右便往右传。   右再往右传。   最后葆兰道:“回舅舅,此乃我东湖三山大道二派宏明老君三弟子之五传人之徒,乐厚金官是也。”   虚汕子点点头,便问:“如何不简单。”   众人给乐厚让了条路,乐厚站出来:“小仙在东湖,守东坪郡一地。据小仙之见,此地百姓厌恶西域妖煞久矣。以往西域来煞作乱,因为我东湖诸仙与西域众仙的交情甚好,一直息事宁人,坊间多有不满,此次北海战西域,东湖人心动,恐怕……”   虚汕子不太高兴地抬手打断了他:“你是在暗示我东湖要参战?”   乐厚沉默。   虚汕子站起来:“我东湖国泰民安,风调雨顺,怎会参战。诸位,若是在守地中听到有人要求战,尽可以出些仙法,阻止一下这样的情绪。”   葆兰在旁接话:“对,吓吓他们,叫他们不要这么多事。”   虚汕子瞪了他一眼,葆兰闭上嘴。   虚汕子又笑了:“当然了,我们东湖是不会参战的。”   南菱的集会在兆十二郎府邸。   兆十二郎咳了一声:“下面北海已经和西域打起来了,诸位什么看法?”他问完便看向坐在主位上的空晴仙人。   空晴仙人点点头,众人便开始讨论。   单凤道:“我觉得此事与我南菱无关。”   众人附和。   瓠果道:“怕只怕西域仙责怪于我们南菱。”   单凤回他:“论起天宫,东湖才是第一大派,此事他们如果决定不插手,那么我们做什么也没有关系,西域仙要怪,也要先怪东湖吧。”   南菱仙都看向空晴仙人,空晴仙人耳垂厚实,笑得满脸福气,只是嗯嗯地点了两下头。   瓠果便道:“那我们就静观其变。若此事不波及天宫争端,下面怎么闹也随他们。若是波及到天宫,天宫势必要选一边站,如果选边不同,还可能引发天宫内战。虽然西域众仙向来偏袒西域,但此事未必。”   单凤点头:“如果天宫要参与此事,首先要投票是否参与、所参形式、主扶对象等。参战与否是重点事项,投赞成票者须占五中有四;但在其他方面,只要过半数即可,东湖占绝对票数优势,因此,若是进行到投票,就更是东湖与西域之争了。”   众人再度看向空晴仙人,空晴仙人笑眼眯眯:“和气,和气点嘛。”   西域的集会在易观府邸。   水荷楠居主位。   金林子大喇喇往椅子上一坐:“怎么办?”   众仙不语。   有个小仙受不住这压抑的沉默,小声朝旁边道:“这事与我等何干啊?妖煞行事罢了……”   那旁边的仙白他一眼:“你不知道啊,咱们西域有的仙,其实修道法通煞,跟下面那群煞的关系本来就不明不白。”   小仙自己吃一惊,他是西域名门,自然不知道还有这等修仙法。   那旁边的仙继续道:“西域法术天下闻名,千变万化,门派种类比其他三界加起来都要多,有些通煞也不必惊讶。”   易观咳嗽了一声,扬起声音:“照我的意思,西域毕竟我等手足,如有必要,应当出手相助。”   金林子笑了,瞥了他一眼:“不了吧,西域早已落入妖煞手中,此战也是北海战西域妖煞,与我等何干啊?”   易观皮笑肉不笑:“本是同根生嘛。”   金林子也笑:“同根吗?不同根吧。”   其余仙子也争论起来,一时间声声嘈杂,乌烟瘴气。   水荷楠抬了抬手,众仙立刻安静了下来。   他清了清嗓子:“此事闹太大。若之前,西域有仙偏袒下界妖煞,东湖南菱还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若大战当前西域仙助西域煞,恐怕难有好果。”   众仙不语。   水荷楠继续:“烦劳诸位稍安勿躁,静待其变。不顾我西域众仙之利害,执意救煞者,别怪我翻脸。”   众仙应了一声。   刚才那小仙两眼冒光,捅旁边仙:“大仙真是大家风范,不愧西域众仙之领袖,仙风道骨,绝非凡俗之人。”   那旁边仙冷笑:“傻了吧你,这位才是西域当家的直系亲眷,最厉害的煞仙。他都说不管,哪些小煞仙敢出头?”   ***   战,第二日。   北海一防死伤过半,防线三度换手,流火凤凰烧北海十三团粮草,补给难通前线,一二防之间有煞地门立五重铜门,二防不能通一防。   天宫松了一口气,当夜晚宴照旧例,今夜的特色菜品是“百家争鸣萝卜花”,讨的是天宫和谐互尊之景。   ***   战,第三日。   北海一防再死一半,一防仍在北海十三团手里,流火凤凰已被斩,煞地门九碎六,但二防仍不通一防。有北海义勇之士骑马推粮闯铜门,十之死九伤一,运粮能补一日。   天宫当晚夜宴照旧,今夜奏的是“月下沉思――我与理想”。   ***   战,第四日。   北海一防十三团剩五百人,守一防;妖煞由地出,二防陷入苦战,粮道仍不通,煞地门重生。东湖有民运粮至一防。西域阵前换将,现为西域二把手,相传是阎罗界第四。   天宫当晚夜宴照旧,今夜吟诵了冰先生的新诗“我与你如何相爱――九世之回眸”。   夜宴结束,东湖紧急召集了几位开会。   会议的主导人是有些召集的虚汕子,他的问题是“为何西域换了将?”   葆兰不解,不就换个帅,但虚汕子却奇怪不止,甚至要求去西域仙处打听消息。   乐厚再次提议,说有东湖人去给北海十三团送粮了,是不是代表着什么。   虚汕子看了他一眼,没有回他,交代葆兰去打听西域到底什么情况。   ***   战,第四日。   北海一防三十九人,守一防,东湖、南菱两道供粮。二防危机不散,三防上前增援,东湖南菱有门派加入二防大战;西域大将亡于阵,西域一把手上阵。   天宫当晚夜宴照旧,今夜阅读了翻译自烛天的著名作家斯塔拉丝拉斯迷尼吼的新书“论人生――苦难赐予了我们什么”。读完进行了交流会,众仙深感灵魂之涤荡,宛如新生,意识了自我的永恒孤独,格格不入是文艺的诅咒,鞭挞自己远离乌合之众。   当晚,东湖、南菱、西域三派都开了会。   东湖。   葆兰汇报得很快,西域仙对于西域煞的溃败完全没有料想到,况且西域煞对七金派的执着尤其强烈,誓与其战到底。七金本事远超众人想象,十三团也非等闲之辈,修为竟在大战这几日突飞猛进。   虚汕子破天荒地主动叫了乐厚,问他东湖官府之兵是否有动静。   乐厚想了想,实话实话:“早晚。”   虚汕子站起来踱了两步,交代葆兰:“下凡,入梦,言可一战。明日,天宫投票。”   南菱。   单凤一关门就道:“南菱已有门派入阵,我派在凡间就有弟子从戎,似与西域积怨颇深。”   瓠果同意:“我判断,东湖明日必要求投票,参战是一定的。东湖百姓都已参战,当仙的不助愿民,必坏功德。无论如何,各地的守护神,都要在故土举境参战之前表态。”   单凤急忙看空晴老人:“您觉得呢?”   空晴老人睁开了他素来眯着的笑眼:“打。”   西域。   易观非常慌乱,金林子则看着他慌乱:“没想到啊,一场打仗,西域的煞竟然执念如此之深,不惜与西域仙翻脸,也一定要灭七金,伐北海。啧啧啧……”   易观瞪了他一眼,有看水荷楠:“如此,当如何?”   金林子坐去了椅子:“东湖、南菱都有民参战了,且越来越多,官府表态只是迟早的事。明日,仙官就要投票了,现在看来,参战是免不了了。至于我们……”   他抬眼看了看易观,易观对视着他。   金林子笑笑:“壮士断腕。”   水荷楠闭目不语。   易观一惊,舔了舔嘴唇,又看向水荷楠:“也不至于到如此地步吧?……”   说着便有其他仙子出来劝,毕竟故土,毕竟同根,纵使不能出手相助,也不必拔刀相向――此类话语种种。   金林子笑着看好戏。   一片嘈杂中,水荷楠睁开了眼,他幽幽道:   “天下苦妖煞久矣。”   ***   战,第五日。   北海一防九人。东湖、南菱将粮道修通一二三防,并有道门各派镇守,开始反攻;东湖南菱官府宣战,补兵二三防,道门各派聚一防。西域一把手战死,西域境内大反,闯宫殿,杀贵煞,灭煞门。   天宫投票三轮速过,宣天宫将对西域降临天道之谴责。   天宫出剿煞令,曰:   天下苦妖煞久矣。   妖煞占西域百年,荼毒生灵千余万,蹂/躏镇乡三千里,所到之处,载不论体,民不论贫,一概抢掠夺尽,寸草不生。入境以来,刮财报搜粮面,聚于三煞宝殿,纵情享乐,不闻寒民尸骨臭。自处于富饶尊贵,视天下四界为鱼肉而不如,率其卒兵肆踏沃土,训我手足为犬豕牛马,杀我同胞如踏平草芥,残忍残酷,天下闻所未闻!   西域术法乡,先贤大仙有功德,尊师重道,好行善事。圣庙宫室辉煌无两,绣桥宝画精巧无双。然妖煞入境以来,烧庙宇,砸宫室,毁绣桥,涂宝画,尊与礼尽不顾,文同艺毁一旦,愚昧粗鲁,天下为之唾弃。   天下苦妖煞久矣。   西域妖煞三宗罪。一罪于西域,二罪于三界,三罪于天宫,人人得而诛之。   今天宫众仙仗天道二字,上面神宗,下禀日月,祭先战之殉难豪杰,明我等心意,将赴凡尘,天道行八荒,天理昭四方!   当日天宫降九十九道雷,劈西域前线与境内。   大战胜利在望,仙督来督战,众人推举虞药为伐西域总司令,将驱兵入西域境,屠遍西域煞。   虞药推辞不愿,也不愿此战继续波及至西域境内凡人,言妖煞主力已毁,境内妖煞当由西域人自行处置,外人不当入其境。   众人再请虞药,豪言大诵剿煞令,又云一来西域境内无反煞之力,二来恐境内妖煞做自绝之反扑,三来恐妖煞遗孤潜入三界,伏于众人。综上,应当驱兵入西域境,统一灭煞,统计人头,辅助西域修缮。   三请,虞药应。   北海十三团尽还魂,残魂与虞药同行。   ***   战后,第一日。   天宫恢复了晚宴,今日更是热闹,明日便是仙督换届选举。   既然大家都是熟脸,一般而言是不会有什么大变化的。   虚汕子、空晴仙人和水荷楠难得地坐在了一起,共同举杯。   席间不忘提了一句虞药。   “啊,你说他啊。”虚汕子放下酒杯,“他倒是得了不少威望,有望被推举为中仙。”   空晴仙人笑眯眯:“我愿投一票。”   水荷楠喝着酒没说话。   虚汕子自顾自同水荷楠碰了碰杯:“何必。他一人而已,不必在意。”   空晴仙人笑眯眯:“万事随风去。今日之得意,明日便过去,一瞬罢了。”   水荷楠勉强笑了笑:“也许这次,我西域恐怕要到第三派的位置咯。”   空晴仙人笑着不说话。   水荷楠又道:“不至于西域一下子掉十多个席位吧?”   虚汕子看他一眼,笑笑:“去掉一些偷偷助西域妖煞的,还真就要掉十多个席位。”   水荷楠不语。   虚汕子举杯:“共同进步嘛。”   三人碰了碰酒杯。   一仙子跌跌撞撞跑进来,扑通一声趴在了地上,又飞快爬起来,开了口,都破音了。   “怎么了?”虚汕子非常不满,优雅地放下了酒杯,为自己弟子的实力朝令二位笑笑。   “成仙了!”那仙子道。   空晴仙人笑眯眯:“谁呀。”   那仙子破音:“北海十三团!一千二百人,一夜之间全登仙了!!”   虚汕子的酒杯掉下来,砸在了颤抖的空晴老人手上,又砸到了起身的水荷楠脚上。   空晴老人的眼睛睁得好似铜铃,虚汕子站起来跌跌撞撞地往外跑,水荷楠冲在最前面。   他们站在天道门口,看从北海的方向,射出一束束冲天的银光,刺破了天,通向更高的浩瀚。   明亮如同白昼。 第54章 七金旧话・第十三回   虞药将在第三日上天宫报信。   这三日,天宫流传的尽是虞药和北海十三团的传说。   说当日,西域一把手带两千锐兵战北海九人,九个人生生扛了一个多时辰,最后那虞药凝天地真气,一掌推过,一千余煞种尽化为花瓣,飘散于阵前,盖在满地的鲜血上,如同血河上结出的晶花,一朵朵流向远方。   大战数日的虞药,身不沾血,剑不卷刃,乘风云银龙,盘于战场上青空,满目慈悲,跃在地面,弯身捧起一朵花,道“众生皆苦”。   “啊――”听完这个故事的女仙子捧着心口眼底流春,想象着那位潇洒飘渺,贵气逼人的仙子。   浮弋夹在中间,都有点不敢相信,但想到那天挂在他臂弯直冲云霄的回忆,还是脸红了。   有个仙子道:“什么都好,就是出身稍逊一些。”   另一个轻推她一下:“你懂什么嘛,白手起家,一夫当关,自己说了算,一人带上一千二百人登仙,天下哪还有这样的传说?!”   又一个附和:“就是就是,又年轻,又前途无量。”   “啊――”便又响起来。   又说,在战始,西域呈压倒性优势之时,粮草已毁,粮道已断,前有西域煞进不能进,后有煞地门退不能退,头顶旋流火凤凰,死地之时,虞药登高宰鸟,跃于流火凤凰之上,任凭身上燃火不退,硬是一剑斩三头,摸到了杀流火凤凰之法。凡人俗士,前仆后继,大将登高统率,领众人斩杀八只流火凤凰,更是一剑劈开三道煞地门,要伤员退战。   伤者不退,携自爆符突阵,三呼北海大胜,自戮于敌营。   “哎――”男仙们纷纷摇头,“一场好战啊。”   便有仙人饮酒慨:“当仙应除妖斩煞,积功德,受民供啊。”   又有仙人表达遗憾:“可惜了,咱们不在下界,没办法参战,没机会咯,就只能看看别人风光……”   有仙人又道:“如果是我,当时我就不会派一队往右边突进,我觉得左边更好。”   旁边仙人接道:“不错,我也认为左边更好。说到底他们也是第一次打,那个虞药也没什么经验吧。”   于是口头战役复盘,风风火火地展开了。   ***   漩涡中心的虞药,终于在第三日来了。   他来的时候还是一飞冲天而来,其实还走过了,拐回了头才落在天道门前。   他一落地,门就开了,正在门内做自己的事的众仙,一眼看见了站在门口的虞药。   虞药朝各位打了个招呼,便往前迈一步。   不知为何,众仙竟不约而同地各自向后退了一步。   跟在虞药旁边的三团长,拉了拉虞药的袖子:“头儿,衣服上有血。”   “嗯?”虞药连忙低头找了找,甚至往肩上看了看,但没找到,“哪儿?”   三团长道:“胸口。”   “哦。”虞药拎起衣服前,一口气吹过,血迹飘散。   虞药抱歉地笑笑:“忘了,不好意思,直接赶过来的。”   再会仙督,今夜未奏乐,虞药和三团长被单独给了个位置,既不属于上位,也不属于中位和下位。   今夜也没有表演“天外飞仙”,虞药到的时候大家都已经到齐了,来得比约定的时间早。   上位今日分明划出了一二三等,一排的就是虚汕子、空晴老人和水荷楠三位。同他们一排的还有葆兰、兆十二郎、金林子和易观。   他们正对着虞药。   虞药先报告了下界战斗情况,四界联盟已经剿灭西域内妖煞,抓的俘虏被看管在西域讨饭庄。西域境内各镇县层级不变,煞派督馆已撤,将由境内七十二镇县商讨行政事宜,为保事态平和发展,四界联盟派部队镇守西域一年为限。   就在虞药准备详细讲一下四界部队的组成时,被虚汕子咳了一声打断了。   虚汕子问:“不说这个。贵人扈下一千余人登仙,接下来当如何?”   虞药愣了一下:“什么如何?”   虚汕子笑笑:“是这样……”他讲了一句又打住,“你喝茶。”   旁边一仙子上前给虞药倒茶,在两千入籍仙和数千未入籍来看热闹的地仙一齐盯过来――他有点紧张,手抖着,慢慢地给虞药倒茶,因为抖,热茶溅出来溅到了虞药的手上,他惊慌地看了一眼,虞药的手连动都没动,只抬眼看他,笑了一下,仙子的手稍微稳了些。   倒过茶,仙子便收了壶要走,手一滑,银壶从手中脱出,他急忙扑身去接,脚也滑了,身子便歪歪斜斜地要倒。   虞药起身,一手拉住他的胳膊,一手托住了壶底。   仙子站稳,虞药才把滚烫的壶从手里拿出,转过身给三团长倒了茶。   仙子才发现自己忘记了三团长。   上面的水荷楠皱着眉,声音沉沉:“这小仙……”   虞药把茶壶还给仙子,开口问:“刚才仙人要跟我讲什么?”打断了水荷楠的发难,仙子趁机会跑开了。   三团长往茶里放了块糖,搅起来,寻思着等会儿能不能搞点茶叶回去。   虚汕子笑:“仙督会一百九十九席,前些日子刚进行这一届的选举。此战北海付出代价巨大,北海十三团登仙,人心所向,仙督会若是有北海各位骁将,更是增光添辉。不知道贵人是否愿意让北海人入仙督会?”   虞药其实没有反应过来虚汕子在说什么,看了一眼兆十二郎。兆十二郎是当时仙督会派去督战的仙官,也许是因为同战过,虞药与他关系不错。兆十二郎也提前跟虞药打好了招呼,交代了仙督会就是仙宫最高议事机构,虞药非常天真地问了一句天宫不是人人平等吗,兆十二郎点点头,没回答。   此时虞药明白,这便是兆十二郎交代的“邀你北海入会”,于是虞药点点头:“不胜荣幸。”   虚汕子继续笑:“但就像我刚才说的,此届刚选完,三年后当选下一届。”   说罢不知为何,虚汕子停住了话头,朝虞药和善地微笑。   虞药读不懂气氛,也没有说话。   于是尴尬了一会儿。   虚汕子咳了一声,自己给自己接上:“但是由于此战中,有部分仙督不明是非,投敌助煞,因此被革除仙督会席位。我们真诚地希望这些席位能由北海骁勇之士来就任,贵人意下如何?”   虞药寻思这话说得挺好啊,是抬举他们北海吧。于是虞药点了头。   虚汕子继续:“那就这样定了,空位共五席,由北海人来任。”   虞药点点头。   此时一旁静候多时的岑仙人一大步迈上前:“小仙不才,愿推我北海之荣光,七金之掌门,虞药入一席。”   虞药还未答话,众仙纷纷鼓掌,交口赞叹,颂扬虞药之战绩,又歌颂其功劳,虞药一时晕乎乎,实在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   中间他转头小声问三团长:“我总感觉和上次来哪里不一样。”   三团长正忙着吃饭,头都不抬:“上次我不知道,我觉得这肉有点太软了,建议做硬一点。”   虞药扇了一下他的头:“你是饿死仙?”   三团长照样不抬头:“我是您手下的仙,我要是饿死仙,您就是饿死大仙。”   虞药:“你……”   虞药还没有教训他总是唱反调的手下,仙督们的讨论结果出来了,虞药被推举为仙督会一员。   还没等虞药说话,又进入了下一个环节,继续推举仙督会成员。这次被推选的,是岑仙人。   岑仙人连连摆手:“我不行,我不行,我不配。”   众仙交口:“您也北海人。”“北海之荣耀,必是北海众之荣耀。”“居位甚久,资历老道,您配,您配。”   一通推辞之后,岑仙人有些羞赫:“不知道玉池贵人如何想。”   众仙看向虞药。   虞药愣了,看这气氛,他点了点头。   于是仙督会第二个北海席位给了岑仙人。   当晚回去,虞药一进门就趴到了床上,不过一顿晚餐,他从来没有觉得这么累过。   勾玉抱着手臂进来,踢了他一脚:“别睡,会开得怎么样?”   虞药趴着不动,声音闷声闷气:“就那样吧……”   “几个席位?”   说到这个,虞药坐了起来:“你怎么知道的?他们真的说要送我们席位。”   勾玉冷哼了一声,又问:“也有他们推举的人吧。”   虞药眼睛亮起来:“厉害啊师兄,跟你说的一样。”   勾玉有些得意的笑了笑,又马上问:“最后几席?”   虞药告诉他:“本来给了五席,他们推了三个,加上我四个,还剩一个我没允许他们推的人,我想让你去。”   勾玉一听皱起眉头:“老狐狸。”   虞药不太关心地挠了挠头:“麻烦啊……”   勾玉拍他的脑袋,严肃地盯着他:“听好了虞药,照现在的形式,即便我们不能在仙督会中占多数席,也是当之无愧的第一大派,成为天宫主事人只是时间问题。不过,我们初来乍到,这次让他们也没什么不好,三年正好养精蓄锐,韬光养晦,把我们一夜登仙的锋利磨一磨,让众仙对我们不再那么忌惮。”   虞药打了个哈欠,不太明白地问:“为什么非要当主事人呢?天宫各派过得不也挺好的吗……”   勾玉瞪他:“你懂个……算了。你知道吧,相争必排位,和谐只是矛盾的另一种体现方式。他们早已习惯了没有北海的结构,我们突然闯进去,对于他们来说就是不和谐。况且挤占席位的事是一定会发生的,那就意味着夺人饭碗,戗行的事非常招人恨,”勾玉强调,“非常。”   但是虞药仍旧不怎么在乎的样子:“好吧。不过说回来,仙督会到底是干什么的?他们又不负责点人成仙,成仙都是自己成的……”   勾玉冷笑一声:“可他们负责谁堕仙啊。”   虞药觉得跟自己没有关系,便不再问。   勾玉坐在他旁边,又语重心长起来:“虞药,你也要长大了。我听说,仙人也好,凡间也好,现在都不叫你玉池贵人,称你为七金老仙。”   虞药自己倒还是第一次听说,他乐了:“挺好,比之前那个还好一点。”   勾玉叹口气,无奈道:“算了,既然你喜欢就不管了吧,不用那帮人起的号也好,起码以后翻脸不用落这个口实。”   虞药垂了头,他的师兄本来也不这样,虽然以前就有点好强斗胜,但是自从北海十三团全数登仙后,就变得非常……怎么说,野心勃勃,好像随时都要跟天宫打一场仗一样。   勾玉还非常地嫌弃虞药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时长耳提面命,恨不得虞药马上紧张起来。   虞药转头看勾玉:“师兄,天宫不是我们的敌人啊。”   勾玉有点无奈地看着他:“师弟,你知不知道天宫的人讨厌你,尤其是仙督会。”   虞药笑了,点点头:“知道。”   勾玉便蹙眉:“那你还不明白?”   虞药叹了口气,往后仰了仰:“讨厌我又怎么样呢?只是因为喜恶就成为敌人吗?”他眼前浮现同门的坟墓,“这样只是喜好程度的情感,不应该成为敌人。”   勾玉盯着他:“那……你讨厌他们吗?”   虞药想了想,认真回答:“不知道,应该不讨厌吧。我好像不怎么讨厌别人。”   勾玉叹了口气,不再说话了。   虞药笑着拍拍他:“我知道师兄你想振兴七金,我和红纱,会一直和你一起的,所以不管你准备做什么,都不必太紧张。”   勾玉滞滞地看着虞药的脸,同门的脸一张张从他眼前划过。   勾玉想,对于他们这些七金幸存者来说,敌人是什么呢?   这么说来,天宫确实远非敌人。   ***   七金的壮大甚至比勾玉想象得还要快,无论是凡间还是天宫,七金老仙之名如雷贯耳。凡间七金门徒兴盛,分部遍布四界,登仙者之数量更是一枝独秀,绝尘领先,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大派。派盛极,四界领主都给三分面子,黑白官道条条顺。天宫,七金派独居北角,花蝶丝竹趋之若鹜,北海十三团不喜欢晚宴,嫌吃个饭时间太长了,晚宴后来便不办了;北海十三团好往下界跑,仙督会的下界条例形同虚设,久而久之,新登仙之人,无论派别,倒先要去七金拜会,才轮得到仙督会。北海十三团在天宫仰慕者众多,许多参与过大战的人分外崇敬七金,但忌恨者也多,尤以西域仙为代表。   七金老仙本人,其实一无所知。他最大的快乐就是当翘脚老板,因为他对于争斗第一大派没兴趣,也不爱提什么意见。他一直以为晚宴的取消是因为天宫的人终于嫌麻烦了,殊不知是因为他的人说不喜欢。他的生活一如既往地主要是修行、念书,后来再加上种地,十三团爱下界的习惯他知道,他顺便让他们帮忙在七金的老院子种了点花。   有次众仙给七金老仙送了个圆盘,上面灵鸟会绕东飞。虞药顺口问了一句,为什么不往别的方向飞?送礼的当下施法,念起咒来,生生改了鸟飞的方向,恭敬地呈上来。   虞药:“……”   有天七金老仙出门去转,正好看见有仙子护送一个高大男子往西走,他便叫住一个仙子问,正好是浮弋。   浮弋告诉他:“这是五岭真君,是传说中第一位登仙的修士。”   虞药啊了一声,又问这是去哪儿。   浮弋转头神秘兮兮地看他:“您知道冰先生的畅销诗集‘我与你如何相爱――九世之回眸’吗?”   虞药点了点头,他还买了一本。   浮弋继续道:“这诗就是以五岭真君和清嫣仙子的故事为原型的。相传五岭真君天下第一仙,这天宫还是他建的,登仙后征伐北海、西域、南菱、东湖,是天宫成为四界唯一之神域,后者登仙皆‘入籍’指的就是得到天宫的承认――即通天之仙。成的小仙啦什么地仙啦当然就不配入籍啦。   五岭真君尊贵非凡,却并不贪权恋位,反而建了仙督会,让四界之仙自行管治,自己居于五岭殿不问世事。   再说这清嫣仙子,乃是上古天之泉,入凡间修行,千年成仙,但心思纯粹,单纯天真。   那日她初登仙,误入五岭殿,两人相遇,自此开始了一段生生世世纠缠的虐恋。”   虞药眯着眼看她:“……你这本诗集,读了多少遍?”   浮弋继续:“但因为这样那样的事,清嫣仙子为救一仙子,曾误入阎罗界,虽然被救回,但身染煞气,为仙督会不容,清嫣仙子愤恨至极,跳堕天塔,五岭真君救不及,生生错过,第一世没能在一起。   第二世……”   虞药抬手:“不用讲了,我大概知道了。”他望向五岭真君的背影,“这是第九世?”   浮弋点点头,叹口气,说不出来是惋惜还是兴奋:“真爱为仙督会所禁忌,冲破枷锁与牢笼,真是……”   虞药怎么想怎么觉得奇怪:“仙督会不是还传颂写他们故事的事吗?为什么没能对他们宽容一点?”   浮弋转头看他:“啊?那是因为,艺术是艺术,生活是生活嘛。”   虞药:“??”   他没弄懂,就被红纱叫了一声。   红纱虽然没登仙,但是被虞药带上了天宫,这样方便照顾他。虞药发现成仙有不少好处,比如他治好了红纱的哑症,尽管红纱仍旧不爱讲话,但声音十分清脆好听。   红纱出落得亭亭玉立,连仙子们看到都要赞叹的地步,得知是个男孩子,倒也没有什么变化。   浮弋跟红纱打了个招呼,但今天的红纱似乎情绪不好,只是匆匆瞥了一眼浮弋,便叫虞药来。   虞药赶紧过去,红纱不由分说拉着他的手,带他走,也不说去哪儿。任凭虞药怎么问出什么事了,也不开口。   走到无人处,红纱突然眼眶一红,问道:“师兄,我们能不能回七金去?”   虞药一愣:“那再走两步就……”   红纱摇头:“不是这里,我们的,有师父的。”   听到这个词,虞药的脸猛地僵住。   红纱抹了两把泪,双手拉住虞药:“凡间的……七金。”   虞药叹口气,摸了摸他的头:“想下去吗?”   红纱点了点头。   虞药帮他把脸擦干净:“那也不用哭啊。走吧。”他伸手拉住红纱。   平仓山的新七金观修得气势恢宏,前庭都是来访的客人,后殿都是修炼的弟子,珍稀异兽圈养其中,来往皆是尊贵之人。   虞药和红纱站在门口,朴素的衣服有些格格不入。   虞药转头问红纱:“这里吗?要进去吗?”   红纱转开头,不说话。   虞药又问:“那去恐九山?”   红纱点了点头。   恐九山的七金修炼场更加气势恢宏,远远地就能听见弟子们练功之音,还有猎兽活动开展得如火如荼。   虞药和红纱站在仙气所育之林,突然东边传来一阵狂乱的脚步声,刹那间便到身边。虞药耳一动,抱起红纱一跃而起,落在树上,那地上的野兽狂奔而去。下面有个年轻男子,勒马朝上望,冲虞药抱了抱拳:“好身手。没事吧?”   虞药摇了摇头,那人策马而去。   虞药问红纱:“这里吗?”   红纱摇了摇头。   这一天,他们跑遍了北海的七金观,或者任何跟七金有关系的地方,但红纱总是摇头,终于在晚上回到了平仓山。   平仓山即便到了晚上,仍旧灯火辉煌,在山脚便能看到山上雄踞的七金观。   虞药跑了一天,准备去观里喝口水,他们刚走了一会儿,红纱便拉他离开了主道,朝山里走去,越走越偏,越来越昏暗。   走在这荒凉的地方,红纱的脚步反而轻快了许多,他背着手跳跳走走,带着笑意:“师兄,你记不记得,以前我们常常跑山。”   虞药在后面笑:“你才跑过几次……”   红纱哼了一声:“那是因为我身体不好。”   虞药笑着点头:“嗯嗯。”   却一下子撞在红纱背上,因为红纱停了步。   红纱转过头,昂扬地笑起来,坐在地上,拍了拍地面:“师兄,你坐。”   虞药坐下来。   红纱托着下巴,望着树木后的天空,今夜没有什么星光,从金碧辉煌七金观流出的残光,洒了一点在红纱身上。   红纱轻笑起来:“我知道的。”   虞药转头看他。   “师兄其实一直想登仙,只是没有讲过。师兄你很努力,我们都知道的。”红纱望着远处,“师兄是为了留在七金可以放弃梦想的人。”   虞药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梦想也算不上吧,我没什么天分。”   红纱继续:“师兄是个很温柔的人,很多委屈都不说的那种人。”   虞药脸红了,他低下头:“……你今天怎么了?”   红纱的声音轻轻的:“那天我看到了,师兄杀他的时候,因为他说想要变成花瓣,就让他变成了花瓣,也画了线想保护七金,这样那样的事,我一直都知道。”   虞药的头快要垂进地里去。   “所以我就想,如果这些事发生在师兄身上,师兄会怎么办?我猜师兄为了七金,也一定什么都不会说,为了七金,这些都值得。”   虞药突然愣了,听得云里雾里:“什么事……”   红纱苦笑了一下:“但是我不是师兄啊,师兄很强,我很弱。”   虞药伸手:“你……”   “师父要保护七金弟子的意志,完全传给了你,我想你一定是师父最好的弟子。不过,师父一定觉得很对不起你。”   虞药的手停在空中。   “现在我,也稍微能体会师父那时的心情了……”   虞药一把抓住他:“你说什么呢?”   红纱好像突然醒过来一样,朝虞药笑了一下,伸手摸了虞药的脸:“师兄,不要太苛责自己。”   从他身上,浮出那种濒死的感觉,如同师父那一晚,这让虞药的手抖起来:“你……”   红纱打了个哈欠,推开虞药,撅起嘴来:“渴了。”   那感觉倏地消失了,好像从来没有过,但虞药头上仍是冷汗。   红纱凑近:“师兄,我要喝水。”   “啊?”虞药反应了一下,“那去七金观……”   红纱两腿一伸:“师兄去给我拿吧,我懒得动了。”   虞药看看他,想开口劝,看红纱翘起腿吹口哨,死活不愿意动的样子,叹了口气,站起来了:“麻烦,我真是给自己养大爷。”   红纱在他背后咯咯地笑。   那笑声是虞药对他的最后记忆。   他带水回来的时候,红纱靠在树上,已经死去很久了。   红纱头靠着树,平静而愉悦的面容,手里攥着师娘绣的香包,像熟睡了一般。   虞药愣在原地,看着他。   一种绝望像从地里长出来一样爬在他身上,让他一动不能动,一直有声音问他,你早就应该知道,你为什么什么也不知道,你什么也做不了,谁也救不了。   虞药挣开这些盘问,努力走向红纱,在他碰到红纱的一瞬,红纱便像一阵烟似的消散了。这代表着,红纱连丹都没有了。   在红纱渐渐消失的时候,虞药看到他身体上,衣服下,腰腹与大腿,密密麻麻的的伤与咬痕。   虞药的真气忽然炸裂。   作者有话要说:   此时靓仔铃星之父路过 第55章 七金旧话・第十四回   勾玉在进房间的一瞬,就觉得好强的真气。   他转头看,虞药坐在墙头,周身绕着银光,垂着头。   勾玉松了口气:“吓我一跳。你有事改天说吧,我今天有点事。”   虞药抬起头:“红纱住你这里的吧。”   勾玉转过身推门:“是啊,怎么了?”   “他死了。”   勾玉的手停了,紧跟着就感到虞药光似地瞬移到他身后。   “为什么?”   勾玉张了张口像是要回答,但最终没出声。   虞药伸手帮他推开了门:“要进去说吗,师兄?”   勾玉迈步走进去。   “我带红纱上来之后,因为北海十三团住在我的地方,你怕不方便就让红纱住到了你这里,为什么他身上有那么多伤?”   勾玉猛地转头:“他受了很多伤吗?”   虞药盯着他。   勾玉避开了一眼的眼睛,干吞了一下:“能不能……改天说。”   虞药没有动。   勾玉的手抖了一下,又摁住:“你知道,最近要选仙督会席位了吧。”   虞药皱起眉:“什么东西?”   勾玉舔了下嘴唇:“我最近……不,我一直都在忙游说的事。游说你明白吗?”   虞药没答。   勾玉继续:“盟友,其他三界应当也有我们的盟友,才会有增加席位,或者扩充仙督会的提议,然后通过表决,我们七金的地位才能更加巩固,否则我们只有五票,你明白吗?”   虞药眉头越皱越紧。   勾玉道:“这一次大会,就会有人提议了增加席位了,这不能由我们来提,必须由他们的人提议,你明白吗?”   虞药失去了耐心:“你到底想说什么?”   “在我们的盟友中,东湖的葆兰公子,”勾玉道,“是个非常关键,非常有重量的人物。”   虞药看着他。   勾玉声音渐渐小了:“然后这位公子,对红纱很有兴趣。”   虞药眼睛一瞪,一把抓住勾玉的衣领:“你做这种勾当,你疯了?”   勾玉低下头。   说着便有人敲门,又传来男人的声音:“我说你,下手注意一点,不要碰到他的脸,你想惹七金老仙吗?”   那边有人应道:“是是,公子说的是。”   公子翻了个白眼,一推门,便看到怒目瞪来的七金老仙。   虞药手一伸,银龙剑呼啸而来落在手中,他往前一迈步,葆兰跌坐在了地上。   勾玉扑过来拦住虞药:“师弟!师弟你冷静一点!”说着转头叫葆兰快跑。   葆兰看了看这个情况,站起了身,哼了一声,拍了拍自己的衣服:“我受邀来这里喝酒,有什么可跑的。”   虞药的银龙剑跃出,从葆兰耳朵边擦过,削掉了他半只耳。   葆兰捂住耳朵,转身撒腿就跑。   勾玉仍旧死死地拦住虞药,他根本拦不住,只是虞药怕伤他,没有敢硬挣。   那葆兰似乎已经跑远,勾玉挡在虞药的面前,双手抱住虞药的腰,不让他前进一步。   虞药停了,不再挣扎,拉住勾玉站起来,伸手给了他一拳。   勾玉被砸得撞在了墙上,血流不止。   虞药还要走,勾玉颤巍巍站起来冲他喊:“你现在去有什么用?”   虞药转头看他。   勾玉道:“天宫有天宫的规矩,他的错会有人来审来判!你不能恃武行凶。”   虞药走过来,盯着勾玉:“你为什么帮他。”   勾玉直勾勾地看着虞药:“为了七金。”   虞药冷笑了一声:“你也是这么跟红纱说的?”   勾玉站直:“是。因为我没错,这是最好的选择。”   虞药没理他,伸手拉住了勾玉腰侧的香包,一把拽了下来,这是师娘绣的,他要拿走。   勾玉一看,里面去拦:“你干什么?”   虞药平静地看着他:“你不配。”   勾玉瞪圆了眼,他理直气壮地拽回来:“我的东西。还给我。”   虞药伸剑抵住他的脖子。   勾玉盯着他:“你可以说我下作,说我小人,说我叛徒,可以恨我,但你没有资格从我这里,把这个拿走。不是人人都跟你一样,能有力量报仇,有本事振兴七金的。你以为看到同门遭屠戮会有任何人好过吗?   我没有你的力量,可我也要做事啊。”   虞药问他:“你做什么事?”   勾玉目不转睛:“保护七金。”   虞药冷笑起来:“什么七金?”   勾玉一把握住银龙剑的剑刃:“七金老仙不是一个人,七金也不是一派。你和七金,都只是一个名字,一个代号,现在的七金是凝聚在你周围的沙,如果我们没有本事成长为坚硬的泥土,就会散,散的下场远非之前可比,只会变得更糟糕,说不定会成为天下的罪人。”   勾玉手上的血一滴滴落在地上,虞药有些烦躁,收了剑。   “争斗门派排位的事我不感兴趣,我已经说了很多次了。”   勾玉上前拉着他:“可有些事情不是你不想争就不用争的,我们……”   “够了。”虞药打断他,“我不是来听你的野心的。红纱的事,你打算怎么办?还是由我来办。”   勾玉紧张地看他:“你一定要杀了他吗?”   “他是,”虞药的眼睛浮出淡银光:“七金的敌人。”   勾玉连忙道:“我们可以提议仙督会主持公道。”   虞药问:“谁的公道?”   勾玉说不出话。   ***   次日,仙督会集。   诉求由勾玉提出,紧接着便开始各自发表意见,各有各的意见,各抒各的胸怀,各有各的立场。   “红纱不是仙,入天宫本就不合适”、“你情我愿”、“多少年了现在发难”、“自杀,死得心甘情愿,没有忌讳”……   “当罚,罚三年不准出门”、“向七金道歉,严肃道歉”、“废修为、废十年修为”……   众人辩得不亦乐乎,虞药一语未发。   照这个方向,葆兰最终会有一个“合适”的惩罚,让大家面子上都过得去。   虞药转头看了一眼勾玉,勾玉垂着头握拳,一动不动。   “我问你。”虞药突然开了口,他声音不大,看向葆兰,会场立马静下来。“你拿了红纱的内丹吗?”   葆兰一愣:“谁?”   随后反应过来,看看左看看右,小声道:“玩儿呢就。”   虞药站起来:“知道了。”   众仙的目光跟在他身上。   虞药朝门外走,在门口停住。   众仙随着他停步呼吸一滞。   虞药转过侧脸,盯向上位的葆兰。   那个眼神……众仙干吞一下,看向葆兰。   虞药迈步离开。   众仙松了口气。   虞药没有看到,但勾玉看到了。满场的、每位仙子的、那深深的,恐惧。   ***   葆兰今晚的宅邸,守卫之士里三层外三层,自己待在结了印的房间,还有灵兽守在脚边。但他仍旧不安心。   今夜他不敢睡,坐在椅子上,一手拿宝剑,一手攥族服,看着窗外守卫人影来来去去。   一声仙鹤啼。   哪里来的?   葆兰转了下头,再看,窗外的光都不见了,守卫的身影也消失了。他低头,这房间竟然慢慢解体,灵兽睡去,自己封好的印,竟一道一道自己擦去。   葆兰盯着门口,瑟瑟发抖。   大门忽地打开,门外响起一声“出来”。   那是虞药的声音,和以往一样平静,没什么波澜。   葆兰当然不会出去。   于是屋子便整个解了体,屋顶轻飘飘地飞走,四壁朝外倒去,他便孤零零地呈现在了虞药面前。   虞药站在墙顶,银龙剑背在身后,转过身自上而下看他,又道:“出来。”   葆兰的身体不听使唤,自己站了起来,朝虞药走去,这失控的状态让他害怕极了,他拼命往后撤,甚至往下蹲,但不可阻挡地向虞药走去。   葆兰哭起来:“我不认识他……真的……”   葆兰已经“走到”了虞药的面前,虞药蹲下来,伸手捏着他的下巴,抬起他的脸:“你在哪里见到的红纱?”   葆兰老老实实地回答:“勾玉邀我商事,为了你们的席位,送我珠宝房宅,那些东西我又不要,送我秘籍炼丹,我也不喜欢。我在他府邸见过一眼红纱,就问了能不能……但是是勾玉塞给我的,我还说要不要问问七金老仙您,他说不用,非要塞给我……”   虞药打断他:“多久了?”   葆兰吸了一下鼻涕:“两年半多吧……”   虞药盯着他:“为什么拿他内丹?”   葆兰咽了口唾沫:“真不是我拿的,有个跟我一起的,嫌他骨头硬,不好折,不方便,就……”   他没说完,因为虞药的眼神很可怕。   虞药慢慢地从背后拔出银龙剑。   葆兰的泪水扑簌簌落,他动也不能动,只好看向虞药:“老仙,我错了,但是那孩子也不介意啊……他反正之前也做这种事,他都习惯了嘛……我又不知道他要死,我也不知道他跟您关系这么好啊……”   虞药的手松开了,银龙剑回到自己的位置,虞药松开捏葆兰的手:“杀你用不着银龙剑。”   虞药站起来,跳下墙,松开葆兰的牵制,又把葆兰的剑召来给他。   “你也是仙官。”   葆兰哆哆嗦嗦,握着自己的剑,看看虞药,又看看剑,把剑一扔,跪在地上:“我哪里是老仙的对手,我不可能……”   虞药不再看他,侧过身,凝真气,气动,掌成,他即将推过去。   但葆兰被突来的勾玉挡在了身后。   虞药猛地收了掌,望着勾玉:“师兄?!”   勾玉朝前一步:“师弟,你听我说。”   虞药冷眼看他:“你为什么帮他?”   勾玉靠近:“我不是要帮他,我是帮我们。”   虞药冷笑一声:“像你送红纱给他?”   “我送?”勾玉一惊,明白了什么,转头瞪了一眼葆兰,但没有争辩,反而转向虞药。   “师弟,我知道你愤怒,但你没有意识到杀他的后果,仙督会忌惮我们已久,你的行动只会给他们落下口实,他们等的就是你出错,你总不想让七金背负挑起仙战的骂名吧。人间也好,天宫也好,都是一样,每个人都受牵制,不可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师弟,成年人的事情,本就是事事多磨啊。”   虞药拔剑指向他:“闪开。”   勾玉站在他剑前,言辞恳切:“我同意红纱的事是我的错,红纱殒命,我愿来赔。你如果愤怒必须要杀人,杀我就可以。但相信我,不要杀他们的人,起码不要现在杀。”   虞药不理他,一个闪身从他身边经过。   勾玉一惊,忙伸手拦住他:“师弟,你听我说,事情不是只分对错就可以的。”   虞药难过地看着他:“这样的事都不能分对错,还有什么是对的呢。”   葆兰吓得动也不动,看着他们师兄弟争执,终于虞药定住了师兄,再次走了过来,他的杀意早就被师兄的三番五次的劝说消磨了,他现在只有无尽的难过。   他朝葆兰走来。   动不了的葆兰,腾地站起来,绕着院子跑,虞药死气沉沉地跟着他,不用法术,只是跟着他走,两个人比街边打架混混的脚法还简单,根本忘记了仙家身份,只剩下了追和逃两个执念。但剑确实越逼越近。   终于虞药的剑刺了过来,葆兰用从未有过的敏捷闪过第一剑,又在第二剑刺来的时候,拉着不能动的勾玉,挡下这一剑。   这可是银龙剑。   虞药终于醒过神。   他的手颤抖起来。   勾玉倒是能动了。   虞药扑通跪在地上,他表情僵硬地看着勾玉的胸口,眼泪不自觉地滚下来。   勾玉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又按住了胸口的剑,使虞药不能拔,他一边吐血一边道:“算了吧,师弟。”   虞药低下头,缓缓地要站起来,身上的仙气前所未有得浓烈,有种要爆炸的感觉。   勾玉终于明白阻止不了,他望向虞药,满眼都是泪:“师弟,你太傻了……”   虞药看向葆兰。   这颤颤发抖的葆兰。   跟在他身边的师弟红纱,自小孱弱,从未伤害过任何人,像片叶子被人推来搡去,像件物什被人交来换去,没有人在乎他怎么想,以为看向虞药的背影就能成为勇敢的人,不管是在坏的还是好的境遇,他似乎总是在地狱。   这不知悔改的葆兰。   虞药走过去,一手夺下葆兰的剑,葆兰跪在他脚边,发着抖,求着情。   虞药一剑插了下去。   葆兰死,结界破。   那结界的外面,是拥挤赶来的众仙,葆兰做了完全的准备,甚至找好了后援。   各仙施法,照得这里亮如白昼,虞药的脚边,躺着两具尸体。   虞药扔开了葆兰的剑。   周围安静得诡异。   虞药抬起了头,他看着众仙的脸,连接下来要发生什么他都清楚。   终于,第一声责难开始。   接着便是一边倒的沸腾责难。   因为群情激愤,有人朝这边挤来,感受到异动的银龙剑,从勾玉身上跳出来,落进虞药手里。   群情便倏地安静下来。   虞药没有动。   群情便再度激愤。   虞药只听得见一句话,师娘说过的,“拜托你了,照顾好他们”。   他后知后觉地想,七金的人,就剩下他一个了。   那就……随便吧……   怎么样都无所谓吧……   虞药放空了自己。   “我有话要说!”有这样不和谐的声音传来。   虞药抬了抬眼,是以为北海十三团的仙,站在虞药这边,越聚越多。   于是两边的人,都越来越多,互不相让,情势越来越焦灼。   那些人挤来挤去,有人围住了葆兰的尸体,慷慨陈词,涕泪交加,悲愤难控,众人环绕着他,仿佛围住一个斗恶龙的英雄。   没有人避讳勾玉的尸体,他们挤来挤去,挤来挤去。   有人为了挤过去,踏在了勾玉的衣服上。   “脚拿开。”   虞药盯着那只脚。   银龙剑上盘的石龙开始松动,牙齿咯哒咯哒地快速上下敲击着,仿佛随时要松开。   喧闹的场面因为这句话停止了沸腾,品味着这三个字里咬出来的、呼之欲出的杀意。   那只脚缓缓抬起脚掌,转了个圈,落在了衣服边缘的地上。   虞药抬起头,看看对面,又看向自己身边。   他的身边,同他一起在地狱般战场上的北海十三团充满信任的望向他,他确信,他如果说要反天宫,他们便会不问理由地拿起刀剑。那充满信任的目光。   他的对面,仙督会又恐又恨又轻蔑。旁边的小仙,各个不敢置信又害怕,不敢相信他们崇敬的英雄,刀剑即将对准自己人,引他上来的浮弋,也愣愣地看着他,害怕地留下泪水。是啊,现在看起来,恶人是虞药。   他心软了。   天下还有那么多七金,天宫还有北海十三团,难道因为他,一起走向不可控的叛贼之路吗?天下还有四界,天宫还有那么多仙人,难道因为他,一起打一场自相残害,不清楚缘由的大战吗?   他沉默着,上面的兆十二郎开了口。   “七金老仙,你一人做事一人当,你杀两位仙人,可愿受罚?”   虞药抬头看向兆十二郎。   兆十二郎永远板着一张脸,没有表情,从未对虞药的任何行为发表过任何看法。这严肃的表情,在现在看来,似乎是为数不多的可信任表情。况且,虞药想,他刚才说的,毕竟是“两位”仙人。   虞药深深吐了一口气,他攥剑的手送了又握,握了又松,终于放了手,银龙剑落在地上。   他跪下来:“任凭发落。”   发落便是堕天塔,也并非完全一人做事一人当,北海十三团降一级,北海修士一百年内不入仙籍。   虞药那天的心情不可谓不轻松,自己短暂的人生中,算是什么都体会过了。周围的奚落他一个字都没往心里去。   倒是那个替自己说话的仙官,虞药多看了两眼。北海十三团没有被允许来看,虞药觉得这样也好。   兆十二郎从人群中来,他淡淡道:“走吧。”   虞药转身便跳。   ***   在虞药不知道的后事里,审判才如火如荼地开展。   先是凡间,再而天宫。   天下苦七金久矣。   那疯狂扩张的七金,有侵占田亩的罪名,有贿赂官员的罪行,横行霸道,仗势欺人。真真假假,一时间分不清楚。   那居天宫北角的北海十三团,居功自傲,恃武行凶,张狂无两,一派可抵半数仙,对先仙毫无敬意,视仙督会为无物。   天宫煞有其事地写了“除七金令”,广传四海。   但民间传的版本就简单多了。   “你还在追究自己当年参与西域大战却没有登仙吗?”   “你还在发愁真气凝不住,金丹化不成吗?”   “你还在焦虑收成不好,良田愈少吗?”   “你还在担心读书应试科举不中,运势不好吗?”   “你还在担忧没有良缘,遇人不淑吗?”   “……”   “答案只有一个――七金。”   “豪派一个占完了天下,挤得小派活不下去,挤得散修无处可去,田在他们手里,钱在他们手里,各级官员都在他们手里。他们,是天下之邪恶。”   众人推墙倒得快,起势越盛,倾势越猛,天下第一大派,轰然倒塌。 第56章 夜半来客   虞药从梦里惊醒,一身冷汗。   他喘着气,慢慢平静下来,环视着四周。铃星、权无用、燕来行和林舞阳都正在睡觉,门口还能听见青蛙叫。   他们出发前往西域已经两天了,明日就会到达西域,今夜休息在一座城隍庙里。这庙供奉的也许是凶神,门口一边一个,青面獠牙,一个拿着狼牙棒,一个举着照妖镜。   权无用本不想在这里休息,又偏僻又邪气,不过抄近路,这里是个树林,周围实在也没有什么好休息的地方,只好将就在这里。   虞药坐起来,看着熟睡的人,他转头看了一眼睡在他身边的铃星,睡着了也皱着眉头。虞药心血来潮,伸手试图抚平铃星的眉头。   铃星总是凉凉的,额头也是,虞药的手指碰到铃星,那孩子紧皱的眉头顺着他的手指慢慢展开。   虞药笑了笑,但铃星突然又皱起眉,恶狠狠道:“杀了你!”   虞药吓一跳,仔细一看,发现铃星没有醒,说的是梦话。铃星皱着眉头嘟嘟囔囔,虞药把手按在他眉头:“不给杀。”   铃星又皱了皱眉,却不说梦话了,似乎睡得更熟了。   虞药伸了伸腿,刚准备躺下,却听到门口有个清脆的声音:“师兄,就等你了。”   这声音……   虞药猛地一抬头,门口站着的正是红纱。   红纱笑着朝他招手:“来呀。”   虞药愣愣地盯着他,周围的其他声音忽然遁去,连青蛙的声音也越来越模糊,但红纱的笑脸和声音与八十年前没有差别。   错不了的,虞药明白,这不是残影,这不是幻觉,他凝出真气去看,这确确实实是红纱。   怎么可能?   “你太磨蹭了,师弟。”   虞药转过去,勾玉走到了红纱的身边。   他的师兄背着手,看着他:“走吧。”   说罢转身就走,红纱冲虞药招了招手,小跑着跟上勾玉。   没有多想,虞药站了起来,跟着跑出去,因为这太不对劲了。   虞药刚迈出门,就想起来要把铃星他们叫起来,有个准备,可他一转身,哪还有什么城隍庙,他一个人站在密林中央,高高的树木将他重重包围。   树木中传来一个声音:“不后悔吗,老仙?”   虞药顿了顿,这声音从四面八方而来,响在头顶,像雷鸣一样,这样的声音,他从未听过。   “谁?”虞药问。   “他们骗了你。”那声音继续。   “他们说,你堕天,十三团降一级,停止入籍一百年。可是他们将十三团全数打下了天,大部分直接扔进了阎罗界,交给那些煞种――对,就是跟你们打过仗、恨你们入骨的,西域煞种。北海修仙之门十闭九,剩下的门派寥寥无几,无神之地甚至沦为有罪之地。”   那声音笑了两声:“老仙,你这八十年住在东湖悠闲度日,北海与七金之人,受什么磨难,你明白吗?”   虞药的手抖起来。   “这都是你的错。”那声音突然抬高,在虞药头顶响了一声,“杀七金人的剑,是你给他们的。”   虞药想被雷劈了一样震了一下,他明白的,早该明白的,在勾玉三番五次劝阻他的时候,让他为别人考虑的时候……他明明是一派之长,什么也没能做,害相信自己的人堕天,成煞,故土成罪地。他们有什么错?只是因为自己曾经说“天宫不是敌人”吗?   眼前的树林里,环绕着虞药,呈现了一副画卷,那画卷上的人在动,画的是北海十三团在天宫部队的面前扔下手中的剑,接受一场注定了结局的审判,扔下堕天塔,扔入鬼道,在烈火中挣扎,在野兽嘶咬中挣扎;画的是七金观被一把火烧透,七金的山被割送,七金的藏器被哄抢而光,他送下山的又重回七金观的那几位小师弟,被当做罪人,以死谢天下门派,那短暂恢弘过的七金,重回萧索,比之前更加破败。   虞药脑子里轰隆隆,他俯下身,把头抵在地上,眼前全是师父和师娘交代他的话,他那位归葬平仓山的师叔,他赴死的师兄们,他没能救回的师弟,他误杀的师兄,他没能背负起责任的小师弟们……   虞药浑身颤抖。   他破烂的金丹,忽地爬上一道黑色。   那黑色缠绕在金丹上,往金丹的破口填充。   那声音似喟叹一声:“七金啊……”   虞药身体随着那一声颤动,黑色越填越满,银光逐渐黯淡下去。   那声音忽地降下来,出现在他耳边,私语:“骗子和小人……千年来积攒的谎言和恶毒,交织的蛛网――这就是他们。”   黑色爬上了虞药的身体。   “你还有什么?……   你什么都没有了……   为什么他们可以肆无忌惮地夺去宝贵的东西,他们明明那么懦弱,到底为什么,敢如此嚣张?”   黑色包裹了虞药一半的身体。   “什么是正义,什么是邪恶,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只是照大多数人的意识将我们抹杀而已。   仗势欺人。   不可原谅。”   虞药的一只眼睛染成了全黑。   “我很愤怒!”   黑色在虞药头顶跃起,一瞬便要将他整个包裹。   一只手穿破浓重的黑雾,轻轻地放在了虞药的头顶。   那手温柔地揉了揉他的头。   这是百年来都没有忘记的感觉。   虞药惊抬起头。   汤一碗摸着他的头,冲着他笑了笑:“抱歉啊,只留你一个人……”   虞药睁圆了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的师父,身上有淡淡的蓝色光芒。   金丹骤然闪光,刺破黑色,将周围的黑色涤荡干净。   师父也消失了。   金丹上忽然裂了一道缝。   这是汤一碗留下的,最后一道印,结在了虞药的金丹上,只为了这一句话。   虞药望着师父的方向,失了魂似地动也不能动,他想说什么,他想说什么。   这突然的闪光,让跟来的铃星迅速辨明了一眼的位置,他跃上树,三跳两跃便到了虞药所在,只看到虞药愣在原地,脸上全是泪水,却好似完全没意识到,只是呆着,嘴唇喃喃,却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虞药已经不像虞药了,他在崩溃的边缘,他作为“成年哥哥”的外壳碎掉了,暴露了一个浑身是伤又满脸愧疚的小鬼。   铃星慢慢走到他身边,想碰一下他,又不知道该从哪里下手,好像一碰虞药就会碎掉。   铃星缓缓抬起手,轻轻放在了虞药的头上,揉了一下。   虞药忽然伏下身,好像撑不住了一般,伸出自己的手抓住铃星的另一只手,将额头抵在手背上,像虔诚的跪拜。   那说不出口的话便出了口。   虞药喃喃道:“求您了,不要向我道歉……对不起,没能保护七金……对不起……”   铃星感到自己的手背上淌过泪水,伏在地上的虞药颤抖着。铃星明白,虞药并不是在跟他说话。   他抬起手,放在虞药的背上,一下一下地抚拍着,逐渐将虞药拉进了自己的怀里。   “嗯?”赶到的权无用愣在原地。   铃星转头:“啊这个……不是……”   权无用抱拳:“打扰了。”   ***   虞药反应过来的时候,还在铃星的怀里,那小子一手搂自己的背,另一只手被自己狠狠攥在手里,现在想想,刚才好像拿着人家这只手一直哭来着……   虞药咳了一声坐起来,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在伸手捂嘴的同时迅速不动声色地抹了一把脸,企图抹掉自己的泪。   不错,动作灵活,虞药自己对自己很满意。   虽然铃星看得一清二楚,这位“长辈”尴尬地拭泪。   虞药坐直,仰起头:“今晚月亮好亮啊,啊哈哈……”   铃星也仰起头,树木密密麻麻,看不见天空。   虞药在这沉默里尴尬地脑皮疼,听见旁边仰着头的铃星也开了口:“是啊,是很亮。”   虞药转头看他,这小子有种越发坚韧的线条,开口却用着温柔的声音:“明天是个好天气吧。”   虞药心里突然一动。   铃星望着头顶,想了又想,他舔了舔嘴唇,下定了决心,转向虞药:“你叫……”   他没有说完,便被赶来的其他三人打断了,刚才权无用跑开就是去找另外两人。   燕来行首先跑来仔细看了看虞药,拍拍他的脸,又拍拍他的背,问道:“你没事儿吧?”   虞药揉了揉自己被他拍疼的脸:“你可以直接问……”   林舞阳想找颗树躲,却被虞药叫了一声:“那些树不要碰,不对劲。”   权无用看向铃星:“是煞吗?”   铃星站起来,顺便朝虞药伸手:“是。现在看来,我们早就进入西域了,那城隍庙恐怕就是门关。”   虞药自然地拉着这伸来的手,站了起来,旁边林舞阳皱了皱眉,觉得气氛有些不对。   铃星拍了拍一棵树:“这片树林,是个煞阵,手段和点煞幡差不多,是可以点化成煞的。不过这树林主要是对着修为不高,魂魄不稳的人点煞的。”   虞药想了想问:“这里点煞,是主动的吗?”   铃星点头:“点煞幡碰到就会点成煞,但阵法需要入阵人自我堕落。”   虞药沉默了,这不对啊,青一丈那地方,有法力高强的煞地门,尚且不确定他真实身份,这里一个普通煞阵,是如何知道自己是七金老仙的呢。   说起来,到底他为什么会被召唤回来呢?为什么是他呢?   林舞阳不知道哪里安全,于是挤在了虞药和铃星之间:“那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铃星道:“继续走吧。小心点,西域术法之象,煞仙灵鬼什么都有。”   林舞阳打起冷颤:“那我怎么办?我什么都不会。”   铃星不耐烦地看他一眼:“那你别去了,在外面等吧。”   林舞阳委屈地抿了抿嘴。   虞药问道:“行李呢?”   燕来行亮了亮背上的东西:“都背过来了。”   虞药点点头:“如果这么简单的阵都能把我蛊惑到这个地步,我可能也要做点准备。”   林舞阳趁机拉着他:“要不我们俩在外面等?”   虞药摇头:“我得进去。”   铃星看了一眼虞药,虞药正在发愁。   铃星从腰侧取下他的随身物,那是两颗铃铛,铃星摘下一颗,递给了虞药。又瞥到了林舞阳恳求的眼神,叹了口气,把另一颗递给林舞阳。   “这是与我通煞的,一般的煞听了它就会避开你们。如果遇到危险,就握紧它摇,这个声音只有我能听见,我听到就会过去的。”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看着虞药。   林舞阳一把接过,虞药道了声谢。   权无用凑上来:“那个……你还有没有铃铛了?……”   铃星刚要张口,便有一只鸟呼啦飞来,在权无用头顶盘旋,嘎吱嘎吱地叫着。   权无用吓一跳,慌忙往铃星身后躲:“这是什么?什么东西!!”   铃星闪开权无用,伸出手臂:“笛燕。”   笛燕落在铃星胳膊上。   权无用眨巴眼睛:“笛燕是什么?”   铃星没理他,带着笛燕往旁边走,交代说有点事,虞药说好,等你。   笛燕回来,证明铃星即将知道这位权清风体内到底还是不是权清风。   铃星避开了其他人,独自站着,他突然有些口干舌燥,摊开了手掌,笛燕的尖喙在铃星手掌上划。   铃星想,不是吧……应该……不像……   他突然很紧张。   笛燕完成了书写,飞起来落在了铃星的肩膀。   而铃星的手掌上,清晰地写了一个字,权。   铃星浑身发冷。   他转头看笛燕:“你确定?!!”   笛燕蹭了蹭他的脸。   铃星盯着这个字,不敢相信。   他甚至刚才差一点问那个人叫什么――在笛燕还没有到来之前。   他突然想起那个人,各种各样的笑,各种各样的触碰,他自大的笑话,他的体温,他的泪水,他发热的额头……   感到一阵恶心。 第57章 访小煞地   虞药发现,从笛燕回来,铃星就不太对劲。   他们终于到了西域名义上的入口,在那里逗留了一天,便直奔本次去处,讨饭庄。   讨饭庄在大战后是关战俘的地方,后来有放出来没跑太远的,抓进去太多,后来地方都不太够,便向外修建,讨饭庄逐渐便成为了名副其实的“牢狱”。这里最重要的便是那关犯人的牢狱,其他地方关不住的凶煞和恶人,常常被扔到这里来,久而久之住户越来越少,剩下的都是些跑不了的老弱病残,或者根本也不是什么守法良民。   这就是讨饭庄。   虞药还有一个介意的地方就是铃星,铃星已经一整天没跟他说过话了。   为什么呢?出什么事了?是笛燕吗?笛燕说什么了?   虞药不是个爱一直猜的人,于是他决定单刀直入地问,他试图友善地问铃星,笛燕之事是不是有结果了,只换回了铃星一个冰冷的眼神。   铃星说:“闭嘴。”   虞药愣了,他又道:“我啊,我其实……”   铃星的眼里逐渐浮现红色,虞药便突然出不了声,他嗯嗯啊啊了两声,却只有嘶哑。   铃星看了他一眼,走开了。   虞药的闭口咒稍晚之后便解除了,可他也有点烦。   小屁孩,连话也不听,也不听人解释,说动手就动手,气死我了。小屁孩,虞药越想越烦,索性也生了气。在他的生活中,除了认真修仙,积极打仗,对付敌人之外,就没有了,对付小鬼他并不擅长。   这就苦了另外三位。   他们夹在两个冰山中间,冰山各吃各的,不看对方,也不说话,气压很低。   林舞阳咳了一声,转头看了看即将要进的讨饭庄。   这里的街道上没有什么人,总是被尘沙笼着,显得有点黄黄的,路也未修,只是普通的土路,两边的基本都是住家户,有些买东西的,也是自家卖的小玩意儿,似乎没有什么做生意的。   庄内的中心,倒是修建了一座巨塔,塔上缠着一道道粗壮的锁链,没有门,塔边地地面上画着印的迹,看起来这座塔是坐落在一个巨大的封印之上。   讨饭庄里没什么植物,家家户户倒是挂着一个灯笼,没有点亮,上面有的是金边烫字,有的只是画了朵花。房屋都是防风沙的,圆土顶,没有院子,一家挨着一家。   整个地方灰蒙蒙。   林舞阳叹口气:“这地方总让我发毛。”   权无用也同意:“总感觉萧瑟得很。”   燕来行倒是不太在意:“塞外之地嘛。”   权无用看他:“他们也不养什么动物啊。”   他们不咸不淡地聊了两句,转头看看虞药,又转头看看铃星,安静下来。   林舞阳叹气,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起风了。   这风卷着沙,即便坐在屋子里,仍旧被刮来的风沙吹到了脸上,小饭馆的老板急忙去关门。   铃星抬头摸了摸这沙,朝窗外望了望,站起来:“走吧。”   “走?”林舞阳看自己的碗,“我还没吃完……”   铃星不停,朝外走去。   虞药转头看铃星,这小子越来越冷淡了。   权无用凑到虞药身边,小声问:“咱们还吃吗?”   虞药虽然不想惯着小鬼,但说实话,他不觉得铃星会在这样的事上赌气。于是他放下筷子:“走吧。”   四人跟在铃星身后,朝某个方向走去,虞药问道:“我们去哪儿?”   没有得到回答。   虞药咬牙切齿,握紧拳,又松开,拍了一下权无用的胸口:“你问他。”   权无用被虞药锤了一下,呛着了。   但他缓过气看这两人的气氛,只好跑到铃星身边:“我们去哪儿啊?”   铃星道:“找个地方住。”   虞药问:“你知道哪里有住的地方吗?”   铃星没有回答。   虞药握紧拳,要冲上去,被燕来行拦住:“吵架了?吵架没关系,慢慢来,慢慢来。”   虞药冷静下来,无奈地看了一眼权无用。   于是权无用重复了一遍:“你知道哪里有住的地方吗?”   铃星也不停:“知道。”   说罢左拐右拐,领着他们往前走。   虞药看着铃星,发现铃星在注意每家门口挂的灯笼,还是不是抬眼看一下天空,对于天逐渐黑下来这件事好像有点在意。   虞药走到铃星身边:“晚上会出什么事吗?”   铃星顿了一下,继续往前走,甚至没有转头看铃星一眼。   虞药又加快几步走到他身边:“他有我这么聪明吗?”   铃星恶狠狠地转头,对上虞药坦荡荡的脸。   铃星看了他一眼,又往前走去了。   他们最后停在一家普通的房子前,那房子的灯笼上写的是“贰”。虞药又看向其他的房子,发现除了画画的,其他写的字,好像都是数字,刚才看到过“柒”和“陆”。   铃星抬手敲了敲门,敲了三次,屋门才缓缓拉开了一道缝,有张脸贴在缝上,小心翼翼地轻声问:“请问找谁?”   铃星不由分说地按着他的门,一脚插进门缝里:“我叫铃星。”   说得好像说出这个名字他就会知道。   但屋里的人一听,了然地“啊”了一声,看来确实是知道。   他又可怜巴巴地抬头:“我什么都不会。”   铃星指了指门口的灯笼:“我们今晚要找个地方待,决定来你家。不白住,今晚我和你组队。”   屋里有个别的声音,是个女声,高昂洪亮,语速也快:“谁啊?!为什么不关门!冷死了!”   开门的一听就抖了一下,想要关门。   铃星干脆把他推开,径直进来,还示意其他人跟他进来。   那开门的好像也不敢拦,瑟瑟索索地躲去了一旁。   屋中间的椅子上坐了个非常漂亮的女人,丰满端庄,在这朴素的庄里,穿得非常美丽精致,甚至有些豪华了,披着一条冰蓝色的缎带,柳眉挑起,撇着嘴,一副脾气不太好的样子。她看到进来的陌生人,一拍桌子,朝开门的喊:“这是谁?!”   他们一起转过头看,开门的人抖了起来,低着头攥着衣角,唯唯诺诺:“我也不知道,好像有个是铃星。”   女人转过头,将这几位打量了一下,虞药刚想要问好,便上前道:“我等……”   刚开个头,就被女人抬手打断:“不用,谁是铃星。”   铃星抬了抬头,仰视着这女人。   女人问:“你来干什么?”   铃星答:“你管我。”   权无用开始出冷汗:“他们都是这么说话的吗?”   开门的人小心翼翼地凑过来,凑到女人身边:“说是要一起组队。”   女人抬起眼看铃星:“你怎么证明你是铃星?”   铃星走上前来,两臂一边一条按在女人的椅子扶手上,靠近她,将女人环在自己的阴影里,看起来好像从上到下笼罩着女人。   虞药在后面撇了撇嘴,看这浪荡公子的做派,嘁,放荡。   铃星盯着女人,瞳孔逐渐变红,后来又在那变红的瞳孔上浮现了黑色的咒文。   女人笑了笑:“不管是不是铃星,总之是个高手。”   开门的又凑过来,拉了拉铃星的衣袖:“这位公子,能不能麻烦你,不要离我娘子这么近?”   “你娘子??!”众人脱口而问。   原来这男子名叫十刀,女子名叫红露,是夫妻。   虞药他们又看向十刀,这个男人可能加冠不久,白白净净,戴着一副金边眼镜,总是低着头,有点驼背,个子不是很高,有些瘦弱,眼神也躲躲闪闪,出自于害羞和胆小――不符合年龄的害羞和胆小。   外面的天逐渐黑了。   铃星大喇喇坐在别人的位置上,转头问女人:“门口的数字是谁?”   女人笑了笑:“你觉得呢?”   虞药被这云里雾里的话弄得心烦意乱,索性问个明白,他站到铃星面前,严肃地问:“什么数字,你在说什么?”   铃星抬头看他,不说话。   虞药盯着他:“告诉我。”   十刀又凑到红露身边:“他们怎么了?”   红露白他一眼:“你看他们干什么?看我不够吗?”   十刀:“不是……我……是……那个……对不起。”   红露哼了一声。   铃星终于开了口:“讨饭庄,是小煞地。”   权无用他们往前凑了凑:“什么意思?”   红露看向他们:“自从讨饭庄变成西域的牢狱以来,爆发过很多次越狱动乱。最严重的是六十年前的时候。   那是北海十三团和七金残党基本都完蛋了,天宫忙着处理北海十三团,天下忙着分七金的尸,西域这边的事反而没有什么人管。那时候西域崛起了很多大派,但讨饭庄却一直没有什么门派诞生,主要原因就是这里的牢狱,里面的狠角色太多,很多甚至本身就是阎罗界的煞。”   “可是,”燕来行问,“阎罗界的煞不是不能来人间吗?”   红露看他:“北海战西域之前,根本没有这样的规矩。   阎罗界煞种满地走,可数西域的最盛,他们在西域能掌握大权,西域做他们的基地,抢夺其他地方的地盘,也不太重要了。北海战西域,最后演变成了天宫伐西域,天宫的仙不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决定不把人间地给妖煞,将煞种统统赶回阎罗界。   可问题在于这讨饭庄的牢狱。有些煞是落地生根的,有些煞是混种,都回不去阎罗界,便关在了讨饭庄的牢狱。他们热衷□□,在七金老仙叛逃之后就更为嚣张,罪犯越来越多,讨饭庄的牢狱越扩越大。后来整个讨饭庄都变成了牢狱,只不过有些关在塔里,有些住在外面罢了。”   林舞阳意识到了这句话背后的意思,他颤颤伸出手指,指向十刀和红露:“那……你们……”   红露笑了笑,没回答。   燕来行却问:“如果这里是牢笼,我们怎么进来的?”   红露看了眼铃星:“那就是因为他了。”   铃星自己倒奇怪:“我就这么走进来的。”   红露点头:“你是煞,当然能走进来,还能带着他们走进来。你们只是走不出去。”   众人:“……”   红露继续:“总之,这里都是犯人。”   虞药看她:“门口的灯笼?”   “那个啊。”红露翘起了腿,“这里偶尔会有的,夜晚活动。   门口的灯笼是排位序号,如你所见,我们排名第二,只有前一百会写上数字,其他的都只画琼杀。从月亮升起的时候开始,进行无差别的全镇互屠,赢的赢,输的死。这本是阎罗界的规矩,因为讨饭庄也是如此,所以这里也叫小煞地。”   她说的口气那么轻松,甚至开始修剪指甲。   除了十刀、红露和铃星,其他人咽了一口唾沫,齐齐的声音十分之大,十分之丢人。   “规……规矩是什么?”燕来行克服恐惧问。   红露抬眼看他:“没有规矩,要什么规矩?”   权无用挠头:“那就无差别地互相杀,想杀谁就杀谁?”   红露笑了一声:“也要杀得了才可以啊,所以挂了灯笼啊,掂量自己的斤两,再决定要不要动手。”   林舞阳的声音已经变调:“那……不待在外面是为了躲开其他人吗?”   红露摇头:“不待在外面,是为了不被鹏枭叨死。”   林舞阳变调的声音更加拔高:“什么?!”   红露白他一眼:“就是有飞的。”   虞药却突然想起了什么,他转头看铃星:“你只靠摸一下沙,就知道今晚是屠杀夜吗?”   铃星勾着嘴角笑笑:“当然,我见太多了。”   虞药想起来东湖时煞地门说的,阎罗界不是在杀就是在准备杀,有单干的,有结队的,刚才铃星邀请了这对夫妇结队,可是他作为煞界第一的时候,只有一个人。   也就是说,他一个人,经历过无数次这样的屠杀夜晚吗?   虞药忘了自己还盯着铃星,铃星本想叫他转开头,但动了动嘴唇却没有开口,自己把脸转开了。   燕来行听着外面的风渐渐重起来,月亮的一弯已经浮出了天空,他拔出了剑:“最后一个问题,他们有什么手段?”   红露弯着嘴角笑,面容妩媚,声音冷酷。   “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吧。”   月亮忽地跳上天空,倏地一下变成血红色。   一声尖利的狼哮,卷过了整个村庄每一条街。   开始了。 第58章 血月之夜   就在狼哮刚停的时候,便有人敲响了门。   咚咚咚,然后便是一个青年的声音:“请问有人在家吗?”   红露笑了笑,转头看铃星:“你露一手吧,就当付租金了。”   铃星看了她一眼,没说话,红露点了点头,十刀抖索着去开了门。   门一开,一股旋风冲进来,卷的屋子东西乱飞,一声重响,门又被突然关上了。   风在屋里打着旋,将所有人裹了起来,卷在中间,风卷中突然伸出许多刀,扎向中间的人,又听见那青年的狂笑:“这也太容易了……”   燕来行看着自己逐渐离开地面,风裹着他也锁着他,风刃伸出的刀又细又密,是不可能躲开的,可恶,他连自己的剑都被甩了出去。   突然一个闪光,他再看,自己已经落在地面,房间里的东西也好像完全没有动,大家也都在原位,一切都是开门前的样子,只有那个青年,自己被风裹在中间。   青年比他更惊恐,他瞪着眼四下看:“怎……怎么回事?”   铃星左眼的红色瞳孔上有黑色的咒文。   青年盯着铃星,干咽了一下,颤抖着声音问:“你……你可以单眼开结界吗?”   众人一起望向铃星,连红露和十刀都惊讶万分,铃星在他们的眼中,突然显得十分高深莫测。   铃星仍旧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抬头,一脸不耐烦:“这不是废话吗。”   于是刚才的高深莫测气氛消失殆尽。   虞药转开头,小鬼。   铃星伸手握了握拳,青年便直接在风中被捏爆了,血溅了一地。没料到这一出的众人吓了一跳,青年被捏得骨头都碎了,只剩下肉沫和血,洒了一地。   林舞阳一看就转头呕了出来。   红露皱起眉头:“讨厌,你们别忘了扫地。”   权无用愣在原地,一时不知道更加去害怕谁,他僵硬地转头看红露和铃星:“这……这样的事……今天一晚上都是吗?”   红露站起来拍桌子:“少废话,先说,谁给我扫地?”   铃星皱眉看她:“关我屁事。”   众人:“?”   但红露没有管他,大概因为见识过了,便指向林舞阳:“你最弱,你扫。”   林舞阳挣扎着要站起来,没撑起来就趴下去继续吐了:“我愿意……但我起不来……”   权无用还在抖:“我也愿意,我的腿马上就能动起来……给我……一点时间。”   燕来行盯着满地的血,突然想起了他死在南菱的一面拜把兄弟徐萍刀,出了神:“徐兄……你死得好惨啊……想想也是这样的一个夜晚……”   十刀躲在红露身后:“我不行,我晕血……对不起……”   红露翻了个白眼:“一个一个都没有用。”   说罢,她看向虞药。   虞药:“……”   妈的,曾任天宫第一战力虞药满怀气愤地去拿了拖把开始拖地,不仅清理血,还要清理林舞阳的呕吐物。   虞药一边清理还一边问:“你们是第二的话,铃星是这里的第一吗?”   红露给自己整理头发,分了个眼神给虞药:“怎么可能。这里是小煞地,又不是真的阎罗界。我们只是这个地方的第二,那个铃星――如果这位真的是,就是阎罗界的第一。”   虞药看了一眼铃星,没想到铃星也正在盯着拖地的他,直勾勾地没有转开眼睛,却不像是在看自己。   虞药想说些什么,他刚要靠近铃星,铃星突然站起来:“我出去转转。”   大家都惊讶起来:“你去哪儿?”“很危险。”“你疯了。”   红露倒是不害怕:“去吧,去吧,死外面也是没办法的事。”   铃星走到虞药身边,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你跟我来。”   虞药看着铃星,那满眼溢出的危险。   虞药说:“好。”   铃星好像惊讶了一下。   权无用有些担心地拉了拉虞药的衣角:“师兄?”   虞药转头笑了笑:“没事。”   但红露不高兴地抱起手臂:“哈,你走了,留这三个人在我这里,我们还要保护他们?我们有什么好处?”   铃星不耐烦地摆手:“不管他们也可以。”   说罢就要走。   虞药伸手拉住铃星的衣服:“我跟你走,但他们不能有事。”   权无用和燕来行觉得哪里很奇怪,虞药和铃星的气氛已经不是关系好不好的问题了,总觉得铃星现在十分的危险。   铃星盯着虞药,互相瞪着,就好像别人又都不存在一样。   半天,铃星看向红露:“你们保护他们,我帮你们去杀了那个第一。”   红露笑起来:“成交。”   铃星朝她伸出手,一条黑色的线爬去了红露身上。   铃星走到门前,开了门,转身看虞药:“请吧。”   这还是虞药曾经想要的礼仪与尊待,不过这次境遇已大不相同。   虞药朝外走,他同时也明白了,铃星要带他出去,杀了他。   终于到了摊牌的时刻了,虞药想,还是来了。   ***   街道上没有人。   虞药跟着铃星身后,他想开口,也想解释,可也明白,这些都要铃星允许。   铃星走在他前面,他的身影在血红的月亮下显得十分孤独,走在静寂的路上,像个走向无处的归人,但脚步却如此坚定。这样坚定前进的步伐,却走不到任何地方,虞药看着他,总觉得有种诡异的同感。   终于,铃星停下了,在街道的中间,转头看他。今晚的屠杀夜仿佛对铃星来说,什么都算不上,他停在路中间,任凭天上野兽嘶吼,周围房屋里传来各种惨叫。他盯着虞药。   这是从未有过的冷酷表情。   铃星看他:“说吧,你想怎么死?”   虞药笑了:“说起来,你们煞在送人去死这方面真是尊重别人的意见啊,你也不是第一个问我的了。”   铃星淡淡地看着他,不说话。   虞药道:“我说什么你也不会信吧。”   铃星看他:“笛燕是不会错的。”   虞药无奈地看了他一眼,有很多话想要说,可是铃星不会听的,铃星被权无用骗了很久,不会相信任何话。   虞药低下头,握紧了拳头,这是等死的感觉,他已经不再有力量了。   铃星极有耐心地看着他。   虞药下了决心:“我有一个愿望。”   “北海?”   虞药点头:“拜托了。”   铃星看着他坚定的眼神,仿佛能望进灵魂的坦诚。   铃星终于点点头:“好,交给我。”   虞药往后退了一步,张开手臂,明媚地笑起来:“随你吧。”   铃星看着他,像在黑夜里望着升起的太阳,尽管这是血月夜,尽管黑乌鸦啼叫,但虞药有明媚的微笑。   铃星还是伸出手,化出了一把长剑,抵上了虞药的喉咙。   虞药看着他,用充满信任的目光,将北海交给他,相信铃星会完成他的意愿,因为答应了。   铃星的剑抵在虞药皮肤上,刺破了一道口子,铃星道:“闭上眼。”   虞药看着他笑了:“不了,我想看看你。”   铃星握着剑柄的手,几不可视地颤抖了一下,但又握紧剑柄,剑前进了一分。   虞药痛苦地嗯了一声,剑尖突然停了下来。   铃星盯着剑尖的溢出来的血,血流下来,被剑吞下,剑便越发得明亮。   虞药一动不动,看着铃星。   僵持之时,一只鹏枭从天上飞来,尖喙直冲虞药而来。   虞药仰头看,还没看清这鹏枭的样子,那边铃星已经跃起,一脚将鸟踢的比飞的还高,远远地射向月亮。   其他鹏枭听见响动朝这边聚来,在他们的头顶乌压压聚了一片,张口喷火,喷出威力极猛的小火球,密密麻麻地砸过来。   铃星抱起虞药,向后一跃,脱离开火球攻击范围,将虞药放在地上,又一跃而起,跳在飞得最高的鹏枭背上,手一伸,召来了绞缭。   于是变成了铃星的屠杀。   鹏枭被一只只斩落在地,尸体盖在地面上,积累起厚度,到了最后,铃星收了剑,双掌一合,张口吹出滔天大火,将漫天的鹏枭尽烧。   铃星跳在地面,站在虞药旁边,看着天上的鹏枭死了以后往下坠,像在下一场黑雨。   虞药仰头,一只鹏枭颤颤地从他的头顶飞过,终于体力不支坠下,但在那之前,翅膀扇下的一滴血,恰好在虞药的头顶,坠落下来,即将落在他的额头。   虞药盯着这滴血,在血液中放大的月亮,像是野兽之口探出的红舌。他盯着这滴血,没有动,想象着滴在自己头上时一定是冰冷的。   血滴越落越近,虞药看着它放大,又看着它,落在伸来的一只手里。   那是铃星的手,铃星随手伸出来掌,抵在虞药额头,接住了那滴血,又随手抹在了身上。   虞药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在战场,并不在什么伤春秋的过往。看见铃星替自己挡了一下,道了谢又问道:“这血有毒吗?还是会燃烧?”   铃星愣了一下:“不会。”   那虞药就奇怪,自己摸了摸额头:“那干嘛管它。”   铃星自己也看了看手:“不然你脸不就弄脏了吗。”   他说完,两人对视了一眼,觉得气氛又不对了,不是要杀人的吗?   铃星咳一声,又板起脸。   虞药咳一声,又转开头。   天上的血月迫近了地面,盯着讨饭庄的屠杀。   街边房屋挂的灯笼,上面画的琼杀花忽地枯萎了,有些灯笼直接碎裂炸开,落在地面,这条街上灯笼,一个一个都熄灭了。   虞药吃了一惊,转头看:“怎么回事?”   “里面的死了。”   虞药望过去,这熄灭了所有灯笼的街道:“整条街吗?”   “嗯。”   虞药皱起眉,这关闭的一扇扇门后,发生着各式各样的屠杀,这样的想象让他反胃。   铃星望着虞药惆怅的面孔,仿佛忘了自己也是案板上肉,等着被人宰割,有功夫去替别人感慨。铃星突然收了剑,随手一扔,剑消失在空中。   虞药不解:“怎么了?”   铃星转头走:“我要去杀第一,你跟着可以帮忙。”   虞药奇怪起来:“我?我现在……不会拖后腿吗?”   铃星停步,转头:“快点。”   虞药叹口气,跟上。   ***   他们两人在街上走,是不是有杀红了眼的煞在街上蹿,更有些搏斗就发生在街角的眼前,没有手无寸铁的煞,每个都全副武装,眼睛通红,下手凶狠,斗完法术之后空手搏,搏击之后甚至撕咬上去,没有任何规则,只是纯粹的野兽。   虞药看着他们,突然想问:“红露会保护他们吗?可以相信吗?”   “红露?”铃星皱皱眉,“她怎么保护,她又什么都不会。不过我施了煞咒,他们不会把那三个人怎么样的。”   虞药还要问什么,铃星已经停了步,站在一扇门前。   门口的红灯笼上,写的是“壹”。   “到了。”铃星抬脚就要踹。   虞药看看门:“先敲门会不会好一点?”   铃星:“……”   虞药:“随你,随你。”   于是铃星一脚踹开了门。   门里面正好有个老头子在倒水,门被轰隆一声踹开的声音把他吓了一跳,扑通坐在了地上,开水浇在了自己脚上,惨叫起来。   虞药转头看铃星:“这位吗?”   铃星看老头:“嗯。”   说罢就走进来。   老头儿撑着要把自己拉起来,边捶腰边咳嗽:“老咯,老咯。”   虞药还在想要不要扶一把,铃星拦了他一下。   老头儿抬眼看他们:“现在的年轻人真是没礼貌。”说完自己站直了。   老头儿非常矮,甚至没有铃星的腿高,留着白色的八字胡,黑红黑红的脸,穿着一件短衫,一条大裤衩,蹬一双拖鞋,扎一个发髻,看起来懒散的要命。   他站直,背着手,蹬着不懂礼貌的小孩儿们。   虞药有点不好意思:“请问您怎么称呼?”   老头儿看他一眼,没什么好气:“我水都洒了,你们吓的。”   虞药看这气氛:“我给您擦?”   老头儿往椅子上一跳,两条短腿晃啊晃,哼了一声:“这还差不多。”   虞药认命地去拿抹布。   老头儿看着他,自己从腰带夹的地方掏出一根笔,又翻出个本子,蘸着墨,开始狂草,边草边自言自语:“好啊,真是尊老典范,我要把这美好一刻记录下来,写在我的回忆录里面。”   “喂,小子,”老头儿抬头叫虞药,“你叫什么,我好写进来。”   虞药停下来,抬头看他:“名字就算了,我现在不想死。”   老头儿一愣,皱起眉:“你说什么?”   虞药指指他的本子:“写上名字我就要死了吧?”   老头儿笑起来。 第59章 判官争壹   老头儿垂头笑了几声,抬起眼看虞药:“可以啊,小子,怎么知道的?”   虞药叹口气:“您本子上全是名字,我猜的。”   老头儿浑浊的眼逐渐明亮起来,他的瞳孔是黄色的,闪了一下又退成原色,伸着毛笔指着虞药:“写上吧,我给你个好死法,你想怎么死?”   虞药看了一眼铃星:“我说什么来着,你们都喜欢这样讲。”   铃星一步迈上前,伸手按住老头儿的肩:“我叫铃星,写上吧。”   虞药站起来要阻止:“你……”   铃星抬手止住他,盯着老头儿:“我想看看你什么手段。”   老头儿盯着铃星,不动,眯了眯眼睛,对同类的敏锐嗅觉告诉他,这个人不好惹,他问道:“你是新来的?”   铃星看着他:“我来杀第一。”   “哦,是吗。”老头儿的反应平平淡淡,“这说明,你的目的不是活下来,而是得第一啊。”   虞药笑了:“为什么这么说?”   老头儿因为要跟铃星对瞪,没有余力分眼神给虞药,但还是回答他:“要想活下来,就应该找小煞较量,再躲起来,对付一夜。来找高手,摆明了就是想争霸嘛。”   说着老头儿自己先停了,好像在想什么,突然抬头盯着铃星:“你叫什么?”   铃星不耐烦:“我说过了。”   “铃星……”老头儿自言自语,“那就意味着,是阎罗界之首?”   铃星没答,看着他。   老头儿笑了一声:“我来这里太久了,都忘了下面的样子了……”   铃星走去旁边,找了张凳子坐上去,将腿翘到桌子上:“你是阎罗界来的?来多久了?”   老头儿往椅子上一靠,长长地出了口气:“太久了。狗逼七金老仙打过来之前,老子们不知道多逍遥。”   虞药:“……”   铃星瞥了一眼虞药,又问:“你没回去?”   老头儿把笔放在桌子上:“我们过得好好的,我又不是跟着余公子那帮人的。他七金打群煞部队也就算了,还带天宫入我西域,不由分说地把煞种都抓起来,又回不去,就扔在牢狱里。”   老头儿啐了一口:“北海的人以为自己算什么狗屁,进入别人的地界,替别人处理内部的事,还以为自己有多正义?!”   虞药低下头,说实话,其实他不太支持天宫部队进西域,但是……   算了,说也没有用,事情又不是他一个人能决定的,再说,伤害已经造成了。   老头儿越说越生气:“本来以为他北海战西域,我们西域的人也好,煞也好,总算能舒口气,谁知道来的天宫人,也没好到哪儿去。”   他拿起笔,盯着自己的本子,恨恨道:“我要是知道七金老仙叫什么,我他妈……”   铃星朝他的笔扬了扬下巴:“这是判官笔吗?”   老头儿终于从自己回顾往昔的记忆里回来,抬头看铃星:“是又怎么样?”   铃星点点头,眼里透了点欣赏:“给我吧。”   老头儿哼了一声,仿佛在嘲笑铃星的幼稚:“不如你来抢。”   “我肯定是要抢的。”铃星站起来,“煞界就是这个规矩,我赢了你,它就跟我。”   老头儿笑起来:“哦――那这样吧,你赢了,我死,笔归你;我赢了,你死,他归我。”   老头儿指向虞药。   虞药跟铃星都是一愣:“你要他(我)干什么?”   老头儿无奈地摊手:“你带别的东西来了吗?”   铃星和虞药:“……”   铃星想了想,从手上摘下了那串碎兽牙手链:“你赢了,这个给你,把他放了。”   老头儿凑上前去看看手链,眼睛一下亮起来,就想伸手摸:“好好好,可以可以可以。”   接着老头儿坐回原位,铃星也站定。   两人同时一合掌,虞药只看见周围的空气倏地流动,朝不同方向挣扎,老头儿和铃星背后的景色并不一样,而整个房间的景色一会儿像老头儿背后的,一会儿像铃星背后的,仿佛一场角力。   最终,随着铃星身边的气流卷过整个房间,他们来到了一处断崖。   老头儿张望了一下:“看来你稍胜一筹。”   虞药感叹一声,比赛看来已经开始。刚才两人各自结界,想把对方拉入自己布的结界内再打,本来只是个选场地的活,但已经开始角力。第一场是铃星的胜利,这处断崖,是铃星的结界。   老头儿一手持笔,另一只手拿出折子,空中一抖,折子唰地展开,他在上面飞速写了一个水字,那断崖便突然起了水,自上而下宣泄坠下,形成了一段瀑布;老头儿又写山,便在断崖之后轰隆隆起来几座山峰。之后又有了草和花,一片树林和几只鹰。   老头儿收了折子,往空中一扔,便消失不见,他抱拳:“我点缀一下。”   铃星笑笑:“好说。”   铃星看他:“刚才踹门吓到你了,赔个礼,你先请吧。”   老头笑了:“那就不客气了。”   他挥笔而就,天空被唰地抹上抹黑,一丝光亮不见,在漆黑中,天空睁开一只眼睛,黄色的瞳仁,紧盯着铃星。   几条金蛇狂飞而来,缠在铃星身上,又狠命一绞,似要把人绞碎,又张口袭来,亮着尖牙嘶嘶作响扑向铃星,几张蛇口咬在铃星身上。   虞药心里一紧。   可一眨眼,“铃星”消失不见,那几条蛇咬中的,原来是一块石头。   老头儿一睁眼,发觉铃星已到了自己身后,一腿横扫去老头儿头顶,老头儿早就避不及,挥笔撒墨,一堵墙出现在老头儿背后,替他挡住了铃星的这一脚,而老头儿自己则跳上了画出来的一只飞鸟。   铃星这一脚,将墙踢得粉碎。又瞄准了天上的老头儿,一跃而起。   他起势极猛,脚底地面碎裂,断崖轰隆一声便坍塌而下,震得飞鸟都晃了起来。而鸟上的老头儿挥笔招来万千飞鹰,挡在自己面前。   铃星将手指放在口中,吹了一声口哨,漆黑天空中的那只眼睛,被突刺而来的玉山胜遇砸碎突破,胜遇鸣叫而来,飞在铃星身边,铃星跳在他身上。   飞鹰携火而来,一波一波地吐着火,胜遇仰头啼鸣,一张口便是滔天大水,生生浇灭了飞鹰之火。铃星腾空而起,浑身闪着雷电,紫蓝色的电光围绕着他,他的瞳孔变成红色,漆黑天空中残破的黄色瞳孔之眼,一瞬变成了红色瞳孔。铃星夺来了这空间。   老头儿再挥笔,先前画的山动起来,一座一座地朝铃星扑去,铃星一脚便踹碎一座山,带着他身上的闪电,将山一座座劈开,直奔老头儿而来。   飞鸟身上分出另一只飞鸟,老头儿便在这飞鸟上灵活得踏来踏去,而铃星身上绕着冰蓝色的闪电,紧随其后,追上他只是时间问题。   虞药安心了,铃星根本是把人按在地上揍。铃星法术万千,可召兵器座兽数不胜数,拳脚也不落下风,更重要的是,十分有风格。铃星打架只有一个追求,那就是潇洒,他动作敏捷,又势重千斤。虞药慨叹,这位煞星可真是讲究。   铃星终于在同一只飞鸟上抓住了老头儿,一脚将他踹向地面,轰隆地在地上砸出大坑,铃星紧跟着便落下来,踩上了他的胸口,蹲下来,伸手:“给我吧。”   老头儿试图挣扎了一下,只让胸口上的脚踩得更紧,于是他放弃了。   他叹口气,举起手:“现在的年轻人,踩一个老头儿,真是没天理了。”   铃星不为所动。   老头儿将笔递给铃星:“行了吧,放开我。”   铃星接过笔,站了起来。   就在这时,老头儿突然跃起,双掌一合,浑身激起红波,打着旋地朝铃星飞来,钻破了铃星周围的一层层煞气,直逼到铃星面前。   虞药在旁边看得紧张起来,又要打到脸上了。   那边铃星果然只好出拳,一拳揍在了老头儿脸上,将他打飞,撞在山壁上,成了一滩血。   而铃星手里的那根笔,也突地燃起火来。铃星摇了摇头,将笔扔在了地上,这笔认主,看来是搞不到手了。   虞药又问:“你杀了煞种,要回阎罗界吗?”   铃星摇头:“这种离界太久的不能把我拉回去。”   虞药看着山崖上的血,突然意识到,这可能就是煞种的命运,短暂的战斗来决定生死。   ***   红露靠在窗户上,看见门口灯笼上的“贰”变成了“壹”,笑起来:“看来把他干掉了。那小子还可以嘛。”   十刀坐在最里面,如惊弓之鸟一般左望望右看看,生怕有什么东西突然袭来。   权无用看着他就摇头:“怎么比我还……”   林舞阳也凑到了最后:“他们一定敲门进吗?”   红露又坐下来,修剪自己的指甲:“不一定哦。”   燕来行便马上紧张起来,朝屋子中间走了走,又叫权无用:“权兄,站在我背后。”   被点名的权无用只好走过去,背靠着燕来行,也拔出了剑。   趁这会儿还没人来袭击,燕来行突发奇想地提议:“权兄,林兄,今日我们不如就做结拜兄弟吧。”   权无用愣了一下,转头看燕来行。   林舞阳倒是反应过来了:“啊,你那个徐兄。”   燕来行露出了惋惜的神色:“相逢一场也算有缘。”   林舞阳便点头:“好啊,我们都走这么长一路了。”   两人看向权无用,权无用被他们盯着,便道:“好好,那就拜吧。我替我师兄一起拜了。上有权清风,下有……”   “等等,”红露突然开口问,“权清风?跟铃星出去的那个是权清风?”   权无用不明所以地转头看她,点了点头:“……怎么了?”   红露垂下眼:“权清风……以前来西域抓过煞……”   燕来行疑问起来:“抓煞干什么?”   红露轻蔑地撇了撇嘴:“研究,方便他炼煞。”   燕来行愣了:“权家主他……炼煞?”   “小心!”权无用打断他们。   屋外刮过一阵狂风,将窗户纸刮破,燕来行和权无用齐齐剑指过去,红露瞥了一眼没有动。林舞阳眼疾手快地往后缩,缩在了十刀身后,谁知道十刀比他动作更快,转眼又把林舞阳顶在了前面,自己把头抵到了后面。   林舞阳一阵无语,想了想还是往前站了站,挡住了这个胆小鬼。十刀还在身后瑟瑟发抖:“吓死了,我腿都软了。”   “来了。”燕来行盯着窗户,那里突然冲进一阵青烟,挤进房间来,突地化成了一条巨蟒。   燕来行反应不及,太快了,这和青一丈时碰到的小兵不同,这是煞地之种,有没有铃星镇场面,煞种出手与煞斗,他这样的凡人实在难以招架。   但他还是不能放弃,起码他一剑劈过,拉开了反应不过来的权无用。   那巨蟒便直冲,前方正是林舞阳。   林舞阳拼命后撤,他和十刀一个赛一个地往后跑,张着嘴哇哇乱叫,但哪里跑得过巨蟒。   巨蟒垂头张口,獠牙雪亮,红舌似刀锋,一颗牙比人都大,逼向林舞阳。林舞阳确实已经逃不掉,另一边的权无用和燕来行拔刀前往,但似乎也难解近渴。   牙已碰肉。   咚地一声闷香,巨蟒被一拳砸在地上,头爆裂开来,眼珠被压爆挤出,一个砸成了一滩,另一个滚在地上,滚到了下手的人脚边。   十刀还没有收起拳头,但是还是结结巴巴:“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接着扑通一声坐在了地上:“腿都软了。” 第60章 重返阎罗   三人盯着刚发过威的十刀,惊得说不出话,红露没有反应,只是换了一只手剪指甲。   十刀右手上的光才消失,便慌忙捂着嘴,一副要作呕的样子,推了推眼镜,额头都是汗:“啊是血……好恶心。”   说罢手脚并用地爬去了一旁,同时抬头看那三人,眼神里都是“你们快清理一下啊”。   明白自己不可能充当战斗力的权无用迅速做出了决定,接过了师兄刚才洗干净的抹布,开始清洁。林舞阳也动起来去接水,燕来行看这两位如此自觉地承担起收拾的角色,一时不知道是该骂他们没上进心还是夸他们有自知之明,想了半天没说话,把剑摆正,闭上眼睛,再次站在中间。他可是剑侠,不能被人保护。   红露只在权无用拖到他脚边的时候,换了翘腿的方向。又朝燕来行抬抬下巴:“他为什么不睁眼?”   见过燕来行比剑的林舞阳回答道:“他练的是听力。”   一旁的十刀一听眼睛都亮了,十分崇拜的样子:“好厉害啊……不像我……”   燕来行睁开眼,看向十刀:“……”   十刀:“……”   权无用却问道:“说起来,十刀这个名字更像个绰号哎。”   十刀推了推眼镜,点头:“是个绰号。”   林舞阳又道:“您真的很厉害啊,为什么自己胆子这么小啊。”   十刀脸红了:“我一直胆子都很小啊。我从小时候来这里,还好有红姑娘收留我,不然我早就……”   红露笑了,托着下巴,眼神浮动起来:“是啊,说起来这小鬼来这里的时候也正好是血月夜,他根本就是个被贴了煞咒的凡人,什么都不会,还傻愣愣地站在街上,简直就是等死嘛。”   林舞阳一听就来了兴趣,拉了小凳子坐在旁边:“姑娘你也很年轻啊,那时收留他照顾得过来吗?”   红露边敲茶杯边回忆:“我也才十三岁嘛,不过比他还是要大上三四岁的。不过我家族里早就在之前的血月夜里死完了,反正只剩我一个人,我看月亮都出来了,他还傻了吧唧地站着,就知道哭,才拉他进来的,本来想如果我躲不掉,就把他交给闯进来的煞种呢。没想到他胆子这么小。”   林舞阳奇怪起来:“红姑娘能活这么久,想必也很厉害吧!”   红露垂了嘴角:“没有啊,我们只是……家里人多罢了。我只是剩下来的那个……”   林舞阳发现错了话题,便改了口:“那十刀先生怎么如此厉害呢?”   红露耸耸肩:“这个你要问他吧。”   十刀一看众人都看向他,脸蹭地一下红了,急忙摆手:“我不知道,真不知道。”   燕来行突然开口:“有动静。”   他话音刚落,一条大蜥蜴从地面破土而出,燕来行轻飘飘地挑起,落在来兽头顶,一剑划十字,劈在头顶,只听得蜥蜴一声惨叫,头破血溅,狂吼一声,撞向四面墙壁。其血液碰到墙,便将墙腐蚀,一点点啃进去。   其中一段断肢飞向红露,十刀一个身影闪现在红露面前,抬右手,右手化成锋利刀,劈将下去,将块断肢削成碎肉,簌簌地落在地面。灯笼照进的红光映在他的镜片上,闪着冰冷血腥的光。   十刀推了推眼镜:“虽然很可怕,但是不能碰红露小姐。”   红露轻轻地捏了捏他的肩,柔声细气:“好了。不要再抖了。”   十刀马上破了功,眼泪汪汪地凑上去:“红露小姐,吓死我了,太可怕了。”   之后,十刀一边喊着吓死我了,一边将整个房子屠满了鲜血,野兽和煞种的尸体堆满了东南角。   十刀太害怕了,简直要哭了,一边杀一边问:“为什么来我们这里?这么多户为什么非要来我们这里?”   燕来行也不用动了,权无用和林舞阳也不用清洗了,因为洗不过来。他们走到了红露身边,红露举起果盘:“瓜子吃不吃?”   燕来行挑了几个没沾血的:“谢谢。”   ***   虞药和铃星出了结界,一眨眼已经回到了原第一的门口,门内的老翁趴在桌上,化成了碎灰,飘落到地上,门口的灯笼已经碎了,灯光已熄,上面的“壹”已经被一朵凋谢的琼杀取代,滴滴答答地落在血。   接下来,按照原定计划,该是铃星杀虞药的时候了。   虞药看了一眼铃星,铃星的眼珠朝他这边移了移,又很快盯到了前面。   虞药小心地提议:“要不先回去?明天再说。”   铃星转身就走,认同了这个提议,虞药松了一口气。   街边的厮杀还在继续,偶尔又冲到他们面前的,也被踢开,总之,他们在这条街上沉默着走着,不知道为什么,两人都走得非常慢。   突然,街边一道门被人推开,里面有个驼背的老人,带着一顶斗笠,明明在屋内,却穿着一身蓑衣,出了门,朝虞药他们靠了靠,伸出手招呼他们:“进来喝杯茶吧。”   虞药和铃星转头看了他一眼,不说话,继续往前走。   那老人扶着拐杖跟上来,拐棍敲在地面,每一声都像往水里投一颗石子,会引起一串涟漪一样,这声音萦绕不散,催人催得急。   “喝杯茶吧,喝一杯吧。”   虞药知道老人不简单,也不回头,直往前走,铃星什么都没发现,只是嫌老人有点吵,皱起了眉头。   老人丝毫不放弃,很快赶上了他们,凑在铃星那边:“喝杯茶吧。”   铃星不耐烦地看他一眼:“不要。”   说完一把拉住虞药的手臂,加快了步伐。   但老人仍旧不离开,跟着加了速。   不仅如此,还三步两步蹿到了铃星的面前,把茶杯递过来,喋喋不休地劝着,在铃星试图绕道时,手一松,热茶泼到了铃星身上。   铃星的脸顿时愤怒起来,手向老人伸去,打算拎起他,但却被老人闪过,铃星咬牙,便向老人奔去。   虞药伸手拽他:“铃星,你冷静一点,你不觉得对于一个老人来说,他走得太快了吗?”   但虞药没能拽住铃星,铃星骂骂咧咧,朝老人跑去,虞药没办法,也一起跟过去。   他们跟在这个灵活的老人身后,追去了一件屋子,明明还没有进去,却在踏进看不见的结界边线时,被一把抓了进来。   虞药叹口气,又来了,这么低劣的挑衅手法,年轻人还是会上当。   铃星一步迈过去,踩在老人桌上,指着自己的衣服,凶神恶煞,可要求倒很简单:“快给我道歉。”   老人不理他,掀开了屋中央的一口大锅,大锅放在这里十分违和,下面还有火柴在燃烧,锅里冒着烟,升腾起来。   老人搓搓手:“喝口汤吧。”   虞药凑前看了一眼,锅里正煮着各式各样的碎肢,老人搅拌了一下,翻出了几个煮在锅底的眼球。   虞药干呕了一下。   铃星只瞟了一眼,便继续看老头儿,要求他道歉。   老头儿抬头看了一眼虞药,一瞬间,虞药被人推进锅里。   他慌忙伸手按住锅沿,抵住了这一击,之后便感受到有人按着他的头,将他使劲向锅里按。汤的热气朝虞药脸上扑来,虞药盯着面前锅里一张破碎的脸,努力地往上挣。   铃星发现不对,伸手拉虞药,却被弹开,好像虞药周围有什么结界。   铃星恶狠狠盯向老头儿:“放开他。”   老头儿仍旧递来茶,喝口茶吧。   铃星这会儿仔细观察他,才发现这老人说话总是一字一句,并不看自己,颇有些魂不在舍的意思。难道被人控制了吗?   铃星再伸手,却又被老人躲过。可恶,这老人他居然抓不到。   虞药还在苦撑,他感到自己背后的手变成了许多只,更有手臂从汤锅里伸出来,试图把他往里拉。   铃星无法抓住老人,干脆一脚踹向汤锅。   就在他即将碰到之时,那汤锅却突然在原地消失了,一眨眼出现在屋子的另一边。   消失的速度,就像他抓不到的老人一样。   铃星想,难道是空间变化之类的法术?   汤锅里有手朝虞药伸来,想要戳他的眼,捏他的嘴,把手往他嘴里塞。虞药一边抬头多,一边低低地念:“绞缭……”   但一双双手扑上来,将虞药头盖住,试图拉进去,或者闷死他。   但绞缭却应声而到,从铃星身边飞来,蹭地一声插在锅沿上,虞药摸上去,摸在剑刃上,他的血喂了绞缭,那剑倏地发了一阵银光。   这来自煞剑的银光让铃星一惊,发现了绞缭的存在,他抬手,绞缭便在锅沿上颤动起来,越震越快,竟将汤锅生生震碎。   虞药被放了出来,铃星本能地冲了过去,接住了他。   虞药还有点喘不过气:“谢……谢。”   铃星甩手把他推开。   虞药:“……”   再看老人,竟拿着把菜刀冲了过来。   铃星随手接住一击,第二击便割破了他的喉咙。   老人倒下,房间重归寂静。   铃星却看着自己的手愣了。   虞药走过来:“怎么了?”   铃星皱着眉头:“他刚才为什么躲不过?”   虞药明白了他的意思,刚才在路上铃星也追不上他,怎么这次就一击即中?   正奇怪之时,他们周围的房屋剧烈晃动起来,墙壁天顶都纷纷碎落,似要炸开,而脚下的地面似乎也在下陷。   铃星突然意识到了,刚才那老人是阎罗界出来的,自己杀了他,就意味着自己将会被拖回阎罗界。   他暗道不好,一把将虞药推开,呼绞缭来垫在虞药脚下,自己把剑向上一踢,绞缭带着虞药向上飞去,而铃星自己朝下坠去,这是吸煞的地狱,铃星不可能挣得开。   虞药还没反应过来就看见铃星朝下坠,他立马转身伸手,趴在剑上拽铃星,只拉住了铃星的袖子。   铃星更加惊讶,咬着牙:“放手!”   虞药没有力气回答他,只能咬牙切齿地往上使劲拉,绞缭也逐渐支撑不住,眼看都要坠下去。   铃星只好使了个法,将自己从衣服里挣出。   虞药感到手里猛地一松,绞缭带着他向上飞去,而他的手里只有一件玄色长袍,在风里飘。   铃星稳稳地落在地上,站直,打量了周围,还是熟悉的黑暗,看不见光的地方,有鬼怪耸动,望着他。   铃星准备好了,再次卷入这无休无止的争斗。   但他身边咚地一声响,什么人落在了他的旁边。   虞药被砸得好半天没回过神,摸着砸疼的胳膊站起来,转头看见铃星惊讶的脸。   虞药叹口气,伸手拍拍铃星的肩:“弟弟啊,刚才没力气跟你说,你还记不记得曳红?”   曳红在这句话落后,嚣张地闪了一下,在这黑暗里尤其鲜艳,像滴在满是鲨鱼海里的一滴血。   “你下来,我怎么能不下来呢?” 第61章 前传・煞界争霸-神之   今天,二十八岁的权清风非常不高兴。   原因主要是因为他的师祖要举办的祭奠。这祭奠,是给那死了六七十年的、传说中的七金派。   权清风出门以后就看见师祖正在交代祭奠事宜,看见他便开口叫住:“清风,同来。”   权清风姑且恭敬地回了个礼,但语气不善:“不了,今天我有事。”   权中天皱眉看他:“何事比权家祭奠更重要?”   权清风朝他们走了走,笑了:“权家祭奠?不吧,叛逃的七金老仙,北海之耻七金派,害我北海修士不能登仙,这样的门派,跟我权家有什么关系?”   权中天喝止他:“七金与我权家世代交好,当年北海十三团中,还有我权家人,而且……”   权清风没听完就抬手打断他:“那加入了北海十三团,也不叫自己权家人了啊。”   权中天还要说什么,权清风已经迈步要走了:“我还是那句话,权家不欠七金派,没必要给他们吊丧。”   说罢连师祖都不看就离开了,走了一段路想起来,离开的时候忘了跟师祖道别。   “算了,无所谓。”   他最近在忙,他炼煞功力已成,拿动物和物品炼煞他已经很熟练了,现在可以尝试炼煞的最高之法了――人煞。   可是人煞不好炼,因为人太脆弱了,很容易就死了,而且就算炼成了,威力也太小,他这几年遍访天下,都没有找到最合适的种子,虽然找了几个小孩儿关在自己在门派外的地方,可是小孩儿们的水平也实在一般。   说起来,人煞最后有些修仙的天分,这样堕煞虽然难一点,但成煞可就本事大了。   哎,可遇不可求啊。   他出了门派,刚到自己的住所,权无用就从大门口奔进来,跑得飞快,站在他面前以后刹住,扑通跪下来:“师兄,找到了。”   权清风踹他一脚,把他踹到在地,因为权无用跑过来溅起的尘把自己的鞋弄脏了。   权无用跌倒以后,像没事人一样爬起来,重新跪好。   权清风坐在太师椅上,给自己倒茶,慢悠悠问:“找到什么了?”   权无用回告他:“五岭真君和清嫣仙子堕天以后的地点。”   权清风头也不抬:“他们俩又堕天了?”   “是啊,照咱们权家仙家记所写,这就是他们的第十世了,是终成正果的一世。”权无用说着说着慨叹起来,“这传说要是真的,他们可真是一对痴情人啊,现在终于能在一起了,虽然是凡人之体,但这可能就是爱情吧……”   权清风抬头瞪了他一眼,权无用在这冰冷的眼神下闭上了嘴。   权清风品着茶:“所以呢,他们有小孩儿?”   权无用连连点头:“没有我也不能来找您啊。”   权清风一看见他师弟就有点烦:“多大了。”   “七岁了。”   权清风喝茶的手停了,他眼睛一亮,缓缓地放下茶杯,若有所思地摸了摸自己的下巴:“七岁啊……”   权无用便凑上来:“正好是炼煞的年龄。”   权清风站起来,背着手,转身往屏后走,还叫上权无用:“你过来。”   权无用跟在他身后,穿过屏风,走进一条黑暗的甬道,尽头盘着一地的藤蔓。   权清风抬抬下巴,权无用便上前去,伸出手臂,给藤蔓喂血。   等藤蔓喝够了,平台上露出一把宝剑,权清风念:“绞缭。”   那剑便跃起落在他手上。   权无用亦步亦趋地跟在他师兄后面:“咱们现在去抢?”   权清风停住,皱着眉头看他师弟:“你往后站站。”   师弟便往后退了两步。   权清风摸着下巴:“去可以,但要有个计划,你去给我找点东西。”   权无用连连点头:“好。”   拿到了师兄给的单子,权无用马上着手准备,单子上是红纸和一些药材。因为是去准备炼煞的东西,权清风一向是背着所有人,符咒、符水都不用先成的,需要自己制作。但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他用的量大,自然有一些猜测的声音。   权无用满巷子跑,要在今晚之前准备好,明早便可出发。   他在一家墨店停下来,要找些特定蓝色的墨,将来好把符纸灰搅拌进去。老板让他在门口稍等,自己回屋后去拿。   权无用便坐在门口的椅子上,晃晃悠悠地打着瞌睡。   即便有些困,他其实也能听见,周围传来的窃窃私语。   “他手臂上是什么印?怎么密密麻麻的?”   “啊还是红色的……”   “他不是权家的么?”   “我知道这个人,就是清风大师的师弟还是徒弟?我在清风大师旁边见过他,脑子好像不太好使……”   “不说这个,你们看他胳膊呀……”   “不会吧?真的是红色?不会是那个吧?”   “啊啊对,听说不是有人讲过黑煞从权家里逃出来吗?我听东湖来帮忙的和尚讲,权家里有煞。”   “难道他是……”   “煞长成人样吗?”   “或者他养的?你没听过那个传闻吗?”   ……   而权无用反应过来,他喂过血之后,忘记把袖子放下来了。   他动了动左手,没有睁眼,还是一副睡着了的模样,偷偷地摸上右臂,将袖子放下来。可这动作自然被看了他很久的路人注意到,刚才还纷纷的议论,顿时偃旗息鼓。   权无用的眼皮动了动,但没敢睁开眼,直到墨店的老板把他叫醒。   ***   在太阳刚出的时候,清嫣仙子便轻轻摇醒了她的孩子。   这七岁的小娃娃眼睛大,脸蛋白,扎了两个羊角辫儿,揉着眼睛坐起来,奶声奶气地要母亲抱。   仙子给他穿上鞋,领着他出门,太阳刚刚跃出,晨光温柔地洒在地上,空气是洗净夜尘之后的清新。   小孩子跟在仙子旁边,打着哈欠:“母亲,我们去哪里呀?父亲呢?”   母亲轻轻地帮他把头发拨好:“我们去采朝露,父亲身体不好,要给他补一补。”   小孩子不问这个了,蹦蹦跳跳地跟着母亲身边。   他们到了稻田的荷叶池,母亲将他留在岸上,放下手里的篮子,挽起裤腿,素布粗料下是雪藕般白的小腿,迈进了泥里。她认真地寻找着,压低荷叶,让上面的露珠滴进自己蓝晶瓶。   小孩子累了,要往地上坐。   母亲站直身子,伸一根手指摆了摆,摇起头:“不可以在外面直接坐在地上哦,很没有礼貌,要站直。”   小孩子只好站直。   他百无聊赖地看着母亲搜集露水,想起了一个困扰多时的问题:“母亲,为什么我没有名字呢?私塾里大家都用名字,我没有,现在他们都叫我‘东边’,因为我家住在东边。”   母亲的手停了一下,走过来,弯腰面向小孩子:“东边也很好呀,就先叫这个吧,等大一些母亲让你自己选一个好吗?”   “真的吗?!”小孩子眼睛一亮,“我想要叫天宇大荒乌盛之魂光。”   母亲笑了笑,没回答。   这孩子不能有名字,十六岁之前如果有名字,天宫只需要念一声那个名字,他便会被召回天宫。五岭真君三年前救雪义关,功力耗尽,自己也折损太多,若天宫召孩子回去,他们没有力量能保护他。   想到这里,仙子便有些惆怅,她虽然想过他们的孩子将会有仙根,可是没有想到竟会有如此仙魂,出生之时仙根茁壮,天生便有仙魂,金丹极盛,纵使是被称为“天下第一仙”的五岭真君,一个被称作“神”的仙人,也未能企及如此天分。   可天分,若不能好生修炼,悉心辅导,误入歧途,更是破坏力非凡。事实上,在他出生之时,仙子便在自己身上结了印,用来锁住小孩子的仙魂成型,使这力量不至于喧宾夺主,剥夺了这孩子成长的机会。   当太阳移动到头顶的时候,仙子出了荷叶池,小孩子非常懂事地蹲下来,给母亲擦小腿,母亲点了点他的额头。   他们手牵着手走在回去的路上,走在逐渐旺盛的眼光下,嬉笑着。   在离家还有一个路口的时候,仙子突然停了步。   小孩子拽了拽母亲的手:“怎么啦,快走呀,我好饿啊。”   仙子被那一瞬间的恶感预兆震了一下,感到一阵寒意。   小孩子又拉了拉母亲,生气地撅起嘴来,自己往前跳了两步:“那我自己先回去咯!”   “等等。”仙子把他拉回来,领着他走到一旁,蹲下来朝他笑:“你陪妈妈玩捉迷藏好不好?”   小孩子不开心,低头踢石子:“我想回家。”   仙子在手挎的篮子里翻了翻,找到了一颗山楂,递给他:“那么你就在这里藏起来,数到一百我还没有回来的话,你就朝太阳下跑,闭上眼睛,等落地以后,如果有人问你是谁,你就说要找一位叫‘孔雀’的人。”   小孩子什么也没听明白,抓住母亲的衣摆不让他走,母亲点了点他的额头:“我要回去看看,父亲还在呢。”   小孩子的手慢慢放开,母亲看了看他,便朝家的方向走去。   仙子与真君简朴干净的小屋,如今全是血。   真君下半身还在床上,上半身已经趴在了地上,一颗头正诡异地立着,已经被割得差不多了,双眼不阖,直勾勾地望着门口。   而他身边,一个男人正在擦着自己身上的血:“妈的,不是废了吗……”   他一抬头,正好看见进门的仙子。   仙子双眼瞪圆,浑身颤抖,手凝真气,推来一掌,十成功力。   权清风抬臂格挡,本以为难逃一劫,却发现自己没有任何事。他放下手看看,对面的仙子更加惊讶,权清风想起来,对啊,这二位早废了。   仙子把篮子朝权清风砸去,转身去拿门后的剑,权清风躲了一下篮子,还踢了一脚权无用:“帮忙!”   “哦!”权无用急忙从地上滚起来,朝仙子扑去,从背后把人抱住。   仙子挣扎起来,朝后踢,踢中了权无用好几脚,权无用弓着身后退,被仙子最后锤了一拳,实在太疼了便松开了手,捂住了腰。   权清风已经将剑捡了起来,仔细看了看,赞叹了一声:“是把好剑,天宫铸剑的水平真不错。”   眼看仙子已经挣脱了权无用,朝自己冲来,权清风咬破手指,抹在手心,合掌一拍,召唤了两个黑黢黢的煞种,只是两道影子,一左一右地胁住了仙子的手臂。   这两只煞是特养的,可以吸收真气,仙子越挣扎,真气耗得便越快。   权清风看看真君,又看看仙子,慨叹起来:“传说中鼎鼎大名的第一仙们,也不过如此啊……”   权无用已经爬了起来,问他师兄:“师兄,现在怎么办?”   权清风上前捏住仙子的脸:“我问你,你的孩子呢?”   仙子冷笑了一声,愤愤地转开头。   权清风将手中的仙剑扔下,一张手召来了煞剑,毫不犹豫地捅进了仙子的腹部,又拔出,再捅一次,反复进行。仙子大口大口地吐着血,站不稳,向地上坠去,却被两只煞卡住。   权清风来的时候已经有心理准备,知道这二位堕仙功力不强,没想到已经弱到如此地步,说不定一个练过两天武的人都能轻松地解决。   这仙子还在挣扎,在权清风不注意的时候,手一直试图往心口抓。   权无用看着她,也不明白她要干什么,小声地叫了师兄。权清风不耐烦地看他:“干什么?”   权无用指了指仙子:“她好像在抓什么。”   权清风便向她看去,这一看,仙子铁了心,奋力抓向胸口,用尽了力气,似乎拿命去搏。但仍旧没有快过权清风。   权清风一剑砍断了她奋力的手,顺手将仙子衣物撕开,在仙子胸口上,有盘旋螺纹般的印记,正发着红色的亮光。   权清风一看这纹路就惊呆了,这应该就是书里记载的,意味着女人结印锁住了仙魂。权清风大喜过望,本以为仙子的小孩儿会有些天赋,这可大大超越了天赋二字,此子命定成神,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权清风毫不犹豫便一剑捅下,仙子试图挣扎,死命地咬着权清风的手,但被权清风一掌扇开。他猜想这仙子拼命去抓,可能是为了给那孩子解除仙法,使之入天宫吧。   但权清风如愿地剜去了仙子的心脏――连同那道符印的表皮,放进了盛满符水的罐中,使心脏仍旧在跳动。   太好了,太好了,权清风想,这下他连小孩也握在手里了。   他一脚踹向权无用:“快!去找那小孩儿!”   他们俩刚出门,便看到一个小孩儿正在犹豫不决地往这边跑跑,又往太阳下跑跑,直觉告诉权清风,就是这个孩子。   权清风便喊住他,一边喊一边朝他跑去:“大事不好啦!你母亲出事了!”   那小孩儿一听便跑过来,正好撞在权清风身上。   小孩子年纪轻轻,但手劲不小,一把拉住权清风:“出什么事儿了?你是谁,为什么从我家出来?”   权清风指向身后的两个煞种,苦着脸:“他们杀了仙子……”   小孩子一听便要赤手空拳上前干架,被权清风拦住。   太好了,太好了,天助我也,权清风想,这孩子什么都不会,没开始修仙法,完全可以转煞,只是需要点时间。要是强行带走,使他内力爆发出来,必然会成仙,转煞要靠他自己的意志。   于是权清风劝道:“我帮你报仇。”说着劈剑砍向两个煞种,特意费了点功夫,装成了苦战一番才胜利的样子。   而小孩子则跟权无用站在一旁。   等煞种除完,权清风把小孩子领进门,让他看到了父母惨死的模样。那小孩子撕心裂肺地喊叫,房屋剧烈摇晃,连天空都聚起乌云,权清风手里抱着的装着仙子心脏的罐子剧烈的晃动,有什么要跳出来。   权清风死命地压在罐子上,那符印渐渐浮现在他的手背上。   小孩子的初次法力,便将方圆几里扫过,风卷雷鸣。却没有坚持多长时间便晕了过去。   等他醒来,权清风正给他擦汗,慈爱地看着他。   小孩子便要往下跳:“你是谁?”   权清风面不改色心不跳:“我是你的舅舅。”   “……舅舅?”他从未听过这么个人。   权清风亮起手背上的符印,小孩子眼睛浮现泪光,这是只有他们一家人知道的符印,是只有妈妈拥有的东西。   权清风摸他的头:“你母亲是仙族,是我的姐姐,这是我们家族的符印。她的仙力被煞种盯上了,所以才被灭口。”   小孩子往后退了退,避开了权清风的手:“你叫什么?”   权清风一阵喜悦,这小孩儿不傻,遭了这么大的变故并没有崩溃,况且这孩子昂扬的脸和明亮的眼,可真是骄傲啊。   他想着自己曾阅读过的关于真君和仙子的书,想到了仙子为数不多的身边物,其中她的坐骑之仙,叫孔雀。   于是权清风回答道:“孔雀。”   他看见那孩子的眼里逐渐浮现出泪水,看来自己说对了。 第62章 前传・煞界争霸-笼中   小孩子现在有了个名字,叫勾三。   名字是权清风起的,他将自己搜罗来的孩子,三个三个的关在一起,有一组是“勾三”、“股四”和“弦五”,其中的“勾三”死了,便让这小孩儿顶上了。   他们被关在一个地窖里,有点天赋的会被带去训练,没什么天赋的,通常会被用作试验品,测试权清风的符咒和药水。   没错,权清风到现在也没研究出来怎么让如此强力的仙魂转煞,又不敢逼急他,只好把他编入组,进行些寻常的训练。   勾三成长得非常快,三年间仙骨便成,要不是权清风将心脏符印强了又强,骗勾三治伤用煞种咬他注入煞魂,现在早就控制不住仙魂了。   每每看到这小孩儿,权清风就兴奋起来,他一直没忘掉第一次见这小孩,那七岁的脸上浮现的“看不起别人”的表情,一个七岁的孩子,天生高傲地面对着两个大人,尽管实力悬殊,却不知怎么地便有那种气度。   权清风兴奋的是,这代表这孩子确确实实是个稀罕物,若能成煞,不可限量。   他猜得没错,勾三的天赋高出同龄人太多,在一起训练的其他孩子,实在不够看,明明都是搜罗来的仙家遗孤,在勾三的面前都好像傻子一样。之所以权清风不敢单独训练他,也是怕他成长过快。   勾三住在地窖的一间屋子里,同住的股四是个大喊大叫的冲动冒失鬼,弦五重病,躺在床上,是服丹的后遗症。但勾三向来独来独往,不屑与众人为伍,话不多,在训练场上,总是表现最好的那个,他的天分其他人望尘莫及,是众人仰慕的对象,他十分骄傲,但倒从未欺人。无论他做什么,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那是艳羡与向往,他也早已习惯。   勾三从不与他人交流过往,对于其他人的来历也毫不感兴趣。对于权清风,勾三从未多问,即便他的“舅舅”让他住进地窖,勾三也不提什么意见,更从来没有问过母亲父亲的事,仿佛完全忘记了一般。这深沉的安静,让权清风觉得可怕。   可权清风看向勾三的眼神充满期待,这孩子必将成为他的终极杀器。   勾三来这里的第四年第七十五天,便是难得的金环月,权清风将攒了七年的煞阵解封,在这里造了一个“血月夜”,今晚,便是同门屠杀夜。   尽管同门一无所知。   这天白天仍旧在训练,股四总是亦步亦趋地跟着勾三,勾三做什么他就学什么。勾三跑步他就跟在后面跟,虽然跟不上;勾三踩着树往上走,股四便也学样,虽然最后还是靠双手双脚攀爬上去;勾三练腿脚功夫,一脚踹开巨石,股四也跟着去踢,然后把脚踢肿了。如此种种,四年来都是一样。   股四常被人嘲笑,说他跟着跟着也学不好,他就跟人大吼小叫,说什么将来一定能超过勾三,大家都等着看好了。   说罢就瞪着勾三,勾三懒得理他,抱着手臂哼了一声,十分之高傲。   今早勾三刚刚例行练完,股四便蹭地跑到了他的面前,伸出手:“今天来决斗吧。”说着还往侧面瞟。   勾三顺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落在了一个女孩子身上。   股四又鼓起勇气喊:“今天我一定会打赢你!”   他的声音吸引了周围看热闹的其他孩子,他们凑过来笑,说股四怎么可能赢得了勾三。   可那女孩儿却担心地望着股四:“加油啊!”   股四一下子好像打了鸡血,脸红起来,冲着勾三,声音高起来:“快!决一胜负!”   勾三看他一眼就转身走了,无聊。   股四三步两步跳过来,十二岁的脸坚定无比,必须表现一番。于是不等勾三答应,冲在勾三面前,压身蹲低,一脚横踢向勾三的头。   脚腕被勾三抬手握住。   勾三甩开他的脚:“起开。”   股四不说话,动作飞快,掏出小刀,直刺勾三,勾三再挡,顺带着往后退了几步,隔开一段距离。   好麻烦啊,勾三想,关我什么事?   但股四虽然总是要攻击他,可眼光其实落在女孩子身上,趁此机会,勾三一瞬移动到他旁边,一脚踹下,将股四的头踹在地,自己一脚踩上,蹲下来:“跑神了,你。”   股四脸一红,挣扎起来。   周围响起的都是给勾三加油的声音,欢呼着要给股四一点教训,长长记性。这一众声音中,只有那个女孩儿在给股四加油,尽管因为害羞,声音不大。   勾三叹了口气,稍稍抬了一下脚,股四抓住这个机会,一跃而起,将小刀在手里转了个花,直逼向勾三的喉咙。勾三作势挡了一下,自己也拔出腿侧的小刀,朝股四刺去。   两人的小刀以同样的距离停在对方的喉咙,也被同样的姿势格挡开。   平手。   众人惊讶不已,股四兴奋地脸红,还别扭地说:“下次一定赢你。”说罢便朝那女孩儿看,那女孩也报以微笑。   单身的小鬼勾三挠了挠头,收了小刀,转身就走,他是酷哥,不会多说话。   但股四叫住他,别别扭扭地道谢,勾三摆摆手,懒得理他。   直到晚上,股四还沉浸在他即将展开的恋情中。   弦五坐了起来,喝一碗淡粥。   勾三站在窗口,望向地面上露出的月亮一角,觉得今晚这里,分外安静,那月亮的颜色,不知道为什么那么奇怪。   他们听到门口响动,在这地窖里,他们房间的隔壁,似乎住进了什么新来的人。   股四好凑热闹,马上趴去了门边,顺着缝儿张望,看见几个年龄比他们大得多的孩子进去了其他房间。   “他们是谁?”   勾三摇头,弦五咳嗽。   在月亮变红的刹那,他们发现,自己的门开了。   “怎么回事?”勾三警觉起来。   股四轻微拉了拉门:“平时晚上不是不让出门吗?”   接着他们便听见一道低哑的声音:   “祭品们啊,今日便是死斗之日。你们八十一人中,只有一个能活着出来。   拿起你能拿到的所有武器,去杀你的同伴,抢夺他们的武器和煞气,明日日出之时,活着的才能见到太阳。”   这声音来自地窖之外,刚落下便引起一阵喧哗,众人先是小声地问,而后大声地斥责,怎么会这样。更多的人其实并不相信。   就在这时,他们的房间中,突然钻出来许多小蛇,勾三和股四在蛇游来的时候猛地跳起,落在墙上,但床上行动不便的弦五被咬了一口腿,他们眼睁睁地看着那条腿顿时化成了水,蛇还要向他身体上方游。   股四大喊:“弦五!”便跳了下去,一把扛起弦五,转头看勾三:“先出去!”   勾三点头,推开门。   从其他门出来的人也都站在门口,躲着各自房间里突来的妖物,于是大家在这圆形斗场的门口边互相对望。本以为这圆场是为了玩耍的,现在看来,远非如此。   更重要的是,仍有几十个他们没见过的年轻稍大的孩子,看向他们的目光没有一丝怜悯,在这样的陌生人面前,不少人已经掏出了刀和剑。   众人僵持在这里。   弦五咳嗽了一声,那边有人以为是攻击,飞出一支短刀,恰好卡在一个人的大腿,那人的同伴便飞出他的飞镖射去,一瞬间唰唰地只见刀光。   “怎么会?”股四不敢相信,大家的神经居然会如此紧张,可以这么快动手,“大家怎么了?”   “血月之夜。”旁边那个年龄稍大的男人转头看他们,“只有一个人能活。”   勾三盯住他:“你见过这样的事。”   他用的是肯定句,这个男人毫不惊讶。   果然,他点了点头,张狂地笑了两声:“血月之前自然有演练,所以我们,各个身经百战,和你们这种小鬼不一样。”   说着一剑直刺弦五,打算朝最弱的人下手。哪想到股四一把将弦五背到背上,自己一脚踹向来剑,双方皆受一击,各自向后退去。   股四怒瞪着他:“这种有病的规矩,谁要遵守啊!”   勾三平静地看着愤怒的股四。   那人冷笑两声,再度冲来,一拳砸向股四的头,如果股四要躲,这一拳便将落在弦五的头上。   可是股四没有躲,直直地用脑门挨了这一拳,血从他额头滴下来,流过他的鼻梁,股四瞪着来人。   弦五大惊,一边咳嗽一边往下挣:“你……你不用管我……”   那人也不多说,又拔剑刺去,股四避不急,慌忙退后,但并未逃跑。   这一击,被勾三截断。   勾三一脚踹断了那人的剑,接着一步迈去,一掌劈在他头顶,那人应声落地。   股四紧张地看过来,勾三拍了拍手上的灰:“放心吧,没死。”   弦五挣扎着站在地面,这三位望着其他方向已经开始的厮打,不错,果然是年龄大的那些人下手更狠,是死招。   “为什么呢?”股四喃喃自语。   “啊!”弦五指着一个方向,他们一起看去。   在一个角落,一个病怏怏的男人刚刚杀了另一个,腿也断了,正躺在地上大口喘气,看起来命不久矣,而死了的那个,身上却冒出冷冽的红色气焰,一滚脑地往男人头顶涌去,注入了他的体内。   刚才还悬命的男人,一瞬间焕发了生机,伤口迅速自愈,他迅速地站了起来,不仅如此,之前病怏怏的容貌,竟变得红润起来,他格挡一拳,砸在墙上,竟生生砸出了大坑。   弦五愣愣地盯着:“居然有这种事……”   股四哼了一声:“看了死了的能把功力给杀他的人啊。”说罢他突然想起来,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他蹭地站起来:“勾三,弦五交给你了。”   勾三看他:“你去哪儿?”   他边跑边答:“小楠。”   勾三回想:“谁?”旋即又想起了那个给他加油的女孩儿。   勾三背起弦五,跟他一起过去。   他们到的时候,一个人正骑在小楠的身上疯狂地敲她的头,他们只能听见一声声“快死!”和剧烈的喘息。   股四眼睛怒睁,一步跳过去,将行凶的人踢开。   那人被踢得撞在墙上,撞出一口血,猛烈地咳嗽起来,这时候大家才发现,这个人,是跟小楠同住的女孩儿。   股四愣了:“你……你为什么……?”   那女孩儿趴在地上咳,似乎要把肺咳出来,她抬起眼看过来,那眼神透出嗜血:“我受伤了……需要……补气,不然活不过今晚……”   弦五转头一看,同屋的第三个人已经倒在了血泊之中。   小楠终于缓过了气:“她们两个争斗,一个受了重伤,另一个……”   那女孩儿仍不放弃地爬过来,试图伸手去抓小楠:“我需要……我需要……”   股四拉着小楠往后退,可小楠望着她曾经的朋友流下泪:“如果,给她一点血的话……”她看了一眼股四,股四回望她,最后点了点头,但把小楠护在了身后,自己走上前来。   股四掏出小刀,划开了自己的手臂,鲜血滴答地落在地上,那女孩儿便扑上去舔起来。她身上的伤口肉眼可见地好起来,可这点血量根本不够。   在她补了一些之后,便猛地抓向股四,口中隐约有獠牙冒出。   “危险!”小楠挡在了股四前面,那两颗獠牙咬在了小楠的肩膀上。   弦五一看不好,捡起剑就摇摇晃晃地冲上去,他身体不好,已经能尽力跑得最快了。   他握着剑,由背后一举捅穿了那女孩儿,就在一瞬,女孩儿体内的一股黑气,猛地钻进了弦五的脑袋。   弦五抱着脑袋,剧烈的疼痛让他不停地用头撞墙,撞得头破血流。   发现异状的股四急忙去抱住了他。   勾三一直在看,他不觉得那女孩儿刚才能杀了小楠和股四,所以认为没有出手的必要,通过刚才在这里的观察和对外面的观察,他好像明白了发生了什么事。   弦五在一整剧烈的头疼过去之后,忽地发现身体轻松了起来,连视线都明晰了很多,更重要的是,那常年堵在他胸口的堵塞物被清除了,他不再想咳嗽了。   他看着自己的手,也已经不再发颤了,难道这就是“争夺煞气”的意思?这样下去,他无论有什么伤病,都会被治好的。   可那边,小楠却吐出了血。   股四又急忙跑去抱住她。   股四焦急地扶着她,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急得快要哭了,外面的厮杀还在继续,能听见剑声与刀声,他们隐约地好像还听见了野兽的声音。   “我明白了。”勾三转头看他们。   股四马上坐直:“什么?”   “在现在这种情况下,活下来只有两种方法。一是绝不受伤,因为受伤的人,如果给予伤口的人死掉,”勾三指了指小楠和刚才那女孩儿,“受伤的人应该也没多长时间能活了。   二就是,杀了其他人,吸收煞气,能治伤病,增进功力。”   股四瞪圆了眼不敢相信,体会过煞气功效的弦五很快地明白了。   股四干咽了一下:“意思就是,要想救小楠,必须要杀一个人?”   勾三点了点头。   就在这时,墙边突然吹来一阵烟,一股直接冲向股四,另一股则挡在他们面前。   这是杀招。   勾三马上判断出来,他超前迈步,双掌一合便吹出火来,企图烧散这烟。   但施烟者功力强他太多,不仅不散,反而扑上来,如同剑刃一般,一下子捅穿了他的腹部,而另一股则在拉扯小楠,却被死死不松手的股四阻挠,那烟环绕在股四身上,如密密麻麻的针,裹着他刺了遍,在一个不留意的间隙,拖走了小楠。   勾三和股四都扑倒在地上,呼呼地喘着气,满身都在流血。 第63章 前传・煞界争霸-笼中   外面的打杀声逐渐小了点,看来第一波的攻击已经结束了,不出所料,这一波死的,大多是基本没有什么防身之力的人,是优胜劣汰的第一阶段。   股四和勾三靠在墙边,弦五抱着腿坐在旁边,徒劳地帮他们扯些布止血,阻挡不住那血汩汩地往外冒,像小溪想要流水般堵不住。勾三靠在门边,仍留意着外面的情况。外面的圆场上的人已经不见了,躺在地上的都是失了煞气的干尸,像一片片枯树叶。   股四和勾三都咳嗽着,尽管饮着弦五那可怜巴巴的干瘦身体流出的血,但意识却逐渐模糊起来。   “哎,”股四叫了一声,声音虚弱地要命,“你从来没说过你从哪儿来,明明都认识四年了。”   勾三意识到在叫自己,转头看了一眼,股四正低着头,看不清表情。   “反正都这样了,聊聊天也不行吗?”股四继续道。   勾三这次转身看他。   四年间,从股四见到勾三的第一面,就自顾自说勾三是他的对手,每日跟在勾三后面修炼,以超越勾三为目标,勤奋地努力着。某次小楠看见勾三的身手,露出的那种由衷的崇拜深深地刺痛了股四的心,他更加刻苦地练习着,为得到一份类似的目光。每天早上股四起床,如果勾三已经出门了,他就饭也不吃地跟着出去,如果勾三还没起,他就高兴地去练剑,然后得意洋洋地回来叫醒勾三,说自己比他多努力了一会儿,得到勾三的一个白眼。   尽管股四擅自宣布勾三是他的对手,但勾三从没有把任何人放在眼里。   四年来,他们都长高了,健壮了,在不见天日的地窖里,圆场上,训练场上,总是昏暗的封闭空间里,股四像追逐着太阳一样追赶着勾三。   就算勾三再怎么不在意别人,他也知道身后有人在跟着。   勾三转开头:“我没有名字,记不清来自哪儿了。”   股四有点吃惊地抬起头:“真的吗?”说罢露出了有点同情的脸色。   勾三耸了下肩:“无所谓,我不在乎。”   股四听了抬头看他,指了指自己:“该我了,我叫胡西。”   勾三把头转开:“没人想听。”   股四继续热火朝天地讲:“我来自北海,我是七金派的……原来的七金派。”   勾三没什么反应,弦五倒是有点激动:“七金?七金不是早散了吗?”   股四露出个大大的笑容:“是啊,可是我的师父和他的师父,大家都是七金派的传人。”   勾三转头看了他一样,不就是个门派,有什么好激动的。   股四又继续:“不过我们的派里只有我和我师父,师父出了事,权先生就把我领过来了。”   弦五沉默起来:“权先生……”   权先生?勾三冷哼了一声。   勾三动了动,咳嗽了起来,他低头都能看见自己的肠子。   弦五一看便有些着急:“怎么办?我们要不要出去找个人来杀?”   股四转头看勾三。股四的伤是满身的伤,他每一寸肌肤都有深孔,每一个孔都在流血,他连呼吸都是疼的,他浑身没有一处好地方,里面也早就破破烂烂的了,现在他没死,完全是因为他有事没完成。勾三的伤只有一处,但也是致命的,他的内脏正在慢慢地流出来,可心脏仍旧在跳。   他们两人,都会死去。   股四看着勾三,慢慢地掏出了一把短刀,他伤势严重,这掏刀的过程也分外地漫长。勾三看见了这把刀,也颤巍巍地摸向自己的后腰,可他的刀已经不在了,他摸了空。   弦五看见他拿刀,吃惊地捂住了嘴,想上前又停步,犹豫起来:“股四,你要……你想……?”   但弦五终究没有动,看着这二位濒死之人即将开始的死斗。   勾三已经连动都不能动,他只有呼气,几乎不再进气,望着那把短刀锋利的光芒,慢慢地凑到自己眼前。勾三握了握拳,他动不了,但股四的意志比他更强,还有一把刀。   会死。   勾三感到了恐惧。   然而,股四把刀转了个方向,刀柄放在了勾三的手里。   他用尽了力气:“帮我个忙吧。”   勾三根本说不出话来,他们都濒死,只剩最后一口气。   股四扶着勾三的手,握住了刀柄,刀尖冲着自己:“我伤得比你重,你比我厉害,他们把小楠带走了,你可以找到她的吧。”   股四竟然能不断气地说完这一句话。   股四握住勾三的手,那刀尖也渐渐地捅进了股四的腹部,他虚弱极了,只剩一句话:“拜托了……保护好她。”   短刀刺破了股四凝结的丹气,他终于不用再强撑了,一口气卸下,松开了手。   而那股从他体内涌出的黑气,一股脑地钻进勾三的头里。   果然很疼,勾三只觉得脑袋要炸开,有什么东西疯狂地敲他的神经,像是要从里面把他的脑子碾碎。   在这个过程中,他还能听见有什么人在说话,那是股四的声音,清亮的儿童声音,是那时凑来跟他讲话的股四,说些什么“噢噢你就是新来的,以后就住一起了,你是不是比我小,那你做我弟弟吧”、“为什么总是不跟别人说话,是不是太孤僻了”、“好厉害啊,我也要这么厉害”、“啊啊啊小楠好可爱啊”、“好了,决定了,我也要让小楠崇拜我”、“明天要不要告诉她呢”、“勾三这小孩儿虽然有点儿高傲,但好像总的来说不是个坏人啊”   ……   这些声音太吵了,一起涌来,连带着股四年轻的记忆和欢笑,失去师父的难受和刚才濒死的痛苦种种人生体验。   勾三跪在地上,他的肠子回到原位,伤口被黑气抚过便迅速地好了起来,可他体验着那个逝去的年轻生命里每一个特别的时刻,像和他一起活了一遍,动心了一遍,痛苦了一遍,死了一遍。   在股四所有声音全部消失的一瞬间,他最后听到的是轻轻的那声,“拜托了……保护好她”。   疼痛消失了。   勾三愣在原地,他颤颤地看了看自己的手,松开了刀柄。   这就是得到别人生命和力量的代价,同样地感受那人的执念、情感,体会另一个生命。   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勾三一直在颤抖,他从未体会过这样剥夺生命的感受,他活下来了。   弦五伸手,小心地拍了拍他:“你还好吗?”   勾三转头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股四,他向来昂扬欢快的脸邹巴巴,身体缩成一团皮包骨,他死了。   弦五想把勾三拉起来,但勾三推开了他,自己站了起来。   “走吧,去找人。”   勾三拿了股四的剑,打开了门。他刚才之所以受伤,完全是因为没有准备,否则绝不会落到还手不能的地步。   从他们一出来,藏在门后的一双双眼便盯上了他们。   勾三咬破手指,混着抹来的小楠的血,在地上画了个手掌大的八角符印阵。那八角阵的一个角抖了抖,沿着地面朝某个放下快速延伸过去,勾三拿起剑跟上。   弦五吓得要命,急忙跟在他身后。   门后的眼睛们随着他们的动作,移了移。   弦五轻声问:“你有没有感觉有谁在看我们?”   勾三毫不在意地继续前行,到了一扇封闭的门,他二话不说,一脚踹开。   门内,包括小楠在内的几个女孩儿,摆成了五角玲珑阵,中间坐了个闭着眼打坐的男人,阵边的女孩儿们头上正冒着煞气,源源不断地向中间的男人输送。   勾三拿剑便刺,被旁边候着的几个人阻挡住,上来便与他斗法。   勾三没有心思同他们斗,他现在想要救人的心情分外迫切,不一会儿便将几人扔在一旁,但没有下杀手。接着便直接抓向坐在阵中打坐的男人,男人显然被阵所束缚,不能还手。   勾三将他抓出来扔在地上,一剑指去,却又突然想起来,这人也许伤过小楠,要是杀了他,小楠也许伤得更严重,说不定会死,只好停了手。   勾三把这些女孩儿救起来,扶坐在一旁,但小楠的情况还是不太好,力气仍在流失。   弦五担心地看了一眼:“可能还是需要杀个人。”   勾三明白他的意思,但没有说话。   这时,观察多时的其他人,也瞄准了机会,一个个地聚集在门口,刀剑做声,随时准备进来;同时,刚才被勾三打倒的人也重新站了起来,拿起了剑,准备从后方攻击。   弦五看着这混乱的情况,害怕得不行,抱着头蹲在了墙角,他好不容易好了一点的身体,在这样的刺激下,又开始咳嗽了。保持良好的身体条件,看来一道煞种恐怕是不够。   勾三拿剑指着后面的人:“你们身上都有伤,我刺的,如果外面的人冲进来杀了我,你们的情况想必也不会好到哪里去吧。”   那些人停了一下,互相看了看,最终还是那个中间的男人,咬着牙看勾三:“你想怎么样?”   勾三转过身,把剑对着外面:“跟我一战线,你们就没事。”   那些人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站在了勾三的旁边。有几个拿着剑,去捅已经受了重伤的同伴和刚才那几个女孩儿。   “你干什么?”勾三斥问道。   男人解释道:“伤口会引煞,还会催化他们变强,这些人受了重伤,反正也活不下去了,不然补一补自己。”   说着便有一人举剑走到了小楠的旁边。   勾三一剑抵在他的脖子上:“放开她。”   那人转头盯着勾三,恶狠狠的目光准备随时攻击。   看来,统一战线是不可能的了。   一瞬间,屋内屋外都开始了厮打。   弦五紧紧地抱着头,缩在墙角不敢动。   勾三居然趁了个空,将小楠抱来放在他身边:“照顾好她!”   说罢站在他们面前,不让其他人靠近。   厮杀越来越激烈,弦五看到有人拿的是法器,有人训了兽煞,有人拿着惑人心的鼓在敲,有人拿着迷人耳的笛在吹,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到处都是墙壁被破坏的轰隆、血肉撕裂和人歇斯底里的惨叫声,声声不绝。   弦五再不敢抬头,他低头看着地上,可地上落下一具具尸体,未合眼的眼睛每一双都直勾勾地盯着弦五,那些原本活生生的脸庞一点点缩下去,眼球鼓出来,红舌变成褐色,皮肤变成灰色,双颊凹陷,干巴巴地死去,只有那鼓出来的眼球,更加突出,似乎要往他身边爬。   “不……不要……滚开啊……”弦五摇着头,紧紧靠在墙上,太可怕了,他放声尖叫。   可是受伤的小楠吸引了一些人的注意,他们离开了厮杀激烈的中心,朝这边爬来。   弦五早已退无可退,他本能地将小楠踢出去,希望那些人能离开。   可是那些人早已杀红眼,已经失去了其他的判别能力,只有杀这个选项。   他们扑过来,一锤便砸在了弦五的头上。弦五一下便懵了,他的视线一片红色,他眼前是红色的网格,他感觉到自己的右眼一下子看到了地面,哦,是眼珠子掉出来了,没断完,正挂在眼眶上晃悠呢……   啊,掉了。   弦五扑在了地上,连个像样的挣扎都没有,便要死去了。   他什么也没在想,他的手本能地抽搐着,却碰到了一把刀。   他的左眼看到了厮杀中心的勾三,轻飘飘地躲避了所以的刀剑和法术,一打七也毫不逊色,甚至越来越灵活,每一道攻击都比上一道进化地更加纯熟,却不下杀手。果然,股四托付给他是对的……   他以为自己就要这么死去的时候,他看见了小楠。   她还没有死。   她居然还没有死。   刚才那些人的攻击被另一波人打断了,于是小楠仍旧躺在地上。   弦五握了握手里的刀。   又放开。   又握紧。   又松开。   活下去吧,我。   活下去吧,为什么不是我活下去呢?   为什么呢?   可以是我。   他握紧了刀。   颤巍巍地、慢慢地、移过去,捅向小楠的喉咙。   第一刀,没瞄准,划破了小楠的皮肤,小楠惊恐地睁开眼,看着他,不能动的她泪水连连地摇着头。   第二刀,瞄准了,捅了一下,血流出来,喉咙真不好捅,要多用点力气,弦五满是血的手握得更紧,再捅一次。   第三刀,拔出刀,血汩汩地流出,小楠的泪水混在里面,她绝望地看过来。再一刀。   一刀,再一刀。   一刀,再一刀。   她终于不哭了。   满脸是血的弦五,一双黑色的眼睛诡异地亮着,在发现那惊慌的瞳孔定格之后,咧开血嘴,笑了一下。   煞气倏地冒出,涌进弦五的身体里。   痛苦。   那被杀的痛苦和恐惧一丝不露地传达给了弦五,铺天盖地的绝望与悲愤几乎将弦五本身的意志淹没。弦五感受到了,她很疼,她很难过,她很绝望……她很想念股四……   结束了,弦五坐了起来。   他活下来了。   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厮杀仍在继续。   有个人落在了他的身边。   弦五转头看了一眼那人,还没死,还要站起来。   他抬起自己手中的刀。   勾三已经很累了。   他奋力地躲开所有的攻击,这本身已经很难了,他还要克制着不杀人。勾三不愿意杀生,很重要的一个原因是他不愿再承受那汹涌的别人的情感了,那太沉重了。况且,煞气太多,将来他很有可能会成煞种,他在这里修炼是为了掌握力量,不是为了成为权清风想要的那种煞。   第二波攻击终于到了尾声。地面上全是干巴巴的尸体,堆了一地。   勾三赶走了最后一个人,累得跪倒在地,扶着剑喘。他的衣服破了几道痕,但并没有受伤。   他休息了一会儿,刚能站起来就摇摇晃晃地走向小楠所在的方向。   可在那里,他只看到了干涸的小楠,瞪着惊恐的眼躺在地上,旁边靠着墙坐的,是明显强壮了许多的,弦五。   弦五手里还拿着把刀,身上没有一点伤。   勾三看着他,一时声音都有点颤:“你……是你干的吗?……”   弦五抬起头,瞳孔已渐渐地有了点红色,他说:“反正她都快死了……”   勾三脑子一懵,一把抓起弦五的衣领,他发现,弦五重了不少。   弦五看着他冷笑了一声:“你以为这是哪里啊?我刚才已经通过别人的记忆知道了,只会剩下一个人的,只有一个人才是最强的,除非吸收够八十一道煞气,否则会死的,所以只能剩下一个人……”   勾三气愤地说不出话。   弦五摊开手笑:“我每天都要躺在床上,看着你们这种健康的人四处乱跳,自己只能躺在床上等死,等死什么感觉你明白吗?我好恨啊,这根本不公平……”   勾三一拳砸在了他的脸上。   弦五被砸向一旁,笑了两声,手里的短刀转了转,反身便刺向勾三。   好快,勾三急忙格挡。   弦五再刺,蹲低横扫,立定直捅,三招连发,勾三堪堪接住。   他变了,他变得非常强,怎么回事?   勾三跃起,一脚横扫在弦五脸上,终于将弦五踢翻在地。   不经意间,勾三看到了小楠身边躺着的一个用沙缚咒的人,这个人勾三之前交过手,很厉害,不过受了重伤就没再见过,是被弦五捡到杀掉了吗?这倒可以解释他突飞猛进的剑术。   勾三不能恋战,一把抱起小楠,转身便要走,后面的弦五飞来一镖,刺伤了勾三的手臂。   他抖了一下,没有停留,抱着小楠,三下两下跳开剩下的攻击,跑离了这件房屋。 第64章 前传・煞界争霸-笼中   他把带回来的小楠放在了股四的旁边。   勾三疲累地坐到地上,茫然地看着自己沾满鲜血的双手,那双手抽搐着。他总觉得自己能听到股四的声音,那句最后的交代。   这位跟他同屋的人,总是跟在他身后的人,他平时不太在意的人,救了自己的命,而那人唯一的心愿,也没能完成。   “为什么呢?……”勾三盯着自己的手,“为什么救我呢?……换做是我……我是一定不会救你的……为什么呢……”   他喃喃自语,他说的是实话,他绝不会放弃自己的生命救一个因为比自己更强而“有可能帮忙”的人,以自杀而付出相信的代价,勾三远没有这么天真,这么容易相信别人,这么……   因为感受过股四的心意,勾三隐约地明白,这个人,好像把他当作……朋友。   勾三没有动,看着这两个人的尸体,在他一心修行的高傲童年中,因为出现在他面前的权清风太奇怪,他从未真正相信过别人,只是为了能修炼才呆在这里。别人的人生和他没有关系,股四有什么过往他也不关心,他从不看别人,他是仰慕的中心,他是天才,是精英,是昏暗地窖里连权清风都要忌惮的人。   可是……有这么失败的天才和精英吗?   勾三垂着头,缓缓地把手放在了股四的头上。   他说不出话。   外面的厮杀又响了起来,这次已经没有统一的地点了,似乎发生在不同的地方,看来第三波,就是各自为战的最终场合了。   勾三仍旧不动。   天上的血月透过地窖窗洒了下来,今夜的月亮分外大,像是要砸到地窖里。   外面的死斗终结在一声疯狂的嘶吼声中,人竟然也能发出那样的嘶吼,好像一直野兽在火里燃烧。   那吼声荡开气波,吹开了每一扇门,吹得它们晃晃悠悠,砸在墙上。   那声音高喊:“勾三!出来!就剩你和我了!我知道,一定就剩你和我了!”   这是弦五的声音。   勾三看了看小楠,扶着剑慢慢站了起来。   弦五的声音还在喊:“出来!勾三!出来!”   勾三走向了门口,看到了那个在血月下,圆场上的曾经的同屋。   他高大健壮,远非年龄可比,双眼瞳孔变成红色,一半的脸上密布着网格,另一边纹了一条蜥蜴,蜥蜴还在甩尾巴。他赤着上身,通体灰褐色,背后还有一双翅膀,脚边卧着一只老虎。   弦五看到勾三便仰头大笑,疯狂的眼神盯着他:“没想到吧!没想到最后剩下的是我吧!你肯定不知道我是谁!”   勾三平静地看着他,说出了自己的推理:“我没死,代表你没死,剩下两个,另一个就是你。”   弦五其实根本没有在听他说话:“谁能想到呢?我这么一个病怏怏的人,整天靠别人递饭才能活下来的病种,竟然能跟第一最后一战!像你这样的人,到底有多看不起我呢!可是看不起又怎么样?!不还是剩下你和我!”   勾三平静地看着他:“我没有看不起你,我其实没怎么看到你。”   事实证明,弦五完全没有在听他说话:“看啊!天才又怎么样!”他咬着牙齿,癫狂的眼盯紧勾三,“杀了你!我必须杀了你!”   勾三将剑上的血甩干:“你杀了她,我也必须杀了你。”   弦五双眼通红:“来吧。”   他脚底的卧虎猛地跃起,嘶吼着朝勾三扑过来,被勾三闪身避过,可就在此时,便感到背后一道剑光,是弦五:“没用的,我的眼睛,现在可以清楚地看见你的动作。”   一剑砍在勾三背后,划出一道裂痕,鲜血喷涌而出,勾三急忙转身挡了第二剑,又踩着弦五的肩向后空翻,暂时离开了他的攻击范围。   可弦五翅膀一扇,腾空而起,紧接着就俯低冲下,疯狂大笑:“没用的!没用的!”   勾三把剑扔开,双手一合,自己的身体消失在弦五面前,瞬身来到了弦五背后,一脚踹在了弦五背上,将弦五踹在地上。   勾三盯着他,弦五不像个人了,人怎么会有翅膀。刚才这发功,直接让自己损了一半功力,还只是踹了他一脚。   果然,弦五从地面废墟里坐起来,干笑了两声,垂着脸摇摇头:“果然不简单啊……”   他的翅膀扇起风,风越来越大,那只老虎又扑上来,张开大口,勾三向后跃,踩在墙上,合掌吹火,火卷奔虎。   但是虎越扑越猛,没有止意,勾三堪堪避过,老虎一口咬在了墙上,勾三趁势踩在老虎背上,一跃而下,朝自己的剑跑去。   可弦五扇起的风让他难以前进,风刮地他往地上倒,只好抓住碎石才没有被刮飞到墙上,风中突然卷来上百硬针,扎在勾三身上,让他扑通一声趴在地上,动弹不得,但勾三仍旧努力地朝自己的剑伸手。   弦五停了翅膀,冷笑着看勾三,慢悠悠地走向勾三的剑,将剑拔/出来,拎着剑走过来,蹲在勾三旁边,摇了摇剑:“你找这个?你是不是找这个?”   勾三颤巍巍地朝剑伸了伸手。   弦五把剑往后拿了拿,手摁在了勾三的头上,将他的头一下一下地往碎石里砸:“哈哈哈,不过如此嘛也就……”   勾三满脸是血。   弦五笑得癫狂,他甚至咳嗽起来:“健康啊,这就是健康和力量!!”他晃着勾三的头,“像你这样的人,根本不懂得感恩,你什么都有!”   勾三不知道他到底是开心还是愤怒。但勾三另一只手,已经悄悄在背后捻了指。   一瞬间,弦五手里的剑乍闪光,上面贴得密密麻麻的起爆符纸显出了真形,弦五大叫不好,就像松开手,但勾三一把抓住他的手臂,让他一时没有挣开。   爆炸了。   股四的剑碎掉,他们所在的地方被炸成了巨坑,勾三和弦五各自躺在了一边,趴在地上,没有人动。   屋顶,不知道从哪里飞来了一只乌鸦,落在顶上,猩红的眼看着这里。   权清风站在顶上往下看,看这场最后的厮杀,他大笑起来,拍着屋顶,眼睛仿佛要烧起来:“看!看他!宁愿同归于尽也不愿意让我如愿!太好了,他一定可以成!”   权无用转头看了一眼他几乎癫狂的师兄,像等了很久终于等到了属于自己的神迹一样。   权无用仰头望了望天空,是不是血红的月亮,分为地容易让人疯狂?   先动的是弦五。   他挣开身上压着的老虎,那是刚才过来帮他挡爆炸的,已经被炸死了,弦五抖落身上的石块,撑着手臂趴了起来,他的翅膀只剩一支,脸毁了半边。   弦五望向另一边在碎石堆里的勾三,正趴着一动不动,又大笑起来。   他这一声,让本来毫无动静的勾三硬生生挣扎了起来,像是从死地里爬回来一般,发出一声沉重的吸气,预示着爬回人间的呼吸。   勾三断了一条腿,丢了一条手臂,脸上血肉模糊,一只眼里插着断剑碎片,胸口还在流血。   勾三盯着对面的弦五,努力地喘着气,抬起自己的手,用力把眼里的断剑片拔了出来,带出了血肉和眼球,割断了神经,扔在一旁。   弦五咬牙:“居然还没死……”   勾三恶狠狠地盯着他,一股从未有过的怒气从他心里传来。   “杀了你。”   弦五捡起剑,勾三捡起剑,忘记了招式和谋划,全凭一口吊着的气,抱着一定要杀掉对方的觉悟,疯狂地扑上去。   没有想法,只有相互接连不断的砍。   勾三感到的那种愤怒越来越强,“杀了他”的想法越清晰,勾三的双眼便越红。   他一剑劈上,被弦五抬剑挡住。   勾三吼一声,不换招式,抬剑继续往下劈,弦五抬剑挡,但勾三的力气越来越大,生生地往下劈砍,弦五逐渐抵挡不住,脚下踩的地面都逐渐下陷,勾三失了魂一般,疯狂地重复劈砍。   弦五眼睁睁看着这两把剑的剑刃互相碰撞,撞起了火花,最后嘭地一声,两把剑同时断了。   弦五往后退一步,哪知勾三动作更快,一步迈到他身后,跳在他身上,用完好的手臂,一把拽住他翅膀,生生地往下拽。   弦五惊叫着向后摸索,却没有够到,而翅膀被从身上拽出来,扯裂了皮肉,弦五听见撕裂的声音,他尖叫得连声音都哑了。   勾三踩着他的背,奋力地向后撕他的翅膀,弦五疼得跪在地上,勾三疯了一样的力量让他害怕,这样的残暴是这个高高在上的人从来没有过的,弦五头一次觉得,勾三可能会真的杀了他。   随着刺啦一声,那翅膀被生生拽下,紧接着就被勾三摔在一旁,弦五要往前跑,被勾三一把抓住头发,使劲地往后拽。   弦五惊慌大叫,拼命求饶,哭了起来:“放过我……放过我……我错了……看在同屋的份上……看在股四的份上……他救过我……”   勾三怒吼一声,听见这个名字,一口咬上了弦五的头,生生地咬下了弦五的头皮,掀下血肉模糊的一层皮。   弦五被拉得往后仰,对上了勾三的眼睛,瞳孔里那纯粹的猩红,红得发光,才吸了一道煞气,就成了这样吗……   弦五被扔到地上时连动都动不了了,他浑身疼得如同针扎,那些本该修复他伤口的煞气都在往外逃,逃向勾三的身上。   可勾三根本没有注意到,他如同僵尸一样朝这边看,煞气迅速地修好了他的腿,于是勾三站起来,走过来,一脚踩在他的头上,毫不留情地一脚一脚踩下去,踩得弦五本就血淋淋的脸更是凄惨。   弦五以为自己死定了。   但勾三停了。   勾三停住了,看了看自己正在迅速修补的手臂,和地上一滩血肉的弦五,他只记得自己在反击,怎么会如此惨烈?   弦五抬头看他,发现勾三眼里的红已经褪去了,弦五苦笑了一下:“是啊,煞气吗……只会追逐强者罢了……”   勾三还未明白,他蹲下来,刚想碰弦五,弦五却张口狠狠咬断了自己的舌头。   铺天盖地的煞气从他身上涌出,瞄准了勾三,扑面而来。   勾三被突来的煞气攻击,这钻进脑子的疼痛比股四之死的煞气强上百倍,到处都是声音,恐惧的、野心的、凶狠的、受伤的、濒死的、死的,八十一道年轻生命在暗无天日的厮杀夜里的痛苦与绝望一并送来,勾三疼得直拿头撞地,撞得头骨都凹陷,却又很快被修复好。   他在地上打滚,抱着脑袋嘶喊。   权清风在屋顶看着,浑身兴奋:“我就知道他可以……他肯定可以……果然……太好了……”   远处,要日出了。   这煞气仍旧在折磨着勾三,因为勾三一直在排斥。   等到太阳光移到这里时,勾三已经恢复了些神智,他朝太阳下爬,那煞气便逡巡不敢靠近,被太阳光照到的煞气,便烧起来散去。   本来待在太阳下就好。   可勾三突然发现,太阳光照到的尸体,那尸体便也烧起来,如烟被散去。   他转头一看,发现股四和小楠的尸体也烧起来。   顾不得许多,勾三朝他们跑去,在中途的阴影处,煞气扑到他身上,完成了八十一道煞的集中。   勾三护住股四和小楠,扑灭了火,太阳照到他身上,煞气不再受伤,但勾三却已经受不了太阳,阳光一照他的皮肤便开始烧起来,肉在太阳光下发出滋滋的燃烧声。   勾三忍住疼痛,将股四和小楠的燃烧后的尘灰拢在一起,带离了太阳下,装进了随身的包里。   顶上的权清风,御剑而下,看着这血淋淋的竞技场,又看向他的作品,笑起来,朝他伸出手:“好了。来吧。”   勾三看着他,权清风佯装的笑容下,眼睛都在发光:“来吧,我的孩子,我会告诉你你想知道的事。”   勾三盯着他,权清风仍旧伸着手,声音充满诱惑:“你不就是等这一天吗?来吧。”   勾三朝他走了两步,一把打掉了权清风的手,朝上跃起,三步两步跳到顶上,一脚踢开顶,奔逃而去。   他在阳光下奔跑,太阳燃烧着他。   他本应该继续留在权清风身边,更进一步接近当年的真相。   可他没有,他朝外逃去。   本该早早站在太阳下的少年,已经不能再看一眼眼光。 第65章 前传・煞界争霸-七金   勾三一直在奔跑,他衣服上都是血,阳光烧掉了他的外衣,他试图在树林中穿梭,以避免太阳的直射,于是他出于本能地向树林深处奔去,一步不停,直跑得头晕晕乎乎,但脚步仍旧在迈,即便到了最后扑通栽倒的时候,他的腿还在习惯性地往前迈。   勾三醒来的时候,在一件破败的小屋子里,只点了一只短蜡,烧着虚弱的黄焰。   他转了转头,这好像是一间小庙,但十分之破,大概十来平方,没有铜像,祭拜的只是一块简单的牌子,牌子后面还有很多小一点的牌子。供奉桌也非常得小,上面放了一盘橘子,一盘糖,看起来很廉价。桌前有一个募款箱,红漆刷在枯木上,漆已经掉了色,枯黄的木头露出来,就和这个破庙一样凄凄惨惨的,上面用黄色的字,嚣张地写着“功德箱”。   勾三动了动,他的烧伤已经完全好了,身上盖了件毛毯,上面散发着阵阵霉味,勾三闻到了,嫌弃地把它丢在一旁,坐了起来。   “啊,你醒了!”一个女声传来,随即跟进来一个姑娘,看起来二十多岁,扎着两个辫子,穿着罗布裙,看起来实在是个乡野丫头,毫无规矩要讲。   勾三往后退了一步,摸上腿边,想拿自己的刀,然后发现自己根本没带刀。   那姑娘二话不说,走过来就锤了勾三的头:“呀!哪来的小屁孩,见了救了你的姐姐,连谢谢都不会说吗!”   勾三握紧了拳,警惕地看着这个奇怪的女人,但姑娘却惊讶地握住了他的手:“你的伤都好了啊?我下午捡到你的时候,你都快烧成牛肉干了……”   勾三愣了一下,抽开了手,警惕地看向她。   女人翻了个白眼,大咧咧地自己盘腿坐下,打开背包,翻出了油纸包好的鸡腿,转头问:“你吃不吃?”   “不吃。”勾三转开头。   女人切了一声:“小小年纪这么臭屁,烧死你算了。”   勾三:“……”   女人自顾自地开始啃鸡腿,看也不看他,嘴巴砸得叭叭响,一点吃相都没有,勾三看着都十分得替她脸红。   女人转头看他:“你老看我干什么?”   勾三:“你是谁?”   女人眯着眼看他:“我是救了你的人。”   勾三转头就走。   女人放下鸡腿,油光渍渍的手抓住了勾三的衣袖,勾三眼睛睁圆,猛地甩开。   女人有点受伤:“至于吗?”   勾三想把这截袖撕下来:“你是山里的妖煞吗?”   “啊?!!”女人十分惊讶,旋即指着自己的鼻子,“我可是神仙。”   “嗯?”这回惊讶的是勾三。   女人掐着腰,得意洋洋:“不信?看好了。”说着便朝墙跑去,咣得一声撞到了墙上。   勾三:“……”迈步就走,快逃离疯女人。   女人捂着自己的头坐起来,见勾三要走,又拉住他:“再来,再来,刚才不算。”   勾三本来不想再看了,但女人头上在流血,仍旧不折不挠地坚持,现在挣开显得她十分可怜。于是勾三停了步。   女人双手运气,压在身侧,喝了一声,再次用力朝墙上跑去。   勾三皱起眉,等着一声钝响,没想到,女人冲过了墙壁。   接着女人绕过来,从大门进来,声音洪亮地嬉笑:“怎么样?怎么样!我七金派的穿墙术是不是让人大开眼界!”   勾三一愣:“七金?”   女人笑呵呵地坐下来,呼哧呼哧地喘着气,刚才那一招,费了她不少力。   勾三不走了,他走过来蹲在她旁边:“你刚才说,七金?”   女人捡起她随手放在地上的鸡腿,掸了掸灰,继续要往嘴里放,勾三实在看不下去,拉住了她的手腕。   女人皱起眉头,以为他要抢鸡腿:“干什么?”   勾三顿了顿,两指一挥,起了一阵小风,将鸡腿上的尘灰吹了吹,才放开了手。   女人看他没有恶意,笑起来,继续吃,还不忘回答他的问题:“是啊,我是北海七金派第一千零三所庙宇的弟子,铃铛是也。”   “一千多所……”勾三坐在地上,“七金门派这么多的吗?”   铃铛摇头:“现在都没有了,当年我年轻的时候,才叫辉煌呢。”她的眼神隐隐放空,不知道眼前看到了什么,竟有些泪光。   勾三从怀里掏出小包:“那你认识胡西吗?”   “谁?”铃铛看他。   “也是七金派的人,我想把他葬回七金的地方。”   铃星笑了:“七金哪还有地方?”   勾三沉默起来。   铃星啃完了鸡腿,看着他沮丧的样子,摇摇头:“七金虽然没有地方,但七金人有地方可以葬。”她站起来,“过来。”   勾三看看她,跟了上来。   他们绕去了庙宇的后面,在茂密的树林里行走,铃铛走得很快,看起来十分熟练,勾三凭借修为,走得倒也轻松。   不消一会儿便到了一片空地,这地方没有树林,却竖着密密麻麻的墓碑群,十分壮观。   勾三目及之处,墓碑陈列有序,一眼竟望不到头,这墓群坐落在如此深山中,想必外人从不会来。   铃铛望着这片墓碑,微风吹起她的额前碎发:“这些都是七金人,这么多年来,门派倒,徒众散,零落各地的七金人。”   勾三看看她,觉得这疯女人似乎有些惆怅。   铃铛往前走了走,在一群墓碑中穿梭,停留在了一块地前,朝勾三招手喊:“来来来!这里有位置!”   勾三走过去,途径的每块木板上,都写着“七金某某所,弟子xxx”的字眼。勾三摸了摸小包,可惜他不知道胡西是哪一所的。   铃铛已经手脚麻利地挖了坑,从里面翻出了小的空棺,这是专门用来葬骨灰的,正好勾三带来的是骨灰,于是便选了这块地。   勾三沉默地捧着两个小包,一直没有动作,铃铛也不催促,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沉默的夜晚,夜虫在啼叫。   铃铛看着他,小声地问:“是朋友吗?”   “不。”勾三下意识地回答,却又低下头,许久又道,“……我不配。”   铃铛不再说话,等着勾三慢慢动作起来,将骨灰放在空棺里。   他问铃铛:“如果我骗你呢?如果他不是七金人呢?”   铃铛正在埋土,看也不看他:“我七金的墓地,为的就是葬孤魂,不是七金人又怎么样,七金又不是一个七金而已。魂归土地,生死至此两隔,各有各的路。”   勾三默默地看着她。   在回去之后,他终于接过了铃铛递给他的烧鸡肉。   铃铛满意地笑起来,高傲的小孩儿终究抵不过美食的诱惑。   勾三慢条斯理地用筷子分开鸡肉块,撕成条:“你活了很久吗?”   铃铛抬眼,语气中满是得意:“当然了,我可是亲眼见过七金老仙的人。”   勾三第一次听说这个名字,转头看她:“七金老仙是什么人?”   铃铛的眼睛顿时变得亮闪闪,脸颊泛起不自然的潮红,迅速地陷入了回忆,连语气都不可控制地轻柔了起来:   “那一年,我十二岁……”   勾三一听,觉得这是个很长的故事,开口打住:“算了吧。”   但铃铛并不理他,继续亮闪闪地讲:   “那年,我十二岁。   我那试图争宠的亲娘,终于在老爷死后重新回到了她仆役的工作岗位上,但我的母亲心高气傲,打算重整旗鼓,为了不让我耽误她重整旗鼓的征途,某天把我绑在了桩子上,和一个穿得很贵的男人离开了。   那时候,幼龄的我,是多么的孤单害怕呀。   后来其他仆人把我放了出来,带去了大夫人的房间,我坐在地上,听几位夫人商讨如何处理我,说是到底是姓老爷的姓,卖到春风苑不太好,容易让人笑话,但要是养吧,好像也不是很感兴趣。   最后我就去了一个别院,离本宅一百多里地吧,一间屋子,自己待着。那屋子在山道上,没什么人来,倒是有老虎,久而久之我还学会了挖地洞――为了躲老虎。   我就这么自己长,大概十六岁的时候吧,听说下面打仗了,北海打西域,因为过这条山道的人越来越多了。   我就只好每天藏在地洞里,常常有人来我的屋子里吃喝,我就躲在下面等他们走了再出来,我的屋子仿佛是他们休憩的一个歇脚点。   一开始来的人是从西边来的,穿着亮闪闪的盔甲,刀剑亮得反光,他们常绑着人,有时候还会吃人,吓死我了。   那些人打这里过,就往北去,他们总是喊叫,说一定要灭了七金,踏平北海。   后来过了一段时间,来的人就换了个方向,两边都有,时不时的还会在我这里打起来。说实话,他们一打打挺长时间,我不吃饭会饿死。   有一次他们连着打了三天三夜,中间都不带停的,我实在是受不住,等晚上他们两边都消停了,就钻出来啃了两个馒头。天知道,我连灯都没开,他们怎么找到我的。   我正啃着呢,就有人拽着我的脚把我从厨房拖了出来,来到外面。我才发现那些从北边来的,都死得差不多了,躺了一地的尸体,这些西边来的,就看着我。   有个人喊:“女的!”   然后就有人笑起来。   说实话,要不是他喊一声,我都快忘了我是个女的了。   上来就有人摸我胸,我一想,不是抢食的啊,就抓紧时间往嘴里塞馒头,他还嫌我胳膊挡住他了,就一把把我手拍掉,从后面把我压倒,手往前面伸。”   勾三一听到胸这个字,就咳了一声,有点不好意思地转开头。   “说实话,我真的很生气,因为我真的快饿死了。   于是我就大叫,把馒头给我!把馒头给我!   这时候,就有人开始扒我裤子。   我觉着一双手已经碰到我的腰了,因为那双手特别的凉,还有点黏腻,但一瞬间就飞出去了。   我翻过身,就看到了我的男神,我的梦,我的爱,我的偶像,我的……”   铃铛看到勾三的眼神,咳了一声,接着道:   “我当时只看到了他的背影,他立在我面前,在月光下勾勒出一个剪影,边上镶着金色,带着一阵初春的淡淡花香,手里拿着一把盘龙的剑,有些瘦弱,但站得笔直,山林都是渲染,一举一动皆可入画。   他转过身看我,弯腰朝我伸手,他笑着问我没事吧?   他笑得真好看,像花融在水里,温暖地带着光芒,他的眼睛真漂亮,那双桃花眼温柔地看着我,只看着我,我倒映在他的双眸里。他特别地白,眉眼弯弯,笑唇也恰到好处,他的手指纤细修长,朝我伸过来。   周围有好多杂音叨逼叨,我都没听清,但他转身很客气地说,你们不能不让别人吃饭啊。   啊,我的神明!   他走过去把我的馒头捡了起来,说有些脏,等下换一个吧。   他的声音也特别好听,我从没有听过那么好听的声音,就像……   算了,反正说了你也不懂。   然后他把我扶了起来,让我在旁边稍微坐一下。他跟那些人讲,说如果他们给我道歉,然后投降,他可以不伤他们。   但那些人就挥着刀,哇哇呀呀地上来砍。我男神连刀都没有拔,也没有还手,只是躲着他们的攻击,尽力劝说他们放弃抵抗了。   有个逼非不听,还使劲吹哨越叫人越多,后面他们起码一百多个人,我男神一个人在人群里躲闪,看起来帅气逼人。   然后不知道谁,一剑朝我刺来,把我抓起来,当人质威胁我男神。   我男神生气了,他说你们为什么总是这么固执,欺辱比你们弱小的人。――我男神真的很会说。   那人一剑就朝我捅过来,剑尖都刺破我小腹了,可我男神,从百米外移了过来,两指夹住了剑刃,抬眼看他。   你都不知道,我男神有多帅,那个眼神简直不是要杀那人,简直是要我命。   那人还试图挣扎,想动他手里的剑,可我男神,不过用两指夹住,那人就动不了了,那人松开手往后撤,再掏剑就要杀我男神。   我男神终于用他的剑格挡了一下。   他再次站在我面前,他说,不杀,就是和平。   那些人啐他,说剑一定要沾血,然后他们就扑上来。   然后他们就都输了。   我男神很惆怅,简直有些难过,拎着剑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他其实就杀了几个,很多只是站不起来而已。   我心那叫一个动啊,我上去拉住我男神的手――他的手有点凉。   他还转头朝我笑,说谢谢,你没事吧?   他居然还记得去给我找了个新馒头吃。   他要走的时候我就跟着他,他说他还要去打仗,不适合我去。我就地捡了根树枝,当场舞了我家绝学,长形剑法,那还是我爹死之前教给我的,不过我是女的,派不上用场罢了。   我男神笑着看着我表演,看起来就很开心,等我舞完了,他还把自己的剑放地上,专心地给我鼓掌,然后一直夸我有天赋,剑法不错。   我就问,那可以跟你走吗?   他说不行,他还摸我的头,说太危险了。   气死我了,我连馒头都不吃了,他再怎么递给我我也不吃。   后来有人来找他,叫他下山,说是找到了西域的粮道,我男神就打算走。   我不看他,他摸摸我的头就要走,我当场就哭了,抱着他的腿不让他走,开玩笑,我好不容易遇到个男神,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走了,我不得后悔死?   我男神挺尴尬的,他动也不行,不动也不行。   来叫他的那个人就说,头儿,要不你带上她吧,给你端个茶送个水啥的。   我男神说,三团长,不要胡闹,她才多大,也快该嫁人了。   好人三团长说,留她在这里,早晚也得喂给野兽啊,再说你快点行不行,咱还有事呢。   我就不提我有地洞,我男神就只好蹲下来,问我,你确定跟我们一起走吗?很危险的哦。   我男神哪都好,就是有点嗦。   我猛点头,我男神就把我扶起来了――他都不碰我手,只是扶了我的手臂,等我站直就松开了。   我就跟我男神下山了,路上我男神问我我是哪里人,我说我是您的人,我男神当时就说不出话了,三团长在旁边一直笑。   我们下了山,没多久战况就恶劣了起来,男神让我回二防,我不回。那是我男神第一次对我生气,他声音都抬高了,他真的是个脾气很好很温柔的人,但那天他说,你来跟我过招,能顶住我五招我就不送你回二防。   我答应了。   我输了,但我刮伤了他,这样的刮伤他居然直接就倒在了地上,那些人上去把他扶起来,他真的很虚弱,但还是非要撑着对我说,你回去吧,然后抬手摸了摸我的头,说,别哭了,回去吧。   我都不知道我哭了,他晕过去,他们把他带进帐房,来了两个人送我回二防。   一路上我才知道,他受了很重的伤,有个送我的瞪我一眼,嫌我给他添了麻烦,其实他不嫌弃我也会嫌弃我自己,我又没想过会成为累赘,可还是拖累了他。   我男神可能连我名字都不知道,更不知道我来历,但也坦心剖腹地对待我。我那时候就想,他这样的人,在我原先的家宅里,肯定活不下去。   那两人送完我就快马回去了一防。   接下来听的都是一防的惨烈战况,后来二防也卷入,后来三界都加入,后来天宫也加入。天宫进入太喧宾夺主了,一时间北海的名号全让天宫顶了,但出战的明明还是北海人。   不管怎么样,最后我男神和他的人胜利了,我听说很多人登仙了。   我潜心修炼,就为了有朝一日能去天宫见他。   他们登仙的第二年吧,我也登仙了,真的去了天宫的七金所。   七金所就没人管,大家都是熟人,也没什么好管的,我找半天才在后花园里找到我男神。他正蹲湖边喂鱼,一边喂一边“啧啧”地逗,我说那不是逗狗,“啧啧”有什么用?   他委屈地说红纱怎么喂鱼都过来,他怎么喂鱼也不理。   他说完才认出来我,然后冲我笑,你也来了啊。   我走去他身边,和他蹲在一起,他挽起手臂在水里划拉,说如果鱼再不吃他喂的食,今晚就让我吃鱼。   他的手臂特别白,我盯着一直看。   到最后鱼也没吃他喂的食,我们也没吃鱼泄愤。   他师兄来过一次,他师兄总是苦大仇深的样子,说现在七金扩得太快了,要好好商讨一下席位问题什么什么的,让我男神杀几个不守规矩的七金人以儆效尤,开几个十三团的人,好让仙督会安安心。   我男神不同意,总不能为了杀人而杀人,有错误应当惩罚,杀来杀去算怎么回事,为什么开十三团的人,他们又没犯什么错。   他师兄挺生气的,说他油盐不进。   我男神也不反抗,就说对不起,麻烦你了。   他师兄看到我还摇摇头,说一定要注意七金的排位问题,不能不分级别随便胡闹,说着看了我一眼。   他有点不高兴,说这姑娘是旧识。   我不想让他们难堪,就说没事,我来拜会一下就走,然后就道别了。   我那时候发现我男神可能真的不适合那种地方,他没有错,他只是……   我离开的时候他还特地来找我,跟我正式地道别,顺便为之前的失礼道歉。   我劝他不要了,我发现他这个人,很容易道歉,也不知道为什么。   总之,我们最后聊了两句,我知道有些话不该我说,可是一直以来我也听过不少事,我还是跟他讲,他没有错,但如果他想要建成他心目中大庇寒士、内外坦荡的七金派,他可能必须要离开他的师兄。本质上,他师兄和仙督会是一类的,他如果要对立,只可能两个都对立。   我讲完了他也没说话,他只是笑笑,祝我顺风。我想,他肯定有很多顾虑我不知道吧。   再以后,便是天下传的七金老仙叛逃,然后便是轰轰烈烈的七金清洗运动,我们所当然也没能躲过。   那时候死了很多人,有很多人抛弃了七金的身份――我是觉得这种行为很正常,也有很多人拼死抵抗,太乱了那时候。   清洗过后,我还挂着七金的牌子,虽然已经没什么地方了,我的修为也在逃难中损了不少,就蜗居在这里,给流亡的七金人铸坟吧,我想如果我男神还活着的话,肯定希望有人能照顾他的手足吧。”   铃铛讲完了,难得的有些伤悲,她看向勾三,勾三正一脸“……”的表情。   铃铛瞪他:“你什么意思?”   勾三:“你话真的好多啊……”   铃铛:“……”   他们便陷入了沉默,铃铛沉浸在对她的男神回忆中不可自拔,勾三看了她一眼,也不说话。在铃铛的叙述中,勾三隐约地感受到了一个有点呆的高手形象,甚至有种奇异的理想化。想到这里,他望向了后山,那位他没来得及交的朋友,难道某些东西真的是一脉相承的?   勾三挑了挑篝火:“你恨他吗?叛逃的那个仙?”   铃铛摇了摇头:“我也不相信他会叛逃,这个人,就算死了,也不可能抛弃七金和北海的吧……”   她拿起挂在裙边的铃铛:“这个还是他送给我的。”   勾三转头看了看,那银铃铛轻轻地摇曳着,发出清脆的好听声音。   铃铛摇了摇:“他让我回二防的时候送给我的,哄我别哭。唉,我那时候都多大了还要人哄,真丢人啊……”   勾三哼笑了一声。   铃铛重重地拍了他的背:“对嘛,你应该多笑笑,一个小孩子整天苦大仇深的干什么呢?要不然,”她点了点勾三的额头,“你多笑笑,我就把这个送给你。”   勾三皱着眉躲开她的手指:“不是很重要的人送你的吗?就这么随便的送出去?”   铃铛严肃地看着他,捂着自己的心口:“重要的人,会一直放在这里的哟。”   勾三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铃铛笑眯眯的:“不管怎么说,他是我的英雄嘛,我当然要继承他的意志啦,正直善良,坦坦荡荡。”   勾三白了她一眼:“这是你们的教义?”   铃铛耸耸肩:“不知道,我猜的。”   勾三想起了他曾任同屋的爱情故事:“别想了,你们不可能在一起的,天各一方了。”   铃铛无所谓地笑笑:“我对我男神不是那种感情。”   勾三实在不懂,干脆也不问了。   突然一只乌鸦飞了进来,落在了门口,勾三刚心说,连鸟也要烤火吗,却见铃铛一挥手,灭了火,眼神犀利起来,一把拽过他,站起身:“有人来了。” 第66章 前传・煞界争霸-七金   在暗夜中,连细小的声音也没有,风也停了。   铃铛将勾三向后拉了拉,转头低声道:“朝后山跑。”   勾三蹲低,拔出脚边的小刀,挡在身前:“你跑吧,应该是来追我的。”   铃铛翻了个白眼:“肯定是来追你的啊,我在这里这么久了,要找我不早就找了。”   勾三:“……”   一把短刀飞刺而来,瞄准的正是铃铛,铃铛抱起勾三向后跃起,落在两步开外,勾三挣开她:“我自己会!”   铃铛又白了他一眼,她果然还是不喜欢这种酷哥小孩儿。   接着,数十飞镖排列而来,铃铛应声后退,每一镖都恰好落在她刚刚离开的位置,步步紧逼,直将她逼入死角。   铃铛弯着嘴角笑了笑:“哟呵,还是个高手。”   她转头看了眼从未被攻击的勾三,暗道不管对手是谁,对自己下了杀招,却没有动他,恐怕是为了抓活的。   这里活动不开,她叫勾三:“后山见!”   说罢转身从左侧窗户跃出,勾三见状向右跑,从右边绕去后山。   两人分头跑去,终于在树林边缘见了面,铃铛交代勾三向树林深处跑,自己却拿出了两把峨眉刺。   勾三皱眉:“你不走吗?”   铃铛端好峨眉刺,盯向来处:“恐怕不好走。”   她话音刚落,便有人翩翩落在她身侧,气息一出,铃铛和勾三同时后撤,看清了落地之人,正是权清风。   权清风扔下拉着的权无用,权无用趴在一旁干呕,看来是不善移身而被强行拉来。   权清风看了一眼勾三,便转移目光到铃铛身上:“你什么人?”   铃铛笑着看他:“你又是什么人?”   权清风目光转向勾三,凶狠和贪婪都露在脸上:“为什么要跑呢?”   勾三不回话,小刀横在身前,瞪着他。   铃铛又问:“你找他有什么事吗?”   权清风分给她一个眼神:“这跟你有什么关系,你又不认识他。”   铃星点头:“我确实不认识他,但你肯定不是好人啊。”   权清风摊开手,理直气壮:“哦?那你错了。我不仅是好人,我还会成为北海的英雄。”   “有炼煞的好人吗?”铃铛看他,“我捡到这孩子的时候就发觉不对了,仙煞混合,煞气侵身,仙骨都快磨毁了。我早听说山下权家有人养煞,但都是风言风语一直没有证据,捡到的这个孩子倒是个好证据。既然你来追,想必你就是那位炼煞人了吧。”   权清风眯了眯眼,在墓碑上转了转:“几年来,我晚上放出去采气的煞,有时候回来总会少那么几只,一开始还以为是这个没用的东西手脚笨,”他说着看了一眼刚坐起来的权无用,“现在看来,想必是撞见了散仙,给除去了。”   铃铛没有答话。   权清风又问道:“这么多七金的墓……你是七金旧仙?”   铃铛扬了扬头:“是。”   权清风的笑容里带着点残酷,似乎急迫起来:“七金啊……七金……”   铃铛握紧了峨眉刺:“阁下这个反应,想必也是恨七金之人。”   权清风挥了下手,张目欲裂:“七金,人人得而诛之。宣一派之威风,践踏其他门派,作践天下修仙族,一个出身卑劣的门派,一帮名不见经传的修士,不过因为打了一场仗,一朝登仙,享万人敬仰供奉,不可笑吗?”   铃铛没有答话。   权清风摊开手,咬着牙笑:“那么,只要选对了敌人,只要救过众人,谁都可以成英雄不是吗?”   铃铛问道:“阁下对七金的恨意不仅因为这种宏观原因吧?有何私怨呢?”   权清风皱眉看她:“私怨从无,我与七金人鲜少交道。恨它也纯粹是因为它错了而已。”   铃铛再问:“我不懂。”   权清风叹了口气:“算了,既然你是七金旧仙,杀你总要让你知道如何死的。我知道七金门派众所,如何霸占乡里,也知道七金徒众,如何仗势杀人。我派尚为七金同盟,从未受辱,可天下其余小派,对七金,只有从或不从两个选项。一派兴盛,伟大的荣耀与和睦下,其阴影便愈暗,其中的魑魅魍魉便越狠毒。你这样的七金人,只看得到它的好,才是最令人恶心的。”   铃铛不语,七金的暗处,事实上她也有所察觉。   “所以说,那个七金老仙,”权清风拔出了他的剑,“不配当就不要当啊。”   铃铛摆正了峨眉刺:“过往种种,多叙无义,我今日必除煞,本分事而已。”   权清风冷笑一声,一剑扔上天空,顿时化作千剑,铃铛朝勾三喊:“跑!”说着峨眉刺舞动,舞出一片旋风,抵住千剑飞来。   勾三在后面看呆了,这和他在地窖里同辈的厮杀不可相提并论,这是道法术的战斗,他想跑,可腿竟然动不了。   一飞镖倏地插在他脚边,负责抓他的权无用一瘸一拐地跑过来,勾三才反应过来要跑。   他刚转身,就被一柄长矛从背后直贯穿胸口,将他钉在地上,这突然的穿痛,让他放声大叫。权清风一脚踩在他的头上:“放心,死不了。”   那边铃铛甩开飞剑,跃到勾三面前,一脚踢上权清风的脖颈,被权清风挡开。   权清风手一伸召唤了绞缭,两厢缠斗,离勾三越来越远。   勾三明白,这是铃铛在给他一个逃开的机会。   他反手摸上身上的长矛,颤抖地握住,咬着牙向外拔   权无用小心地蹲在他旁边:“那个……你要是拔了,会死的……”   勾三抬眼看了他,权无用瑟缩了一下。   勾三不管不顾地继续拔,终于将矛尖从地上拔动了一点,疼得他脸苍白,汗珠往下落,手不停地颤抖。   权无用在旁边焦急地看着,师兄交代了不能让他跑,该怎么办呢?该怎么办呢?   勾三将矛尖拔出了地面,正打算坐起来,却感到有人握住了矛柄,又直直地捅了下来,勾三眼睛一睁,疼得撕心裂肺,喊的两嗓子都哑了。   权无用在后面一边道歉一边用力捅:“你忍忍吧,要不然师兄又生气了。”   那矛又把勾三钉在了地上。   他果然不会死,矛上的煞气帮着勾三保持心跳,甚至使得伤口不流血,不错,如果他拔出矛,恐怕确实离死不远了。   勾三缓了口气,重新开始拔矛。   好不容易歇会儿的权无用看见他又开始了,赶紧站过来:“你别管它了行不行?你何必非要……”   但勾三置若罔闻。   权无用盯着他,在矛尖离开地面的时候,又捅了回去。   这似乎是一场较量。   突然一匹野兽穿过他们面前,朝权清风所在的方向跑去。权无用一看便拍起手来:“冥火来了,很快就要结束了。”   他说的没错。   在一声剧烈的轰暴身过后,那片树林陷入火海。   从火光中,走出来一个身影。   勾三和权无用都一起看去,眯着眼试图辨认出来人。   是铃铛。   勾三松了一口气,权无用僵在原地。   铃铛收了很重的伤,丢了一支峨眉刺,拖着腿走过来,身上都是血。   她走近,一手扶在了矛柄上,权无用瑟瑟地缩回了手,小心地问:“我师兄呢?”   铃铛没有回他,只是看着他,权无用便得到了答案,他低下头,嗫嚅着说:“那我就……先走了……”   勾三虚弱着还要喊:“你敢!你们一伙儿……”   铃铛却插了话,简单地道:“你走吧。”   权无用愣了一下,看看铃铛,看看勾三,转身就跑,还摔了一跤,又麻利地爬起来逃命。   铃铛将矛拔出了地面,却没有从勾三胸口抽出。   “怎么了?”勾三问。   “这东西离开你,你定会失血而死。”铃铛犹疑着说,“我有一法。”   “什么?”   铃铛看他实在虚弱,先输了些真气给他。   “你现在体内有仙骨煞气,况且不知为何,煞气竟如此之强。如果不把煞气抽出,常年练下去,你定会成煞。仙骨是天生的,煞气是养的,不管你来自哪里,你父母,应该是仙人。”   勾三愣住了,他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铃铛又道:“既然如此,当用仙气逼出你体内煞气,用仙气代替煞气修复你。听好了,我仙气已不足,接下来,我将给你仙丹予你,仙丹会与你体内煞气斗,到时候,你要做出正确的选择。”   勾三阻挡了她的手:“没必要为了救我做到这个地步……”   铃铛挥开他的手:“你养好伤,仙丹还我便是。”   勾三疑惑地看着她,铃铛伸手点了点他的额头:“相信我,我的恩情你要慢慢报。”   勾三松开了手。   铃铛一把将他胸口的长矛拔出,迅速在他胸口填上了一枚金丹。   钻心的疼痛席卷了勾三,他扑倒在地,打起滚来。   他体内的煞气不仅不散,反而向那颗金丹上聚集,金丹变成了黑色,与他体内的另一颗金色仙丹,互撞起来,每一撞勾三的肉/体都从内轰鸣一次,他根本承受不住这样的伤害,死去又被黑丹与金丹拉回人间。他早已失去了意志。   “啧,不行吗。”   这声音!   勾三即便在地狱也听得出来,他颤巍巍朝铃铛望去,可那不是铃铛,是慢慢消了变身法的权清风。   权清风对上他的眼睛:“你真好骗啊小鬼,不管是四年前还是现在。”   勾三怒目圆睁,身上燃起火来,两丹仍在缠斗。   权清风摇摇头:“看来是不行了。”   勾三的身体上伸出了木枝,似乎有什么怪物想往外爬。   权清风有些失望:“本以为你煞气盛,扔个普通丹进去也能成煞丹,现在看来,成倒是成了,不过两边打起来,你还是个死啊……真是浪费我心血。”   他拍拍腿上的灰站起来,冲躲在树后的权无用招了招手,权无用跑了过来。   权清风垂眼看了在地上煎熬的勾三,对着权无用摇头:“算了,再去找别的吧。”   权无用有些委屈地抱怨:“那又得多少年啊……”   勾三的意识从未这么清醒,他身体里一边是火焰,一边是冰雪,他被撕扯着,他只要闭上眼,将意识交出去,疼痛就会瞬间消失,他便会成为仙丹或煞丹的宿主,从此他作为“勾三”的意识,他短暂的、不知过往的十来年人生便结束了。   可他不愿意结束,他满眼是血,盯着面前轻松聊着天的权清风,他的仇人,他想知道的真相,必须要活着才能明白。他七窍流血,死死地盯着权清风,恨意让他的煞丹茁壮成长,关于父母的模糊记忆又让他的仙丹砥砺不灭。   权无用不经意看了一眼地上爬着的勾三,往后退了一步:“好吓人啊他。”   权清风抱起手臂:“都说了,他肯定死。”   勾三盯紧权清风,他想要报仇,想要报仇,枉死的同屋,被他牵连的无辜七金仙,这种毫无缘由降临的厄运,这扯淡的被他操纵的命运,想要报仇,想要报仇,想要报仇。   想要报仇。   想要报仇。   想要报仇。   那么,首先不能死。要得到力量。   勾三闭上了眼。   仙丹和煞丹失去了压制,彻底地开始了对轰。   权清风露出了笑容:“终于开始了。”   勾三死去又活来,身体碎掉又重组,都发生在极短的时间内,光怪陆离,看得人可怕。   不知道过了多久,丹体的争斗将这附近毁坏一空,墓地早被荡平,树林也覆灭数里,两丹凑在一起,凝成八卦,一阴一阳,在勾三腹部封印下去。   权清风看着这一切终归平静,双眼放光大笑起来,一把拍在权无用肩上:“我赢了!我赢了!他活下来了!”   勾三慢慢地睁开眼,眼前是两个男人。   个子高一点的蹲下来,担忧地看着他:“你没事吧?”   勾三转了转头,他身在一片荒地上,到处都是翻开的土坑,还有零落的墓碑,树林也都毁得一干二净。   他看向高个子,这个人,他有种很熟悉的感觉。   高个子捋开了自己的左袖,又捋开了勾三的左袖,那里有着同样的琼杀花标记。   高个子道:“你又失控了,铃星。”   原来我叫铃星。他这么想。   高个子伸手把他拉起来:“我养你不是为了让你伤人的。”   铃星木木地看着他。   高个子叹口气:“你又忘了我是谁?”   铃星眨了眨眼睛。   高个子摸着他的头:“我叫权清风,我是养你的人。”   “那么……”铃星皱着眉问,“我是谁?”   这小鬼还是一样,总是一副高傲的样子,用居高临下的语气说话,不管明不明事都一样,权清风看着他想。   “你是煞种,是我养的煞种。你一失控,就会伤人,你看看。”他指向满地的墓碑,“这些都是血债,你应当为你的嗜杀感到耻辱。”   铃星终于松动了一点。   权清风站直:“走吧,回去了。”   铃星站起来,跟在他身后,穿过一片树林。   突然他踩到了什么,低头一看,是一对铃铛,挂在一根红绳上。   “走啊。”权清风转头催他。   “嗯。”铃星应上。   却偷偷地把铃铛捡了起来,装在了身上。   他最后看了一眼这满地的坟墓。   他想,自己以后一定要克杀,不要伤害别人,刚才那个人说的话是对的。   不然为什么,他会觉得这么伤心呢? 第67章 前传・煞界争霸-权家   权无用起了个大早,出门去给师兄跑腿。之所以起个大早,是为了躲避路人。   可即便他天刚亮就上山,带了灵芝下山的时候,街市上的人们也多了起来。   他从街道穿过,周围的目光刻意或不刻意地落在他身上,他每走过一片地方,那里的谈话声便顿时停止。   二十天前,煞兽暴走,在向市口踩踏死亡十五人,权家有煞这件事,便再也藏不住,向来被怀疑的权无用,在晚些时候牵走了煞兽,彻底坐实了养煞的名声。   本该法办的养煞人,在西域来煞袭城时,带来了铃星的首秀,击退了来犯,从待审之人,又变成了救生之人。功过没有详论,权家清风大师出面求情,亲自向乡民解释,带了这养煞师弟回权家去,保证再无此类事件。   人们满意了吗?   从权无用出街的感受来看,远远没有。   权无用低着头抱着包,谁也不看,他竟然从来不知道,普通人的目光也能锐利到这个地步,像是走在布满眼睛的甬道,他甚至能感觉到那些眼睛上的眼睫毛,扑闪着扇着,碰到了他的身上。   他激灵了一下,周围人动作更大地退后了一步。   权无用装作没看到。   他不抬头,拐入了药材铺,也不开口,递来一张纸条。   老板是个老年人,看罢条,眼睛从镜片上放看了看他,推推眼镜,拿了药材筐,转身去后院:“有几味不好配,你等一下。”   几个帮工的年轻人,凑在一起看权无用。   “我听说,养煞人都心狠手辣,不是有句老话说,‘煞要血养’吗。”   “是啊,是啊,你有没有听说过传说中的天道真人,好多年前的事了,上次看到的剑,是不是就是那把……”   “别说了,别说了,人家可是英雄,救了我们呢,要不然西域来的妖煞就那啥我们了。”有个人嬉笑着说。   另一人白他一眼:“狗屁,那西域妖煞就没进来,在门口飞过也算啊,怎么不说他就是为了表现一番才故意出手呢。”   “要不然说名门大派就是好,死了十五个人,也就过去了哈哈哈。”   “所以还是七金好啊,可惜北海现在再也没有正派了……”   他们的声音越来越大,似乎就是讲给权无用听。   前面的他都忍下了,可听到七金他转头喊:“七金有什么好的?你们又不生在那个时代,为什么说的好像他们有多伟大!现在保护你们的又不是他!”   他的愤怒来得十分突兀,几个青年愣在了原地。   老板已经回来了,轻轻地咳嗽了一声。   权无用赶紧转过头,接了药包就想跑,被老板拉住了手腕。   老板抬头看他:“这位小兄弟,是不是感染了风寒?”   权无用看着老人的脸,慢慢地点了点头。   老板从桌下拿了一个药包,递给他:“治一治吧。”   权无用呆住了,他看看药包,又看看老板,手颤抖着接过,哭了。   老板也呆了。   权无用抹了抹脸,道了声不好意思,转身就跑,把药包抱得紧紧的。   他一路脚步轻快地跑回了权家,又直接跑到了师兄的房门,他刚到门口,正好师兄出来,看见他就踹了他一脚:“跑什么跑,跳什么跳!”   权无用马上不动了,把药递给师兄,师兄接过来又皱着眉头看他:“笑什么。”   笑了吗,权无用没意识到,赶紧收拾好表情。师兄看见他手里试图去藏的药包,什么也没说,转身进了房间。   权无用抱着这个某位乡亲专门给他的好意,蹦回了自己的房间。   ***   权清风回了房间就开始煮药,床上的咳嗽声重起来,权清风赶忙过去,给床上的人掖好被子:“是因为我开门了吗?”   床上有个苍白的男人,三十多岁的脸,全白的头发,失明的眼睛随着权清风的声音转了转,但没有焦点。   权清风将他扶起来:“师父你稍等一下,药马上就好。”   男人摇了摇头,用沙哑的声音开口:“你是不是又打无用了。”   权清风沉默了一下。   师父皱起眉头,严厉地指向他,但因为看不见,指错了方向,权清风把自己的额头顶在师父的手指上,师父点着他的额头,严肃地讲:“不要辱没同门,我没教过你吗?”   权清风嗯嗯了两声:“没有。”   “你……”师父又咳嗽起来。   权清风把他扶好坐正,去端药,师父还在絮絮叨叨,权清风一边倒药一边自言自语:“这么多话,也不怕命更短。”   眼睛虽然看不见,但耳朵很好使的师父中气十足地喊:“你说什么?”   权清风:“没什么,没什么。”端着药回来。   他把药碗递给师父,师父颤抖的手一边摸一边接过来。   权清风找了把椅子,坐在他旁边,开始翻看炼煞禁/书。   师父叹口气:“你还在做这种事吗?”   权清风嗯了一声。   “你又让无用替你顶罪了吗?”   权清风再次嗯了一声:“想先放个小的出来练练,给铃星做个准备,走火了。”   师父皱起眉头:“伤到人了吗?”   权清风翻了一页书:“没有。”   “真的吗?”   权清风又翻了一页书:“真的。”   师父突然沉默了,过了很久他才又重新开口:“清风,为何如此执念于七金呢?”   他的弟子轻飘飘地回了一句:“我有吗。”   “你从小就排斥与七金有关的事,到底七金如何得罪你呢?”   权清风放下书,叹了口气:“我从小你就这么问,我说了很多遍,我跟七金没有私仇。我只是看不惯北海人对他们的敬仰,这样虚伪的、存在于他们想象中的英雄,一点意义都没有,我是为了他们好。”   “如何为了他们好?这简直……”   “我也会成为英雄,成为北海的救星,然后再告诉他们,保护他们的一直都是他们最恐慌的东西。你们他们便会明白,‘英雄’也好,‘救星’也罢,都是他们自以为的,他们的错误就在于太容易被操纵,被操纵的人应该有付出代价的觉悟。站在多数人那边的力量,就会被奉为神明,相反的就该下地狱。这狗屁一样的逻辑,这基于人们的脆弱滋生的信仰,多么得不堪一击。”权清风笑起来。   师父仍旧满怀忧愁地皱着眉:“可是……”   权清风挥开手:“哪来的那么多问题。你要是有本事,早能阻止我了,你们这群自以为清高的人,包括权家人在内,就是我最早的试验品,只要有益于你们,你们都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况且本来你们也没有阻止我的本事,那就坐好,让我来做,少那么多废话。”   师父仍旧:“可是。”   权清风一把夺过他手里的药碗,将凉了的药泼在地上,站了起来:“每次来都这样,就应该让别人管你。”   师父喟叹:“清风……”   权清风甩袖离开,头也不回地出了门。   他站在门口,顿了一会儿,招了招手,把药碗递给一个小修:“还有些药,你重新给他做一碗。”   ***   绑在铃星曳红另一端的,是个年轻的小修。   在铃星回来的头些日子,他几乎每晚都会暴走,因为梦里全是他本该记得的事情。权清风四处搜来的法宝终于派上了用场,尤其是曳红。只要系上他,铃星的暴走便会首先由曳红的另一端抵挡,如此,已经死了三个人。   这个叫桑麻的小修,是第四个。他是自告奋勇来的,因为听说铃星前些日子击败了来犯的西域妖煞,所以他认为,只要能管好铃星,那么北海一定可以受益。   于是他抱着这样的信念来了塔底。   出乎他意料,塔底的“凶煞”,是个不过十来岁的孩子。   这孩子目光冰冷,看谁都是一副看不上的样子,明明是被关起来的,但神态总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听清风大师说,他记不得以前的事。   本来没人指望桑麻可以当他曳红多久,可没想到一当就是三年,直到这孩子十五岁了,桑麻也还没有死。   桑麻从来不觉得铃星可怕,他自己有一个弟弟,如果不是因为早夭,跟铃星一般大,于是他便把铃星当兄弟――单方面的,铃星甚至从来不知道他的名字,尽管桑麻介绍过自己,铃星只是懒洋洋地瞥了他一眼,好像并没有记住。不仅如此,桑麻还趁没人知道的时候,带着自己的未婚妻偷偷来过一次,因为未婚妻对于被桑麻描述的天下第一好的小孩儿打动了,求了很久才跟着桑麻一起来。   那天他们来,给铃星带了很多好吃的,桑麻不像平时一样随意,那天有些小心翼翼,把好吃的都给铃星摆好,甚至帮他放好了筷子,觉得很抱歉的样子。   铃星看了他一眼就开吃,什么也没说,对于桑麻未婚妻频频投来的好奇目光也权当没看见,他只是自顾自地想,好麻烦啊,关我什么事。   有礼貌的未婚妻只是远远地看着,并不靠前,但她偷偷小声跟桑麻说:“他会飞吗?”   桑麻小声地回他:“当然了,他可厉害了,我表弟嘛。”   “唉?他认你当哥哥啦!”   “……那还没有……”   铃星咳了一声,那边的声音小了一点。   未婚妻并没有留太久,只待了一会儿就要走了,桑麻送她去门口,她有些惋惜地说:“没有看到他施法哎……”   桑麻亲了亲她的头顶:“会看到的,铃星以后会成为保护北海的英雄的。”   未婚妻笑起来,露出两个酒窝,点点头,冲铃星挥手。她举手磕到了门边,手上的银镯掉了下来。   还未落到地上,一股黑色的线将银镯挑了起来,慢慢移到了未婚妻手边,未婚妻愣愣地伸伸手,银镯戴了上去。   未婚妻猛地看向铃星,铃星转开了脸。   未婚妻搂住她的桑麻,笑着冲铃星喊:“那表弟,我下次再来看见。”   铃星没答话。   桑麻笑得开心得很,一高兴把塔底里里外外扫了一遍,还问铃星要不要出去转一转。   铃星看他,虽然在发问,但语调平平:“我能出去吗。”   桑麻点头:“能啊,你也是北海人啊,转一转这个地方,只要别让清风大师发现。”   “我是北海人吗。”   桑麻理所当然地点头。   铃星冷笑了一下:“那为什么要避开权清风呢?”   桑麻有些不高兴了:“对清风大师要用尊称,你对他的敌意太重了,清风大师不是个坏人,他也是为了北海好。”   铃星转头看他:“你知道煞是怎么炼的吗?”   桑麻愣了,他不知道。他只知道权家清风大师在炼煞,师祖们说是为了权家,为了北海,至于怎么炼……他从来没听说过。   铃星冷笑了一下,不再开口。   桑麻走过去打开门:“走吧,我们出去转转。”   铃星望着他,想了想,跳下了台子,跟着他出去。   他们不过刚来到前院,就听见权无用的房间里有一阵噼里啪啦的响声,桑麻紧张起来:“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边说边跑向权无用的房间,在门上焦急地拍:“师叔,师叔,出什么事了吗?你还好吗?”   铃星抱起手臂,靠在一旁,一脸不关心的样子。   没有得到回应,桑麻道:“只好硬闯了。”   说着往门上撞,一下又一下,一下又一下,都没撞开,里面的权无用发出窒息一般的抽气声。   铃星看了看桑麻,抬手示意他往后退退,桑麻听从了。   铃星一脚把门踹碎了。   桑麻冲了进去。   权无用躺在地上捂着喉咙挣扎,胡乱蹬着腿,双眼泛白,舌头都吐出来了,抽搐个不停。   桑麻愣在原地,一头冷汗,转身看铃星:“他怎么了?怎么办?”   铃星道:“中毒了,去找权清风吧。”   桑麻一听就跑出去叫权清风,铃星在房间里转了转,看到了桌上的药碗,旁边是药包的纸,写得是“治伤寒”,被权无用煞有情调地折成了千纸鹤的样子。   铃星伸手翻了翻这立着的千纸鹤,千纸鹤倒了。   权清风慢悠悠地迈步走了进来,心情不太好的样子,看了看地上的权无用,挥手放出一道煞,煞钻进了权无用的耳朵里,不消一会儿权无用便感觉好多了,刚坐起来,就哇地一声吐出来。   权清风和铃星同时向后退了一步,桑麻赶上去扶起他:“师叔,你怎么样?好点了吗?出什么事了?怎么会中毒?”   权清风皱了皱眉:“中毒?今天的药?”   权无用摇了摇头:“师父不会有事的,应该只有给我的。”   权清风放心似地点点头,转头看铃星:“你在这干什么?”   桑麻赶紧接口:“是我……”   “问你了吗?”权清风不耐烦地打断他。   铃星转身就走,权清风问:“你去哪儿?”   铃星懒洋洋地回:“你说呢。”   权清风实在是不喜欢铃星,他啧了一声,看向桑麻:“你还在这儿干什么?”   桑麻只好把权无用扶到椅子上坐好,向权清风行了礼,离开了。   权清风也离开了。   权无用一个人坐在椅子上,因为刚才的挣扎,他冷汗出得身上都湿透了,又滚在地上,沾满了泥。   他望着那只翻倒了的千纸鹤,伸手把它扶正。   又一把握住,将它揉皱。   ***   药房已经挂上“歇业”的牌子很久了,门却一直只是虚掩着。   老板坐在柜台后,举着烟锅,盯着地面,似在出神,烟锅的火星是黑暗中唯一的闪光。   门动了一声,走进了一个人。   老板似乎早料到似地摇摇头,低低地笑了一声。   权无用垂着头,行尸走肉般地推开门,移动到柜台前,停了步,问。   “为什么?”   老板把烟锅放下:“二十日前,我唯一的孙子在市口拍画片,你的煞,把他踩死了。”   权无用很长时间没有说话,烟锅的火星明明灭灭。   “所以要向我报仇?”权无用听见自己冰冷的声音。   老板点头,他声音里有藏不住的苦涩:“不知道能不能成功,不过无所谓了,我也做好被你杀死的准备了。你夺走了我唯一活下去的理由,\'北海的英雄\'夺走了我活下去的理由,我能怎么做呢?”   “你知道我叫什么吗?”   老板磕了磕烟锅:“全北海都知道你叫什么。”   权无用仰起头看天顶,幽幽叹了一口气:“师兄说的真是没错啊……你们就是这样的人……”   老板把衣服袖子整好,一脸赴死的准备:“动手吧。”   不知道为什么,权无用笑了,他一直笑一直笑,笑得捂住肚子,蹲在地上,流出泪水。   他笑了很久。   终于站起来看老板:“想死自己动手吧,我没空管你。”   权无用在夜色里来,又在夜色里离开。 第68章 前传・煞界争霸-阎界   桑麻结婚了,当天他的妻子,偷偷溜进来,给没能出去的铃星抓了一大把糖,堆满了他的身边,她笑眯眯地递一颗橘子糖:“我知道你喜欢吃这个。”   铃星转开头:“我根本就不喜欢糖。”   桑麻点了点他的额头,从来都会躲开的铃星这次没有躲,桑麻笑起来:“不好意思啊,今天没能带你出去。”   铃星不耐烦地看了他一眼:“我本来也不想出去。”   桑麻却叹了口气:“这么长时间了,铃星也为北海做了不少事,为什么家主还不让他出去呢?”   妻子看看他又看看铃星,只好打圆场:“也许家主自有打算吧。”   桑麻皱起眉:“可是……”   “你们要在这里呆一晚上吗?很烦啊,快走行不行。”铃星不耐烦地看他们。   新娘子脸一红,桑麻脸也红,站了起来,拽了拽妻子的袖子:“那……那我们先走了……”   铃星挥挥手叫他们赶紧走,嫌烦。   桑麻和妻子离开了,铃星一个人坐在塔底,墙边的烛火孤零零地摇曳,将铃星的影子拉得诡异。他吹了口气,把蜡烛吹灭了。   向后一仰,躺在台子上,把手臂枕在头下,看着屋顶。   在他的记忆中,尽管之前的事模模糊糊,但似乎永远都是这样封闭的空间,从一个辗转到另一个,那个所谓的“他的主人”,不知道为什么,让铃星有种发自内心的排斥。   铃星照着指示,时不时被牵出去跟外来的妖煞打架,不知道对方的来历,不知道对方的目的,只是打而已。从他第一次动手的时候他就明白了,如果他的力量太强,曳红另一端的桑麻一定会死,所以他向来出手极有分寸,这让权清风很不高兴,他认为铃星一直没能突破自己。   铃星看桑麻总觉得很熟,当他和妻子在一起的时候尤其,不知道为什么,铃星总是认为他应该保护他们两个,尽管没有特别的理由。   铃星偶尔被带出的时候,总是引起人们的围观,他和之前出现在人们面前的煞不同,他是人型,在人群中也是高挑出众的那一个,他带着螺旋纹的面具,抱着手臂跟在桑麻身后,随便走一走,对于周围人的目光,他从来不在乎,至于议论,他也听得到。有时难听话被桑麻听到了,还会站在街边跟人理论,但铃星毫无感觉,桑麻停步跟人理论的时候,铃星自顾自地走,连头都不转一下。   不知道为什么,一个连脸都不露的家伙,也能吸引异性的目光。铃星在街上走,街边的脂粉馆的柳眉玉手便早早奏起乐,女孩子们挤在一起望向他,用扇子遮住自己的脸,却眼眉飞舞,铃星转头看一下,便有一阵O@细语。   他走在路上,路上很少见其他人,周围的目光混杂着各种情感,齐齐朝他涌来。   一个举着糖葫芦跑的小孩儿横冲直撞,跑上了这条街,一头撞在了铃星的腿上,一个屁股蹲坐在了地上,手里的糖葫芦滚在了地上,他睁着圆圆的眼睛,张着嘴巴,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个高大的面具男人,吸了下鼻子。   铃星脚步不停,从他身上跨了过去。   走了。   “喂!!”桑麻一边吼他,一边把小孩儿扶起来,糖葫芦捡起来,看太脏了,只好掏了钱放在孩子手里。   可孩子一直哭,因为他手划破皮了,他摊着手给桑麻看,委屈得很。   桑麻挠头,又叫铃星:“怎么办?”   这么点血有什么好哭的,太弱了你。   铃星虽然这么想,但还是在看到小孩儿哭得天崩地裂的时候,摸了他的手。煞气在手上绕了一圈,伤口便好了起来。   小孩儿还挂着泪水,却不哭了,“哇”地一声喊出来,眼光闪闪,一把抱住了铃星的腿。   铃星的拳头都握紧了,想了想还是点着他的额头,把他推远,小孩儿的手保持着向前伸的动作,被铃星无视了。   周围又响起什么议论,铃星一个字都没听清。   现在铃星仰面看着屋顶,无意识地笑了一下,他想,如果桑麻和妻子有了小孩儿,自己算不算有个侄子了呢。   他意识到自己竟然有这种凡俗之人才有的想法,唾弃起自己。   “你在想什么?”屋内传来一声。   铃星一瞬跃起,呼来绞缭飞刺而去,被那人挡住,他沉沉地笑:“你用绞缭还挺顺手。”   铃星坐了下来,看着权清风向他靠近。   权清风离他两步的时候停住了,伸手指向他:“看看你现在,这种没用的表情。觉得快乐吗?觉得开心吗?”   铃星目光冷下去:“看见你就不觉得了。”   权清风摊开手笑了:“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叫宝剑锋从磨砺出。”   铃星转开脸:“你来有事吗?”   权清风叹口气:“得到力量是需要付出代价的,你过得太顺了,不是吗?”   铃星没说话,他早知道权清风擅长讲歪理,自己的师父死了以后更是思考人生到了执念的地步,说实话,就是看不过别人过得跟他不一样。   “今晚有喜事。”权清风也望向屋顶,“人类的悲欢离合,都是一瞬而已,这样的幸福,即便是虚假的,也有人愿意沉醉。”   铃星翻了个白眼。   权清风一把抓住铃星的头,狠狠地晃了几下,凑到他面前:“从小我一说话你就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我真的很讨厌你。”   铃星咬着牙不缩:“我也挺烦你的。”   权清风盯着他:“你怎么能就这么收手?压制自己的力量,为一个狗屁都算不上的小修和他什么老婆。你没有记忆,你为什么不去找?难道你不应该知道自己是谁吗?”   铃星没有答话。   “你知道有多少人为了你能活下来死掉了吗?”权清风恶狠狠地盯着他,“你不知道。因为你不记得了,你就知道整天待在塔里,出去转转,杀两只杂碎煞种,随便地过活,你不愿意想起来,你这没用的东西!”   他一把抓住铃星的头往地上撞,咣咣地响了几声,铃星的头上顿时满脸鲜血:“为什么不还手呢?你怕我。你为什么怕我呢?你有没有想过?你之前到底经历了什么呢?你怎么能心安理得地如此过活呢?”   铃星咬紧牙,在权清风再次拿他头撞地时挺住了,挺着脖子直视权清风,目眦欲裂。   权清风低低道:“你的父母,救过你的同屋,救过你的七金仙,你还记得吗?”   铃星的头猛地疼起来,他挣开权清风的手,自己抱着头,哀嚎起来。   权清风并不给他时间,一脚把他踹翻,看着铃星的眼睛逐渐染上红色,权清风笑了:“你最后还是不要发怒,他们毕竟刚结婚。”   铃星愣在了原地,可他身上的煞气却不受控制地散发出来,他紧张起来。   权清风笑了:“之前死了三个了,又何必差这一个,随你吧。”   可铃星没有敢动。   权清风从阴影处拿来了一个罐子,自顾自地打开,递给他:“吃吧,吃了它你煞气可压。”   铃星看了一眼,没有动。   权清风叹了口气:“铃星,你说世上的人是不是很有意思?”他坐下来,抱着罐子,翘起腿看铃星。   “有敌人的时候就想要英雄,要了英雄就要他完美,不完美的英雄比敌人还不如。一个人的时候什么话也不敢说,什么事也不敢做,只要聚在一起,就敢高喊正义,多么廉价的正义,我真是羡慕他们。”权清风摊开手,“永远委屈,他们永远是委屈的。”   铃星看着他,权清风笑了笑:“你看我那个没用的师弟,人们说他训煞,在外面来妖煞进攻前,他就是恶魔;外面来了敌人,他出了手,他现在不是恶魔了,就算恨,也是偷偷的;现在我声明煞都是我养的,很凶的煞,比之前的都可怕,可是没有人恨我了,不仅如此,他们期待着我能管好煞,为大家所用。包括你那个桑麻,不也非常尊重我吗?你看,换两趟手,只要你平时有个好形象,这些事做来不是很简单吗?”   铃星没有在听,他正试图压制煞气,却不知道为什么,完全没有用。   权无用叹气:“真是令人失望。”   他转向铃星,把罐子递过来:“你吃了它,我就离开。桑麻是自家弟子,估计等下他们新人还要给我敬酒,我就回去了。”   铃星看着他,知道权清风终于停止思考人生了。他一直听过关于权清风的传言,桑麻说这位清风大师从小就神神叨叨,爱想一些很奇怪的问题,打小除了自己的师父没有人愿意听,多少有些孤僻。   现在看来,他师父的死,竟然让权清风来找铃星叨叨了,铃星有点烦躁。   可当务之急还是压制煞气,否则新婚夜,桑麻就要完蛋。   铃星犹疑着慢慢伸出手。   罐子里是一块跳动的肉,铃星不知道这是什么。   权清风拍他的肩:“为你死的人太多了,桑麻和他妻子没必要重蹈覆辙。”   这句话,铃星相信了,因为一直以来,都有个声音本能地告诉他,他欠了人命。   权清风平静地看着他。   铃星的煞气越来越盛,连曳红都显了形,这样下去……   “这是什么?”他问权清风。   权清风笑了笑,但并不回答。   曳红的颜色越发深沉,暗红几乎发黑。   铃星伸出了手,抓起了那块肉,咬了下去。   那肉入口便化,一嘴的血腥,让他突然想起了某个昏暗的地窖里,他疯狂撕咬别人的景象……   他头一疼,趴在旁边干呕起来。   曳红的颜色确实稍微淡了些。   权清风坐去了一旁,平静地看着他。   铃星晃了晃脑袋,颤抖着继续啃食肉块,很快地便吃完了。   曳红消形了,铃星松了一口气。   权清风藏在平静下的脸终于崩坏了,他勾着嘴角,哧哧地笑起来,他的眼睛回归了疯狂,是铃星记忆深处的疯狂。   权清风似乎替他悲哀:“铃星啊,你这么好骗,我有时候都不忍心骗你了。”   铃星愣在原地。   “你啊,你啊。”权清风站起来,在他周围走,瞪着眼睛自言自语,讲得非常快,他的声调不自觉地拔高,“以前还知道跟人保持距离,相信自己的判断,死的人越多,你越想留住他们,出于本能,你把自己跟周围人同化。桑麻那种蠢货,他什么都不知道,对于权家,对于炼煞,他什么都不懂。你要是选,当然应该选一个有用的,明白事情的,可你不,你要留他的命。愚蠢。”   铃星的胃里翻江倒海,有什么东西在里面烧。   权清风摇头:“可惜了,你一定会输的。知道为什么吗?”   他凑到铃星面前:“因为你太不紧张了,因为你总是想停下来,你没有做好战斗的准备。”   铃星奋力抓紧权清风的领子。   权清风扯着他的手拉开,盯着他的双眼:“你吃的,是你母亲的心脏。”   像被劈了一下,铃星呆在了原地,失去了一切想法和动作。   他的身边,浮现出黑煞,慢慢地缠上他。   权清风推了他一把,铃星向后倒去,倒在一团煞气里,权清风高高在上地看着他往下坠去:“去吧,去阎罗界,如果你能回来,再谈报仇吧。”   铃星像沉到水里,远远地望着权清风远去,自己堕入一片黑暗。 第69章 前传・煞界争霸-阎界   小孩子和母亲牵着手,走在一条小道上,他拽着妈妈的手,像荡秋千一样,把自己的脚翘起来,甩呀甩,差点把母亲带倒。   母亲笑着赶紧站好,把他拉过来扶正,蹲下来告诉他:“不要胡闹哦。”   他低着头点点头,嘻嘻哈哈地笑着,继续朝母亲凑。   母亲点点他的额头:“差点把妈妈摔倒了。”   他抿了抿嘴,鼓起一个包,又消失,声音低低:“对不起……”   母亲笑起来:“没关系。”   他们又牵起手,他仰望着自己的母亲,阳光洒在她的侧脸,她干净得像是来自远方的一首歌。   “为什么我没有名字呢?”他问。   母亲转头看他,在阳光下只有轮廓:“要再等一等。”   他撅起嘴。   母亲握紧他的手:“没有名字也没有关系,妈妈永远知道怎么找到你。”   “怎么找?”   母亲笑眼弯弯:“漫天星辰里,最亮的那一颗就是你,我看天空的时候,一眼就会看到你。”   他的眼睛亮起来:“我会去天上吗?我会成为神仙吗?”   母亲停了步,看着他,温柔而坚定:“会的。但你会成为一个好的仙人。可比那更重要的是,你要好好吃饭,锻炼身体,多读书,与人为善,交些朋友,遇到困难不要泄气,要好好使用自己的力量,要听从自己的内心,要……”   “啊啊啊――”他捂住耳朵,“不听了不听了――”   母亲笑着拉开他的手:“好了,不说了。”   他笑起来,去牵母亲伸来的手,在阳关下的手。   ――不是阳光下,这里是地狱。   铃星猛地睁开眼,他手伸去的地方,只有一片黑暗,他的双手满是鲜血。   曾被寄予成为星辰希望的孩子,如今在阎罗界里,浑身是血地跟煞种咬杀。   铃星颤抖着转身,满地都是尸首,没有喘息的机会,下一个的攻击近在眼前,他本能地伸手穿刺,生生穿透煞的心口,血从他胳膊上滚下。   在这一波一波的攻击中,铃星逐渐想起了所有忘记了的事。   吞下的母亲的心脏,帮助他巩固了仙骨,事实上他已成仙体,煞气充身,结合仙煞双丹,他已成为人煞,跳脱五界,各界得而诛之。   可他现在没有时间想这些问题,只有扑面而来源源不断的攻击,随着他斩杀数量的上升,他胳膊上显出了数字,再继续下去,那数字便越来越小。   终于,这一大波攻击停下了。铃星捋开袖子,看刺痛的手臂,那里的数字是“柒拾玖”。   铃星这才坐下来,喘着气。他身上的伤口被煞气和仙气修好,自己呆坐着发愣。   记忆的回归,带来的是无穷的悲哀,他只觉得难过。   “仙气?你是堕仙?”   他身边传来一道声音。   铃星疲惫地转过去,看见一个红眼煞背着把大刀,穿着军服,正掐着腰看他。   铃星没有回他,又把头转了过去。   那人走上来,一把拍着自己的胸口,做起了自我介绍:“我叫弗三道,七金堕仙。”   铃星抬眼看了看他,这人身上有微薄的仙气。   弗三道自顾自地拍他的肩:“我看你也是堕仙。刚来是吧,我给你介绍一下这里的规矩。”   铃星没有答话,那人不管满地的血肉,往地上盘腿一坐,滔滔不绝地讲起来。   那人讲完了,看铃星仍旧一副兴致缺缺的样子,不知道在想什么,便直接地提问:“要不要组队?”   铃星却问了别的事:“是不是只有第一才能回人间?”   弗三道点点头:“你一来就要争第一?不错,不愧是我七金人,有志气,接下来就让我们……”   铃星站起来,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只要打赢我前面的人就可以了是吧。”   弗三道跟上来:“话虽然这么说,但一般说来,都要进行一些规划,比如先找谁,再找谁,比如……”   铃星朝着这地方的最高塔去,踩在塔上往上跃,这塔百层高,塔尖指向人间界。下面的人看着一个新来的家伙不知天高地厚地向上跃,竟然真的到了塔尖。   塔尖指着一面镜子,往上看却能看见有人在走来走去。   铃星一脚踹上,却被猛地反弹,一下子从白米往下坠,又如炮弹一样砸在了地上。   地上的人“嘶”了起来,往那地方凑了凑,准备吃掉肉泥。   可铃星推开身上的石块,坐了起来。   众人“嘶”了一声,往后退了两步。   铃星运气,准备再冲一次,弗三道赶紧上来拉住他:“消停点儿吧这位兄弟,只有第一能打开,你第几?”   铃星想了想:“七十九。”   围观的众人齐刷刷地嘁了一声,各自散去,还以为什么了不起的人物一来就去撞塔顶,原来是没搞懂规矩啊,七十九名拽什么拽,欠打。   铃星身上的伤好的更快了,说话间便一点都不剩了。   铃星转头看弗三道:“你多少?”   “五。”   铃星眯了眯眼。   弗三道退后一步,拔出了刀,有点兴奋,摆出了迎战的姿势:“快!动手吧!”   铃星却转回了头:“这地方我不熟,有你解释也可以,我留着你。”   弗三道为这语气里的轻慢皱了皱眉,再次问道:“真的不跟我打吗?我可以不还手。”   铃星看了他一眼,继续一个劲的往前走。阎罗界布局从无定式,现在则换成了酒楼模样,一转眼,铃星和弗三道四周变成了一个房间。   铃星上前拉开门,弗三道阻止他:“等下,说不定有暗器,让我先去!”   他话音刚落,门外便簌簌飞来乌鸦,快速地将开门的铃星包裹起来,高声尖叫,锐利刺耳。   弗三道一惊,心想让你小心你不小心,迈步拔剑,准备上前帮忙。   可还没走到,便看见那乌鸦群中裂出电光,紫蓝色的点噼里啪啦地响,乌鸦纷纷被电死坠下,铃星完好无损地站在中间。   弗三道急忙上前,准备被电光劈中,无果,铃星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铃星蹲下来,在众多乌鸦死尸中,翻出一只,手指尖点出煞气:“跟着我吧。”   那死乌鸦突然活了过来,瞳孔染上和铃星一样的红色,拍着翅膀飞起来,落在铃星的肩头。   弗三道跟着他旁边,总是偷偷掂量他,遇到危险就想先上,在一片浓酸泼来的时候,铃星跳开,弗三道张开双臂迎上去,可那绿液只是烫掉了弗三道的衣服。铃星终于忍不住问他:“你是不是想死?”   弗三道严肃地回答:“是。”   铃星:“……”   弗三道坐下来,挠头,很烦恼的样子:“为什么我死不了呢?为什么我这么强呢?”   铃星不理他,继续往前走。   他看见有个臂膀上写“伍拾玖”的爬行动物,人头螃蟹身,二话不说就一脚踹了过去。   竟然没有踹破动物的壳。   那人双钳迅速变大,锋利的卡齿直直砍来,一下便将地面砍出了大坑。弗三道把背上的刀往地上一扔,张开双臂挡在铃星前面:“让我来!”   铃星无语地看着他。   巨钳碰到了弗三道,咔得一声,被折断了。   弗三道摇头:“怎么就还没有遇到对手。我本以为带着个新来的,他肯定会惹很多麻烦,麻烦多了,我肯定也会死,但是……”   他连连叹气。   虽然弗三道不还手,他喝螃蟹还是纠缠了很长时间,看得铃星烦死了,怎么还没结束。   于是他跃起,一脚踹向螃蟹的头,将他的头踹得稀碎,赢了。   手臂上的数字变成了“伍拾玖”。   铃星随意看了一眼数字,又看向弗三道:“寻死还带什么刀?”   弗三道摇头,难得的严肃起来:“这刀是老仙送的,是本团长的佩刀,扔是不可能扔的,这辈子不可能扔的。”   他们还在楼上看见了一块牌位,供奉着一把短刀。   铃星问道:“这是什么?”   弗三道瞥了一眼,带了点骄傲:“余公子,当年死在我头儿手下的。”   铃星不怎么在意地翻了翻牌位,在后面看见了一块血玉。   “你可不要小看他,他曾经是阎罗界第四。”弗三道解释,“血玉是用来签契约的,你还没有灵兽吧。”   铃星看他:“灵兽去哪里找?”   弗三道指了一个方向:“那里有无主的灵兽,有些是主人死了,有些是难训的。”   铃星把这块血玉扔去一边,摩拳擦掌地歪了歪脖子:“走吧,我要牵些灵兽。”   弗三道留意了一下量词“些”。   阴森森的门口,里面传来野兽的吼叫,弗三道抱起手臂靠在墙上:“你自己去吧,一个时辰出不来我就先走了。”   铃星看他:“不是想死吗?不进去试试。”   弗三道不屑地撇了撇嘴:“我是堕仙,死在带仙气的人手里,我能超生去。死在纯煞手里,还得看他意愿,他要是不想放过我,我就得给他当小弟,死在野兽手里就更不用说了。”   铃星进去了。   弗三道听见里面轰隆咣当噼里啪啦叮叮当当一阵响。   不一会儿,铃星出来了,衣服上被划了一道口子。   铃星聚起手里满满的血玉,向弗三道抱怨:“太多了,麻烦。”   弗三道眼睛亮起来,一把握住铃星的手:“杀我就全靠你了兄弟。”   铃星把血玉融了,炼成了几颗兽牙,串在红绳上,戴在了手腕上。   前面有个“叁拾贰”,使双刀,画了个复杂的刀花,背在身后,舔了舔嘴唇,声音雌雄莫辩:“新人……新人我喜欢。”   他望向铃星:“快到我这里……”   铃星直冲过去。   “……来……”   “叁拾贰”突出最后一个字,胸口一个大洞,倒了下去。   铃星捡起他的双刀:“刀不错,归我了。”   弗三道摇头,真是流氓。   铃星重新去了塔顶,这次他没有踹出口,而是面对着下面的人:“我叫铃星,现在开始收集有用的东西,我要回人间报仇,所以要当第一。各位主动投降,交出法器的,我一定留命,其他的,因为时间紧迫,就只能杀了。”   他的发言引起了群愤。   铃星充耳不闻,自顾自跳下来。   他刚落地,便有人冲了上来,刀剑光耀,法宝层出。   弗三道站在一旁,看着,铃星并未还手,轻轻松松地在攻击中灵活地闪着,借此观察其他人的动作。   终于到了死角。   铃星停住了。   剑刃与刀剑、利齿与锐勾、可夺人心魄的烟气、可使人中毒的符水,一齐朝向铃星扑来。   这浩浩荡荡的袭来的势头。   铃星睁开了眼。   一瞬之间。   他双掌一合,周身燃火,乌鸦从他身边丛飞,此火势猛,无有不克,席卷而过,将面前存在的所有东西涤荡一空,像炮弹一样轰隆而过,在他面前开出了一道火路。   弗三道的眼睛都看直了。   铃星站直,除他再无站着的人。   弗三道喃喃:“……都死了吗?”   铃星随意地点了点头,手指在嘴里一放,吹了声哨,乌鸦们飞来,清理战场,捡起法器给铃星。   其中有个很方便的咒语,能开出一个煞界的空间,铃星把乱七八糟用不着的东西丢进去,用的时候再拿。   他手臂上的字,变成了“玖”。   铃星的猩红色瞳孔上,浮现了黑色的咒文。   铃星忘记了时间,在阎罗界,他不需要吃饭,不需要喝水,他只是在走路,碰到人不投降就杀,投降了就把人抢劫一空。   弗三道看着他,觉得他真的是疯了――即便在这样一个争斗不止的斗兽场。   但铃星早已有过这样的演练,也做好了心理准备,一旦开始动手,他已经没有顾虑了。   他来时还拥挤的阎罗界,现在已经看不到几个人了。   放眼望去,时不时变化的场景里,有隐约的滚烫狱火,沸汤和猎犬,铃星也落入过这样的陷阱,在肉/体和心灵的折磨中扛住,挣扎出来,再继续杀戮。   忘记了时间。   弗三道常常让铃星杀他,铃星实在是很忙没有空,搞得弗三道很不满。   铃星坐在地上,摸着把捡来的剑:“我杀了多少人了?”   弗三道白了他一眼:“够你以后永不超生了。”   铃星沉默,望向他手臂的数字“叁”。   弗三道也看了那数字一眼:“别找二了,直接找一吧,快一点。”   铃星点了点头。 第70章 前传・煞界争霸-阎界   阎罗界分外得广阔,不知道这地方有多大,到底是什么样貌,有时有山,有时有水,有时是村落,有时是城楼,变来变去,没有定型,极容易惑人心智。所幸弗三道一心求死,对周遭生活没有感触,铃星一心排位,对其他事情毫不关心,山水都不入他眼。   但走来走去,遇到的人越来越少了。   铃星派灵兽把尸体拉到塔边,堆起来,倒也不是为了看战果,只是为了确定哪边他去过,哪边没有,渐渐地,堆起的尸体已经快有塔一般高,需要人仰头去看。   弗三道看着这尸山就摇了摇头,这么多尸体,怎么就没有自己的位置呢,他长吁短叹。   铃星仍旧兢兢业业地宰杀着阎罗界的煞,孜孜不倦地在阎罗界里走。   弗三道劝他:“你这么大摇大摆地走,别的煞看见你就躲起来了。”   铃星转头看他一眼,看的弗三道浑身冰冷,尽管铃星并无杀意。   弗三道解释道:“你变个形态,隐去气味,再试试。”   铃星从善如流,一挥手随便变了个样貌。   他们隐去气味,重新出发。   在某个村口的地方,看见了一个台子,竟然聚集了二十来号人――自从铃星开杀之后,再也没有过这样“大规模”的集会了,弗三道不由得怀念地叹了口气。   台子上站着一个瘸腿男人,正挥舞双手给下面开动员会:“我的煞界同胞们!铃星的到来,已经给煞界的发展带来了致命的危机,现在不是各自为营的时候了,我们每个煞,都要团结起来,共同抵抗暴君。”   下面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   瘸腿男人继续:“团结就是力量,你们看,”   他拿起一根筷子,“一个煞很容易被掰断。”他咔嚓一声把筷子掰断,   又拿起三根筷子,“三个煞就……”他咔嚓一声把三根筷子掰断,“就……也很容易掰断。”   又拿起一把筷子,“但是一群煞就……”他咔嚓一声把一把筷子掰断,“……”   他把筷子扔到一边:“重点是,团结会比一个煞更有力量。你们想一想,我们和天宫的差别是什么?”   下面的煞看着他。   “就在于团结,虽然天宫很多小人――我早些年跟他们打过交道,但是他们团结,团结的小人比孤单的英雄更有力量!”   他振臂一挥,十分激情澎湃。   “照你的意思,各位都是英雄了。”   铃星衣袂飘飘,风一样无影无踪般,突然停落在他身边,一手搭在他的肩上,在他耳边开口。   动员会安静了下来,瘸腿男人出于恐惧,干咽了一下,瞪着双眼,不敢转头看旁边的来人。   在静寂了片刻后,动员会的观众们哗地站起来,扭转屁股,调头就跑。   瘸腿男人伸手喊:“说你们不团结,就是不团结,煞界……”   铃星放开了他,朝前走了一步,站在了他面前。   男人眼珠一动,转身就跑:“算了,下次再团结吧。”   他没有跑成,被人抓住了后领。   “我有事问你,”铃星让他转过身,“第一在哪里?”   ***   望着这座宏伟的宫殿,连弗三道都赞叹起来,在底下混了这么多年,还不知道有这种好地方,这就是第一的待遇?   铃星迈步向前,却被面前出现的十九道门层层挡住,这些门从地底而出,将铃星和弗三道团团围住,大门张牙舞爪地画着猛兽,挂着铜锣皮鼓,刻着悍鬼煞头,凶恶异常,从四周包围而来。   “这是什么?”铃星问。   弗三道的脸上有从未有过的严肃:“煞地门。十九重。”   铃星转头看了看:“这些东西也听第一的?”   弗三道点了点头:“当年打仗的时候见过其中一些,只是堪堪扛住,煞地门在人间极难杀,越多越难杀,我们杀的,回了煞界就会复活,当年也只是把它们逼退而已……”   铃星却看着这些门:“跟我吧。”   一门打开,里面扑出烈火,这火猩红,舞动似妖蛇,吐信而来,火星落地,地成灰。铃星随手抓了弗三道到自己身后,周身凝冰,挡住一击。   弗三道叹气:“别管我啊……”   铃星把弗三道踹出自己的结界:“忘了,你自己看着办吧。”   弗三道坐到地上叹气:“找个仙杀我怎么就这么难?算了,煞就煞吧,我累了……”   另一门开,金光乍现,彩虹飘摇而来,架起矮桥,梵音道诵天外传音,咒文化实体,一道道敲在铃星身上,烫的铃星抖了一下,体内煞气波动起来。   铃星冷笑一声:“煞界的门还装神仙?”   双掌一合,手指交错,握在一起,刚习来的火术猩红妖蛇喷射而出,铃星给它起了个名字。   “红蛇!”   红蛇席卷,将仙佛道音生生逼退,大门轰隆关上。   又一门开,隐约走来了人,翩翩身姿摇曳而来,面容慈柔,美目生辉,一直走到铃星的面前。   她温柔地伸出手,摸上铃星的脸:“星儿……”   铃星的手抖了一下。   紧接着手臂一展,召来一把刀,一刀捅穿了“母亲”,那人形像被抽了气,迅速萎缩下去,尖叫着缩成一团泥。   “现在,”铃星抬起头,咒文爬上了瞳孔,“我生气了。”   他收起慢慢打的心思,一把拉起弗三道:“还是我杀你吧,我不给他们出手的机会了。”说着把他扔出重重门外。   弗三道咣得一声落在门外的地上,身体起码断了一半的肋骨,他爬起来靠着树坐,看着重重高门包裹的地方,叹了口气:“还可以这样啊……”   重重高门里,有电光劈闪,有烈火飞舞,有浪潮汹涌,有刀剑声,有野兽吼,打得非常热闹。   终于一道门被一脚踹开,铃星从里面跳出,但仍不解气,又反身一脚,将门踹碎,那门轰隆隆倒下。铃星瞄准其他门,开始一道道的杀门。   弗三道摇了摇头。   还剩几道门,跑得实在是快,铃星没抓住他们。   铃星一拳砸烂地面,伸手去里面翻找,弗三道叫住了他:“兄弟,虽然不想打扰你,但你不是还有别的事要做吗?”   铃星停住了,想了想,站了起来,拍了拍手上的灰,转身上了台阶。   台阶上有个白衣公子等候多时,铃星上了台阶,便看到了他。   白衣公子眉目疏朗,面带笑意,气度非凡,身旁立着两只仙鹤。白衣上两道红纹,手里拿着一根笛子,见了铃星,先行了礼:“小弟不才,暂居第一,欢迎新生来挑战,切磋一下武艺,共同进步。”   公子又作势请了请:“先喝杯茶?”   铃星不动。   公子笑笑:“不喝也罢。那么我先介绍一下我用的法器和灵兽,等一下可能你可能会受伤,还是先告诉你出自谁手比较好。当然了,如果你表现不错,我会考虑收下你,将你炼成我手下一员――不过呢,我并不保证你有这个机会,一切还是要看你的表现。”   铃星抱起手臂,歪了歪头。   公子把笛子放下:“放心,笛子我不用,这个太厉害了。”说着拿出了折扇,“我用这个好了。”   铃星看着他,真诚地劝他:“低估我你会死的。”   公子把折扇也放下,鼓起掌来:“很有精神,不错不错。”   铃星无聊地看了他一眼。   公子朝他抱抱拳:“死了不要难过,只要好好表现,还有当我手下的机会,我向来爱惜人才。”   公子笑眯眯地:“那就开始了。”   他说话客气,但动作毫不客气,折扇下成了形的煞气绞伴而出,张口便是巨渊,公子踏地袭来,快如光闪。   煞气虽未伤及铃星,但折扇尖已逼近铃星喉头。   可铃星却突然消失在他眼前。   只听得耳边有人轻飘飘道:“可你没机会了,我不爱惜人才。”   公子意识到了,瞪圆了双眼,还未来得及反应,被人一脚踹在腰上,狠狠地砸在地面,七伤剑干脆利落地割掉了他的头。   铃星站了起来。   他走向仙鹤,仙鹤们低下头,铃星伸出手:“跟我吧。”   仙鹤们脖颈上流出血,滴在铃星手腕的碎兽牙手串上,化成了一颗牙。   铃星下了台子,断一半肋骨的弗三道正靠在树上,剩一口气,抬着眼看他慢慢走近:“你说我现在死了,算不算死在你手里?”   铃星摇了摇头:“估计还是会被其他的煞捡走给炼了吧。”   弗三道咳起来,吐出一滩血,又坐着:“动手吧。”   铃星转过身去。   弗三道笑笑:“你不用太难过,总有这一天的。”   铃星:“我不是难过,我在找刀。”   弗三道:“……”   铃星转回来,举着一把弯月刀:“这个割头很利落,就这个吧。”   弗三道点了点头,长舒了一口气。   铃星举了举手臂,刀光闪了弗三道的眼,他停了一下:“有没有遗言?”   弗三道愣了,想了想,叹了口气,语气里无限怅惘:“惜我七金……”   旋即他住了口,笑了一下无奈地摇摇头。   “没有。”   铃星手臂挥下,斩掉了弗三道的头,收走了弗三道的剑。   他的手臂上已经写上了“壹”,他迈向阎罗界的高塔。   在塔边聚集的小煞,特地来尸堆里寻些煞吃,他们看见一个人影走过来,拖着原煞界第一的一条腿,一路拖着一路血,公子死不瞑目地睁着眼睛。   路上有块石头,铃星绕了过去,但公子的尸体被撞了一下,阻了一下,被铃星粗暴地拽了过去。   刚杀了弗三道,他的心情不太好。   小煞缩在了旁边,看着铃星把公子随手扔在了尸堆里,小煞们瑟瑟发抖起来。   铃星转过头,目光像能穿透墙一样盯过来,小煞们靠近不敢动。   但铃星任务已成,他踩踏着尸堆跃跳上顶,尸堆之高,与塔同高,仰头便是咫尺天涯的人间。   铃星凝气,一拳打向出口。   出口之镜咔嚓裂开,紧接着乍裂,碎片飞舞着落下,铃星嗅到了一股与阎罗界腐臭霉味不同的清香,他竟然已经快习惯这恶心的味道了。   阳光洒在塔上,洒在尸堆上,空气从出口涌入,小煞们出了神地看着,愣愣地盯着头顶,呆滞地迈着步伐聚过来,失魂地爬上塔,爬山尸堆,向上爬,向出口爬。   铃星低头看了看他们。   那出口之镜又以很快的速度重新修复起来。   铃星明白,他只有这一次机会。   他一跃跳出,心里一动又跳回来。   一脚踹倒了地塔,一脚踹翻了尸堆,才翻身跃出出口。下面立刻响起一阵哀嚎。   既然是阎罗界第一,就要有个恶煞的样子,他翻身一跳回了人间,出口之境在他背后封上。   他动了动脖子,握紧了拳。   这地方正是他堕煞的地方。   在角落的阴影处,有个人看着铃星,声音嘶哑着笑:“终于……” 第71章 前传・煞界争霸-阎界   阴影里的男人站了起来,慢慢走了过来,出现在铃星的面前。   权清风脸上青白,眼下一片黑紫,是长时间的熬夜,他的胡茬乱糟糟,疲惫地吊着肩膀,眼神失焦,看向铃星。   他在这里等了很久,过于久了,才等到铃星回来。   铃星看着他:“等我吗?”   权清风拔出剑,指向铃星:“这就是最后了。”   铃星平静地看着他,转身坐回了台子上,抬起手看着自己的手:“你想怎么死?”   权清风想了想,长出了一口气:“被咬死。”   铃星摇头:“我不愿意。”   权清风皱起眉:“那你废屁话。”   “不过,”铃星手往台子上一拍,掌边浮出一串咒文,赤牙金蟒被召唤而出,盘在铃星身边,“它可以。”   权清风撇了撇嘴:“你太小看我了。”   铃星耸了耸肩:“无所谓,我有时间。”   权清风看着他:“有了力量,连态度都自在了,铃星。”   铃星手一指,金蟒张口向权清风冲去,蛇头睁开萤绿色的眼,红舌喷着黑色火焰,打着旋朝权清风扑去。   权清风双手耍剑,翼翼生风,硬是在身前刷出了剑盘,将冲来的蛇身一截截斩断。   “哦?”铃星在后面笑了笑。   这金蟒硬是被削剩了一段,权清风不过换手的空隙,那段蛇体撞上了他,将他甩去了墙上,在墙上撞出了一个大坑。   铃星勾着嘴角笑,想着接下来怎么打呢。   权清风慢慢地从地上爬起来,扶着剑吐了口血,又站直身体,晃了晃,把剑重新举起来。   铃星笑着劝他:“放心,你说要被咬死,我一定会让你的愿望实现。”   权清风皮笑肉不笑:“谢谢。”   “不用。”   铃星站起来,伸手:“绞缭。”   权清风手里的绞缭剧烈挣扎起来,他赶忙握紧,可绞缭的剑柄上突然冒出根根利齿,刺穿了权清风的手掌,权清风手一松,绞缭飞去了铃星的手里。   权清风冷笑一声:“要用我的东西对付我?”   铃星随手把绞缭扔去一旁:“不啊,就是夺过来。”   权清风看着他,眯了眯眼:“你,变了啊。”   “拜你所赐,”铃星盯着他,笑着的脸上没有笑意,混着些天真的残酷,“我已经不可能成为那个被期待的人了。”   权清风笑出声来,走去刀兵架拿下一把剑,扶着墙,等待眼前的金星散去。   铃星在手心凝出黑色煞气,又用仙气给它渡上金色,做成了一片刀刃,夹在手指里,看向权清风:“这个,我起名叫‘报应’。”   他双指向前一甩,“报应”脱指而去,在空中金光霹雳带电,黑煞气喧嚣,破风而出,渐锐渐猛,奔向权清风的脖子。   突然,一个身影冲过来,挡在了权清风的面前。   桑麻!   铃星意识到了,下意识地唤来乌鸦,一个个地挡在报应前面。但报应势头极猛,硬是穿透了数十只乌鸦,最后才堪堪地盯在桑麻的额头前,点破了他一点皮。   铃星松了口气。   他厉声斥问:“你干什么?!”   他说完,才注意到桑麻决绝陌生的眼神,带着说不出的怨恨。   桑麻眼睛盯着铃星,稍微向后面的权清风侧了侧脸:“大师,你没事吧。”   权清风摇了摇头,脸上的表情不可谓不快活,跟铃星懵的表情对比,更是轻松的不得了。   权清风按在桑麻的一边肩上,看向铃星:“有些事情我应该告诉你。”   “半年多前你去阎罗界的那晚,也就是桑麻成婚的那晚,曳红也扯着他下去。你去以后不久,桑麻就被曳红拖了过来,但是他已经昏过去了,他可怜的新妻跟在旁边,哭哭啼啼,只想救人。你在下面应该有段时间什么都不记得,那是因为曳红还扯着你没能完全堕进去,可是也不会太久,你在下面没有意识的杀戮,只会让仙煞之气更加侵身。你是无所谓,另一端的桑麻就惨了。”   “没有办法,她无论如何都想救桑麻,我只好帮了她的忙,帮她跟桑麻换了,将曳红系在了她的身上,她被你拖去了阎罗界,不过我猜你杀红了眼,什么也没发现吧。”   铃星愣在原地,他的嘴唇颤抖起来,看向桑麻,桑麻冰冷的眼神不动不移地望回来,显然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我……”   铃星开口,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桑麻拿着剑,指向铃星,却对着后面的权清风说:“大师,你先走。”   权清风笑笑,拍他的肩:“你打不过他的。”   桑麻握紧剑:“我愿为大师战死。”   铃星咬了咬牙,再凝一短刀,直朝两人飞去。桑麻看准来袭方向,挡在刀刃劈来的前方,可刀刃竟生生一转,绕过他直奔权清风。权清风暗道不好,身形一动,堪堪躲过,却还是被削掉了左臂。   桑麻扑上去,扶着权清风,头上都是冷汗,愤恨地看向铃星,手一展,飞出数十毒镖,朝铃星射去。   铃星挥了下手,一道气便挡在他面前,飞镖撞在上面,被融化得无影无踪。桑麻完全不可能是铃星的对手。   权清风靠在墙边,桑麻挡在他身前。   铃星盯着桑麻,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他愣了半天,只是淡淡地开口:“……关于他,有很多事情你不知道。”   桑麻看着铃星,眼睛几乎要喷火:“关于你,我也有很多事情不知道。”   铃星笑了一声:“当曳红的另一端,本来就会死,你没做好准备吗?”   桑麻绷紧的脸松动了一下,又重新咬紧牙:“但不是这样的准备。”   铃星摇摇头,他突然感到很疲惫。   在他接下来的攻击中,确实能避开桑麻不痛不痒的攻击,可桑麻也几乎次次挡在权清风身前,自己连站都站不起来。   铃星觉得很烦躁,这次他不再瞄准权清风,干脆一剑飞向了桑麻。尽管桑麻格挡了一下,那剑还是通在了他的大腿上。   桑麻扑通一下倒在了地上。   铃星站了起来,紧张地看过去。看见了桑麻还在微弱起伏的胸膛。   他松了口气,转开眼睛,看向权清风:“该你了。”   权清风没答话。   铃星正要捻咒,却看见半废的桑麻颤巍巍地站起来,拖着废腿,浑身是血地移着步,再次移到了权清风的面前,挡住了他。   桑麻的手颤抖着握着剑,血糊了一脸,他努力地睁开眼,也不能改变他看不清的现实,他呼哧地喘着气,全凭吊着一口气。   “绝不会,再让人死在你手里了,妖煞!”   铃星呆住了。   桑麻越坚定,他便越犹疑。   他抬起手看,在他眼里,他在阎罗界绝对不止待了半年,在昏暗的下界,他的手总是暗红色的。   铃星沉默了,像被抽走了气,他颓然地坐了下来,坐在了台子上,驼下了背,想起了那个给他带糖的女孩儿,孤零零地毫无声息地便死了,他甚至意识不到,在他杀红了眼的时候,从未看过到底杀了谁,他认为屠杀是他的试炼,他需要变得心狠手辣,才能登极。连这个,也错了吗?   铃星看着自己的手――他总是习惯性地看自己的手――他总觉得有洗不掉的血。   铃星疲惫地抬起眼:“你又赢了权清风。”   权清风拍了拍桑麻,示意他先离开,桑麻担忧地看权清风,权清风摇了摇头。   桑麻便离开了。   权清风走到铃星身边,坐了下来,不顾自己胡乱包扎的手臂,也要来给铃星灌输他的人生观念。   尽管宿仇就在身边,铃星却没有动,他真的该杀了权清风,但现在不行。   权清风低声笑了笑:“铃星,你不觉得可笑吗?人们总是这样。我是桑麻的师叔,他从不叫我师叔,他叫我大师,因为我救过他父亲的命。他当时关照你就像现在他恨你一样,因为他自己‘知道’,你是什么人,对他根本其实也不重要。即便大家公认了谁是好人,谁是坏人,对于个人来说,其实也不重要。”   铃星没有答话。   权清风叹了口气:“人啊,盘盘绕绕的心思,藏在某一群人就觉得安全、躲开某一群人就觉得与众不同。自以为是,真是令我恶心。”   铃星摇了摇头:“你也有脸说别人自以为是。”   权清风摊开手,挑了挑眉毛:“没有。不过现在的北海,爱我恨我我都是英雄,北海由我来守,权家的长辈每个都知道我如何起家,师祖死后,也没有一个跳出来要‘伸张正义’的了。权家的晚辈憧憬我,即便我炼煞他们也觉得我是为了北海好,炼煞再怎么残酷,对他们来说也就只是故事而已。北海的人听说过我,当我是新的守护神,挂着权家的名号,我便是修仙名士。祥龙镇的人倒是知道煞的危害,可他们权衡利弊也要我留下来,所以,”   权清风笑得根本不能算开心,“正义和邪恶,仙家与邪煞,根本没有界限。能守护他们的恶,就是神,不能守护他们的神,就是恶。这就是我的北海。”   铃星毫无表情地听完:“你真是能扯……我没心情,随便你吧。”   权清风拍拍他的肩:“也怪我,从小就想着让你练级,忘了让你读读书。”   铃星闪开了他的手。   “你要是现在杀了我,桑麻肯定会来跟你拼命的。他这么单纯的人,很忠诚的,我有时候怀疑他根本没有脑子。”权清风叹口气,“如果我是你,我就会动手,满地都是桑麻,世界上最不缺的就是桑麻,再找一个好骗的不就行了。”   铃星看也不看他,也不回答。   权清风觉得无趣,站了起来,收起剑,准备离开。走到了门口突然转过身:“你说‘我又赢了’是什么意思?”   铃星抬起眼,沉沉地看向他:“你能让曳红换人,意味着,你可以解开曳红。你是解开了,又重新套在她身上的吧。”   权清风笑了:“你聪明多了啊。”   铃星疲惫地挥挥手:“我会杀了你,但不是现在,你一定会死在我手里。”   权清风轻蔑地笑了:“毫无长进。”   曳红重新被绑在了铃星的身上,至于另一端,则给了自告奋勇的桑麻。桑麻握紧拳头,目光炯炯:“这次我一定尽忠职守!”   铃星冷笑了一声,什么也没说。他没有要去的地方,没有要做的事,没有熟悉的人,终于找回了记忆,却没有未来,只好沉浸在记忆里。   可就连记忆也逐渐淡去,或许出于逃避的心理,又或许是负罪,他刻意地去忘掉寄托在他身上的美好的希冀。   权清风不难杀,铃星会活很久,他不急这一时。曳红换了一个又一个,权清风一直躲着铃星,又用曳红牵制住他。那些曳红的另一端的年轻的男男女女,虽然年长于铃星,但无一例外地恐惧又供奉着他,像尊祭一尊邪神,在众人的疏远和恐惧中,铃星成人了。   权清风死亡的消息还是权无用带来的。   那天早上当桑麻离开了权家去谋求别的生活,并没有来和铃星道别,他仍旧恨着铃星,但对于铃星来说已经无所谓了。他听曳红另一端的姑娘讲了之后,就收拾了东西,准备下午去杀掉权清风。   可他没去成,权无用出现在塔里,他看着铃星,面色哀恸:“他死了铃星……我师兄……”   铃星一愣,一把拽住权无用的领子:“什么?!”   权无用哭哭啼啼:“说死就死了,这可怎么办啊……?”   铃星等了这么多年的目标突然消失了,他甩开权无用,便要往外走:“活要杀了他,死要见尸!”   他身后突然响起尖叫,原来是曳红另一端的姑娘正被他周身的煞气席卷,身上燃起黑焰。铃星皱了皱眉,压下自己的煞气,那姑娘身上的黑焰才慢慢消退。   权无用看着他:“你要小心一点,不要随便发脾气。”   铃星转头瞪他,权无用便溜到了门口。   “喂,”铃星叫他,“你能解开曳红吧?”   权无用扒在门边愣了一下:“你想干什么?”   铃星转向他:“帮我解开曳红。”   “你要离开吗?”   铃星没有答话。   权无用挠了挠头:“可是,解开你我们怎么办?你说不定会杀了我们,屠了权家,再毁了北海。”   铃星看着他:“你觉得,我现在不能吗?”   权无用瞟了一眼昏迷的女孩,想想也是,约束煞星的不是曳红,是他自己心结罢了。   权无用犹豫了一下:“这事我一个人说了也不算,解开曳红的话,先换个别的锁一下。我可以帮你把师兄的尸体带回来,也算让你报仇。”   铃星皱眉:“我要他尸体干什么?”   权无用告诉他:“尸体在,便有邪法让他复生,我把尸体给你,你可以看管着他。毕竟师叔们刚才看了,不知为何,师兄虽死,但魂魄萦绕,若魂入身,很有可能再生。”   昏迷的女孩儿尖叫起来,这是黑焰的后遗症,她疯狂地撕扯自己的脖子,指甲上挂着血丝,权无用赶紧跑过去封了她的穴,女孩儿才好一点。   铃星转回了头:“好。”   按照约定,铃星被锁在了塔底,他看着这锁还笑了一下,这几年权家修道不行,学着管理煞种的功力在门派里十分兴盛。   权无用带来的权清风的尸体果然尚有残魂绕,权无用好生交代要驱了魂再入葬,铃星自然不会听。   他用绞缭把权清风分了尸,又用业火烧了个干净,那几缕残魂,喂给了煞种,吃了仇人魂魄的煞种茁壮成长,尤其是冥火。   铃星彻底地消灭了权清风,这干脆的恨意看得权无用害怕。   “这就是全部的残魂吗?”铃星在最后问道。   权无用憨憨地想了想:“反正我们找到的时候就这样了。”   “所以呢?”铃星拽了拽自己的链子,“他死了,你们还要炼煞吗?我什么时候出去?”   权无用又开始往后退,看起来十分想逃跑:“这个……我说了不算,要听师叔们的吧……”   他以为铃星会发火,会杀人。   可是铃星只是笑了笑,他摇着头:“权清风是真的有本事,他死了也不要紧,权家众人,也会像他一样地活着。”   “他又赢了……”铃星干笑着,低下头,他只觉得荒诞,却什么感触都没有。   他被封锁在层层塔底下,不见天日,连同他不知何处去的未来,他年轻的生命充满了失望,他闭上眼,对自由也不渴望,毫无生机地甘愿被封印,躲避在塔底。   直到有一天。   直到那天。   有人说“权清风回来了。”   铃星的血液都燃烧起来,他对自己的失望和愤恨,终于重新找到了目标,他沸腾起来,望着走进来的那个年轻人。   这个人!   这个人……   谁啊……?   走进来的人好像第一次来,东看看西望望,看到自己的脸的时候,还煞有介事地打量了很久。   然后被冥火吓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这个人……   谁啊?   他凑到铃星的剑上,贪婪地摸着:“跟我吧。”   铃星眉头一皱,这句话向来只有他铃星说,怎么敢有人来撬他墙角。   那人身上确有权清风残魂之气,可是……   他……   应该不是权清风……   铃星被他领了出来,要求跟他一起参加拯救北海的行动。   到底是不是呢。   铃星一直在想,权清风擅长耍诈,装的还是真的?   这怀疑还未消散,他就已经动心了。 第72章 别来无恙   虞药拍着铃星的肩膀:“故地重游,物是人非啊……”   铃星瞪了他一眼,把他推开。   这地方还是一样的昏暗无形,只有一片雾蒙蒙,不见任何实物,铃星明白,这不过是个开始,紧接着就会随着观者的心境化出场景来。   虞药不知天高地厚地转着脑袋,并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还一边自言自语:“这就是阎罗界……不知道还有没有留在这里的十三团的人……”   不消一会儿,黑雾散去,面前化出了一座山。   虞药一看便呆在了原地,平仓山。   铃星皱了皱眉,这个地方他从没来过,于是他转过头,看见虞药僵硬的表情,想来是虞药的脑内幻像。   虞药注意到铃星的眼神,勉强地笑了笑:“接下来怎么走,你有经验你带路?”   他话音刚落,身边便跑过一个小孩儿,那是幼年的红纱,牵着勾玉的手,一个劲地往地上坐,说什么再也跑不动了,黄格抱着剑叹气,雪刀也在憨笑,他们笑着叫着,转向虞药:“你在等什么,快来啊……”   虞药喉头动了一下,眼前又看见一位他从未见过的男人,在为七金存亡奔走疾呼,累死在路上,还有天下的七金人,目光炽热地望着他,用信任的目光……   虞药不自觉地瞪着眼睛,往后退了一步。   退进了铃星的怀里。   铃星扶着他的手臂,沿着虞药目光呆滞的方向望过去,什么也看不到。   于是低头看他,叹了口气:“你心结好重啊。”   虞药挣开他的手,揉了揉眼睛,定了定神,再看去,什么也没有了,连山都不见了。他重新挂起笑容,挑了挑眉毛,铃星没说话,看了他一眼便继续往前走。   虞药跟在他后面:“你总得告诉我,我们去哪儿吧……怎么回去呢?你想不想回人间……唉,一般回去要多久啊……说实话我们没什么时间不是吗?……阿星……”   他嗦地铃星受不了了,一转身捂上了他的嘴,盯着他:“闭嘴。”   虞药眨巴着眼睛,心想上次你让我闭嘴,给我施了咒,这次为什么不呢,我看你就是想跟我亲近。   但他毕竟说不了话,就连连点头,代表自己明白了。他本来正在说话被捂上了嘴,嘴唇都没有合上,现在看着铃星的脸色,便下意识地抿了抿嘴,铃星捂得并不紧,所以他得以成功。   铃星感觉自己的手心里,有什么温热的东西轻轻在动,柔柔地划过他的手掌,因为要合起的动作,还不小心夹了一下他的手心肉,又松开,合在了一起。   想被烫了一样,铃星收回了手,又握紧了拳。   他如果不是感觉开心,就是感觉恶心,取决于这个人到底是谁。   虞药看着铃星又陷入了凶狠的沉默,只好闭上嘴,跟在他身后。   铃星可能在生气,他走得很快,像很熟悉一样在前面领路,虞药跟在他身后。   到了一片湖泊,他们停下了。   虞药走近看了看:“怎么了?”   铃星转头,语气不善:“闭嘴。”   虞药脾气就上来了:“你有完没完?”   铃星握了握拳,却没还嘴,走去了一旁,找了棵树,一拳打在树上,又把手伸进去,从树里拽出了背着乌龟壳的人型东西,扔在了地上。   虞药凑上来:“这什么?”   铃星用脚把趴在乌龟人翻了个个儿,乌龟四肢朝天地乱蹬,头上戴着红帽子,嘴里叼着烟斗,满脸横肉,开口就骂:“谁他妈把老子拽出来,我日你个……”   铃星歪了歪头。   乌龟看清了。   乌龟迅速地把烟斗吐了,把帽子扔了,横肉都竖了,蹭在铃星腿上:“大佬,你回来了?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去我那儿坐坐?”   虞药噗嗤笑出声来,被铃星瞪了一眼。铃星蹲下来:“我记得你好像是地灵。”   乌龟继续蹭:“您还记得我呢,我自己有时候都不记得我自己了,真是麻烦您了。我就远远地看过您一两次,没想到您还记得我呢?这次回来有什么事吗?需要帮手吗?”   铃星道:“我有事问你。”   虞药在旁边小声说:“你要是求人帮忙,不先把人家翻过来吗?”   铃星瞥他一眼:“我知道。不用你说。”   虞药看他突然倔强地蛮横,就知道这小鬼肯定没想到,但虞药是个优秀的成年人,自然没有拆穿,朝他笑笑:“好好,你来。”   铃星把乌龟翻了过来。   乌龟四肢一落地,灵巧地伸出后腿,站了起来,掐着腰,甩了下头发:“什么忙呢,大佬?”   “你知道出口在哪儿吗?”   乌龟连连点头:“我知道,我知道。”   然后闭上了嘴。   对视。   沉默。   虞药:“……”   铃星:“说吧,你要什么?”   乌龟笑起来:“您也帮我一个忙。”   铃星:“嗯。”   乌龟捡起自己的烟斗:“其实我一直在研究怎么变回人型,这么久我发现了,我变不回去了。而且我法力也弱,说实话我思考了很久,我决定还是去投胎。投胎这件事吧……”   铃星不耐烦地看了一眼他:“说重点。”   “哦,”乌龟转了话头,“自从上次您走的时候把出口塔毁了以后,阎罗界重建了塔,把所有您杀的煞扔进火海里,献祭给了转生,所以我们现在有投胎的通道啦!就是三炎川!再也不需要找人杀了!投胎就去三炎川!我虽然不是什么厉害的妖煞灵魔,有个地灵的身份待着不动还好,走路上说不定就让人给吃了,”乌龟双眼闪闪亮亮,看向铃星,“你送我去三炎川吧。”   铃星思考了一下,乌龟渴望地盯着他:“不远,很近的。”   虞药奇怪地问他:“很近你也不敢一个人走啊。”   乌龟面带苦涩地看向虞药:“这你就不懂了,这里可是阎罗界,哪有人跟你讲道理,走路上让强的吃了,就是我们弱者的宿命……”他语中竟带了泣意。   虞药看向铃星,铃星已经做了决定:“可以。”   乌龟大喜过望,把烟斗和帽子塞给虞药,转身爬进了大树:“我收拾一下行李。”   不一会儿,乌龟拖着十来个大包出来了,虞药都看呆了:“你投个胎,还有这么多牵挂啊……”   乌龟摇头:“我就是投胎也要把它们扔下三炎川,总不能留给别的煞。”   他们上了路。   铃星走在最后,乌龟在前面开路,拖拽着他的身家,吭吭哧哧地辛苦走着,虞药看不下去,帮他拎了几个包,自然也走得更慢了。   铃星步伐不变,从虞药身边经过时还转头看了他一眼:“你还是不要管太多比较好。”   虞药拽了拽包,加快了步伐,跟上了铃星:“日行一善懂不懂。”   铃星抱起手臂:“要不要打个赌,你赢了,我就不杀你。”   虞药嘁了一声:“好啊,赌。”   乌龟发现他们落后太多了,特地停下来等他们,又看着虞药:“我说这位小哥,体力不行啊。”   虞药把包往肩上一甩,站直了身子:“被乌龟说我真的难受。”   说着加快了步伐。   他们不过刚出了池塘边,就遇到了埋伏。   道路两旁飞来翠鸟,本来悠悠地路过,却在飞到他们头上时,顿时化作数千硬针,如雨般直扎而下,远远望去,将他们笼罩在一片银光中。   乌龟把包一甩,就地趴下,四肢飞快地缩进了壳里。   铃星抬头望着银针,虞药小心地朝他靠了靠,铃星转头看他一眼,没说什么,抬起了手,默念“灭迹”。   银针们融在火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片静寂,只有细小的火苗,倏地明灭。   乌龟听着声音渐渐沉寂,才慢慢地探出脑袋,便看到这样一幅大火漫灌后的枯焦模样,连头顶的天罩都熏黑了,周围的树木全枯死了,黑qq的树上,落着铃星的几只乌鸦,猩红的眼,嘎吱啼鸣。   乌龟爬起来,小心地抱起自己的分毫未伤的包。   虞药却转向铃星:“你刚才……”   铃星看他。   “是不是给自己的招式,起了个名字……?”   铃星顿了一下,转过了头。   虞药笑起来,又忍下去,又笑起来,揽上他的肩,又放开,笑眼眯眯地看着他。   铃星烦躁地啧了一声,自顾自地往前走。   乌龟利落地收拾起来,急急忙忙地跟上去,他发现实在物超所值,紧紧地跟在铃星身后,一步不敢落。   不知道过了多少个这样的陷阱,跳出来多少妖煞灵魔,一炷香就能走完的路,虞药觉得他们足足走了有两柱香――主要是攻击者总是想发表一番挑战宣言。   他们终于到了三炎川。   高耸百丈的悬崖上坠着漆黑的瀑布,卷起猩红的浪花,浩荡不绝地向西奔腾。   他们站在岸的一边,乌龟终于舒了一口气,把包放在地上:“接下来,只要过到另一边就可以了。”   乌龟转身朝铃星抱拳:“多谢大佬一路照顾。”   铃星高冷地点了下头,虞药在旁问:“客气,所以出口在哪里?”   乌龟朝南边指:“你看那个方向……”   铃星和虞药转头看去……   一切如旧。   再转回头,乌龟早已不见踪影,黑河里浮出一独眼海怪,坚壳锐齿,竟比悬崖还高,周围刀兵闪光,声势浩大,硬是将铃星和虞药包围在中间。河中除了海怪,还有百余水鬼,扛大刀,踩水上,獠牙红舌;周围树林里更是高手云集,持法宝兵器埋伏多时;地里更有蛇虫妖煞潜伏已久,在土下涌动而来。   四面八方。   十面埋伏。   火与刀,剑于气,一同袭来,朝站在中间的二人发出全力一击,一击可定胜负。   滔天的攻势。   铃星转头看虞药:“你赌输了。”   虞药叹口气:“唉。” 第73章 来去自如   虞药抬头一看,好家伙,这扑面而来的各种绝招,红的黄的白的金的蓝的,姹紫嫣红盖满了天,视线所及全是气波锐利呼啸而来,挨一个就死。   铃星站在他前面,展开双臂,脚下霎时出现一片阴阳八卦阵,阵气汹涌,铃星试图合掌,竟似拢烈风一般辛苦,衣袖鼓起,费了大力,青筋暴起,才将手掌合十,阵突然大放金光,裹在黑气里,在他们脚下浮起屏障。   仍未完,铃星目光染红,手指交错,再一发功,忽地握下手指,低喝:“穹顶!”   屏障应声骤起,将二人笼罩其中,并在他们头顶炸开成顶,散开来挡在天上,浅蓝色的穹顶架在了他们的头顶。   那姹紫嫣红的攻击对上了穹顶。   爆出一阵金光,在交界处霹雳作响,电光乍现,火光烧却,亮如白昼,明晃晃地刺眼,又响起尖锐的鸣叫声,不断外延,轰隆隆地涤荡开来。   虞药闭上了眼,铃星也勉强地睁着,留意着可能的缺口。   这剧烈的攻击与抵抗持续了一段时间才消散,滚滚的黑焰从穹顶上散去,周围全是断枝残木,枯土焦崖,连黑河水都减慢了流速。   铃星突然跪了下来,大口地喘着气,虞药赶紧上前扶着他:“怎么样?”   烟尘终于散去,周围伏击的人也重新呈现在他们面前,除去一些没防卫能力的煞,大多数的仍旧完好,他们望向铃星和虞药,目光中尽是杀机。   铃星抓着自己的领口,试图呼吸,而穹顶已经撑不住了,它渐渐地变薄变稀。穹顶外的目光,沉沉地望过来。   铃星用手撑着地,勉强地站了一下,又很快地摔倒了下去。   穹顶外的杀气逼迫了几分。   铃星转头看向虞药:“不好意思……”   他话音刚落,穹顶便撑不住碎裂开来,气成的晶片纷纷落在地上。   虞药伸出手想碰一下铃星,还没有碰到,一支箭从远处来,带着闪电,唰地一下穿过了虞药的头颅。   虞药在原地僵持了几秒,血从额头流下,流过他震惊未阖的瞳孔,向后倒去。   铃星拉住了他的手,却没能阻止他摔倒在地上。   下一波攻击也准备就绪,打数量牌的攻击方,自然不会给他们太多喘息的机会。   铃星把虞药抱在怀里,身后天空上是即将袭来的下一波杀招。   ***   待在铃星宝器空间里的虞药正四处转,转来转去,研究着这些法宝,空间的主人铃星跟在他身后。   “这是什么?”虞药指着一面镜子。   铃星拿起来看了看:“好像是用来装东西的。”   虞药充满好奇:“装什么?”   “装……”铃星正要回答,却顿了一下,朝某个方向望了望,转头看虞药,“死了,该真身上场了。”   虞药紧张地握了握拳,分/身死得比虞药想象地快,这让他有些紧张。   铃星注意到,转身离开,语气轻松:“我很快回来。”   虞药张了张口,欲言又止。   铃星停了下来,转头看虞药:“要说什么?”   虞药当然想出手,可他现在什么都没有,只会添乱,这让他很懊恼。   最终,虞药干咽了一下,转了话头:“你会赢的。”   以为他会说什么好听话的铃星等了半天等了这句话,不耐烦地翻了个白眼:“这不是废话吗。”   转身跳出了空间。   众煞正要分尸,凑到了前面才发现哪是两具尸体,根本就是两个乌龟的包裹。   铃星站在树上,抱着手臂,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语气平平:“你们好。”   众煞猛地转身,各自拿好兵器,戒备地望着他。有个看起来是头领的人开了口,他大为不解,皱着眉头:“你刚才在哪里?”   铃星把目光放在他身上:“关你屁事。”   另一个水里浮出的人沉声道:“躲去了一旁,观察我们的招式,准备好了才回来的吗?果然就像传言,你很不好对付,战斗熟练。”   铃星看了他一眼,继续自己的话:“出于煞界争霸条款……”   底下立马有人叫起来:“什么条款,我们没有听说过。”   铃星不耐烦地瞥他一眼:“我刚想的。总之,出于这个条款,我现在宣布,放下武器的、离开的,刚才的事就算了;留下来的、动手的,会死。你们见识过了,自己选吧。”   铃星漫不经心的语调实在是招人恨,更有甚者认为这是激将法,要的就是众煞团结起来。铃星当然没有这么高尚的操守,他觉得自己已经很够意思了,这次都没有打算抢别人的法器和坐骑。   一根利箭在众煞喧嚣中,出其不意地射向铃星,这支箭带着闪电,速度如风,正是刚才杀了虞药替身的同款。   铃星伸出两指,夹住了箭,箭头停在铃星耳边,铃星转头看了一眼箭,又在人群中准确捕捉到了射箭的人。   那人被铃星的目光看到,没来由地出了一身冷汗,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两步,出于力量悬殊的恐惧。   但铃星扔开了箭:“我说最后一遍,跟我动手,你们会死。”   铃星不可一世的狂傲终于点燃了进攻的序曲。   虞药坐在空间里,外面什么也听不到,也看不到,这里空荡荡的没有边界,没有装饰,只是个普通的空间,只是扔着各式各样的法器,还有几只凶得要命的兽煞,空荡荡的就像铃星的心。   他坐在地上,这里安静地要命,若不是兽煞嚎叫,这里一点声音都没有。   虞药突如其来的想,这里可以算得上是流放之地了吧……   他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试图凝出真气,却总是失败,他破烂的金丹实在难以招架。   虞药多次尝试,他明白外面正在战斗,他也明白自己有事要完成,可是这……这……   他一拳砸在地上,拳面立刻泛起血。   无力。   他向来藏得很好,可自己的时候就藏不下去了。   对于虞药来说,无力就意味着,失败和痛苦。他并不坚强,孱弱导致的七金事故,他永远也不会过去。   就在这时,他发现右手抖了一下。他以为是自己的错觉,那种颤抖不是他控制的,难道是肌肉抽搐?   他又抬起左手,将两只手放在一起对着看,他突然发现一件事,这两只手的掌纹,与他以前注意到的不一样。尤其左手,他手心那道因为招魂回来而留下的疤痕,现在越来越淡。   想起铃星对自己身份不间断的怀疑,铃星的态度总是像在否认什么证明自己就是权清风的证据一般。不过铃星到底有什么证据呢?除了笛燕可能说过的话,难道……   虞药突然有了个大胆的想法,他出了一身冷汗。   就在这时,铃星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虞药被吓了一大跳,猛地甩开。   铃星原本欢快的表情像被针扎了一下一样,又很快整理好,重新抓住虞药的手腕,这次十分粗鲁,他干巴巴讲道:“完了,出来吧。”   说着一把把虞药从空间里拽出来,扔在了地上。   虞药在地上打了两个滚才坐起来。   他看着这片土地,没有任何战斗过的迹象,就连河水都变成了蓝色,天空上甚至有个非常假的太阳,粗糙地转着。乌鸦正在装作小鸟,看起来像是翠绿的鸟,其实开口全是乌鸦叫,树木绿油油得,太绿了马上就好像烧起来一样。   虞药这才意识到,铃星在打完以后,特意清扫了战场。   可是铃星的生命里对于外界的感知太差了,他不怎么有机会亲近人间,所以他想象中的人间,是一副奇怪的样子。   虞药突然想起来铃星空荡荡乱糟糟的法器空间,感到一阵心疼,他朝铃星伸出手,铃星只是无视他,走到了瀑布前面。   “这就是新的出口,那些煞种常在这里狩猎,打开它就能回去了。”铃星平平淡淡地讲道。   虞药舔了舔嘴唇,走去铃星旁边:“那个……”   铃星转头看他,语气冰冷:“你往后站。”   虞药低下头,往后站了站。   铃星伸手一召,河水重新变成黑色,黑色水中,浮出刚才的独眼海怪。海怪仰头咆哮,又低下头,伏在铃星身边,张开嘴,从嘴里吐出一柄通体黑色的剑,这柄纯黑的剑嘶嘶地发着冷气,卷着它的海怪舌头慢慢松开,呈现在铃星手边。   铃星拿下了剑,海怪倏地一声退回了水里。   铃星握剑跃起,劈向瀑布。   剑气混着铃星的仙煞之气,接着剑刃的方向充作更浩大的气刃,席卷而去,将瀑布纵裂劈开,气刃不止,悬崖也裂开,群山也裂开,浩浩荡荡地轰隆作响过后,面前呈现出一条通天大路。   铃星把剑扔回水里,走到虞药身边,熟练地就把虞药抱起来,虞药挣扎了一下,即便他明白铃星这么做大多数时候只是出于便捷,他还是不太喜欢这种做法,但虞药挣扎了一下便停了,毕竟刚才他好像惹到了铃星。   可是,铃星抱起他,却又把他放下了。猛地让虞药想起了在东湖莲花亭的时候,铃星给他让路的模样――那天这个动作,虞药记了很久。   铃星吹了声口哨,两只仙鹤循声而来,一左一右落在了两人的身边。铃星不发一言跃上了仙鹤,虞药也只好跟上。   仙鹤带着他们起飞,朝大路尽头飞去。离开了铃星造的那一方天地,阎罗界到处是冰冷和阴森,弥漫着死亡和腐朽的臭味。   虞药转头看铃星:“没想到会这么快就能离开,你真厉害。”   铃星绷着的脸只是因为这句话就松动了:“这不废话吗。”   虞药笑了,转开头,看着仙鹤到了终点,把两人放了下来。   虞药从鹤头上滑下,跳在地上,好心情地摸了摸仙鹤的头,仙鹤低下头安静地给他摸。   铃星想解释这仙鹤可不是什么好兽,但是想了想没开口,由着虞药摸了个爽。   虞药收了手:“走吧。”   铃星点点头。   “怎么走?”   “跟着我。”   虞药跟在铃星身后,普普通通地踏上了台阶,普普通通地迈上了台阶,普普通通地走出了煞界,眼看就要出去了。   虞药赞叹了一声:“就这样?”   铃星点头。   虞药开心了:“我还以为会有什么后招呢。”   铃星看他:“这么多年,我可大有长进。”   话里话外充满了第一的骄傲。   虞药陪着他笑:“对对。”   迈出了煞界。   “师兄!”刚落地就听见后面有人招呼,权无用、燕来行和林舞阳,正在门口向他们招手,原来出口指向第一的附近,那就是红露和十刀的住所。   此时太阳也刚刚露了头,一切都是新生的模样。   虞药朝他们回声,招着手,松了口气:“终于出来了。”   话一出,他突然发现了不对劲,慌忙捂住了自己的嘴。   这声音,不是他的!   铃星震惊地转过头,他几乎惊恐地听见虞药的嘴里发出了权清风的声音。   虞药试图向铃星伸出手,铃星那种失望与痛苦的脸色让他颤抖起来。   铃星挡住了他伸过去的手,目光是虞药从未见过的冰冷。 第74章 射杀恋人   虞药再次试图开口:“铃……”   铃星的眼睛骤然睁大,身上卷起煞气,将周围的一切弹飞,离他最近的虞药被生生扇到了几丈以外。铃星的煞气仍在肆虐,黑色的煞气卷过四面八方的道路,扬起黄沙尘土,飘在天上,遮住了初生的太阳。   刚刚出来的红露和十刀,抬手挡了挡风沙,才看见道路一头的铃星,以及另一头的虞药。   权无用定下神,看见倒在地上的虞药,跑了过去:“师兄!”   燕来行和林舞阳也跟了上去。   虞药昏过去了。   权无用倒了水,拍在虞药的脸上,左右开弓地扇,边闪边泪汪汪:“师兄!师兄!快醒醒啊!”   虞药猛地吸了一口气,呛到了自己,拨开权无用的手,转过头干呕。   三人终于松了口气。   燕来行扶起虞药:“家主,如何了?出什么事了?”   权无用摸上了剑,担心地看虞药:“是煞种暴走了吧。”   林舞阳大惊一声:“那怎么办,我们打不过他!”   燕来行把虞药推给权无用,自己拔出了剑,挡在了他们前面,英勇就义地朝他们笑笑:“放心,相交一场,我燕来行一定护亲友各位周全。”   林舞阳当时就感动得泪眼汪汪:“能拜您这位大哥,我死而无憾。”   权无用也十分感慨:“我与燕兄同进退,林舞阳你非修炼之人,照顾我师兄的事就交给你了。”   三人的手握在了一起,生离死别,患难见真情。   但虞药完全没有这个心情。   他终于把尘沙吐了出来,扶着地站了起来,啐了一口,一手把自己错骨的胳膊板正,发出了咔嚓的一声响,看得林舞阳都惊呆了。   虞药恶狠狠地等着团团煞气裹着的男人:“妈的……”   三人想要阻止他,但虞药整了整自己随身的小包,往肩上一甩,站起来,迈步就往前走,咬着牙自言自语:“真是气死我了,说话又不听,解释也不让,气死我了……”   燕来行看着虞药恨恨的倔强样子,叹气:“家主脾气这么好,都给气成这样了……”   权无用转头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这场变故引起了道边的门户敞开,看着道路两端的人,一个问了旁边也在看热闹的红露,这人是谁。红露告诉他,权清风和铃星。   “权清风?以前那个来西域抓煞回去炼的权清风?”   红露点点头,这消息迅速地传开。   于是虞药忿忿地往前走,周围响起一阵窃窃私语,指向阔步向前的虞药,声音越来越大,让本来就很烦的虞药更加烦躁,他伸手一挥,朝旁边人吼:“看什么看,没见过反派!都给我回去,不然把你们抓了!”   周遭安静下来,盯着这个气愤的男人。   忽然那边煞气中的人荡出一条煞气鞭,抽在了虞药的身上,将虞药抽翻在地。   道边看热闹的人一瞬间就回了房间,把门窗通通关好。   燕来行三人上前要扶虞药,被虞药抬手挡住:“你们躲起来吧。”   权无用哀求着看他:“师兄……”   虞药伸手:“把你剑给我。”   权无用犹豫了一下,在虞药坚持的目光中,将剑放在地上,滑给了他。   虞药啐出嘴里的血,感觉不就不容易集聚的真气更加消散,想来那煞鞭是有些门道。他拿上剑,重又站了起来。   “妈的,臭小子,我要是不扇到你脸上,老子就再也不拜我师父。”   一道黑煞鞭再次扬在天空,铆足了劲,又抽了下来。   这次,快到虞药身上的时候,虞药突地转身,朝后一侧,挥剑便砍。剑触煞气,煞气立刻缠满剑身,正在此时,虞药竖指一催,剑身乍开金光,煞气慌忙退去。   虞药趔趄了一下又重新站直。他要权无用的剑,自然接过来就在剑身上施了咒,他不是白混了这么多年,现在金丹无用,法术比不过,虞药近身战也不错,速度也快,不会轻易地输。只可惜功力大损,催个咒就头晕。   不过虞药没有头晕的时间,他站直便继续朝前走。   那边的煞气化成了数道鞭子,各个膨胀十倍,再次舞动着如同黑蛇,带着风挥下来。   虞药的手一直在包里,待到煞鞭来到了身边,挥出数十张道符,道符瞄准煞扑去,像是追踪一般,裹在了煞鞭的锋尖。   铃星歪了歪头:“想用炸煞的符炸掉煞鞭?太天真了。”   煞鞭锋尖虽然被阻挡了一下,但很快烧尽了道符,使之没有起爆,自然起不到任何作用。   虞药已经竖起两指,看向铃星:“猜错了。”   煞鞭重新抽在虞药的身上,虞药催了咒。   爆裂的符咒在虞药身上炸开,每道抽在铃星身上的煞鞭之锋皆被爆开的火星咬住,燃着火向后烧,烧到便消散不见,火星不减动力,竟直逼挥煞鞭之人而去。铃星啧了一声,扔开了煞鞭。   他看向虞药,这人刚才裹煞鞭的道符只是障眼法,真正发挥作用的是贴在自己身上的,当鞭锋抽在自己身上的同时起爆,虽然自己会受伤,但比起煞鞭这种抽上不仅受伤还会吸收真气的伤还是好一些。铃星摇了摇头,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方法。   他正看着烟雾中的虞药,虞药却突然不见了。   铃星吃了一惊,重新定位,只看见面前闪来一个持剑的人影。   铃星笑了一下:“你不可能靠近我。”   他这么说,是因为他周身有强烈的煞气护体,凭虞药不可能突破这片气体。   虞药已经冲到了他的面前,一手伸开:“绞缭!”   绞缭呼啸而来,落在虞药手里,虞药一劈将铃星面前的煞气劈开,来到了他的面前。   铃星皱了皱眉,好快,真气这么弱也有这种速度吗?   他看见虞药举起了剑,杨手臂挥起。铃星冷笑,准备砍我吗。   煞气补充极快,转眼又将二人隔开,虞药再劈一次,在黑色煞气散开的同时,铃星对上了扑来的虞药的目光,和闪光的剑。   可是,不是剑。   虞药手一松扔开了剑,一巴掌扇在了铃星的脸上,与此同时,铃星伸出手臂一把攥住了虞药的脖子,将他略微举离了地面。   他们僵持在这个动作。   一个刚刚扇了一巴掌,被捏着脖子举在空中。   另一个左脸还是红的,皱着眉头,伸着手臂,攥着别人的脖子。   铃星却在想,费这么大劲,知道赢不了,不要命地跑过来,就为了扇我一巴掌?   虞药在想,我能跑到他身边来,看来一时半会儿不打算杀我。   但最重要的是,虞药在想,老子快喘不上气了。   铃星仍旧在捏紧,虞药伸着胳膊,努力伸向铃星。   铃星不明所以,稍微放松了下手臂,虞药落在地上的同时,顾不上自己的脖子还被人掐着,在能碰到铃星的一瞬间,又扇了他一巴掌。   但是这一巴掌,根本没有功能。他的手指只是堪堪碰到了铃星的脸,轻轻地从铃星的脸上过而已,他已经快要晕过去,撑着嘶哑着声音:“我说你啊,能不能听我说……”   这巴掌当然不疼,但铃星听见这个声音,就觉得刚才碰到自己脸上的手指十分恶心,手下一用力,捏得更紧,虞药感觉自己的脖子快要被捏断了。   他两手扒上铃星的手臂,一用力,双脚踩上了铃星的胸膛,铃星动也不动,虞药一把拽过铃星的衣领,咬牙切齿,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把他拉向自己。   铃星看着虞药拽住自己,两人迅速凑近,接着,虞药一头撞在了铃星的头上,发出了咚地一声沉闷的钝响,不仅虞药,就连铃星都觉得头被死命地锤了一下。   虞药抓着铃星的衣领,怒瞪着他:“听吗,小子?!”   铃星的眼前冒起了金星,他的手松了一下,虞药趁机踩在铃星胸膛上,向后一个空翻,挣开了钳制,落在了地上,铃星向后退了两步。   虞药站直,看向他。   铃星抬手,揉了揉自己的额头,看向虞药,皱起眉头:“你不疼吗?”   他一提醒,虞药才发现自己确实疼,不仅疼,看所有东西都有一层血雾和黑斑,耳鸣个不停。   但他没有空管这个,他只是朝铃星伸出手:“我能讲几句话吗,铃星?”   铃星平静地看着他:“我听过的谎话已经够多了。只有你,从你嘴里说出的话,我一句都不会信。”   虞药低了低眼,又重新抬起来:“那我讲了。”   铃星没有说话。   虞药伸出右手:“我怀疑我的右手上被人锁了魂,我现在虽然在说话,可是我的右手一直在疼,这不是伤,可能是魂的影响,使得我的声音改变了。”   铃星平静地听着。   虞药又展开左手:“我左手上还魂的魂口,就是那道疤,已经很淡了。我从还魂以后就一直在想,为什么是我,况且本来来到这具身体的权清风,如果没能占主位――金丹位,他去哪里了呢?那个献魂的人,如果没能献成功就被截胡,那么他的魂就没能消散,他又在哪里呢?”   虞药攥起两只手,目光炯炯地看向铃星:“我猜想,我的两只手里锁了魂。他们没有意识,只是一道魂,不够与我争躯体,所以从来没发现,这也是为什么我魂魄不稳的原因,因为不止我一个。”   他停下,望向铃星。   沉默。   铃星没什么表情地看着他:“说完了?”   虞药干吞了一下。   铃星伸手:“绞缭。”   绞缭飞来落在他的手里,铃星指向虞药。   虞药急忙打阻:“你为什么判断我是他,有什么证据吗?告诉我。”   铃星顿了一下,他向来从虞药身上感受到了权清风的魂魄,如果虞药的说法是真的,那么就可以解释了,可是如果不是……   铃星咬了咬牙,又平静下来,道:“无所谓,我一定要杀权清风,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   虞药点了点头:“我明白了,宁可错杀不能放过是吧?”   铃星不语。   虞药一把握住绞缭的剑刃:“那你就感受一下吧,杀我的感觉。”   说着将剑尖对准自己的腹部,猛地迈步靠近,绞缭顺利地捅破了虞药,刺到了他的金丹之深,大片的血迅速染红了衣服,像在袍上开出了一大片红色的花。   铃星忽然觉得目眩,他愣住了。 第75章 迷雾之后   铃星的手颤抖起来。   虞药几乎站不住,他扶着剑刃,绞缭已经没入一半,他抬头看着铃星,吐出血来,勉强地勾着嘴角笑:“你手抖得我很疼啊……”   铃星像被电了一样松开了手,周围他什么都听不见,周围什么也看不清,他的视野里只剩下了染红了血的虞药,站在他面前,随时会死去。   铃星惊恐地看着虞药,不自觉地往后退,他咬着牙,坚信这不是真的,或者他还在阎罗界某个逼真的幻境里。   他往后退,抬起手,看自己的手,那血红色的手,纯色的、猩红,这不是手,这只是血罢了。   虞药扶着剑往前走,铃星颤颤地往后退。   铃星的心理已经承受不住如此繁复的心绪了,他喃喃自语,一遍又一遍告诉自己,这是权清风,这是权清风。   可是他还是在往后退。   他踩到了土块,踉跄了一下,摔坐在了地上,瞪着眼睛看着虞药行尸般挪近。   虞药还是扶着剑,拔出他会死,他也无法坐下来,他只好曲着腿,跪坐在了地上,他颤巍巍地伸出手。   铃星看着他的手缓慢地伸来,动也不敢动。   手落在了他的头上,轻轻地揉了一下,虞药朝他笑了:“我不是他。我不会死。所以,”虞药的拇指抚过了铃星的脸,“不要哭了。”   铃星颤抖着,伸手摸上了刀柄,想要拔/出来再修复,可又不敢,抬头望着虞药,虞药轻轻地点了点头。   铃星咬着牙,握紧刀柄,将绞缭拔了出来。虞药咬紧了牙,没有尖叫,可这疼痛让他眼前一黑,直接昏了过去,他苍白地倒在铃星的怀里,抽搐起来。   铃星按上他的腹部,汹涌的煞气争先恐后地修补着虞药的皮肉,但却在碰到金丹时被弹开。   铃星抱着虞药,看他身上的伤一点点好起来。   虞药还在昏迷,铃星低下头,凑近了他的额头,几乎要吻上去,顿了顿又抬起,什么也没做。   他们静静地坐在这里,等着煞气消散。铃星低头看着虞药,又抬头望着这空荡荡的大道,躲避他的人群,等他死的同类,抗拒他的正义之士,这么多年,不管在哪里,什么都没有改变。   他抱紧了怀里的虞药。   伤好了。   虞药还是没有醒,铃星皱了皱眉,捋开了虞药的左袖,隐隐地可以看到一道淡淡的萤绿色的竖线,而虞药右臂上有一道淡淡的红色竖线。   在虞药未醒的时候,那两道线竟悄悄地伸长,几乎布满了手臂。铃星把手覆上,黑色的煞气迅速攀去,把两道竖线赶跑,赶成了两个点。   权无用他们跑了过来,看着虞药完好无损的样子便问:“你们……解决完了?”   铃星默认。   林舞阳松了口气,把手里拿的菜刀扔到了地上,差点哭出来。   燕来行转身看他:“你打算那这个跟他拼命?”   林舞阳翻了个白眼:“不可以吗?我也是有血气的人!”   权无用斜眼看他:“你有血气?我看你有脚气差不多。”   林舞阳怒发冲冠:“说了多少次,那不是我,那是燕来行的臭脚,你只是没看到!你说是不是!”他拉过燕来行,“还大侠,赶快给我一人做事一人当!”   权无用瞥着燕来行:“当真?燕兄为何不去做老鼠药为生,有这等杀招,使剑不亏了吗?”   燕来行皱着眉头,摆着忧国忧民的脸看向虞药:“真希望家主没事啊……”   林舞阳:“不要转移话题!”   铃星站了起来,抱着虞药离开了。   三人:“……”   燕来行:“都怪你们,话太多。”   “你……”   ***   虞药醒来的时候,铃星正坐在窗边,靠着窗框望向外面。   已是天黑,月光稀疏地落在屋内,没有点烛,只有月光照了一片地,虞药抬头看着窗边的少年,没有皱眉,没有什么精神,面容如此哀伤。   他开口:“铃星……”   太好了,不是权清风的声音了。   铃星激灵了一下,猛地转过头,看到了虞药,眼里短暂底燃起了亮光,又被压了下去,平平淡淡地道:“你醒了。”   虞药坐起来,他发现自己的伤都好了。   铃星看着他安全地坐直,便又转过了头。   虞药咳嗽了一声,叫他:“倒点水来吧。”   铃星跳下窗台,顺手把窗户关严,倒了温热的水,走来递给虞药,站在床边。虞药接下水之后,他往后退了一步。   虞药垂眼喝茶,一手拍了拍床边:“你坐。”   铃星顿了一下,坐了下来。   但他很紧张,握住拳头放在腿上,并不看虞药。   虞药放下水杯,看着铃星的侧脸,轻轻道:“没关系。我明白的。”   铃星几不可视地颤抖了一下,终于有些放松了。   他低下头,两手握在一起,低声问:“你怎么知道自己不会死?”   虞药理所当然地回答:“你不会真的杀我吧,那就会用煞气救我。”   铃星没有问他为什么这么肯定,只是拽了拽手指:“不过好像伤及了你的金丹,以后你就更弱了……”   虞药笑了笑:“这个不用担心,我的金丹跟别的不太一样,刚才那一下,好像还强了一点。所以我不是特意对准了腹部吗?”   “那……”铃星的喉头动了动,终于问了他最想知道的问题,“你……是谁。”   虞药伸手拉住铃星的手:“你能不能看着我?”   铃星又顿了一下,慢慢地转回头。   虞药笑了:“喂,我说你啊小子,你以前不是挺嚣张的吗?什么什么天下第一,你们酷哥是这样的吗?”   铃星蹭地站起来,气得脑门发红,握着拳:“找死吗?”   虞药歪着头笑:“不找了,不找了,找过了。”   铃星停住了,松开了手,慢慢地坐了下来,这次倒是不再紧张了。   虞药伸出食指点着额头:“我是谁……那就从我小时候说起吧……”   铃星抬起眼看他。   “不过,首先。”虞药看着铃星,“我的名字。我叫虞药。”   铃星望着他,呆住了,“虞药”这两个字在他的头脑里重复不停,凶狠地喊着,他觉得自己这辈子再也不会忘掉这两个字了。   “哪个‘虞’?哪个‘药’?”铃星听见自己问,好嘛,以后不光是这两个音会让他牵挂,连这两个字也必将随时随地不分场合地扰乱他的心。   “嗯……”虞药想了想,“虞家庄的虞,缺药的药……”   铃星:“你这么讲谁会知道?”   虞药很委屈:“这是我姓名的来源。”   “那就是……”铃星猜想着,“虞美人的虞,毒药的药?”   虞药挑挑眉毛:“对。但既然讲到这里了,那我就顺便开始讲讲我过去的事。”   ***   红露和十刀正在喝酒,准确地说,是红露在喝酒,十刀在旁边倒酒。   权无用、燕来行和林舞阳也站在旁边,在红露倒好了酒之后,才伸杯子接了点。   红露问他们:“那两人在干什么?”   三人互相看看。   红露指向权无用:“你是他师弟吧,你来说。”   权无用皱着眉头想啊想,放下酒杯:“可能……在……聊人生……?”   红露意味深长地“唔”了一声,转头看十刀:“相公,你觉得呢?”   十刀停下来,深沉地点点头:“我觉得他们不简单。”   权无用和燕来行表示不能理解,都是过命的兄弟,分什么简单不简单。   红露摆手,不想理他们,指向林舞阳:“我看你明白,他们是不是?”   林舞阳在目光下,咬了咬牙,站起了身,走到了窗边:“今晚月亮这么皎洁,不如我给大家讲一讲我与和尚的两三故事吧……”   红露翻了个白眼:“谁要听你的。”   说着站起来,不耐烦地挥挥手,拉上了十刀:“不管你们了,嘴这么严,走了。”   十刀连忙跟上,两人回房间去了。   林舞阳向月举杯,敬够义气的自己。   权无用和燕来行仍在研究,红露到底在指什么,为什么这么神秘,是不是有什么阴谋。   ***   红露早上在十刀的服侍下更衣沐浴,舒舒服服地饮了早茶,喝了玫瑰水,涂好了指甲,挂好了香包,配好了耳环,才出了门。   大堂里坐着五个人。   今天他们分外精神。   领头的虞药站起来迎接她,朝她抱了抱拳:“红姑娘早,今日我们来向您辞行。”   红露走去自己的太师椅,坐了下来,也示意虞药就坐:“好说。”   虞药向后看了看,权无用递来包:“这几日实在叨扰,借住贵地,又毁您器具,这点心意,权当赔付。”   红露瞥了一眼虞药递来的银票,点了点头,又问:“权家主还有别的事吧。”   虞药有点不好意思地点头:“你知道了?是我北海的事。”   红露笑了笑:“你不在的时候我听你师弟讲过了,选阵点是吧。”   虞药点头:“若能得红姑娘相助,感激不尽。”   红露叹了口气,看了一眼后面坐着的铃星,心说昨天那事出来以后,我有拒绝的余地吗。但还是客气地表示愿意帮忙,毕竟他虞药还愿意好好讲话,倒也不亏。   有了红露和十刀的帮助,他们花了一天,就在庄口的地道里选定了第三个阵点。   结束时天都黑了,红露问他们要不要多呆一天,虞药拒绝了,既然这边的事已经结束,还是快些回到北海比较好,最后一个阵点在北海,况且时间也不多了。   他们告别了红露和十刀,一路出庄,行十里左右。   正是寅时,虞药困得不行,真不知道权无用他们精神怎么就能这么好,三人吵吵闹闹根本不停。铃星走在虞药旁边,时不时看看他,即便煞气修补好了伤口,这缺气的内伤要好还差得远。   夜风起于暗处,近晨之黑夜越是魑魅涌动。   铃星觉得周围不对。   五人仍在前行。   在某一瞬,空气突然安静下来,虽然暗夜足够静谧,可这一瞬的安静,透着诡异的停顿。   铃星站在了虞药的身前,望向前方宽阔的大道,道上只有影影绰绰的树影,凭着惨淡的月光投在地上。   道上滚来了什么东西,不偏不倚地朝他们滚动而来。在宽阔的道路上,不见其他,只看见月影下一个钝物颠簸着滚来,造成了这静寂中唯一的簌声,有说不出的诡异。   “是什么?”燕来行眯了眯眼。   那东西继续滚着,渐渐地靠近,好像更快了点。   到了。   铃星抬脚踩在了上面。   一颗人头。   是一颗人头。   虞药却看着这张血肉模糊的脸。   “……安单!?!?” 第76章 煞林迷踪   铃星挡在了几人的前面,燕来行按住了剑站在他旁边,权无用也拔出剑往左边靠,中间的林舞阳抓住了虞药的手臂,这两人被挡在最后。   可虞药完全不是在想这个,他有种不详的预感,头在这里,身子在哪里?同时他也不觉得这次的攻击是针对他们的,反而更像是……   这样想着,虞药推开了前面的人,大踏步往前走。   权无用在后面喊:“师兄!”但一群人跟了上来。   虞药顺着血迹走,走到了树林的边缘,站在边缘朝幽暗的树林里望。这幽暗的树林里散着幽幽的冷气,尘雾飘飘摇摇拼凑出一张张鬼脸,阴森森地向深出遁去。   虞药迈步欲往里走,被林舞阳拉住:“我们要进去吗?”   虞药安慰地朝他笑笑:“你在这里等一下。”然后抬头看燕来行:“燕大侠,你陪他一下。”   燕来行应下,虞药和其他两人往树林走。   树林黑黢黢,月光不透,伸手不见五指,连人影都捕捉不到。权无用走得磕绊了一下,急忙伸手向前摸,摸到了虞药的衣服,慌忙地抓住。   虞药伸手拍了拍他的手,让他冷静一下:“你先松开,我们暂时不动。”   权无用松开了手。   虞药蹲下来,在地上摸,摸到树枝,便朝那个方向摸去,终于摸到了一棵树,在树底下摸,摸到了一截断枝,这断枝与其他的不同,它更粗更短。虞药将它捡起,在树上划了几下,不出他所料地着起光来。   是淡红色的光。   权无用和铃星朝他这边靠过来。权无用伸手在光前晃了晃:“这什么?”   虞药把断枝递给他,自己继续去找其他的:“一般这样的森林,虽然完全看不见光,但活在这里的生物都各有各的寻光法,不然不可能存活。除去可以自行产光的生物,必定有依靠外界光源的生物。那么这么大的树林,一定有利用树林的生光法,划枝只是试试,不过这样的成功率倒是不小。”   说着他捡起了很多断枝,递给了权无用和铃星:“我相信树林里有些动物是可以靠身上摩擦树生光的,但我们没有这个条件。”   权无用听完眼睛扑闪着眨巴:“师兄,这个你也懂啊。”   虞药笑笑:“我热爱大自然。”   清楚虞药过往的铃星,只是很有默契地笑了笑。   他们持着断枝向前走,顺着断枝的路途上,有凌乱的脚印。   大约走了五里路左右,他们停在了一个无树的坑前,这坑明显是填上不久,上面一层的西沙比周遭的土颜色都深,是从下面翻上来的。   虞药把手里的断枝递给铃星,自己就要往里跳。   铃星拉了一把他:“我去吧。”   虞药摆了摆手:“你在这里看着,不管是谁动的手,就在附近。”   虞药徒手扒开土层,在深色土壤扒开后,露出了肢干。   虞药一惊,加快翻土,并叫上权无用:“师弟,来帮忙!”   权无用把剑一收,赶紧跳下来。铃星正想一起帮忙,便听见树林中传来哨声,林木耸动,像有什么要飞出来。   虞药转头看他:“铃星,上面交给你了。”   铃星点头。   虞药和权无用完全不用担心上面的事,专心地扒着土,拽出一具具尸体。权无用倒吸一口冷气:“这里有什么杀人魔?是不是血月夜里死的人都要埋在这里。”   虞药则发现了更恐怖的事:“这些人……”他仔细地辨别着面目,“是安铺头手下的捕快。”   “什么?他们怎么会在这里?”权无用惊地连手都停了。   虞药继续翻,把尸体扒出来放在坑边,他动作很快,因为他发现这些人的体温,有的甚至还是热的,这说明……   虞药争分多秒地扒着,突然发现了一举没有头的躯干,辨别了一下衣服,虞药发现,这可能就是安捕头的。他手停了一下,但很快继续。   突然在扒到某一具时,土坑开始下陷,这里其他的土竟是流沙,哗哗地往下沉。   虞药反应极快,一手拔出权无用的剑,一手拉住权无用,将剑狠狠插在坑边,剑划出一道长痕,他们被卷在中央,却没有沉下。   虞药顺着剑处爬,拉扯着快要使劲扑腾的权无用。   突然,虞药听到有断断续续的求救声,他慌忙望去,只看见另一边有个和尚打扮的人扒着坑边,还在挣扎,但身边的卷沙上有血迹,看来已经受伤,撑不了多久。   虞药叫权无用:“师弟,你伸手够一下他!”   可权无用竟然好像已经昏迷,动也不动,全靠虞药拽着。   虞药没法,只好先咬牙爬上,把权无用放在坑边,又想赶紧绕去另一旁去拉另一人。   他刚迈一步就扑在地上,他的双腿不停打颤,是卷在沙里的后遗症,他锤了自己的腿几下,试图站起来朝那人奔去。   那和尚的手只剩下拽的一根树枝,摇摇欲坠。   虞药使劲地迈着他的腿,跌跌撞撞,咬紧牙关,奋力朝前,必须够到,必须向濒死之人伸出手,不能再次见死不救。   他扑倒在地上,手离断掉的树枝只有一指长的距离。   虞药眼睁睁地看着那只手没入沙中,无能为力。   他颤抖起来。   忽然,一只带着碎兽牙链的手出现在虞药面前,伸入流沙,向下摸索,似抓到了什么,手上青筋暴起,奋力向上拉。   虞药一惊,慌忙站起来,赶过去和铃星一起用力,那汹涌怒滚的沉沙中向外拽,渐渐地拽出了手臂,紧接着是那人的头颅。低垂的头颅,看不清是否还有声息。   两人几乎后坠,奋力相搏,任何法术都没有用,这是与自然和规律角斗。   铃星咬着牙,还挤出一句话:“这地方不对劲……”   虞药也咬着牙,转过身拉住那条胳膊像拉纤一样往外爬:“……我看不出来吗?”   他们胜了这场角斗。   那人被他们拽了出来,瘫在地上。   权无用醒了,他跑过来,看看精疲力竭的两人,又看看地上躺着的和尚,问铃星:“这人谁啊?”   铃星不耐烦地看他一眼:“我怎么会知道?”   “那你救他干什么?”   铃星喘匀了气站起来,看了一眼虞药:“又不是我要救的……再说了,我不出手有人都快哭了。”   虞药太累了,没力气争辩,干脆不理他。   权无用又转向虞药:“师兄,你救他干什么?”   虞药往后一躺,躺成了个“大”字,听了这个问题皱了皱眉,天经地义地回答:“救人要什么理由?你哪来的这种问题?”   铃星蹲下来拽了拽他的衣服:“起来,我们得赶紧走,这里不对劲。”   虞药坐了起来,眼前还是冒金星,撑着手臂要站起来。   树林后倏地响来一阵O@声,一柄长矛从林后来,贯穿了铃星的背,铃星吐出一口血,跪倒在地。   虞药疯了一样地扑上去:“铃星!”   铃星反手握住背后的矛,皱了皱眉:“别叫那么大声,我死不了。”   他一用力,将矛向外拔,虞药能听见锐锋在血肉里转动的声音,可是虞药咬了咬牙,站了起来:“我来。”   铃星松开了手,虞药一口气把矛拔了出来,拿在了手里。   看愣的权无用颤抖着问:“师兄,他不会流血而死吗?”   虞药摇摇头:“他会自愈。”   可是铃星的伤好的非常慢。   铃星慢慢站起来,扶着树:“带上那个人……向往外走。”   虞药上前搀住铃星,转头叫权无用:“师弟,你背上那个人。”   权无用不太情愿地低了低头:“这个人到底谁啊……”   虞药从未有过的严肃:“你体力剩余最多,你可以背他,没有多远,快点吧。”   权无用又道:“可是……”   虞药定定地看向他:“权无用,快点。”   被叫了全名的权无用自然不敢再多说什么,背上了人。   铃星的伤甚至没有好起来的迹象,虞药出了一头汗:“这样的话,是不是不该把矛拔/出来?”   铃星摇摇头:“矛上有除煞符,不拔我一定死。”   虞药扶紧他:“这里不对劲的地方是不是就这样,不管是你还是我和无用,功力几乎都大打折扣。”   铃星点了下头:“是。还有,那些与我交手的煞死掉便会复活,除不尽,可是我的伤却不会好。我猜想……”   他咳起来,虞药扶着他的背:“好了,先不说吧,说不定还有攻击。”   铃星握住了虞药的手臂:“不会的,虽然我杀不了他们,但他们也不敢再出来,只敢放冷箭罢了。”   虞药握住了铃星的手,和他血淋淋的手十指交握,轻声道:“辛苦了。”   铃星的手指因为这句话缩了一下,又开口道:“我觉得这树林有人布了阵,养了煞。”   说话间,他们终于走出了树林。   林舞阳和燕来行急忙赶过来,一个帮忙扶着铃星,另一个去接过权无用背上的人。   出了树林,铃星身上的伤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地好起来。   燕来行帮忙把昏迷的人放在地上,趴下来听了听心跳。虞药问他:“怎么样?”   燕来行抬头:“好像还没死。”说着开始一下一下地压他的胸膛。   铃星抬了抬手:“我来吧。”   燕来行退后。   铃星伸出手,一道黑色煞气涌上那人,进入了他的身体,那人苍白的脸色迅速便黑,又紧接着变红,最后恢复了人色,他猛地坐起来,趴在一旁死命地呕吐。   从他的嘴里,竟然吐出了什么东西。   那是一条北草蜥,一条活着的北草蜥,竟有三尺长,翠绿的身上裹着猩红的血沫,从他嘴里爬出,在地上转了一圈就要向树林里遁去,被铃星用一截断枝钉在了地上。   那人呕完自然恢复了气色,他定了定神,看清了面前的几人,一下子抖起来,合掌而拜:“权家主,出大事了!!” 第77章 矢箭待发   虞药扶起他:“你慢慢讲。”   那人从怀中掏了掏,掏出了无喜之地的铭牌:“小僧名归一,是无喜之地的僧人。”   “一个月前,东湖无喜之地,被一伙蒙面贼袭击,那些人驯了煞兽,在深夜突袭我无喜之地,不求法器,不找秘籍,杀了无喜之地众多僧人……”   他话还没说完,林舞阳猛地从后面冲来:“那采微大师有没有事?”   虞药拉住他:“你冷静一点。”   归一合了合掌,看向林舞阳:“采微师父没事。”   林舞阳便冷静了一下,往后退了退,有些不好意思:“您继续,继续。”   归一继续道:“那些人的目标倒也不难猜,莲花亭被他们翻了个底朝天,但权家主不用担心,我无喜之地既然答应了助您守北海,便一定不辜负期望,莲花亭的阵点完好无损,请您放心。”   虞药面浮抱歉之色,握了握拳:“我……”   归一又道:“权家主不必多言,无喜之地无有孱弱之夫,更不会为此归罪于您,一言既出,生死不悔。这也是我来这里的原因。”   虞药抬起头。   归一拿出一串佛珠,金色的符咒忽明忽灭,递给虞药:“权家主,我无喜之地虽然不比讲佛堂高手云集,但也绝不是会轻易败给妖煞的平庸之门。这些妖煞训练极其有素,是被操纵的嗜血煞,无智无魂,出自炼煞最凶狠的鬼煞道。此战我无喜之地死伤众多,只剩数十僧人,但您放心,保护结阵和起阵的事我们仍可承担。这串佛珠是钝水师父让我特地送来的,一来,告知您一声无喜之地受击情况,让您有个心理准备,接下来的事可能凶险异常,这串佛珠可守您煞气不侵身,毕竟您魂魄不稳,有他魂夺体之危险,如果您这时倒下,恐怕其他的事都没戏了。   二来,由我们嘴里告诉您无喜之地的情况比从其他地方听来更好,我们也想告诉您一切照常,不必太有顾虑。”   虞药接过佛珠,一时间竟不知道说什么。   归一又道:“我在来路上碰到了南菱的安捕头。”   虞药赶紧抬头:“他们又是怎么回事?”   “听安捕头说,南菱青一丈也遭受了攻击,但月牙姑娘奋力抵御,也守住了阵局,但元气大伤,遣安捕头他们来告知您一声,一切平安,一切照旧。”   铃星皱起眉:“你说你碰到了他们?这么巧?”   归一转向他:“这也正是我想说的。我自入西域来便行途不顺,总觉得阻扰颇多,不是文书的事就是住店的事,现在想来怪异之处太多。但我也确实因为这样,在入林时遇到了安捕头他们。便一起同行,我们在林中迷路了,后来便遭遇了埋伏。如今看来,包括选这条路,甚至从我入西域以来,怕就已经被盯上了,一步步被引入了这个陷阱。”   “陷阱?”燕来行问道,“你的意思是,有人在这里布了局等你们?”   铃星抱起手臂,走向归一,打量了一下他的脸:“不止。”   “那条北草蜥可能就是诱导你入陷阱的原因。可是,这个阵不是简单的阵,这阵里的煞之所以被杀了也复生,并不是因为有重生的本事,而是因为他们就是在这片树林里炼成的。”   “什么?”林舞阳皱眉,“这是个什么说法?”   “就是说,活人死在这里并成煞,便永远停留在生死交界处,那边都去不了。这也是他刚才提到鬼煞我才想起来的炼煞法,之前权家也试图炼过鬼煞,后来因为这些鬼煞没有心智,容易反噬,且能力有限便停了。”   虞药看了一眼这片树林:“好阴险的手段。”   铃星继续:“但鬼煞行动范围十分有限,攻击时效也短,在这片树林里的煞,必然只能在其中活动。越靠近成煞的地点、器具,能力便越强。如果袭击无喜之地的鬼煞很厉害的话,就意味着那炼煞人跟着一起去了,或者提前在无喜之地留下了什么东西。”   归一摇了摇头:“鬼煞已被除净,没有见到炼煞人。”   “是吗……”铃星若有所思。   其他人都懵了。   林舞阳喃喃道:“难道有人一直跟着我们?”   燕来行:“等等?谁炼煞?权家有人炼煞?权家?那个权家?权家不是守卫北海的吗?他们不是修仙的门派吗?”   权无用凑近了虞药:“师兄,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没告诉我?你连我都不说吗?”   虞药按住权无用,又问铃星:“在树林里的鬼煞,从成煞之日起就一直在此,归一大师和安捕头等人被引来后才发动攻击吗?”   铃星摇头:“就像我之前说的,鬼煞并不算厉害。他们的强项在于,只要靠近成煞的相关物品,便可以发挥极强的攻击力。而他们的弱点就在于这样强力的攻击不能保持太久。比如,如果我们现在再进去这片树林,里面的鬼煞已经难以再进行攻击了。”   虞药沉思了一下:“那就意味着,这些鬼煞,包括袭击东湖和南菱的,包括刚才树林的,都是设定了催发咒。也就是说,我们的行程一直都在这个看不见的人的掌控之中?”   众人沉默了。   虞药转了转圈,看向大家:“现在梳理一下。”   “自我们离开东湖和南菱之后,有鬼煞分别袭击了两个地方。照归一大师的说法,他在这里逗留了一段时间才遇上安捕头,意味着鬼煞先袭击了东湖无喜之地,后袭击了南菱青一丈,与我们行进的步伐基本一致。目的就是破坏阵点,可没有能破坏成,想必两地也会加强防范。   而鬼煞的催发需要炼煞人或成煞相关物品在场才可。这意味着一来,有人暗中跟踪我们,在我们离开后带着鬼煞去袭击,或者,那人同我们速度一样,但在每一处地方都埋下了催鬼煞出来的符咒,这样就可以和我们速度保持一致,只需要派个会飞的或者会游的,任何一种信使回去催咒就可以了。   第三,这个鬼煞林。这个树林绝不是一时半刻炼成的,在这里存在的时间也不短,有理由相信,催咒的人知道这个树林的存在,在恰当的时间催发了这个咒而已,而这个树林的主要目的,是为了杀掉来报信的安捕头和归一大师等人,这样的话,消息不畅必然引来相互间的不信任,导致最后的失败。   第四,关于西域。按照之前的套路,等我们离开西域后,恐怕这波以破坏阵点为目的的攻击也会向西域发起。”   林舞阳想了想问道:“可为什么他只敢跟在我们后面,不敢正面交手呢?”   归一合着手掌,看向铃星:“这恐怕是因为……”   众人明了。   虞药又道:“那接下来我们分头行动。”   “燕兄,麻烦你回一趟西域红露姑娘处,告诉她可能会有攻击,做好准备,如需帮忙,麻烦你在那里多留一段时间。”   燕来行点头应下。   “归一大师,您可回无喜之地,话已带到,我们会多加小心。无喜之地这次妄灾,我等深感负疚,必守卫北海不负贵地牺牲之恩,两地结好,兄弟自此同舟。”   归一合掌垂首,念了句阿弥陀佛。   “舞阳,你跟铃星去一趟南菱,告诉月姑娘这里发生的事。月姑娘一个人不知道能否撑住,如果需要帮忙,你们多在那里留一段时间。”   他话音刚落铃星就抗议起来:“我跟他……”   虞药看着他。   铃星转开头:“知道了。”   “我和师弟尽快赶回北海,在权家结最后一个阵点,时间不多,大家各自上路,一路小心。”   众人很快行动起来。   燕来行带着剑回去了红露和十刀的住所,一起又去加强了阵点的守护。归一回了东湖,他们无喜之地大受挫,现在还在重修寺院。林舞阳和铃星去了南菱,铃星将尸体们收起来放进了他的宝器空间,带回去给月姑娘。   虞药和权无用也马不停蹄地踏上了回程的路。   ***   夜晚休息在河边,抱了些木柴,点上了火,火苗摇摇曳曳。   权无用靠在虞药身边看,看虞药捋开袖子在湖边洗脸。   虞药停了:“你看什么?”   权无用道:“师兄,你手臂上两道线是什么啊?”   虞药看了看两个手臂,一道红色竖着的,一道绿色竖着的,还有一圈黑色横绕在手臂上,花枝招展,普通的手臂好不热闹:“不知道,还魂后遗症吧。”   他在包里翻出新毛巾,扔给权无用:“赶紧洗脸。”   权无用笑呵呵地接过来,一边在河里洗一边道:“师兄,你脾气好多了。”   虞药不走心回他:“是吗。”   权无用擦着脸:“是啊,简直像是换了一个人。”   这虞药就有点紧张了,他咳了一声:“一般还魂都会有后遗症,比如性格改变。”   权无用洗完了脸,跳到树枝上把毛巾挂在枝上,又轻飘飘地落下来,坐到了虞药身边:“师兄,我说实话,我跟着去了那么多地方,我觉得这次是最好的。”   虞药笑了笑:“为什么?”   权无用仰躺在地上:“就是……挺好的。你对我挺好的,而且还认识了燕来行和林舞阳。”   “说起这个,”虞药转头看他,“你不是一开始很讨厌林舞阳吗?”   “我现在也讨厌他啊。”权无用哼道,然后想了想又转口,“倒是没有刚开始那么讨厌他了。而且,那什么,我们三个拜把子了。”   虞药挑了挑眉毛:“真的?”   权无用有点促狭地点头,旋即又道:“我替你也拜了,你以后就是我们仨的大哥了。”   虞药笑了笑:“好啊。”   权无用看着他,没说话。   虞药躺下,盖上了毯子:“睡了,师弟,吹个火。”   权无用无语:“这火是吹的吗?这火要灭是需要扑灭的。”   虞药闭着眼睛摆摆手,不在意地换了个词:“师弟,扑个火。”   权无用:“……”   夜晚的虫鸟在低鸣,声音悠远沉钝,也许沾上了晚露,叫声也不能清亮,闷闷地响在树林里,声声催人困。偶尔河边有蛙叫,和虫鸣合奏,更衬出这静夜的凉。   权无用望着扑闪的火苗,伸手烤着火,他倒也不冷,可是点上了火,放着也是放着。   流水静悄悄地流,偶尔卷起浪花,也轻轻地滚过。树枝静悄悄地晃,偶尔起了阵风,也柔柔地卷过。虫鸟花草静悄悄地吹奏与摇曳,偶尔抬高声调,伏地而倒,也重回原声与原位。什么都不曾改变,安静的就像时间停了一样。   死气沉沉。   虞药翻了个身:“师弟,扑个火。”   权无用叹了口气,站起来,扑灭了火。 第78章 隐藏代价   虞药和权无用一进门,权中天就迎了上来:“怎么样?”   权无用拜他:“师――叔――好。”   权中天有些尴尬,看看他二人:“那先请坐,喝杯茶洗洗风,一路辛苦了。”   虞药却拉住他,告诉他:“放心,一切仍照计划。”   权中天终于松了口气,也感谢虞药为他着想,他眼底的黑眼圈昭示着主人实在是很疲惫了。   他们落座,虞药将一路的情况大致交代了一下,权中天和权飞烟听得明白。   听罢,权中天问道:“你出发去东湖前曾来信说要布此阵,还说四界皆有阵点,最后一个阵点便在我北海。自你去后,我们也一直在找,已经找到了祥龙镇夜华池有一地可做阵点。但问题是,不知道为何,我等难以起阵,只好等你回来了。”   虞药点点头,阵法起阵式未曾教给权家人,做不到也正常。他站起来:“那事不宜迟,师弟随我来,我们去布最后一点。”   权无用站起来跟上。   他刚走两步,从门边跑来的冥火一下子撞到了他的腿上,小小的冥火扒扯着虞药的裤脚,黑亮的大眼睛水汪汪地眨着。   虞药按捺不住,蹲下来把他抱起,手指刮过他的脸,掰了掰他的嘴,摸到了他缩小了的但仍然凶狠锐利的不属于小奶狗的牙,才清醒过来,把他放在地上:“你是一只成熟的煞犬,你该自己走。”   于是冥火可怜地呜呜了两声,跟在他脚边。   夜华池在行商大户陆家,权中天早前已与陆家相商,陆家同意将地方让出布阵,也让权家子弟住在其宅。   虞药来到之时还与陆家主人寒暄了一番,各自道谢。   一切都非常顺利,阵成之后,虞药终于松了口气,接下来就要等那三地的人回来,静待九月初八。   ***   入夜,虞药早早回了房间,上了床,盖上了被子合上了眼。   刚要入梦,听见有人敲门。   虞药点着烛起身,开了门,门口是权中天。   权中天欠了欠身:“深夜叨扰,实在抱歉。”   虞药请人进来,把门关上:“不用。”   他看见权中天憔悴的神色也不忍心,怕是在北海的事要操的心也不少。   权中天穿的是睡服,看着像是就寝后又起来的,披着外套,坐在了桌旁。   虞药也走过来,把蜡烛插进烛台里,抓了抓自己的头发:“有什么事就直说吧,我真的困。”   权中天抬起眼:“我记得您最早寄来的信里,说这个地缚绞杀阵,是击杀之阵,召唤另一头斥灌,需要人献祭。那么……”   权中天突然停了口。   烛火摇曳。   虞药笑了笑:“什么?”   权中天再看他:“我愿……”   虞药抬手打断了他:“您大可不必,权家之事还要您操心,战后北海之事也要靠您处理,不必在此事上跟我争。”   权中天张了张嘴:“您的意思是……”   虞药笑了笑,把烛台往旁边移了移:“我本来就不该出现在这里,不管到底是什么阴差阳错,总归来说,这就是我要做的事了,这就是我回来的目的。”   权中天皱紧了眉头,十分苦恼的样子。   虞药便靠近他,安抚地笑笑:“右堂,你我都是成年人,各自也都有为别人负责的立场,当然要做最合适的选择,不必太过自疚。”   权中天沉默了。   虞药抬眼看他:“我倒是想问,召我回来的是你吗?”   权中天顿了一下:“您问召权清风?”   虞药点了点头。   “不是。”权中天回答,“按照我们的计划,本来是应该召唤权清风的。我们连您是否活着都不清楚,毕竟叛逃事件一出,七金溃败,关于您暴死的消息漫天都是……”   虞药点了下头:“所以召唤我的那个人,知道我没有死,知道我在哪里。”他陷入沉思,“为什么召唤我呢?”   权中天抬了抬眼:“会不会……是某些对七金执念很深的人……”   虞药看了他一眼。   权中天继续:“您也知道,对七金感兴趣的人……”   虞药捋起了右边的袖子,上面有一道红色竖线,成长得很快:“现在到底是谁我没有时间去追查了,但为了仪式正常进行,接下来我们要多加小心。权清风没有完全泯灭,到时候你派些人手来我这里看着,待我献祭之后,不要让权清风占体还魂。”   权中天点了点头。   虞药又捋开左边的袖子,那里的绿色还是一个点:“这个人应该就是当时献魂的那个小修,我走以后就把身体还给他。”   权中天垂下了头。   虞药给自己倒了杯茶:“权家的事,按道理轮不到我说话。不过……”   他停顿了一下,看向权中天。   权中天有些紧张地攥紧了手。   虞药笑了一下,用轻柔的语气:“不过作为修仙之道的同行,修行的前辈,你也姑且听我一句吧。”   权中天干咽了一下,他面容已近不惑,面对着这刚及冠不久的脸,认真的有些谦卑,他透过这位权家后辈的身影,看向另一个人。   虞药叹了口气:“能不能登仙,实在是造化问题。北海之地无神乡,人当为豪杰,成英雄。权家门楣荣耀,靠炼煞极恶之道,一时或可逍遥,但门高道远,于门内弟子,如何脱凡尘开仙门?于北海百姓,或可保一时平安,但久煞之地,必将有其他炼煞之辈,为得煞种手段愈加残忍,希求力量便践踏他人。炼煞,下下路,害人终害己。”   权中天低了低眼。   虞药苦笑了一下:“当然,我这么讲也是因为我登过仙吧,所以才能讲得这么轻松。”   权中天没有否认。   虞药看了看自己的手:“是啊,积弱才是最难过的。”   权中天没有抬头。   “可是啊,”虞药放下了手,拍在权中天的肩上,“简单的事不是给我们做的。”   权中天猛地抬起头,他曾说给虞药的话原封不动地被送还给了自己,他睁着眼睛,试图在虞药的脸上,找到曾经自己的影子,那个反对炼煞、一心修道、统率权家,继承师父遗志的自己。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从权清风轻易地做到自己做不到的事开始,从权清风保护了自己保护不了的人开始,从权清风救了自己救不了的人开始。他站在权门前,祥龙阵也好,北海也好,都承受着攻击,天上飞来的煞、地下攻来的妖、躲不开的普通人、逃的伤的绝命的、惨淡的死亡,这一切太可怕了。权清风的出现意味着,再也不会有这样的伤亡,他的北海会一直平安喜乐,而唯一的要求,就是权中天转过脸去,不要看那些煞种的苦苦嚎叫,不要理会无辜之人被炼煞人选中的悲哀命运。   这是平安的代价,这是一小部分人和一大部分的人博弈。   权中天告诉自己,艰难的选择也需要人来做,恶人要有人来当。   那么,他来做。   他望着虞药,这个传说中的七金老仙,失去了法力,带着破烂金丹不情不愿还魂的北海曾任荣耀,像一个废物一样无能为力,就像自己一样。   ……不,不一样。   那天他在,用他残破的真气搏斗,用他虚弱的身体奔跑。击退了……来犯。   虞药看他愣着半天不动,开口轻轻地叫了他一声:“权师叔?”   权中天猛地反应过来,定了定神,沉沉问道:“弱者无法守卫宝贵之地。”   虞药摊手:“那就变强,或者多动脑子。”   权中天张开嘴,他有那么多不忿要说,都怪虞药太过轻松,过于顺风顺水,不懂普通人的无能为力。可他对上虞药坦坦荡荡的眼神,又什么也说不出口。   他最终只是叹了一口气。   虞药耐心地看着他。   权中天疲惫地抬起手扶住额头,看起来迅速地老去,沉默着不语。   烛火烧到了尾部,黄光之外还有焦火在跳。   权中天抬起他的眼皮,盯着那即将燃尽的烛火,轻轻地开口。   “成为你,想必需要很多勇气吧。”   虞药看了他一眼。   “我老了。我已经转开头这么多年了,在他死后也仍旧保持一切如常。我恨他的程度,不是权家的人根本想象不到。我以为我挡在了权家和权清风之间,就是挡在了我要保护的人和罪恶之间。但是没有这样分明的界限对吧……”权中天苦笑了一下,“早就同化了。”   虞药没有开口。   权中天坐直了,看向虞药,笑了一下,有说不出的无奈和苦涩:“抱歉啊,准备献祭自己来保护故土的是你,从来都坚持本心的是你,四处奔走辛劳的是你,我这么讲话反而显得我才是受委屈的那一个。”   虞药挠了挠头,不太在意地笑了笑。   蜡烛燃尽了,烛光黯淡起来,烛火飘摇挣扎了最后一下,噗地一声灭掉了,在明灭的交瞬,权中天又喃喃自语。   “成为你,应该需要很多勇气吧……”   ***   铃星回来的时候,虞药已经睡着了。   他来到门口,风尘仆仆,没日没夜地赶路,拖着林舞阳赶路,终于回来了。林舞阳还在镇口,铃星认为到了祥龙镇就没有危险了,抛下林舞阳就奔了回来。   他轻轻地推开门,轻轻地合上,本该就寝在外室的给自己的床,却鬼使神差地走去了虞药的床前。   到了床前,他又不知道该做什么了。   于是铃星站在床边,又转过身走远,想了想又走回来,凑近了床边,蹲了下来。   他小声道:“我回来了。”   熟睡的虞药没有醒来,说完了的铃星慢慢地站起来,轻声地往外走。   床上一阵响动,虞药揉着眼睛坐起来。   铃星愣了一下,转过头。   刚清醒的虞药一眼看清了来人,顿时笑了起来。   “你回来了。”   铃星的心被柔软的爪子狠狠地挠了一下。   他又重复了一遍,这次笑意从语气里流出来:“我回来了。” 第79章 有缘无分   距离初八只剩七天了,这七天里,平和得像是一滩平静的水,没有来犯,没有偷袭,就连镇内的治安也好了起来,像是暴风雨前那凝重涌动的平静。   官家的人本分地做着巡逻的事,权家的人守着几个容易受击的点,祥龙镇的百姓疏散得差不多了,北海其他各部的人也都磨兵以待。   平静。   虞药站在门口,抬头望着暮光沉沉的天空,今天下了雨,更是黯淡,墨蓝色的天空像化不开的色块,堵在天上。   铃星突然落在他身边,抱着手臂靠着门框,跟他一起看天空。   这么几天,他们俩除了每天四处安排布阵,什么都没做,甚至也没什么时间单独说话。   虞药笑了笑,转头看铃星:“要不要放风筝?”   “嗯?”铃星愣了一下,“现在?”   虞药点点头,转身去房间里翻:“我前几天看见有个风筝……啊啊,找到了。”   他拎着风筝走出来,解着缠绕的乱线:“走吧,去放风筝。”   “可以是可以。”铃星顿了一下,“这个天气……”   虞药把风筝往怀里一抱,揽上铃星的肩,铃星再次被他带得弯了弯身:“人生苦短,风筝要在能放的时候放。”   铃星:“……”   于是这二位便在一个黄昏,拿着风筝去了以前去过的陡崖。   阳月交时,风厚云重露华浓。   虞药扑腾着跑在前面,扔出风筝以后玩儿命地朝前奔,那风筝跟在他身后不情不愿地飞起来,但也不比人高多少。倒是虞药,十分执着地跑来跑去,积极地放着线,那风筝摇晃着,算是给了点面子地升了升,又很快砸在了地上。   虞药停下来,走过去,蹲下来扒拉着风筝,皱起眉头:“不行吗?”接着转头看铃星,“阿星,搞点风来。”   铃星十分无语:“那这也叫放风筝啊?”   虞药摆着一副安抚他的脸:“唉,要是当年,我就亲自来了,不要说风,暴风雪我也给你搞出来。”   这算哪门子安抚。铃星这么想着,还是搞了点风来。   虞药跳起来,再次试图放风筝,但却发现风筝虽然起来了,倒是一个劲地原地打转,还往上卷。   虞药观察了一会儿,终于明白了,他把风筝一拽,转头冲铃星:“喂!你搞个龙卷风干嘛!”   说着龙卷风更大了,这次终于显出了它是个龙卷风的本质。   铃星也摊手:“你喂,我这风是杀人用的,不是给你放风筝的!”   虞药一听也是,扔了风筝让它自己飞,走去铃星身边拍了拍他的肩:“也对,你毕竟不是大自然。”   铃星:“……”   后面一阵脚步,他们转头,正看上权无用。   权无用十分尴尬,他是一个正常人,这种在阴天里搞出龙卷风放风筝的蠢事他表示由衷地鄙视,这鄙视也写在了他的脸上。   虞药朝他招手:“师弟,放风筝吗?”   权无用退后一步,面容严肃:“不了,谢谢。我来叫你们吃饭。”   虞药笑笑:“等会儿,你要来放风筝吗?”   权无用翻了个白眼,朝这边迈了一步:“你们俩加起来都多大了……”   他话没说话,步子也没迈完,就看见铃星用很危险的表情看他:“你有事吗?”   ?不是师兄让我过去的吗?   权无用很无辜地想。可是他还是转了身,踏上了回去的路:“没事,我回去了。”   虞药歪着脑袋看他,想了想又转头看铃星:“我觉得,要是搞个竖着刮的风,就能吸引师弟他们一起来了。”   铃星转头严肃地看着他:“不是因为这个。”   虞药放开他,去那小小的卷风里把风筝拽了出来,果不其然,风筝被卷得破破烂烂。虞药随口感叹了一句:“你确实破坏力惊人啊。”   虞药拉着风筝,扔在脚边,坐在了地上,拍了拍旁边的草地,叫铃星:“来,坐下来。”   铃星坐过来。   他们望着陡崖,虞药想起某个夜晚那里冲出来的流火凤凰,还有铃星杀气重重跟自己对峙的眼神,笑了出来。   铃星转头看了他一眼,皱了皱眉:“笑什么?”   虞药没回答。   铃星顿了顿,犹豫了一下,又开口问道:“那个……那幅画上,画的是你吗?”   虞药想了想,他可能说的是那副从青一丈里淘来的画,七金大宴的那张。   虞药沉默了。   铃星却盯着他,等一个答案。   虞药转向他,笑了笑:“是。”   太阳落山了。   月亮出来了,又带来了星辰,唰地一下洒满了天空,黑夜顿时亮晶晶,但漏了几滴,落在了虞药的眼里。   铃星便呆了。   他攥紧了拳,低下头,能清清楚楚地听见虞药的心跳,平稳的,活人的,生机勃勃的跳动声。   铃星想,就是现在了,他要说了,他应该说出来。   想要的东西,想要的人,不要再错过了。   杂七杂八的吼叫声和垂死之人挣扎的声音涌入他的脑子,拽着他蓬勃跳动的爱意,不要往外显露,挂在他脚上,让他连开心都有负罪感。在他身边的人,各个不得好死,相爱之人不能厮守,因为自己从此阴阳两隔,现在你要表白?你想要快乐?   于是铃星闭上了嘴。   他听着自己的心跳轰鸣,真想心脏能自己跳出来,递给虞药,这样自己就什么也不用讲,不用听脑子里乱糟糟地吵。可他又残酷地想,就连自己的心脏也不属于自己,还属于被自己吃下的母亲,血肉混在体内,连心脏都奉献出来的母亲的遗物,铃星不能拿这个去表白。   那他还有什么呢。   铃星沉默着,像有把刀在他身体里生长,从内而外地割裂他,他无意识地咬着牙,竟然生生咬出血。   表白,是件如此艰难的事。   虞药虽然望着月亮,可心思都在铃星身上,他当然知道铃星的挣扎,虽然他不清楚原因。他明白铃星准备说什么,他沉默的原因在于,他在思考,如何才能不伤到铃星地拒绝。   必须拒绝啊。   毕竟要死了嘛。   铃星的沉默,是两个人的煎熬。   在这漫长的沉默中,乌云盖上了月亮,浓重的空气更加下降,刚才还勉强能搅动的空气,现在连动都动不了,闻一口便是风雨欲来的潮湿。   虞药愣愣地想,真不是个好天气啊,今天。   乌云遮住了月亮,铃星攥着的拳松开了,他杀光了脑子里叫嚣的声音,决定做个自私的人。   他攥了太久的手慢慢展开,指尖泛白,他慢慢地移向虞药放在地上的手。   很近了,虞药的手安稳地摆在地上,像是在等。   铃星的手一寸一寸地挪过去,他的食指走得尤其快,迫不及待地拖着其他部分,要奔向那边白嫩的他人的手掌,为此不惜背叛其他手指,或者手的主人,以及主人无边无涯的苦恼思绪。   到了。   食指就要碰到,铃星也开了口,他的嗓音如此之哑,把他自己都吓了一跳,像是快被捏死的人最后一声求救。   他说:“我……”   虞药的手离开了原地,他平平常常说道:“铃星。”   铃星的一切都被打断了。   他逃逸的食指,他伸去的手,他出口的字句,都停下来,全身心地转向虞药要说的话。   虞药说:“这么长时间辛苦你了。没有你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有你这样的朋友真是我三生有幸。”   铃星喉头滚咽了一下,像吞了刀片一样有些干涩。   虞药转头看他,笑了笑:“要不要拜把子?”   铃星的刀片还没有吞完,他只能转过头,慢慢吞。   虞药揽上他的肩:“不要嫌弃我嘛,你不愿意的话,可以不叫我哥哥,虽然我年龄确实比你大一些。”   铃星没有说话,他动也不动。   虞药又道:“好好好,那不行就同辈算了。你知道的,这种事我不太在乎的。”   铃星突然苦笑了一下,因为他脑子里开始嘲笑自己,笑得声音那么大,还把虞药之前的所作所为翻出来放给铃星看:熟练地拉近关系,巧妙地保持距离,轻飘飘地推拒,连抽开的手都是恰到好处,多么精彩的为人之道,铃星太笨所以不懂罢了。   那人怎么会不明白,他熟练地拦着自己的肩,稀里糊涂地说着逗人的话,自己不过看到过几次他脆弱的一面,便自以为是地认为捕捉到了不一样的东西,成为了特别的人,有了特别的羁绊,真是愚蠢。   嘲笑声那么大,笑得吵死了。   铃星站起身,走了。   一句话也不说,一个眼神也没有,他没那么厉害,学不会装不在乎,他也不够成熟,没办法体谅气氛。   随便吧,随他吧。铃星没有想法,什么也不在乎。   铃星回去。   回到哪里去?   不知道。   虞药望着铃星颓丧的背影,越走越远,消失在树丛中。   他还在望着,在黑漆漆的夜里根本连影子都望不见。   他想,如果铃星回来,那么就都告诉他,自己快要死了又怎么样,不代表剩下的这几天他们不能做几天伴侣,他们可以做好多好多的事,虞药活了这么多年从来没有做过的事。   那之后呢?   虞药自己问道。   那之后,虞药想,那么单纯的铃星,又将被孤零零地留下来。   虞药转回了头,埋在手臂里。   他偶尔会想汤一碗的离开对于自己来说是多么残忍,现在轮到自己在另一边,他头一次觉得离开的人也如此难过。   “师父,我该怎么办呢?”   虞药很难过。他似乎总是在奔忙,为了各种各样的事,为了各式各样的人,像在头顶悬了一把剑,他总是紧张着,如果他什么也不做,那么就会失去最重要的东西。就连在废仙期在东湖窝着,他也总是焦虑着,他生来就在逃亡奔波,成仙也是焦虑着,登神也是焦虑着,打仗也在焦虑着,就连还魂也在焦虑着。   好不了,没办法好。他好像过早地迈入了成年之后,就总是被撕扯着。   可是他难过的是,他真的很喜欢铃星。   即便这不是他的人生,这不是他的身体,前所未有地束缚着,他还是用自己的心喜欢上了铃星。这与他头顶悬的剑没有关系,是他难得的、明确的想要的人。   虞药低头念着铃星的名字,像个小孩子一样埋下头,揪着地上的草。   啊啊真丢人,他一边拽着草一边想。 第80章 风雨前兆   剩下的几天,铃星和虞药,互相躲避着。   权中天把大家聚在一起最后布局时,铃星和虞药站在桌子的两边,是对着的位置,但从头到尾,没有对视过。   林舞阳这边看看,那边看看,在散会以后又凑到了权无用身边:“又吵架了?”   权无用皱着眉头扒拉着自己的小包:“谁?”   燕来行也走过来,指了指虞药和铃星:“他们啊。”   权无用看了看,没什么表示:“算了,管他们干什么。”   燕来行一手揽着权无用,一手揽着林舞阳:“反正还有两天,不如今天我们大醉一场吧。”   权无用把他的手扒拉下去,整了整自己的衣服:“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喝酒。”   林舞阳把他的手扒拉下去:“麻烦你不要随随便便碰我,我这个人很矜持的。”   权无用和燕来行:“……”   燕来行松开了那两人:“话不能这么说,大战之后,说不定我们都归西了呢?今朝有酒今朝醉,也不枉我们结拜一场。”   林舞阳翻了个白眼:“你放心,你死了的话我一定年年给你上坟。”   燕来行转头看他:“那先谢谢你了。我要战死,那也是燕氏英雄,估计埋在本冢,你要去的话记得要带酒,顺便帮我照料一下我的白菜。”   林舞阳顿了顿:“什么白菜?”   “就是他在东湖那帮秃驴山下种的。”权无用插话。   燕来行笑起来拍权无用的肩:“还是权兄记性好啊。”   林舞阳凑上来:“你那白菜要是好了,我第一个吃。”   权无用终于收拾完了他的东西,抬头看燕来行:“不是说去喝酒吗?走吧。”   “好。”燕来行说着便抬头去张望。   “找谁?”   “不是还有两个人吗?”   林舞阳捂上了头:“那气氛……”   ***   他说的没错,五个人的气氛,非常差。   先走进包厢的燕来行稀里糊涂地坐了主位,其他人在他两侧对坐。发现了不对的燕来行想起身让给虞药,但虞药没什么心思,摆了摆手示意就这样吧。   但坐定了才发现,又是这样,虞药和铃星对着,权无用和林舞阳对着,又好死不死,这两个明显不会说话的人,坐得最靠近燕来行。   本来,那三人还想着,实在不行我们就自己聊,不管他们好了。现在这两人夹在中间,真是围棋上黑子断了白子的局。   权无用和林舞阳只对视了一眼就做出了决定,他们自顾自地聊天倒酒,忘记了燕来行。   燕大侠瞪圆了眼睛求救,并没有人要理他。   低气压的漩涡在某两人头上转啊转。   侍女们上齐了菜,倒满了酒,行了礼,辞去。   尴尬的桌子上,虞药拿起了筷子,夹了牛肉,吃进嘴里,才注意到大家:“你们为什么不吃?”   权无用笑笑:“师兄你先,你这么憔悴要多补一补。”   听了这话,铃星抬头看了一眼虞药,虞药正摸着自己的脸看权无用,露出了个笑容:“是吗?是不是瘦了?”   林舞阳诚实地摇了摇头:“脸黄。”   虞药:“……”   他伸筷子指了指:“行了,吃吧,少那么多话。”   众人动起筷子来。   铃星倒没有,他拉了酒盅,给自己倒上,燕来行一看也把杯子推了过去,朝铃星笑笑,示意自己也要。   铃星顿了一下,给他也倒上。   倒完铃星连盖也不盖,就把酒坛放在自己身边,又拿起自己的酒盅,一仰头喝了个干净。   虞药看了他一眼。   喝高了就热起来。   燕来行甩掉了他的大衣,一个劲地拽着虞药的衣服:“这衣服做工真不错啊,还写了个七字,这谁写的,真不错啊……”   虞药努力地把自己的衣服从他手里往外拽:“你第一次见吗?你喝多了吧。”   权无用正在对着林舞阳讲话,皱着眉头,举着筷子指着林舞阳:“我说你,没事招惹和尚干什么?”   林舞阳喝酒喝得脸红扑扑,瞪了他一眼:“管你什么事。”   权无用撇着嘴:“靠你真的是不识好人心,当你自己人才劝你的。”   林舞阳把头往桌上一埋,手臂揽过酒坛:“我不管,谁都别来管。”   权无用秃噜着嘴瞥他一眼:“我才懒得搭理你,这事完了你干脆出家去吧……”   “出就出……”   铃星一杯接一杯地喝酒,完全自娱自乐。   虞药推开燕来行的间隙,拿着筷子放了又放,最终还是夹了一块饼放进了铃星面前空空的盘子,装作不经意的样子,他小声说:“你也不要一直喝酒,多少吃点吧。”   铃星瞥了一眼,毫无表情地继续喝他的酒,从头到尾没看过虞药。   虞药啧了一声,转开了脸,继续推重新抓着他衣服的燕来行。   铃星碰了碰筷子,又放下了手。   几人就这么喝,居然也能喝倒。   虞药背着林舞阳,权无用扯着燕来行,铃星跟在旁边,月上三竿,几人踉踉跄跄地走在路上,影子拉得老长。   虞药抬头看了一眼,可真是明媚的天气。他看了眼权无用:“师弟,你酒量还不错啊。”   权无用瞥了一眼晕晕乎乎的燕来行:“马上就有大事了,还这么放松……”   他们沉默地走着,铃星喝了那么多,居然也毫无醉意,虞药转头看了他一眼,这小子酒量这么好的吗?   进了大门,虞药就踉跄了一下,林舞阳看着瘦,但也太重了吧,他靠着墙歇了一会儿。权无用拽着燕来行,送他先回房间。   铃星照旧平平常常地走路。   虞药正要再次感叹他的好酒量,就看见铃星迈步进门槛的时候被绊了一下,虽然很快扶着门站了起来,但明显速度慢了很多,站直之后,居然迈错了方向。   这时候虞药才发现,铃星根本就喝醉了只是晕乎着跟在大家后面而已。   虞药叫了个旁边晃悠的小修,让他送铃星回房间。本来被家主点名的小修还兴冲冲地来帮忙,看见铃星又踌躇起来。   虞药招手:“你送林公子回去。”   小修松了口气,接了手。   虞药走到铃星身边,伸手扶他,被铃星甩开。铃星根本没有认出他是谁,只是出于本能地不让人靠近。   于是虞药凑近,像在跟小孩儿讲话:“去哪儿啊铃星?”   铃星横着眼,看着他,眼睛却没有焦点,脾气很差的样子:“你管我。”   “哦好好好,”虞药往后退了退,指着铃星房间相反的方向,“去那边吧?”   铃星倔强起来,严肃道:“不。”   说着朝自己房间的方向走去,虞药摇摇头,跟上去。   虞药跟在铃星身后,铃星一进门就又绊了一下,虞药在他身后,一把扶住他。   铃星蹭地站直,表示自己不需要任何人帮忙。   虞药看着他,真是没意识的时候也这么警惕啊。   醉了的铃星分外倔强,让他干什么他不干什么,说是没醉吧脑子都成浆糊了,说真醉了吧手脚非常利落,比平时差不了多少,大概出自战斗少年的求生本能,永远保持警惕和利落。   虞药说不要点灯,铃星就点燃了蜡烛。   虞药说不要洗脸,铃星就洗了毛巾擦了脸。   虞药说千万不要睡觉,铃星抖开了被子就钻进去,立马闭上了眼准备睡觉。   虞药叹口气,吹了蜡烛。   铃星闭上眼,很快就睡着了。   虞药本想出门去,却停住了步。   他轻手轻脚地走了回来,坐在了凳子上,望着一步之遥的铃星,只是看着他。   明天之后,不知道在哪还有机会相见。   夜越来越深,明天越来越近。   虞药沉默地看着铃星的睡颜,这小子很厉害,不是一般的厉害,无论将来选择成为什么样的人,都必将光辉荣耀,无论之前有过什么曲折,都永远不可能剥夺属于铃星的那声名显赫的未来,虞药对此非常有信心。   自此为分水岭,两人必将迈向不同的境遇。   天渐渐露了光。   虞药都没有注意到自己看了一夜,不过这样看来,铃星确实睡着了。   该走了。   虞药站起来,朝门边迈了步。   他转回身,走了回来,蹲在铃星的床边,探出身子,凑到了铃星身边,轻轻地在铃星额头上吻了一下,他浑身颤抖起来。   又慌忙站起来,离开了房间。   铃星还没有醒。   ***   初八即是明日,铃星、燕来行和林舞阳被分去了其他地方,权无用和虞药留在权宅。这也是虞药和权中天安排好的,毕竟铃星在的话,献祭的事可能会有点麻烦,他们去别处还可以帮帮忙。   大家对这安排都没有什么异议,倒是铃星问了一句,要权无用跟他一起去。   权中天看向权无用:“你要去吗?”   权无用看向虞药:“师兄,我要去吗?”   虞药看向铃星:“为什么要无用去?”   铃星沉默一下:“也没有什么原因。”   虞药想了想这边的事务实在不少:“那还是让无用在这里吧,他在这里可以帮忙。”   铃星还想说什么,但被来汇报情况的权家其他人打断了。   来人越来越多,时间越来越近,大家都行动起来。   虞药和权中天把权无用叫去了单独的房间,向他摊牌,给他讲了绿线的事,交代了最后的必要步骤,献祭。   权无用瞪圆了眼,捂着嘴,不敢相信地望着虞药。   虞药和权中天给了他充分的时间反应,两人都没有说话。   权无用瞪了半天的眼,拉了一张椅子坐下来,还在消化这个消息。   虞药坐在他旁边:“抱歉突然这么告诉你,也没有时间让你反对了。我们告诉你是有原因的,当我献祭之后,恐怕会有散魂来争夺这个身体,右堂和左堂还有北海布防的事要做,因此你来负责这个,把身体还给左边这道绿色的魂。”   权无用还在失神。   虞药晃了晃他的肩:“师弟,你听到没有……”   权无用突然抬起头,皱着眉头一脸不解:“为什么?”   “啊?”虞药愣了。   权无用拉住他的两条手臂,很是用力,似乎有些迫切地看着他:“为什么?”   权中天咳了一声,觉得权无用太失礼了,出声叫住他:“无用……”   权无用瞥了他一眼,松开了手,倒也不再追问,只是道:“那便明日我来?”   虞药点头:“申时你来。”   权中天补充道:“从今天下午开始便已经有零散的妖兽来袭,想必今夜必不能歇,一直延续到明日。我们不清楚斥灌到底什么时候出来,可我们召唤的,只能在申时出来。这就意味着,我们需要扛到申时,到申时进行献祭,你到家主告诉你的地方去。”   权无用看了一眼虞药,点了点头。   虞药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肩。 第81章 幕后黑手   祥龙镇一夜未眠,北海各部也严阵以待。   攻击断断续续,先头兵集中在天上飞的和地上爬的妖煞,火袭城,石投门,虽然攻击不断,但得益于祥龙镇早有准备,以及权中天和权飞烟的奔忙,官兵和修士防攻井井有条,布防分五道线,通常的攻击不过三道便会被击散,偶尔冲过四道,却从没有到达过五道。   五道是最后一道线,虞药现在正在这里。   他看着地图,算准连接四界阵局的最后一点,这一点正在全家后山的夕雀台。   前日虞药和权中天商量许久,认为这个幕后黑手想必跟他们跟的十分紧,但却只在随后行动,从不曾越过他们直接去毁阵点。这就意味着,这个黑手并不清楚阵点的具体位置。清楚位置如何排找的,只有与乐厚详谈过的虞药。   因此,夕雀台这一点,虞药除了权中天没有告诉任何人。   等申时到,四界阵点:东湖无喜之地、南菱青一丈、西域讨饭庄以及北海陆家池,将相勾成阵,阵眼就在权家后山的夕雀台。   权家和宋家一样,都埋藏过煞种之残肢,封于夕雀台。煞阵成后,虞药献金丹,可得滔天自然煞气,灌输与残肢,使之复活,同斥灌一战。   这集自然之煞气存续有限,容不得半点马虎。   虞药站在房间里,算准时间再出门。   近中午时,断断续续的进攻终于停下,祥龙镇诸位反而更加紧张。   斥灌要来了。   正午太阳耀大地,却突然没入重重雾霭,天地之间顿染墨黑。   黑夜突然其来。   众人握紧了手中的刀与剑。   虞药推开了门,望着天空,凝重地抿着嘴。   灰云在天上搅动,搅散了这团浓墨,向天际延伸,一眼望不到头的压迫。   天空压下来。   一串黑色的鹭鸟呼号着自灰云间隙飞来,起身惨厉,疯狂地扑向地面。   前阵的权飞烟登高一挥:“低头!卧倒!”阵前兵将与修士躲进壁垒。   鸟越来越多,布满了天空,乌压压地向下砸来,叫声好像婴儿哭泣,尖利异常。飞下来撞在人身上,叨在人身上,铺天盖地地冲下来,直砸得人血肉模糊,叨得人破破烂烂。有些试图拔剑相抗,不过刚动一下手,百只飞鸟纠缠而来,啄去了他的眼睛,啃去了他的手指。一群鸟盖在一个人身上,不要多久,再飞开,原地便只剩了一具骨架。放火攻,黑鸟毫不收敛地聚群冲进火里,烧着火的鸟扇着翅膀跃出,烧得残破断翅如同地狱使唤,其喙滚烫,再一口刺穿人脸。   漫天都是,无边无际的黑色鸟。   满垒尽是人号哭鸟泣啼,打着滚的人在地上翻,抓住自己的背挠出血痕,生生剜开皮肉勾住内骨,尖叫着赶鸟,可黑鸟驱赶不散地疯攻。死鸟在地上抽出,被同类分而食之,连骨都不剩。   这只是排头兵。   黑鸟之后,大地突然沉默。   生还者尚未喘息,便听得土地轰鸣,一声凄厉的鸟鸣之后,地里有紫色藤蔓破土而出,似乎要刺破云霄。已死之人,残破尸首、剩了白骨的,只要是失了魂的,在这鸟鸣之后,瞳孔忽变白,被牵扯着站起来,抖落抖落身上皮肉,活动活动残破骨架,向昔日同袍厮杀冲来。   生还者抗击,但复生者已非常力,顶着旧友的脸,下着杀生的手。   节节败退。   一波未平,一波又来。   藤蔓贴地飞行,直直逼向守道卫士,有人来挡,便分出一道枝便捅穿来人,将他吊起,挂在枝头,其他枝桠分散前爬,如蛇一般扭曲突进,穿越一道,逼近二道。藤蔓行进如此,势如破竹之时,前伸的一条触角忽地被人斩断。   藤蔓抽了几下卷风立起。   挡在它面前的,是守二道的燕来行。   燕来行拔出剑,面前高耸的藤蔓,枝桠上挂满了尸体,像一个结出死人果实的参天大树。   燕来行摆正剑,一手示意其他人站好位置,望着这凶狠的藤蔓。   另一侧的二道,藤蔓同样遇到了阻隔,它的数千枝桠,被佛珠串紧紧捆住,一僧人念着佛经,紧紧控制着挣扎的藤蔓。   守二道的采微。   ***   虞药焦急地问门边的小修:“什么时辰了?”   小修回他:“家主,还不到时候。”   虞药回了房间,坐立难安。又捋开袖子看,红线早已突破黑色煞气之线,突飞猛进地布满了手臂,可虞药已经没有心思再管。   他正焦虑之时,有人推门进来。   权无用。   虞药转头看了他一眼便转回来:“有事吗师弟?”   权无用在门边站了一会儿,走近他:“师兄,我为什么不能去前线啊。”   虞药看他:“你有你要做的事。”   权无用朝他伸出手:“我看看,情况到底怎么样了。”   虞药顿了顿,把手递了过去。   权无用看着这道绿色的短线,摇了摇头:“那另一边呢?那红线。”   虞药愣了一下。   ***   藤蔓僵持在两处,却又在其他地方寻机突围。藤蔓之后,地里涌出数千跑兽,呼应着天上的飞禽,肆意踏戮着土地。   从藤蔓上挂的枝结中,涌动出什么生物。这巨大的生物,从藤蔓中挣扎出来,硕大的头颅上有几千颗眼睛,紧闭着随着头一起向外涌,一张尖齿巨口从藤蔓中一出来就发出一声厉喊,尖锐刺耳像极了求救的声音,叫得阵前人不由得捂住耳朵。   那怪物还在往外挣,有眼疾手快的一剑飞过去,不过碰到了它周围的屏障便被轻易的消融,化成一团烟气。   怪物挣出了一个头,还有另一个,数十个头颅数十张嘴上千双眼,哭喊着冲出藤蔓,那身体又长又硬,明明是人身,却像蜈蚣一样布满了手和脚,几千只列排在身侧,手脚并用地交错着将这诡异的身体从藤蔓中拉出来。   这怪物硕大无比,吼叫像是在哭泣,吓得阵前众人,竟然瑟瑟发抖。   怪物突地吐出一口火,这火落地,便生出密密麻麻的的火焰虫,扑到人身上便咬破皮肉钻进去,在人体内游走,咬噬血肉,破坏组织,留下排泄和卵,肉眼都能看到这火焰虫在皮下发着黄光涌动的轨迹。有人受不住扣咬着自己的皮肤试图把虫抓出来,直至将自己活活抓死也不见火焰虫。等火焰虫蚕食尽内脏之后,一群火焰虫便密密麻麻地从人肚腹处涌出,再散去其他人处。   怪物仍在吼叫,轻而易举地突破了二道。它的脑袋旋转着,不停地尖叫着,痛苦地向前行走着,他的叫声让人头皮发麻,那是唤醒通感的苦喊。   一个小修奋力地劈杀着来到身前的火焰虫,阻挡了百只朝他扑来的虫,偏偏漏了一只,那只从他手心钻进了手臂,他当机立断,斩了自己的小臂,扶着剑站起来,正好对上了怪物的一颗脑袋冲他嘶喊的声音。他在这声音里扑通一声跪下来,捂着头,挣扎着像前爬,后面跟来密密麻麻的火焰虫。   他努力地睁着眼,但还是在看见涌动的火焰虫时,绝望地闭上了。   就在他闭眼的时候,有人将他一把捞起,抱着他连跳两下,送去了后方,将他交给其他人。那怪物跟着他转过来,一声喊叫后,铺天盖地的火焰虫瞄准了这个方向,行军般地铺过来。   小修睁了睁眼,看见挡在他面前的男人双手一合,卷起火焰万丈,由地面袭去,赤红之火,将土地都烧得焦黑。   守三道的铃星。   火焰虫横死一地,湮灭化烟。   怪物嘶叫一声,数千双眼,骤然同睁。   战场整个晃动了一下,幽蓝色的天猛地震颤,战场上的众人像被剑穿了一下,在这目光下,感到一种席卷大地的绝望。   铃星踉跄了一下,跪倒在地,那数千双眼盯着他,哭喊冲他一人发。   铃星撑着站起来,他颤抖着,抬头望向怪物。   铃星唤来绞缭,握住剑刃,握得双手鲜血淋漓,又把剑甩开。   铃星将沾满血的双手交握,结印,周身浮起气旋,背后显出一个巨大的八卦阵,阵中两颗金丹,发着璀璨的光,铃星咬着牙,一脸痛苦,奋力握着手,低声道:“斗神。”   铃星的肉/体轰地一声倒下,在八卦阵中现出一只硕大悍兽,仙丹做一只眼,煞丹做另一只眼,展翅凌空,六臂持器,金气环绕,煞气涤荡,踏风而上。   守三道的铃星。   ***   虞药愣了一下,挂上一个勉强的笑容:“我有跟你讲过红线的事吗?我好像只跟你讲过绿线的事。”   权无用摊了摊手:“绿色的是献魂的那小子,红色的是权清风嘛。”   虞药没有说话,他喉头干咽了一下。   权无用笑嘻嘻地走去一旁,跳坐在了桌子上,翘起了腿,晃着脚:“哎呀,你不用这么惊讶,你不想问问我怎么知道的吗?”   虞药看着他。   权无用自顾自给自己倒茶,倒了一杯,随手把茶壶砸在了地上,仰头一口灌完,摊摊手:“不要这么看着我,一副很失望的样子,你多多少少也猜到了吧。看什么,想知道我为什么了解这么多?这还不简单。”   “我把你召唤回来的嘛,”权无用笑着,盯向虞药:“七金老仙。” 第82章 异心同门   权无用向前倾了倾身子:“怎么不说话?师――兄――”旋即自己笑起来,“你很喜欢别人这么叫你?你对同门是不是有什么执念?”   虞药平静地看着他,一句话都没说。   权无用摊开手:“好,那我告诉你吧。从哪里开始说起呢……”   虞药望着他:“为什么找我?”   权无用转过头盯着他:“权清风的残魂不是那么好压的,我要靠他的残魂引一些煞,总不能让他真的复生,就要找个比他强的金丹来镇主。权清风虽然不是个东西,但比他强的,同时还魂的金丹又不至于太强的,只有破烂金丹的七金老仙,你了。”   虞药皱了皱眉:“你知道我在哪里?”   权无用在桌子上坐了个舒服的姿势,有点得意的笑:“当然,我养了不少探地灵,再加上权清风之前的那些,大概能摸到个位置。本来我不确定你是七金老仙,看你符合我要的条件,以为你不过是个废弃仙人,随便召来的,没想到还中了头彩。”   “你听了我和权中天的谈话?”虞药推测道。   权无用点头笑:“权家发生的任何事都逃不过我的探地灵。”   虞药握了握右手:“权清风是你杀的?”   权无用点头:“挑了个好时候,春风苑下手,血染烟柳,真是有趣,想杀他的人那么多,还好我下手快。”   虞药低下头,不再开口,他的手摸向身后。   “我劝你不要动,”权无用看着他,“现在的你打不过我的,你右手封了权清风的残魂,我已经驯了这魂,不可能让你有还手的机会。不过只是没想到他生命力这么顽强,剩残魂了也想夺身。”   虞药仍旧不抬头。   权无用仰起脸看着屋顶,幽幽地叹了口气:“说实话,我这一路很辛苦的,装傻装的累死了,差一点就让铃星发现了。你本来也可以发现的,不过你没有。”   “杀了权清风以后,我终于可以开始我的计划了,铃星被锁在地下,煞种都在我手,小道小修不足为惧,北海已无战力。只可惜,权家的恶心程度超出我的想象,为了抵御来煞,竟然选择招回权清风,真他妈疯了。   我没有办法,只好选一个不在北海的废仙金丹来顶替,当天施了降魂咒,把你从东湖召来,阻断了权清风的复生,那没能献出去的魂和召回来没能成丹占主的残魂,各自锁在了你的手臂上,一开始只是个点,时间长了便能显出形状来。   本来我不知道你是谁,猜想你对北海没有情谊,敷衍敷衍权中天也就算了,没想到误打误撞你还是个七金,遇事反而更以拯救北海为己任,算是我的不幸还是幸运呢?不仅如此,还把人煞放了出来,给我一个措手不及。   但是就凭你们,也不可能阻挡,所以我本来没打算再管你们,没想到你居然还挺积极,不惜搞起联合,四处求阵。你说你有办法,我就告诉权中天愿意一起去。   在东湖你问到了方法,还记得吗?你写的信是我去寄的,我看过了,你还算留了一手,没有说出最后一阵点,想必也是有所顾虑,还怀疑过权家人。   不过无所谓,权家那些人什么水平我清楚得很,这个阵法比较难办,幸好我跟在你身边。我在的时候就已经留下了咒,我们走远以后,我才催发了咒,不至于引火烧身。   东湖的无喜之地,南菱的青一丈,我都派了鬼煞去攻击,这些鬼煞是权清风和我手里最好的那批。本来照我的想法,哪怕不能都毁了,起码也大伤元气,打你们一个阵脚自乱。来追踪的人我布的局更是精妙绝伦。很久之前我就跟着权清风去西域抓过煞,在那时就在当地那个树林炼过鬼煞池,后来离开了,便再也没用过。这次我去,加了催煞咒,就是为了对付来送信的人。本来都计划的很好……只是可惜了,东湖和南菱的人还挺能扛,硬是扛到了我们离开的时候。   烦死了,你们几个。”   权无用暴躁地抓了抓头发:“说实话,铃星早该杀了你了。在他面前我不能催煞,不然会被发现,只好在一个安全的距离催发,比如催你右臂上的残魂,把权清风的声音替换给你。我制造了很多这样的机会,但是人煞太让我失望了,他居然直到最后都没有杀了你,还他妈站悬崖上放风筝,真是恶心……”   权无用又突然笑了笑:“不过也没关系,还有最后的献祭。”   他跳下桌子,走近虞药。   “你现在要去夕雀台吧。”权无用笑得简直有些残忍,他慢悠悠地拔出了剑,“你要去那里献命。”   他的剑顶上了虞药的胸口。   “可你去不了了。”   虞药突然开口问:“为什么?”   权无用摆了摆手:“行了,不用来这一套。你一直不跟我说话,不就是想拖时间,等到了时辰,好打败我跑走吗?我都告诉你了,没用的。”   虞药往后退了一步,扶上了桌子,摸到了桌上的茶杯,趁权无用不注意,狠狠地向地上拂去。   权无用脸上一变,慌忙去接,夹着剑,双手捧着茶杯,将它稳稳地接住,不至于落在地上。他瞪着眼睛,紧张地手抖:“你怎么敢摔杯子,万一叫来人怎么办?!”   虞药平静地看着他。   权无用像变脸一样咧开嘴笑了,随手把杯子砸在地上,碎成一地粉末:“怎么样?装得像不像。”   旋即,他的脸猛地一绷,笑意遁去,恶狠狠地踩在椅子上:“妈的,我刚才摔了个茶壶,你有点脑子就该知道,外面已经没有你们的人了。”   虞药轻轻摇了摇头:“不是那个。”   “什么?”   他话音未落,虞药一手挥来飞镖,一个身形闪去了门边。   权无用闪开飞镖,摸了摸下巴:“哦,在这儿等我呢。”   虞药急忙拉开门,两具尸体却顺着门倒了进来,同时,一双手臂从他身后伸来,嘭地一声把门关上了。   权无用冰冷的声音响起来:“我都说了,你逃不掉的。”   虞药盯着那两具死尸,满是难过的表情。   突然,门外一阵惊天动地的咆哮响起来,镇山憾地,千里外也如同耳边吼。   权无用笑了:“看来,斥灌出来了。”   虞药一手肘捅向后面的人,却被轻轻松松地制住,他的右手臂也完全不听他使唤,整个僵住了。   权无用一把拽住他的手腕,将他甩在地上。   “申时了,你出不去,怎么办呢?”权无用笑嘻嘻地拔出剑,绕着他走,剑在地上呵啦啦划。   虞药终于摇了摇头:“你想怎么样?”   权无用无所谓地耸耸肩:“杀了你咯。”   “我是说,”虞药看着他,“为什么一定要毁了北海。”   “哦,这个啊。”权无用蹲了下来,摸着自己的下巴,一副有在认真思考的表情,“我就是……这么想,就这么做。”   他伸手捏着虞药的脸:“都现在了,我再叫你声师兄好了。我们都没有什么好同门,相逢也算缘分,假的就假的吧。”   说着一剑刺穿了虞药的心脏。   虞药哇地吐了一身血,就要倒下去,被权无用接住。   权无用把他拖到桌脚边,让他靠着桌腿,又抽出了一把剑:“放心,我会补刀的,你要是还活过来,可就太麻烦了。”   他这把短剑插在了虞药的腹部,这是准备横剖腹取丹的。   他还未动,虞药突然伸出了手握住了他的剑刃,用了最后的力气,虚弱地抬着眼睛:“为什么……回程……不……杀我?”   权无用想了想:“啊,什么?回北海的时候吗……”   短剑捅进了虞药的腹部,划得虞药满手是血,但因为失了控制,并没有拿开,刀划过他的掌心,站了一身血向腹部没入。   权无用无所谓地耸耸肩:“不想杀就不杀咯,反正都要死,早晚有什么差别,你问这个干什么?”   虞药的嘴在轻轻地动作,像是在嘟囔着什么,听不清。   权无用把手上的血在虞药身上蹭了蹭,把耳朵凑近他嘴:“什么?你说什么?大点声。”   虞药居然还真的把他气弱游丝的声音抬了抬。   “算了吧……师弟……走吧……收……手吧……”   权无用站起来,又蹲下来,把插进虞药腹部的刀转了个圈横过来,划开了他的肚子,虞药闷声喘着,他还活着,真是太疼了。   权无用咬牙切齿:“我不是你师弟,假的不要当成真的!”   虞药的腹部被剖开,血肠流了一地,他断断续续抽搐着,眼睛闭不上,太疼了,真想立刻死去。   权无用在肉肠中翻找,看见了一颗发着点银色的烂珠子,便伸了手进去翻。   濒死的虞药疼得尖叫起来,他的心脏居然还没有完全停止,长剑一把插在上面,腹部又血肉横流,他不受控制地哭起来,可怜地抖着。   权无用停下了,看了一眼虞药。   权无用慢慢地伸出手,摸上他的脸,擦掉了他的泪,滑到脖子上,扭断了他的脖子。   虞药停下了挣扎。   权无用低头看自己的另一只手,还在血肉里卡着,那颗珠子滑去了深处。   他停了一会儿,什么也没想,一动也不动。   然后他站了起来,把剑拔/出来,朝门外走去。   他沾了一身血,路上碰到了来接虞药的权家人。   权无用笑了笑,想虞药可真是准备周全,交代了自己负责,还是准备了其他人。   可是又有什么用呢。   权无用拔出剑,对准权家人。   没来由地,他突然想起虞药问他的问题。   回北海的时候为什么不杀虞药。   为什么呢?   那晚,流水静悄悄地流,树枝静悄悄地晃,虫鸟花草小心地吹奏与摇曳,什么都不曾改变,安静的就像时间停了一样。   死气沉沉。   权无用望向火堆,抬起的手已经牵动了火苗,只要一划,火种便化利刃直穿身边这个正在睡觉的男人。   他准备好了。   虞药翻个身,连眼睛都不睁,懒洋洋地叫他:“师弟,扑个火。”   权无用顿了一下,突然想,什么时候都可以杀,不差这一会儿,不差这一晚。于是他叹了口气,站起来,扑灭了火,躺去了虚假的同门旁边。   虚假的同门师兄给他分了分毯子。   此刻权无用握紧了剑,又对上了他的同门。   同门们紧张地问家主怎么样了,为什么权无用满身是血,出什么事了,需不需要帮忙。   权无用说,没事。   拔剑杀光了面前的同门。 第83章 悬而待决   权中天从四道冲来了三道,铃星正坐在地上,旁边的人正在给他包扎。   铃星脸色苍白,他身后倒了一只巨大的怪物,满地都是死了的妖虫,战场上寸草不生,涤荡一空,不管这里曾有过什么草木活物,现在放眼全是焦黑荒芜的土地。   权中天看着这惨状愣了一下,才快步走到铃星旁边:“斥灌出来了,逼近了四道。”   铃星抬了抬眼:“我听见了。”   权中天舔了舔嘴唇,压低了声音:“家主在吗?”   铃星摇头:“他不是在权家吗?”   权中天站了起来:“好,知道了。”   铃星却叫住他:“他不见了吗?”   权中天转身欲走:“放心。这里拜托你了。”   铃星挣扎着站起来:“喂……”   权中天已经离开了。   二道的燕来行情况也不太好,在斥灌出来之后,他们这边的受压倒是好了很多,终于有空坐下来处理伤者。   采微的白僧袍上染上了血,倒是没受什么伤,在屋内走来走去。   靠着墙休息的燕来行有气无力地问他:“你找谁呢?”   采微停住了脚步,捻着他的佛珠:“没有。”   燕来行随便翻了块布擦剑,一道抹下去,布块浸透了血,他抬头看采微:“大师,别找了,他什么都不会,这会儿估计在五道吧。”   采微点了点头,转身去别的地方帮忙,燕来行在他身后笑:“别忘了念阿弥陀佛啊大师……”   采微并没有理他,但是燕来行自己说完挠了挠头,啧,都怪自己跟权无用学坏了。   斥灌出土于四道,其他线的人在休整后,齐齐向四道出发,面对最后、最危险的妖煞。   按照原本的计划,牵制来煞许久的三道人处理周围妖煞,真正的攻击将在五道内召唤出新煞与斥灌搏命。   东西南北四地,申时阵点已启,跨越千里的高耸光柱在四界骤然打亮,天地通气,日月震颤,天地煞气指向五道内,夕雀台处,只等狂煞出土。   但夕雀台一片安静。   权无用翘着腿坐在台中央,周围尽是权家死尸,他一口一口地咬着苹果,看那来自四界的汹涌煞气汇聚在夕雀台,找不到载体,在附近晃着。   晃不了多久就散了,这种东西有时限的嘛。   权无用笑起来,把吃完的苹果核随手扔下高高的夕雀台。他低头看着果核滚在草丛里,被卷来的煞气裹住,燃着白色的火焰烧了个干净。   权无用把手在衣服上擦了一把,站了起来,这附近煞气太重,他光是坐着就受不住了,还是去别的地方避一避好。   去找谁呢?   去找铃星吧,省得他到处跑。   铃星确实打算跑动。   他到了四道以后发现事情迟迟得不到推进,自然去逼问了权中天,权中天并不愿意告诉他,还说权飞烟回去看了,有消息一定会通知。   燕来行也劝铃星,不要太激动,权右堂很忙,让铃星冷静一点。   铃星压下满腔愤怒,他很烦躁,一个人进了房间,又坐立难安,叫来了冥火,让它回一趟权家。   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可现在大家都太忙了,打扰谁都不会有答案,铃星自己也在等恢复精力便去四道抗击斥灌。在这之前,他还是决定脱离阵地,去看一下权家到底出了什么事。   他正准备出发时,权无用推门进来了。   权无用慌慌张张地冲进来,跑到他面前:“不好了!不好了!”   铃星一把抓住他:“怎么了?”   权无用一手拍着自己起伏的胸口,一手倒了杯茶咕咚咕咚地喝。   铃星皱起眉头:“喂!”   “哦,对对。”权无用停下来,看着铃星,“师兄那边被袭击了。”   铃星一听就要往外走,被权无用拉了回来:“放心吧,飞烟师叔已经把他们赶跑了,现在没事了。”   铃星又问:“那煞阵怎么迟迟不起?”   权无用坐了下来,又给自己倒茶:“不用急,飞烟师叔去了,应该马上就好,你还是养养伤等等去四道吧。”   铃星转头看他。   权无用自顾自地喝茶。   铃星走到他面前,歪了歪头看他:“权无用,为什么他们要你留在权家?”   权无用摊了摊手:“我怎么知道?可能因为我是权家人吧,你知道,自己人嘛。我没有别的意思啊,你们都挺好,只是多少还隔着一层不是吗?说起来……”   铃星伸手压在权无用肩膀上:“你们权家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们?关于这个阵的。”   权无用停了一下,低下头:“这个……你还是去问师叔吧。”   铃星松开手,往后退了一步,盯着权无用。   很久都没有说话。   权无用抬起头,摸了摸自己的脸:“怎么了吗?”   铃星看着他,慢慢地开口:“我只是在想,上次我问你权家的事,你也是推到了权中天和权飞烟身上。”   权无用愣了一下:“什么意思啊?”   铃星目光沉沉地看着他:“你……”   权无用挑了挑眉毛:“什么?”   “不太对劲啊。”   权无用委屈地塌了塌肩:“煞星你真的假的,现在这种时候你还搞这一套,兄弟阋墙啊……”   铃星盯着他:“最早注意到,还是在无喜之地。那时候和尚递过来的佛珠明显是要攻击我的,我本以为那是佛家咒,可是那咒是黑色的,佛家的是金色的,因为有些怀疑,所以我什么也没说。然后就是青一丈的时候,虞药让你来我身边的时候,你撞到了墙,墙上游走的煞咒碰到人都是避开的,可偏偏对于你的手,它们游了上来。”   权无用沉默地看着他。   铃星继续:“然后就是笛燕,他不会对陌生人表示好感的,更不要提在你头上转了。其他的就多了,在西域鬼煞林的时候,救你的时候你还醒着,让你救人你就昏过去了。虽然你一向不喜欢管别人的事,但强硬地忤逆虞药那还是第一次。我猜,西域的那个鬼煞林,跟你有关系吧。”   权无用眨巴眨巴眼睛:“你想说什么。”   “我怀疑过是虞药手臂上的权清风残魂搞的鬼,但即便封住之后还是出了鬼煞林的事,让我转移了怀疑目标。”   权无用深深地吸了口气,又幽幽地叹了出来:“所以……他叫虞药是吗……”   铃星看着他。   权无用又问:“这就是为什么在分队的时候,你要求我跟你一起?为了看住我。”   铃星默认。   权无用挑了挑眉毛:“那为什么放弃了呢?”   铃星看他:“你不是跟他一起回的北海吗?”   “哦。”权无用做作地长长哦了一声,“所以你觉得,如果我跟他一路都不杀他,以后也不会把他怎么样咯?那如果我在路上动了手呢?”   铃星摇了摇头:“绞缭跟在你们后面。”   权无用笑起来:“为了照顾他,你还真是费心思啊,煞星。”   “所以,他现在在哪儿?”   权无用却好像没听见他说话,只是自言自语:“我说你们啊,一个个会不会都对自己太有自信了,一次不下手,难道就以后也不会下手?不要那么幼稚好不好……”   铃星听了这话,脸色都变了。   权无用恶狠狠地笑:“真够废物的啊你们俩,怀疑怀疑就算了。他有同门情结,不愿意相信他猜的事。你呢?你这么多年可真是没长进,忙着谈情说爱啊?可惜了,你抱着尸体亲吧,就因为你无端的自信,自己觉得安全,你那废仙现在都凉透了!”   铃星动了一下,权无用一挥手,满地爬出煞气紧紧地缠住铃星的手脚。权无用拔出了剑:“你没那么容易杀得了我。”   但铃星并没有想要动手,他一震气,周围灰煞尽数退去,他脱身之后从窗跃出,急速奔离,连头都没有回。   权无用想要追,却见他的灰煞各个掉转头,挡在了他面前。   权无用往后退了退,挥剑斩下了煞。这些零散煞,最容易被高阶煞吸引转变。   他斩煞的时候,燕来行正好推门进来:“铃星兄弟……”   燕来行看见权无用愣了一下:“权兄,你那边的事办完了?”又一看权无用正在斩煞,二话不说拔剑帮忙。   煞除完,权无用收了剑感谢他,燕来行摆了摆手:“你跟我还客气什么?这煞怎么回事?”   权无用皱了皱眉:“铃星他……”   “哦对,他去哪里了?”   权无用摇摇头:“他回权家了,不听安排,还派出煞种,恐怕二心……”   “权兄,”燕来行开口打断他,“铃星是过命的兄弟,他要回权家,一定有他的理由,我们先做好这里的事吧。”   权无用哼笑了一声:“知道了。”   他们离开,和其他休息了一段时间的人回合,一起去向四道。   在四道里看见一个跑来跑去照顾伤员的身影,是林舞阳。   燕来行抓住他:“你来这儿干什么?你又什么都不会。”   林舞阳白了他一眼:“我呸,你才什么都不会,老子会洗伤口,你连脸都不会洗。”   燕来行完全不生气,反而凑近他耳边:“哎,和尚来了。”   林舞阳忙得要死,根本没有反应过来:“和尚来了管我什么事,尼姑来了我也不管。”   说着就快步,去给人送绷带。   乱糟糟的伤员和战场混在一起,燕来行回来包扎伤口就又拔剑上前,离得近也方便,只是累得要命,剑都卷了刃,。   有人呼喊着找人来帮忙,林舞阳冲过去,看着烧毁了半个身子的修士一阵心疼:“怎么回事,三道这么激烈?”   那人摇头:“这是五道送来的。”   “五道?”林舞阳吃惊,“那不是最里的道吗?”   燕来行也转身看来,权无用也转头看去。   那褥上垂死的修士抬了抬眼,看见了权无用,嘶地抽了一口气,颤巍巍地抬着手臂指向他,一下子倒了下去。   周围照顾的人扑上去:“怎么样?”“还活着吗?”   最近的护理站直了身,擦了擦汗:“还好,没事。”   权无用平平淡淡地看去,摸上了自己的剑,眯了眯眼盯向他:“是吗。” 第84章 绝地还生   褥子上的人疼得挣扎起来,几个人才把他按回去,那人挣扎不为求生,只是张着他满口血的嘴,愤愤地盯着权无用,要说些什么。   林舞阳凑到他耳边,仔细地辨别着。   权无用一步步地走过去,那人的嘴唇越发颤抖,伤痕累累的手臂直挺挺地指着权无用,林舞阳抬头看权无用:“要不你来,是你的同门。”   权无用点点头,把跪趴在那人旁边的林舞阳从地上拉起来,自己坐了下来,一手撑在那人头顶的地上,俯下身:“大点声。”   那人用尽了力气抓住权无用的领子,咬出了个字:“是……”   他的另一个字,在脖子上爬上一圈圈灰色煞气之后,断在了自己的窒息中。   林舞阳一看不对,一把拽起权无用,自己又扑上去,听着那人的胸口,听不见心跳,他慌忙坐起来,擦了把汗,余光瞥到了一缕逃窜的灰色。   “这是什么……”他试图伸了伸手,那灰色被他碰到,转而咬了他一口,便要侵身而上。   危险之时,燕来行冲过来,拔剑而挥,剑气驱赶了这灰色的煞气。   林舞阳看着死去的小修脖子上一圈圈的勒印,抬头看燕来行:“刚才那煞气难道……”   燕来行也沉默起来。   林舞阳转了转头:“铃星不在吗?”   燕来行摇头:“他不在,他在也没有理由做这种事吧。”   林舞阳同意:“也是。难道是家主说过的,一直跟着我们的人?”   燕来行出奇地沉默了,他仍旧盯着那煞气褪去的痕迹,和铃星的煞气不一样,这些煞气,来去有踪,他倒是也见过,只是……   燕来行慢慢地摇了摇头:“家主从来没说过有人跟着我们,他只是说,那人跟我们步伐一致。”   林舞阳愣了一下:“什么意思?”   燕来行指了指这人的手臂:“他刚才想说什么?”   外面陷入了新的火攻,顿时嘈杂起来,又有新的伤员运进来,休息的人顶上去,来往喧闹。   可这三人附近,一片诡异的安静。   在难捱的沉默后,燕来行和林舞阳,缓慢地抬头,僵硬地转向权无用,看着他。   权无用对着他们满脸的期待,不小心笑了:“怎么,还不敢猜?”   林舞阳扑通一下就松了劲,坐在了地上,捂住了自己的嘴,燕来行仍旧没动。   出去帮忙的人越来越多,这道线马上就要保住了,呼喊着大家继续。   权无用撇了撇嘴,转身朝门口走去。   燕来行拔剑横于他脖颈处,语气有强压的颤抖:“你不要乱动,事情完了我们再说。”   权无用头都不转,冷笑一声:“就凭你。”   说着,地面涌起灰色雾气,化成鬼煞,替他堵在了门口。欲冲出去帮忙的人被这一堵,停下来转头,看见了手指缠着万千灰色细线的权无用。   权无用抬头一笑:“不用去外面死了,就死在这里吧。”   他十指一动,细线拽着灰色雾气舞动奔驰,将四道避壕内的人各个缠上,再分别夺命。   燕来行一看便知等不及,一剑挥下却挥了个空,权无用早已没入在灰雾里。燕来行拉起林舞阳:“走,去贴着墙站。”   他们在灰雾里穿梭,偶尔听到有人的惨叫,燕来行便挥剑去帮忙,但只要迈步便迈入更深之暗,迷不得途,只好退回。他把林舞阳安置在墙壁,定心挥剑,剑气卷起灰雾,将灰雾搅散,面前视野总算清明。可没想到,刚清明了一下,便有灰煞化剑而来,笔直地朝他疾驰直射,他竖剑堪堪扛住,在地上退了好几步才定住,但那灰煞剑便倏地化烟而散,转而化成飞镖,四面八方袭来,燕来行舞剑而御,堪堪招架。   突然灰雾被一阵金光驱开,金光中间,正是几位僧人持珠念咒,咒化实形,自口中出而成金符,飞去击退灰雾,将壕内照回清明。   灰雾散去,地上除了能过招的燕来行和他身后的林舞阳,以及几位赶来的僧人,再无一活人,连伤者也未放过。   权无用坐在角落的椅子上,悠哉地喝着水。   燕来行不敢置信地望向权无用,僧人们站在了他旁边。采微转头看了一眼地上的林舞阳,但林舞阳也不敢置信地盯着权无用。   权无用站起来,掸了掸衣服上的灰:“看什么?”   燕来行四下转头,看这满地的死人,他们不过是想出去尽自己的职责,守卫自己的家乡,却被自己人不明不白地捅了刀。   燕来行看权无用,他说这话的时候都觉得心痛:“你到底想干什么?”   权无用眯了眯眼:“收起你那悲哀的脸吧,还有什么要说的,无非就那一套。”   采微上前一步,挡在了他们前面:“无须赘言。”   说着,禅杖立地,生根化金佛兽,吼叫着朝权无用扑去。   燕来行急忙伸手:“大师等等……”   他话音刚落,金佛兽一口咬上了角落里的权无用。   却咬了个空。   燕来行的身后有人轻轻叹了一声:“你太天真了。你们都。”   一剑便捅向燕来行的心脏。   林舞阳尖叫着扑上来:“小心――!”   他一把将燕来行推开,两人一齐滚在一旁,但权无用的剑也转了弯,再次朝燕来行刺来。刚坐起的燕来行扶着地,回过神便看到这冲来的剑锋,躲不及。   他躲不及。   但却被一个瘦弱的身影挡在了前面。   林舞阳几乎是爬过来挡了这一剑。   直穿过腹部,剑尖沾着血,滴在了燕来行的手上。   权无用愣了一下。   他拔出了剑。   林舞阳倒了下来。   倒进燕来行的怀里,燕来行沾了满手的血,颤抖着抱着他。   权无用还在发愣。   他缓缓地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   他的手,在抖。   他退了一步,攥紧了拳,看了看必死的林舞阳和失神的燕来行,转身冲开灰煞,想一跃而出,却被后面的僧人阻挡。   燕来行抱着林舞阳,慌张地不知道该怎么办,抖个不停,仿佛将死之人是他一样。林舞阳血也不吐了,没有气势地翻了个白眼。   燕来行喃喃道:“对不起……”   林舞阳想再翻一个白眼,却动不了,燕来行一边哭一边自言自语:“上次没让你摸我的剑,对不起……倒也不是不让你摸……你现在要不要摸一下……”   燕来行满脸泪地伸手够了自己的剑,非要塞给林舞阳。   林舞阳颤抖着伸手,掐了燕来行的胳膊一下,疼得要死还是说:“你妈的……你就说这个……”   他的手落了下来,一想到他的最后遗言是这个他就想哭。   那边正在对抗权无用的采微终于注意到了林舞阳的伤势有多重,他松开了结界,不顾周围僧人的喊叫,一跃跳下来,朝林舞阳跑去。   高僧语气沉沉:“采微!”   采微不闻不问。   权无用最后转头看了一眼,挣开了结界,跃了出去。   采微跪在林舞阳旁边,看着林舞阳苍白失血的脸。   林舞阳说不出话来了,可他在采微来到的时候眼睛还是亮了一下,他颤颤地朝采微伸去手:“我……我……”   他没有力气,采微看起来又是那么遥远,他沾满血的手,似乎总也够不到那雪白的僧袍。   采微突然攥住了他的手,血把白袍染红。   “林舞阳。你的名字。”采微看着他说,“我记得了。我不会忘的。”   林舞阳濒死的灰青色脸庞上浮上了红润的颜色,嘴角弯了一下,还有话想说。   但很快死去了。   燕来行一声抽泣,俯下身子哭起来。   采微攥着冰凉的手,迟迟没有动。   ***   铃星冲进权家,在满地尸首中一路前进,终于到了虞药的房间。那门口堆了几具尸体,站着两个小修,正悲哀地望向里面。   铃星颤抖着走过去,权飞烟的弟子正在给虞药盖上白布。   铃星上前一把拉住他:“你干什么?”   那弟子也瞪着红通通的眼睛,推开铃星:“埋死人,你看不见啊!”   铃星瞟了一眼白布,晃得他转开了眼:“权飞烟呢?”   弟子摇晃着站起来,扶着桌子站好:“总有人要去献祭的吧。”   弟子告诉铃星献祭的事,铃星低头看着那白布。   “喂,”弟子叫铃星,他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才接受了现实,“我不管你有多难过,该做的事总还要做的,我师父也是……”   “你师父不行。”铃星直白地告诉他,“煞气你们扛不住的。”   那弟子一惊,拉着铃星的衣袖:“那你说怎么办?”   铃星疲惫地甩开他的手:“不知道,一个一个试吧。”   弟子不依不饶地拽着他,铃星抬起头,他冰冷的眼神吓退了那弟子。   “出去。”   “可是北海……”   铃星看了他一眼,冷笑了一声:“北海跟我有什么关系。”   那弟子咬着牙看他,末了带了狠意笑了笑:“好,既然这样我等也没有什么好说了,苦了家主这历程辛苦。”   那几人甩袖离去,继续去别处拯救北海去了。   铃星呆呆地看着这白布,看了一会儿,慢慢地坐了下来。   屋外斥灌咆哮,毁天灭地,祥龙镇后就是北海,北海过后就是四界,召来其他上古煞,打吧打吧,打得睡着了的四界醒过来,打得闭着眼的天宫吓起来。   打吧打吧,管我什么事。   铃星伸出手,轻轻地拽下了白布,看到了虞药的尸体。   铃星强撑的壳突然一下就碎了,他转开了头,浑身颤抖。   见了那么多死人,为什么还没有习惯呢。   铃星转过身,铺天盖地的绝望把他包围,他只觉得头疼,他想要忘记这一切,说不定再回去塔底,不抱有希望的平静,虚假地平和。   他几乎要动起来,回去塔底。   不管这一切,就回去待着吧。   绞缭在他旁边跟着。   铃星突然顿住了,他转头看了一眼绞缭。   又转头看了看白布。   有了个大胆的想法。   他奔过去,掀开白布,看见了开肠破肚的腹部,他犹豫了一下,咬着牙,将手伸了进去,在快要流光血与肠的腹部翻搅。   摸到了什么圆润的东西。   他把手拔出,拿过绞缭,对着那地方,狠命地捅进去。   他听见那东西破裂的声音,手顿住了。   难道错了?不可能啊,七金老仙的金丹是这么成的啊。   他咬紧牙关,继续对准了捅,那金丹似乎裂的更重,但铃星没有别的选择,他只能走到黑。   那裂痕声音越来越重,就剩一下便要裂开了。   铃星抖着的手没有停,赌一把,只能赌一把。   裂声停下了。   同时,捅上金丹的绞缭,每捅一下便短一寸,在与金丹的对峙着消融,那金丹更显强硬,与绞缭抗衡。   捅剑愈发艰难,铃星周身浮现煞气,咬紧牙对着金丹用了十二分力,手上磨出了血。   绞缭乍泄黑光,剑刃一寸一寸消去,直至最后,剩了剑柄而已。   铃星甩开剑柄,卸了力坐在地上喘,等着那金丹乍现银光,修补身体,重回人间。   但什么都没有发生。   铃星急了,他扑过去看尸体,前前后后地翻着,一颗暗色的丹还是在,但人却没有要醒来的痕迹,仍旧死着。   倒是那红线渐渐地占了半边身子。   铃星疯了似地翻着腹部,把那暗丹拿了又放,放了又拿,无论怎么样都不能使他重焕光芒。   死了吗?   这次死透了。   赌输了,赌输了……   赌输了,赌输了……   铃星颤抖着,手还在翻,仿佛他只剩下这个了……   突然,他的手腕被人攥住,有人轻轻地说:“你这么翻,等下就不好救了。”   铃星愣在了原地,他从没听过这么好听的声音,像流过一汪春水,那么温柔平静。   他愣愣地转过头,慢慢消散的银光里,有个仙人正在看他,金鹤白衣,眼眉桃橘红,额头三片红色花瓣,拉着他的手。   仙人冲他笑笑:“没事了。我回来了。” 第85章 银龙再临   虞药轻轻拍了拍铃星的肩,示意他站起来。   铃星愣愣地盯着虞药,照他的意思站起来,虞药便蹲下来,手指点着地上的尸体,把肠子塞回去。还拿过绞缭,绞缭在他手里重新生成剑刃。   他一边做着,旁边铃星的目光一边灼灼地看过来。   虞药点上手臂的绿线,绿色的线迅速生长缠绕,包裹住了身体,同红色的相斗,虞药牵着红色的线,将它拽出,放在了一旁。绿线占身之后,虞药将真气渡给那枚暗色丹,使之焕发了光芒,自行修补起来。   虞药做完这一切,旁边铃星的目光还是非常炽热。   虞药摸了摸自己的脸:“怎么了?”   铃星看着他:“你长这样啊?”   虞药点了点头。   铃星也点了点头:“好看。”   虞药:“……”转开了脸。   地上的人逐渐苏醒,慢慢地睁开眼,看见了这个陌生的男人,以为早已经献命的自己,望着面前的两人,看向铃星:“煞星,你也死了?”   虞药站了起来:“好了,该去夕雀台了。”   铃星跟着他站起来:“我也去。”   地上的男人还没有搞懂状况,扶着地坐起来,摸自己身上,没有什么伤口。低头看地上有条红色的细线,朝自己爬来,他随手接了一下,那红线扑上他的手臂,迅速就缠了上来。   “这什么……什么东西……”他挣扎着往下甩,但根本甩不掉。   门咚地一声被推开,铃星快步走进来:“差点把他忘了。”   说着拉过男人的手臂,将红线扯出扔在地上,吸了些真气的红线渐渐化出了人型,权清风的声音响起来:“哈哈,没想到……”   他话音没完,就被铃星一脚踩上,将魂魄泯灭。   铃星看也不看,又很快离开了。   ***   夕雀台上,试图吸收煞气的权飞烟站在台中间,早已七窍流血,硬扛着咬紧牙关,身上伤痕累累,迅速地苍老消瘦下去,像剩下一张皮,权中天紧张地看着他。   虞药冲进夕雀台,将奄奄一息的权飞烟接下,跃出了台中央,放在了地上。二话不说,转身又去。   权中天上下打量一下,便对他的身份有了数,伸手拦住他:“老仙已尽献力,剩下事交给我权家人便可。”说着便要自己上,原来早已安排好顺序,在旁等待多时。   可权中天却被铃星拦下,铃星看着他:“你们不行,扛不住的。”   权中天转头看虞药,虞药笑了笑,径直走了上去。   权中天担忧地望着:“那他可以吗?”   铃星很严肃:“不一定。但还有我。”   权中天愣了一下,对着铃星张了张口,什么也没说,铃星只是望向台中间。   几道剑打着旋地朝台中间飞刺,速度极快,穿过煞气阻隔还有一把直瞄向台中央的人。铃星猛地跃起,一脚踢飞了来剑,那剑插在了使剑之人脚下。   权无用。   铃星挡在前面,交代权中天:“不用管这里,这里有我。”   权无用笑了笑,朝台中央看了看:“你要这么说,那里面就是他了……”   铃星不语,看着他。   权无用不看台子了,他转心地看向铃星:“煞星,你就为了这个给祥龙镇当狗的吗?”   铃星一脸平静。   权无用往前走了走:“我以为像你这样的人,起码会理解我。”他摇了摇头,叹口气,“不过可惜了,你就像权清风说的,没有长进,一点都没有。”   铃星呼来绞缭。   权无用皱着眉:“别人就算了,我想知道你为什么这么做。你跟我有什么差别吗?你还不如我……不对,你还是比我的状况好一点……”   铃星没有回答他,却问:“你能召唤斥灌,却不能控制他,不惜靠引入斥灌给北海引来大灾。你也不为了夺权,也不是为了争利,你又为了什么?”   “为报复啊!”权无用两手一摊,瞪着眼笑起来,“我啊,受够了祥龙镇和北海了。权清风虽然是个贱人,但有些事他说得倒也不错。”   “你为什么不恨权清风。”   权无用挑了挑眉:“以前恨过阿,杀了他以后就好多了。啊对,是我杀的他。”权无用眼睛几乎放出光来,笑得十分愉悦:“快,问我为什么。”   铃星平静地问:“为什么?”   权无用有些兴奋,他挥着手:“因为没意思,这些都没意思。”   铃星看着他。   权无用摸着自己的下巴:“对吧。我对权清风的厌恶比不上我对北海厌恶的十分之一。北海这些人,以为煞是我炼的时候,对我百般刁难,从来不听我的说法,自顾自地定下罪状,然后专心地恨我,冠上大义的名号,至于我是谁,做过什么,都不重要,只要能当好一个他们心中的恶霸就足够了,只要他们能借着正义的名义恨我就够了。等到权清风出来说是他炼的,冠冕堂皇地说是为了北海,那些人呢,各个开始找说法,找借口,四处宣扬‘驯煞以防煞’,之前声讨我的人摇身一变写起了歌功颂德的诗,我呢?就应该受了这么多欺压,然后自己忘掉吗?”   权无用摊了摊手:“我不同意。廉价的正义,不需要去分辨真伪,因为惩罚不会落在个人头上,就凑在一起对着‘恶人’发泄愤怒,倾倒愚蠢和情绪,他们也配正义?也配被守护?这种地方,烂掉算了!我要看他烂掉,烧毁,破碎,让代价落在每一个人头上,他们才能学会,才不会聚在一起装好人。”   权无用望着他:“我错了吗?你也见过北海人,这些懦弱的小人,在危难中就寻找英雄,安全时就要拉英雄下神坛,自以为聪明的耍嘴皮子,说什么言为刀笔为剑,说的自己好像将军侠客,可说到底,不就是弄几个字,玩些杀人诛心的把戏。阴搓搓地演肮脏的戏码,不是拽上正义的名字,就是扯起谁比谁可怜的苦情卖弄,往他们成就的人身上泼脏水,直到能保护他们的人没有能力伤害他们。你告诉我,这有什么意思?”   铃星笑了,他摇摇头:“你自己能听见自己说话吗?”   他握紧了剑:“你到底是见过多少个北海人,才总结了这些东西啊。”   权无用眯了眯眼:“见多少算够呢?我已经见得够多了。”   铃星点点头,举起了剑:“我也觉得我见得够多了。你说的没错,我们俩是挺像的。但是你既然可以因为一些人选择毁灭北海,我也可以因为另一些人选择站在你对面。”   权无用皱起眉头。   铃星剑指着他:“在我面前死去的人,都是为了守护重要的东西而死的。那么侥幸活下来的我,应该继承他们的意志。要战,也必将为北海而战,不是你这边。”   权无用冷笑了一声:“你真是没长进,看来俗人缠的你太久了。”   铃星不耐烦了:“废话少说,打吧。”   夕雀台中央传来一阵痛苦的喊叫,铃星慌忙转过头,权无用摸了摸下巴,森森地笑:“哎呀,看来你的宝贝扛不住了。”   铃星朝那边迈了一步,只见夕雀台光芒尽收,铺天的煞气消失不见,台中间躺了个烧得焦黑的人影。铃星刚要动,夕雀台却轰然炸裂倒塌,轰隆隆地塌下,台上的人纷纷跃下,铃星在乱石中向虞药赶去。   倒下的台中间,一个裹着黑气和银光的身影缓缓站了起来,他晃了一下,又站定,被烤得焦黑的身上渐渐长出了血肉。   那黑色枯枝一样的胳膊伸出来,血肉正在往上填,黑色人影低声地开口:“银龙。来。”   天地便猛然暗了下去,似乎天空都要压下来,斥灌吼得更凶,大地震颤不已,黑夜铺天盖地地袭来,像泼墨一般,自天边滚滚而来,不见光不见影,无边无尽的黑暗。   在黑暗中,北边倏地亮起一道光,从地上直射九重天,像剑一般劈来,劈开漆黑暗夜,劈得飒沓生风,霹雳闪电,光炸开在天边,轰鸣着卷来这边的天空,在北边的海平线上,突地跃起一条银色巨龙。   巨龙盘旋于天空,朝这边飞驰而来,卷起水浪携着闪电,天地间因之连通,光亮像火一样从北边烧遍了整个天空。银龙悬于虞药头顶,虞药伸出手,一柄宝剑落在了他的手里,这柄断剑借着虞药的银气,渐渐生长。   虞药跃上银龙,转头看铃星:“等我信号。”   铃星点点头。   银龙腾空而起,直奔斥灌。   斥灌冲着这飞来的巨龙,张口便是滔天大火,火舞螺旋,其焰可腐天,巨龙旋与其间。   铃星趁此机会,在上夕雀台,将四界阵点重连。   权无用注意到他的动作,拔剑而上:“休想。”   却被飞来的佛珠打断了剑。权无用转头,看见燕来行和几个僧人,冰冷地注视着他。   铃星合连阵点,煞气便又重新聚积。   那边虞药同斥灌苦斗,将它越发引来此地。   权无用试图阻扰,却屡屡被燕来行等人打断。   煞气再次氤氲,可持续时间不会太长,斥灌一路踏平楼阁,朝夕雀台飞奔而来,抓着腾空的巨龙,抓得巨龙伤痕累累。   虞药挥剑而砍,可即便仙气不能伤之分毫,不论巨龙飞多高,都会被斥灌抓下,真是完全死地。   到了。   巨龙俯低冲向夕雀台,斥灌紧随其后。   待近夕雀台之时,银龙仰头拔起,跟来的斥灌踏入夕雀台,没入煞气中。   银龙腾高凌于斥灌上方,虞药凭挥剑勾八方天雷,在天顶划出一片笼罩,冲铃星喊:“现在!”   铃星跃上夕雀台,将四界阵点联合,将斥灌拢入其中,又催地火,上接天雷,生生将斥灌控在中间。   虞药扔出银龙剑,望着中间挣扎的斥灌,咬破舌头吐出血,催法于剑,银龙剑杀阵。   银龙剑骤化数万,密密麻麻盖满天空,剑刃闪烁,裹着银光与黑气,虞药一手指去,万剑启发,剑剑刺在斥灌身上,以自绝之力,没入斥灌中,化剑灰而炸碎。   斥灌体内数万剑碎,劈破它内修之力。   它狂吼怒叫,上下踏跃,挣不开阵,躲不开剑,仰头嘶吼,其声狠戾,撼天动地,天地为之动。   庞大上古煞,嘶喊着轰然倒下。   银龙上的虞药,也失了力,直挺挺地从银龙上坠下。   铃星一跃而起,将他接在了怀里。 第86章 覆水难收   挨了一禅杖的权无用撞在了地上,推开身上的碎石,啐了口血,扶着地摇摇晃晃地试图站起来。   收了禅杖的采微欲再上前,身后的老僧却突然开口,叫住了他。   采微充耳不闻,周身凝咒,金咒布其身,隐隐散着黑气。   老僧声音沉沉,睁开双目望向他:“采微。”   采微终于顿了一下,却并不转身。   老僧摇头道:“收手吧。”   采微的嘴唇动了动,却僵在原地没有转头。   “阿弥陀佛。”老僧垂下眼,“持身莫破戒。”   采微握着禅杖,握紧又松开。死死盯着哂笑的权无用,顿了一下,像下了什么决心一般,金咒染黑,重又迈步向前。   却被一柄剑挡住。   燕来行。   燕来行站去他身前,看着远处的权无用,面无表情:“大师收手吧。我的朋友我来杀。”   采微看了他一眼。   权无用站直了身,明白自己不是对手,斥灌的倒塌带走了他大量内气,他难以招架。不等其他,趁两人还未上前,权无用准备逃跑。   要逃吗。   权无用握了握拳。   另一边,落地的虞药醒了过来,银龙用脑袋在他身上蹭了蹭,虞药抬手摸了摸他的麟角,银龙倏地一声散在了空气中。   铃星看着突然消失的龙,愣了一下:“它去哪了?”   虞药笑了笑:“天地。”   铃星转过头继续盯着虞药,这次甚至上了手,摸向虞药的额头。   虞药也不动,任他摸了一下。   铃星碰了碰这花瓣便放下了手,虞药歪着头看他:“怎么了,以为会开花?”   铃星诚实地回答他:“以为是会动的。”   “那个不行。”虞药翻了个石块,凝了些真气,在石块上用银色的气做出了一朵花,递给铃星,“这个送你吧。”   这银花没撑多久就散开了,“花瓣”凋谢的时候被一团铃星黑金色气体裹上,重新绽放起来,铃星接过来,道了声谢。   铃星看花是其次,又盯向虞药,这次虞药终于要问了:“你再怎么看也还是这样啊。”   铃星诚恳地说道:“你比我想象地更好看,而且更白。”   虞药有点尴尬地转开头,他不习惯别人这么直接的说话。   铃星又伸手摸了摸他的脸:“我赚了。”   虞药躲了躲他的手,这人怎么一直动手动脚。   铃星被这一躲刺激到了,虞药便停了,无奈地好声好气道:“好好好,你赚了。”   铃星便得意地笑起来。   权无用咚地一声砸落在他们身后,抬起留着血的脸,带着恶狠狠的笑意:“你们挺开心啊。”   铃星转过头,诚实地回答:“确实。”   权无用一剑扫来,铃星一把握住剑刃,一头撞在他头上:“你死定了。”   权无用放开剑,向后跃起,铃星一把甩开他的剑,手上的伤口迅速补好,另一边的权无用就没有这么幸运了。   虞药一看事情还没完,就抓起银龙剑要站起来,没站稳就啪地一下又摔在地上。   权无用看向他,铃星看向他。   ……   对于一个刚刚放了大招杀了斥灌的神仙,虞药大部分时间好像都是废废的。   虞药抬起头,觉得有必要解释一下:“主要是,”他拍拍自己的腿,“刚才我不是借了煞气吗,现在时效过了,然后……”   权无用不听了,拔出了他身上的短刀,再次朝铃星杀来。   铃星倒是想听虞药说什么,虞药说什么他都想听,可现在他听不了,他还有架要打。   两人并不纠缠很久,铃星一脚便将冲来的权无用踹到了墙上,下一击就能杀了他。   虞药终于能站起来了,他伸手拦住铃星,自己锤了锤腿,走了过去。   权无用从撞倒的墙堆里挣扎着要爬起来,他身上被砸得断了几根骨头。   虞药走到他面前,朝他伸出手。   权无用没有接,抬头看着他,许久,哼笑了一声:“所以你长这样?”   虞药继续伸着手。   权无用拂开他的手,自己站了起来。   虞药转头看了看还在四处作恶的最后余孽,嘶喊声和咆哮声还在四处响,虞药看向权无用:“你想要的是这个吗?这种混乱。”   权无用挑起眉毛,故意点了点头。   他烦躁地挥了下手:“我都说了,不要把我当成你的同门,不要靠近我,不要以为你能说服我,我很讨厌你这种人。”   虞药看着他,往后退了一步,让权无用不必站在碎石堆里。   “你输了,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权无用冷笑一声:“你想怎么样?”   虞药无奈地抿了抿嘴:“我这个人不太会讲话,我只是想说,不管你把我当什么人,在你是我师弟的时候,我一直都把你当师弟。”   权无用没有说话。   虞药挠了挠头:“就是那个……嗯……你要是想跑,刚才就已经跑了吧?何必来杀我们,你肯定赢不了铃星的……”   权无用盯着他。   虞药又道:“今天死了很多人,你会煞术,可以帮助大家修复伤,还可以帮忙封印妖煞,能做的事还有很多,就……”   权无用听着听着就跑了神,他突然想起来第一次见这个师兄的时候,在塔前曾经在他受伤的时候,斩过藤蔓。权无用开始一点一点数虞药像是个师兄的时刻,才意识到他确实一直是个优秀的师兄,永远担忧,永远挡在师弟身前,从不怀疑,从不放弃。   不过可惜了,权家没有什么好东西,一个养煞之家,人人都觉得自己委屈,没有人真心实感地为他人悲哀,每每觉得抱歉,就抬出自己的苦难来挡,“你受苦我知道,我也不好过”,就这么安慰着自己,病态地互相折磨。   权无用想着想着,冷笑了一声。   虞药的话头停了。   虞药朝他伸出手:“来吧。”   权无用转头看着残破的祥龙镇,满地的尸体,长出了一口气:“所以我就说,你太天真了。”   虞药开口想说什么,却被权无用打断,他平静地看着虞药:“我杀了林舞阳。”   虞药愣住了。   权无用歪着头看他,自嘲地笑,聚起满是血的手:“我杀了他。他什么都不会,不过想帮忙罢了。我杀了他。”   虞药抬起头,看见后面跑来的燕来行一众人。   权无用摊开双手,摇了摇头:“人世间的因果就是这样,那么多事积攒起来,最后走到这一步,没有回头路。哪怕我去赎罪――照你的说法,但又怎么样呢,我能得到原谅还是感激呢?什么都不会有的,况且我从来也不觉得抱歉。不是所有的事都能重来的,有些事情过不去的。”   他转头看了看燕来行和采微,尤其是燕来行。拜过把子的兄弟脸上,满是杀意,咬牙切齿,恨由义生,情意重,狠意浓,要死应该也死在这样的人手里。权无用对北海没有情义,永远也不会抱歉,但是对于……   虞药伸手拉他:“师弟,你听我说……”   “算了吧,师兄,”权无用转回头,“我不是你,没有再一次面对着人当恶人的勇气,我受够了。”   虞药一惊,一手拽紧他的衣服,可权无用突然变了脸,在燕来行他们接近的时候,恶狠狠地推开虞药:“老子宁死也不会认错!”   他猛地跃起,拔刀冲向燕来行。   来得正好!燕来行奔速不停,剑鞘一甩,剑光凛冽,一跃而起,直冲向扑来的权无用。   两人刀剑相接,剑气刀光闪。   燕来行躲过短刀斜劈,一剑瞄准心脏,权无用也反手纵刀,只瞄向燕来行心口。   两厢对攻,刀剑互穿人身。   燕来行一剑捅穿了权无用的心脏。   权无用在短刀末尾处,转了弯,刺向了燕来行的肩膀。   结束了。   燕来行握着刺穿朋友的剑,一动未动。   权无用松开了短刀,失去力气,慢慢直挺挺地倒了下来,扑倒在了地上。   剑抽离了身体。   未赶上的虞药向他们跑去,一动便摔在了地上,还要挣扎着前行,铃星轻轻地扶着他。   采微看着倒下的权无用,垂下了眼眸,转动了佛珠,念了声阿弥陀佛。   虞药失去力气,坐在了地上,望着权无用死去的地方,越发无力地埋下了头。   ***   虞药最终还是收了权无用的尸骨,将他带回了权家。   斥灌死后,剩下的妖煞到了晚上,也基本处理完毕,只剩些零散煞种还在逃窜。   众人坐在权家大堂,没有一个人讲话,任沉默蔓延。   权中天处理完外面的事,进了大堂,加入这一片沉默。   他咳了一声,要向虞药道谢,虞药摆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什么也不想听。   虞药抬头看他:“我要走了,剩下的事就麻烦您了。”   权中天愣了一下:“现在?”   虞药点了点头,便站起来,铃星跟在他身后,燕来行也站起来,僧人们本就在门口。   权中天跟了出去,仍想劝留,起码休息一晚。   虞药谢了他的好意,向外走去。   到了门口,虞药转了回来,径直走向权中天,拍在他脸边的墙上,靠近他:“我有句话想讲。”   权中天被这动作惊了一下,又道:“请。”   “你总是说要保护北海,可其实谁也保护不了,你真是一个糟糕的掌门,非常糟糕,和我一样糟糕。”   权中天听到这番话并不惊讶,他低下了眼,苦笑了一下:“是啊,我太老了,也是时候……”   “不是这个问题!”虞药看着他,“请你,稍微坚强一点吧。不是每个人……”   虞药哽咽了一下:“都有机会活着赎罪的。”   权中天沉默了。   虞药、铃星和燕来行,在深夜里一起跟着僧人们,去了无喜之地。   ***   这天晚上,天宫正在举办围棋大赛,一百进八,好不热闹。年轻的棋手虽然仙法平平又刻薄刁钻,但棋艺尚佳,最重要的是好为人师,指点江山收获了许多掌声,此刻正是全场焦点。   因此,下午那道冲天的银光,没能引起什么注意。   话事人换了一批又一批,天宫仍旧三足鼎立,坐在台上看下面摆棋弄子,琢磨着换个配乐,这个太俗。   去探消息的仙子扑腾着跑进棋场,挥着他的拂尘捏着嗓子叫,像个八分的太监,说着不好了,不好了。   东湖掌门抬抬眼:“注意素质。”   西域首领翻翻眼:“不就是斥灌吗,听说了。”   南菱高位拂拂尘:“闹吧,闹闹再出手,北海长长记性。”   太监摇着头:“不是斥灌,是虞药。”   年轻棋圣被搅局十分不快,替全场的人问:“你说你妈呢,谁是虞药。”   太监摆手:“七金老仙。”   天宫,迎来了暌违已久的静默。 第87章 后日重逢   虞药起床的时候,日上三竿了。   他睁开眼躺在床上,动也不动。来无喜之地已经十天了,燕来行每天去看他们种过的花,白菜早就吃完了,钝水在升去讲佛堂之前,每天带着铃星念经,将他大战中暴走的煞气重归。虞药借体给天地煞气,抽离之后需要静养,于是便天天躺在床上。   今天他不能不起,燕来行要回燕家了。   虞药起了床,没精打采地洗了脸,门外阳光特别好,他拉开门坐在地上,把茶壶放在旁边,自己给自己倒茶。   “快快,给我也来一碗。”燕来行扛着锄头,带着斗笠,剑别在腰上,挂着条白毛巾,一边擦汗一边走进来,像个庄稼汉。   虞药给他倒了一杯,燕来行接过就皱眉:“杯够谁喝的,我要碗。”说完自己去翻了碗出来,倒了个满,一屁股坐在了虞药旁边。   虞药转头看了一眼他:“今天回去?”   燕来行点点头:“下午。有机会再来看看吧。”   虞药笑了笑,没什么精神的样子:“花怎么样?”   燕来行笑了,摇了摇头:“郁金香根本就不长,不是我说,这种土它能长就怪了,也不知道他想什么……”燕来行顿了顿,声音低了低,“向日葵也不怎么长,估计今年吃不到瓜子了。”   两人突然沉默了。   燕来行仰头喝完了碗里的水,抬头看太阳,眯了眯眼:“老仙,稍微打起点精神来吧,毕竟活下来了。”   虞药低下头:“不好意思……”   燕来行叹口气:“又来了……”   但燕来行转头看他:“接下来要去哪儿呢?”   虞药想了想:“不知道,也许准备算算账吧。”   燕来行点了点头:“如果需要帮忙,随手找我。”   虞药笑起来,转头看他:“谢谢。真的。”   燕来行摆手:“这有什么的。”   “所有的事,从来帮我祥龙镇到现在,大战的时候权家也派人来了祥龙镇,贵派的恩情……”   燕来行抬手止住他:“好了好了,我们做了什么我还是知道的,北海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等分内事,无须赘言。”   虞药笑着点点头。   燕来行又叹口气:“我说您好歹也是上仙,脾气会不会太好了点……”   虞药故作怅惘地叹口气:“妈的,对你们好也是罪过,真该用银龙剑挨个弹你们脑门,教会你们什么叫尊敬祖师爷。”   燕来行哈哈大笑,连连点头:“对对,弹他丫的,我看铃星和权无用那小子就是欠弹。”   虞药笑着摇了摇头。   他们在太阳下晒了一会儿,沉默着不说话,苦事必须笑谈,才不至于在夜晚来撕扯成年人的假面。虞药觉得很抱歉,燕来行这样单纯的人,实在不该面对兄弟阋墙,手刃亲友,大概就像权无用说的,这些因果,种下了结出果实,苦涩地塞给无辜的人。他清楚地知道,权无用不逃是为了求死,不是对北海抱歉,只是因为成了他们几人痛苦的‘因’,只好以死来当‘果’。   燕来行站起来,拜别了虞药。   临走的时候,他停下来,转过身对虞药道:“对了,铃星种的东西开花了。”   “是什么?”   “芍药。”燕来行笑了笑,“挺巧的是吧。”   他辞别了。   虞药站起来,穿上他七金的短衫,朝山下走去。   铃星正在花丛中浇水,具体只是伸了根手指头,便有水汩汩地流出,在太阳下划了道彩虹。   虞药站在一块巨石上望着他,没有动。   铃星转过来:“看够了吗?”   虞药挠头:“你看我的时候我可什么都没说。”   铃星继续浇水,在花丛里走来走去。高挑的男人垂着眼在姹紫嫣红中穿梭,硕大的花朵跟随着他,每朵花都向他开,每道香都为他送,他手指抚过,花便醉倒一片。   铃星抬头看他:“要走吗?”   虞药点点头:“去算算账。”   “要多久?”   虞药摊开手:“不知道。你要等吗?”   铃星收了手,定定地看向他:“要。就在这里。”   虞药伸手,银龙剑化出在他手上:“那我回来的时候,就还在这块石头上。”   铃星笑了笑。   虞药又道:“也许会有人来找你。”   铃星的笑多少带了点轻蔑:“好啊。”   虞药最后看了他一眼,转过身,凌空跃起。   铃星看着他背后的‘七’字,随着主人腾空,如一阵闪电般冲上云霄。   便转过头,继续伺候他的花,顺便还照顾了一下虞药的大蒜,那些大蒜中,还掺了些满天星的种子,也许等虞药回来的时候,便会开花了吧。   ***   天宫的大会今日充满了紧张的气氛,关于七金老仙的处置问题再次被提上了日程,连一些退休的名誉仙督也被请了回来,共同商讨相关事宜。   讨论主要集中在两个地方,第一,虞药为什么会复生,他复生为了什么。第二,如何再次杀死他。   处于新旧交替的仙督会三足分外脆弱,不然也不会在虞药来到的时候,还只是在讨论第一个问题。   虞药咚地一声落在仙督会大堂的门口,扛着银龙剑,银龙飞在他身后,穿着七金的衣服,眯着眼笑,冲他们打招呼:“你们好。”   仙督会安静下来。   虞药往前迈了一步,想了想又退回来:“我有些事想要说。”   仙督会看向一个德高望重的人,德高望重便清了清嗓子问他:“何事?”   虞药诚恳地看着他们:“我觉得仙督会没有存在的必要。”   仙督会:“……”   “就是说啊,”虞药想了想,继续,“你们不负责登仙不是吗,谁成仙是天命,是修道之契机。但你们却负责谁堕仙,这很奇怪啊。还有,你们会不会彼此太熟了。还有,你们占仙督会,便有了天道之力,可我觉得你们没有履行好这个职责,所以……哎呀,我也不怎么会说话――你们别干了。”   仙督会炸开了,从未有过的长篇大论和短句辱骂一起出现,囊括了仙家百态,有人据理长论仙督制度之灯塔性,有人先立论再驳斥,达到议论文之巅峰,有人干脆放弃,在一声声嘈杂中率先开始骂娘。   当然了,这么多人在说话,虞药根本听不清。   他点了点头:“我打算弹劾你们。”   仙督会笑作一团:“笑话!你真是做梦!……”   他们的言语又起,拥挤着涌来,没完没了地判别着,笑着,决定着。   虞药的剑闪起了光,他目眦欲裂:“那你们他妈还说什么!”   银龙踏上仙督殿,众仙齐齐拔剑。   ***   芍药是一种常见的花,其花朵十分漂亮,还有可将花朵制成粥和茶的功能。首先种芍药需要选择土地,它对于土壤的要求并不是非常严格,有肥力的土壤最好,没有就让煞星施法,方便易学,大家都会。其次就是光照,芍药对于这方面的需求量很大,需要及时充分照与射,不然就会枯萎,最好煞星亲自来,方便易学,大家都会。然后就是浇水,利于芍药的健康与成长,要喝得饱饱的,建议煞星来喂,方便易学,大家都会。   种花老农铃星眼看着花季过了,下来杀他的神仙也留在了这片土地,仍旧没等到归人,犹豫起来,是不是上去看看比较好。   他一边给芍药郁金香向日葵白菜浇水,这些长的出来的长不出来的,一边掏出了个铜钱,决定翻一翻。   他高高地弹起铜钱,看着那铜钱在空中打了几个转,啪地一声落下来,被盖在手上,决定如果是正面,就现在去,如果是反面,就叫上冥火和绞缭现在去。   他拿开了手。   “是什么?”   铃星抖了一下,转过头,仙子站在高高的石头上,笑着看他。   仙子挠了挠头,蹲了下来,朝他招了招手。   铃星僵硬地迈了几步。   虞药笑了笑:“看你的表情,你可千万别哭啊……”   铃星没有动,好半晌才开口:“你的事办完了?”   虞药点了点头。   “都杀了?”   虞药摊摊手:“怎么可能。我只是要回了当年七金下放人员去向名册罢了。”他说完眼神暗了暗,“不过我这么一闹,他们已经开始要解体了,说什么重建仙督会,搞革命吧……我也不是很清楚。”   铃星想了想昨天下来杀他的上仙:“他们不是用你的名号搞革命吗?你就这么下来了?”   虞药耸了耸肩膀:“这些伟大的事业跟我没有关系,我要去安顿好我的手足们。”   他停下来,有点不好意思,故意咳了一声,顿了顿:“然后我就是想问你……”   铃星看着他。   虞药舔了舔嘴唇:“很认真地问你……你……”   他抬起眼,对上了铃星的眼神,只好又避开,转过头,小声地问:“要不要……跟我一起走?……虽然也不知道要去多久,就是……一直……走……嗯……”   他飞快地瞟了一眼铃星又转了话头:“其实这主要还是我自己的债,而且估计也挺没意思的,哈哈,你可能更想去做大事也不一定……毕竟你还年轻,算了算了,我……”   “我愿意去!”   虞药话还没说话,就被铃星突然打断,他炽热的目光盯过来,急切地看向虞药:“我愿意跟您一起去,请让我跟您一起去!”   虞药被目光照得不好意思起来,低下头:“知道了……不用这么……”   铃星慢慢地走上来,看着虞药低垂的头,抬起了手,想要轻轻摸一下他的头,却在碰到的时候收了回去。   取而代之的是本人的靠近,他凑近虞药,颤抖的嘴唇亲吻了虞药的额头。   混着敬仰和贪婪,预示着亲密与下流。   他伸舌头舔了舔额头未绽放的花。   虞药埋着的脸腾地升起红色。   作者有话要说:   yeah   想着最好在开学前写完,不然估计忙起来就忘了,所以勤奋异常(X)   不是专业互联网冲浪选手,比较慢热,感谢所有的评论,让我体会了一下网络交友的乐趣(XX)   嘛,相逢就是有缘,大概就这样了。   再次谢谢阅读和收藏!   比心。   爱您。   ――阿日日 第88章 番外-明日见春风   夜禁后,两小僧又挤到一团:“今儿晚上我也看见了!”   “是吧,我就说有!”   同寝浅眠的僧人翻了个身,压着声音:“什么东西?”   其中一个小僧转过身:“你不知道吗?咱们山脚下那墓碑有鬼……”   又有僧人惊醒:“当真?快禀告师兄,收了妖孽!”   小僧越起越多,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他们入门月余,修炼不过刚刚开始,没有收妖降魔的法力,但有无边的崇拜,不过刚聊了两句山脚的鬼,接着便转入了法力的排辈。   一个僧人说得尤为肯定:“自钝水大师去了讲佛堂以后,采微大师一定是下一代执仗人。”   “不是吧,我看采微大师没那个想法,拜帖来了他都不收……”   “你不懂,这是……”   门外的纸窗外传来了一声刻意的咳嗽,挑着灯的高挑男子,映出了个剪影,在他们门前站定。   僧人们迅速钻回床铺,拉上被子蒙住头,更有甚者模拟了几声呼噜。   采微在他们门口停了一会儿,离开去把无喜之地转完,完成他守夜人的职责,挑着灯走向大门。   守门的小僧人朝他行礼:“师叔,何事?”   采微张了张口,道:“无事。”   可他没有离开,站在门口抬头看着月亮,小僧心里纳闷,却也不好问,又转回身看着山下。   采微看着月亮被云盖着又掀开,来回几次,终于看向小僧:“我下趟山,很快回来。”   “要我同行吗?”   采微摇了摇头:“我去……摘些野菜。”他想了很久,找了这个借口。   “……嗯,好……”   采微抒口气,挑了灯笼,向山下走。   山路他走得熟,走了几千遍,所以这趟他走得很快,他带灯笼,也不全是为了给自己照明,而是……   到了山脚,一块油菜花开的田边,竖了一块孤零零的墓碑,墓碑上,有个俊秀的男子翘着腿坐,百无聊赖地托着下巴,晃着腿,朦朦胧胧像一片影,注意到临近的灯笼,眼睛一亮,拍了下手:“哈!我就知道是你!”   采微顿了顿脚才走出去,看着林舞阳得意洋洋的脸,他站定。   林舞阳伸伸手:“让我玩玩!”   采微犹豫了一下,朝前走了走:“你拿不住。”   “不试试怎么知道!”林舞阳跳下来,“说不定我根本就没死,你就是骗我的,今天我又让两个和尚看见我了。”   他眉飞色舞,十分快乐:“把他们吓坏了。”   采微没有说话,把灯笼递给他:“我来也是为了告诉你,不要随便出现在人前,你会吓到人。”   “切。”林舞阳不理他,接了灯笼,手柄从他手里穿过去,灯笼砸在了地上。   林舞阳发起脾气,连踩几脚,又转身跳坐上了墓碑,低头看着墓碑上的字:“你说我叫林舞阳,可我一点都不喜欢这名字。”   采微叹了口气,把灯笼捡起来,看着他,想了想:“你想去周围看看吗?”   林舞阳皱着眉,撇了撇嘴:“总比呆在这里好。”   他们沉默起来,林舞阳不开心地盯着脚边的油菜花田,某天醒来,他就在这个地方,和尚虽然长得不错,开口就说他死了,把林舞阳气得不行,周围没什么来人,偶尔下山去的都是和尚,他不知道自己是谁,和尚们是谁……   采微只是看着他,想了想又说:“近日可能会有人看你。”   “谁啊?”林舞阳转头看他。   采微斟酌着措辞:“旧友吧。”   “我还有朋友?”林舞阳甩开脸,“算了,反正我什么都不记得,你看我年纪轻轻就死掉了,还能有什么本事,我猜我就是个瞎过的人……”   “不是!”采微一步迈上前,抬高了声音,抓住了林舞阳的手腕,“你不是……”   他又说不出别的好听话了,他不擅长字里绣花,句里缀星,只好喃喃:“你不是……没有……那么差……”   林舞阳的脸猛地红了一下,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只好转移了话题:“你能碰到我啊?”   “啊……因为我有点法力。”   “法力!”林舞阳眼睛一亮,“那又是什么?”   “就是……”   他正要解释,就听见天边一阵鹤鸣,漆黑夜空上一阵流彩,有仙翩翩然自天外来,过途撒一阵银光,轻飘飘落地,飘逸如花瓣点水,衣角纷飞扬起,桃花面银饰,眉目带笑,唇角含情。   林舞阳盯着来人:“我……靠……”转头看采微,“这人谁啊。”   采微回答他:“你朋友。”   虞药猛地往前买几步,把脸凑到林舞阳面前,眼睛闪亮亮,指着自己:“我啊我,你还记得吗?”――像个缠人算命的,把刚才出场的潇洒抹杀的一干二净。   林舞阳往后撤,但是摸了摸虞药的衣服料:“衣服哪儿买的啊?还挺好看的。”   “你喜欢?送你啊。”虞药说着就要脱,没人能拦住七金老仙重见旧友的愉快,三下五除二脱下,塞给林舞阳。要么说法力高强,别说能碰到他,连衣服都能碰得到,真是赚了,林舞阳欢喜地接过来。   但采微很紧张:“他呢?”   林舞阳:“谁?”   虞药:“后面。”   话音刚落,天上便响起一声呼啸,紧接着一道闪电般的黑影重重地落在地上,荡起一阵土与烟,势若动地,在场两人一鬼都抬起手臂遮了遮风沙,待烟尘散去,落地的人抬起头走过来,面无表情,目中无人,高傲跋扈。   临近了,转头看了一眼林舞阳。   林舞阳盯着来人,发着愣:“你好帅啊。”   铃星转头看虞药:“我都跟你说了他没事了,我们走吧。”   “等一下等一下,不要着急。”虞药摸了摸林舞阳的头,但被林舞阳躲开了,虞药笑笑,“你的审美还是一如既往啊。”   采微戒备地盯着铃星,铃星专心地看着虞药。   虞药一门心思地逗林舞阳,大喇喇盘着腿坐在地上,给他讲过去的事,林舞阳看了一会儿:“你坐地上不凉吗?”   虞药摆摆手:“没关系。”   林舞阳跳下来,把虞药送他的衣服铺在地上:“坐这里吧。”   虞药捂着心口,一脸感动:“你真是没变啊。”   林舞阳:“……你好烦。”   “大家都这么说。”   “……”   采微走向铃星:“你们从哪来?”   铃星分了个眼神给他,勾着嘴角笑了一下:“放心,我不杀人。”   “听说七金老仙要革除仙督会,已经打了很多年了。”   铃星皱起眉:“他们用他的名义罢了,我们很忙,没空革命。”   “是七金的事吗?”   铃星敷衍地点了点头,走去了虞药身边,拿了件大氅披在他身上,虞药正讲在兴头,停了一下,转头朝铃星笑笑,说谢谢,便接着讲下去,铃星在他们旁边寻了个位置,坐了下来。   “所以,我是救人死的?”林舞阳眨巴着眼睛问。   虞药连连点头。   林舞阳不敢相信:“可我胆子很小的。”   虞药伸出手,一脸严肃,拍他的肩膀:“不,你不胆小。”   “那,那个燕来行呢?我救了他,他为什么不来看我?”林舞阳又问。   “信是一起送的,”采微来解释,“他脚程慢一点。”   林舞阳笑起来:“这还差不多。那,那个权无用呢,你不是说我们拜过了把子?”   虞药的笑僵了一下,然后打着哈哈:“有机会有机会哈哈哈。”   采微站在他们三人旁边,看着他们聊着聊着高兴起来,高兴以后林舞阳就要唱歌,虞药就想喝酒,铃星就要变出根筷子立,凑到一起勾肩搭背,虞药招呼他一起坐下来,采微摇了摇头。   他望着月亮从一边移到了另一边,三人的脸都红扑扑,铃星甚至能让林舞阳也尝到酒味,几乎就像个活人一样,采微盯着林舞阳,实则有些担心,这暂时的活份,不过是煞气撑起来的罢了,若是真活过来,便不是人,是煞。   林舞阳晕晕乎乎地倒在虞药的肩膀,虞药撑着他,把他交给铃星,铃星摇头,虞药盯着,铃星点了点头。   林舞阳靠在铃星肩膀,伸手摸铃星的脸:“小哥哥,你多大……”   铃星躲着他的手:“老子说出来吓死你。”   虞药笑了他们两声,站起来摇摇晃晃走向采微,伸手揽住他的肩:“大师,最近怎么样?”   采微站在,把虞药的手臂拿下来,扶着他靠到树上:“承蒙挂念,一切都好。”   “钝水大师是不是去讲佛堂了?”虞药摇了摇手里的酒壶,示意采微来一口,采微摇了摇头。   “是。”   “挺好,我看他就前程远大。您什么时候去啊?”虞药仰头灌完了酒。   采微沉默了一下。   “怎么了?”   采微合了合掌:“贫僧没有要去的打算。”   虞药有点吃惊:“为何?”   采微没有回答。   虞药顿了顿,转头看了一眼林舞阳:“信中不好问,大师用什么召的魂?”   采微的面色僵了一下:“……血。”   “那,油菜花田是锁魂的?”   采微点了点头。   虞药往前走了走,把手放在采微的肩膀上:“堵人轮回路,拽死者之魂回尘土,三魂丢二,七魄失五。图什么呢?”   采微沉默不语,半天突然笑了笑:“老仙好风度,我不如您潇洒。”   言语间透着说不出的讽刺,虞药愣了一下,收回了手。   采微挑着他的灯笼,从来时便一动不动:“死生关难过,不配入佛堂。”   虞药盯了他许久,抬头看了看月亮。   末了,他掏出块玉石:“这是上次我从东湖淘来的,看了你的信,想着估计用得上,就带来了。这是魂石,能让残魂在世显形,但要好生照顾,宿主成人后寿命三十载,便可重入轮回。给你吧。”   采微愣了愣,没有接。   “拿着吧。我很辛苦拿到的。”   采微接下来,石头发着热气,是虞药的余温。   “呼――”虞药叹口气,靠在树上,“说起来我真是跑了不少地方。”   采微抬头:“救七金故人吗?”   “对啊,渡煞,找找流落的七金人……”虞药顿了顿,“上次还有个小孩儿想跟我们一起去找七金故人,但是……”   他转头看了眼铃星,转回来做了个鬼脸,“某些人心眼有点小……”   采微了然地点了点头,几乎浮现出一个笑容。   心眼小的“某人”正在揪林舞阳的耳朵,林舞阳捂着耳朵叫疼,铃星说根本不可能,他都没有用力。   林舞阳推开他,伸手揪他的耳朵:“就这个力度,你说疼不疼?嗯?”   铃星转头看他:“要不是因为你死了,你现在已经死了。”   林舞阳一愣,松开手,忿忿地坐回去:“脾气真差。”   铃星不理他。   林舞阳要站起来,晕晕乎乎地差点摔倒,周围忽地伸出许多黑色的气,托住了他,林舞阳看了看仍旧面无表情的铃星,觉得这人也不差,干脆蹲下来,神神秘秘地问:“喂,你跟那个脑子有点那个的人,什么关系啊?”   铃星转头看他:“你知道你活着的时候有一个愿望吗?”   “真的?”林舞阳眼睛一亮,“什么愿望?”   “你喜欢和尚,但你们天各一方。”   林舞阳愣了愣:“这和我的问题有什么关系?”   “有。我的愿望实现了。告诉你一声。”   “……”林舞阳站起来,翻了个白眼,“贱。”   铃星毫不在意地笑笑。   林舞阳觉得自己有点晕,赶紧叫和尚:“喂!喂!”   采微听到就赶来:“怎么了?”   “我感觉……”他一边说,身子一边变透明。   虞药紧张起来,忙一把拉住采微,采微摇摇头:“没关系,他出来的时辰有限。”   “那……我先走了,改天见。”林舞阳仿佛很熟练地跟和尚告别,然后看虞药,“衣服就算了,你这衣服没特色,我根本不想要。”   虞药往前走:“我还有七金限量版短衫,要我签名吗?”   林舞阳翻了个白眼,转头看铃星:“你们俩真是贱到一块儿去了。”   铃星头都不抬:“不一样,他不是故意的。”   虞药:“怎么了?怎么了?你们在说什么?”   林舞阳消失在原地。   虞药拿着他刚脱下来的七金限量版短衫,递去的方向已经没有了人,他惆怅地望着。   采微接过七金限量版短衫:“……下次我给他吧。”   虞药笑起来:“我们过段时间再来。”   采微点点头:“燕大侠怎么样?”   “上个月超度了无用。”虞药告诉他,“我们见他还挺多的。”   “感谢特地来一趟。”   虞药拍他的肩:“哪里话。”   清波上荡着他们的小船,没有去处,悠哉哉地在洒满月光的河上飘。   虞药躺在外板上,翘着腿看月亮,今夜月亮尤为圆,云彩在周围绕,人在船上摇,舒适自然。   铃星从屋棚里钻出来,就着躺倒在虞药身边,手臂展开,虞药顺势把头放在他的手臂上。   “为什么不睡觉?”   虞药笑了:“我在睡啊。”   “那别睡了。”   “你小子……”   他没说完,铃星撑着身子挡在他面前,轻轻地吻了一下虞药的脖子,痒得虞药笑起来,推开他:“你挡着我看星星了。”   铃星转头看了眼天空,哪有星星。   于是他转回来手拉虞药的腰束,解带宽衣,轻轻咬着虞药的耳朵,虞药伸出手臂环在铃星脖子上,任凭他手向腰侧滑:“就这里吗?”   铃星在他耳朵旁低低地笑:“就这里。”   虞药偏了偏头,铃星吻在了锁骨,虞药的手臂挂在铃星的背上,随着他的动作起伏,习惯性地交给铃星。铃星握着他的小腿,掰着他的大腿,在他雪白的腿上留下红色的指印,拎着他的脚腕,挂在自己肩上,虞药看着他笑。   铃星把手按在虞药的头侧,虞药笑了笑,扭过腰,抱住他的手臂,转头亲了亲,铃星便弯下声来和他接吻,又托起他的腰,把虞药扶起来,像一段柳枝,虞药的腰肢嵌在他手里,背部勾出一段弧线。   铃星动的时候,月亮在天上摇摇晃晃,晃得虞药眼都花了,他笑起来,舔了下铃星额头上的汗,陶醉在柔和的疼痛里。   今夜真是个好夜晚,从风雪中夜行中走出来。   想必明日定会见春风。 更多精彩,更多好书,尽在新奇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