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由新奇书网(   《大内胭脂铺》作者:七月初九   内容简介:   当朝皇后的记者见面会。   “请问娘娘,您穿过来之初,最大的心愿是什么?”   “远离皇宫院子,开个胭脂铺子,赚上大把银子,招个体健汉子。”   “后来呢?”   后来……   -   穿越小宫娥遇上腹黑皇子之前,偏安冷宫,偷制妆粉赚饭钱。   有一天,小宫娥正在磨珍珠粉,皇子踱过来。   “有个心上人的角色,你要不要试试?”   “有多心上?”   “打不得、骂不得,生了你气宁愿自残,也舍不得动你的那种心上。”   宫娥一搓衣角:“我没经验……”   皇子莞尔一笑:“我也没经验,都试试。”   -   有一天,小宫娥正在调睫毛膏,皇帝抬了把豪华宝座过来。   “有一个位子叫‘后位’,你要不要坐坐看?”   宫娥一搓衣角:“我没经验……”   出溜爬了上去,又出溜爬了下来:“我惶恐,后宫三千都看着……”   他哭兮兮:“你个戏精,哪里有三千?   -   皇宫迎来唯一女主人的那一日,终于改变高大上的定位,沦为胭脂制造培训基地。   皇后笑眯眯:“心肝皇上,本宫为你画的这个钟馗妆,镇的住朝臣吧?”   -   本文1V1,HE。   P.S.荐完结文:穿越三百六十行系列之一《我在古代卖内衣》。 第1章 妖孽彩妆研发师   夜幕降临。   大晏皇宫,掖庭宫,废殿偏僻。   斑驳殿门被敲响三声。   院内正忙着研磨珍珠粉的胡猫儿手上一顿,竖耳听着那三下敲门声之后又跟来两下不确定的“咚咚”声,不禁眉头一蹙。   三长两短是三长两短,怎的不在节奏上?   她放下手头磨具,静静起身,无声的行到门边,取开门栓,拉开道门缝往外一瞧。   果然是个生面孔。   门外小宫娥瞧见门开了一条缝,惶恐不安的上前,正要说话,冷不丁瞧见门缝里露出的一只眼珠子,登时惊的倒退几步。   脑海里关于这废殿里的胡姑姑是猫妖转世、有九条命能死而复生的传说一瞬间泛起波澜,令她几欲转身而逃。   此时门缝渐宽,露出张虽则不苟言笑,却不像死人,反而有些美艳的面孔。在这般黄昏下,那面孔美艳的怪异,仿似那传言又真了几分。   胡猫儿不耐道:“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小宫女硬着头皮忙忙上前,结结巴巴道:“春杏姐姐让奴婢来,买……买那个……口……口……”   胡猫儿狐疑的探出头往四处瞧过,方将她上下打量过,问道:“春杏自己怎的不来?”   小宫娥小心的回着话:“皇后娘娘病重,春杏姐姐跟着主子去侍疾,便遣了奴婢来买那口……口……”   冷宫门开了一人宽,吹出来一道凉风。   胡猫儿嘟囔道:“一个粗使宫女,还伺候什么皇后……”转过身子,丢下一句话:“规矩你知道吧?”   小宫娥不敢乱瞧,只胡乱点了头,跟在胡猫儿身后战战兢兢的进去,战战兢兢的转身划上门栓,战战兢兢的垂首站在院里一动不敢动。   未几,怀中一沉,多了个她曾在御药房里见过的锤盅。   胡猫儿沉沉的声音从边上传来:“捶一刻钟!”   宫娥忙忙应了,也不敢找地坐下,只抡欢了手臂快速的捶着盅里的白色粉末。   耳中听得铜锤与铜盅撞击的“咣当”声,鼻中闻见珍珠粉的味道,她一瞬间恍然。   原来每个傍晚从废殿里发出的是捶锤盅的动静,不是猫妖的铃铛声啊!   她再从眼角偷偷去打量这胡姑姑,只觉胡姑姑除了衣着朴素、不苟言笑之外,端的配的上“妖”这个身份。   那样的脸庞……   那样的身段……   如若真是猫妖,不知修炼了几百几千年才得来那般好看的皮囊。   一刻钟过去,胡猫儿将锤盅接到手中,取出小铜锤,探头往铜盅里一瞧,嘴角顿时一撇:“没吃饱饭?”   那盅里的珍珠粉,好些还是大颗粒呢!   宫娥面色一暗:“主子未回来,我们做奴才的不敢吃独食……”   胡猫儿也不愿为难她,只将手掌往她面前一伸。   宫娥一怔忪间立刻明白,从袖袋荷包里掏出个几颗碎银双手呈上去。   胡猫儿接过碎银就手一掂量,约莫确有二两银子重,便收进了自家钱匣子,转头进了黑漆荒凉的内殿里。   天色黑的极快,苍翠高树华盖如幕,将这一座被上头贵人们遗忘的地界遮的孑然独立。   树顶上传来几声乌鸦嘶鸣,衬的这历朝历代不知死过多少人的废殿越加凄凉。   据闻被贬的贵妃在这废殿里咽气时鸦鸣震天,诡异非常。   而一直跟在贵妃身边的胡姑姑,据当时见过现场的小太监说,人明明撞了柱子咽了气,要将尸身抬出去时,偏偏又活了……   瑟瑟秋风里,小宫娥打了个冷颤,心中不停给自己打气:假的,胡姑姑是人,不是猫妖转世,是人,是人……   几息之后,殿里传来脚步声。胡猫儿跨出门槛到了近前,往宫娥手里塞了个短管子状的小小物件。   宫娥捏着这物件向胡猫儿行了礼,垂首一步步往宫门处退去。   她将将拉开斑驳大门,身后便传来胡猫儿冷冷的声音。   她不由的又是一突。   胡猫儿想起来,说了句:“哦,给你那物件,叫‘口红’!”   小宫娥心头一松,来不及拭去额上冷汗,只乖乖应了句“是”,便退出门去。   远处宫灯昏黄,固然算不上有多温暖,和夜里死寂的废殿相比,却显得小宫娥回到了人间。   她快走几步,掏出口红管子,借着宫灯光亮打开木盖子,按照她此前在自家主子处瞧见过的印象将木管子一拧,果然那红色口脂就旋出了一截,十分有趣呢。   她心下想,这当过妖的人,能耐果然不一般。   梆子声敲了两下,二更天里,天上星子只漏出来几颗,窥探着这如一口大井一般的宫廷。   胡猫儿打了个呵欠,丢下手中活计,也不点油灯,就着放在井边木盆里的清水洗漱过,方进了空荡荡的配殿。   与她过去半年里的每一日几无二致,这一日就又这般过去了。   作为一个彩妆研发工程师,半年前她是如何因为被一口饭噎着而穿到了这名叫“大晏”的朝代,她此时已不欲去深究。   深究也无用。   刚来的那一个月她曾日日深究过。   在被噎晕了数次后,她终于意识到:被噎死并不是次次都能开启穿越法门的钥匙,而如何在这宫里活下去,再逃出去,才是她应该去考虑的主要问题。   然而要活下去,首先就得确保自己远离权贵,远离宫斗。不去侍候所谓的主子,至少就能保住半条小命。   自然,这具身子的原主将将咽了气就被从名册上划去了名讳,作为一个已经不占编制名额的人,也没人能为她分配活计。   再加上因着她的穿越,这具身子死而复生,恰恰应了“胡猫儿”这个名字所隐含的“猫有九条命”的寓意,自此她在这宫里有了传说。   有传言她被猫妖附体,为了替死在这座宫殿里的贵妃复仇,从而死而复生。   有传言她因病而逝,进了阴间,却凭着一副勾人的面孔,喂阎罗王吃了迷魂丹,使得阎罗王又为她续接了阳寿,故而能再次复活。   然而无论哪种传言,她都实质上得了益。   自此,再无人敢提起为她分派活计,更遑论将她拨给哪个贵人。   而要逃出去,首先要为逃出去之后的生活做好准备。如果第一日逃出去,就饿死、冷死、被人打死,那还不如不要这所谓的自由。   赚足够的银子,成了她获取自由身的必要准备。   可在这女人众多的后宫,想多赚银子,除了干她的老本行――研制售卖各色彩妆和护肤品,还有什么能来钱更快一些?   ------题外话------   避雷指南:女主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人设,成长型女主。本文偏权谋,所以男主不可能无脑爱女主,小宫女一开始也不可能横冲直撞以为自己是金枝玉叶。   本文玻璃渣子掺糖,请各位读者酌情服用,如有不适,概不负责。 第2章 当面欺君   梆子敲了两下。   从极华宫往掖庭宫而来的一处处宫门被急急打开,一串“气死风灯”蜿蜒而行,最后停在了废殿门前。   大内总管吴公公叮嘱着挑灯的小太监们:   “那妖孽若是反抗,或变鬼吓人,你们立刻闭眼绑了她,莫让她惊到随喜公公。”   随喜是五皇子的近身内侍,急主子所急,额上立刻显了川子纹:“快别说废话,若皇后娘娘有个闪失,你我都得陪葬!快着吧老哥哥!”   吴公公即刻上前,咬牙重重敲了敲门,等张口出声时,却又少了几分力道:“胡……胡姑姑……”   躺在炕上的猫儿倏地仰头,顺着半掩的窗户瞧向门外。   什么人?   为何而来?   是不是要绑了她?   白日里听闻五皇子病急乱投医,为了皇后的病,曾请了神婆跳大绳。   莫非那神婆在为皇后驱邪的时候,顺便算出这冷宫阴气过剩,要将她绑去当做邪祟收上一收?   她心里一突,第一时间想着要逃。   等她急切穿了衣裳,看着这偌大废殿,方意识到,来人要绑她、要杀她,这都不是事。   于她这一个蝼蚁而言,怎么逃?装死?   不不,要装鬼!   他们怕鬼!   可神婆就是抓鬼的,她装鬼不是往人刀刃上撞?   她一咬牙,几步奔向钱匣子,将手头的银子一股脑儿塞进袖袋里。   神婆也是人,是人就爱银子。她有银子,就有活下去的机会!   门外的拍门声越来越急。   胡猫儿左右一打量,将磨珍珠粉的铜锤藏在衣袖里,这才战战兢兢的开了门。   宫灯晃眼,她被刺的微眯了眼睛。   那神态与猫多少有些相似,吴公公惊的后退了好几步,瞧见她并无要显出原形的模样,这才略略吁了口气,拿出三成的腔调道:“上面有请,走吧!”   极华宫,气氛压抑到极点。   寝殿里,皇后昏睡于床。   寝殿外,太医战战兢兢跪了一地,冷汗将石青色补服打湿了一层又一层。   皇帝不怒自威坐于一旁。   五皇子萧定晔沉不住气,早已震怒过,此时心身疲累靠在椅上,扶额半晌,方沉痛问道:“按尔等之意,母后已是药石无灵了?”   谁敢宣称千岁千千岁的皇后药石无灵?那不是得去陪葬的节奏?   沉默激怒了萧定晔,他一脚踹翻太医令,眼圈已红了一片。   便是这时,殿外脚步声扑簌响起,所有人的眼风顺着眼角瞟向门口那几人的身影,短暂的松了口气。   被“请”来的是一位宫娥,从外貌瞧不出有甚稀奇处。   “你,就是那见过阎罗王之人?”皇帝的声音充满着忍耐。   宫中禁厌胜,可因皇后的病情药石无灵,不得不开了此先例,将跳大神、招魂等事做了个十成十。   胡猫儿跪在门前不敢抬头。   她胆战心惊的思忖着那神婆在何处,她该如何将她满袖的碎银尽数塞出去,换得自己的这一条小命。   身旁的随喜悄无声息的用手中拂尘戳了戳她的腰眼,她一个激灵,不由自主的抬了脑袋。   她当先瞧见了杀气腾腾的五皇子萧定晔。   他站在皇帝身侧,满身都是随时要拔剑捅人的酷厉。   这位皇子等不及她的回话,抢先发问道:“你,究竟,是不是,死过一回?”   她倏地灵台清明,眼前的皇帝和皇子,是整个大晏权利最大的人。如若将这两人忽悠过去,说不定她就不用去面对神婆。   她慌忙点头,道:“我……奴……奴婢是死过一回,又活了过来。若不信……”   她便抬起手臂,撩开袖子,往躲在冷宫捂了半年的、白生生的手臂上狠狠一咬。   眼泪滋溜便滑了下来。   “疼的,皇上、殿下,真是疼的。瞧这牙印,能慢慢回弹,是活的。”   萧定晔惊诧:“怎地是个疯子?”   随喜代替主子问话:“咱家问一句,你就好好答一句,莫耽误功夫!”   胡猫儿学乖了,立刻点头。   “你可是死过?”他尖细的声音响起。   “死过,死过一回。”她从善如流,未耽误功夫。   “你可是又活了过来?”他问了一句废话。   然而这句废话对于胡猫儿却十分重要。   “活了,真活了,公公看这牙印,快没了,有弹性呢!”她举着手臂给他瞧。白生生的手臂上原本的牙印果然消的差不离,只余几点青紫。   随喜点点头,接着问:“可是见过阎罗王?”   自然是没见过。   然而她却不能说没见过。   弥天大谎在她苏醒那日,面对着给原身收尸的小太监,就已经撒了出去。   她那时一步蹦起来,直着嗓子嚎叫:“谁敢动我?我可是同阎罗王拜了把子的!敢动我,我送你下去!”   当是时,有野猫经过,被废殿里猛的传出的吼叫声惊的哀嚎一声,夹着尾巴仓皇而去。   收尸的小太监们面无人色。   一息的功夫,废殿里的人跑的精光,徒留下这位将将穿越过来的胡猫儿。   自此,掖庭宫里阎罗王的妹子是猫妖的谣言便流传了出去。   此时随喜问她有没有见过阎罗王,她无法说她没见过。   唯有将那弥天大谎撒的再弥天一些,看看能否将所有人都彻底唬住,保自己一条小命。   打定了主意,她重重点了点头:“见过,不但见过,还同阎罗神君拜了把子,结成了异姓兄妹。”   “阎罗王凭什么和你拜把子?你有何能耐?”随喜代表所有人发出了疑问。   猫儿继续诓着人:“奴婢在地府排队等着喝孟婆汤时,将将饮过一口,隐约听见不知哪个小鬼说,奴婢这一世原本该寿终正寝活到八十,是阎罗王纳妾饮醉酒弄湿了阳世名册,将一干人等的阳寿记录弄的模糊一团。   她叹了口气,续道:   “其中以奴婢最为倒霉,原本的八十岁阳寿顷刻便无。奴婢听闻此事怎能罢休,立刻要打上天庭为己喊冤……   恰巧那几日天上仙君到访地府,阎罗王为了息事宁人,亲自来向奴婢服软,奴婢便去撤了状子。   阎罗王感激之下便与奴婢结拜了异姓兄妹,发还了奴婢剩余的阳寿……”   周围静的可怕,诸人不发一言,心中判断着这匪夷所思的回答被判欺君后,这狗胆包天的宫娥是要被腰斩还是被马裂。   猫儿胆战心惊的给自己加了一句:“奴婢阿哥说,为了表示兄友妹恭,他为奴婢安排了两位鬼差,随时伴在奴婢身后,以保安全。”   她忖着古时的人多少都有些迷信,皇帝和皇子也不例外,否则他们白日里也不会寻了神婆为皇后驱邪。   他们只要信了她一分,她就有活下去的机会。   她正等着旁人的反馈,静寂却被一声惊呼打断。   从寝殿里窜出来一位宫娥,扑通跪在皇帝身前,哀嚎一声:“皇上,白才人,累晕……”   那个“了”字还未说出口,宫娥已被内侍一脚踢开,痛呼着倒在了胡猫儿身侧。   胡猫儿瞧的真切,这不就是晌午时分与伴着她家主子,前来为皇后侍疾的宫娥春杏?   皇帝冷冷道:“光禄大夫白礼哲之女白氏,趁皇后病危侍疾装晕邀功,枉顾人伦,即刻打入冷宫!”   寝殿传来惊慌脚步声,帘子一掀,稚嫩的白才人扑了出来,漂亮的脸蛋上惊慌失色,口中喊道:“皇上,臣妾好了,臣妾不……”   她的话没有机会说下去。太监即刻上前堵了她嘴,不容分说将她拖了出去。   胡猫儿此时方知什么叫害怕。   她开始止不住的发抖,发抖……   “你,抖什么?”   年轻皇子的声音传来,令她仿佛嗅到了血的味道。   然而自古黄泉无回路,她只能被她自己的谎言推动着往前走:“殿里……似乎……进了小鬼……奴婢有些……冷……”   ------题外话------   推荐幽默风超可爱的《丧萌世子燃萌妃》,有感兴趣的朋友搜作者名:羽且。   世子最喜欢初一跟十五,为什么?   因为这天他有理由与世子妃同房。   为什么爱找理由呢?   傲娇嘛! 第3章 陪着皇后   床榻柔软而令人拘束。   胡猫儿僵硬着身子,如死鱼一般平躺着,手上握着她用来研磨珍珠粉的铜锤的一端。   另一端,放在她的邻床,大晏最为尊贵的皇后手上。   皇后再过去,则是皇帝宠爱的儿子,五皇子。   她是如何有幸能同这世间的两位权贵成为床伴,她总是有些恍惚。   她能记得的,是她因皇帝当场发作了争宠的白才人而惊吓的簌簌发抖、意识到眼前的两人都不好相与,她在五皇子的质问下,又撒了一次谎:“这殿里阴气大盛,仿似进了小鬼……”   下一刻,她便被皇子像拎小鸡一般拎进了皇后的寝殿。   她当时以为她就要被抓进去杀头,为病危皇后的驾鹤西去先开一条血路。   她立时被吓成一滩烂泥。   便是她这一瘫,双臂耷拉,袖袋里的碎银、磨珍珠粉的铜锤噼里啪啦的的撒在了地上。   带刀侍卫哗啦几下闪现。   萧定晔凤眼一眯:“凶器?”   胡猫儿抖了一抖。   她再不懂宫廷之事,也明白,行刺之事不能乱认。   “法器!”她咽了咽口水,指了指昏黄灯烛映照不到的黑暗处:“镇魂驱鬼的法器……”   逻辑对上了。   她上一句说“有小鬼进来”,下一句便说有“镇魂驱鬼的法器”,逻辑是对上了的。   于是此刻,穿越而来的彩妆研发工程师,亲口将自己送上了“神婆”的神坛,躺在了床榻上,通过一柄研磨珍珠粉的铜锤,开启了为皇后镇魂的不眠之夜。   她倒是想眠。   然而任何人在床榻上想做各种夹被子、翘臭脚、抱枕头的动作时,被无数双眼睛瞧着,哪怕心再大,也无法安然入睡吧?   没错,守在她床榻边上的是一大群宫娥。   她们一动不动的跪坐在塌边,双眼一眨不眨的盯着她。   有人手里拿着绳索,有人拿着花瓶,有人拿着烛台。如若发现她对皇后有不轨之心,立刻要将她绑了,砸了,噗呲一声戳个血窟窿。   此刻她僵硬的躺在榻上一动不敢动,而那位年轻的皇子躺在皇后的另一侧,已发出了均匀的呼吸。   长夜漫漫,她原想着坚持一下,天就会大亮。   等天亮了,皇后醒或者不醒,那是白日该操心的事情。   然而不多久,她便开始极微弱的扭动,再扭动。   她晚饭时饮下的那一大碗鸡蛋汤此时开始折磨她的膀胱。   膀胱一突一突,她开始焦躁不安。   她身子微不可见的扭一扭,她身下的软榻就发出微不可闻的动静。   下一刻她便被宫女们如同拎小鸡一般擒住了一只手和半个身子。   而另一只手,牢牢的和皇后的手绑在一处,丝毫不能让松开。   此时萧定晔已经从榻上坐了起来。   他的眼神冷静而清亮,半点没有从睡梦中被惊醒的困乏。   他冷冷的注视着她。那眼中含着的是毫不掩饰的厌恶,又有一丝忍耐。   他薄唇轻启,咬牙切齿道:“是你装不下去了,还是怎地?”   她扭捏了半晌,终于坦白道:“我……奴婢……想小解……”   他的面上毫无同情。   “忍着。”他说。   夜又恢复了寂静。   萧定晔的方位又传来了均匀的呼吸声。   她又直直躺在了塌上。   宫娥们又跪在她旁边,手持绳索、花瓶、烛台,打算绑她、砸她,噗呲她。   床榻又一次发出微不可闻却明明白白存在的声音。   她又一次被宫娥们擒住了半个身子。   皇子又一次起身,睁着毫无眼屎的双眼杀气腾腾望着她,薄唇轻启:“你是又装不下去了,还是怎地?”   她开始祈求:“奴婢尿急……”   夜再一次寂静。   她决定豁出去!   她的声音不高不低的响起,空旷宫殿里发出阵阵回音。   回音说的是:   “镇魂驱邪见不得污秽之物……污秽之物……之物……物……   否则会反噬病患……反噬病患……病患……患……   陛下不让我尿尿……不让我尿尿……我尿尿……尿尿……尿……   我只有就地解决……就地解决……解决……决……”   她一只手OO@@的解开了腰间绢带,瞧见萧定晔面上毫无波澜。   她一咬牙,将下半身裙身往下一拉,洁白腰身唰的露出一大截。   静寂无声昏睡着的皇后的另一侧,箫定晔面颊抖了几抖,唰的起身下榻,宽袖一甩,愤愤出了寝殿。   吁……   宫娥快手快脚取了恭桶。   晌午时分一大碗的鸡蛋汤经过消化后,终于被排出体外。   榻上三人排排睡,夜再次恢复了寂静。   经过了这一夜,天边日头的第一缕阳光照进大晏皇宫、往宫院地上投下斑驳树影时,皇后她老人家没有醒过来。   在五皇子一大早因伴驾上朝而离开、盯着她的宫娥们散开后,胡猫儿曾数次探过皇后的鼻息。   活的,还没死。   她舒了口气。   皇后没死,她就还能苟且求生。 第4章 新房客   又一个夜晚降临。   皇后卧榻之侧,苟容猫儿酣睡。   她做了一个梦。   梦里她跪在自家的茶几边上,哭哭唧唧写卷子。   她双亲为人师表,可她儿时聪慧有限,每逢大小考试,试卷发下来,她便不敢回家。   等她被双亲男女双打教训过、跪在茶几上泪水长流的写卷子,她耳边便是父母手持戒尺、啪啪啪在手中敲击的威胁声。   “写你的作业,偷看什么看!”这是她母亲的骂声。   “改你的错题,偷听什么听!”这是他父亲的吵声。   然后,指不定在什么时候,伴随着这叱骂声,她的颈子上便会“啪”的挨上一板戒尺,将她吓的屁滚尿流。   耳边喁喁人语,仿似她双亲在商量各打她几板子的问题。   那声音渐次加大,其间夹杂着高低呼声。她唯恐他们商量完,她的颈子便要挨板子,只一挣扎,便一咕噜翻了起来。   太医,宫女,皇子,皇帝……憧憧灯烛下,一堆人在眼前转悠。   她的手上还捏着铜锤,而铜锤的另一端原本该被皇后捏着的,此时却离了手。   她倏地一惊,彻底醒了瞌睡,只见她的命脉――皇后本尊已被移去了床榻边,于众人们的包围下,语声极低的配合着太医的检查。   醒了,皇后醒了?   猫儿立刻起身,握紧了铜锤,颤颤悠悠忽高忽低的低吟着:“天灵灵,地灵灵,阿哥阿哥可归位……”   待跳完了大神,她于虚空中鞠上一躬,压着声音道:“两位鬼君请先回地府。若有需要,我再相请。”   众人的注意力全然放在皇后身上,她的离开几乎没有难度。   唯有她将将要跨出寝殿门槛时,萧定晔一把拉住她,低声威胁道:“莫耍花招,否则本王灭了你。”   小命在前,她不敢造次,只福了一福,咬牙许出去了下一次:“奴婢便在废殿,娘娘同殿下若有需要,奴婢携了阿哥,随时应召。”   五更的天际只隐隐现出一道金边。四处传来几声梆子声,提醒着各宫开锁敞门。   猫儿顺着墙根,慢慢溜出了这险些要了她命的地方,长舒一口气。   紧接着她便迷失在了繁复多变的宫道上,直到有人轻轻咳嗽一声。   光影阴暗,前路上站着的妃嫔,面目难辨,只如鬼魅一般轻语:“你见着了皇上?他没唤你侍寝?该是他还顾忌着你。”   猫儿心中一疑,正想上前问个明白,那妃嫔却后退一步,将声音压的更低:“皇后想让你们死,你却还去救她。该说你是蠢,还是贱?”   她的话说完,人顺着宫道往边上一拐。等猫儿忍着惊惧追上去,那妃嫔已经如鬼魅一般隐在了晦暗竹林后,仿佛从未出现过。   清风徐来,胡猫儿后背有些发凉。   她穿越过来时,人已经在废殿。她那位短命的主子,尸身已被搬走。   前尘后事,她皆不知晓。然而主仆二人在废殿里集体身死,自然不是寿终正寝下的巧合。   是有人不想二人活。   自此她在废殿里夹着尾巴,轻易不敢现身,只偷偷做些口红卖给宫娥换些零散银子。   她一路心生疑惑,胡乱扑腾着回了废殿时,看着最新出现的状况,立时便忘了她心中的疑虑。   原本只有她一个人居住的废殿,显见的热闹了起来。   多了两个人,两个熟人。   一个是偶尔来寻她买口红、胭脂的春杏。   另一个,是春杏的主子,前儿夜里借着在皇后榻前侍疾而邀宠失败的宫眷,白才人。   胡猫儿觉着,她在宫里的生路就此要被斩断。   如何做彩妆,是她的商业机密。她从未想过要公示于众。   现下废殿里多了两位房客,她还怎么一个人静悄悄的发财?她还怎么筹够逃宫的银子?   此时,那位将将被贬进废殿的白才人正不停歇的嚎啕着,立时打破了胡猫儿长久以来对外刻意经营的神秘感。   日头已跳出云层,经过此处的宫娥内侍在外探头探脑,想将传说中猫妖胡姑姑看个清楚。   胡猫儿紧掩了门,窜去白才人床榻,乜斜着这位哭肿了脑袋的姑娘,冷冷道:“我阿哥说他已经准备好了小鬼,你若再哭两声,他就要上来拘你。”   哭声戛然而止。   千娇百媚的白才人满面仓皇的缩去了床角,紧紧拥着被子将自己包严实,战战兢兢道:“你……你真的……同阎罗王拜了把子?”   胡猫儿往床榻边一坐,懒懒道:“前儿夜里你可是听的清清。现下,皇后娘娘经我手,已经醒了。你说呢?”   此时外间树冠中群鸟晨醒,有老鸦“哇”的一声嘶吼,同猫儿一起渲染着恐怖气氛。   白才人“啊”的一声尖叫,往塌下一跳,大喊着“皇上,臣妾不住这儿……”光着脚往废殿外冲了出去。   她唯一跟来废殿的宫娥春杏,急急紧追而去。   赶人自然没有这般容易。   只过了半柱香的时间,才逃出去不多时的白才人带着春杏,重新出现在废殿门前。   春杏扑通一声跪地,祈求道:“姑姑,主子同奴婢不敢招惹姑姑,只暂借此处几日,若皇上消了气,我们立刻搬走……”   胡猫儿叹了口气。   她将锤盅往前一递,道:“磨珍珠粉吧,不赶你们。”   她能赶谁呢?好歹眼前这主仆二人,曾是她的主顾。   日头一阵发力,往废殿撒下一片金光。   猫儿将将用清水洗了脸,废宫就传来拍门声。   未几,墙头上探过来一个小脑袋瓜,八九岁的小内侍五福爬在墙头的树梢上,往院里一瞧,笑嘻嘻道:“胡姑姑,你真的回来了?”   胡猫儿将殿门开了道缝,五福便从门缝里溜进来,先将怀里揽着的木器噼里啪啦的倒在一旁木盆里,方道:“我就知道姑姑没事,姑姑本事大着呢!”   她才不会被他的马屁收买,只将木器一件件检查过。   口红管子,五个。   粉底盒子,四个。   她旋了旋口红管子,蹙了眉:“怎地没螺纹?你在我面前坑蒙拐骗,不怕我身后……”   五福又笑嘻嘻道:“不怕,就不怕姑姑身后的那两个鬼差。我入宫前我娘说我火焰高,等闲小鬼根本近不了身。”   她拉着脸道:“姑奶奶管你火焰低火焰高。这管子拿来我用不了,不给你银子。”   五福便苦着脸:“姑姑,你说的那螺纹雕刻起来忒难,芯子上要有螺纹,最外面的管子内壁上还得有,两边的还得嵌合上,做好一支,得花我十天的功夫。” 第5章 断头饭   年仅八岁的五福,是在掖庭膳房做杂役的小太监。   他入宫前曾学了些木工的活计,三个月前被猫儿发掘,如今利用空闲时间帮着她做妆粉盒子。   猫儿瞧着他送上来的不合用的木管,只得取了剩下的唯一一支口红出来,拧出来又拧回去的给他瞧:“要能随意拧进拧出的。你若有省事的点子,又能达到目的,你说出来。”   五福摸摸脑袋,试探道:“不用拧旋,用榫卯嵌合的法子,可行?各宫殿都用这法子造房子呢!”   胡猫儿一笑,抚了抚他的脑袋,道:“你去做一个出来我先瞧。”   她打开粉底盒子,瞧见粉底盒子上的螺纹倒是都有。   等将粉底扁盒收好,她转头先看着春杏,第一次露出亲和微笑,同她商量道:“可有银子?先借我三两,随后还你。”   四个粉底盒子,连工带料得花二两。她除了埋在地里的保命银子,手里再没多少。   春杏便有些犹豫。   胡猫儿一提眉,问道:“忘了我阿哥是谁?你们新到的,不知道拜码头的规矩?”   春杏只得回屋拿了银子递过去,壮着胆子道:“姑姑可一定要还,我们身上也没多少。”   胡猫儿重新恢复了和蔼笑容:“要还要还的,赚了银子就还,一文钱不欠你。”   她将二两整的银子递给五福,又加了几十个铜板,交代道:“米面,不拘什么,便宜大碗的,替姑姑寻来。姑姑知道你机灵,是最棒的小杂役哦!”   小小孩童受不住吹捧,五福立刻翘起了尾巴,双眼闪闪发亮:“姑姑就瞧好吧!”出溜便挤出了殿门。   等他再出现时,除了米面,背篓里还多了一碗菜:“昨儿剩下的,膳房管事公公原本要倒,我闻着没坏,给姑姑拿了过来。”   胡猫儿忙忙接下,凑了鼻子过去闻,果然没有坏呢。   她喜得“吧唧”一口亲在五福面上,赞道:“真是姑姑的小乖乖。日后再有这样的好事,一定要拿过来。等姑姑日后赚了大钱,绝对不忘记你。”   五福窘迫的一张脸通红,揉了揉脸,转头就躲出了废殿。   三人在院里起了一蓬火,凑合着一碗菜和新到的米面做成一锅菜粥,将早饭和午饭混在一起,勉强吃了个五分饱。   待收拾完碗筷,猫儿便寻出所剩不多的干花瓣,用清水淘洗干净放在日头下晾晒。   晾干花瓣,按颜色深浅分成不同批次,捶成粉末,再掺和其他材料,准备个六七日,便能做几茬口红出来。   临近午时,废殿门被拍响。   不是相熟人的暗号,来者是陌生人。   猫儿将院门拉开道缝,凑近一只眼往外瞧去。   门口站着的,是前儿夜里助纣为虐,将她捉走的大内总管吴公公。   一旁还站着位宫娥,猫儿看的清清,这是她同皇后、皇子排排睡时,曾在一旁看守着她、随时准备拿了她的宫娥。   亮闪闪的日头照的猫儿眼珠如琥珀玉石,那玉石一动不动的眯在那里,像极了冷眼观世人的狸猫。   门外的吴公公惊的整整退了一步,又鼓起勇气,将门推开一些,同凑在门边的猫儿满脸堆笑道:“胡丫头可真是否极泰来,皇后娘娘要亲自谢你呢!”   ――*――*――   极华宫里静寂无声。   胡猫儿跪在殿里时,便觉着,她那胡诌出来的阎罗王阿哥,再次将绳索栓在了她的脖颈上,随时要将她接去地府里,兄妹重聚。   里间寝殿处渐渐传来喁喁人语声,不知在说些什么。   或许就是在商量到底给她一个怎样的死法。   过了半柱香的时间,有脚步声而来。   清风送来淡淡的铁锈味,仿佛是那不知什么时候就要落在她脖颈上的大刀的气味。   萧定晔站在不远处,冷冷道:“母后有话问你,你老实着点,莫拿神鬼之事吓她……”   她将将要点头,腹中便起了一声长鸣,不久前吃过的半碗菜粥已消化的一点儿不剩。   萧定晔继续恐吓她:“若惊到母后,你倒是走了大运。本王会送你一桌六碟八碗的席面,伴你上路。”   她的背上涌出一层冷汗。   等那脚步声去了,她立刻起身,踉跄着跪麻双腿跟了上去。   寝殿里药香浓郁。   从鬼门关逃回来的皇后半躺在床榻上,身子虽然虚弱,发髻、妆容与衣裳却华贵得体,没有一丝儿狼狈处。   有位姑娘坐在边上,捧着一卷书轻声诵读。那声音轻柔如莺啼,皇后的手指便随之一点一点。   胡猫儿从外间换进了里间,再次跪了一刻钟。   萧定晔坐去床榻对面的椅上,探手取了小几上的茶水,慢慢饮到底。   随着杯盖在茶杯上几不可闻的一声碰撞,读书声停了下来。   皇后向姑娘笑一笑,断断续续道:“难为你日日过来瞧我,比我亲生的儿子贴心。”   姑娘眼眸轻轻一颤,抬眼望萧定晔面上极快的一扫,又含笑低下脑袋,同皇后娇嗔道:   “雁儿自小受着姨母的疼爱,常来探望您,也是份内的事。”   她再掖了掖皇后被角,起身福了福,皇后便出了声:“小五,你去送送雁儿。”   楚离雁满怀希翼的看向萧定晔。   萧定晔一笑,身子牢牢的粘在椅上,懒懒道:“母后此处离不了人,我哪里顾得上旁人。”   楚离雁心下失望,面上却并不显出来,只含笑同皇后道:“哪里需要人送,雁儿去探过太后,还要再逛逛园子。”   她款款出了寝殿,等已走出极华宫极远,方才耷拉了肩膀,重重叹了口气。   已至午时,宫娥脚步声O@,端来漆盘,侍候主子用饭。   胡猫儿的嗅觉前所未有的灵敏起来。   青蔬山药片、清炖墨鱼汤、水晶蹄o……   她的腹中叮叮哐哐的揍起了一首起义大曲,声音大到连跪守在边上侍候主子用饭的宫娥都瞟了她一眼。   筷子啪的一声拍在几上,萧定晔一蹙眉:“将蹄o端给她,莫再吵人用膳。”   猫儿从善如流的谢了恩。   等两位贵人用茶漱了口,她也刮尽了盘子里的最后一滴油水。   此时她有些撑,可心里放了松。   两位贵人,不像是要她命的模样。   须臾间,皇后开始问话:“听说,你是用镇魂之法救了本宫?”   猫儿立刻瞥向了萧定晔。   认呢,还是不认呢?   若认下,却又惊吓了皇后,这位皇子能放过她?   她现在已经吃撑,不想要那一桌六碟八碗的断头饭。   萧定晔没有给她任何回应。   她只得轻轻“嗯”了一声,再不敢多说一个字。   皇后没有在阎罗王的事情上盘亘多久。她轻喘了几口气,换了话题:“你可恨本宫?”   胡猫儿只觉得背上又出了一层汗,那汗如同她做胭脂所用的蜂蜡一般凝结在她背上,渐渐僵化成一张龟壳。   而她这只王八蜷缩在壳里,丝毫不敢露头。   她知道,她穿越了一回,占用了旁人的身子和未尽的阳寿,就得承担别人的过往。   她再也顾不得鬼神之事会不会惊吓到皇后,忙忙表着忠心:   “奴婢死了一回,再醒来时,就将前程往事忘的一干二净。奴婢不知旧事,只知道,一切都要往前看……”   皇后的眼神久久的盯在她的面上,思绪却仿佛飞到了很久之前。   她许久未说话,等再开口时,声音多了冷厉:“你死而复生,乃不详之人,今后便长居废殿,不得迁出。”   猫儿感激涕零。   ------题外话------   推荐好友乖乖文文的文《穿越农家之妃惹王爷》:   “没看到我家没有儿子吗?本姑娘只招婿,不嫁人。”   “听说你家招女婿,本王自带嫁妆,过来试试。” 第6章 自古巫医分不分家   从极华宫回到废殿时,午时已过。   猫儿进了配殿,一头扎进了破柜里。   旧衣裳……没用。   烂床单……没用。   被耗子啃了边角的话本子……没用。   她自穿来后,在这废殿所能寻见的所有约莫有些用处的物件,都收在这破柜里。   没有能提示原身过往遭遇的物件。   皇后为何要将前主子和她贬至废殿?   她今儿一早遇见的神秘妃嫔,含糊不清的那几句话又是何意?   她拉过春杏,探问道:“你进宫也有两三年,你可知,我同前贵妃当初是因何进了废殿?”   一旁的白才人哈的一声冷笑:“能进这个殿里的,可不都是争宠失败的?贵妃被贬之前,去了一回御书房,紧接着就住进了废殿。你跟在贵妃身侧,难道你真不记得?”   猫儿见打听不出什么,呆呆坐了半晌,心中想着自己的盘算。   据闻,无论想在京里或京外做买卖,没有一百两本钱,寸步难行。   她原想的是,躲在这废殿里闷声发大财。等攒够一百两,就想办法偷逃出宫。   然而她打定那主意没多久,她就被人捉小鸡似的捉去极华宫同皇后、皇子排排睡。   皇后没活她就是个死。   皇后活了,若有一日认为她不祥,她也是个死。   现下她对外露了面,想在宫里闷声发大财只怕不易,少不得得做两手打算。   有机会逃就逃,没机会逃便先蛰伏赚银子。   她重新构思了崛起路线,立刻起身要动手做口红。   只往洗好晾晒的干花瓣处一站,她便重重骂了声娘。   哪个挨千刀的鸟儿,不知吃了些什么,一泡硕大鸟屎落在盛了花瓣的簸箕里,还溅的四处都是。   原本就不多的干花瓣,此时没有一片能再用。   她溃败的坐了半晌,强打起精神,同春杏道:“看好门,我去去就回。”   白才人忙忙起身跟去她身后:“你要去何处?可还是去皇后处,或是见皇上?”   她的双眸闪闪发亮,焕发着不可思议的天真:“若瞧见皇上,你能不能同皇上说,奴家,奴家日夜都思念他……”   猫儿被酸的打了个颤,转身指了指殿里床榻的位置:“趁着日头高,做你的春秋大梦去。”转头出了废殿。   废殿地处掖庭,是最低等的宫娥劳作和休息之处。   出了掖庭,先饶过重重院落,经过御花园,绕去东华门附近,有太医院的值房。   花瓣能入药,太医院值房里,花瓣是大量储备的。   她对宫道不熟,慢慢问着沿途遇见的内侍宫娥,缓缓寻了过去。   太医院值房极为安静,只偶尔传来切制草药的声音。   她将将在大堂上露了面,那切人参的小医助便停了手中动作,抬头看着她:“哪位贵人要问诊?”   猫儿讪讪一笑:“没有谁……莫贵妃要沐浴,指使我来寻些花瓣……”   小医助蹙了蹙眉:“莫贵妃?没听说过。”   他拿着手中切药的大刀指向猫儿:“别浑水摸鱼,这事我见得多了。”   猫儿一滞,只得转头四顾,问道:“太医令大人在何处?”   她想着,当日在皇后宫殿,那太医令被五皇子几脚踢的哎哟连天,险些要被杀头。   算起来,在皇后醒过来的事情上,她也是一众太医的救命恩人。   她拿出恩人的风范,那太医令多少要给她些面子。   小医助往外努了努下巴:“蹲去外面,守着门去。”   这怎么说话呢!   守就守。   她今日来,心里多少存了些发愤图强的志气,日后少不了要多和太医院众人打交道,不能让人瞧扁了。   她往大门边门槛上一坐,决心要守株,稳稳待一回兔。   秋风温暖,周围静的只有秋蝉齐鸣。   她打了个盹,一下抬头,一下垂头,不知挣扎了多久,耳边隐隐约约听得有人声,立刻强睁了眼。   但见一老一少两位御医将将拐过影壁,往门内而来。   她运气好,无论年轻的那位还是年老的那位,和她都共同经历过险些被砍头的命运,正正是在极华宫见着的老熟人。   她忙一擦嘴角口水,起身上前,对着那位年老的甜甜问候了句:“太医令大人,吃了没?”   眼前两人蓦地停住了脚步,太医令一眯眼,伸出一根手指,险些指到她面上,继而送给她一声尊称:“妖女!”   她转头看着那位年轻的太医,悄声问道:“你家太医令吃撑了?”   年轻太医抿嘴一笑,太医令已对着她破口大骂:   “妖女,你胆敢出现在老夫面前!你仗着几声花言巧语,迷惑的皇后、皇上、五皇子信了你的邪。老夫可不会着你的道!”   秋蝉肆虐下,偶有几个歇晌早醒之人,被太医院值房的吵闹声引的探头瞧热闹。   有知道胡猫儿风光之事的内侍,兴奋的帮她出主意:“快,胡姑姑身边那两只鬼呢?喊他们出来帮你忙!”   她冷哼一声,大言不惭道:“杀猪焉用宰牛刀,姑奶奶一人就治的住他!”   她一嗓子吼下去,那在皇后病症上被抢了风头的太医令便转头四顾,紧接着拎起一把木凳就要向她抡过去。   她立时跳开一步,顺着墙根处一根孩童手臂般粗细的小白杨就要窜上去。   然而她高估了她爬树的技能。   她将将卷着腿上了两步就再爬不上去,只紧紧抱着被她压弯了腰的树身子,于摇曳中梗着颈子回嘴:   “自古医巫不分家,神鬼之事自古有之。你瞧瞧你那补服褂子,其上花团锦簇,灵鸟报喜,难道就不是迷信?   神仙吉祥为阳,鬼魂凶险为阴。你堂堂太医令,连阴阳之道都不懂,你当什么太医令!”   太医令如泼妇般跳骂道:“我呸!自古医巫不相容,老夫同你讲个甚阴阳!”   他手中的木凳被周遭人夺下,要寻个笤帚对付她,直直就往御药房大堂而去。   胡猫儿眼见他的身影钻进门去,转头四顾着要寻趁手的武器,她立时从孱弱小白杨上滑下来,麻溜的闪了出去。 第7章 催命御花园   日头猛烈,宫道上没有一个人,皇宫安静的仿佛一座死城。   胡猫儿躲着烈日,行在宫墙的阴影里,心里十分颓败。   大业还没怎么开始,她就将她原材料最可能的来源之处――太医院的路给堵死了,且得罪的还是太医院最大的官。   除了花瓣,蜂蜡、蜂胶等用于乳化、固化、防腐物,用量最大可都是在太医院啊。   清雅花香徐来,前方隐隐现出一片小花园的影子。   猫儿又略略振奋了些精神。   得不来干花,她今日总不能空手而归,鲜花也是一样的。   甚至于,鲜花其实是更好的。   得来后,回去冲洗干净,将颜色不同的花瓣分开捶碎、挤出花汁,不但能用于口红、唇蜜,在胭脂、粉底等物上也是十分有用。   据闻当今太后十分爱花,后宫中五步一花坛,十步一花园,一年四季花卉不断,好方便这位老太后赏心悦目。   然当今圣上虽孝顺,却是个节俭的。顺毛捋太后的爱好时,便耍了些花招。   在夹道沿途等处,种的都是各种不怎么需要特别养护的绿草矮树。   在一般宫殿和宽敞宫道旁,种的都是便宜大碗的菊花等。   只有在重要宫殿和御花园,才好不容易大方一回,将那名贵、鲜艳的花卉种的满满。   猫儿需要用到红色花汁,少不得要造访一回正经园子。   秋季的月季、海棠、红掌、蝴蝶兰开的如火如荼,令人见之起了邪意。   周遭没有一个人,猫儿管不住自己的手,等她反应过来时,已摘了一枝月季牢牢抓在了手中。   她左右一四顾,又摘了几只红掌。   再左右一四顾,还想摘几簇蝴蝶兰时,一个嘶哑的声音贴着她耳根响起:“胡姑姑好雅兴……”   她惊得险些叫出来,心里已知是谁,立刻便要转身逃开,手臂已被人一把抓住。   她强忍了心中仓皇,转头讪笑着看着眼前枯瘦的苗木总管:“公公安好,公公吃了吗?”   她同这位总管花匠,多少称的上老熟人。   她将将穿过来时,周身没有银子,为了生存,少不得用了拿来主义,曾偷偷在园子里捡过花匠养护花卉形态时剪下来的花骨朵。   那时,她便被这位老花匠为难过。   数回,他那毒蛇一般的目光游走在她的周身,将她恶心的睡不着觉。   她各种赔笑、说好话,才从他手中脱逃。   此时她心存侥幸,挤出个笑脸,如此前那般吹捧道:“公公越发老当益壮,将这园子打理的真好。今早上见皇后娘娘,她还夸你来着……”   花匠眯了眯眼,浑浊的眼珠子如毒蛇的信子一般,在她周身蜿蜒了一圈,又一圈。   他沾满淤泥的手紧紧抓着她的手,风徐徐吹来,他身上的酸腐味立刻搅动了她腹内的大蹄o。   一口酸水直涌上来。   她紧咬牙关,做了几番无用的挣扎。   花匠枯树一般的面庞终于泛上了几丝笑意。   他缓缓贴近她,一字一句道:“红掌乃宫中圣品,只有太后娘娘的份例。皇后再喜欢,都不能掐上一朵去……”   他的手倏地搂在了她的纤腰上,用力将她往他身畔一扯,眯着眼问她:“姑姑犯了大错,我既然已瞧见,便不能放之任之。你是聪明人,你说,咱家该怎么办?”   她瞬间起了满身的鸡皮疙瘩,只觉着这回他动了手,怕是再也不好糊弄。   她当机立断反抗起来。   他果然存了必得的念头,一双经年挖土搬花的手充满了力气,立时将她箍的丝毫反抗不得。   “救……”她毫不犹豫的呼救出声,下半句话便被他的手捂进了口中,另一只手已使了力将她向周遭齐腰高的草丛拉了过去。   各宫的宫娥内侍们守着自家主子歇晌,周遭静的只有秋蝉的竭力嘶鸣。   宫道上没有一个人影,此时正在发生的罪恶,没有任何人能挺身干预。   她使出全身的力气踢向四周的花盆,碎瓦声哗啦一声,却惊不起任何涟漪。   她用力挥动着双手,指甲在他的面上、颈子上留下的伤痕,半点阻止不了他的动作。   她竭力的摆动脑袋,甩开他枯枝一般的手,挣扎叱骂:“你大胆,我才救活了皇后娘娘,我阿哥是阎罗王,我身边跟着两只小鬼……”   他的脑袋向她压下来,几乎悬在了她面上一寸处。他狞笑道:“你这些哄鬼的话,留给你自己吧……”   酸臭的气息喷在她鼻息,仿佛下一刻,他经年的腐朽便要将这宫道淹没。   她腹中激烈翻滚,一波刚出,令一波已不间断的涌来。顷刻间,她腹中的酸水便如潮而出,精准的、源源不断的喷了他一脸。   他眼睛一辣,“啊”的一声叫嚷,不由松了手。   她立时翻个身,踉跄着起身,不辨方向的往前逃去。   身后的脚步声不停歇的追赶而来,吧嗒,吧嗒,仿似一面催命鼓在她耳畔敲响。   那老太监嘶哑的声音仿佛紧贴着她响起:   “你敢逃……今儿太后娘娘就能要了你的命……”   “老子揭发了你,今夜你就被塞进井里……”   “回来,莫再跑,我只来一回,便当没事发生……”   她昏头昏脑往前逃,眼前晃过几簇树,又晃过大片的花。   御花园,这里是御花园。   她立刻蹲低了身子,只抬头往四周一打量,便立刻起身,往不远处的堆秀山而去。   脚下怪石嶙峋,毫无声息往上的每一步,都是她的生路。   她咬紧牙关,脱了绣鞋,只着罗袜踩着坑坑洼洼的怪石,几步上了假山顶上的阁楼。   将将一推门,里间黑影倏地一闪,有人极快的顺着窗户翻身躲了出去。   而留在她眼前的人青年,面上连一丝的惊慌都没有。   他嘴边噙了一丝儿笑,抬眼乜斜着她,缓缓道:“是你,鬼妹。”   她心中竟倏地松了口气,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五殿下,求您,让奴婢在此处躲一躲……” 第8章 秋日演戏   御花园仿似起了些人语声。   萧定晔往窗外探出脑袋瞧了瞧,转头看着眼前跪着的胡猫儿:“你方才,瞧见了什么?”   她忙忙回道:“什么都没瞧见,什么都不知道。”   他双眼一眯,杀气大盛。   她立时回过味来,着急补充着:“只瞧见一个人影从窗户翻了出去。模样瞧不清楚,身形也难判断,衣裳不知是靛蓝、黑色或是棕黑色。”   他的面色和缓下来,再转头往窗户外面瞧了瞧,自言自语道:“又是那老色奴。”   他向外努了努下巴,问道:“方才,是他追你到此处?”   她一瞬间福至心灵,立刻道:“没错,是苗木总管追着奴婢到了此处。方才那黑影从这亭子里翻出去,奴婢在里面虽瞧不真切,可他在外面,只怕他比奴婢多看了一眼。”   他哧的一声冷笑,蹲下身子,挑起她下巴:“借刀杀人……你,不赖嘛!”   外间的喧哗声越加嘈杂,仿似来了一群豆蔻少女,正语声清脆的赏花说笑。   但听一位姑娘道:“离雁姐姐,你同五殿下的亲事,不知何时能定下来?”   有人含羞的声音嗔怪着:“瞎说什么浑话,我同他,不是……不是……”她不是半晌,也未舍得说出余下的话,倒惹得其余的少女轰然而笑。   萧定晔低声嗤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那群少女笑过,有人提议:“堆秀山阁楼倒是个赏花的好去处……”   萧定晔烦恼的一蹙眉,低声同猫儿道:“快,叫!”   她一愣。   叫什么?怎么叫?   只须臾间,假山下便起了脚步声。   他蓦地出手探向她,只一把就扯开了她衣襟。   她立时发出一声尖叫。   假山上的脚步声随之停了下来,有姑娘悄声道:“仿佛有什么声音?”   紧接着,那脚步声重新接续,比此前更兴奋,更跳脱。   他压低声音命令:“叫,否则本王将你送给那老色鬼!”   她紧掩衣襟,一咬牙,恶向胆边生,张口便哼   萧定晔一瞬间黑了脸,抬臂虚空点了点她,紧咬了后槽牙,以口型示她:“你赢了。”   她的叫声并没有吓退来者。   山石上的脚步声带着不谙世事的好奇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他豁的拉她起身,在她下一声惊叫前已将她提溜起来,盘在了他腰间。   阁楼木门倏地被推开道缝隙,门外闪现衣香鬓影。   木门哐当一声被全然推开,随之起了一声少女惊呼。   “小姐前来赏景,本王无限荣幸。小姐若有意,何不来一同快乐?”   猫儿此时隐约知道他在拿她当挡箭牌。   其实这时是她逃离的最好机会。   她相信此情此景下,她转身夺门而逃,没有人会拦她。   然而她不能。   如若她今日在诸女眷面前露了脸,她便无缘无故树了敌。   女人整死女人,往往比男人更恶毒。   她不能冒这个险。   她紧紧压抑着要打人的冲动,只将脑袋深深埋在他的颈子里,森森皓齿死死咬住他的皮肉上。   午后的日头被外间树梢和阁楼窗棂拦了几拦,等再投射进阁楼,便只留下斑驳光影。   这般旖旎光景下,站在门口的姑娘面色通红,再起了一声尖叫,夺门而逃。   时间只过了几息,又似极长,长的像是猫儿穿越而来的那一刻。   萧定晔没有松开她。   她再也忍耐不得,原本攀着他颈子的手立时扬起。   他的后脑仿似生了眼睛,立时抬手抓住了她的手臂,重新固定在他颈子上。   刹那间,阁楼木门重新被推开。   门边的楚离雁浑身发颤,面色苍白的仿似才从水里捞出来。   她一瞬不瞬的盯着萧定晔,声音痛楚而绝望:“表哥怎能……怎能……”   他依然如此前那般要笑不笑,目光炯炯望着门口:“表妹想一起来?”   他面上的笑意转浓了些,向她伸过腾出来的一只手:“快些……”   楚离雁眼中立时蓄了泪,嘴唇轻颤:“晔哥哥为何要这般作践自己,你原本,不是这样……”   等一阵绝望的脚步声咚咚下了假山后,御花园里再次寂静了下来。   萧定晔站直了身子,冷冷道:“你还要挂多久?”   手臂一松,猫儿立时落地,扑通一声摔在了地上。   她顾不得被摔痛,当先转身,将衣裳穿好。   他甩了甩手,抬手摸摸颈子上的牙印,小声嘟囔着:“劲儿还挺大。”   此时他才顾得上吸一吸鼻子,狐疑道:“什么味道?”   从一开始就弥漫在阁楼里的酸臭味,混合着他身上原本的淡淡铁锈味,生造出刺鼻的气味。   她转头不怕死的瞪着他,缓缓道:“方才,奴婢挣脱那太监时,曾吐了他满脸,也吐了我一衣襟。”   她目光如星子一般看着他,那其中有些小小的得意:“殿下低头看一看您的衣襟,那个小绿点,极可能是片韭菜叶。原本是在奴婢衣襟上,现下……”   萧定晔面色大变,立时脱去外袍。   她默默一笑,再加了一把火:“殿下方才长久拉着奴婢的手臂。此前,正在给花坛追肥的花匠,他的泥手,也拉过奴婢这儿。”   她生怕他不懂追肥是何意,十分热心的解释:“追肥的肥,是指将鸡鸭猪牛的粪便和在泥里……”   她的目光只在他怔怔的面上停留了一息,便直直定在了他的手上:“殿下手上那块黑泥,如若奴婢猜测不差,只怕是猪……”   他没有等到她的话说完,极为干脆的开始干呕。   很好。她觉着很快意。   ------题外话------   推荐作者季如瑾的文《田园俏农媳》:穿越成一名又聋又哑还破相的丑女,家贫、娘弱、爹渣、婚事吹,且看丑女如何棒打牛鬼蛇神,找个靠谱后爹,寻个如意郎君,走上翻转人生。 第9章 邀帮工   猫儿回到废殿时,白才人还肿着双眼不停哽咽。   她瞧见猫儿襦衣上崩坏的纽子,原本的轻声啜泣立时转成了嚎啕大哭。   她如脱缰的野马一般冲上来,抓着猫儿撕扯叱骂:“我就知道你去侍寝了,你个狐媚子,我打死你……”   猫儿一把推开她,随手拿起一旁烧火棍,重重把她推到墙上,将烧火棍指在她面上,恶狠狠道:“再敢惹老娘,老娘毁你容!”   白才人颓了双肩,哽咽半晌,委曲求全道:“皇上若晋了你位份,你能不能,帮我说说好话……”   猫儿无语:“只有你惦记那个老头,我才不会。”   她收回双臂,甩脱烧火棍,怒气冲冲进了配殿。躺在床上时,她才咬紧牙关哭了出来。   皇宫太不好混了!   太医、太监、皇子、妃嫔,哪里有好相与的人。   她要么时时刻刻为小命担忧,要么要为银子担忧。   还要为贞操担忧!   那位可恶的萧定晔,以为摸了她就不算侵犯吗?   后来他意识到她说的那些“酸水”、“猪粪”是故意恶心他的时候,他没有用他的身份压人。   他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故意恶心了她一回。   他说:“姑娘的肌肤滑不留手,本王抱的很舒服,下回还点你。”   当时若不是她记着他是皇子而她是蝼蚁,她只怕已奋力将他从窗户外推出去,让他摔个四分五裂,好解她的心头之恨。   经过了一整夜的郁郁,第二日一大早,胡猫儿坐在院里时,又强打了精神。   前路虽晦暗未明,可眼前的苟且还要继续。   昨日一片花瓣都未寻来,如今她手头只有一些珍珠碎粒,只能动用一回飞水法,先将珍珠粉做出来保存,日后好混合他物,做出眉粉、粉底等妆粉。   她把前几日敲碎的珍珠末倒进清水里,搅动使粗粉下沉,细粉悬浮,及时将悬浮液取出。   下沉的粗粒再次研磨、掺水、搅动、静置、分层,如此反复数次,直到所有粉末研细为止。   最后将杂质去除,将悬浮液倒进铁锅里烧煮。等水汽蒸发后,锅中留下的就是可以入妆的珍珠粉。   春杏在一旁看的新奇,抓起了烧火棍,帮着猫儿烧火。   春杏是猫儿穿越过来后,所接触到的第一宫娥。   勤劳,可靠,嘴严。   猫儿方才炮制珍珠粉的时候,心中便想着,如今靠她一人,想把彩妆做起来,攒够一百两银子,实在不容易。   便说这珍珠粉,珍珠易得,粉末难寻。   御药房里的珍珠粉,只有太后和受宠妃嫔才有份例。几辈子也轮不到她一个小宫娥沾手。   若靠她一个人来研磨、飞水,只怕她一辈子都要耗在这珍珠粉上。   她摩挲着手掌处的薄茧,思忖一番,同春杏道:“你们住进这废殿,一时半会只怕搬不走。想努力活下去,首先要考虑吃饱饭。”   一大早就坐在院里发呆的白才人听到此言,大叫一声:“我不信,我爹娘要来救我!”   一声嚎啕,一头扎进了配殿。   春杏已习惯了她玻璃心主子的这种常态,只跟进去安慰了几声,便重新坐回了猫儿跟前。   春杏是下人,比她主子更务实些。她心里觉着,胡猫儿说的极有道理。   外间最初谣传胡猫儿是猫妖,除了她将将死而复生时伴随着几声猫叫,还有个原因便是猫儿像杂草一般,在断了月例银子的情况下,竟然还活了半年之久。   话本子上曾说过,不吃不喝即便不是神仙,那也可能是妖怪。   春杏此前也觉着猫儿定是什么神神怪怪。   然而自搬进来,同猫儿当了邻人,她亲眼见到猫儿能吃、能喝,能磨珍珠粉,还有那手掌心日积月累下的茧子……她便知道,除了猫儿确实死而复生这一点蹊跷之外,这位姑姑也并不像外界谣传的那般神奇。   是个要吃喝拉撒的凡人。   这位凡人在废殿里少了外界补给却没能饿死,自然是她偷偷卖口红换了银子,才得以支持下去。   而她主子现下被打入废殿,按以往的先例,一两年内重获恩宠的可能性太小。   确然是要想法子填饱肚子,做好打长久战的准备。   猫儿见春杏似有意动,续道:“你们两人来给我当帮工,卖了胭脂妆粉,我给你们发工钱,买吃食。”   她此前曾忌讳过这一对主仆。   她不想让她做彩妆的配方和手法外传。   然而这两人不知要在废殿住多久,她总要在她们面前展露做各种彩妆的过程。   有心人真想掌握她的技能,靠防是防不住的。不如一开始就邀她们入伙。   春杏面上有一丝踌躇。   她探头往她主子房中瞧了一眼,吱吱呜呜道:“我家主子,自小锦衣玉食……”   猫儿叹息一声,分析着:“自你二人被贬入废殿,白家可有人前来探望?可托了宫中人脉前来传话?”   此时废殿大门被拍响。   她话头一顿,竖着耳朵听。   敲门声不是三长两短,来者不是她可信之人。   她抓紧时间补充着:“你们二人若不甘心,再等等看。然我估摸着,只怕白家已将你主子置为弃子。过不了多久,就会有新的白姓女子入宫,成为白家稳固权势的新棋子。”   里间白才人的哭声越加震耳欲聋,以微薄之力表达着她对命运的抗争。   废殿开了条缝。猫儿趴在门边往外瞧去。   两位太监。   一位眼熟,是猫儿名义上的顶头上官,大内总管吴公公。   另一位虽有些眼生,瞧着地位却不低。   又是何事?   猫儿眯了眯眼睛,握紧了手中的烧火棍。   吴公公在外一边对着另一位太监点头哈腰,一边满面蔼色同猫儿道:“快,换件衣裳,跟着杨公公去。”   猫儿正诧异间,里间起了一阵风,紧接着大门忽的被拉开,白才人精神奕奕站在几人面前。   她一双眼肿如新桃,拉着杨临的衣袖破涕为笑:“杨公公,可是皇上让你来传旨,将我恢复位份,搬出废殿?”   杨临缓缓抽回衣袖,面上微笑不减,只微微一颔首,瞥了吴公公一眼。   吴公公忙忙拉开白才人,咬着后槽牙低声道:“若寻你,也没有让杨公公亲自宣旨的地步。莫发疯,阻了正事,只怕你连废殿也住不上。”   白才人面色灰败,视线在眼前三人身上梭巡,最后牢牢定在了猫儿身上,怆然冷笑:“果然是你!”   她扭身往院里快速窜去,一脚便踢翻猫儿架在小炉上正在熬煮的小锅。   猫儿费了半天功夫才得来的珍珠粉糊立时泼洒在地。   猫儿心里骂了声娘,急急便要去挽救残渣,吴公公已张大手臂拦在她面前,苦着脸道:“姑奶奶,皇上宣召,天大的事,切莫生是非。” 第10章 不想跟着父皇   御书房东次间门口,驻守的侍卫和待命的太监站的笔直。   猫儿强装镇定,等待着随时可能到来的凌迟。   周遭寂静,映衬的里间人语声格外清晰。   有一把熟悉的声音中带着浓浓的纨绔气,油腔滑调道:“……儿臣认为,几位兄长所言甚是,各有道理。无论哪种道理,都比儿臣所思所想高明了万分。”   皇帝的声音压着几分火气,苦口婆心道:“若让晔儿主事,最不能缺的是何事?”   萧定晔的声音此时认真了许多:“儿臣以为,不论是在何处建营,最不能缺的,必定是秦楼楚馆……”   随着他的话音同时落地的,是啪的一声茶杯摔碎之声。   檐下肃立的侍卫、太监依然站的笔直,只猫儿被惊的突了一突。   杨临见她神情瑟瑟,微不可见的摇了摇头。   未几,五六位皇子从御书房鱼贯而出,三两成群,各成阵营。   行在靠后的三皇子萧正悄声同萧定晔道:“五弟便是无意于政事,也不能总是同父皇对着干。他最喜的便是你。”   萧定晔瞧着萧正装模作样的神情,心中冷笑一声,面上却满不在乎,正要拿话岔开,几位兄长已停了脚步。   他侧首往前一瞧,唇边浮上一丝儿嘲讽,当先踱去停在猫儿身侧,啧啧赞叹:“这位鬼妹,今儿又是来为哪位镇魂?”   他回头瞧瞧御书房方向,转头睨向杨临:“杨公公这保媒拉纤的活儿,干的极熟练。”   杨临苦笑,只垂首站在一侧,任他奚落。   其他几位皇子围着猫儿瞧了几眼,向萧定晔问着:“这丫头就是为母后镇魂之人?”   大腹便便的大皇子一步迈出,手持扇柄挑着猫儿下巴,摇头叹道:“如此姿色,竟是个神婆……嘿,说不得反而别有趣味。”   猫儿紧咬牙关垂首站在原地,如同兽园的野兽一般任人欣赏,心中已将萧姓祖辈问候了千百遍。   好在几位皇子并未停留太久,他们见传闻中阎罗王的妹子并没有三头六臂,也便成群结队的去了。   唯有萧定晔经过她身侧时,却贴着他耳畔扑的吹了口气,目光灼灼轻声道:“若不想跟着父皇,你便大着胆子同他说,你被本王摸过,你觉着十分销魂。他就能放了你。”   旧事重提,他的神色充满得意,哪里是替她出主意,分明是在恶心她。   她心下的气愤再也压不住,只抬头看了他一眼,嘴角一弯,一只手已直直的探进她鼻孔,再往出一抽,将拇指和食指捏在一处。   她将将要做出一个弹手指的动作,萧定晔面色一变,立时跃出几步,远远对着她连叱几声“恶心”,方循着几位兄长的身影扬长而去。   御书房东次间,小太监战战兢兢将地上碎瓷清理干净,轻手轻脚退了出去。   猫儿硬着头皮随杨临进去,扑通一声跪在门边。   杨临上前恭敬道:“皇上,胡猫儿姑娘,带来了。”   其上久久未有答复。   皇帝待将手头上的奏折瞧罢,御笔批复过,方往开阔处跪着的猫儿处瞟了一眼,沉沉“嗯”了一声。   杨临松了口气,轻手轻脚退向门外。   猫儿静跪于低,眼风瞄见杨临那双皂靴经过她身旁,没有丝毫要停下的样子。   在她反应过来之前,她已悄悄伸手逮住了杨临脚腕,向他投去求救的一眼。   杨临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眼神,便不动声色的摆脱她的爪子,坚定迈出了门槛。   她心中泪水长流,满心都回荡着萧定晔方才的那句话:“若不想跟着父皇……”   一时又想起昨日白才人的猜忌:“皇上若晋了你位份……”   还想起那神秘妃嫔所言:“你见着了皇上?他没唤你侍寝?”   她心中焦虑如起了一蓬火,那火苗虽只有豆苗般大,却像三味真火一般难以熄灭。   每多烧一息,就能将她的苦胆烧个大窟窿,她几乎不受控制的发起抖来。   上首之人此时已瞧过第二本奏折,抬眼瞟了她一眼:“赐座。”   那声音低不可闻,一旁静候的小太监却已极快的端了把椅子放在猫儿身侧,轻言细语道:“姑姑请坐。”   小太监温柔的声音神奇的抚慰了她的惊慌。   她扶着跪麻了的双腿期期艾艾坐下,大着胆子瞄了瞄上首的真龙。   上首那人正垂首往奏折上写字,仿佛一时半刻留心不到她这边来。   她忙硬着头皮将她一直捏在手心的那一管口红塞进小太监手里。   她心中怀着缥缈的期望。   万一皇上要将她砍头,也希望这位小太监能明白她的求助之意,让她死的不那般痛苦。   皇帝抖动笔管,向奏折上划下一笔,眼神倏地往前瞄了一眼,脸中神色微微和缓。   她那般侧坐着,面上含了些不安,举止却又有些大胆……回忆中有抹倩影初初还有些模糊,只一瞬便清晰起来,迅速同眼前这位宫娥合二为一。   他合上奏折,饮了一口茶,没头没尾道:“那时太后突患恶疾,朕五内俱焚,贵妃带着你来给朕瞧,将朕置于不孝之地……”   猫儿一愣,心中恍惚,不知皇上所指何事,却摆明与她有关。   她待要竖起耳朵细听,皇上却又止了话头,只长叹一口气,喃喃道:“十八年,朕……已有十八年未再见过她……”   猫儿听得糊里糊涂,瞧着皇帝的模样,只怕是要寻她问一问已逝故人之事。   她已被她撒下的阎罗王的谎言弄的狼狈不堪,此时哪里敢再接下话头。   然而皇上话说到此处,却抬头定定看着她,仿佛在等她回应。   她额上一瞬间出了一层汗,只硬着头皮道:“那人,她,吉人自有天相,怕是已投了个好胎,来生要享大福……”   许久之后,上首的真龙轻声道:“她,活的极好,还生了一儿一女,夫君没有纳妾……”   她一滞,额上再次汗如浆出,立时从椅上滑下,战战兢兢跪在一旁。   皇上再静坐半晌,饮了一口茶,声音中有些疲惫:“皇后命你永居废殿,你可想出来?如若……”   她没等来他余下的话。   他只过了几息,便摆了摆手。 第11章 暴毙祸害   秋高气爽。   还未到午时,日头照的青砖宫道仿似镀了一层金箔,路金光闪闪,像是一条通往成功的捷径。   谁站了上去,谁的未来便不可限量。   猫儿行在吴公公的身侧,心中一片迷茫。   她又想起那鬼魅妃嫔的话:“你见着了皇上?他没唤你侍寝?该是他还顾忌着你。”   她进了一回御书房,又见了一回皇帝。   这回的皇帝并不似她在极华宫那日见过那般怒意雷霆。   可说他想收她进后宫,又不大像。   以她有限的人生阅历,她没在皇上神态中发现对她有情的模样,更没看出想要杀她的意图。   他最后的那句话“皇后命你永居废殿,你可想出来?如若……”虽未说完,然而他余下的那几个字简直昭然若揭。   “如若不愿搬出来,便永世不要出来。”   她觉着,皇上金口玉言,准许她今后都住在废殿,谁也不能打她的主意。   她这般分析过,觉着今日战战兢兢上了一回御书房,不但保住了小命,还得了永居废殿的圣意,不亏不亏。   此时,吴公公在一旁絮叨的赞美着她,同时还恭维着阎罗王慧眼识英。   她趁着这机会,便将她心中长久的疑问问了出来:   “我进了一趟地府,喝了一口孟婆汤,便不记得前尘往事。公公可知,我从何而来?家中爹娘又是何人?”   吴公公立刻精神抖擞,决计要办好猫儿问他的第一件事。   就凭着皇上今日宣了胡猫儿一回,他就敢断定,皇上这颗险些成了枯井的心,只怕要活过来。   他的猜测并不是胡来。   方才他陪着杨临等在御书房门外时,杨临便出言指点他:   “皇上对猫儿姑娘是个什么打算,暂时未知。然而你是宫里的老人,当年皇上对那人是怎样的心意,你是见过的。   便是胡猫儿现下暂居废殿,止不定哪日就要晋位。   此番回去,该发的废殿月例就不要吝啬,切莫给自己招仇怨。”   他立刻领会了杨临的话中意。   他同杨临都是在宫里浸淫了几十年的老油子,便是他会看走眼,陪在皇帝身边几十年的杨临可不会看错。   若将猫儿侍候好,便是猫儿不得宠,他也不过损失些许银钱。可若一朝得宠,他的前程便是一片大好。   此时他听猫儿问他过往,立刻回想了一遭,道:“姑姑问的这一茬,我倒是知道的极清楚……”   一年前,猫儿那位短命的贵妃主子还好端端在后宫里,没有被打入废殿。   她向皇后娘娘求了懿旨,要出宫礼佛。   在回宫途中,经过闹世,沿途一间青楼,起了一声姑娘的啼哭。   那啼哭之人,便是猫儿的原身。   她被人牙子卖进青楼,怎能甘心沦落泥淖,扒着门柱不愿进去。   贵妃微服在外,坐在马车上听见少女啼泣,扒拉着窗棂往外那么一瞧。   自此,青楼里少了一位未来花魁,宫里多了一位倾城之貌的美宫娥……   后来的事情猫儿知道。   贵妃被贬,猫儿的原身遭受池鱼之殃,跟着她主子灰溜溜的住进了废殿。   她听罢往事,虽觉着十分平常,却也叹了口气:“可惜了。”   若那原身当时乖乖进了青楼,只怕就不会死。   原身不会死,猫儿便不会穿越。   她不穿越,就还能在前世,老老实实当她的彩妆研发工程师,过她的小日子。   可惜啊可惜,实在可惜。   周遭重新恢复了安静,再拐个弯,御花园近在眼前。   园中各花匠辛勤劳作,为半月之后的赏花盛宴做着准备。   年轻的苗木总管在每个环节都仔细查看,有不如意之处,还亲自上手矫正,端的认真。   猫儿惊咦一声,转头看向吴公公:“苗木总管,怎地换了人?”那个想占她便宜的死太监哪里去了?   “他年纪大了,得了病身子扛不住,只一夜就归了西。新来的谢公公,手艺好,会来事,极合用。”   猫儿心里一惊。   说那色胚得了怪病一夜暴毙,她是不信的。   祸害遗千年,便是他得了重病,最起码也会挣扎着多活几日,怎会一夜就丢了小命。   她心下一阵后怕。   若昨日在堆秀山凉亭里,但凡她视力好上一丁点儿,回萧定晔的问话保留了一丝丝,只怕她就要同老太监一般,也一夜暴毙。   正恍神间,宫道边上急急行来一个年轻太监,一步便拦在两人身前,急急道:“胡姑姑,快快随我去。”   猫儿立时惊叫一声,转身就要夺路而逃。   随喜,萧定晔身边最得力的太监,随喜。   她认识他,她原本在废殿藏的好好的,便是这位萧定晔的狗腿子上门,将她拎去了极华宫,自此结束了她闷声发大财的人生理想。   现下,这位狗腿子只怕是要拿了她去,寻个井口,替他主子解决了她这个祸患。   随喜立刻上前抓了她衣袖,着急道:“姑姑莫磨蹭,迟上一刻,我便要吃瓜落。”   吴公公一愣,立时转头惊讶的瞧着猫儿。   行啊,这妮子不赖啊,一边勾住了皇上的魂,一边竟然同五殿下有些什么。   只是,这心思未免太过活泛了些。在两个男人之间游移,且这两个男人还是父子关系……   吴公公觉着他有义务要将猫儿从不知天高地厚的死路上拉一把。   他上前悄声同随喜咬耳朵:“猫儿姑娘将将才从御书房出来。皇上对她……”   随喜一把推开吴公公,叱道:“老家伙心思端的龌龊,我若禀告了五殿下,只怕你脑袋不保。”   转过身,压着猫儿的挣扎,悄声道:“殿下寻你,是为你扬名来啦!”   ***   箭亭人影憧憧,几个小屁孩蹲守在门边上,急切等着一睹传说中大仙的尊荣。   亭内,诸皇子并排而立,将手中弓弦拉的满怀,齐齐对着亭外百步之远的箭靶。   边上侍卫手中旗帜一扬,弓弦嗡的一响,皇子们弓上黑羽箭簇便齐齐射出。   待诸人手中弯弓垂下,成绩已出。   几位皇子齐齐瞧向萧定晔,揶揄道:“五弟若将心思从吃喝玩乐等事上稍稍挪开些许,这骑射之事,只怕也要好上几分。五弟的箭一旦发出去,便没瞧见过影子。”   萧定晔哈哈一笑,丢下弯弓,往石桌上一坐,揪了颗葡萄扔进口中,不屑道:“我何时只顾吃喝玩乐?不还当着工匠,造了兵器吗?”   几位皇子再射出一箭,嗤笑揶揄他:“兵器极好用,将敌国打的落花流水,我方一人未死。”   萧定晔便拉长脸,愤愤将手中葡萄丢了回去,蹙眉叱道:“怎地还未到?那鬼妹能有多难缠?”   ------题外话------   怎么有人取消收藏啦?别吓我啊,乖,快重新添加收藏。 第12章 大射活人   随着小屁孩儿的一声欢呼,萧定晔转头一瞧,随即提了嘴角。   箭亭门口,一对男女衣冠不整,煞是惹眼。   随喜身上是有些功夫的,然此时这位练过童子功的太监的模样却令人不敢恭维。   他衣衫不整,毛发蓬乱,脸上和颈子上都是抓痕,还半眯着一只眼。   他紧紧箍着活蹦乱跳像疯了一般的猫儿,远远便同他主子诉苦:“殿下,奴才险些被她挠瞎!”   猫儿倏地转头,瞧见那可恶的萧定晔箭袖束腰,长身祁立,一副瞧热闹的模样。她张嘴便高喊:“阿哥,阎罗王阿哥,收了他,收了他们!”   场上年仅五岁的六皇子康团儿,咕噜咕噜转动着眼珠子,大着胆子凑去猫儿眼前,满怀期待问道:“在哪里?阎罗王伯伯在哪里?小鬼在哪里?”   猫儿立刻道:“你身后,都是,全都是。”   康团儿喜的哈哈一笑,立刻跳转了身子,茫然打量一圈,摊着手道:“怎地我瞧不见?”   猫儿从随喜的钳制中挣脱一只手,立刻指向萧定晔:“在他身后,牛头马面,全都在!”   萧定晔见她疯的不像话,抄着手踱去她面前,扬声道:   “你亲口说你有小鬼护体,本王同皇兄们打了赌。若今日你身边没有小鬼,本王可要输的精光。”   他转头一挥手,已有小太监准备好箭簇,另外的小太监端了果盘站去了箭靶旁。   她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可却知道定不是要请她吃果子。她死死瞪着他,咬牙切齿道:“你敢动我,我阿哥饶不了你!”   他一笑,微微蹲低了身子,附在她耳畔道:“昨儿本王抱了你,碰了你,夜里睡的极好,没见什么小鬼呢。”   他一边说,一边将手凑在鼻端,深深一闻,状似享受:“温香软玉,本王喜欢的紧。”   她的双目险些要喷出火,理智却让她强忍下怒意,面上缓缓浮现少女的娇憨,清脆的声音带了些蛊惑:   “殿下想不想知道皇后娘娘是如何苏醒的?附耳过来,奴婢告诉你,怎样招小鬼……”   她歪打误撞击中他的心思,他瞧着她的神色,将信将疑间凑上前。   她面上依然保持着笑意,口中低声道:“夜半三更时,用……”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他不由得离她越来越近。   她再向他微微一笑,倏地张口向他咬过去。   他未想到她这般狡猾,立时一闪,却端端将他正脸对准她。   下一刻,他的嘴巴便被她重重咬住。   浓烈的血腥气立时传开。   他口中闷着一声痛呼,扬手便要向她打去。   她此时却松了口,呸的一声啐去口中残血,十分快意的瞪着他。   他恨的牙痒痒,先顾着用雪白巾帕捂了伤处。   康团儿站在边上将方才一幕尽收眼底,惊叹道:“五哥哥,你同大仙亲了嘴,会不会生出只小鬼?”   他的声音又尖又亮,引得旁的皇子纷纷围了上来。   萧定晔一把将猫儿从随喜手中拖过来,当先往箭靶方向而去。   她跌跌撞撞的被拖着往前时,耳中便传来极轻微的声音:“莫作怪。你今日死不了,也伤不了。乖乖受着,否则本王杀了你。”   她蓦地看向他。   只见他气恼的神色下,瞪着她的一双眼却隐有他意。   前方箭靶越来越近,她隐约觉出他只怕是要给旁人演戏,立刻抓紧机会道:“珍珠十斤,花瓣十斤,蜂蜡二十斤……”   箭靶近在眼前,周围已站了小太监。   她双脚站稳的一瞬间,他微不可闻给了她答复:“成交。”   秋风送爽。   她闹腾了一番,额上细汗还未晾干,终于知道他为何答应的那般干脆。   他堂堂皇子,手上亲自捧了一只果盘。每拿起一只果子,他便放在她发顶比一比,又摇摇头,换下一个。   这是要射死她、来个一了百了的节奏。   她膝盖一软,险些要软摊于地。   她拉着哭腔求他:“殿下,奴婢身边真有小鬼,求您莫捉弄我,若遭了反噬……”   他嘴角一提,唇上伤口立时如针刺般痛。   他恨恨瞪了她一眼,警告道:“莫乱动,否则非死即伤,莫怪本王未提醒你。”   说到此处,却又补充着:“射死也好。倒省的本王去尚药局寻什么劳什子蜂蜡。”   她听着他的语调,觉着他约莫不像是要取她小命,最多是将她当猴耍一耍,心里略略松了一口气,悄声同他讨价还价:   “奴婢愿意站着挨箭。只是,头上顶着的果子,能不能奴婢自己个儿选?”   他瞟了她一眼,将果盘交给一旁小太监,懒懒道:“选吧,本王若再不同意,只怕你又要咬我小嘴。”   她的眼睛往边上一瞄,立刻盯向远处翠绿的大西瓜。   她面上挤上些讪笑,同他打商量:“奴婢觉着,那瓜便极好。再大奴婢都顶的住。”   他此回竟然十分好说话,只向小太监一努下巴,小太监从善如流,立时跑向那西瓜。   ……   秋高气爽。   缕缕秋风不停歇的轻抚胡猫儿时,她已被绑在箭靶上,无论如何动弹不得。   她的发顶上,一片薄如蝉翼的西瓜片儿安安静静躺在那儿,偶尔滴下来的汁水,顺着她的额头而下,同她鬓角冷汗混合成一路,在她面颊上画出蜿蜒小溪。   蹲在她身旁的小皇子康团儿一边吸溜着西瓜,一边兴致勃勃向她讲解着游戏的好玩之处:   “若你身畔有小鬼,那些箭就射不死你。若小鬼不护着你,那你可要倒大霉。”   他吐个舌头,翻个白眼,向她展示着她即将迎来的死状:“几位兄长中,除了五哥哥之外,他们的箭术都比我好。可是,那西瓜那么薄……”   他将手中一牙西瓜啃尽,见他的贴身内侍已向他跑来,知道“大射活人”的游戏即将要开始,忙忙起身跑开两步,又站在远处同她喊:“你千万莫死,我想见小鬼……” 第13章 小鬼护体   箭簇透风,带着杀人不眨眼的决绝,直扑胡猫儿脑门。   于这咻咻箭声中,远处皇子们的声音格外醒神。   “哟?果然邪门!”   “那箭怎地拐了弯?”   猫儿等死的心顿了一顿,强忍惧意睁眼,果见如雨般的箭簇将将飞扑到她身前一丈之外,便自动拐了弯,窜向了旁处。   午时的日头铺天盖地投射下来,什么东西细如发丝,多如牛毛,在眼前频频闪过。   随之,那些箭便在她身前拐了弯,没有一支能近她身。   这世上有没有鬼怪她不得而知,然而她清楚的知道,她口中的小鬼只是她杜撰。   那些中途拐了弯的箭簇,不是真的被护身小鬼挡了开。   那细如发丝、一闪即逝的银针,才是真正护体的东西。   这位五皇子只为了打赌赢一场,倒是动了这般的手脚。   她原来脑中紧绷的弦立时一松,只觉着双膝酸软,再也站定不得。   一局箭簇射罢,有小太监极快的跑向她。   那太监腿脚迟钝,在快靠近她时,扑通一声摔倒在地,竟如掉进了水池里一般挥动着手脚乱扑腾。   等他再起来时,他身子上满是灰尘,而那些落在地上的细针却已隐在了地下。   “一箭未中,毫发未伤――”他将结论大声的报了回去。   萧定晔得意洋洋向其他几位皇子展示他的胜局:“瞧瞧,我说她不是常人,你们偏不信。”   他往边上一伸手,小太监便提着箭篓,哈着腰站在几位皇子身侧。   随即,皇子们当做筹码的各式玉器便被投进了箭篓。   萧定晔用巾帕捂着唇上伤痕,神采飞扬的向她一眨眼睛,高声道:“你来说说,为何那些箭会拐弯?   她瞧着他的眼神,想着她向他索要的那些做妆品的材料,立刻配合着向虚空处道谢:“多谢两位鬼君相护,我今晚就向阿哥烧香报信,让他晋你们的官位。”   萧定晔故意顺着她的视线瞧去,惊讶道:“有两位鬼君?”   她立刻点头:“没错,是两位。”   她对着虚空再摆了摆脑袋:“回去吧,日头大,阳气重,小心被灼伤。”   此时,手持弓箭的小屁孩康团儿终于从人群中挤进来,听了她的话,心中着急,忙忙大喊:“先莫走,先莫走,我还没玩。”   话毕,张弓搭箭,半眯左眼,松手箭出。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利落非常。   众人的眼睛立刻随那如闪电般的箭簇齐齐指向猫儿。   下一刻,箭亭练武场上,痛呼声如千年猫妖作祟一般,惊的歇晌的鸟儿纷纷离巢。   一柄五寸短箭扎进猫儿小腿,羽翎还在外间微微晃动。   康团儿眼见猫儿裙裾间已染了血,面上迷惘:“怎地又不灵了?”   他转头看向萧定晔:“五哥哥,鬼君大人走的那般快吗?”   萧定晔听着耳旁呼痛,向康团儿摊开双手:“来无影去无踪,你说快不快。”   一场莫名其妙的闹剧以胡猫儿受伤、被送进太医院值房而收尾。   等几位皇子无聊离去后,萧定晔收回不羁神色,向身后一扬手。   转瞬间,四周浓密高树上仿似起了风。   过了一息,那风却又止了动静。   随喜几步上前,悄声道:“方才小殿下离的太近,暗卫们来不及出手。”   萧定晔点一点头,沉声道:“今日这宫女有小鬼护体之事,场上几人已亲见。便是一时有不信,也无大碍。传出去,让各臣子都知此事,尤其是兵部那几位。”   随喜点头应下,立时转身而去。   萧定晔缓缓出了箭亭,手指不经意间摸上唇上伤处,咕囔道:“好大的胆子……”   他一路悠闲慢行,在一处树下止了步子,自言自语道:“去废殿外监着她,莫让她折腾丢了小命。”   葱郁树冠上传来几不可闻的一声“是”,树身轻微的一抖,四周再次恢复了宁静。   ……   胡猫儿被送回废殿的时候,废殿已变了一番模样。   石炭、柴火整齐的码在墙角。   棉絮、被面整齐叠放在院里的桌案上。   院里的红泥炉上,还置着一口锅,从锅里冒出的雾气清清楚楚传递着肉汤的气息。   吴公公见了猫儿受伤,面上神情如丧考妣,激愤道:“谁?是哪个奴才干的?”   猫儿哑着嗓子,有气无力道:“六皇子。”   吴公公便熄了要为她出头的心思,讪讪道:“小娃儿难免调皮,姑姑忍一忍。”   他言简意赅的介绍了一番石炭、柴火和棉絮,带着送她回来的太监们恭敬退下。   春杏瞧着她腿上的伤处,赞叹道:“姑姑受伤,厨下便送来猪蹄汤,竟是一瞌睡就有人送来枕头,配合的将将好。”   猫儿愤愤道:“打一巴掌,又给颗红枣。萧定晔打的好算盘。”   她忍着痛要跳进配殿歇息,一旁郁郁的白才人却一步窜到她身畔,惊奇道:“怎地,这些东西难道不是皇上送来的?却原来是五殿下相赠?”   猫儿撇了撇嘴。   方才吴公公虽未说清这些物件出现的原因,然猫儿却记着她向萧定晔讨的那些珍珠、花瓣和蜂蜡。   现下那些好物件没有,却多了这些不中用的东西。   皇子的话果然不能信。   白才人一反常态对猫儿表达了亲昵,亲自扶着她到了床上,志满踌躇道:   “我们打个商量,今后你专攻皇子,我专攻皇上。你我井水不犯河水,精诚协作,众志成城。可成?”   猫儿冷哼一声:“皇上皇子都留给你,你随意动手,姑奶奶不好这一口。”   她腹中饿的咕咕叫,垮着脸号丧:“姑奶奶饿了,上汤!”   春杏忙忙舀了碗汤端进来,正正吹凉了一口要送去她嘴边,废殿大门扑扑两声,几息后墙头上便显出颗脑袋瓜。   一位小太监爬在墙头上着急的喊道:“胡姑姑,快,五福要被打死啦!” 第14章 膳房撕人   午时三刻,宫中诸人已用过了午饭,到了歇晌的时候。   而掖庭的嘈杂还在继续。   专为掖庭奴才们做饭的膳房大堂里,小太监五福双手十指上套了夹棍,施刑的太监用力一拉,于格吧格吧的骨裂声中,五福痛的哭天抢地。   膳房管事太监咬牙切齿骂道:“偷,让你偷,老子今儿不让你记老子一辈子,便白当了这膳房管事。”   他身旁有人扑哧一笑,揶揄道:“公公都没了下面那玩意儿,还能给人当老子吗?”   管事太监被人刺的心火重,咬牙切齿喊道:“拉!”   一声令下,将将才歇了一口气的用刑太监往手心啐了一口唾沫,再次一使力。   五福撕心裂肺的一声惨叫,径直晕倒过去。   等猫儿被小太监背着一路狂奔而来时,五福已被一桶馊水浇醒,奄奄一息瘫倒在地。   他的手曾替猫儿精细雕刻过口红管子、粉底盒子,也曾捡了旁人不要的剩菜、陈米送给猫儿果腹。   如今这一双手上却没有一处好皮,皮开肉绽,正不自觉的微微颤抖。   猫儿惊的魂飞魄散,眼瞅着管事太监再次扬手要发令,她再顾不得腿上的伤处,合身往前一扑,一爪子就挠在了那太监面上。   随之一声闷哼,她滚落到五福身畔,捂上腿上伤处,姐弟两人齐齐痛吟在了一处。   围观众人纷纷倒吸一口凉气。   胡姑姑出手了!   猫妖挠人啦!   挠完人她还呜呜作响,这不是在召唤野猫,便是在召唤小鬼啊!   一瞬间,围观众人便跑了一大半。   膳房前堂,只余下零星几人,壮着胆子瞧热闹。   管事太监捂着被挠破的颈子,指着她半晌,喘气如破风箱:“纵你是人是鬼,是神是妖,也不能不讲理。五福偷了膳房东西,咱家就能惩治他!”   猫儿将受伤的腿往边上放顺,先摸了摸五福小脸,轻声问他:“告诉姑姑,你偷什么了?”   五指连心。五福双手被夹的稀烂,面色苍白,强撑了几撑,泪珠儿一滚,呜咽道:“姑姑,我没偷……”   管事太监立时将手中布袋兜头丢过去:“没偷,这是什么?”   猫儿接过布袋,往里一细瞧,心中立时一阵惭愧,将五福拥在怀中,无地自容道:“是姑姑害了你。”   布袋里装的是蜂蜡。   蜂蜡可用于胭脂妆粉,也可用于食疗和药用。   这膳房管事太监患着经年的哮喘,日日都用蜂蜡炒着鸡蛋吃,一日都离不得。   猫儿只以为,定是她平日总叮嘱五福四处帮她寻摸做胭脂的各式原料,五福才起了顺手牵羊的心思。   她思忖着今日这太监是不可能善罢甘休,只有跪上一回,说上两句好话,看能不能保下五福。   她向五福使个眼色,悄声道:“我们不同他硬碰硬,只能先服个软……”   五福挣扎着从她怀中出来,执拗道:“姑姑,我没偷,我是捡的。那蜂蜡散落在外面墙角,我捡的……”   管事太监听他辩解,一步跳起来,一口啐到他面上:“捡的,你再给老子捡一回?你明知道老子缺不了这口,还要来偷一回。你是想让老子死……”   猫儿知道五福自来在她面前是不说谎的。既然他三番四次说他没偷,那定是没偷。   她咬牙扶着五福起身,先和了一回稀泥:“公公再想一想,万一是旁人偷的,栽赃给五福呢?五福胆子小,他……”   她和的这稀泥水平不高,膳房管事再啐了一口,蹬鼻子上脸叱道:“栽赃?老子瞧着,说不得就是你唆使五福干这下三滥的勾当!”   给脸不要脸?猫儿腿伤疼痛,再没有给他好脸子的耐心。   她一把亮出爪子,冷冷道:“你若不想将事情闹大,我便带五福走。你若不依不饶,姑奶奶便唤我阿哥上来主持公道。”   管事太监见她自亮相时强硬了一回便软了下来,他再也不惧她,嗤笑一声,破风箱一般的嗓子呼啦呼啦讽刺她:   “胡姑姑还是先顾着你自己的瘸腿,阎罗王顾不顾的上你,还是两说。”   猫儿被他堵的一滞,再也说不出话来。   重晔宫院前,树冠处绿衫暗卫双手抱拳凑进嘴边,吹出两声蛐蛐叫。   随喜蹑手蹑脚从院门出来,仰头问道:“怎地不在废殿外守着?”   暗卫悄声禀报:“那半仙儿为个小太监,跑去同人争执。属下该不该出手,倒有些拿不定主意……”   暗卫但凡出手,不是旁人见了血,便是自己见了血。   若他为了这鸡毛蒜皮的事,习惯使然下了重手,坏了五皇子的计划,可就要人头落地。   随喜一听,无语道:“这点子小事,让她折腾去。”   他打发走暗卫,进了宫苑,又招来个宫娥:“去寻小殿下,让他去寻那半仙儿……”   正殿书房,萧定晔趴在桌案上,将目光从眼前兵器图纸上移开,抬头瞟了眼随喜:“那鬼妹又怎地了?”   随喜叹了口气:“她吃撑,要为个小太监出头。”   萧定晔放下描画图纸的炭笔,手指一不自觉的抚着唇角咬伤,喃喃道:“竟是个爱掺和事儿的性子……”   既然打算用她,得想法子让她收了脾性。   该威逼还是该利诱?   他续问:“可已将她底子查清?”   随喜摇了摇头:“她的来历只停在了青楼。青楼之前,却是查不到。那当初把她卖给青楼的人牙子不是官牙,私下里骗了小娃儿转手卖了就跑,寻不见踪迹。”   这就是说,一时半会她没有家人。使不出扣住她家人威胁她的手段。   萧定晔换了话头:“她死而复生这件事,你怎么想?”   随喜蹙眉道:“贵妃刚死,她就撞了柱子。太医院里有出诊记录,确然是断了气。现下这活蹦乱跳的模样,也确然是个大活人……莫非真有小鬼护体?”   萧定晔冷哼一声。   若真有小鬼护体,康团儿那一箭就扎不进她皮肉里。   他也没指望她真是半仙。   她是半仙自然极好。   她不是半仙,他将她打造成半仙,也不是多难的事儿。   他取过一旁的兵器图纸,在其上画了一笔,又问道:“李家小姐,还能坚持几日?”   随喜立刻回禀:   “李小姐都昏了三四日,若再不服解药,怕是要挺不住。   皇后娘娘苏醒当日,那胡猫儿能镇魂的消息,朝臣其实都已有所耳闻。今儿在箭亭的事,几位皇子又亲眼所见。   殿下在李家的事上,不管是想按老计划,还是用胡猫儿,只怕这两日就该收网。再拖下去,那李小姐就真永远睡过去了。”   萧定晔忖了忖,下了决定:“那就明日吧。”   兵部那些老古板,不管多难啃,他也要啃一啃。   若他都救了一回兵部尚书的爱女,那李老头还能不记他的人情……那这位子也该换人了。 第15章 三维阎罗王   日头白惨惨挂在天际。   四个白胖厨子手持木杠,忙碌时是煮饭的伙夫,闲暇时是助纣为虐的打手。   几人将猫儿和五福围在正中间,却不敢真的下手,只赔着笑脸规劝:“姑姑刚至,对此间事所知不详。五福这厮真的手脚不干净,姑姑切莫被蒙蔽了眼睛。”   五福听闻他们继续冤枉他,连疼带急,立时出了一头汗:“我没有,我刚出了膳房,就瞧见墙根处有蜂胶。王师傅,当时你也在那处,你……”   他口中的王师傅面上隐隐变了脸色,不等五福将话说完,便一杠子拍下去。   猫儿同五福俱都受了伤,躲闪不及,眼看便要双双被拍扁。   只转瞬间,杠子“邦”的一声落地,那王师傅仿似被人打了一拳,立刻抱着肚子蜷缩去了地上。   五福立刻忍痛大喊:“姑姑,小鬼护着我们!”   猫儿转头四顾,但见不远处人影一闪,紧接着跑来个短腿小豆丁。   那豆丁面色涨得通红,几息间到了人前,举着手上的一张小弓,劈头盖脸便朝膳房管事打了下去。   待他觉着已做到了“英雄救仙”的第一步,方几步退到猫儿身前,张手护着她,扭过脑袋,铿锵有力道:“大仙,莫怕,本皇子是你那一头的!”   膳房总管陪笑上前,谆谆善诱着:“小殿下,这两人偷了东西……”   康团儿跳起来,一巴掌打在他脸上,双手叉腰叱道:“偷你个大头鬼!大仙有的是小鬼,偷东西的小事还要她亲自出马?”   他回头往宫道上一瞧,立刻向拐角处他的贴身小太监招手催促:“快,把大仙救回去。”   那内侍忙忙上前,背了猫儿便要走。   猫儿转头瞧着一旁的膳房总管,冷笑一声:“你想寻真凶,本大仙就给你指一条道。”   她往那王师傅方向努了努下巴:“瞧见没?方才五福一提起他,他便立时想要打杀了我们。这便是蹊跷处。”   她侧头看着射伤她小腿的罪魁祸首,刻意拿着架子道:“小殿下倒是判一判,他冲撞了本仙,该如何罚他?”   康团儿今日在箭亭失手伤了猫儿,唯恐猫儿再不带他见小鬼,原本一直郁郁。如今有了重修旧好的机会,他立刻拿出了皇子的威风,一拍胸脯,铿锵有力道:   “我现下就去见父皇,让父皇砍他狗头,诛九族!”   预想之中的求饶声并未响起。   管事太监面露讥诮之色,口中应付道:“小殿下说的是,小殿下慢走……”   康团儿面色涨得通红,祭出了杀手锏:“我去告诉五哥哥,让他治你们罪。五哥哥喜欢大仙,上午他还和大仙亲小嘴,你们就等着吧!”   猫儿扶额,立刻息了狐假虎威的心思,唯恐康团儿再为她招惹祸事,忙忙赶着背她的小太监,一行人灰溜溜去了。   啊呸!管事太监朝着几个逃开的背影,重重啐了一口唾沫。   晌午的日头照不透废殿四周疯长的密树,暗影提前降临。   不久前才为猫儿处理过伤口的柳太医,一边为五福擦拭手掌血迹,一边叹着气。   郎中没有给病患信心,反倒加重了病患的心病。   五福眼中噙着一汪眼泪,拉着哭腔相问:“大人,奴才的这一双手,是不是给打坏啦?”   柳太医麻利的替五福伤药,包上纱布,抚一抚他的小脑袋瓜:“你没事,伤好后,两只爪子照样能用。”   他向床头另一端的猫儿瞧上一眼,笑眯眯道:“可胡仙姑要再敢活蹦乱跳,蹄子可就废了。”   不到一个时辰,就劳烦这位太医包扎了两回伤口,猫儿忙忙抱拳赔笑,方打发他离去。   此时,趴在门边的康团儿终于能挤进来。   他迈着小碎步挪到猫儿身畔,先装模作样趴在她腿边,往她伤口上哈了哈气,觉着铺垫的刚刚到位,这才扭捏道:   “大仙受了伤,阎罗王伯伯今夜可会上来探你?能不能也让我见上一回……”   胡猫儿眯着眼睛忖了忖,心下有了盘算:“小殿下若能寻来画纸,明日,你便能瞧见我阿哥。”   天边的最后一抹余晖谢幕时,废殿稀罕的第一回 亮起了油灯。   油灯架在炕几上,几位房客坐的遥远,一边有些胆怯,一边又忍不住想瞧一瞧,胡猫儿招鬼的法子,究竟是个什么样子。   猫儿先蘸了黑墨将白纸全染成灰色,又沾着平日在生油里泡出来的红色花汁画了个人影。等画纸干透后,她还要在人影上继续作画。   这样的夜晚,白才人第一回 忘了垂泪,伸着颈子瞧累了,方探问道:“胡姑姑,你这般无章法的画着,就能将阎罗王招来?”   旁人瞧着无章法,猫儿自然知道此间不但有章法,章法还大了去了。   三维立体图,她前生玩的极熟练。   无论瞧上去多么无厘头的图案,她都能透过那些干扰因素,瞧出里间暗藏的另外一张画面来。   那些图案,有时候看着是凸出于画面之外,有时候是深藏其间。   实则是利用视觉差别和光影、虚实、明暗等细微因素欺骗眼睛。   在人脸上化妆,也像画一幅三位立体图一般。   只要色彩、明暗、阴影搭配得当,通过层层装扮,便能从一张平淡无奇的脸脱胎出一位绝世美人。   她今日在箭亭受了一回戏弄,又在掖庭受了那老太监的奚落。等平静下来时,她便想的明白。   做人她贱人蝼蚁,谁人都能来踩她一脚。   既然躲在废殿闷声发大财的愿望已然破灭,她只有继续攀上阎罗王的大腿,还要想法子抱的更紧,方能保得住她这废殿,保得她能活到逃宫那一日。   她转头看着几位房客,劝慰道:“去睡,我阿哥最快也要明日才来。”   暗夜中,四周皆静。   油灯漏夜摇晃,燃尽了最后一点儿油星儿。   天边隐现鱼肚白时,猫儿搁下笔管,趿拉着绣鞋,捏着眼前初成的画纸,一跳一跳去了废殿门上。   她将画纸贴在墙上,打了个哈欠,喃喃道:“能不能靠你镇住旁人,让本大仙顺顺利利的赚银子,就靠你了……” 第16章 神婆出宫   朝阳如血。   废殿院门大开,几位房客站在门外,就着初升的日头,欣赏着猫儿熬了一夜的革命成果,交头接耳道:“这画的什么玩意?哪里能招来阎罗王?”   画纸上,数朵一模一样的五彩花样排的规整,瞧不出任何奇异处。   白才人同五福道:“你是童子,眼睛干净,你能不能瞧出阎罗王?”   五福立刻道:“我阿娘说我火焰高,任何小鬼都近不了我身……”   三人正细心研究着,身后又来了人,加入了研究的队列。   随喜瞧了两眼,问道:“胡姑姑人呢?有要事寻她。”   五福忙忙窜进配殿,推了推补眠的猫儿,小声道:“姑姑,五殿下的人……”   猫儿睡的迷糊,一巴掌拍过去,嘟囔道:“莫吵人……仔细我阿哥捉你下去!”   随喜在院里等的着急,扬声唤道:“胡姑姑,莫耽搁正事。”   猫儿略略恢复了些神识,顺着窗户瞧见檐下的随喜,立时将昨夜裁纸用的菜刀架在颈子上,直直嚎了一嗓子:“再敢掳我挨箭,姑奶奶砍死自己!”   随喜透过窗户见她手握菜刀不似作伪,不敢贸然出手掳她,只一跺脚,又匆匆出了废殿门。   他到底心有不甘,揭了院门上的画纸,向主子复命去了。   重晔宫,铁锈味大盛。   日头打在院里的大型铁器上,显得尤为醒目。   然而在一旁侍候的宫娥看来,怎样的铁器都没有自家主子的胸膛醒目,且勾魂。   萧定晔手中的一块铁器已打磨到亮光闪闪,他半眯起一只眼睛,专心打量手上小块零件同地上大型兵器的匹配程度。   待院中传来随喜一个人的脚步声,他眉头一蹙:“她人呢?”   随喜叹了口气:“她昨日被吓怕了,奴才刚一进废殿,她就拿着菜刀要自刎。奴才不敢强来……”   他将手上的画递过去:“这是废殿院门上挂着的。据闻,胡猫儿画了一整夜,像是要拿来镇宅。”   萧定晔乜斜了一眼,蹙了眉。   什么幺蛾子?   他放下手上铁器,只往一旁候着的宫娥处一瞟,两位宫娥便乖巧上前,一位奉上湿帕子,一位撑开衣袍。   他擦过手脸,穿上外袍,从随喜手中接过那莫名其妙的画纸,将将想仔细瞧上一瞧,那画纸中陡然窜出一只獠牙恶鬼,直扑他面门。   事情来的太快,只有眨眼的功夫。   他险些惊叫出声,一把甩开那画纸,整整退了一步,怔怔站了半晌,方才收回神识。   他再瞧瞧几位下人的神色,吃惊道:“你们方才……没瞧见什么?”   没有人点头。   他立时向宫娥一挥手,待宫娥避了开去,他方指着画纸对随喜道:“你来瞧瞧,看有何物飞出来。”   随喜举着画各个角度瞧过,为难的一摇头:“什么都没有,奴才连个蚊子腿都没瞧见。”   没有?   有蹊跷,绝对有蹊跷。   他一咬牙,重新接过那画,再细细去看。   这回,莫说鬼怪,果然连个蚊子腿都瞧不见。   他眉头紧蹙,心中一时有些疑惑。   那胡猫儿,莫非果然有招鬼的手段?   ***   马蹄哒哒,连带着车轮细微的吱呀声,将胡猫儿的睡意赶的一丝儿不剩。   再一次被人从废殿里掳走,动作时如此之快,猫儿没有来得及将菜刀架上颈子。   之后她便连同她的铜锤,一起塞进了萧定晔的马车里。   她手中死死捏着铜锤,考虑着一铜锤将萧定晔敲死,接着跳车而逃的计划。   萧定晔看都没看她一眼,冷声道:“死了心罢,这辆马车上,上下共趴着六个暗卫。”   猫儿溃败的松了手中法器,只不甘心的“哼”了一声,再不发一言。   马车停止、接受侍卫盘问、继续前行……一刻钟之后,外间隐隐传来噪杂人声。   “糖葫芦,又甜又大的糖葫芦哎……”   “蒸羊羔,蒸熊掌,蒸鹿尾儿……”   “磨剪子来,戗菜刀……”   她倏地一愣,顾不得眼前静坐的活阎王,忍着腿痛扑去窗边掀开帘子。   苦力,小二,摊贩,买主,帮工……   男人,女人,老妪,幼童,瘦狗……   宫外。   这是宫外啊!   她没想到,这一趟,他竟然带她出了宫。   萧定晔等了半晌,方掷出了一张画:“这画是怎么回事?”   她恋恋不舍收回目光,瞧见她的大作,再抬头一看他的面色,得意的一抬眉:“是我阿哥,你见过他了?”   还敢拿阎罗王来诳他?!他一把拉将她扯到近前,恶狠狠道:“这世间有鬼没鬼,本王分的清。”   是吗?猫儿心中一阵冷笑。   她不做一丝挣扎,只用手指夹起落在她裙裾上的画,迎着窗外投射进来的光线,极快的在他眼前一晃。   獠牙鬼影如闪电般出现。   他倏地松了手,极快往后一缩。   她“哈”的一声嘲讽,将画收进衣襟,再不同他说一句话。   他稳了稳心神,忍着怒意,追问道:“这画究竟有何古怪?”   沉默。   “那画中鬼,果真是阎罗王?”   沉默。   马车里磨牙声一下又一下,清晰入耳。随之,有人阴惨惨道:“本王极少教人道理,你听好了……”   他缓缓向她倾过身子,一字一句道:“若有人忍让了你一回又一回,自是已做好了杀你的准备。比如,本王。”   外间日头从窗户照进来,打在他半边脸上。他一半在明,一半在暗,虽轮廓如轻云出岫,可神情却仿似地府判官。   她紧了紧手中法器,一瞬不瞬的盯着他,一字一句回他:   “殿下怕是没有听过一句话,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我日日都是个死,又何惧多活一日、少活一日。   待我下了地府,我阿哥自会为我选个好人家,投个好胎,反而比现下活着强。”   他目光如利剑一把刺向她,一把捏住她下颌,缓缓道:“本王也告诉你另外一种活法。生、不、如、死。青楼的姐儿被绑在榻上,一日接二三十回客,求死不能。这种活法,你可喜欢?”   猫儿一把举起铜锤:“你敢?”   他冷笑一声:“本王堂堂皇子,罚一个刺客,何来的不敢?!”   车轮继续滚滚。   外间传来一阵铃铛声,萧定晔心知离兵部尚书李家已不远,这才压低了声音交代:   “李家小姐昏死多日,几回都险些见了阎罗王。你此行的任务便是,将她从你阿哥手里抢过来。你若配合,本王自然让你好活。”   她见他的神情一瞬间由恶转淡,便也不欲同他硬碰硬,探问道:   “若镇不住魂,怎么办?须知镇魂也要讲缘法。奴婢同皇后娘娘有缘,未必同那李小姐也有缘……”   萧定晔没有回她的话。   他乜斜了她一眼,以掌为剑,抹了抹脖子。 第17章 逃   兵部尚书李府,前厅。   李夫人涕泪皆流的阐述着自家闺女的病情,猫儿额上的汗水便不停歇的流了满面。   昏迷、呕血、不吃不喝。便是她这位门外汉听起来,李家小姐也是活不了几天的样子。   她这只瞎猫,上回阴差阳错遇上了皇后那只死耗子,这才保了条小命。   她的运气哪里会次次都好,回回都让她从阎王爷手里抢回人命来。   真正能同阎罗王手里抢人的,实则是站在她身侧,比她早到一步的死对头,太医院的太医令大人。   此时这位老大人早已诊过李小姐的命脉,口口声声说着“节哀顺变”,劝慰李夫人准备后事。   李夫人一茶壶揍翻了太医令,将全部的希望押在了猫儿身上,握着她手哀求:“仙姑,您福大命大,又同地府有些关系,一定能救回小女……”   猫儿心中泪水长流,多么希望李夫人也能给她一茶壶,让她昏睡几日,避过这场劫难。   此时萧定晔替她打了保票:“夫人请放心,她能将母后救下,就能将李妹妹救下。昨日在箭亭,人人都瞧见她箭不伤身的。”   一直在边上不愿沾染鬼魂荒唐事的尚书李大人听闻,目光立时定到了猫儿的瘸腿上。   猫儿的伤腿往后藏了一藏,看向萧定晔。   然而这位皇子此时却翻一翻眼皮,仿似才瞧见太医令一般,装作吃惊样:“大人,你怎的躺在地上?老寒腿可吃的消?”   猫儿见他丝毫没有替她找补的样子,心下愤愤,挖空了心思,想出个自救的借口:   “我们半仙的行当,都有禁忌。所谓‘天意不可违’,我同地府抢了一回皇后娘娘,作为反噬,便伤了一回腿。”   她神情戚戚然,摇头叹气:“不知我再同老天抢一回令嫒,又会受到何种无法预估的惨烈反馈。”   李夫人立时豪气的指使丫头:“燕窝粥,水晶稣,西瓜苹果梨,全都侍候着……”   尚书府后宅,一场镇魂驱邪的仪式正顺利进行着。   猫儿握着法器,彻底进入了神婆角色。   “天灵灵,地灵灵,阿哥阿哥快显形……”   她蹦Q了一会大绳,转头往榻上瞧两眼。   面满苍白的李小姐静静睡着,没有丝毫反应。   猫儿只得继续胡乱念了一会经,向丫头问道:“什么时辰了?”   “未时。”   怎么还这么早?何时才能天黑?   她一挥手:“出去出去,本大仙要下一趟地府。到明早之前,这院落里不能有活人。否则便莫怪本大仙带你下去,却不带你上来。”   一句话说完,房里和院里的下人一瞬间走的干净。   当周遭寂静的只剩鸟叫时,猫儿立刻动手,搓起了麻绳。   等,只要熬到夜里,她就能想法子逃出去。   夜毫无意外的来临。   天色开始转阴,夜幕上连星子也被云朵遮挡的瞧不见光影。   月黑风高,杀人夜。   猫儿往袖袋里塞满了糕点,将襦裙紧紧绑在腰间,回头看着静躺的李小姐,悄声道:   “对不住了,你下去见了我阿哥,代我向他问声好。等我过了八十大寿,再去见他。”   她往腰上缠好麻绳,悄悄开了窗,探出脑袋听了一番动静,毫不犹豫翻了出去。   夜静的没有一丝儿声音。   连平日夜晚凑趣的蛐蛐儿声也没了踪影。   猫儿只着罗袜,猫着腰,一颠一颠绕过树,绕过花,绕过廊庑。   周遭渐渐起了风,树枝摇曳,越加显得四处影影绰绰。   她一路出了李小姐的院子,小心的躲开了巡夜下人的身影。   白日里,她装作神婆在这李府四探时,早已记住了后宅偏僻的小道和角门。   她知道欲速则不达的道理。   她只有这一次逃走的机会,她不能浪费。   她得像猫捉耗子一般,在耗子出洞前,恪守着所有的耐心。   夜还长,她不停的安慰自己,莫着急,莫着急。   两位厨娘行过去,相互嘀咕着:“也不知道大仙儿镇魂到哪一步了,可需送吃食进去……”   几位丫头行过去,悄声议论着:“若大小姐果真去了,不知五殿下和三殿下,哪个更伤心些……”   猫儿耐心的等着,等小道上已彻底没有人影,她立时猫着身子往前窜了过去。   前行,拐弯,再前行,再拐弯。   她走的胆战心惊,仿佛前方随时都有人出现。内心却鼓足干劲,只要她运气再好一点,再好一点,她就能顺着角门旁边的树子翻出墙头,逃出生天。   连串惊雷响过,雨点子啪嗒一声打了下来。   整个院落忽的笼罩在雨声中,遮掩着她的痕迹和动静。   她被雨淋的湿透,腿上伤处沾了水,开始隐隐作痛。   然而没有什么比即将获取自由更令人向往。   前行,拐弯,再前行,再拐弯。   角门赫然在望。   她心下一喜,立刻起身便要往旁边的树上窜去,脚下一打滑,重重摔倒在地。   吱呀一声,守角门的小屋木门轻启。   里间的婆子手持油灯,谨慎的往外探照着。   猫儿忍痛往草丛里悄悄一滚,避开光照处,再也不敢动。   那婆子瞧了半晌,心中瑟瑟道:“府上请了神婆,这雨却来的如此邪门……”   她再探头往四周瞧了瞧,关了门,吹熄了油灯,重新睡了下去。   飒飒雨声中,远处传来两声梆子声。   二更了。   猫儿有些发冷。   她的腿痛的厉害,凭直觉,已知伤口崩裂。   那位小皇子虽年幼无知、懵懂可爱,可他手中的小弓却绝非玩物,那短箭上的赫赫箭簇,也绝非是棉花木头。   她压着腿上伤处,紧紧盯着角门旁的小屋。   等那小屋隐隐传来打鼾声时,她立刻悄无声息的起身,几步到了角门靠墙的大树旁,取下腰间麻绳,一圈一圈缠在了树身子上。   麻绳浸了雨水,更紧的箍住了树杆。。   猫儿将每一圈麻绳当做向上的台阶,使出全身力气往树梢上爬去。   腿上的伤越来越痛,痛到她全然不敢使力。她停在树腰上喘了口气,远处却陡的闪现一点亮光。   那亮光只如星子一般大小,却于悄无声息中向她而来。   她再也顾不得腿伤,一咬牙,拼着命往上爬,翻过墙头,一闭眼,跳了下去…… 第18章 再次见面,请多关照   雨来的快,去的也快。   皇宫,重晔宫。   寝殿点了一嘭灯烛,只着中衣的萧定晔眼中全无刚醒的怔忪,他一把揪住随喜,压低了声音质问:“什么叫她跑了?”   随喜战战兢兢道:“她白日里借跳大神到处乱窜,暗卫们只以为她虚张声势在镇魂,未成想她踩好了点,趁夜翻墙逃了出去。”   萧定晔一把推开他,极快穿好衣袍,问道:“李家人可已知道?”   随喜忙摇头:“没敢惊动李家。猫儿白日就将李小姐院里的人赶的精光,只怕夜里李家人一时半会发现不了此事。”   萧定晔脚不停的出了殿,并不走宫门,一翻身从围墙一跃而上。   夜已深。   此时的京城,除了秦楼楚馆销魂窟还十分热闹,旁的铺子早已关了门。   路边停着一辆平常桐油马车,一位将将才从青楼里出来的恩客站在马车边上,面上还做着风流纨绔的神情,口中却低声向马车里的人汇报:   “属下已率人寻遍了各青楼、勾栏和私窠子,没有人瞧见过她。”   萧定晔点点头:“继续查,莫惊动旁人。”   那暗卫应下,转过身,面上又浮现风流之相,扭身进了青楼。   萧定晔靠在车厢上,脑中的思量一刻不停。   人在危机关头,一定是往最熟悉的地方而去。   胡猫儿当初是在青楼前被贵妃拣进了宫里,如若她真同青楼里的什么人有瓜葛,她此回出逃,定该进了青楼才对。   然而她竟然没去青楼?   他的暗卫他了解,不敢信口乱说。   她拖着一条伤腿,若没有接应,她能逃去哪里?   未几,一个黑影窜进了马车。   随喜悄声汇报着最新查探的消息:“尚书府墙外地上有一滩血,定是她翻墙时摔伤留下。暗卫们现下已顺着血迹寻去。只是刚刚下了雨,血迹都被雨冲刷的没多少……”   萧定晔立刻道:“去将酒坊里的肖鸣唤去一起找,他鼻子灵。”   随喜忙忙应下,一掀帘子,跳出了车厢。   音信不停歇的报来。   客栈里没有。   脚店里没有。   酒楼客房没有。   医馆里没有。   萧定晔眉头越来越紧。   一个被打入冷宫的小宫娥竟这般难缠。他原想的用死来吓唬她的法子行不通,这让他有些难办。   可惜查不出她的来历,若能将她家人捏在手里……   夜幕漆黑的没有一点星子。   城郊破庙里,乞丐们经过了一整日的乞讨,此时鼾声震天。   有没占着好位子的小乞丐,早早的便被赶到了庙外檐下入睡。   猫儿抖着身子躲在破席下,一只手臂以诡异的角度扭转,另一只手伸出去,从地上挖出一块湿泥,“啪”的一声捂在小腿伤口上,先暂且止了流血。   除了这伤口,她用不着再做旁的伪装。   一路连滚带爬逃到破庙,她如泥猴一般,同乞丐没有区别。   近处有熟睡的小乞丐在梦中喊饿。   猫儿从袖袋中掏出已成面糊的点心渣子随意填了肚子,整个人松了劲,便是手臂和小腿的疼痛也抵挡不住倦意。   她将寻来的破棉絮一卷,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无数脚步声快速移动。   最先被惊醒过来的是乞丐。   他们贴地听了听动静,有人立刻大喊一声:“快跑,官老爷又要赶人啦……”   一瞬间,破庙里外跑了个干净。   在晨曦将将露出面颊的这个早晨,萧定晔带着一身晨露蹲在破庙檐下,蹙着眉头掀开一个破棉絮,用巾帕垫着手,拍了拍熟睡的胡猫儿的泥脸:   “梦碎了,该醒了……”   朝阳如血,带着残忍的温度照着兵部尚书府。   而李小姐的院落在东边,总是最先受卯日星君的眷顾。   闺房里,李小姐昨日是怎样昏睡,现下依然是怎样昏睡。   在她边上临时搭着的竹榻上,猫儿摊于其上,满脸的生无可恋。   一场轰轰烈烈的出逃,不过只一夜,就被打回原形。   还断了一条手臂。   此时她手、腿两处痛的钻心,紧咬牙关不唤痛,坚贞的守着操守。   随喜坐在她身侧,一边啃着苹果,一边苦口婆心劝她:“五殿下是要捧你,不是害你,你跑什么跑?现下可知道后果了?不好受,断胳膊断腿不好受!”   他絮絮叨叨说着,听得外间两声蛙鸣,悄悄开了窗户,暗卫立刻从窗外塞进来一个人。   那人落了地,转头瞧见竹榻上的猫儿,立时问道:“何时开始?”   随喜道:“时间不等人,现下就动手。”   那人将手上药箱往桌上一放,道:“公公先请。”   随喜将手中苹果转了个向,凑去猫儿嘴边:“咬着。”   猫儿下意识一咬,随喜倏地扬手下劈。   她颈子一痛,来不及喊上一声,利索的昏了过去。   随喜向郎中努努下巴:“速战速决。”   李家人抱着死马当作活马医的心态,将挽救爱女小命的期望压在半仙胡猫儿身上时,殊不知这位半仙已逃了一回,被抓后又被偷偷翻墙送回来,还附送了一位真?郎中。   在萧定晔的计划中,郎中原本就要神不知鬼不觉的出现在李小姐的闺房中。   现下出现,为胡猫儿接骨,也只是顺带之事。   等他接完骨,再搭着李家小姐的手腕诊了一回脉后,从药箱里掏出提前预备好的解药,化进水里,灌进李小姐口中。   他估摸了时辰,极有把握道:“公公放心,不出一个时辰,李小姐便能苏醒。”   随喜指一指昏过去的猫儿,道:“她可不能昏睡,她得醒着。我还有话交代她。”   郎中便从药箱里掏出银针,扎遍她头上要穴。不出一刻钟,她呼吸粗重,果然是要醒的模样。   随喜叹息着摇了摇头,瞧她神识渐渐清醒,立刻上前凑近她耳畔,悄声道:   “一个时辰以内,李小姐便能醒来。拿好你的神器,李夫人出现时,你怎么断的手臂,要能圆回来。   殿下说,你要的那些个珍珠、蜂蜡乱七八糟的物件,李家都能给你。你尽管狮子大开口,切莫客气。   一个时辰之后,殿下会接你回宫。莫再想着逃,殿下不会害你。”   窗户吱呀一声打开,两个人影顺着窗户跳出去,房中重新恢复了寂静。   猫儿忍着伤痛和眩晕,迷迷糊糊等着李小姐苏醒。   她不知道随喜有何依据说李小姐会醒来,然而仅过了半个时辰,眼前这位昏迷数日的小姐便有了动静。   午时燥热,外间的秋蝉声嘶力竭的鸣叫。   房中李家小姐眼睑轻启,颤颤悠悠,对着猫儿喊了一声“饿……”   傀儡胡猫儿功成身退。 第19章 蠢   车轮滚滚,驶向皇宫方向。   萧定晔坐在车厢里,乜斜着躺着的猫儿,冷冷道:“便是你逃去天涯海角,本王要捉你,自然能寻见。你好好配合我,我不会害你。”   猫儿强忍着伤痛,咬牙反问:“殿下的话,可能尽信?”   他一顿首:“自然能,本王从来说话算话。”   哦?猫儿一瞬不瞬的瞧着他:“箭亭里戏耍我时,答应的珍珠、花瓣和蜂蜡呢?”   他一滞,探头往马车后瞧一瞧,抬眉道:“李家不是已替本王给了你?且还是加倍的数量。”   后面跟着的李家马车上,堆放的除了孝敬阎罗王的二十斤珍珠、二十斤花瓣和四十斤蜂蜡,还有酬谢猫儿本尊的绸布、胭脂香粉和人参鹿茸。   确然是加倍的数量。   猫儿微微冷笑,断断续续道:“殿下……果然说话算话。”   萧定晔自觉有些失面子,转了个话题:“你那画,究竟有何幺蛾子?”   她再不理会他,只闭着眼忍痛。   车轮忽的一个起伏,她被颠了一颠,断臂立时大恸,重重咬住了嘴唇。   他毫不怜惜道:“你若透露那画的蹊跷,本王便想法子为你止痛。”   她紧咬牙关,等痛过一波,方恨恨道:“殿下今早寻到我时,不是将那画搜了去?”   他蹙眉道:“那都被水泡成一团烂泥,哪里能看出门道。”   她又哼了一声,一个字都不说。   他看她竟然是一副记吃不记打的脾性,再不催她,只懒洋洋道:“你便是不说也无碍,等回了宫,本王便提了你进重晔宫当差,让你好好尝尝本王的手段。”   她险些喷出一口血,咬着后槽牙道:“皇上金口玉言,许了我永居废殿,殿下竟要违抗圣旨?”   他冷冷道:“你莫用父皇压我。本王可是父皇最喜欢的废物皇子,我向父皇开口要奴才,你说他会不会答应?辣椒水、竹签指、蟒鞭……本王一样一样招呼你。”   “你!”她气急,憋着一口气,一咕噜爬起身,向他扑过去。   可还未等她挨着他的身子,马车又是一连串的颠簸。   她站立不稳,先跌去车厢壁,后被弹至座上,最后滚落到厢底,从断臂到伤腿结结实实受了一回二次伤害,干脆的疼晕了过去。   萧定晔叹一口气,蹲下身子看着她,送了她一个字。   “蠢。”   ***   掰正臂骨,对准骨茬,固定夹板,捆紧纱布。   柳太医肃着脸接完骨,方吁了一口气。   废殿里静悄悄,断臂少女口中死咬着一片巾子,没有发出一声痛呼。   他的目光从她满面冷汗转到她死抓着被单的手,叹了口气,又硬着心肠揶揄道:“前日腿受了皮肉伤,鬼哭狼嚎。如今断了臂骨,倒是一声不吭。”   他见她摊在那里连眼珠都不转,心下一惊,倏地起身扯开她口中巾子,听见她喘了一口气,方放下心。   外间传来浓郁汤药味。煎药的春杏许是被炉子烫了手,滋的吸溜了好大一声。   猫儿哑着嗓子,断断续续道:“在旁人的地界,喊叫一声,多少能讨些巧。在自己地界,又能喊给谁听。”   他倏地动容,拳头紧握了半晌才松开,又恢复了面上一贯浅笑:“五殿下行事自来由着性子。你跟着他出去了一遭,有此结果,也是意料中事。”   他低头收拾药箱,半晌未等来她的辩解,只得压下一腔心事,等春杏将汤药送进来喂着她喝过,方叮嘱道:“骨头歪了不是小事,千万莫再乱动。”   汤药有安神催眠之效。她喝过不多时,便已有些昏昏欲睡。   迷糊中,不知谁人抚上她面,在她耳旁叹了一口气,幽幽道:“本以为你死了,谁知你又活了。你忘了我也就罢了,可三殿下那边……”   她心中只觉着那是梦,梦里有人要向她揭示过往。她心中想知道的更多,毫不迟疑深睡了过去。   秋老虎转瞬便过,绵绵秋雨光临世间。   猫儿躺在病榻上,指挥着春杏和五福将她赚回来的珍珠、花瓣和蜂蜡归置好,将无暇大珠和微瑕小珠分别挑拣开。   春杏可惜道:“这些珠子用来磨珍珠粉可太不划算。”   她举起一颗珠子估摸道:“就这颗,外间至少能卖十两银子,磨成粉,就不值钱了。”   猫儿跟着叹了口气:“可不是么……”   她躺在病榻上的这三五日,日日反省着她逃跑失败的原因,便是一个“蠢”字。   如若她当初不是发蠢去向李家人要什么珍珠、花瓣和蜂蜡,而是直截了当要银子,说不得她现下已经打通了偷逃出宫的人脉。   珍珠发出哒哒哒的撞击声,那每一回撞击,都像在嘲讽她“蠢”。   她直起腰身,往窗户外喊道:“砸,一个个都砸碎磨粉,一颗都不许留。”   废殿院门被噼里啪啦拍响。   大内总管吴公公来的匆忙,额上顶了一层细汗,站在窗边上,强压着心头怒火,好声好气的劝慰着猫儿:   “莫说宫里的妃嫔、宫娥,便是只母耗子、母苍蝇,往严了说,那也都是属于皇上的。   虽说皇上最疼爱五皇子,可断没有到父子两共……共……”   他觉得再难听的话不适合说出来,只希望这位眼看着要否极泰来的宫娥能明白他的苦心,切莫脑袋一昏,走上死路。   猫儿不知这位公公的苦口婆心所从何来,可他的面子她不能不给。   她立刻拉了帘子,披上衣裳,照了一回破铜镜,梳理了一回发髻,趿拉着绣鞋出了房门,向着他福了一福。   自觉于礼仪上没有什么可挑剔之处,她才挤着笑,恳切道:“公公所言何意,我竟听不懂呢。”   吴公公未想到,他等她摆了这般久的虚场面,就等来一句“听不懂”,险些喷出一口老血。   他一指木框里的珍珠,切切道:“这是什么?五殿下可是出了名的抠,这些年未赏过下头人一文钱。若不是一心认了你,他能送你这么一番大礼?”   他握了一把珠子在手,将证据送到她眼前:“你回来那日,五殿下的人搬着东西送进废殿里,多少眼珠子盯着呢。”   他话说到这里,便又压低了声音拷问她:“你那日一夜未归,去了何处?”   他的目光细细将她从上到下打量了一回,捶胸顿足道:“贞洁,小姑奶奶,你纵是阎罗王亲戚,可你若还活着,就得守这人世间的礼法!”   猫儿于这唾沫星子中终于听懂了他话中意,立刻分辩道:“公公听哪些小人嚼舌根?这哪里是五殿下送的?公公没瞧见我这手?”   她眉头挑了两挑,将被包的结结实实的手臂横在他眼前:“出宫镇了一回魂,老天反噬了一回,赚了几颗珠子,不算占便宜吧?”   吴公公听闻,确认道:“你真没动五皇子的心思?”   猫儿坚贞的一摇头:“不敢,不想,不入眼。” 第20章 仗势买物   养伤的日子难熬,猫儿深切认识到“穷”之一字的内涵,那要赚银子的心思自秋雨纷纷便没有消停过。   她身边多了两个人手,没理由比她一个人时过的惨。   猫儿问春杏:“在废殿里这些日子,最大的感受是什么?”   此时未时已过,离晌午还有一个时辰。春杏腹中嘶鸣一声,苦着脸道:“饿,吃不饱饭。”   吴公公虽每日打发人为猫儿送来了饭菜,然一个人的分量四个人分着吃,谁都吃不饱。   猫儿的腹中跟着起了一声嘶鸣,抓起一把珍珠塞给春杏:“走,跟着本仙姑出一回力,赏你大鸡腿吃。”   她今日要登一回门的,是宫里的膳房。   掖庭膳房,她已同主管太监结下了梁子。   御膳房倒是没惹过人,可她也不够分量去一回。   受宠的各宫娘娘各有小厨房,她更不敢凑上去。   想来想去,也只有守城墙的侍卫膳房,她能钻点空子,寻摸一回生油回来。   生油除了用于餐食,是将花瓣浸出颜色不可或缺之物。   如若有桂花油自然更好,然而现下,能寻来生油已是不易了。   雨丝儿滴答,猫儿从柜中翻出来一把断了两根骨架的油纸伞,豪气的递给春杏:“给本仙姑撑着,若淋湿了我,气势上可就弱了一头。”   春杏接过伞,一边琢磨着如何将一把破伞撑出千军万马的气势,一边护着吊着膀子的猫儿,两人雄赳赳气昂昂,输人不输阵的去了。   靠近西华门的侍卫膳房,离掖庭宫最近。   两人行了一刻钟,便瞅见炊烟袅袅,膳房门前,厨子们进进出出,已然开始预备侍卫们的晌午饭。   猫儿挺了挺腰板,高扬着脑袋,转头问春杏:“你看我拽不拽?”   春杏捧场道:“拽,拽的像二五八万。”   猫儿一挥手:“走!”   侍卫营膳房人影憧憧,厨子们一边忙手上的活计,一边竖着耳朵听管事太监训话。   守着膳堂门的小太监见进来两位宫娥,立刻起身赶人:“出去出去出去,这不是后宫膳堂,哪里能随意进。侍卫们中了毒,你们九族的脑袋都不够砍!”   猫儿一横眉,昂首挺胸站着不动。   春杏立刻上前一步,用鼻孔瞧着小太监:“大胆,不看看我们的身份!”   小太监凑上来,咧了咧嘴角:“你们是何方神圣?”   春杏却冷哼一声:“你这小太监,不够格知道。”   小太监见两人不像善茬,其中一位虽吊着个膀子,却是一副不怕死的模样,立刻回头一喊:“公公,有人闹事!”   这四周都是侍卫,谁敢来侍卫膳房闹事?管事太监在后厨不急不忙训完话,踱着方步出来,眯着眼睛瞧向来者,登时一声冷笑。   这是个什么人物啊?没见过!   猫儿昂首上前,理直气壮的张了大嘴:“十斤生油、八根鸡腿、一袋糯米、一袋棒子面……”   管事太监慢悠悠上前,扯着猫儿衣袖到了门外,指向一条宫道:   “姑娘往南走,遇见金水河就上金水桥,下了桥出午门,午门过去是泰安门,出了泰安门上一辆马车,一路到城西市场。那里莫说十斤八斤油,便是千百斤,但凡你运的走,要多少有多少。”   讽刺人?   猫儿一甩衣袖,春杏立刻指着那管事太监破口大骂:   “好大的胆子,也不看看姑姑是谁!知道皇后娘娘怎么醒来的吗?知道李小姐在地府玩了几日吗?我们胡姑姑,正儿八经阎罗王的亲妹子!”   管事太监一愣,将猫儿上下打量。   那位据说能镇魂的宫娥,听说过,可没见过。   再说,便是知道,又能如何?宫里初一、十五祭祀招待神婆的膳房,可不在他这边。   春杏见她一席话说出去,管事太监连眼睛都未眨一眼,不由凑到猫儿耳畔咬耳朵:“姑姑,怎么办?”   猫儿单手叉腰,亲自上前,一拍桌面:“怎么着?我阿哥名头不好使?信不信今儿晚上就让他会会你?”   此时一位黑甲侍卫迈进门槛,准备随意填填肚子再换防。   听闻门边的两位宫娥之声,再瞧见吊着膀子的猫儿,他立时一愣,转头便拉了管事太监在一旁咬耳朵:   “老太监端的眼瞎。那姑娘可是五殿下放在心上的人,她要什么,你麻溜的给她。你惹恼了她,便是惹恼了五殿下。什么后果,你自己去想。”   太监打了个寒战,又有些将信将疑,反手拉着侍卫悄声道:“这般大的事,咱家怎会不知?”   侍卫恨铁不成钢:   “五六日前,五皇子的人闹哄哄抬着东西送去给那姑娘,你竟不知?   我们在城墙上可看的清清楚楚。这姑娘,是被五皇子从马车里抱出来的。赏赐之物,是五皇子的人亲自抬着的。   你若连这些关键事都不知,你还在宫里混个什么?快快挪了地儿,将管事的位子让出去。”   太监抹了抹冷汗,等转了身,他对着猫儿换上了笑脸,殷勤道:“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   他也不敢声张,自己寻了瓷罐、瓷盆,亲自去库里倒了油,扛了糯米和棒子面,又用麻布裹了鸡腿,送到猫儿面前:   “侍卫膳房吃饭的人多,少了这点子东西,根本瞧不出来。姑姑平日想吃什么,但请来拿,千万莫客气。”   春杏立刻上前,展示了一回“谁说女子不如男”的气魄,将一应之物又背又扛又抱,不留下一点儿渣。   猫儿甩出去两粒大珍珠,倨傲中带了亲切:   “赏你的,安心拿着。我阿哥说他喜欢你,改日亲自来拜会。告辞,莫送。”   阎王爷的脸面值这么大用,猫儿未曾预料到。   打铁趁热,等她和春杏从侍卫膳房搬回去生油等物,第二日便去了一趟尚衣局,搬回去几斤棉花和几尺头绸布。   又顺路去了衣局下属的尚妆司,拣了若干破碎眉黛饼块,搬走几罐放陈了的桂花油。   等到了日头略略晴好,百花舒展,趁着花匠们要出动打理花卉,她还同春杏拿了布袋,围着宫里各园子转悠了一圈,将花匠剪下来的鲜花装了大半包。   在她自以为仗了阎王爷的势,将一应材料准备好,美滋滋的开始熬制口红时,宫里渐渐起了一股流言。   那流言说的仿似是这宫里的某位皇子,对某位宫娥上了心,竭尽所能要讨好美人的事。 第21章 危险流言   流言传到猫儿耳边时,她正好去了一趟浣衣局,寻了此前曾有过金钱交易的宫娥,商谈帮磨珍珠粉的活计。   午时刚过,浣衣局的宫娥们用完午膳,各自回各自房里去,说些悄悄话后,便打算眯一眯瞌睡。   猫儿钻进一间屋里,拉着其中两人咬耳朵:   “闲的时候去废殿,每日半个时辰也好,一个时辰也好,按珠子算工钱。两颗珠子算半钱银子,一日若研磨四颗珠子,那可就是一钱。比宫里的月例银子高到哪里去。”   被她挑唆的两位宫娥,一位叫秋兰,进宫已有五六年,此前就为猫儿磨过珍珠粉,胆子大些,家中贫困,自然愿意赚这份银子。   另一位小宫娥,年纪小,才进宫一年多。虽也跟着秋兰去过废殿,却对猫儿极为惧怕,生恐她现出猫妖的原形,随时吃个把人。   猫儿看小宫娥唯唯诺诺的模样,心里着急,面上却保持着最亲和的笑容,道:“妹妹慢慢考虑,不打紧的。”   此时浣衣宫娥们躺在通铺上说闲话,便有人道:“也不知五殿下瞧上的宫女儿,究竟有多么花容月貌……”   旁的宫娥叹息道:“谁竟能让五殿下上了心……五殿下可是出了名的‘一日情’啊。”   小宫娥站在猫儿身边,心思却不由得被八卦所吸引,偏着脑袋等旁人替她发问。   然而旁的老人儿却一时没有人接茬,她心中被勾的痒痒,不由壮着胆子问道:“什么是‘一日情’?”   这才有人解释道:“今日他对哪位宫女笑上一回,明日说不得便要罚她大日头底下跪着。如此算一算,竟连一日都没有,该算作‘半日情’。”   又有人贡献了更有细节的八卦:“听闻一日,五皇子带着那宫女儿,在御花园阁楼里,孤男寡女,行了一回好事……”   “好事”二字,懂的人自然是懂的,不懂的人却万般不解其意。   小宫娥忍了半晌,见又没有旁人相问,她只得再出来问上一回:“是何好事?究竟有多好?”   这回等来的却是一众人嘻嘻哈哈的嬉闹和满面绯红。   小宫娥被她们的笑勾的越加心痒,只得壮着胆子去问猫妖:“姑姑,您见多识广,您来说说,到底那好事是何好事?”   猫儿素来知道,共谈八卦是促进女人友谊的最好途径。   然她自听到宫娥们提到阁楼之事,一张老脸立刻红了不止一星半点,心中却愤愤然。   此时听小宫娥竟寻她相问,她不由重重“呸”了一口。   仿佛时隔多日的此时,这样一声“呸”,就能将曾对她上下其手之人给呸死。   待呸完,她再也没有继续商谈的兴致,只拉着脸道:“我先回去,你慢慢想,过时不候。”   宫娥们见她须臾间就生了大气、扭着腰肢去了,自不敢做声。   只等估摸着她行远了,传说中妖精都有的顺风耳不起作用了,这才悄悄道:“看看,就连猫妖也对五皇子有情,对那宫女儿心生了嫉妒。那人可真是有福啊……”   日头渐渐西斜,废殿院中的红泥炉上沸水中煮着的蜂蜡已融化开。   春杏根据猫儿的指点,将最上面漂浮的蜂蜡捞出来倒进一旁的凉水中,等蜂蜡遇冷凝固,漂浮上来后,捞出来装进空碗里,坐在热水里等融化。   等待的这点子时间,猫儿已将研磨好的干花粉,从新鲜花瓣中挤出的花汁,以及用生油将干花浸泡出颜色的油汁准备好。   待蜂蜡融化后,将备好的物料均匀快速混合,最后灌进口红模子里,等凝固后再装进口红管子,一只准备卖二两银子的口红便齐活了。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   眼前排排站着十支口红,能卖二十两银子。   二十两银子,是猫儿在逃宫前攒够一百两银子的五分之一,如若选择从离掖庭最近的西华门出宫,那自由离她已不算远。   她喜滋滋的将做好的口红装进两个小木匣里,同春杏道:“宫里有哪些不受宠的低阶妃嫔?细细说来,一个人都不能落下。”   春杏未张口,一旁无聊了好几日的白才人终于拣着个她能干的事,立刻抢先道:“我知道,整个宫里,只怕没人比我更清楚。”   她一一列出名单:   “吴妃,进宫七年,侍寝次数屈指可数。她命好,生了个小殿下,算是后半辈子有靠。   许婕妤,进宫三年,同我一般,还没侍寝过……”   猫儿吃惊道:“原来你还未侍寝?那你怎能对皇上情根深种?”   白才人一甩笔,眼中立刻浮上泪花:“没侍寝就不能喜欢皇上?妃嫔的职责,就是喜欢皇上,必须喜欢!”   猫儿听过这话,也不知她这是看的透,还是看不透。   可废殿里被除了名份的妃嫔,便是想着皇上,皇上又怎能知道。   大门拍响,没有章法,不是她熟悉的三长两短,   猫儿前去开了门,瞧见柳太医正一脸焦急站在门外,不禁奇道:“早上不是来复过诊的?”   柳太医挤进门去,急急道:“我问你,你同五殿下,究竟有什么?”   猫儿失笑道:“怎地了?你堂堂太医,也对那些无聊八卦感兴趣?”   她将他拉进门里,轻掩院门,以待浣衣局的两位宫娥随时上门。   柳太医却一把拉开门,拽着她手道:“快,先寻地方躲一躲……”   他话还未说完,外间已传来嘈杂脚步声。   顷刻间,七八位宫娥太监齐齐涌进来,为首的那位一指猫儿:“是她,抓起来!”   ***   晌午时分,无上尊贵的极华宫,和平常一般寂静。   ,萧定晔鲜见的在这个时辰出现,要陪他老娘用上一回晚膳。   他大步进了院门,在跪着的胡猫儿身前一顿,略略弯了腰身,做出吃惊色:“哟,这跪着镇魂,又是个什么说道?”   继而长腿一迈,进了殿中。   躺椅上的皇后揶揄着:“晔儿近两年从未耐下性子来陪为娘用晚膳,今日太阳竟打西边出来了。”   萧定晔做出个嬉皮笑脸的神色,上前硬去挤在躺椅扶手上,爪子搭在皇后肩上,否认道:   “孩儿哪里是两年未陪母后用晚膳?前些日子您病着,是谁陪夜、陪吃、陪说话来的?”   皇后面色略略和缓些,嘴上却冷哼了一声,往檐下努努下巴:“没打坏,你好不容易有个可心之人,为娘若打坏了,你岂不是要将我这宫殿给拆了?”   萧定晔一笑:“小小一宫娥,怎么扯到孩儿身上?孩儿若可心上她这样的,岂不是埋汰我自己?” 第22章 狗尾巴草   外间吹了一阵风,皇后抚了抚肩膀,宫娥立刻将帘子放下来,外间那跪着的身影便被遮的瞧不见。   皇后生产时受了苦,自此再无孕,舍不得叱骂这唯一的儿子,只规劝道:“你年已十八,再过上两年就得出宫建府。你瞧瞧,有哪个皇子是出宫前还未成亲的?”   萧定晔一抬眉:“康团儿呢?他不还单着?”   皇后扑哧一笑,又肃了脸,嗔怪道:“你好歹撑过这两年。等你选了正妃,成了亲,出宫别居,你便是再胡闹,为娘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萧定晔苦笑道:“孩儿何时胡闹了?”   皇后便佯装要打他,轻轻拍在他背上,压低声音道:“前些日子,你在御花园阁楼上的那一出,难道不是胡闹?那宫女是谁?被我寻见人,一杯毒酒打发了她。”   萧定晔经她一提,倒是想起上回事来,目光不由往窗外望去。   这个角度瞧不见那檐下跪着的胡猫儿,只能瞧见天边云朵似起了火一般。   他吊儿郎当一笑,敷衍她:“母后从何处听来?没有的事儿。”   皇后无奈的叹一口气,苦口婆心道:“正是你议亲的时候,何苦闹出这些事?传出去,名声能好?为娘为了你那名声,不知费了多少心。”   他点一点头,便顺势转了话题:“檐下跪着的,又哪里惹了母后?可是她那阎罗王兄长惊着母后凤体?”   皇后抿一抿嘴角,冷笑一声:“你莫提醒我她救了我的事,我没忘。我就是没忘,才没打她板子。”   她肃着脸道:“为娘问你,你送她那么些个珍珠,你究竟想怎样?离雁今日进宫时,可是肿着眼睛来,红着眼睛走。”   萧定晔一蹙眉:“表妹擅自打听宫中消息,母后不去苛责她,倒反过来怪孩儿?”   他立时肃了脸,起身跨出门,站在檐下吩咐宫娥:“去唤随喜。”   等随喜的空档,他低头瞧着眼前跪地的宫娥。   日头虽还算温和,猫儿跪的久了,已然晒成一只熟虾。   此时她吊着膀子、拉着脸,垂着眼皮不看他。   他抬起半边嘴角,半蹲在她面前,手里摘了根狗尾巴草,似逗弄猫狗一般逗弄她:“听母后说,本王可心你。你觉着,本王的眼光会那般差,瞧上你这个不人不鬼的?”   猫儿心下愤愤,却不敢造次,干脆闭上眼不作理会。   他“哼”的一笑,将狗尾巴草插在她发髻里,起身对疾步进了院的随喜道:“去打听,谁将宫里事传给楚家?所有牵扯之人乱棒打死。”   随喜应了,快快去了。   极华宫正殿里,皇后依然苦口婆心的劝诫着不让他省心的儿子:“你院子的那些宫女,你喜欢哪个,偷偷着来,为娘眼不见为净,自当没瞧见。可外头那个,半点不成。”   萧定晔倒被她的话勾起了好奇,问道:“为何她就不成?孩儿原本对她无意,母后这般一说,孩儿倒想……”   他未说完,随着外间一声尖细通传,皇上的御撵已停在极华宫门前。   他只得住了嘴,向皇后摊摊手,当先外出迎驾。   皇后长长叹口气,喃喃道:“一个宫女儿,将父子两人都招了来。本宫觉着,也该肃清一回这宫里的长舌精。”   皇后没来得及出殿门,皇帝已大步而来。   一旁的宫娥将将掀起帘子,皇帝已扶起皇后手臂,和声道:“梓童才重病初愈,不必拘礼。”   他的目光不露声色的瞟过檐下的猫儿,携着皇后进了内殿。   皇帝并未对外间那宫娥有所意动,这让皇后心中微微有些畅意。   等皇帝饮过茶,她方体贴道:“听闻陛下连日在忙北边的事,怎地有时间过来?”   皇帝一扶额,眉间显出极深的川字纹:“兵部那些老古董真真气人……不说也罢。”   皇后便体贴为皇上按着太阳穴,吩咐宫娥:“去将那画册拿过来。”   待宫娥取过画册,皇后一页一页翻着给皇帝看:“雁离你是知道的,自小在我们面前长大,知根知底。这王大人家的小女儿也不错,可惜为幼女,被一家人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只怕不会体贴人……”   皇帝随意瞧了瞧画像,道:“你同晔儿,方才是商量他的亲事?”   皇后一顿,转头向萧定晔使了个眼色。   基于十分微妙的心理,皇后不想在父子两人面前谈及门外的胡猫儿。   然而她的这位骨肉,辜负了她十月怀胎的恩情。   萧定晔对他老娘的眼神视若无睹,笑嘻嘻道:“方才说的是,孩儿带着外面那半仙儿,去为李家小姐镇魂一事。”   “李家小姐怎地了?”皇后显然还不知此事。   萧定晔往门外努努下巴:“那宫女儿果然是个半仙。镇了一回魂,原本昏睡了好几日的李姑娘便醒了过来,真是神了!那些珍珠等物,便是李夫人的谢礼。”   皇后后知后觉,方才了然。那珍珠等物,原来是这般来历。   皇帝饮了两口茶,神态间没来由的放了松,将话题转去了政事上:“晔儿对北边的事怎么看?兵部现在为了出不出兵,吵得沸反盈天。”   萧定晔面上淡淡一笑:“父皇问到政事,可就不是孩儿所长。”   皇后此时不关心政事,只想到了萧定晔的亲事,奇道:“你怎地动了李家小姐的心思?”   萧定晔一步跳开:“我……我何时动了她的心思?”   皇后却是一笑,转头看着皇上:“他竟害臊起来了。”   她心下有了新的备选儿媳,又得知外间那跪着的胡猫儿同萧定晔并不是那般关系,心里顿时轻松。   然而皇帝的内心并不轻松。   他此生算不上风流,然儿子却足足有六个。   其中又以排行第五的萧定晔最为他喜爱。   这位子嗣,儿时懂事又聪慧,看过的书籍过目不忘,于先贤之语常有惊人见识。大有令他想早立太子的冲动。   可众人疼爱着将他养到了十三四岁上,他却长歪的不是一星半点。   上房揭瓦、小猪拔毛,性子乖张纨绔……若有人提起京城里有名的公子哥儿,他这位皇子若称第二,无人敢称第一。   此时他瞧着萧定晔吊儿郎当的模样,心里硬了两硬,沉声道:“亲事先不急,你若闲着无事,为父便将你放去军中,历练一番。”   萧定晔又跳开一步,惊呼道:“孩儿何时闲着?秋日围猎,冬日垂钓,春日雁来,夏日消暑。如此忙碌,哪里有时间去军中。不去不去!”   他仗着皇后会回护他,急急窜出了殿外,一伸手将猫儿顺势拉起,哀叹道:“走,镇魂,父皇吓走我三魂七魄,要镇魂要镇魂。”   看着他逃窜而去的身影,皇后摇摇头,转头劝慰着皇帝:“晔儿自小体弱,放他去军中的事,皇上万请三思。” 第23章 互相帮助   宫道狭窄。   夕阳余晖撒在青砖路上,一前一后两人的身影交叠在一起,显出些许亲密。   猫儿踉跄着跪麻的双腿行在后面,愤愤踩着萧定晔的影子,心中多少有些悲壮。   宫里果然不是人能活下去的地界。   不到半个月,宫里贵人轮番虐了她一圈。   等这一圈转完,她初初穿越来时是什么模样,现下又成了什么模样。   一穷二白,兜里没有一个铜板。   原本最值钱的珍珠,被萧定晔他娘全都没收个干净。   她心里将萧姓人诅咒了八百遍,看见前方萧定晔拐了弯,她也毫不犹豫的跟着拐了个弯。   萧定晔停了脚步,转头看她。   傍晚的夕阳下,青年长身祁立。棱角分明的脸上没有一丝儿笑意,斜飞入鬓的双眉下,黑眸锐利如短箭,那话语带着千年的寒冰刺下,并不顾及几日前联手共事的情分:   “本王已将你捞了出来,你还跟着,可是嫌跪的不够?”   她看着他可恶的嘴脸,原本是要啐他一口,然后昂首挺胸,准备慷慨赴死。   然而等她一偏头瞧见宫道边的一棵鲜活的蝴蝶兰,她已到嘴边的口水又收了回去。   即便是众多花匠矜矜业业,也没能阻拦原本不该出现在宫道上的蝴蝶兰扎根在错误的土壤。   她胡猫儿便是错误的穿到了这皇宫里,怎能不如一株植物,为等闲之人将自己的一条命搭上。   不值得。   她一瞬间想通了性命大事,面上换上一副谄笑模样:“您千里迢迢从李府带回来的珍珠,一不小心去了极华宫里……我们俩总不能做赔本买卖……”   他嗤笑一声,又肃了脸:“本王何时同你是‘我们俩’?”   她继续谄笑道:“那日从外面回来,奴婢原想立刻就将珍珠划拉一半送去给殿下,这不……”   她向他抖了抖断臂:“胳膊没长好,没有力气……”   “哦?”他一提眉:“本王听说,你打着是本王心上人的幌子到处招摇撞骗,抬走了不老少的好玩意。你那时候怎地有力气了?”   她惊的一跳,立刻否认道:“没有没有,怎敢编排殿下,奴婢是打着我阿哥的幌子。”   经过被皇后的人掳了那么一遭,她将前因后果串起来一想,自然也明白,那传说中被五皇子惦记着的心上人,不偏不倚竟然是她自己。   到了谣言所牵扯的另一位当事人面前,她自然得将自己的嫌疑撇开。   她赌咒发誓道:“奴婢胆敢对殿下有一丝半点的非分之想,胆敢对殿下有一丁点儿好感和欣赏之意,奴婢立刻下去同我阿哥相聚,阳寿就此玩完。”   他怎么听怎么觉着,她这赌咒发誓透露出对他的嫌弃之意,也不止是一丁点儿。   他冷哼一声,转头便要走。   她立刻疾步上前,扑通一声跪在他身前,一只手抱住他两条腿,呜咽道:“殿下,行行好吧,您现在吃穿不愁,可奴婢从没吃饱过……”   他从未经历过被人抱腿乞讨之事,嫌恶的低喝一声“松手”。   可她已厚着脸皮做到了这个份上,断没有松手之意。   他一抬手就想从腰间抽出软剑。   她紧紧揪住他衣摆,仰着脸问他:“殿下,那画的秘密,您还想不想知道?”   她做出个可怜兮兮的神情,尖尖的下巴颏顶在他腿上,竭力扑闪着一双杏眼,果然引得他身子一顿,原本要抽剑的手半空中拐了个弯,抓着她后领将她提溜开,眼皮轻抬,缓缓道:   “哦?你这是要同本王谈交易?”   猫儿讪讪一笑,咬唇瞟了他一眼,鼓足勇气道:“哪里是什么交易,明明是,互相帮助……”   她一脸的笃定:“对,是互相帮助。殿下喜欢李小姐,带着奴婢出宫救了她一场,是奴婢帮殿下。奴婢如今有难,殿下定不会束手旁观……”   萧定晔一声冷笑,薄唇轻启,倨傲道:“本王凭什么不会袖手旁观?本王就是个爱袖手看戏的主儿。”   他长腿一迈,再不瞧她一眼,往前路上去了。   重晔宫正殿。   萧定晔换了常服,瞧见换下来的外袍下襟处一个黑手印,想起那疯疯癫癫的胡猫儿抱着他腿阻拦去路,便对他选人的眼光有所怀疑。   “竟是个无赖。”他摇头道。   一时又想,他要的本就是个配合他演戏的人,无赖一些,没皮没脸一些,仿似也算不得坏事。   他坐在书桌前,将近几日一直在研究的兵器图谱抽出来细细看,却听得殿门一响,随喜急急进来,悄声道:“殿下,三殿下今儿进了宫。”   萧定晔端了茶,闲闲饮过一口,懒懒道:“他能折腾什么新招?无非是联手淑妃,又向母后使绊子。”   他放下茶杯,问道:“极华宫几处缺了的暗卫,可已经补上?”   随喜只得先将暗卫布防之事细细禀告过,方回到旧话题上:“三殿下这回进宫,从淑妃处出来后,使着三皇妃去了一趟废殿。”   萧定晔一顿,从椅上起身,前后缓缓踱了一回,喃喃道:“他倒是鼻子尖,这般快就闻到了味儿。”   他回头望向随喜:“可知他因何事由去寻胡猫儿?”   随喜摇摇头:“三皇妃去废殿半途,该是知道胡猫儿被皇后娘娘提走,又转头出了宫。只怕过几日还会进宫。”   三皇子萧正会注意到胡猫儿,萧定晔早有预料。   然而他这位三哥这般早就有了动静,却有些超出他的意料。   按他的原计划,等秋日围猎结束后,众皇子才会正视胡猫儿此人。   他问道:“外间传言如何?”   随喜摇摇头:“李家小姐服解药时已晚了两日,伤的重。虽已苏醒,可还躺在榻上用着药。李小姐没有露头,外界暂时还都不知李家镇魂驱邪之事。这些日子,三皇子也从未上过李府门。”   哦?外界都不知此事,三哥这般快就有了动静,所为何事?   这倒有些意思。   明日太后要牵头在宫中举办盛宴,他这位三哥定是要趁机有所动作。   他倒是要瞧一瞧,三哥同胡猫儿,两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人,究竟有些什么幺蛾子。 第24章 太监盛会   猫儿被皇后的人声势浩大的提走之事,仿似水中一声惊雷,将宫里的太监们炸的沸腾不止。   这个傍晚,废殿仿佛成了太监们的福地,拍门声不绝于耳。   先来的,是杨临派来的小公公,带着猫儿的死对头,太医令大人。   太医令大人亲临废殿,令猫儿在受宠若惊中又有一些后背发凉。   她在皇后和李小姐两件事上抢了太医令的功劳,就足以令她同太医令势同水火。   此时小太监对着猫儿点头哈腰:“杨公公事忙走不开,特令小的带太医过来为姑姑接骨。杨公公嘱咐,姑姑受了苦,莫忍着,去寻他,他自会想法子帮姑姑做主。”   猫儿听的一阵激动,悄声问道:“杨临公公厉害些,还是五皇子厉害些?”   小太监立刻灵台清明的回复:“定然是五殿下厉害些。”   猫儿便垂了脑袋,摆了摆手,做出送客的架势:“奴婢身份低位,不敢劳烦太医令大人。手臂早已接好,再过些时日,便能长好。大人改日再聊,大人您慢走,大人您小心门槛……”   两人前脚离开,大内总管吴公公后脚便上了门。   他向猫儿竖起了大拇指,赞道:“咱家都听说了。面对皇后娘娘的盘查,姑姑也没松口说与五殿下有首尾。姑姑做的好,一定不能和五殿下沾染上关系,否则,宫内定要掀起一波父子相……”   猫儿打断他话,提醒道:“你这么快就知道啦?我跪在极华宫院里时,可听见五殿下说,要将多嘴多舌多耳朵之人乱棒打死。公公可要小心哇!”   吴公公立时一惊,逃去了院门前,又转身嘱咐:“咱家什么都没说,你们什么都没听见。”   第二日一早,猫儿以断了口粮威胁白才人,带着春杏、怀揣口红,三人要去往园子里,偶遇一回低阶妃嫔、好推销口红赚两个饭钱时,掖庭膳房管事太监上了门。   这位老太监原本听到康团儿亲口说猫儿和五殿下“亲小嘴”,碍于五皇子的身份,他只能打破牙齿活血吞,将猫儿从他手中强抢走五福的委屈暂且压下,蛰伏一旁,伺机而动。   老天没有让他白等这几日。   他自凌晨得到皇后棒打鸳鸯的消息后,大仇得抱的期待和激动便裹挟了他。   等五更掖庭宫门打开,他已冒着秋寒在废殿外蹲守。   此时日头已高升,他掐算着时间,选了个辰时三刻的吉时,拍响了废殿院门。   一息间,门开了条缝,猫儿琥珀色的眼珠子凑在门边,阴惨惨的看着他。   他惊的险些跳开,抬头看了一眼日头,又摸了摸揣在衣襟里的阴阳八卦镜,这才鼓起勇气,往那眼珠子前一指,虚张声势道:   “呔,兀那妖怪,将五福交出来,咱家便不同你纠缠。否则……”   猫儿站在门里,转头叮嘱白才人和春杏:“先取一支样品,将自个儿嘴唇涂红,如此给旁人看效果时,才更直观些。”   她将重要事叮嘱完,才扭头往门外瞧去,不耐道:“否则就怎样?有话一次说完,有屁一次放完,莫耽搁姑奶奶重要事。”   废殿内,五福抱着猫儿的腿苦苦哀求:“姑姑莫把我丢出去,我会被打死。”   废殿外,掖庭膳房的管事太监一只手探进衣襟,靠一枚阴阳八卦镜撑着胆子。强硬道:“五福,还五福。五福可归咱家管,与你废殿没有半分干系。”   猫儿耍无赖:“你说是你就是你?你将吴公公唤来,问问他怎么说?”   管事太监一竖眉:“用上官压老子?咱家来要自己的人,你便是去告御状,站在皇上面前,咱家也是有理的。”   天色越加亮堂,阳光透过树梢,投下光斑无数。   春杏估摸着时辰,催促道:“姑姑快走,再等下去,前面散了朝,皇上若请了大臣赏园子,在御花园赏花的各位娘娘可就要避回宫里去。”   猫儿想着她过去近十日几无进展的买卖,心中越发焦急,转头便同管事太监道:“多少银子?五福我买了。”   管事太监一提眉。   在宫里买人?稀奇,没听说过。   猫儿不欲同他纠缠,直截了当道:“吴公公那里我去说,你只要松手就行。”   他眼珠子一转,立刻狮子大张口:“一百两。”   一百两?怎么不去抢?   猫儿压着性子还价:“十两,多了一文没有。”   他立刻拍响了门:“五福,麻溜的跟咱家走,否则老子再阉你一回。”   五福想起曾经遭遇的苦痛,立时被惊吓出泪来,呜咽道:“姑姑,姑姑……”   猫儿被他哭的心烦,将出价翻了一番:“二十两,不能再多了。太监又不能传宗接代,值不了多少钱。”   太监强硬道:“一百两,一个大子儿不许少。”   春杏再看了看日头,着急催促着:“姑姑……”   猫儿一咬牙:“成交。我现下没钱,十日后你来拿银子。”   太监惊愕:“没银子?没银子你谈什么买卖?你逗老子玩?”   猫儿破罐子破摔,一把拉开门,将五福推出去:“要么立刻带人走,莫在姑奶奶眼前晃悠。要么等十日,说给你一百两就一百两。”   五福“吱哇”一声,嚎啕大哭起来。   太监的眼珠子落在五福身上,脑中却闪现了一堆银锭。   他捏好衣襟里的阴阳八卦镜,又退开了一步,方道:“若十日后,你不给银子呢?”   猫儿一指五福:“十日后,你来带他走,我再无二话。”   “好,痛快!”太监扯长声同五福道,“咱家暂且将你寄在此处十日,时间到了再来接你。你莫想着逃,否则莫怪咱家心狠手辣。” 第25章 御花园相亲会   新一日的御花园,莺莺燕燕,环肥燕瘦,豆蔻女子数不胜数,充分展现着青春与烂漫。   眼前盛景令人振奋,猫儿抱着口红匣子,陡然起了今日便能赚够一百两银子的错觉。   春杏低声道:“只怕是太后娘娘招了各世家女子进宫,瞧这架势,正是要等着散朝后,皇上同皇子来御花园,顺便同各女眷瞧对眼呢。”   “太后娘娘拉皮条?呸呸……”猫儿换了个说法:“太后是要为儿子和孙子当媒人,上演集体相亲?”   妙啊,妙极。   猫儿数了数眼前的美娇娥,立刻有了大展宏图的志气。   二十几位姑娘,便是有五个人买了口红,也算个开门红。   她左右瞧了瞧,那位传说中的老太后不见影子,而皇上皇子们还未到。   现场只有姑娘们,此时显然是做买卖的最佳时机。   她立刻从春杏手中取走一只木匣,斩钉截铁道:“走,脸皮厚着些,所向无敌。”   御花园里,豆蔻年华的小姑娘们或巧笑含嫣,或明艳四射,站在花丛旁,一时不知究竟是人看花,还是花映人。   手捧小木箱的猫儿一边提防着来人,一边穿梭在姑娘们的身畔,悄声推销着她赚活命钱的口红。   然而今日各小姐入宫,整颗心思全放在即将到来的皇上、皇子、世子身上,哪里还顾得上买物件。   猫儿心中有些挫败,不免用力过度,更加上蹿下跳。   辰时的御花园里,年已六旬的皇太后倚坐在窗边,瞧见在御花园里绕圈子的宫娥,忽的怔忪,伸手一指:“阿娇,那姑娘,像不像当年的……”   随侍在侧的阿娇嬷嬷顺着太后所指方向一瞧,吃惊道:“果然像,那鼻子眼睛……”   两人还要再细瞧,但听远处传来一声长长通传:“皇上驾到――”   太后一怔,道:“这可真是巧……”   御花园静的仿似暗夜。   诸人跪地迎驾,连呼吸声都刻意屏息。   于这寂静中,晨风吹来淡淡龙涎香的气息。   那气息越来越浓,一个身影被一双明黄皂靴带过来,停在猫儿面前。   一抹声音全然没有真龙的气势,只仿似人世间的寻常男子一般,轻轻悠悠响起:“这小方管,是何物?”   猫儿的心蹦蹦直跳。   她纵再不熟悉此世间事,可世上明黄色是专属哪个人,她自然知道。   她晕晕乎乎跪在那里,眼前人手臂一伸,便拈住了一支口红方管。   猫儿身子一抖,怀中的木匣登时往下滑去。   斜空里忽的传来淡淡铁锈味,一只大手顺势接住了木匣,递回去。萧定晔站在她身畔,语带威胁:“哪里都有你。”   皇帝瞥了眼自家儿子,低头同猫儿拉起了家常:“手臂接好了?”   她不敢抬头,一咬牙,壮着胆子回他:“接好了,接了两回,回回都接的好。”   他似乎对她的回答一点不满意,转头便问着杨临:“怎地接了两回?哪个太医的手艺?”   猫儿立时反应过来,忙忙替着杨临回道:“原本接了一回,奴婢摔倒撞歪……”   她不由的抬眼瞟向萧定晔。   这位罪魁祸首临风而立,面上只有不耐烦,没有半分愧疚之色。   她垂下眼皮,续道:“……又重新接了第二回 。是太医署的柳太医施诊,手艺十分精湛。”   皇帝点了点头,又重新回到了旧话题:“木管子里是何物?”   猫儿此时只想立刻将皇帝打发走,一咬牙便拿出一支口红,同吊着的那只手配合着,将口红盖子揭下来:   “女眷们在外时,吃了喝了,一时半会不方便补妆,便用这口红。方便,易携带……”   皇帝同人说话,周遭没人再出声。   场上一众男女,眼瞧着皇上不知抽了什么风,同一位宫娥探讨起了妇人的妆品。   好在皇上的风抽的有自制力。   当猫儿讲了口红的用法,他便用一句叹词结束了这个无聊的话题:“嗯,好,不错。”   再一阵风吹来,龙涎香渐渐淡去,皇帝同太后一般行了开去,将舞台交给了场上的年轻男女。   诸人头顶的阁楼上,太后将方才一幕尽收眼底,同身边的老嬷嬷道:“阿娇,你说,皇上到底是个什么心思?”   阿娇嬷嬷思忖着回道:“像是对那姑娘有情,又仿似只是平常。与皇上平日瞧上哪位妃子,还是不一样。”   太后长叹口气:“他这般不显山不露水,反倒让哀家有些担心……” 第26章 飞来横财   御花园里,一场以“偶遇”为借口的相亲盛会还在继续。   小姐们的注意力,已全然转去了自家姻缘上。   猫儿已打了退堂鼓,而她卖口红的最好时机却姗姗来迟。   皇帝对猫儿最后所言的“嗯,好,不错”在猫儿听来虽不知所云,然而金口玉言却是最好的推销词。   无声无息中,皇帝的爱慕者将猫儿围在了中央,她的匣子很快就见了底。   可惯于让下人拎钱袋的世家小姐,出门是没有带银子的自觉的。   猫儿当先将春杏护在身后,保住她仅剩的几支口红,紧接着抓住了最近处一位闺秀的衣袖,毫不客气的呲了呲牙:“敢抢?”   几位闺秀讪讪一笑,一人带头,往猫儿手中的木匣子里掷了一只耳坠。   再过了一息,猫儿的匣子里又落下了四样首饰。   高升的日头将金银翡翠照的璀璨夺目,猫儿腿肚子发软,坚信一旦得了横财,必有横祸。   她一拉春杏便要逃,一个身影便站在了她前路。   她视线一暗,不由抬了头。   三皇子萧正仿似也对她那口红起了兴趣,面上含笑,缓缓道:“你是哪个宫里的?你匣子里的这物件,本王全要了。”   他目光紧紧盯在她面上,不放过她丝毫的表情。   日头打在少女消瘦的脸颊上,她绣眉微蹙,面上有焦躁,有防备,却没有旧人相见的恍然。   她到底认出他没?他不由的离她更近了一步。   她立刻如被踩了尾巴一般,只抛下一叠声的“没了没了卖完了”,便拉着春杏仓皇逃离。   萧正瞧着那抹逃开的身影,向园子边上随候的宫娥中望了一眼。   几息后,最边上一位宫娥缓缓放下手中果盘,悄无声息中,退出了园子。   宫娥只离去了一息,再然后,萧定晔微微抬起头,目光从那宫道上瞟过。   园子边上,随喜的身影一闪,仿佛从未出现过。   宫道安静,前面没有拦路者,后面没有人来追回冲动的赏赐。   猫儿略略放下心,抹了把汗,赞叹道:“乖乖,女人想要为悦己者容之时,果然是毫无理智可言。”   她忖着,若那些娇小姐事后不向她讨回这些首饰,五福的事情,她倒可以出点血捞上一捞。   两人前行半晌,春杏“哎哟”一声,急道:“快,竟将白主子忘在了御花园。”   她将手中匣子往猫儿怀中一塞,转头便往回跑去。   通往废殿的宫道偏僻,猫儿边等边行,再转个弯,便现了一片竹林。   竹林边上裙裾闪现,一位宫娥站在路边,看着猫儿一笑:   “胡姑姑,可还记得我?”   脸盘不大不小,身子不胖不瘦,身条不高不矮……猫儿从眼前这位宫娥周身,没有找到记忆点。   她防备的将木匣抱在怀中,想了想,又忍痛伸过去:“就知道你主子要后悔。口红还回来,首饰收回去。动作快些,莫等我反悔。”   宫娥并不动她的物件,只细细瞧了瞧猫儿的神色,长叹一口气:“看来,你真的不记得我。以前,你我是极好的。”   猫儿惊诧:“你……你认识我?知道我?熟悉我?”   宫娥抿着嘴一点头,面上显出哀色:“先前听着你死了,我偷偷为你烧了不少纸。后来宫里传言,废殿有妖怪。没成想,却原来是你。”   猫儿立刻拉着宫娥,探问道:“说说,以前我穷吗?有银子花吗?你可同我借过银两?现下我活了,你快将银子还我。”   宫娥一蹙眉,忙忙挣脱衣袖,摆一摆手,忙忙岔开话题:“你如今还记得多少事?还是将所有事都忘个干净?”   “只记得地府的事。”猫儿回过,立刻追问着,“你同我借了多少银两?可有一百两?”   宫娥抹了一把汗,摇一摇头,艰难的继续探问:“你真同五殿下没有情意?是不是皇后娘娘不喜欢你,所以才棒打鸳鸯?”   猫儿摆手否认过,催促宫娥:“快,我急用银两,你若一回还不了一百两,你先还我五十两……”   宫娥:“那皇上呢?皇上方才对你不一般。你可喜欢皇上?同他见过几回?可想过要侍寝?”   猫儿:“不成不成,先还我八十两。不成不成,还是一次性还我一百两。有借有还,再借不难,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宫娥心中焦急,在猫儿一叠声的讨债中蓦地伸手,狠狠在她面上揪了一把,转身便逃进了竹林中,往后山上一拐,趴在山壁上听动静。   猫儿呼痛连连,追了两步便止了步子,骂骂咧咧走了开去。   宫娥抹去额上汗珠,闪躲间出了竹林,再往前走上一截,回到御花园边上,重新端起了果盘随侍在场外。   不多时,萧正从与贵女们的斡旋中脱身,缓缓踱去场边,在那宫娥手中的果盘中随意取了颗葡萄,眼风往两边一扫,便听见那宫娥低声回禀:   “胡猫儿瞧着果真对前程往事一概不记得。不但忘记了前事,还性情大变,有些疯疯癫癫。”   萧正听罢,轻声问道:“她同老五之间呢?”   宫娥轻轻摇头:“瞧着不像是有情的。她现下消瘦极了,瞧着在废殿没怎么吃饱饭。若真同五殿下有情,至少温饱该不愁。”   萧正忖了忖,只觉此事简直匪夷所思。一个好端端的人,死便死了。死了却又活了,还仿似变成完全不同的另一人。   他低声道:“会不会被人乔装?”   宫娥:“不是,奴婢方才在她面上试过,并未粘了人皮面具,也不像是身怀绝技之人冒充。”她出手的那把子力气,那胡猫儿半边脸都要乌青。若是武艺高强之人,些许反抗就能露出端倪。   萧正微不可见的点点头,再拿了几颗葡萄,回转身去。   目之所及处,他亲爱的五弟正徜徉在贵女如花的海洋之中,谈笑风生,如鱼得水,没有将任何一位姑娘冷落,也没有偏重任何一位妙人儿。   他心中对这位阿斗报以两声嗤笑,再想一想今日父皇同猫儿的简短交流,略略有些放下心。   无论那位胡猫儿究竟记不记得前事,然而她这颗棋子,终究还是按照原定计划,同父皇之间起了波澜。   下一步,便是在这颗棋子倒向其他人之前,寻个合适的机会,让棋子认了主子。 第27章 明珠欲暗投   相亲宴在午时三刻准时结束。皇子、小姐们怀着对姻缘的迷茫或期许,姗姗离去。   重晔宫书房,随喜低声汇报着新到的消息:   “三皇子的探子去寻了胡猫儿,试探她究竟是不是真失忆。”   萧定晔思忖道:“胡猫儿是不是真失忆,于三哥有何紧要?难道此前他们相识?”   他续问道:“还说了什么?”   随喜摇摇头:“暗卫藏身之处同她两人离的远,旁的听不太清楚。倒是那胡猫儿同那探子讨银子,将探子惊的跑了多远。”   萧定晔嘴角一勾,脑中忽的便想起她此前抱着他腿耍无赖的样子。   这只猫,旁的事不成,装神弄鬼、泼皮装浑,倒是不落人后。   他又想起今晨在御花园里,这位无赖同皇帝的情形。   父皇莫非对她真有了什么?   论姿色,她瘦的皮包骨,没瞧出什么好来。   论才学,她同先圣大家没什么关系,却同阎罗王攀上了亲。   父皇究竟看上她哪一点?   他沉声吩咐道:“往废殿里派个宫娥进去,做的自然些,莫让胡猫儿看出蹊跷。”   ***   午后的废殿已开始阴暗。   猫儿用热帕子敷在面上,瞧见铜镜里的半边脸乌青的不成样,不由又骂了几声娘。   等骂够了那敢半路偷袭的宫娥,她方开始估算木匣子里首饰的价值。   五福围在她身畔,试探道:“姑姑,用这些帮我赎身吗?”   猫儿问他:“你能看出成色吗?是不是极贵?”   五福摇摇头:“我自小就没见过好物件。”   猫儿也跟着摇头:“我也见的不多……”   五福巴巴的望着她,指望她能不出岔子的将他买进废殿。   她便摸摸他的小脑袋瓜,安慰道:“这些首饰来的太快,姑姑心里不安稳,难保哪日,原主儿就要寻来要回去。赎你的银子,我们再想办法。”   五福正要追问她有何法子,便听废殿咚咚传来拍门声,还夹杂着哭喊声。   他忙忙过去从门缝往外一瞧,立刻开了门,惊呼道:“怎地啦?”   大门咚的被推开,春杏哭哭啼啼背着个人从外进来,挣扎着哭喊:“姑姑,白主子快没命啦,你快救救她……”   夕阳西下,废殿里传出汤药味时,柳太医抱着药箱出了废殿门。   这一趟诊治,汤药和药膏,都是柳太医的私房,没出银子。欠下了人情,猫儿只得亲自送他一回。   柳太医站在门边上,目光停留在她抹了膏药的半边乌青脸上,叮嘱道:“宫里危险,你平日要更谨慎……切莫再沾染上是非。”   猫儿觉着他有些交浅言深,不由问道:“可是你家中有人想让我镇魂驱邪?”否则怎会三番两次提醒她避祸避嫌?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的道理,她懂。   他轻声一笑,深深望着她。   之前的她日日愁云惨淡,悲春伤秋,从来不是这般没心没肺的模样。   后来得知她死了,他在床榻上病了两个月。   那两个月他想的明白,她死了,对她实则是一种解脱。朝堂政事,本是男子之事,何故要牵扯到一个女子。   没想到,她又活了。   他又觉着,只要她活过来,像这样没有负担的活着,即便她忘了他,也是好的。他只当没有那些前尘往事,借着就诊的机会偶尔来见一回她,就够了。   他见她神色认真,不由一笑,低声道:“我家纵是有人病倒,只怕也不会求神灵相助。”   她舒了一口气,点头道:“我知道,太医令大人说自古医巫不相容呢。”   她向他摆摆手,等他去了,方顶了门,回身坐去白才人的榻边,摇了摇头,叹息道:   “怎么不记病呢?皇上是个不能被邀宠争宠的性子,这你还没瞧出来?顺毛捋他是不行的,你就得冷着他,骂着他,说不得他反而将你放在心尖尖上。”   白才人趴在炕上,哽咽半晌,方道:“还没见着皇上,就被狗奴才们打啦……”   那打板子的声音不小,她的喊叫声也不小,皇上不可能听不到。可他……他为何一丁点儿都不关心?   她嚎啕大哭,猫儿抚了抚她的毛,转去院里,瞧着春杏一边随着主子哽咽,一边一刀一刀将院里剩下的半支百年人参切成片,一忽儿全都煮进了汤药里,连一根参须都没留。   五福跟着泪汪汪,瘪着嘴流着泪珠儿:“姑姑,这人参,你原本是要拿去换银子,帮我赎身的……”   一时间,废殿里哭声阵阵,鬼气森森,传出去老远,闻者无不心惊胆战。   于这哀嚎声中,院门被拍响。   啪啪,啪啪,啪啪啪。   猫儿探头出去,冷眼打量着门外的宫娥:“谁?何事?”   明珠心中有些发憷。   虽临行前随喜已交代过她不用怕,然而她站在废殿门外,听着里间的鬼哭狼嚎,看着眼前青紫了半张脸的胡猫儿眯着眼打量她,仿似眼前人真的从地府出来一般……   她打了个抖,鼓起勇气道:“听说姑姑要寻人磨珍珠粉……”   她话还未说完,院门已啪的关紧,留她又惊又怕又糊涂的站在门外。   消息到底准不准确啊?这胡猫儿是不是寻人磨珍珠啊?随喜公公到底打没打听清楚啊?   猫儿顶上门,低声啐了一口,坐回到檐下,才愤愤道:“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专提伤心事。”   门外的明珠再颤颤悠悠拍了拍门,半晌终于等来里间的回信:   “不磨不磨,再拍门将你关废殿,当猫食!”   伴着这声喊,树上老鸦“啊――”的一声嘶吼。   明珠被惊得汗毛倒立,立时退后了几步,站去了一旁树下,一边抹着汗珠子,一边低声问道:   “这姑姑究竟是人是鬼是妖啊?随喜公公说她是人,我怎么觉着不像哇!”   半晌,从树上传来暗卫的声音:“你执行过多少任务,还怕这个?”   她双腿发颤道:“我杀过人,我怕鬼……”   重晔宫门口,明珠讪笑着向随喜汇报此行成果:“属下刚一提话茬,就被她关到了门外。属下瞅着,她怕真的有些妖气,属下阳气弱……”只怕无法胜任去猫妖身边潜伏的重任。   随喜不理会她话中之意,摸着脑袋想了半晌,一拍大腿:“她都没珍珠了,磨哪门子的珍珠粉啊!” 第28章 放长线   新的一日从废殿院门被拍响开始。   天边才泛了鱼肚白,猫儿顶着两颗眼屎在门缝里瞧了瞧,转身便取了菜刀架在颈子上,同来人呲牙道:“又想掳我?这回我让你鸡飞蛋打!”   随喜的目光在她半边青面上打了个转,讪笑道:“哪里能回回都掳劫姑姑?!姑姑想岔了。”   他往身后一指,招呼着一溜小太监:“抬进去。”   四五个小太监,合力抬了一个小木箱,煞有介事的进了废殿。   木箱没有盖,猫儿不用垫脚,就能瞧见里面白花花亮闪闪的珍珠粒。   她抓一把在手,确定不是米面捏就糊弄人,更紧的将刀刃抵在了颈子上:“无事献殷勤,说,打什么鬼主意?”   随喜一笑:“哪里是献殷勤?皇后娘娘查明这珍珠是姑姑凭本事赚来的,自然要物归原主。”   猫儿却冷笑一声:“皇后娘娘发还珍珠,要动用五殿下的人?你当我傻?”   随喜未想到她如此鬼精,脑瓜子一转,找补道:“五殿下还在等你解密那画的蹊跷处。担下这送珍珠的差事,也是向姑姑示好。”   猫儿心里一呸。   那日从极华宫出来,她以三维画像为饵子,跪着向萧定晔讨珍珠都未成。   今儿这位皇子倒是睡醒了,又巴巴将珍珠送过来。   贱!   她从善如流往檐下一指:“放那头。”   等随喜指挥小太监们放下珍珠,猫儿趁机取出她从御花园得来的赏赐,向随喜请教:   “这些首饰,算世家小姐们从我这买口红的银钱,可又大大超过所值银两。公公见识广,可见过赏出去又被主儿家讨回的先例?”   随喜大度的一挥手,给了猫儿一颗定心丸:“放心拿着,能进来宫里的世家小姐,但凡打赏的出来,就没有往回讨要的。”   随喜离去不久,午时三刻,这一日阳气最盛之时,废殿门前来了位不速之客。   掖庭膳房总管啪啪拍开门,一只手在衣襟里捏着阴阳八卦镜,另一只手往前一伸:“银子银子,一百两银子。”   猫儿竖眉:“不是说好的十日?”   太监叉腰道:“皇后娘娘送了你物件,你当我们不知?有银子还拖着老子?”   猫儿恨的牙痒痒。   爱钱不要命。姑奶奶便长线钓一回大鱼,让你知道阎王爷的妹子她不吃素!   她面色一缓,巧笑嫣然含将他请进院里,捧着装首饰的盒子,亲切道:“一百两现银一时半会哪里能凑的够。公公挑一件拿着玩,好歹再宽限一日,明儿说不定我便凑够了呢。”   太监一怔,又一乐。   这些首饰看着小,哪件不值几十、上百两银子?   傻缺啊。   他再往她面上一瞧。   少女目光澄澈,不骂人的时候天然一股怯意,半边乌青脸虽有些吓人,却更添了“可欺”的属性,半分阎罗王妹子的气势都没有,极为真诚的等着他伸爪子。   有便宜不占,天打雷劈。他毫不客气的抓了一只首饰。   猫儿眨巴眨巴眼睛,小心翼翼道:“够吗?”   太监身子一顿,目光定到了珍珠上,立刻抓了一把珍珠在手。   猫儿宽慰的舒了口气,赔笑道:“明儿公公再来,若我还没筹够现银,咱们再想旁的法子。”   等太监离去,春杏煎好汤药侍候白才人喝过,终于忍不住良心的谴责,提醒道:   “姑姑怎么说也是阎罗王妹子,怎地轻易便被人骗了去?那首饰加珍珠,没有一百两,也有八十两。让他拿去玩,明日还让来拿银子,姑姑真是……”   猫儿冷笑一声:“他拿走容易,再想还回来,只怕要跪求姑奶奶。”   太监离去,废殿的院门还没来得及关死,昨日的宫娥明珠便露了面。   她按照随喜出的主意,扑通一声跪在废殿前,哽咽央求:“姑姑,奴婢家中贫寒,母亲病卧在床。实在是奴婢的月例少的可怜,才想寻旁的活计攒些银子,补贴家用……”   猫儿果然为这一出哭惨而驻足。   她抬着宫娥的小尖下巴:“你从何处得知,我要寻人磨珍珠粉?”   宫娥一愣,期期艾艾道:“听……她们说的……”   “她们是谁?”   “她们就是……就是……”   “啪”的一声,废殿院门被主人重重紧闭。   明珠怔忪半晌,抹着眼泪珠子起身站去树边,拉着哭腔道:“怎地,她一点菩萨心肠都没有?”   树上的暗卫一声冷笑:“她是阎罗王的妹子,不是菩萨的妹子,你要她有何菩萨心肠?”   废殿里,新制粉底的进度正在加快。   在研磨珍珠粉上,猫儿奇缺人手。然而欲速则不达,不放心的人,她不能随意放进来。   若小人看穿了她的底细,跑出去全世界嚷嚷。旁人知道她既不是猫妖也与阎罗王没大关系,只怕下一刻就得弄死她。   她吩咐五福:“去将浣衣局的秋兰寻来,麻溜的。等做好了妆粉换成银子,就将你赎过来。”   这个秋日的午后,废殿终于有了作坊的气象。   木匠五福,珍珠粉研磨工秋兰,珍珠飞水工胡猫儿,啦啦队员白才人……生产团队初现雏形,各自分工,忙碌而紧张的进行着各自的活计。   到了第二日午时三刻,几人停手用饭时,院门准时被拍响。   猫儿如昨日一般,怀抱木匣向来人苦笑道:“还是没筹够一百两,公公再拿一支首饰玩。明儿再来问问。”   膳房管事接过首饰,抓了一把珍珠,心里赞了声“傻缺”,满意而去。   如此过了四日,猫儿日日集上一句“傻缺”,膳房管事太监日日多了一件首饰和一把珍珠,双方各取所需,双赢。   到了第五日,新一批的粉底做出来时,猫儿得来的首饰也只余最后一支。   她一边画着最新的阎罗王画像,一边叹道:“也不知小殿下这些日子去了何处。若有他,还能多寻些画纸和颜料。”   五福从外间进来,向猫儿回禀着她交代之事:“秋兰得了信,说她一定带人在午时三刻准时来磨粉,一点儿时间不敢错。”   春杏在一旁缝合粉棉,待缝好一只,将沾粉的一面刮毛,拿去给猫儿看过,方瞧着猫儿将将画成的画像。   黑底彩颜的画像里,獠牙鬼面阎罗王身后还站着黑白无常。   白无常的红舌艳丽,仿佛多看一眼,那舌尖便要缠到人颈子上。   天上铅云密布,天色阴暗,氛围烘托的刚刚好。   春杏有些胆寒,用一只手遮了半边眼,问道:“这画,就能将阎罗王招来?”   猫儿一笑,并不回她。心道:“还得加上你主子的鬼哭狼嚎,才有用。”   她等画像干透,指使春杏同五福两人将画高高贴在她所睡的配殿墙上,又将缺了腿的方桌抬去画像边,在方桌上立上两根白烛。   午时三刻已近,她关紧窗户,拉好帘子,点燃白烛,把盛放最后一只首饰的匣子放去门边,向余下两人使了个眼色:“按计划来,莫坏事。” 第29章 请君入瓮   白才人所占的配殿里,一场虐心虐身的谈话正在进行。   猫儿坐在榻边,同伤势未愈、趴在榻上的白才人一笑:“你喜欢皇上?”   白才人天真的一点头。   猫儿又问:“皇上喜欢你吗?”   白才人小嘴一瘪,眼中已现晶莹泪花。   猫儿向她“嘘”了一声,阻止了她立刻要垂泣的势头。   铅云密布,即便是卯日星君加持的日头,也冲不破乌云笼罩。   午时三刻,废殿门准时被拍响。   膳房管事太监大摇大摆推门而入,倨傲道:“银子呢?莫耽搁咱家歇晌。”   春杏按照猫儿交代的那般,往猫儿的配殿一指:“公公里边请,首饰和珍珠都放在里边,公公请随意……”   总管太监心里再为猫儿贡献了声“傻缺”,意气风发向配殿而去。   猫儿坐在白才人身畔,听见外间动静,将原本竖在唇边的手指一缩,悄声道:“哭吧,哭的委婉点儿,皇上不喜欢泼妇……”   一息间,废殿里响起极轻微的女子啼泣声,那声音委婉幽怨,诉说着年轻女子一片痴心被辜负的心伤……   管事太监脚一顿,一只手下意识的往衣襟里一摸,扑了个空。   大意了,阴阳八卦镜没带在身上。   他心下一虚,转头问五福:“可有女子在哭?”   五福送上一脸无辜相:“何处?谁哭?我怎么没听到?”   他转头问春杏:“姐姐可听到什么声音?”   春杏送上二脸无辜相。   太监竖着耳朵再一细听,那哭声却又没了。   他心下劝慰自己莫疑神疑鬼,抬脚继续往配殿而去。   便是此时,那哭声却又隐隐传来,似有似无,如泣如诉。   白才人的房里,猫儿压低声音,帮着她控制着节奏:“皇上可能是喜欢你,不想让你在后宫被斗死,才将你放在废殿……”   哭声减缓,缠缠绵绵。   “不不不,我觉着我想错了,皇上是真不喜欢你,见了你就烦……”   哭声陡然加大,如厉鬼索命。   “我再三细想,其实皇上还是对你有情……”   哭声再次减缓,嘤嘤如撒娇。   “不不,我觉着,皇上还是讨厌你……”   哭声再次凄厉。   院里,太监的心咚咚作响,一瞬间想起了关于猫妖和阎罗王之妹的那些传言。   可今日又能得手的好处勾住了他的魂。   他只纠结了一息,便抬腿继续前行。   配殿便在眼前,破烂的帘子随风摆动,将里间遮的越加昏暗。   他试探的唤了声“胡姑姑?”一只手撩开帘子,果见门边放着一只木匣,匣子无盖,里间放着的一只璀璨耳坠和一把珍珠,价值早过百两。   此时天际忽的响起一声闷雷,眼前有昏暗亮光一闪。   他顺着那光亮抬头。   眼前一张祭桌,墙上贴着硕大一面画,画上一个獠牙恶鬼和黑白无常皆盯着他,仿佛随时要拘了他的魂……   院里,五福的一声咳嗽,向猫儿传递着节奏和进度。   猫儿立刻凑去白才人耳畔,悄声道:“对不住了姐姐,看在你用了我半棵百年人参的份上,你就忍上一忍……”   她一抬手,毫不犹豫的往白才人曾被打烂处一拍。   “啊――”   凄惨叫声充斥着废殿的每个角落,太监眼前是三只鬼君,耳中是不绝鬼叫……   他跟着尖叫一声,一把抱起木匣,踉跄着窜出了废殿。   废殿外,结伴而来的浣衣局宫娥将将到废殿门外,门里便窜出一个太监,神色仓皇,瞬间跑的不见了人影。   天上乌云密布,四周的树子随风起舞,不知何处便隐藏着阴间来的鬼魂。   有宫娥腿肚子一抖,喊了一声“鬼啊……”呼啦一声,一连串的宫娥被惊跑。   豆大雨滴啪啪打在了琉璃瓦檐上。   雨帘下,猫儿焦急的指挥着五福和春杏:“再找找,那般贵重的物件,怎么可能平白无故就失了踪?都装在同一个匣子里。”   五福和春杏从善如流,装模作样的寻着那些摆明已不在废殿的匣子和首饰。   站在一边等着磨珍珠粉的浣衣局宫娥秋兰瞧着猫儿这般着急,心中一动,问道:“姑姑急着寻什么?一个匣子?可是脑袋瓜大小的一个红漆匣子?”   猫儿立刻点头:“没错没错,你可曾见过?”   秋兰一指门口:“膳房管事太监方才出去,怀里不就抱着的?”   猫儿惊喜道:“你瞧见了?”   秋兰立刻强调:“不但我瞧见,明珠也瞧见了。”   站在秋兰身畔的明珠,好不容易寻着再进废殿的机会,立刻点头:“瞧见了,不但我们二人瞧见,方才在外面一堆姐妹,可都瞧的真真。”   这就好,猫儿吁了一口气。   目击证人到位。   这一日的未时,大内总管太监、膳房总管太监、掖庭内务总管齐聚一堂,被迫当了一回青天大老爷。   案子很常见,有人丢了物件,有人偷了物件。   赃物已现,桌案上放着的一个匣子和里间的首饰、珍珠,正正是从膳房管事太监的房里搜出。   此时猫儿已控诉完被告,正做着收尾:“那日只有膳房管事进过废殿,现下首饰又从他房中翻出来,证据确凿。”   膳房管事太监喊冤道:“她胡沁,明明是她为了买五福,一时半会筹不出一百两,才将那些首饰送给我……”   猫儿一声冷笑,思路清晰的辩驳道:   “第一,五福是皇上的奴才,我一个打入废殿的小小宫娥,能随意买卖皇上的人?   第二,一个小太监要一百两?你当在场众人不懂营生?   第三,我那些首饰和珠子,加起来没有一千两,也有五百两。因为筹不够一百两,便送你五百两,是你傻还是我傻?”   众人听闻,纷纷一阵耳语。   一个太监卖一百两,买的人那是傻缺。   用五六百两的物件抵一百两银子,能这么干的人,那也是傻缺。   膳房管事太监此时才明白,猫儿前几日竟是专门为他做了个局。   他恨的牙痒痒,却又不能当场逮着她胖揍,只能呼天抢地的喊冤。   猫儿转向吴公公,委屈道:   “那珠子是我在宫外镇魂赚来,由五殿下的人亲手抬来,宫里人尽皆知。   那首饰,是我当初在御花园被世家小姐所赏,随喜公公还在废殿亲手替我验过真假。   以上诸事,猫儿半分不敢作假,公公尽管去问。”   原告和被告的说辞,采信哪一方,意味着这件案子究竟是一桩行窃案,还是一桩攀咬诬陷案。   几位管事公公窃窃私语一阵,商量不出结果。   大内总管吴公公心里却知道,猫儿是他不能得罪的人。日后若受宠,定要打个回马枪,有仇报仇。   然而在众目睽睽下明着徇私,却又有些棘手。   他听着猫儿最后几句话,心里一动,立刻道:“去请随喜公公。”   有人帮着惹人,总比他一个人强。   听差的小太监问:“随喜公公一时半会来不了呢?”   吴公公一恼:“自己想法子,寻不来喜公公,割你耳朵。” 第30章 如此示好   在重晔宫门前问过宫娥,小太监吱哇一声哭嚎了出来。   什么破嘴啊,一语成谶,随喜此时果然不在啊。   里间寝殿里,萧定晔侧躺在榻上,蹙眉睁了眼,同前来侍候起身的宫娥道:“外间是谁?”   宫娥递上湿巾子,等他拭过脸,回禀道:“说是废殿有位宫娥的事……小太监着急,又说不清楚,倒是吵了殿下清静。”   他立刻道:“唤他进来。”   宫女忙去将小太监往里带,一边掷了帕子给他,一边嫌恶的交代道:“眼泪鼻涕擦干净,若恶心着殿下,割你耳朵。”   小太监嘴里立时起了一声呜咽,随即用巾子捂了嘴,将一腔委屈咽进肚子里,站在殿门前抹净脸,方颤颤悠悠进了殿,扑通一跪,颠三倒四将案情叙述过。   萧定晔勉强知道事情因由,一挥手,同小太监道:“回去等上两刻钟,本王今儿得闲,倒去瞧一回热闹。”   五皇子自然比随喜顶的上事。割耳危险解除,小太监连蹦带跳的去了。   宫院里,萧定晔行到檐下,沉声道:“去将王五寻来。”   檐下暗卫“是”了一声,再没了动静。   片刻后,一个黑影一闪,进了书房。   萧定晔蹙眉道:“废殿那不省心的,又有了何事?”   名唤“王五”的暗卫整日藏在废殿外的树上,对废殿之事,知晓了近九成。   他将所知之事说完,略略有些心虚:“至于那配殿里究竟布置了什么机关,竟将膳房管事惊的面无人色,属下离的远,瞧不清楚。”   萧定晔明明白白知道了前因后果,叹息摇头:“她如此能折腾,本王倒小瞧了她。”   他续问道:“要插进废殿里的细作,怎地还未到位?”   王五一摊手:“那胡猫儿不轻易相信人,明珠试了几回,都同她交好不了。”更遑论还要住进废殿里。   萧定晔蹙着眉一挥手,王五便快步去了。   外间雨水已停歇了两刻钟,只宫道青砖上还积水肆流。   掖庭里,因着五殿下大驾光临,吴公公只得装腔作势一拍桌案,让原告、被告将事情重新阐述一回,再点了证人,由各证人说上一回近日所见。   先是原告的证人春杏,叙述道:“当时我们都不在院里,一息的功夫,装首饰的匣子便不见了踪影。”   再是浣衣局的两位宫娥:“奴婢们刚刚走到门口,便瞧见管事公公抱着个匣子夺门而出。”   吴公公一点头,往五皇子处瞧过去。   萧定晔老神在在坐在一旁,间或还同一旁瞧热闹的宫娥儿说上两句话,惹的那宫娥红霞满面。   吴公公心下伤感,果然这五皇子是没有来替他惹人的意图。   他只得继续唤上被告的证人。   这位勉强算得上证人的是一位小太监。他道:“公公让奴才跑了一回腿,为淑妃身边的莫愁姑姑送了一句话,赏了奴才一颗珠子……”   萧定晔耳朵一竖。这被告怎地与三哥那头有牵连?   吴公公已替他问道:“送的什么话?”   小太监转头瞧了膳房管事一眼,唯唯诺诺半晌,引得吴公公以割耳朵做威胁,才逼得他狠下心道:“他让奴才传话,说……说‘今晚来我这处,咱两个舒服上一回,再送你好物件……’”   一瞬间,众人哗然。   原来这是要搞对食啊!   膳房管事一巴掌扇过去,小太监立刻捧着半边脸,哭唧唧道:“公公怎地还打人?公公哮喘发作,小的好心帮公公跑腿……”   膳房管事气的满脸通红,指着小太监叱道:“等回去老子收拾你。”   吴公公见场面闹的不像话,拍一回桌案,再向萧定晔瞧去。   这位皇子此时双眼灼灼,扑哧一笑,同被告道:“原来莫愁是跟了你,亏随喜还稀罕她,倒是让你这长的歪瓜裂枣的抢了先。”   他起身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催促道:“审完没?本王瞧着一目了然,哪里要审那般久。”   猫儿听得他如此说,只觉着万无一失,立刻向他报以诚挚微笑。   前几日随喜来送珍珠时,说五殿下要向她示好的话还清晰在耳。   她觉着,今日这位皇子来帮着她壮势,就是一个极好的开始。   几位太监听闻萧定晔话中意,啪的一拍桌案,宣判道:“此案案情清晰,证据确凿,胡猫儿丢失赏赐之事为真,立刻将……”   萧定晔惊咦一声,蹙眉道:“怎地她有理?”   猫儿蓦地看向他。   什么意思?这位皇子今儿竟然是来同她作对的?   萧定晔发出三连问:   “请问,有人只瞧见了他抱着匣子出了废殿,可瞧见那匣子里装着什么?   请问,这几样首饰,可是独品?全天下只此一件?   请问若真是胡猫儿将首饰送了人,事后又反悔,故而栽赃嫁祸,怎么办?”   猫儿险些喷出一口血,她红着眼,一字一句问他:“殿下倒是说说,不是他偷,奴婢那些首饰,去了何处?”   萧定晔一耸肩:“本王不关心。”   他挥一挥衣袖,再打个哈欠,转身便走了出去。   待出了掖庭,到了重晔宫,随喜已在书房等他。   随喜禀报着出宫一趟得来的消息:“李小姐病已痊愈,前两日便露了面。如今兵部众人皆知,李小姐同皇后娘娘一样,都是宫中一位半仙抢回了性命。”   萧定晔无意识的敲着桌案,心中想着现下的局势。   猫儿救活李小姐之事能传扬出去,自然是在兵部尚书李大人的默许之下。   如此说来,李大人算是领了他的人情。   下一场重头戏,便该是秋猎场上,让胡猫儿彻底扬一回名。   如今他沾染上了兵部,便是三哥平日再不把他当回事,只怕随时要来试探他几回。   他一摇头,转了话题:   “去查掖庭的膳房管事,可是三哥安插的人?他同淑妃身边的莫愁有联系。   ‘今晚来我这处,咱两个舒服上一回,再送你好物件’这句话有嫌疑,去查查,是不是接头暗语。”   随喜应下,立刻要去。   萧定晔又唤他回身:“若他真是三哥的人,让他多活几日再除去他,换上自己人。做的隐蔽些,今日我已在掖庭露了面,切莫让三哥疑心到我头上。” 第31章 死   废殿里,猫儿的哭嚎声第一次压过了白才人的啼泣。   价值五百两银子的首饰和珍珠啊,够她逃宫整整五回,够她买五个五福。   那萧定晔是什么毛病,凭什么横插一杠子。让她遭受了巨大损失,于他有什么好处。   春杏在一旁忙的团团转,一会替自家主子递帕子,一会替猫儿递帕子,口中劝慰道:“姑姑便当破财免灾,横竖是保住了五福,也不算全无益处。”   自萧定晔的欠嘴一锤定音,掖庭里几位公公再无更改结果之理。   作为对猫儿的弥补,吴公公主动下了矮桩,将五福拱手相让:“前些日子去废殿时,便瞧见五福跟了姑姑。五福愿意,姑姑愿意,咱家自然无话说。若有人去要五福,你便大耳刮子抽他。”   猫儿一听,五福的事情原本可以这么办,根本用不着她后来大费周章做局。   她险些被自己的蠢气出一口老血。   如今她一头扎在炕头上,嚎啕大哭,引得五福在一旁诅咒发誓:“姑姑折损的那些宝贝,我一定帮姑姑赚回来。”   猫儿哭嚎道:“五百两啊,你一个小太监有赚那银子的本事,还用进宫当太监嘛……”   五福被提起伤心事,不由的跟着猫儿哭嚎。   白才人有人作伴,凑着热闹,更是哭出了新高度。   晌午过后,废殿外传来敲门声。   两位曾好心为猫儿当证人的宫娥站在院里,秋兰帮着猫儿骂道:“五殿下自来乖张,声张正义没有他,上房掀瓦必是他所为。姑姑莫被他气坏,今后我们躲着他便是。”   她说完这一番话,自觉说的太温柔,便将希望转寄在身畔的明珠身上,悄声道:   “你想让我带你磨珍珠粉、赚工钱,便要会来事,要哄的胡姑姑开心才行。”   废殿门口的树上藏了萧定晔的耳目,明珠哪里敢骂真主子,只战战兢兢道:“五殿下,活泼调皮,鲜衣怒马,率真随性,平易近人……”   秋兰一蹙眉:“让你偷骂人,没让你偷夸人!”   猫儿抹着眼泪,同明珠哽咽道:“便是你同我才相见了几面,都能站在我一头,比那‘平易近人’的皇子可是好的不是一星半点。”   她摆摆手:“明儿再来,好好磨粉,咱们将五百两赚回来。”   这个夜里,猫儿含着泪睡着。   梦里她老娘手持戒尺,哀伤道:“猫儿啊,你不在,爸妈的戒尺都没地方招呼,想你想的紧啊。”   猫儿向着母亲奔去,口中热切呼喊着:“妈妈再打我一次……”   等她终于跑到近前,一把抱住她老娘,将脑袋扎进她老娘宽阔的胸怀,耳边却有个声音含着讥诮道:“死心吧,你再中意本王,你也是痴心妄想。”   她倏地抬头,却发觉眼前人竟成了她的仇人。   萧定晔赤?裸的胸膛擦满了她的胭脂、口红和粉底,他涂了睫毛膏的双眼扑闪扑闪,冷笑道:“想在宫里赚银子,痴心妄想!”   她大怒,一巴掌拍过去,便听“啪”的一声,手掌打在了实处,有几个声音纷纷欢呼:“醒了,可醒过来了。”   她微微睁眼,只觉头痛欲裂,眼前柳太医一张俊朗面庞由模糊转为清晰。   他长舒一口气,揶揄道:“早知你只要打了人便能醒来,我便让你多打几回脸也是无碍的。”   她眯着眼细瞧,他的脸颊果然浅浅一个巴掌印。   一旁春杏端来汤药,侍候她喝尽,方劝慰道:“银子再值钱,也没有人重要。因此气病,迷糊了两日,岂不是更亏的多?”   待旁人放下心出了配殿,柳太医方肃着脸道:“我虽是个小小的太医,可护着个小太监,我还是有些门路。你不该防着我……”   他眼中有伤感,有她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她挣扎着要爬起身,他将她按下去,轻声道:“伤风来的陡,你多休息。损失的事莫再去想,人总要往前看。”   他起身收了药箱,再看她一眼,背着药箱去了。   一层秋雨一层凉。秋日到了这个时候,阳光中的暖意已急剧减少。   猫儿吃过些稀饭,起身缓缓出了房门,正在忙着给珍珠粉飞水的春杏立刻上前,从怀中掏出一张百两银票,悄悄道:“柳太医留给姑姑的,旁人都不知道。他叮嘱让我们莫声张。”   猫儿接过银票,想着这位自出现便对她极为关心的太医,喃喃道:“他……为何对我这般照顾?”   没有人知道。   猫儿委顿了几日,病愈后,又投入到了赚银子的忙碌中。   多了人磨珍珠粉,再磨上些许糯米粉,稍稍掺一些花汁进去,装进粉底盒子中用烈酒浸泡。   待烈酒挥发,各种粉末干在薄薄木盒子中,其上再盖一层粉扑,便是一盒能卖银子的粉底。   猫儿正要将粉底盒装箱,废殿大门嘭的被推开,五福背着一口袋木头块冲进来,将口袋往地上一扔,当先叫道:   “姑姑,膳房管事公公,昨儿死啦!”   *――*――*   傍晚,掖庭膳房近处的一排瓦房前围着一圈人。   猫儿站在最中间,冷脸对着几位太监。   其中一位赔着笑央求道:   “昨儿夜里,鬼哭声嚎了一整夜……管事公公去的惨,哮喘发作一口气喘不上来,险些将颈子挠穿。他定是死的不甘心,所以夜里才要回来哭冤屈。   姑姑乃阎罗王的妹子,又有小鬼护着,求姑姑向鬼君说一说,让他们快快拘了魂去,莫留他在凡间害人。”   猫儿一声冷笑,瞧着眼前几人:   “若我记得不差,几位公公同我不是第一回 相见。   多日之前,五福被人上夹棍,险些将他手夹断,就有几位公公的功劳。   五六日前,我同前管事打官司,站在边上笑我的,也有几位公公。”   她闲闲往边上踱了几步,回头灼灼看向几人:“你们说,我可是那缺心眼之人?半分不记仇?”   天色已暗,远处传来提醒各宫落锁的梆子声。   猫儿凉凉道:“本仙姑能做,可本仙姑不愿”,一挥衣袖,六亲不认的去了。   第二日辰时,猫儿和春杏帮着五福将昨日寻来的小木方摆整齐,按照口红管子和粉底盒子的要求,挑选出大小合适的木块,放在檐下阴干。   院门先传来三长两短的敲门声,紧接着便毫无章法的被拍响。   猫儿将将打开门,宫娥明珠扑通一跪,哭嚎道:“姑姑,刘公公要逼我同他对食,姑姑救我……” 第32章 局中局   废殿院里,猫儿扶着额,听着明珠的啼泣:“刘公公早先就对我有意,可膳房管事也对我心存不轨。刘公公碍于膳房管事,不敢明着对我下手。可前儿膳房管事哮喘发作死了,刘公公便来逼迫我……”   猫儿往有限的记忆中翻了一回,勉强能同刘公公对上号的,便是昨儿才央求她要帮着驱鬼的一位太监。   她疑惑道:“他被膳房总管的魂魄惊吓之余,还能想到要对食?他可真是精力旺盛,阉之不尽啊。”   明珠赶紧加了一把眼泪:“浣衣局的管事姑姑不敢得罪刘公公,说今儿夜里便要将我送过去……姑姑救我,我不愿……”   猫儿叹了口气,指了指五福:“我为了他,将所有银钱都搭了上去,现下再救你,我有心无力啊。”虽说身上还有柳太医给的一百两,可那是她要还回去的啊。   明珠嚎啕大哭。   不是无力啊,只要驱一回鬼就行了啊。   五殿下的人出手杀了膳房管事,顺便派暗卫夜里装鬼吓人,是就让猫儿以驱鬼为契机,将明珠捞进废殿里啊。   她哭求道:“姑姑,我能磨珍珠粉,夜以继日的磨,不停歇的磨,但求姑姑出手相救,莫让我落到太监手里去……”   猫儿继续迟疑。   明珠只得再加了砝码:“我同园子的花匠相熟,我同侍卫膳房的厨子相熟,我……”   猫儿蓦地抬头,目光灼灼:“你能轻松寻来吃食?”   明珠咬牙:“能。”   “你能轻松要来生油?”   “能。”   “你能寻来新鲜花瓣?”   “能。”   “你能同不受宠的妃嫔牵上线吗?”   “能。”   猫儿一拍大腿:“先去殿里藏着,傍晚我们行动。”   傍晚终于来临。   猫儿还未来得及出门,废殿大门便被拍响。   五福按照猫儿的交代,前去开了门,探出脑袋,瞧着眼前的小太监。   小太监苦着脸道:“昨儿夜里,前膳房管事的魂魄闹腾的厉害,求求胡姑姑出马镇压一回。”   五福一努下巴:“胡姑姑这尊大佛,就你这个小鬼能请的动?回去换人。”   小太监有些怔忪,就手塞给五福几个铜板,探问道:“哥哥觉着,哪位公公合适?”   五福悄声道:“我觉着,刘公公挺合适。”   一刻钟过后,刘公公站在了废殿门口,一步不敢迈进去,只同院里的猫儿隔空相望,赔着笑脸道:   “劳烦姑姑,劳烦阎罗王,劳烦鬼君大人。”   猫儿一笑,帮着他抽丝剥茧:“知道一次性劳烦鬼、人、神三界,可是欠了大人情吗?”   刘公公十分懂行,立刻接话道:“姑姑但请开口,但凡老哥哥能做到的,一定让姑姑满意。”   猫儿不同他纠缠,直截了当道:“我阿哥瞧上明珠,要纳她当个小妾。如此他来阳间探亲,也好有个服侍的可心人。你说如何是好?”   刘公公听的明白,痛快割舍:“没问题,浣衣局管事女官那处,我去说。”   猫儿续问:“她进了废殿,月钱怎么办?”   他一拍胸膛:“照旧。不不,再加二钱,从我月钱里划给她。侍候阎罗王不是简单活,得倚重着些。”   猫儿手持法器,一脚迈出废殿:“开路。”   天已擦黑,离各宫落匙还有两刻的时辰。   老鸦继续着每日的鸣叫。   “啊――”   “啊――”   “啊――”   掖庭膳房近处的一排瓦房前,各阶太监们被阻在房门外,抱团而立,听着其中一间房里传出鬼哭狼嚎的驱鬼动静,心中的瑟瑟便没消失过。   讲真,胡姑姑驱鬼发出的恐怖叫喊,可比夜里鬼魂闹腾的动静,吓人的不是一星半点。   为了驱走一个小鬼,请来了个大鬼……这究竟合不合算,众人内心都有些迷茫。   同一时间,重晔宫宫院里,暗卫正向随喜汇报着最新进展:“……上勾了,过了今夜,明珠就能进废殿。只是她有些为难处,却要公公帮衬。”   随喜先是松了一口气,觉着将宫娥细作送进废殿,比暗中向兵部尚书府上的李小姐下毒还难。   听暗卫言还有些条件,他又强打起精神,准备瞧一瞧还有些什么幺蛾子。   暗卫道:“胡猫儿之所以愿意收明珠进废殿,是明珠打了诳语,说她同膳房厨子、园子的花匠、低阶妃嫔都相熟。胡猫儿见着于她有益,才应了下来。”   随喜呸了一声,低声叱道:“奶奶的,这只猫贼精贼精。”   他一挥手,待暗卫去了,方想着应对之策。   膳房没问题,苗木总管太监是自己人,只有低阶妃嫔他搞不定。   说来说去,还是要五皇子出马。   他几步进了书房,站在正看兵书的萧定晔身旁,先报了一回喜:“事情快成了,明珠终于要被胡猫儿收进废殿了。”   萧定晔抬起头,从这句话中敏锐的觉察到“快”和“要”两个含糊不定的词。   他乜斜着五福,淡淡道:“有何意外?”   随喜一阵羞惭。   他跟着萧定晔自小一起长大,自觉作为主子的左右手,办事能力是能跟的上主子的成长速度,这么些年也颇受主子的信任。   然而事事遇上了胡猫儿,总要一波三折,没有一蹴而就过。   他低声将猫儿之事陈述过,续道:“低阶妃嫔周遭的宫娥、太监,奴才倒是相熟。然而听着胡猫儿的要求,倒是想直接搭上妃嫔,而不是下面人。”   萧定晔敲着桌案,蹙眉道:“欲夺之,先予之’,这道理我懂。可是我怎么那么想给她一刀呢?”   随喜知道主子自来厌烦多事的女子,忙忙劝解着:   “前几日那一场案子,她盘算好几日,志在必得。谁知却反胜为败,价值好几百两的首饰都没拿回来。因那事气病了一场,昏睡了好几日。若她再碰一回壁,气出个好歹,等围猎时,只怕不愿配合……”   萧定晔哧的一哼,道:“她出的那一招,倒也是‘欲夺之,先予之’,可惜啊……”可惜她碰到了他,被他打回了原型。   萧定晔继而问道:“康团儿,禁足了多久?”   随喜忙道:“已有半月有余了。”   萧定晔点点头:“到了该放他出去的时候了。”   等康团儿出去,必定会去废殿寻胡猫儿。   那只鸡贼的猫定会通过康团儿,想法子同吴妃相熟。   他倒要看看,她要在低阶妃嫔中,搅一番什么浪出来。 第33章 宫中客户   离后宫落锁还余一刻的时间,掖庭膳房近处的一间瓦房里,房中的凄厉鬼叫声终于停歇。   围观等待的太监们终于松了一口气。   房门一开,帘子一掀,猫儿从里出来,虚抹了把汗,同刘公公道:“本仙姑已经尽力了,至于我阿哥愿不愿意帮你们,就看你们的造化了。”   刘公公一听,忙忙拦住她,赔笑道:“姑姑来都来了,一次性将魂魄收走,也省的姑姑跑第二回 。”   猫儿哼了一声,并不理会,只招呼了一声五福。   五福忙忙卷好阎罗王画像,从房里出来,站在猫儿身畔,倨傲道:   “人生诸事皆是因果相随,福祸相依。诸位公公此前看姑姑笑话、同姑姑作对时,可想到过今日?   今晚且看吧。   若再无动静,便是阎罗王阿哥看在姑姑的面儿上放你们一马。若还有,莫再来寻姑姑,自己受着吧。”   猫儿给他一个大大的赞,于各宫门落锁前一息,大摇大摆的回了废殿。   这一夜,膳房的几位太监和废殿的猫儿,都睡的不踏实。   一边在竖起耳朵严防四周,唯恐那鬼哭声又响起。   一边翻来覆去心中打鼓,唯恐虚张声势的驱鬼仪式被戳穿。   到了第二日,潜藏在废殿的明珠出去了一趟。   等再回来,她扑通一声跪在了猫儿身前,咚咚磕过几个头,拍着胸口做保证:“从今往后,姑姑便是我的再生父母,我定当日夜研磨珍珠粉,好好孝敬姑姑。”   猫儿心知又糊弄成了一回,顿时舒了口气。   用过午饭,众人如常忙碌。   猫儿捶着珍珠粉,手臂酸软,手茧又厚了一层。   她思忖着,珍珠粉为原料的粉底要长期造,必得另制几套用脚制动的研磨器,也好解救双手,提升效率。   院门传来清脆的啪啪声,康团儿从废殿门外探进脑袋,笑的见牙不见眼:“大仙,我康团儿又回来啦!”   待他迈着小短腿窜进废殿,立刻抱着猫儿的腿不撒手,惨兮兮道:“我射伤大仙一回,五哥哥罚我禁足半月,今儿才放出来。今后再也不敢啦,大仙能不能让我见一见阎罗王伯伯?”   猫儿想到白才人曾写给她的那张低阶妃嫔名单,再瞧瞧眼前耍无赖的康团儿,跟着他蹲下身去,摸了摸他的小脑袋瓜,问道:“今儿小殿下回宫时,本大仙送你,可好?”   她转身指一指配殿:“阎罗王在那里面,去见吧。”   康团儿喜得高叫一声,倏地起身,一蹦一蹦往配殿里窜去。   预料之中的惊叫声瞬间响起,须臾间,那声音又由高转低,最后,夹杂了深深的失望,康团儿吧嗒着嘴无语道:“原来只是画啊……”   临近晌午时分,康团儿牵着猫儿,跨进了吴妃的殿里。   不受宠的妃嫔,精神面貌多有相似。   寡寡欲欢,心思极重。   吴妃不过双十年华的年轻妇人,因常年郁郁,虽依然容貌秀美,可面色略显苍白,唇角、额上常见痘印,略损了美色。   有遗憾处便是商机。   猫儿趁着问安,先将话题放在了康团儿身上,恭维着这小殿下风姿多么潇洒,持弓的姿态多么威武,射人的准头多么精准……   自来当娘的都对自家孩儿与有荣焉。   吴妃禁不住猫儿的一番恭维,态度立刻亲和许多。   猫儿继而遗憾慨叹:“娘娘一心扑在了小殿下身上,却忽略了自己。娘娘天香国色,可面上……”   吴妃立时抚脸,紧张道:“本宫的脸怎地了?”   猫儿摇头不语。   直到吴妃紧追不舍,她方道:“娘娘所用的妆粉,却有些配不上娘娘的容颜。”   吴妃叹了一口气:“若不是生了康团儿,只怕连这些下等货,都不够用……”   猫儿怜惜一阵,提议道:“奴婢倒有个梳妆的本事,娘娘若不嫌弃,净过面,由奴婢服侍一回,定让您容光焕发。”   康团儿在一旁忙忙帮腔:“母妃好看,父皇喜欢。”   吴妃一笑,捏了捏自家骨肉的脸颊,嗔道:“你懂些什么。”   她到底有些动心,去净过面,唤了宫娥取来各式妆粉,由猫儿梳妆一回。   猫儿先替吴妃细细的做过面部保湿,根据吴妃的肤色,先蘸湿粉扑沾了些自然色的粉底做好底妆,再蘸取较深粉底遮盖黑眼圈和痘印,最后轻薄涂抹上一层干粉。   除了粉底和口红,旁的妆粉她依然用吴妃原本的,只是使用手法上有差异。   待涂抹完口红,她站远再瞧上一回,对自己未老的宝刀十分满意:“这称为裸妆。娘娘双十年华,青春正盛。便该如这妆容一般,活泼少艾,欣欣向荣。”   吴妃从铜镜里细细打量过自己,面上浮现惊喜神色。   猫儿心知火候已到,立刻起身,向明珠使了个眼色。   明珠快手收好粉底和口红,装进竹篓里,同猫儿两个福了一福,转身便要离去。   下一刻,猫儿的去势便受到了阻拦。   吴妃一拽竹篓,说出了第一句天籁:“这管子和扁盒,何处来的?”   “自己做的,外面寻不着。”   吴妃再一拽竹篓,说出了第二句天籁:“留给本宫可行?不,本宫买。”   猫儿显出了为难色。   康团儿立刻睁大眼睛,急急道:“怎地了?大仙不同我交好了?”   猫儿对这位胳膊朝外拐的小皇子十分满意。   她转头看着吴妃,开始卖惨:   “这粉底,每盒至少都有两颗上等大珍珠,花用了五日,每日不停歇的捶烂,飞水,反复数次,确保粉质细腻。不含铅粉,不伤肌肤。   这口红,每支都含了新鲜花汁、上等蜂蜡,在提升气色的同时,还能滋润嘴唇,减少唇纹。”   她为难道:“便是材料钱,几样加起来,都用了三十余两……”   更莫说人工。   更莫说你家孩儿还射伤过人小腿,还未赔偿过医药费。   吴妃有些为难。   她同大多不受宠的妃嫔一样,平日的钱财多拿去巴结皇帝的近身内侍。余下的用来养过娃儿便所剩无几。偶尔为康团儿添置个贵重物,都还要靠五殿下时不时的照应。   猫儿也不催她,只道:“奴婢住在废殿,娘娘今后若有需要,随时去废殿里寻奴婢便可。”   她向康团儿做了个爱莫能助的神情,带着明珠姗姗离去。   宫道上,有扛着木头、乌铁的内侍们进进出出,不知何处要起个什么工事。   明珠频频往回瞧,半晌终于忍不住问道:“姑姑,吴妃的人还不追出来,如何是好?”   猫儿一笑,笃定道:“不急,最晚明儿,就有宫娥提着银子上门。妆品本就要慢慢购置,一次购置好几样,是要花些银子。”   此时又有好几个内侍抬着一个打铁炉灶而过,猫儿终于忍不住拦住一人,问道:“何处在打铁器?”   内侍手捧重物急着要走,忙忙回道:“今日已打完,明儿铁匠究竟在何处还不知。你明儿再来问。” 第34章 脚踏研磨盅与铁匠   这个傍晚,猫儿忙着画一幅“脚踏研磨盅”的图纸时,该来的人终于等来。   吴妃身边的小宫娥站在废殿门口不敢入内,双手往前一伸,各举了一只荷包。   一只荷包里装了二十两银子,另一只荷包里装了十几粒瑕疵明显的小珍珠。   宫娥瑟瑟道:“主子说,三只粉底太多,先买两只粉底和一管口红。余下的,等下个月宫里发了月钱再说。银子不够的,便用这些珠子抵,可成?”   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猫儿叮嘱道:“这深浅两种粉底如何配合,有大大的技巧。否则,便是买了去,也只能干瞪眼。明儿来个人跟着我学一回,省的说我诓人。”   宫娥忙忙应下,如临大赦离去。   到了第二日一早,吴妃宫中的司妆宫娥果然前来。   猫儿将深浅粉底哪种用来增白、哪种用来遮瑕、要如何配合着光影使用等技巧,细细教给宫娥。末了鼓励道:“熟能生巧,先去学着如何用粉底。今后我还有好玩意。”   银两稳稳到手,售后顺利开展。猫儿向春杏与五福各抛去一两工钱,得意道:“好好干,今后还有大钱赚。”   明珠和白才人便有些眼热。   猫儿鼓励明珠:“你才来没银子,可下个月出了力,依然发你工钱。”   等到了白才人面前,猫儿取出个小本子丢过去:“你来了近二十日,吃我的,喝我的。加上那半棵百年人参,共欠我五十五两纹银,打算何时还?”   白才人不屑道:“才五十几两。等我爹娘想法子进宫救我,莫说五十两,五百两都不是事。”   猫儿冷笑一声:“看你幻想到几时。”   日头有些阴沉,猫儿画完“脚踏研磨盅”的图纸,再细细琢磨了一回。   图纸上的磨具与普通手捶的磨具相同,都是锤盅配了个小锤。   只是小锤却不是由手驱动,而是由脚驱动。   用脚一踩,连着小锤的系绳上下拉动,便能让小锤上下捶打。   如此解决了双手,省了力气,磨珍珠和花粉的效率更高。   只是要实现其功能,其中还要用到轴承和齿轮。   这个时代有没有齿轮,或者是齿轮有没有普及到民用,倒要请教打铁匠才知。   她带了图纸要出门,明珠立刻精神奕奕跟上。   猫儿蹙眉:“你作甚?”   明珠含笑道:“我陪着姑姑。”如此才方便监视啊。   猫儿往掖庭膳房一指:“你要么回去同刘公公对食,要么好好当帮工。姑奶奶收留你,不是为了充场面。”   明珠悻悻回头,听得门外树上传来一声轻笑,恨恨往树梢瞪上一眼,垂头丧气进了废殿。   宫道上人影憧憧,抬着铁器、木材的内侍们忙碌不停歇。   猫儿拦住一个小太监,赏出去一个铜板,笑道:“小公公,何处动土木?怎地要打铁?铁匠在何处?可是在后宫?”   小太监嫌弃的将铜板抛回去,只答了她一个问题:“顺着路前行,第一个路口往北拐,再往南拐,再往北拐,再往南拐。西边第一个门,铁匠便在里面。”   猫儿忙忙谢过,根据太阳的方位,按照小太监所指,将东南西北寻的头昏脑涨。等从路口拐出去,果听见一道门里传出叮叮叮的打铁声。   她往院门里探头瞧去,但见院中摆放了满地铁器,于一堆铁器中央,有一个打铁炉。一位高大铁匠赤?裸着上半身,背人而立,挥动着手中铁锤,不知在打制什么工具。   猫儿心内赞叹。   后宫轻易不让外男进入,后宫的汉子九成九是太监。   这位铁匠虽成了太监,身段却保养的极好。只从后背看去,便身躯凛凛,骨健筋强,如青壮年的白杨树一般挺秀巍峨。   由着这身段,她便敢打包票,这位太监打铁的技能必定是冠绝整个皇宫。   她手持图纸施施然走进院里,站在铁匠后侧方,一边躲开火星子,一边等他打完手上的铁器,好觑空同他商量一回,将她这活计接了。   眼前铁匠埋头打铁,手臂挥舞间汗如雨下,火星子溅到他手臂上也不躲闪,强健又勇猛。   半刻钟后,他停了捶打,起开两步,弯腰将铁块投进一旁凉水中。   她忙忙跟过去,蹲在他边上,趁着展开手中图纸的空当,已将一锭银子悄无声息的塞进了他手中。   她简短讲过图中器具的作用,指着画在锤盅边上的轴承和齿轮简图,问他:   “这两样物件,可好打出来?如若不用这两样,能实现脚一踩一松、小锤就被系绳拉着一上一下的功能吗?”   萧定晔低头往猫儿面上瞧去。   这只瞎了眼的猫紧盯着图纸,一张嘴就未停歇过。因想要笼络铁匠,蹲的离他极近,做的是一副随时要投怀送抱的模样。   他松脱夹钳,向图纸上一瞥,眉头不由紧蹙,接过图纸细看了许久,心中关于个别兵器的改造之法豁然开朗。   他立时沉声问道:“古书上的齿轮,你竟知道?”   她舒心的一笑,只觉着这位铁匠颇有见识,看起来脚踏研磨盅的事该是没问题。   她起身往一旁桌案上一瞧,上去捏了根墨条,就手在图纸空白处又画了几种齿轮样式,犹豫道:“不知道究竟该用哪一种,我实则是个半桶水,倒要公公帮我斟酌斟酌。”   他一把将图纸从她手中取走,道:“要多看几眼。过些时日,再将图纸送回。”   她心想,这可不成。她的事算作私活,这些太监定是要先将正事办完,才来考虑她。   从昨日到今日,光宫道上瞧见太监们抬了重物的浩浩荡荡的形势,便知道这是一场浩大工程。   等轮到她,只怕她孙子都有了。   她再往袖袋里摸了一两碎银,一边往他手里塞,一边挤出满脸的笑,央求道:“公公先做了我的活计,再……”   她边说边抬眼,半空瞧见他白皙胸膛上沾了片煤灰,为了同他拉近关系,还专程掏了巾子,腆着脸向他的胸膛伸出罪恶的猫爪,细细将他胸膛上煤灰擦干,续道:   “烦请公公先将妹妹的事放在心上……”   她竭力笑的楚楚动人,杏眼弯弯,双睫如蝶。带着虽然对着太监是浪费、但估摸着多少能起些作用的风姿,眼皮徐徐往上一抬,眼神便长久的定在了在眼前皎如玉树的铁匠面上。   空气忽然凝结。 第35章 被掳   被当做铁匠的萧定晔,如每一回瞧见猫儿那般,冷着眸子,不带一丝儿热情,晃了晃手中图纸,道:“本王研究过,再送还给你。”   她瞬间涨红了脸,一步跳开,抬手指着他说不出话来。   可恶,真真可恶。上回才害的她折了价值五六百两的贵重首饰,今日还有脸在她面前装相。   可笑她自己竟眼瞎了一般,拿他当铁匠。他堂堂皇子,哪来爱打铁的毛病?   她恼羞成怒,险些咬碎一口银牙。   他没有等她同意的自觉,已将图纸一对折,转身便要往桌案上的衣襟里塞去。   她倏地反应过来。   不能便宜这恶棍。   她跳前一步,挥动着一只爪子便向他抓去。   他未料到她这般大胆,竟敢在他的地盘动手。   他急着一挥手,向四周发出信号。   她趁着他这一息的停顿,如猫一般扑上去,挥手前掠,指尖一带,瞬时便将图纸抢夺在手。   待她闪回身,手上的图纸不见了踪影,口中却鼓鼓囊囊。   萧定晔大怒,一把上前箍住她,重重捏着她下颌,一字一句道:“吐出来。”   她面颊奇痛,却半丝不愿就范,狠狠嚼动口中图纸。   他心中着急,手指一挥重重点在她腹间。   她受不住他指尖力道,腹中瞬间波涛汹涌,“扑”的一声,咀嚼碎烂的纸团从她口中喷出,啪的落在了地上。   纸团静静躺在面前,包裹在晶晶亮的涎水中。   她一努下巴,挑衅他:“拣啊。”不嫌恶心你就拣啊。   他盯着纸团半晌,面颊两抖,终究一抬手。   半空里跃下来一个侍卫,弯腰捡了纸团,小心撑开,随即摇了摇头,遗憾道:“烂完了,什么都瞧不出。”   猫儿冷笑一声,得意洋洋瞧着他。   总算是报了一回仇,不枉此行。   他一步一步走向她,目眦欲裂,仿佛随时都要抽出一把剑,噗呲一声将她一戳两窟窿。他狠狠道:“擅闯重晔宫,不知死活。”   她被他逼的步步后退,嘴硬道:“堂堂皇子宫殿,门口竟无侍卫守着。哪里是我乱闯,明明是侍卫偷懒。”   他冷哼一声,抬手往边上一指:“睁大你的瞎眼,看仔细了。”   两面围墙上,一处后院门上,一处内殿檐上,十几棵树上,数十个侍卫张弓引箭。   锋利箭头自她踏入院中第一步,便齐齐对准了她一人。   她倏地腿软,面色苍白:“奴婢……最先没瞧见……”   午时日头一会躲在云里,一会探出脑袋,看着凡世里扯着嗓子捂着手臂痛呼的猫儿。   萧定晔用力扭着她手臂,咬牙切齿道:“你画不画?”   她哎呦连天:“痛,手痛,手折了如何画?”   他险些将她另一只手也折断:“断的是左手,你说你画不了?”   她立刻喊道:“我左撇子!”   他心中忍了几忍,努力克制住想击杀她的心,一把甩开她,咬牙切齿道:“别让本王再看见你,滚!”   她扑爬连天从院门窜出来,躲去树后,待确信无人来追她,方重重呸了一声,起身往远处去了。   饭香袅袅,午时的宫道上几无人影。   猫儿郁郁了半晌,瞧见前方路口站着一个太监,立刻上前探问:“这位公公人才风流,令人见之忘俗,可知那打铁的……”   太监亲和一笑,径直问道:“可是胡猫儿姑姑?”   猫儿想着,如今她的名头越发大,果然随处都能被人认出来。   她端着个贤良淑德的姿态,淡淡一笑:“正是,公公可知,那打铁的……”   太监又是一问:“姑姑可是此前为皇后娘娘驱邪过的阎罗王之妹?”   她再次矜持颔首:“没错。公公可知,那打铁的……”   太监打了个唿哨,前方拐弯处立时有两个太监扛着软轿而来。   猫儿一怔,那太监再次亲和道:“姑姑请上软轿,你相寻之人,咱家送你去寻。”   他手上用了几分力道,将她推上软轿。趁她探头间,往她面前一伸手,手掌中多了一层白色粉末。   他第三次亲和一笑,缓缓道:“莫怕,在下不会害你。”轻吹一口气,粉末飘扬而起。   猫儿心中一惧,张嘴问:“你……”她的话没来的及说完,便倒在软轿上。   日冕每过一刻,指针便随着日头往下滑动一小格。   不知不觉中,日头到了晌午。   不知不觉中,已快到宫中落锁时分。   明珠站在废殿门口,焦急的等待着晚归的猫儿。   宫道上有人影近前。   来者做太监打扮。   他低头途径废殿,趁机同门外的明珠悄声道:“殿下传令,哄着让胡猫儿多画几种齿轮,越细致越好。”   明珠一跺脚,急道:“还画什么齿轮,人都不见了!”   *――*――*   重晔宫,内殿气氛压抑。   暗卫们依次将消息报来,每传来一声“未寻见”,萧定晔的面色便暗上一分。   几十个暗卫分布在极华宫、重晔宫和废殿四周,在这般布防下,一个活生生的人怎能就这般消失。   随喜觑一眼主子的面色,宽慰道:   “今日工部在后宫起了工事,进出宫门闲杂人等一多,暗卫们打探消息便要慢一些。   她逃是逃不走的。四大宫门重重把手,若有个吊着膀子的宫女进出,侍卫定能发现。”   明珠立刻反驳道:“那可不一定。公公是没瞧见胡姑姑的一手好妆。吴妃不过是清秀而已,胡姑姑意亮艘环,竟将她画的天香国色。若姑姑真要易容,说不得便真逃了出去。”   随喜一抹额,只觉得情况更加复杂。   未几,又有暗卫报来新消息:   “今日下朝后,大皇子逗留在宫里。到午时前后,方才出宫。”   萧定晔忽的起身,内心有些焦躁。   大哥是个色胚,宫中但凡有些姿色的宫女,无不被他惦记过。   皇子的马车出入宫门,用不着检查。   如若大哥真的掳走了胡猫儿,猫儿要么委身大哥,倒向“立长派”;要么要和大哥拼命,惨死在宫外。   胡猫儿这步棋,他虽然只走了两步,可之后的数步已经安排妥当。若断在这处,他便再捧一个神婆出来,又哪里会如她这般令人信服。   且还有她那一手从画中招鬼的画技。   还有她随手画出的那些齿轮。   每一样,都是他的势力往兵部延伸、控制军中力量的大好助力。   他立刻发令:   “一半暗卫,连夜去京城中查找,青楼、医馆、客栈、破庙,一处不能放过。”   “另一半,去大哥府上打探。” 第36章 布舌头   泰王府后院。   耳室木门吱呀一声,一位老妪开门出来。   等在外间的三皇妃急急上前,问道:“如何?”   老妪蹙着眉头道:“身子有些像,又有些不像。”   三皇妃奇道:“我瞧着与同先时一模一样,哪里不像?”   老妪一条一条指出来:   “其一,她断了手臂。现下两条手臂一长一短,一粗一细。与真身不同。   其二,她小腿处有伤疤,破坏了肌肤,瞧不清那处原本是否有胎记。真身恰在疤痕处,有梅花点子大小的暗红胎记。”   其三,她腹上有紫斑。说是淤痕,没有积淤血点;说是胎记,颜色又是青紫。真身腹上没有瑕疵。”   三皇妃听过,决断不下,带着老妪共往外书房而去。   书房里,萧正滔滔不绝骂着人:“蠢材,让你们将人‘请’出来,没让你们掳出来。你们让本王如何光明正大将人送回宫去?”   听差的侍卫垂首而立,忍着满头的唾沫星,半分不敢分辨,可内心里的委屈却泛滥成一条长河。   主子平日说掳人,哪回用的不是个“请”字?哪回不是将人弄晕后,塞进夜香桶、藏在车轮下、塞进棉花堆里?   白天不懂夜的黑,主子不懂侍卫的委屈。   书房门被敲响,萧正一挥手,开始赶人:“出去自己领鞭子去。”   书房里,萧正听罢老妪对胡猫儿的验身结果,问道:“就只有三处存疑?”   老妪点点头:“旁的一概相符。老奴曾在她初到京城时,贴身照顾过她一个多月,不会看错。”   只有三处存疑,对萧正来说,不是小事。   以他多年经验,虽说那房中昏睡的胡猫儿与真身差异极小,然而已可能是被人替换过的细作。   外间天色转暗,他问向老妪:“胡猫儿还有多久才醒?”   老妪道:“她中的是勾栏里专门用来对付贞洁烈妇的‘克贞散’,要睡足四个时辰。还有一个时辰才能醒。”   天边残阳收走最后一抹余晖。   泰王府后院一处耳房,起了个隐秘的戏台子。   戏台即将上演的是地府捉贼的戏码。   众人业已换上戏服,画好了脸谱。只是饰演配角的判官和黑白无常,因着未来得及提前排演,此时还有些慌张。   然而三皇子亲自上阵扮演阎罗王,却极大的稳定了军心。   地府各鬼差均已到位,可要捉的这个“贼”却还在昏昏大睡。   黑无常上前拍了拍猫儿的脸,见她无苏醒的迹象,不禁转头问白无常:“咋办?”   白无常“啪”的给他一个巴掌,低叱道:“若不是你将人掳来,我们好好的镇魂台子,能慌里慌张变成戏台子?”   萧正的打算原是以镇魂驱邪为借口,让下人将猫儿接出来,辨辨她的真假。   若一时半会真的寻不出破绽,也能大明大方将人送回宫里去。   现下人是偷出来的,镇魂的幌子半分没用。情急之下,只能改了戏码,先试探一番,将胡猫儿谎称阎罗王妹子的鬼话戳穿。   等戳破了她的鬼话,她心神不宁,自会露出更多破绽。   时间缓缓流逝,躺在榻上的猫儿睡的踏实,如猫念经一般的小呼噜响个不停。   众人等不及,白无常上前弯腰,再次“啪啪啪”拍着她面颊。   她倏地睁眼,目光怔怔瞧着眼前场景,一动都不动。   白无常一顿,再拍她一把。   她一个激灵,下意识抬了手,一把拽住白无常的红舌挺身坐起。   但听白无常“啊呀”一声,那长长一条红舌已软软垂在了猫儿手中。   其余几人瞬间石化。   这……这戏还要不要继续演?和猫儿近身接触,不在几位戏子的计划之内啊。   寂静被猫儿率先打破。   她眨巴眨巴眼睛,瞧向秃了嘴的白无常,将手上红舌递过去:“疼吗?”   白无常一愣,迅速接过舌头转了身。等再转过来,那舌头又咬到了口中,含含糊糊起了个范儿:“本鬼差已舍弃肉身,又怎会疼?!”   一个对答间,戏文被推动,众人慌忙入了角色。   但见黑无常一步上前,指着猫儿道:“听说,你四处散布谣言,说我家君主,是你阿哥?”   猫儿转眼往上首的萧正处一瞧,疑道:“你是他们的君主,阎罗王?”   萧正立时入了戏,昂首挺胸,高喝一声:“大胆,竟然仗着本王之势,招摇撞骗。来呀,架油锅!”   猫儿一步跳开,“哈哈哈哈”长笑一声,重重呸道:“你何方小鬼,竟敢冒充我阿哥,招摇撞骗。”   众人一愣,被拆穿了?   黑无常哇哇哇上前,挡在萧正面前,一手指着猫儿叱道:“大胆贼子,竟敢诬陷阎罗王。你说我家主君是冒充,你有何凭证?”   猫儿一把推开黑无常,指着萧正问道:   “我为皇后娘娘镇魂当晚,我阿哥上来晃悠了一圈,同我说了一句话。你可知说的什么?   我为李姑娘驱邪当晚,我阿哥忙着陪天君吃席,差遣了旁的鬼差上来相助,你可知那鬼差是谁?”   她昂首挺胸一声接一声的发问,直直迫的萧正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她冷笑两声,一口啐在黑无常面上,乜斜着萧正:“我阿哥虽乃鬼君,能幻化万种模样。可每一种幻形都英姿勃发,英俊无两,哪里是你这个丑王八可比!”   萧正脸上一抽,再也忍不了,一把扯住猫儿,扬手就要劈下去。   她立刻指着那手,直着嗓子喊:“热的,热的热的。你们是人?不是使了障眼法的小鬼?”   一旁白无常一经提醒,立刻上前拽开萧正手臂,高低起伏的叱了一声:“我等自然是鬼差,哪里使了障眼法。你等着,我等这就去抬油锅!”   一句话说出,门缝里立时吹进腾腾烟雾。   众鬼差一拥而上,簇拥着萧正,腾云驾雾间拉开房门闪身出去。   待外间没了动静,猫儿身子一软,瘫倒在地,抹了抹额上汗珠,后怕道:“险些被诈的现形。”   又压低声音呸了一声,冷笑道:“布做的舌头充鬼舌,你当我傻啊!”   ------题外话------   今天给三皇子取了个封号,叫泰王。三阳开泰的意思,谁让他排行老三呢。   古代原本在外建府的皇子,大多都会有封号。我自己看文时,对古人太多的称呼,比如名、字、号这些常常记不住,所以自己写文时,也不写那么多称呼。这回是没办法。大家记住,三阳开泰,以后出现“泰王”、“三皇子”、“萧正”其实都是指三皇子一个人。 第37章 七伤散   子时的暗夜如被泼了墨,将所有繁华罪恶都掩盖。   一处偏僻小巷里,静静停着一辆桐油马车。   马车里未点灯,寂静无声,引不起任何注意。   萧定晔闭眼等待着最新的消息。   仅从傍晚发觉胡猫儿不见的那一刻开始,都已过了三个时辰。   三个时辰,能发生的事太多了。   可能是一场侵犯,可能是一场出于被侵犯的报仇,可能报仇失败被击杀,也可能含羞自刎。   此回他动用的不仅仅的是暗卫,连常年隐在市井的隐卫都已启用。   天罗地网,没有理由寻她不见。   暗夜中一声蝈蝈叫,最新消息接连而至。   “大皇子今儿确然劫出去一位宫娥,却不是胡猫儿,是淑妃宫里的莫愁。”   “二皇子、四皇子府上无异常。”   “青楼、客栈、医馆、脚店、破庙,没有胡猫儿的踪迹。”   “……”   萧定晔脑中飞转。   大哥、二哥、四哥均已排除,只有三哥,泰王府上,他不敢轻举妄动。   随喜问道:“主子,可要启用‘青蜂’把三皇子府上的消息传出来?”   他立刻摇头。他埋在三哥身边的人,不到最后一刻断不能露头。而现下,才只是开始。   他问道:“今夜楚侯爷,在哪个楼哪个姐儿房中歇息?”   暗卫回道:“在百花楼。”   萧定晔点点头。那就玩一回围魏救赵吧。   新的一日如常来临。   泰王府外书房,萧正静立窗前,想着掳劫胡猫儿引来的棘手事。   先莫说想法子将她神不知鬼不觉的送回宫,光说昨儿夜里他亲自上场试探她,就白折腾了一回。   原本他是不信她同阎罗王有什么的。   然而昨夜那场戏,她丝毫未露出破绽,却逼的原本就准备仓促的他连连后退。   这世上究竟有没有鬼魂……   他问向一旁随从:“北边的人到达京城还有几日?”   随从道:“那奶娘年纪大了,上京半途病了一场,耽搁了半个月。只怕还要三四日才能到。”   看来这回要演一出“亲人相见”试探胡猫儿是不成了。   下一回……那就只能在围猎时了。   门外传来脚步声,侍卫汇报:“法灵寺的方丈大师已在门外。”   他立时道:“快带过去。”   后院耳房敞着门,房中无窗,阳光仅能从房门投射进去。   猫儿睡在床榻上,因又中了一回“克贞散”,此时药效未过,还在昏迷中。   萧正带着方丈站在猫儿身侧,道:“大师可能看出,她究竟有何蹊跷?说是死而复生之人。”   方丈上前细细打量猫儿面庞,又看过她掌纹,奇道:“怪哉,只从她面上看,是个尊贵却短命的。她不该还活着……”   他掐算了半晌,道:“眼是人之灵,能窥探过去未来。泰王得让她醒来。她睁了眼,老衲才能看的更清楚。”   萧正沉声向侍卫道:“去将……将柳太医寻来。莫从正门进,从角门进。”   两刻钟后,后院角门吱呀一响,柳太医接过一旁侍卫递过来的面具覆在面上,匆匆迈进了耳室中。   日头的光圈打在榻上,光圈中闭目躺着个熟悉的人。他只掠过一眼,脚步立时一顿。   果然,三皇子是不放过她的,只要她还活着,就摆脱不了被操纵的命运。   他的心生疼,只靠面具掩饰着情绪,上前将手搭在她腕间,倏地一惊。   克贞散。   他的目光极快的将她梭巡一番。   仲秋已有些萧瑟,她躺在榻上没有盖被子。   衣衫只有些发皱,尚算整齐。   面上如常,无被打之色。   颈子雪白,并未被掐青。   指甲完整,没有被人侵害、同人拼命打斗的痕迹。   他暗暗松了口气,取出银针,往她喉间、面上、头顶各大要穴刺了进去。   将将行了针,她眼皮微颤,不多久便睁了眼,目光第一时间定到了离她最近的柳太医的面具上,随之起了一声惊叫。   光电火石间,她倏地抬脚,重重给了他一个窝心脚。   他一个趔趄往后倒去,连带的药箱摔去地上,其内的银针、纱布、膏药立时泼洒一地。   很快有戴着面具的侍卫进来,将她箍的动弹不得。   方丈只身进门,站去她身侧,细细打量着她的眼睛。   怒目而睁的眼眶里,琥珀色的眸子灵动、活跃,生机勃勃。   在瞧见他的时候,眼睛的主人狰狞的骂道:“秃驴,姑奶奶九世猫妖,阎罗王亲妹。你敢做法害我,我阿哥饶不了你!”   她情绪越加激动,挣扎的越厉害,方丈的呼吸越来越急促。   她只怕这一刻就要被弄死,拼尽了全身力气骂着:   “你想知道老娘同师太有何不同,老娘告诉你,不同大了去了,你就是坐化也参不透……”   “老秃驴有本事就将你家师太带来,姑奶奶同她比拼一场才艺。”   “你莫以为你家小秃驴就是你的种,天下和尚何其多,师太不缺你一个……”   方丈再也忍不得,扑的喷出一口血,叱了一声“妖孽”,踉跄着夺门而出,一步不停留,直接出了府门。   萧正追出几步,愣在门外。   她……她难道真是死而复生?   真的被妖邪附了体?   高僧竟也拿不下她?   此刻房中的叱骂还在继续,萧正戴了面具走进去,抬手将猫儿劈晕,将一个药包丢给柳太医:“将‘七伤散’替她服下。”   这个棋子,若继续被他所用,他持续提供解药便罢了。若不能被他用,他宁愿毁了她。   柳太医手一颤,面上冷汗立刻在面具内凝结。   手上那包药仿佛带着灼伤人的温度,他无论如何都捏不稳。   药包倏地一落,些许药粉便被散落在地。   他忙忙蹲下身去捡起药包,尝试着向萧正建议:“来大晏,入后宫,她之前就是自愿的。现下虽出了些岔子,可若用毒药控制她,只怕她反而会生了反抗之心……”   萧正缓缓道:“你认为,她现下还能乖乖听话?”眼神却一瞥,慢慢盯上他:“本王听闻,你对她,生过不该生的心思?”   柳太医身子一抖,立刻跪于地,仓皇道:“微臣不敢,微臣知道她是给皇上准备的人,微臣……”   萧正一声冷笑,目光灼灼:“是不敢,而不是不想?”   他的声音原本还含了些笑意,转瞬便变的冷厉:“记住你的本分,记住你柳家上下三十余口。”   他缓缓抬起手臂,指向榻上昏睡的女子:“去,向本王证明,你是想护着柳家的。”   柳太医身子一顿,目光转向脚边药包。   绯红色的药粉,像极了猫儿捶打出的干花细粉。   然而他却知道,眼前的药粉,并不像妆粉那般能使人赏心悦目。   他颤抖着捡起药包,颤抖着将药粉倒进杯中,颤抖着往里倒了凉茶。   他站去猫儿身侧,扶着她颈子,缓缓将瓷杯靠近她的唇边。   她的嘴唇天生就是浅浅粉色,她不经意间对着他笑时,他的眼前便是璀璨阳光。   他为她诊病时,她没有银子,曾用一只口红当做诊金。他曾想着,若有机会,他将那只口红回赠给她,送给他心爱的人时,她会不会嫣然一笑。   然而,再不会有那样的机会。   他的手一倾斜,杯中药剂稳稳的流入她口中,将她浅浅的唇色润的绯红……   ------题外话------   二更送上,三更在晚上8点。 第38章 我在车底,你在车里   午时将至,泰王府上来了男客。   男客并不寻男主人,却一路进了后宅,坐在正院上房不挪窝,嬉皮笑脸央求道:“……三嫂同离雁是表姐妹,便替我说说好话,莫让她再气恼我,出来见我一回。”   三皇妃一指点到他额上,微微蹙了眉:“你夜里出去寻欢作乐,同楚侯爷为了抢姐儿撕破了脸,现下又怎么好意思去撩拨离雁。要寻你去寻,我没脸子去。”   萧定晔讪笑道:“我一大早就去寻过了。楚侯爷同我抢姐儿的时候,没想到我这个未来女婿。等今早回了侯府,见着我上门,却摆出个老丈人的架势,险些没将我揍扁。”   他往前伸出手,一撸袖子:“三嫂瞧,他抡的笤帚印,现下还青呢。”   三皇妃见他手臂上果然有个笤帚印,扑哧一笑,先叱了声“活该”,方问道:   “你对离雁究竟如何想?你若中意她,便莫在外面耍花花心思。即便要在外面包姐儿,也断没有和未来老岳丈瞧上同一人的理儿。”   萧定晔见她又是要起长篇大论的模样,忙忙道:“三嫂先去请了她来,再说教育的事。”   三皇妃不想见自家表妹跳火坑,无论如何不愿去接楚离雁来同他相会。   萧定晔恨恨道:“三嫂不出手相助,便莫怪兄弟不给面子。”   他大步跨出正院,随意选了个方向,一边横冲直撞往前路大跨步而去,一边扯开了喉咙叫嚷:“泰王妃靠猫传情,三皇子暗送秋波――”   三皇妃在房里听见他竟然提及她同萧正未成亲时的传情密事,只臊的一跺脚,指使丫头:“快,快去拦住他,这个不省事的,真真气死人。”   后院耳房里,猫儿已经苏醒,正歪斜在榻上,逗引着眼前的面具侍卫:“你定是丑的难以见人,才用面具示人。你看我……”   她微微一笑,眼中泻出万般风情,向他抛个媚眼,说话声越发甜腻:“我长的好,便不愿意戴面具。”   她用手臂撑起身子,扬起一只脚撩拨他:“你定是比方才那秃驴还难看……”   侍卫心有不服,冷声道:“谁说的?”他将将要掀开面具,外间忽然传来一阵喊叫声:“猫……三嫂当年养了一只猫……”   猫儿耳朵立时一竖,只觉那声音有些耳熟,忙忙同侍卫道:“猫不见了?府上猫不见了,快帮着去找找。”   侍卫乜斜她一眼,并不理会。   她便直着嗓子便跟着喊:“猫……猫可不能丢……快寻猫……”   她还要再喊叫,一旁侍卫已急急上前,一把捂住她嘴。她无论如何挣扎不出,只眼睁睁听着外间那呼喊渐渐远离。   正院上房里,匆匆赶来的萧正站在王妃身侧,同萧定晔道:“你丢了这般大的人,我们哪里还敢上楚家门。只怕明日,父皇已经收到了楚侯爷弹劾你的折子。你快快回去想着如何应对。”   萧定晔歪着脑袋问:“真不帮?”   萧正一摊手:“不是不愿帮,是没法帮。”谁有闲工夫理会你那些风流事,府里还在为如何将掳来的妖女送回宫里而发愁。   他见萧定晔垂头丧气正要离去,心中忽的一动,问道:“你出来闹腾了一场,等下又要去何处?”   五皇子一摊手:“还能去何处,回宫等着挨父皇的板子。”   萧正闻言,立时转头看向王妃。   王妃已明白他何意,立时道:“用不着那般急,用过午膳再回宫不迟。好不容易来了一趟,总不能让你空着肚子走。”   她轻摆纤腰,作势要去膳房吩咐添菜,又转身同自家夫君道:“妾却不会选酒,只有劳烦一回夫君。”   萧正忙忙以亲自选酒的借口出了上房,到了半途,却招了侍卫,悄声道:“将五弟的马夫引开。把胡猫儿迷晕,绑在车底,随着五弟的马车送回宫里去。”   侍卫应下,忙忙去办,他方吁一口气,往酒窖而去。   午时已过,泰王府门外,萧定晔脚步踉跄要上马车。他将将跨上一只脚,半途又转了身,一边打着酒嗝,一边招呼萧正:“三哥慢走,下回再来玩……”   他手脚并用爬上马车,抱头睡去。马夫一甩马鞭,缓缓上路。   外间一阵热闹,一阵冷清。   马不知行了多久,早已远离泰王府,萧定晔的声音沉沉响起:“他们做了什么?”   车厢夹层里,有侍卫瓮声瓮气道:“抬了个人,绑在了车底。那人被遮了头脸,瞧不清长相。”   马车里再无声音。   车速一路徐徐,稳稳当当进了层层宫门。   萧定晔下了车,迷迷糊糊间唤了个太监,太监忙忙招来软轿,将他送回了掖庭宫。   马车则一路前行,如平日一般停在了固定的车棚下。   宫外,泰王暗卫抬头瞧见宫里飘起一缕青烟,心知五皇子并未发现马车中的异常,而那胡猫儿也按期回了宫,立刻转身回府送了信。   *――*――*   雨水淅沥沥不停歇。   猫儿回到废殿已有两日,性子有些沉默。   旁人倒也罢了,明珠却是最着急。   经过此回事,主子已明确三皇子同猫儿有非一般的关系。   宫中四处都可能有三皇子的耳目,无论是随喜还是五殿下,再不能与猫儿有明显来往。   探问猫儿出宫经历的重任,全然落在了明珠一人身上。   她又不能问的太过明显,不能暴露她的身份。   于是,问话常常是这般开展:   “姑姑,你出宫替人镇魂,主儿家是怎样的光景,怎地一点谢礼都没有?”   “你若闲的无聊,就去寻刘公公对食。本仙姑不养闲人。”   “……”   “姑姑,这回镇魂,也是你同阎罗王吗?判官没有帮你?”   “你若闲的无聊,就去寻刘公公对食。本仙姑不养闲人。”   “……”   “姑姑,去镇魂的那家人,管的伙食好吗?可让姑姑吃的舒心?”   “你若闲的无聊,就去寻刘公公对食。本仙姑不养闲人。”   “……”   两日下来,明珠没有问出一丝儿有用消息,却使得她空前讨厌两种人。   一种是姓刘的。   一种是太监。   她十分郁郁。   细作存在的价值便是竭尽一切所能,为主子打探消息。   她过去执行任务都极顺利,然而遇上胡猫儿这个不人不鬼的,她便觉得自己小命要玩完。 第39章 新棋子   雨不停歇,猫儿断臂处又疼又痒。   她回想着前两日的遭遇。   眼睛一闭,她被太监药倒。   中间见识了冒牌阎罗王与和尚。   眼睛再一睁,她就出现在了车底下。   放置车撵的车棚四周,夜黑的只有天上的星子一闪一闪。   人说眼睛一睁,一闭,一辈子到头了。   她这期间数次被药倒、击倒,眼睛睁睁闭闭数回,她想着怎么也得再穿越一回。   车棚里虽打扫的干净,可依然有一股马粪味。这样的气味令她感到心安和亲切,她以为这回怕是穿到了一处农户家中。   等她挣扎着从车底爬出来,瞧见高大宫宇上琉璃瓦反射的冷冷月光,她就流下了晶莹的泪珠。   他奶奶的死怎么这么难,为何还在这一世。   她回了废殿将自己细细检查过,没发现任何损失。   回想她在其间醒来的数回,都是被关在小屋子里。她根本不知道她实则是被人掳出宫了一回。   她对外声称她出宫镇了一回魂,私下里将此番遭遇归结为一出恶作剧,被小人整了。   可毕竟冒了一回生命危险,她的胆子便缩小成了一根针眼。   此时她手臂断骨处越加疼痒难挨,她再不敢一个人出废殿,要五福陪她去一回太医院值房,请一回柳太医。   明珠立时主动请缨:“我陪姑姑去,我同太医院的人相熟。”   猫儿此回终于没让她去对食,赞了她一声:“行啊,路子挺广啊。”   冷风凄雨里,太医院值房冷冷清清。   猫儿站在院外,先等着明珠探清太医令老头不在,才施施然进了值房。   然而柳太医也同样不在里面。   接待猫儿这个废殿宫娥的,是个没什么斤两的小医助。   小医助显然知道猫儿的身份,战战兢兢为太医院开解:“并非看低姑姑位份,实在是规矩所限,太医们只能医治娘娘们。”   猫儿恍然,柳太医来医治她,原来竟越矩了。   好在小医助手艺并不差。他重新为猫儿将夹板固定好,开了膏药,殷切叮嘱:“无大碍,正正是骨头要长好之时,是会有些疼痒。”   猫儿放下心来,探手想要取一个铜板打赏小医助时,又想起袖袋里的那张百两银票。   她自来不愿欠人情,这银票却是她要还回去的。   她向小医助打听:“柳太医何时当值?”   医助一边洗去手上膏药,一边道:“他告了一个月假,当值还早的很。”   他趁着泼水之际,送两人出了值房。院门外忽的传来嘈杂脚步声,有人切切道:“慢些,千万慢些,颠痛了殿下,砍你狗头。”   伴随着脚步声和那人的叮嘱声,其间果然夹杂着声声吸气和呻吟。   三人忙忙避在墙边,等迎面一伙太监抬着扇门板往值房中去时,她却大眼一睁,内心的欢喜压抑不住的涌了出来。   门板上,赤身裸体趴着、只在臀上搭着一张绸布的人,不是箫定晔又会是谁?!   仅从外间瞧,便能窥见他整个腰臀皮开肉绽,连门板也沾染上斑斑血迹。   “哈。”她喜不自胜。   被御赐的板子拍扁的人忍痛转过头,目光对上她幸灾乐祸的脸,恶狠狠瞪她一眼,随之咬牙切齿叱骂她:“祸害!”   谁是祸害?她是从谁的院子里出来后被人反复迷晕?啊?她心里唾弃了他千百遍,面上却只微微一笑,看着眼前一堆人同她擦肩而过。   待她要往前行时,却不知怎么的,脚下一滑,整个人毫无征兆的往后倒去,咚的一声撞在身后的小医助身上。   小医助被她一撞,手中水盆脱手往身侧一飞,整整一盆搓过胰子的水顷刻间泼出――   “啊――”尊贵皇子的惨叫声响彻整个院落。   猫儿的得意一直持续到回了废殿。   明珠在一旁叹气。   这只猫耍小聪明往殿下的皮肉上泼水时,若不是殿下立刻做了个手势,只怕她已被四方暗器射成了筛子。   此时猫儿与众人在檐下磨珍珠、浸花汁,白才人所在的配殿里人语喁喁,似有来客。   春杏在外一边忙着手里的活计,一边担忧的往配殿探头。   猫儿踢踢她鞋帮,悄声问:“谁?”   人语声渐清晰,白才人正正挽着一位姑娘出了配殿,将她送到院门口,面上强笑道:“妹妹日后进了宫,有何不解之处,尽管来问我。”   那妹妹喜气洋洋应了下来,却并不急着离去,反而往院里行了几步,瞧着窗台上瓦罐里桂花油浸泡的干花瓣,新奇道:“这又是何物?”   猫儿一喜。   果然萧定晔一遭殃,她就有好运。   瞧着是买卖上了门。   她忙忙起身,天花乱坠的从干花瓣的用途讲到口红上,讲到粉底上。   又取出口红和粉底的样品,以自己面颊为画纸,为她自己画了个春意盎然的妆容,巴巴对主顾道:“就是这般好用,具有画龙点睛之妙处。”   这主顾听罢,只点点头,却又“扑哧”一笑,装腔作势道:“今儿我随姨父进宫觐见皇后,一不留神走错了路,进了御书房。五殿下惹怒了皇上,那板子啪啪打的殿下皮开肉绽,真真吓人。”   她的一张脸极为生动,仿佛说书先生一般卖着关子:“你们可知,殿下为何挨打?”   猫儿听明白了。   这位妹子哪里是问妆品,明明是在显摆她同皇上见了面,说不定还看对了眼。   猫儿立时失了应付她的兴致,回身继续捶珍珠。   妹子的谈兴并未减淡,自说自话:“竟是五殿下在宫外同人抢妓子被人弹劾啦!。”   她“啧啧”一撇嘴:“皇上一生克己,五殿下却这般顽劣。日后我的孩儿,我一定……”   说到此时,她终于住了话头,扭扭捏捏一笑,向白才人挥一挥帕子,弱柳扶风的去了。   废殿门将将掩上,白才人立时一阵呜咽,冲进配殿嚎啕大哭。   猫儿悄悄问向春杏:“方才这位,也姓白?”   春杏沉默着点一点头,半晌郁郁道:“是表小姐……自小处处不如小姐……”   猫儿叹了一声:“白家新棋子已经寻好。你主子想靠父母接济,只怕希望要落空。”   没有人说话,整个废殿除了撕心裂肺的哭声,只有锤盅声一下又一下,冷漠而现实。   ------题外话------   第一个消息就是,第一次PK险过。非常感谢大家一连三天的支持。   最近我先存一些字,等终极PK时,我再三更哈。大家这两天也可以先休息一下。   最近一更时,都还是老时间,晚上8点。 第40章 李家小姐   第二日天有些放晴。   明珠去膳房端来早饭,众人吃饱肚子,立刻开工。   白才人默坐半晌,一步步踱去锤盅边上,颤颤悠悠伸出一只手,捏住了铜锤,往起一抬,敲响了她心态转变的第一声。   泪水顺着她的脸颊无声落下。   猫儿叹口气,轻声安慰着她:“白家虽物色好了新人,可她入宫后,不见的能好到哪里去。你好好的活着,就有翻盘的机会。”   白才人默不作声,只那捶珍珠的声音却一声赶一声,越加坚定起来。   到了辰时,来了当日的开张生意。   一位宫娥,来替她家主子买口红:“要上回在御花园里,皇上赞过的口红。”   猫儿体贴建议:“上回在园子里时,天还温暖,诸位女眷衣裳浅淡,与浅粉色口红相配。如今已到了仲秋,诸位娘娘衣着色彩皆转浓,得用颜色略深些的。”   宫娥有些拿不定主意。   猫儿热情道:“不若你带我去见一回娘娘,当面为娘娘挑选,岂非更好?”   不等宫娥应下,她立刻点了明珠:“抱着匣子,走。”   这回见的妃嫔又是个不得宠的,且娘家远离中原,囊中羞涩。   猫儿趁着上门一趟,舌灿莲花,口水说干,也只卖出去了两支不同颜色的口红,还只收了一支的银子,另外一支用残碎珍珠低了债。   猫儿颇为叹息了一阵。   她原本将主意打向低阶妃嫔,一来是不想因为向位高娘娘卖妆品,搅进宫斗里去。二来高阶妃嫔配置高,无论去何处都有司妆宫娥抱着妆奁等着补妆,哪里能用的着她出品的方便携带的口红、粉底。   反倒是低阶妃嫔,即便家中再有钱,却不能越制,排场有限。出殿后补妆不易,才会成为她的主顾。   然而她没想到的是,这低阶妃嫔里,一穷二白的竟然极多。   回去的路上,猫儿问明珠:“难道不受宠的娘娘,都这般穷?可有一掷千金的?”   明珠认真替猫儿扫盲:“皇上节俭,众后妃为迎皇上欢心,便是手中有金山银山,也是要一文钱当做两文花,以免出手阔绰,被皇上厌弃。”   猫儿惊愕。   她觉着在后宫里赚够一百两,只怕真有些难办。   清风徐来,明珠想着未完成的任务,便趁着这机会开了口:“姑姑前两日去镇魂,去了何处?主人家对姑姑可好?”   猫儿哼哼一声:“好的很。睡的多,醒的少,附送高僧陪玩。”   想到被迷晕,猫儿便又想起那日出废殿的目的,原是想要打一款“脚踏研磨盅”。   此时明珠瞧猫儿竟然放下防备,透露了些许被掳的细节,正要再追问,猫儿已开口问她:“宫中的铁匠,你可认识?”   明珠怔忪了一息,忙忙点过头,又要再问,猫儿却有了新疑惑:“你路子这般广,当时刘公公胁迫你对食,你怎地不去寻熟人庇护?”   明珠额上立刻冒了冷汗。   她忙忙拍马屁:“与我相熟之人,无权无势,自保都难。哪里像姑姑这般,竟然通了地府鬼君。腰子这般壮,就连大内总管吴公公都要卖姑姑面子。”   这个马屁拍的很到位,猫儿瞬间没了疑虑:“我回去画一幅锤盅图纸,要麻烦你去寻铁匠。”   待回了废殿,猫儿全身心的投入到画图纸中去,明珠几番提起话头,都未招来猫儿一个眼神,只得罢了。   到了未时,最新的研磨盅图纸已画了出来。不但有总图,还有各零部件。尤其是齿轮,更是画了七八种。   猫儿掏出一锭银子连同画纸交给明珠:“好好同铁匠说,让他动作快着点。那齿轮,哪种合用便用哪种,他专业,他说了算。”   虽没打探出胡猫儿被掳后的见闻,可齿轮图纸到手,也是极大收获。明珠内心窃喜,忙忙要拿去寻主子邀功。   猫儿却又追着明珠到了门外大树下,悄声问道:“你可曾见过萧老五?”   明珠:“谁?”   猫儿:“五皇子,萧定晔。”   明珠额上浮上一层汗,含含糊糊“嗯”了一声,眼神躲躲闪闪,忽然想起个理由:“掖庭审姑姑案子的那日,五殿下曾来瞧过热闹,奴婢便是那时见过他。”   提及悲惨往事,猫儿恨恨踢了一脚树身子,冷哼一声:“萧老五有病,堂堂皇子,竟然喜欢打铁……你说他是不是脑子里有屎?”   明珠的冷汗已将背打湿。她立刻轻咳一声,抬头往树上一瞟:“你别说出去。”   猫儿:“嗯?”   明珠心里苦,脸上却还要挂着笑,掩饰道:“姑姑别说出去,五殿下……打铁打的并不好,几位皇子都笑话他。”   猫儿却“哈”的一笑,赞道:“几位皇子果然眼明心亮。他脑子不好使,自然该遭人笑话。”   此时宫道上远远行来一位烂漫少女,猫儿要维持神秘感,最后叮嘱了明珠一句:“要去寻正经铁匠,认清脸再谈买卖。莫被萧老五迷惑。”她可是在这上头吃了亏的。   她挥一挥手,明珠如逢大赦,眼含央求之色往树梢上一瞟,急急去了。   猫儿进了废殿,将将要顶门,门缝便插进来一只脚,紧接着一声娇嗔声传来:“哎哟,本姑娘的玉足……”   *――*――*   废殿院里,猫儿头上顶着片巾帕挡太阳,低头捶着干花瓣。   以她为圆心,以她和院墙的距离为半径,兵部尚书李家的大小姐李巾眉已经盯着猫儿转悠了好几圈。   经过李巾眉的观察,光天化日之下,她的救命恩人胡猫儿并没有现形,果然道行颇深。   此时她看够了猫儿,慢慢凑上前,笑嘻嘻道:“本姑娘今儿随母亲进宫,感谢皇后生了个好儿子,顺便来见识你。”   猫儿慨叹:“皇后产子,那是十八年前的事,姑娘现下才去道贺……”这反射弧长的不止十里八村。   此时这位李小姐却有些扭捏,咬唇半晌方低声道:“去谢皇后,若不是她生了个五殿下,五殿下才能带仙姑去替我镇魂。否则我就活不了……”   哦……所以这情分记在了萧老五的头上,而不是猫儿头上?猫儿毫不客气道:“我也出了力,你要不要考虑买些妆粉,以做报答?”   李巾眉却嘟了嘴:“你知不知道你要的那二十斤珍珠,把我阿娘的私房掏了个精光?我阿爹为官多年,两袖清风……”   她说到此时,已经麻溜的从一旁的匣子里取了两盒粉底塞进袖袋,理直气壮问:“还有没有?”   猫儿哪里想到她竟招来一只狼,立刻将手边的最后一只粉底抓在手中:“没了,一盒都没了。”   李巾眉这才将注意力放在了旁人身上,忽的惊咦一声:“白姐姐?”   这一声称呼如惊雷一般劈的白才人摇摇欲坠。   人在落魄时,是不愿见旧人的。   她一把揭下猫儿头顶遮阳的帕子盖在自己面上,一叠声的否认:“认错了,不是的,不是不是……”跌跌撞撞的躲进了配殿。   李巾眉咂摸咂摸嘴,转头又盯上了猫儿:“等过上七八日,围猎后回来,本姑娘再入宫同你讨债。二十斤珍珠,至少得讨十斤回来。”   她挥一挥衣袖转身便要走,猫儿心中一动,一把拉住她,目光灼灼追问道:“你方才说的围猎,可是极大规模的,一次要走空半个宫的那种?” 第41章 梦游   猫儿一整夜,只睡了一两个时辰。   李小姐透露的关于围猎的话,仿佛一道自由信号,激的她夜不能寐。   秋日围猎,皇上、皇子、重臣都要离宫,随同的内侍、宫娥、厨子、太医、侍卫更是泱泱大军。   宫里空空,趁机逃宫。   她原本想在宫里先赚银子再逃离,实在太过幼稚。脑袋日日提在裤腰带上,要银子有何用。哪怕出去自卖自身当下人,也比在宫里来的安全。   旁的房里偶尔传来磨牙声,也有梦中的啜泣声。   已到了五更天,天上明月撒下清晖,映照的人间一片祥和。   许久没有这般晴朗的夜晚了。   她一咕噜爬起来,蹑手蹑脚取出钱匣,借着月光数银子。   在两位妃子处共赚了二十二两,发工钱、打铁器等,用去了八两。   现下钱匣里,满打满算,也不过十四两银子。   再加上她埋在墙根的近十两私房,还有一个玉佩……   怎么算怎么到不了一百两。   自然,她手上还有柳太医此前给她的一百两。   可她是要还给他的。   她上一世的经验告诉她,钱财可欠,人情不能欠。   柳太医于她贫寒时赠予她的这一百两,已经超脱了银钱的范畴,是烫手的人情。   此时月亮躲了半颗脑袋进了云层,猫儿手中的银子不甚显眼,门边摆着的木匣里,只有珍珠还泛着璀璨光华。   珍珠也是能抵银子的。据春杏说,这里面有一半的珠子成色都极好,一颗至少能值十两。   逃跑的路上,珍珠没有银子通用,银子没有银票便携。   她觉着,她就将柳太医的这一百两银票带在身上,将银锭和部分珠子留给他。总之不会让他受损失。   外间天色渐渐发白,远处传来各宫门敞开的梆子声。   她再也躺不住,起身悄悄用湿帕子擦过脸,去了五福床榻边上。   这废殿的正殿左右两侧,各有一个配殿。   前贵妃当时便是在正殿咽了气。   猫儿和白才人主仆早早占了两间配殿,将正殿这一尊位让给了火焰高的五福。   五福睡的迷迷糊糊中一睁眼,立时被眼前的黑影惊的尿了裤子,一咕噜起身跪在贵妃榻上,磕头求饶:“贵妃贵妃饶过我,明儿奴才给您烧纸。”   猫儿一捂他嘴:“你先别尿,你陪姑姑出去一趟。”宫里也有劫道的,她再不敢单独行路。   五福认出是她,忙忙掀开被子要跟去,却又重新坐回去,捂着裤裆难过道:“再等一个时辰,等裤子干了就陪姑姑。”   猫儿心里当下一酸。是她大意了,五福从掖庭净身出户投奔废殿,多一件衣裳都没带。她这个当姐姐的,却没有为他添置一件工服。   她就手塞给他一锭碎银,不嫌弃他床榻上的尿骚味,坐在榻边摸了摸他的小脑袋瓜:“以后要聪明些,招子放亮些,胆子要大些,别动不动就尿裤子,惹人笑话。”   五福迷迷糊糊坐着,听着她莫名其妙的思想教育。   她说完这一句话,再摸了摸他头,出门将铜锤抱在怀中自卫,独自悄悄出了废殿门。   天色发麻,各处的宫灯早已熄灭。   清晨的皇宫没有人气,显得更像是一处浩大群墓。墓里的尸体白日出来放风,夜里便重新躺进了棺材里去。   猫儿手中握着铜锤,心跳如擂,身子却不急不缓往前行,不愿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离掖庭最近的是西华门,要先出了废殿,绕一个半圈,就能到宫门边。   宫门处还燃着火把,驻守宫门的侍卫一排持刀,一排持戗,站的笔直。晃动的火光打在他们面上,每个人都不苟言笑,仿似守墓的石人。   时辰太早,没有旁人进出。   猫儿试探着往前一步。   没有人阻拦。   再往前一步。   还没人阻拦。   周围静的连鸟叫都没有,除了火把,一切都是静止的。   这给了她一种错觉,仿佛这些侍卫真的是石人,被放置在这里,只是起一个震慑作用。   她一咬牙,快步往前而去。   侥幸没有发生。   数十位侍卫的长戗、大刀整齐划一的指向她,仿佛她并不是要逃宫,而是来阅兵。   终于有位侍卫站出来,如托塔李天王往她面前一站,向她伸出手:“对子。”   她不由自主出声:“顺子。”   侍卫一蹙眉:“对牌,腰牌。”   原来不是要报暗号。   眼前的侍卫一动不动等着她。   她一动不动瞪着侍卫。心里却明白,想这般大摇大摆走出去,是万万不能了。   侍卫纳闷,往前倾身,抬手在她眼前两晃。   她眼珠子一动不动,顺势发出呼噜声。   侍卫吁了一声:“梦游,吓死老子了。”他双手箍住她双肩,将她离地拔起,转向宫内方向。   她心惊胆战,匍一落地,双眼一眨不眨直视前方,迈动双腿,无声无息往后宫深处而去。   日头高升,迎来一个艳阳天。   猫儿机械的捶着珍珠粉,心里想着出宫门的法子。   不用探余下的三处宫门,仅从西华门便能推测出,太监、宫娥出宫,靠脸靠衣裳都不成,是要有对牌的。   明珠瞧着猫儿怔怔的模样,问着:“姑姑今儿一大早,可是外出了?”   猫儿一个激灵,否认道:“何时?没有啊。”   五福老老实实将一颗碎银还给猫儿:“姑姑定是梦游,半夜赏了我二钱银子。”   猫儿闻着他身上的尿骚味,默默收下银子,觉着她这位小兄弟,端的是个实诚人。   等她逃出宫,日后有机会,一定也将他捞出去,让他当她铺子的大管事。   时近仲秋,为了迎接中秋团圆日,宫里各处园子,开始大范围撤下旧花,换上大碗菊花。   外间青草味充斥着整个宫廷。   明珠这两日为了取信猫儿,卯足了劲拍马。她惊喜道:“姑姑,我们快去摘红花,今儿摘花,任何人不会阻拦。”   猫儿一恍惚。   此前她若是听见这话,定是要当成过年。   然而此时,她的大计是要逃宫啊。要这些劳什子的花朵有何用。   她茫然的“啊”了一声,转而问明珠:“去摘花,可要对牌?”   明珠只当猫儿夜里没睡好,白日有些头脑发晕,便耐心替她解惑:“穿梭在宫内,自然是不要对牌的。只有出宫时,才要对牌。”   “对牌是怎样的?你路子广,肯定见过对牌。”   猫儿送给明珠一顶高帽子,明珠觉得戴的正合适。   她有些得意:“自然见过。吴公公腰间,挂的就有。”   吴公公。猫儿有了目标。 第42章 出门对牌   猫儿还没来得及去寻吴公公,先一步等来杨公公,杨临。   杨临话都没说清,便拉着猫儿要走。   猫儿原本要挣扎。但凡杨临出现,八成与皇帝有关。伴君如伴虎,她明白的很。   然而杨临转身间,腰间的腰牌啪啪轻响。猫儿立刻被勾了魂。   高风险伴随高收益,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   于是,两刻钟后,猫儿顶着日头,跪在了御书房外。   她单手端着一个红漆盘,盘子里的一碗黑漆漆的汤药随着她发颤的手,来回打着旋儿。   这汤药原本要敬呈之人,此时正坐在御书房里阅奏折。   他每每长串的咳嗽一回,站在猫儿不远处的杨临心急之余,便要向跪地之人投去几声叹息。   这叹息,一边是送给猫儿,为他高估了她的作用。   一边是送给跪在猫儿身侧之人,皇上的不孝子萧定晔。   同时他又不得不感慨,萧定晔这位败家皇子果然年轻体健,被皇上赐了板子,不过两日便能从病榻上起身跪在这求原谅,而他老子被气出的咳嗽却越加严重。   此时猫儿端着漆盘的手酸软难耐,恋恋不舍的瞟了眼杨临腰间对牌,方压低声音同他道:“我瞧着,皇上的身子挺好的,这劝药的事儿,便算了吧。”   杨临对她的建议充耳不闻,听着里间又传来咳嗽声,不禁轻声轻脚进了御书房,等皇帝将将阅完一本奏章,方轻声劝慰道:“皇上,五殿下在外跪了一个多时辰,他知道错了。皇上先吃过药,猫儿姑娘……”   “啪”的一声,眼前奏折瞬间飞散,乌墨横流。   杨临同随侍的小太监们仓皇而跪,便听上首那位真龙咬牙切齿叱道:“你等大胆,竟然妄自揣测朕的心思!”   杨临以头点地,再不敢说一个字,只听得皇帝长长久久的咳过,方疲惫道:“喊他们走……”   外间院里,猫儿趁人不备将手中漆盘放在地上,只等着皇帝宣召时,她再将汤药送进去。   无声无息中,跪在一旁的萧定晔低声叱骂:“祸害!”   猫儿转头一瞧,见这位皇子正正用眼角瞟着她。一句“废物”已到了她嘴边,又生生被她咽了下去。   忍,她告诫自己。   越是到了关键时候,越要忍的住。她是要离宫的人,她没必要同他置气。   她轻哼一声,再不看他,一把端起漆盘,认认真真等着皇帝宣召。   自然她没有等到宣她奉药的旨意。   御书房一阵嘈杂后,杨临灰头土脸出来,先去了萧定晔身畔:“皇上还是不愿见殿下。殿下先回,说不定过两日皇上便……”   他话说到此处,想起“揣测圣意”的罪名,又道:“皇上何时消气,奴才也不知。殿下自求多福吧。”   到了猫儿这里,他黑着脸道:   “咱家错了,不该带你来。今后除非皇上宣召,否则任何人带你来面圣,都要拒绝。   这事你跟着前贵妃时就经历过,你该有经验。”大有他被皇帝训斥反而是猫儿疏忽之意。   猫儿跪在他身前,瞧着他腰间对牌晃荡,只嬉皮笑脸应下,将漆盘往地上一放,正要起身,却又哎哟一声喊“腿麻腿麻……”身子往前一栽,已然扑到了杨临腰间。   杨临双手下意识往前一抬,腰间洞开,光电火石间,猫儿一只袖口倏地滑出一饼无盖粉底,悄无声息的贴上了他腰间对牌,一只手用力一按,手臂一扬,那粉底重又滑进了袖中。   她扶着杨临手臂站起身,心跳的仿似要从喉中钻出来,只向他福了一福,转身急急而去。   宫道清静,猫儿四顾无人,取出粉底细瞧。粉底平坦,腰牌上的字和底纹清清楚楚印在其上。   她吁了一声,将粉底塞进袖袋中,心中盘算着,等回了废殿便让五福动手刻腰牌。七日时间,尽够了。   前方有个青年悠哉悠哉慢慢前行。   她知道那是因荒唐事被皇上打烂了腚的萧老五。   她不远不近的缀在他身后,想着沾上他一回光,省的有人再将她迷昏。   身边金水河碧波光粼粼,映照的人睁不开眼。   宫道随着河渠蜿蜒,前方皇子的身影已在转弯处隐没,迎面却来了一位宫娥。   那宫娥许是将将睡醒,一路低头闷走,到了猫儿身畔时,身子却一歪。   猫儿慌忙一退,只觉得脚下一空,但听“扑通”一声,整个身子已被河水包围。   仲秋的河水已开始冰凉,猫儿吐出一口水,挣扎着身子向那宫娥招手。宫娥见自己闯了祸,哪里想到河水里的猫儿,竟惊慌失措的逃开,须臾间便不见了人影。   猫儿咬牙切齿暗骂一声,正要往岸边扑腾,却觉脚下仿似缠住了水草,竟被水草拽着远离岸边,顺着水流一路而下,靠近了前方一处汉白玉矮桥。   她冷的发抖,没断的那只手急忙忙划水,脚下的水草仿似懂了她的意图,也往桥墩方向而去。   等她艰难的爬上桥墩,将将吁了一口气,水中忽的起了涟漪,有数位黑衣人露出水面,只一探手,便捉住她脚,将她拉下了河水。   猫儿还没得来得及惊呼出声,就被人捂住嘴了,继而压制住四肢。   旁的黑衣人迅速上前,只一息间便将她外裳解下,将衣裳一寸一寸细细搜过,最后将搜出来的几颗碎银和一只无盖粉底盒往桥墩上一抛,几人眨眼间又消失在了浓碧河水中。   猫儿呜咽一声“我的粉底”,再抬头时,却见桥墩上多出一个青年,正拣了她的粉底细细查看。   “萧!老!五!”她几乎想扑过去掐死他。   水声哗啦啦,他抬头看着她,冷冷道:“你再蠢一些,肚兜也留不得了……”   她又惊又惧迅速下沉,只将脑袋露出水面,咬牙切齿道:“我同你什么仇什么冤?我吃你家饭了?花你家银子了?”   他并不搭理她,只将手中碎银和粉底翻来覆去瞧过,方乜斜着她:“你方才在杨临身上,搞了什么鬼?”   她一愣,不知如何露出了破绽。可现下他手上粉底已如同稀泥,原本印于粉底中的字迹全然不见。罪证消失的彻彻底底。   她心中爽快,只学着他的模样冷冷道:“给杨公公塞了银子,让他以后有什么好事记着我。”   他面露狐疑,居高临下看着她,换了话题:“你前两日被掳,遭遇了何事?”   这回轮到她狐疑。她划着水游近他,微眯了眼睛,反问道:“你……你怎知我被人掳?我那竟然是被掳?掳去了何处?”   他只斜眼瞥她一眼,手往身后一探,再拿出来时,手中却多了个小盆。那盆里发出噗嗤噗嗤之声,不知是何活物。   她惊的迅速往后一游。   他十分满意她的慌张,手往盆里捞去,再一提,手中便多了一条活蹦乱跳不停挣扎的黄鳝。   秋风徐徐中,他半蹲在桥墩下,面上再没有平日装出的纨绔不羁。他缓缓道:“可知黄鳝是何习性?” 第43章 骗太监   日头渐已倾斜,河水又凉了一分。   猫儿泡在水中不停歇的发抖,立刻放弃了坚持,顾不上问候他全家,急急道:“见过阎王爷、高僧、郎中……还有,还有人寻猫。”   接近河面的黄鳝卷了上去,他追问道:“说详细些。”   她正要开口一次性倒完,岸边传来人语声,一群浣衣局的宫女正端着衣裳,要往各宫殿送去。   猫儿看的清清,走在中间的一位宫娥正正是秋兰。   她倏地开口:“救命,五……”   水里扑通一声,萧定晔顷刻间活扑向她,带着她往水下沉去。   河水不停歇的涌进她鼻中和口中。   她的腹腔憋闷,手脚并用开始最大幅度的挣扎。   她不停歇的踢动腿脚,他想要制住她,却全然抓不住她。   只争斗间,桥洞下的动静终于引来岸上人的关注。   有人“嘘”了一声,问道:“听,什么声音?”   猫儿颈子一扬,做出要喊叫的架势。   他顾不上许多,立刻压制住她。   她被他箍的动弹不得,立时张嘴:“救……”   她只发出一个字,他立刻倾身,毫不犹豫的压住她嘴,将她余下的叫喊尽数堵住。   水中的哗啦声骤然停止,随即又起了更大的涟漪。   岸上的宫娥提起颈子瞧了半晌,叹道:“这河里的鱼真大,不知何时才捕捞……”   有旁的宫女却道:“便是捞了也不能吃,这河里……”她压低声音:“不知死了多少人……”   桥墩木盆里黄鳝闹腾,打的盆子在桥墩上放不稳,一忽而间便滑进水中。黄鳝们得了自由,立时分头钻去,河面瞬间水纹波动。   猫儿惊的魂飞魄散,脑袋持续摆动挣扎,一只手臂从他手中挣脱开来,毫不犹豫的砸向他被板子打伤处。   嘭嘭嘭……他痛的钻心,身子一颤。忍……   嘭嘭嘭……他后背迅速出了一层汗。再忍……   岸边的人语声和脚步声终于远去,他再也忍不得,松开她,面色惨白靠去了桥墩上。   “呸呸呸……”   “呸呸呸……”   猫儿吐口水的声音不停歇,仿似雨后蛙鸣,如若无人阻止,能喊叫一整夜。   他的面色由白转黑,又由黑转绿,直到她“呸”完,又在水中不停歇吐泡泡漱口时,他终于忍不住低叱:“够了!”   “恶心,臭嘴,卑鄙无耻!”猫儿回骂。   他怒目而视,险些将袖中软剑掏出来将她噗呲一回。   他捏紧拳头忍下冲动,接续上上个话题:“你瞧见的阎罗王、高僧和郎中,都是何模样?他们分别和你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猫儿一口水柱喷向他,冷笑一声:“现下黄鳝都没了,你当我还怕你?”   她往上做个缓冲,一个猛子便要扎进水里,他的声音已然传来:“方才解你外裳的是女人,现下水下藏着的全是男人。他们都没娶媳妇儿……”   吐血,险些要吐血。猫儿默念佛号,许久方面无表情道:“老娘只说这一次,你听好了。若再逼问我,我一头在桥墩上撞死。做鬼也不放过你。”   他抬抬眉:“愿闻其详。”   她再长喘一口气,将当日被迷晕后的所见所闻陈述完毕,冷着脸问:“我能走了吗?”   他一抬眼皮:“请便。”   她立刻往河畔游去,待一只手搭上了岸,再骂了一声娘。   喵的她现下这副模样,怎么上岸。   此时岸边响起脚步声,她立刻将脑袋藏进水面。憋闷半晌抬起头时,废物皇子萧老五不知在何处已换了一身干衣,此时正蹲在她面前。   她看看他穿的整整齐齐,强压下不忿,换上些许笑脸:“殿下的湿外袍放在何处,奴婢勉强穿着回废殿,也是可以的。”   他歪歪嘴角:“姐儿身段不赖,下回还点你。”   猫儿:“……”   夜色侵袭,河水哗哗。   猫儿为河水贡献了两碗眼泪后,终于在河底淤泥里扯出两片未烂完的荷叶,将身子前后一包,趁着夜色掩护,钻回了废殿。   漫漫长夜,她在墙上挂着的阎罗王画像前点燃白蜡,咒骂了萧定晔一千遍。等到身子烫的神志不清,方睡倒在床榻。   她只在病榻上睡了一日。   第二日,明珠捧着一只脚踏研磨器,将她唤醒,惊喜道:“姑姑快看,与图纸上的一模一样。”   猫儿颤颤悠悠支起身子,气喘吁吁问她:“你路子广,你可认识死士?我给你十两银子,去雇人将萧老五的脑袋割下,放进这研磨器里,磨成细粉,撒进金水河喂黄鳝。”   明珠瞟了她两眼,和着稀泥:“姑姑就要被皇上晋位了,何苦同五殿下交恶,以后就是一家人……”   就在猫儿养病的这一日,掖庭已经传遍了她同皇帝的谣言。   她以为她趁着夜色在两片破洞荷叶的掩护下能全身而退。可惜,劳动人民遍布的掖庭里,好视力的奴才并不少见。   及至昨日,太医院的小医助被请来替她问诊抓药时,她在河里挣扎摆脱萧定晔时,手臂、脖颈上的淤青大白天下,成了最好的佐证。   一出“霸道帝王看上美宫娥”的戏码在众人脑中完整展开:   早上,杨临不知因何原因来唤她去了御书房。   她在皇帝身边,不知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总之必定有一个什么行为成功引起了帝王的注意,向她伸出了龙爪。   帝王威逼往复,宫娥垂泪不止。最后难消帝恩,扯了两片烂荷叶逃回了废殿。   误会她的并非只有外人,便连废殿之人也信了个十成十。   白才人听闻她醒来,坐去她床畔,幽幽叹道:“皇上一生克己,未曾想竟有如此狂野一面……”她用羡慕的眼神看着猫儿:“你运气真好。”   猫儿前日在河里未吐出去的心口淤血,此时终于吐了一回。   ……   经过了一回失误,猫儿拨乱反正,重心将腰牌的获取渠道设立为吴公公。   怀着不成功便成仁的壮烈情怀,她画了一个千娇百媚的妆。   一路陪伴她的,还有明珠。   她盘算着,以寻求更大的庇护山头为幌子带着明珠过来,由明珠帮着引开小太监,而她自己则进入房里糊弄吴公公要出门牌子。如此该是有些胜算。   沿途她恳切问了明珠一回:“我这样的姿色,会有太监想同我对食吗?”   她的伤风还极严重,说话间,清鼻涕已流到唇边。她滋溜一声吸上去,期待着明珠的回答。   明珠讪讪一笑:“原本会的……”如果没有清鼻涕的话。   猫儿却以为明珠指的是她同皇上的桃色绯闻。她一叹气:“皇上同我真的无事。我那日……是一不小心掉进了河里。”   明珠固然知道事情原委,却也要装作不知道,揶揄她:“外裳一遇水,竟然就此化去,真是神奇。”   猫儿讪讪一笑:“确然有些匪夷所思……”   正值未时,掖庭一排厢房极为安静,只偶尔传来歇晌的呼噜声。   吴公公房门外,守着听差的小太监一颠一颠打着瞌睡。   猫儿向明珠使个眼色,明珠便按猫儿此前的交代上前,一把搂住小太监的颈子,娇滴滴念一句:“哥哥,我们去那边说话……”   猫儿向她竖一个大拇指,深吸一口气,推开吴公公的房。   午间清净,老太监前一息还在打呼噜,下一息便一个鲤鱼打挺从炕上起身,见来者是猫儿,满腹的怒火立时消失,精神抖擞下了炕,抬手抱拳恭贺:“姑姑可算是脱离了苦海,自此就要一飞冲天,伴君左右。”   猫儿一笑,放任了谣言传播,大刀金马上前坐在椅上,一伸手:“皇上想吃糖葫芦,命我出宫,扛一大棍回来。”还不麻溜的把腰牌取下来?   吴公公一呆:“这……”   这算什么御书房情话?   他的眼中满是审视,看猫儿的目光像是在看一部荒诞的折子戏。   她只得讪讪一笑:“嘿嘿,同公公说笑,活跃一下气氛。”   吴公公立刻抹了一把汗:“气氛极好,姑姑用不着再费心。等姑姑晋位了,千万莫忘记……”   他的话没来得及说完,唇边已竖了一只花香扑鼻的纤纤玉指。   玉指主人那张精致小脸离他不到一尺,眼中含着浓浓哀愁,挺直鼻梁下汪着一条清鼻涕,红唇轻启,幽幽道:“可是,奴家心中,只有一个人……”   她眼睫翩然,缓缓问向他:“你可知,奴家记挂的是谁?”   吴公公一愣,又一急:“可千万不能够,你跟了皇上,怎能惦记五殿下。”   她摇摇头,继续幽幽然:“那个人,曾日日惦记奴吃不吃的饱……”   吴公公:“五福?可他才八岁……”   猫儿再一摇头,复幽幽然:“那个人,老骥伏枥,志在千里……”   吴公公:“司撵局的高公公?他赶马赶的再好,也要近七十。”   这人,怎么这么迟钝。猫儿一摇头,恶狠狠道:“你,是你,姑奶奶白天、夜里心心念的都是你!”   她复又换上含羞笑脸,瞟一眼他腰间的对牌,眼中春水泛滥:“你瞧瞧我,可能入你眼?”   房中一霎那静寂下来,只有她吸鼻涕的声音一下又一下。   滋溜。   滋溜。   下一刻,眼前这位年近五旬的吴公公膝盖一软,扑通跪在她面前,嚎啕大哭:“我的姑奶奶,求求你饶过我,若是皇上知道,我的脑袋瓜立刻得搬家……”   猫儿:“公公你起来……滋溜……滋溜滋溜……”   吴公公:“求你离咱家远些……你鼻涕掉我头发里了……”   在同吴公公拉扯了数个回合都扶不起他时,猫儿的袖中,无奈的滑出了一个无盖粉底。   *――*――*   又一个夜晚来临。   外间月光如水清澈。   正殿房门静悄悄开了道缝,猫儿闪身进去,一把捂住五福的嘴,在他惊醒时,凑在他耳畔极快道:“是我。莫再尿尿。”   缺了窗户纸的窗棂外投射进几缕月光。五福顶着两颗眼屎,心里隐约有些明白,原来胡姑姑夜班三更登堂入室,并不是梦游啊。   猫儿向他努努下巴:“识字吗?”   他郁郁一摇头:“家中贫寒……”   猫儿一笑:“真好。”   她将粉底递到他面前:“照这个图案刻。四日可成?”中秋节宴后,围猎便要启程。满打满算,不过剩下不足五日时间。   于她来说,虽然等围猎众人离宫后她再逃,时间更充足。可是,如果在围猎众人启程当日混乱出宫,则胜算要更大一些。   此时五福借着月光将粉底上印下的字迹和图案看清楚,笃定点头:“四日够了。”   猫儿在他脸颊吧嗒一口,蹭了他一脸清鼻涕,叮嘱他:“这是我召唤阿哥的法器木牌,连春杏、秋兰都不能知道。这个重任我就交给你,你在正殿莫出来,好好刻牌子。饭由姑姑亲自送进来。可成?”   五福一拍胸口:“姑姑和阎罗王,但请放心。”   废殿这两日的彩妆生产效率有所降低。   明珠同春杏忙了两日,去各处院子摘红花。   五福躲进正殿,偷偷忙着猫儿交给的活。   磨珍珠粉的重担落在了白才人一人身上。好在午时用过饭,浣衣局的秋兰前来,终于为白才人分走了一半。   而妆品买卖的东家,胡猫儿,此时无暇参与生产妆粉,却忙着穿针引线。   她在缝一个布袋,扁扁的,长长的。   到时候装了珍珠,往腰上一缠,手持对牌,就能泰然自若走出宫门。   在猫儿忙着为逃宫做准备时,她最大的买卖却上了门。   一位宫娥前来相请:“娘娘听闻姑姑一手好妆,请姑姑前去司妆。赏银不成问题。”   赏银不成问题。这种话猫儿此前奢望过,没实现过。   她怔怔抬头问宫娥:“预备了多少?”   宫娥得意的举起一个巴掌:“五十两。”   针尖倏地扎破猫儿手指,她的心尖尖痛的一缩,咬牙道:“不去。”   不去?废殿众人齐齐看向宫娥。   宫娥一笑,又举起两个巴掌:“五十五两。”   去不去?众人齐齐看向猫儿。   春杏眼看着猫儿又要拒绝,一拉她衣袖,苦口婆心劝道:   “姑姑即便是安心要等皇上晋封,可莫忘了,当上了娘娘,手里还要有银子阿!   且姑姑打赏旁人一文钱都心疼的吸溜,今日竟然不愿赚这银子……”   她瞧瞧猫儿手中针线,痛心道:“姑姑莫以为你这针线手艺能改行去当绣娘,差得远。你缝的这个,给马搭辔鞍,马都嫌硌的慌……”   猫儿叹一口气,点头道:“竟然被你看了出来,我原本是想改行当绣娘……”   她放下针线,向明珠一招手,同宫娥道:“走吧。” 第44章 预约中秋夜   四周人语喁喁。   猫儿同明珠双双绑在椅子上,被七八名妃嫔围观。   什么样的女人竟能让传说中床榻上行止温柔的皇帝,性情大变,将人堵在御书房里整整半天……   猫儿叱道:“敢绑我,我都用不着请出我阿哥。你们想一想,但凡姑奶奶晋了位,不反杀你们?”   有妃嫔壮着胆子怼她:“你能反杀我们?我们家中,既当了大官,也供奉了菩萨。人神两界都有背景。”   外间天色渐至晌午。等太阳落山,就不好做针线。   猫儿讪笑道:“唬你们的,快解开绳子,我传授俘虏皇上的经验。”   旁的妃嫔自是不信:“哪个女人愿意分享夫君?你莫唬我们没见过世面。”   猫儿不得不主动提出她自己的丑闻:“你们可曾听闻,我后来是顶着荷叶遮身,从御书房逃开的?”   众人纷纷点头。   她一笑:“那就对了。皇上正值壮年,我一个人怎行,自然要各位姐姐帮着分担。”   她含羞带臊:“妹妹一个人,承受不来……”   众人跟着打了个寒颤,抖落极多鸡皮疙瘩,却对她这理由信了八成。   等猫儿被松绑,她当机立断道:“当日,妹妹去御书房之前,画了一个桃花妆……”   桃花妆,顾名思义,眼影、腮红、口红皆呈桃花色,有深有浅,妩媚动人。   猫儿先在自己面上画了一个桃花妆,眨巴着眼睛问道:“如此妆容,可能引得皇上垂怜?”   众妃嫔立刻被撩拨的有些蠢蠢欲动。   她一笑:“排队,依次排队。”   猫儿一边吩咐明珠备好粉底、口红,命她回废殿取了珍珠粉、花瓣粉、花瓣汁回来,再搜罗了妃嫔们自己的妆粉,开始动手上妆。   八个妃嫔,说多不多,说少不说。众人先头还耐心排队,待等的无聊,也便开始说起了闲话。   但听有人天真道:“这回围猎,也不知皇上会不会带后妃伴驾。便是不陪睡,出去散一回心也是好的。”   有人现实道:“二更时中秋宴才结束,四更就要出宫。熬这一点夜,脸上就要多长两根皱纹。不划算不划算……”   此时猫儿正在为一位妃嫔画眼线,闻言手一抖,那眼线便如蚯蚓一般弯弯曲曲。   她忙吩咐明珠擦拭瑕疵,自己却过去同闲聊的妃嫔搭话:“怎地围猎走的那般仓促?不等宴后歇息过,准备充足再出发?”   那妃嫔一笑:“傻妹子,你知道你包着两片荷叶在黑夜里跑,怎么被人发现的吗?这些日子,宫里各处忙着准备中秋宴和围猎之事,夜里都不停歇。四处都是眼睛!”   她又压低声音道:“那日午后,也不知道五殿下在桥墩里同哪位宫娥胡闹。有人虽未看清那女子长相,可旁的却看的真真,她同五殿下两个抱在一处折腾,别提多激烈……这皇上和皇子,父子两人,果然有些相像。”   话说到此时,她反过来问猫儿:“妹妹当日去河里取荷叶?就没瞧见桥墩上有人?”   猫儿忙忙否认:“没,这荷叶,我是在太医院寻的……”   众人“哦”的一声。太医院确实有荷叶,众娘娘哪个不通气,取二两荷叶泡水,就能通肠。荷叶可真是个好物件,又能治病,还能遮羞……   两个时辰后,八位面带桃花妆的妃嫔整齐而立。   那妆容虽说大差不差,可结合各自长相,于细节处又颇有不同。   明珠赞叹:“简直似天宫仙子,环游广寒宫。”   猫儿吁口气,一伸手:“银子,五十五两,一文钱不能少。”   没有人送上银钱。   不是少了一文钱,是一文钱都没有。   带头的一位宫娥笑道:“今儿只是试妆,瞧瞧妹妹手艺。”   她环顾一回旁的妃嫔,赞道:“妹妹果然手艺精湛。等三日后的中秋宴上,才是妹妹大展手脚的一天。妹妹为我等上了妆,随侍在侧以备补妆。待宴席散了,自会将银钱给你。”   她捧出一堆碎银给猫儿看:“这里是六十两,我们凑够了的,全都是你的。”   猫儿吐了一回血,留下一句“耍老娘”,踉跄着去了。   等回到废殿,她气过了,又问明珠:“你路子广,你说六十两银子,能做些什么?”   明珠知她心有不甘,忙忙详细道:   “在宫里做不了什么。在宫外可算是巨款。京城周边庄户人家,每个月不到五两银子的嚼用都过的不算差啦。   日后姑姑攒多了银子,想让旁人从宫外捎带点东西进来,有银子也好办事。”   没错。猫儿重重点头,吩咐明珠:“去给几位姐姐送话,双方按计划行事。告诉她们,若事后抵赖,姑奶奶就向皇上吹枕边风,反杀她们。”   猫儿同皇上到底有没有情意,明珠的主子萧定晔长久都有些担忧。   明珠不由替主子试探:“姑姑虽说没有同皇上真的如何,可姑姑任凭谣言传的这般汹涌,可是真存了进后宫的心思?”   猫儿给她一个白眼:“皇上多少岁?我多少岁?差辈了好吗?”   明珠放了心。   夜里猫儿盘算着逃宫的新计划。   如今她手里有十几两,等中秋宴后再得六十两。还有墙根处的埋得十两银子和一枚玉佩,勉强凑够一百两。   她将现银和珍珠留给柳太医及废殿众人,自己只带银票和玉佩,轻松上路。   如此,既不欠人情,也再用不着做针线。   临近中秋佳节,外间月色如流水,将废殿一切笼罩其中,仿似是一场梦境。   过不了几日,这个旧梦便要被打破,将有新的梦罩着她,护佑着她。   她悄悄起身,到了院里墙根处,取了锄头趁着夜色挖私房。   墙根处的物件埋的并不深。   往地下挖下去几寸许,便瞧见一瓷坛。   瓷坛里有五锭银子,每锭二两。   另外还有一片玉佩,是她曾在废殿墙外捡来的。   她虽是个不识货的,可这玉佩碧翠剔透,其上刻了一只张牙舞爪、长了两只角的凤凰。瞧着能值一些银子。   她快手将银锭和玉佩装进袖袋,便听闻开门声吱呀一响,明珠揉着眼屎站在檐下,迷糊相问:“姑姑,你半夜作甚?”   猫儿忙忙一解裤子,蹲了下去:“刨坑尿尿。”   “哦……”明珠跟过来在墙根解过手,嘟囔道,“刨坑尿尿……我以为只有小狗才这么干……” 第45章 逃宫之夜   八月十五中秋夜。   天上一轮明月,地上一片盛宴。   皇家无私事,参加中秋宴众人,也并不仅是皇家之人。   宫灯映照下,长长红毯上,几百桌赐宴,笼络着朝臣及家眷。   待盛宴结束,多数文臣与家眷皆离去,要伴驾围猎之人则留在宫中,等到了四更天,集结出宫。   现下时已近一更,文臣借着天上圆月尽兴赋诗、卖弄完文采,众人眼风瞥见有舞姬结队,纷纷松了一口气。   更换节目间隙,猫儿的活便来了。   坐在外围不受宠的妃嫔争抢着寻猫儿补妆,心中皆有些打鼓:“妆容如此出众,怎地陛下一眼未瞟过来?这不是对牛弹琴、锦衣夜行?”   猫儿一边为几人搽粉,一边帮着打气:“莫气馁,若你装扮了,皇上可能不理会。可你不装扮,皇上定不理会。知道四十岁的男人是什么习性吗?他们现实!想想你们阿爹。”   众人想一想自家阿爹到了这把子年纪,确然将姨娘小妾一个接一个往家抬。什么才华内秀不存在的,只要长得水灵便够了。   几位妃嫔受过猫儿鼓励,补好妆,将胸脯挺的越加高耸,重新跪坐去小几前,只等着皇上在黑压压的人头中,能注意到自己这一颗的妩媚娇羞。   丝竹声起,舞姬翩翩飞舞。   盛宴上首,皇帝、皇后、太后起身向诸位大臣敬过酒,等回座时,皇后便凑去了太后耳畔,悄声求道:   “晔儿伤势未愈,虽白日里装的人模狗样,夜里却脱不下裤子。脓血日日将裤子粘在伤处,常常疼的鬼哭狼嚎。他此回要跟着围猎,虽有御医随行,儿媳依然放心不下。求母后劝劝皇上,宣了那能镇魂的宫女儿随侍,也好过没人。”   太后瞟了眼跪坐在皇上身畔的一众皇子,旁的皆跪坐端正,只有老五萧定晔整个人撅着腚趴在方几上,以保证臀上伤处不被撞到。   可坐在他身畔的萧老六康团儿却是个调皮鬼。他虽然身子坐的端端,却趁人不备伸出小手,一把拍在他五哥哥的腚上。   偏巧萧定晔跪趴的姿势,转向有些艰难。   等他痛的呲牙咧嘴,转头四顾时,康团儿已迅速收回手,装的没事人一般,引得萧定晔将仇恨全然发泄到萧老四身上,不顾长幼,一脚扫向他四哥,踢的四皇子险些扑倒了酒盏。   太后“扑哧”一笑,拭过嘴角,同皇后道:“晔儿伤重是不错,可那宫女儿……”   她提起最新的一桩八卦:“听闻皇上近日宣了一位宫女儿进了御书房,耽搁了好几个时辰,临近落锁才出来。”如今后宫尚算平静,皇上同皇后相敬如宾,她自然不愿这平衡被打破。   皇后浅浅一笑,道:“这些传闻,儿媳也略有耳闻。皇上敬爱儿媳,在这些事上,向来不瞒我。便是要宠幸一个宫女儿,也会记在册子上。近几日的册子上,却没有这笔记录,可见传言并不为真。”   太后点一点头,再不说话。半晌方道:“也不用去烦皇上,哀家发下懿旨,让她随了车队去便是。”   场上一曲舞罢,再接续了一曲舞。   连跳了五曲,舞姬有些头晕,在场看客有些眼晕。   趁着歇息之时,众人离席慢走。   几位皇子三三两两立于月下,有宫娥上前端着瓜果侍候。   等到了三皇子萧正身畔,那宫娥待他提起一串葡萄,方低声道:“已做好了准备……”   萧正心知让胡猫儿自然出现在围猎场上的事情已安排妥当,便笑一笑,赞了一声“好果子”,转身坐回了案几旁。   已过了三更天,场上盛宴丝毫没有要结束的迹象。   猫儿开始焦躁。   围猎四更天出发是板上钉钉的事,可三更天她还在这里等着结账拿银子。等再回去,换衣、上妆,时间便太过紧凑。   如果中间出点岔子,其他几个宫门去东华门支援的侍卫便要回流。等那时候她再出宫,风险会极大。   她戳了戳一位妃嫔:“时间已晚,娘娘若被皇上点去侍寝,你带着银子身子也重。不过先结了账?”   那妃嫔一拍大腿:“你说的对,万一皇上启程前想先小睡片刻,我就有机会侍寝。你还得留着替我补妆……”   猫儿溃败。   场上换了武士舞剑,猫儿骂了一声娘。   场上又换了老汉吞剑,猫儿骂了一声爹。   等离四更还有半个时辰,猫儿已将能骂的亲戚都骂过两回时,盛宴终于结束。   她随同各妃嫔回殿结过账,火急火燎钻进了废殿房里,开始准备自己的事。   她将碎银压在床榻下,正准备上妆,门外来了人宣了太后懿旨:“发扬尔技能,人鬼一家亲,宣汝伴皇嗣,镇魂又驱邪。”   猫儿心里一惊,只强忍着慌乱接了旨,诳着小太监:“公公先去歇着,太后瞧得起奴婢,是天大荣幸。奴婢收拾好行李便速速去汇合。”   待小太监离去,猫儿将将画黑了脸颊,又来了一位小太监,此回奉的是圣旨:“……伴众人同游,以备不测……钦此。”   猫儿心想,这太后和皇上果然是母子,虽没有商量,却对她的安排如出一辙。   可惜过了今夜,她就到了另一番天地,再也与皇家和皇宫无关。   她略略遮了脸,如前次那般接了旨,又将太监忽悠走。   她回屋画完太监妆,从浣衣局秋兰处寻来的旧太监服和一支口红、一个粉底和些许花瓣粉装进包袱里,装成要扮驾出宫的模样出了房,同睡到一半的众人道:“快回去睡,夜里将门关好。”   此时院里已熄了灯烛,众人未瞧出她的蹊跷。   春杏打着哈欠叮嘱她:“姑姑路上小心,虽说你能镇魂,可围猎场上刀箭无眼,姑姑千万莫再受伤。”   五福揉着眼睛道:“姑姑若有难,千万别强撑,一定要寻阎王爷哥哥上来帮你。”   猫儿有些感伤。   这些人与她同住废殿,经历了许多事,都是自己人。然而这个时候,她却要弃她们离宫。   她深吸一口气,上前抱了抱五福,附在他耳边悄声道:“姑姑若受伤回不来,我炕上被褥下有银子,连同珍珠凑够一百两,一起还给柳太医。旁的你们花,要好好保重,姑姑……下辈子再回来看你。”   五福见她似要交代临终遗言一般,立时被吓哭:“姑姑千万莫说丧气话,我阿娘当时说‘她如果病重起不来’,后来就真的咽了气。姑姑一定好好回来。”   她心下酸楚,只强笑着招呼众人:“快去睡。”一咬牙,极快的出了废殿。   身后五福的哭声越渐凄惨,黎明前的黑暗终于要来临了…… 第46章 宫外   夜黑的如眉粉泼洒进了青黛里,仅在极远的天边处亮着火光,隐约能想象的到围猎队伍的壮观。   猫儿躲进一片竹林,摸索着脱下身上宫娥服,解下吊臂带,穿上太监服。再将发髻解开,绑一个短髻。   她摸一摸腰间的出门牌子,在心里长吸一口气。   不成功便成仁,富贵险中求,脑袋掉了碗大个疤,大不了再穿越一回。   前路平坦,她做好心里建设时,人已站到了西华门前。   大部分侍卫去支援了东华门,西华门前人影稀稀拉拉,在火把照耀下更显凄凉。   她低着头一路往前,到了侍卫面前,竭力伸直断臂,将腰牌往前一递。   侍卫瞧过,依例询问:“出宫做甚?”   猫儿刻意压的声音低沉:“围猎队伍带多了生油走,今儿膳房余下的有些不够用。咱家出去临时买一桶。”   侍卫听罢,检查过包袱皮,见并无可疑之物,挥一挥手,猫儿忙忙捧了包袱皮往门外而去。   出了西华门,再出泰安门,更加容易。   泰安门前常年停着招揽生意的马车、骡车,等着从出宫办事的太监手里赚两个力气钱。   她忙挥手喊了辆骡车,上了车厢,催着车夫抽动着骡子急速而行。   蹄声阵阵。   猫儿重新吊好膀子,安静坐在车厢里,看着远处硕大的皇宫仿似一场旧梦往后退去。而迎接她的,将是一场自由的美梦。   天边隐现鱼肚白,黑qq的街面上,挑着担子的小贩、扛着重物的力夫已然开始了新一天的营生。   马车边经过一辆夜香车,车夫一不小心同路人撞了个满怀,将夜香溅的的到处都是。   她终于忍不住开怀大笑起来。   天色发麻时,骡车到了西市。   她从膳房管事口中听到过,京城最大的农贸市场便是西市。   市场里不止卖菜蔬粮食,还有农户衣裳和农具。   她买了一身粗布衣裳和斗笠,躲去偏僻角落打扮成农户模样,蹲在路旁盯了半晌,果见几辆骡车拉着满满的粮食前后列队,要出西市往码头而去。   她忙忙上前缀在车队之后,一路小跑着出了城门,再行了一里地。待天边一轮红日跃出时,码头已隐隐在前。   货船三三两两停在码头,客船还未靠岸。要等第一批货船离去,腾开码头,客船才会靠岸装客。   路边有卖早饭的小摊贩,包子、馒头、米糕俱全。   猫儿寻了处空桌,要了一碗稀饭、几个包子,低头闷吃,心中盘算着到底是去江宁好还是苏杭好。   没过多久,周边用饭的船客和脚夫越来越多,拼桌的也越来越多。   她将瓷盘里包子吃完,一口一口吸溜喝着稀饭,耳中听得第一轮客船靠岸的牛角声响起,立刻放下碗,便有人问道:“小兄弟,可是吃饱了?”   她推开碗,口中连道:“吃饱了,吃饱了。”随手丢下两枚铜板,提起包袱皮,要起身为等着坐的人让位子,便听那人续道:“吃饱了,那便随咱家上路吧。”   周遭忽然变的极安静,安静的听不见市井凡人的话语声。   晨风徐徐吹动,河面涟漪如波,天边飞鸟已开始无忧无虑的翱翔……每一处都写着她几乎要品尝到的二字。   自由。   她缓缓站直了身子,面色无波的看向眼前人。   *――*――*   黄昏时分,霜枫山脚下,人语声、马鸣声不绝于耳。   马车停在工部早早搭出来的一排帐子前。   随喜从车厢里跳下来,往手上啐了口唾沫,转头从身后拉出来个挣扎不停的麻包,一使力扛上肩头,一路小跑到了帐子近前。   他双眼极快在沿途帐子上搜寻,等在一处搭帐子的木料上瞧见细微记号,立刻一撩帐子帘子,就手将麻袋往里间榻上一丢,抬腿便走。   麻袋里的猫儿被摔的哼哼几声,便听有人娇呼一声,紧接着便解开细绳,扯着麻袋底将她往外一倒。   乾坤翻转几回,她在地上滚成个泥蛋,头晕脑胀中,有位倩影婀娜的妹子扑上前来,一把揪住她衣领,强压着哭腔叱骂:“好你个没良心的,自己倒是金蝉脱壳,将我们几个害的好惨……”   她一把拉起衣袖,将青紫手臂送到猫儿眼前:“你做下的孽哟……”   猫儿瞧清眼前这女子竟是明珠,原本被捉的满腔愤然被心虚取代,忖着明珠被她牵连受了鞭打,讪讪一笑:“你路子广,就不认识一个手轻的鞭子手?”   她坐在地上半晌,耳中听着明珠的呜咽哭声,这才叹口气,转去榻上搂了明珠:“莫哭莫哭,姑奶奶一条腿都踩到船上了,依然被人捉了回来。合该大哭的人是我才对。”   明珠抹了眼泪珠,质问道:“还敢逃跑吗?你逃,我们就要遭殃。”   猫儿着急道:“旁的几个呢?五福他们呢,也被打了?”   明珠吸了吸鼻子,郁郁道:“杀鸡儆猴,暂时只打了我一个……”   猫儿长吁口气,替明珠宽心:“再不逃了……”得先把萧老五弄死,她才能逃。   在被随喜捉来猎场的半途她便想的明白。   阻拦她逃宫的,既不是出宫对牌,也不是守门的侍卫,更不是高高的宫墙。   他喵的是萧老五这个脑袋装了屎的废物皇子。   若不把他搞定,她就是逃宫多少回,都要被他捉回去。   明珠抽泣中取出了新的宫娥装丢给她。猫儿换了衣裳,洗了头脸,问着明珠:“我逃我的,怎地你又来了这里?”   明珠恨铁不成钢:“姑奶奶,两道旨意宣你随队,我要是不冒充你,你还能全身而归?早被人砍了脑袋。”   话毕,她又抽抽搭搭的换床单,埋怨着猫儿不讲义气。   猫儿忙忙上前,拍着马屁道:“姐姐,我来我来。方才是我弄脏了床单,我去洗。你坐着,安安稳稳的坐着。”   明珠果然将布单子丢给她,往草席上一睡,默默垂泪。   猫儿取了木盆装了布单子,垂头丧气往外而去。   只折腾了这么会,天上已现了星子。   杂役帐子前,一堆老嬷嬷正用力搓洗着衣裳单子。   猫儿寻了个空地,单手搓了半晌布单,一旁来了个洗衣裳的老嬷嬷,主动同猫儿搭话:“哪能这般洗被单……”   她的眼神极快往猫儿面上梭巡过,神色微微一敛,眼中清泪被眼睫遮去:“姑娘此前,一定锦衣玉食,极少做这些累活?”   猫儿被一句话问出了委屈,并不理会老妪,只肚子抽抽搭搭半晌,随意搓洗了被单,往绳子上一甩,往帐子里而去。   在她身后,老妪的目光越渐深沉,口中呜咽:“乌拉尔山上最灵巧的羚羊,是不是你……” 第47章 看你搞什么幺蛾子   漆黑的夜幕上点缀着繁乱星辰。   近处篝火团团,其上烘烤着从京城带来的现成鸡鸭牛羊肉,以一场烤肉盛宴作为整个围猎盛会的序章。   猫儿自早上在码头用过午饭,再未进一粒米。此时四处肉香一片,她立刻被勾出了满嘴的清口水。   她蹭过去挨着正给肉皮刷油、撒香料的厨子,对着一只油香四溢的烤鸡重重打了个喷嚏,立时做出一副遗憾神色:“可惜了,毁了一只鸡。”   那厨子眼见快好的成果竟被猫儿毁了,气的吸溜一声,连声叹道:“惨了惨了,五殿下等不到烤肉,老子这回得丢了小命……”   猫儿倏地一转头,双眼如漫天星子,一拍胸膛,揽下了得罪人的活计:“不怕不怕,阿叔莫担心。我,我同五殿下熟得很,我去送肉食,他不会责怪你。”   厨子一疑:“果真?”   猫儿凑过去卖弄:“知道五殿下被皇上赐了板子,将身子打成何种模样吗?我知道,我亲眼见过,还给他涂过药。”   厨子听罢,并不放心,等肉烤好,唤了听差的小太监端好红漆盘,嘱咐他跟在猫儿身后去送肉。   猫儿讪笑着一指那鸡,厨子便大方的将鸡皮割下来放在瓷碟里递给她:“皮子被你污了,送你吃。里面的我们凑合着自己吃。”   她扫兴的吧嗒着嘴,将瓷盘里几片鸡皮吃尽,见小太监还老老实实站在一旁等她陪着去,她只好叹了声“倒霉”,起身陪在小太监身畔,跟着往人多处去了。   火光大盛处,或坐或站,簇拥着许多武将和兵士。他们不知在说着什么,笑的肆无惮忌。   在最中间处正比划的带劲的,便是与民共乐的废物皇子萧老五。   猫儿冷哼一声,不愿往前走。   小太监跟着住了步子,央求道:“这一轮烤的肉少,姑姑不陪我一起去,五殿下只怕要发火。”   小太监有些眼熟,仿似五福被掖庭膳房的人欺负时前来报信的一位小太监。   猫儿不愿带累他,只好继续前行。   两人一直停到了萧定晔身畔,小太监毕恭毕敬将盛肉的盘子递过去。   有武将帮着端过,萧定晔果然一蹙眉:“怎地又少了许多。”   他目光一转便定到了猫儿面上:“可是你偷吃?”   猫儿腹中咕咕长鸣,面上认罪认的爽快:“没错,不但偷吃,还往肉盘里吐了口水。”   小太监一声呜咽,险些瘫在地上。带了这位姑姑来,只怕随时要被牵累的打板子。   他垂手战战兢兢站在一旁,只偷偷拽着猫儿衣袖,想让她闭嘴。   猫儿却继续向萧定晔得意一笑:“殿下趁热吃。”你不是有洁癖吗?你倒是吃啊。   一旁将士见猫儿这一番胆大模样,忖着她与萧定晔八成有些猫腻,所以才恃宠而骄,任性妄为。   有人开始和稀泥:“不妨事不妨事,打仗时,我等连耗子肉都吃不上,更何况是沾了口水的烤肉。”   一时间,一盘子烤肉已去了大半,众人大块朵颐,果然未将区区口水放在眼中。   萧定晔却不依不挠,冷着脸险些将她噗呲一回,一把拎着她后领将她拽去远处,面上依旧咬牙切齿,话题却一转:   “本月初十,你去了大内总管吴公公处,拓印了出门牌子的图样。   十二,你去浣衣局宫女儿秋兰处,寻了一身太监旧衣。   十五,不,该是今儿,十六凌晨,你从西华门出宫,在泰安门前拦了辆骡车,先去了西市,换了衣裳后,出城门到码头。”   他复述着她的所作所为,瞧见她眼中渐渐湿润,不禁有些快意。   末了,他轻勾嘴角,缓缓道:“本王说的可都对?”   她眼中越加湿润,仿佛装着一片汪洋,嘴角弯出淡淡j惶:“殿下既已发觉我要走,为何要等出了宫才留我?”   他见她竟然未被激怒,话语越加刻薄:“知道最能摧毁一个人,是什么时候吗?是她最最饱含希望的时候。在功败垂成之时,才最能体会心死是什么感觉。”   他情真意切的关心:“怎么样,心疼吗?”   她眼底被远处篝火染红,面上的j惶掺上了一抹羞涩,抬头定定的望着他,语声幽幽:“知道奴离宫后,站在码头上,忽然想起了谁吗?”   她一只手如清风一般抚上他手臂,他有意看她要如何,任凭她拉着他手掌放在她柔软腰间,在他耳畔吐气如兰:“殿下此前说,摸奴摸的舒服。奴家的心疼不疼,你来探探……”   他心里冷笑两声。想搞什么幺蛾子,本王倒随你看看。   一息间,她吊着的那只膀子已用力勾住了他颈子,魅惑之相大盛,仿佛眼前之人不是她仇人,反而是她情人。   两人相拥之姿,引得远处将士们吹起口哨,大声叫好。   他眼中寒光一闪,心中想着:看你出什么幺蛾子。   猫儿踮起脚尖,越过他肩膀往人堆里一瞧,蓄着一汪春水的眼眸再次定在他面上,盖在他手背上的手,已然带动着他的手离她心房不远。   他半分没有嫌弃模样,继续跟随着她的动作。   看你搞什么幺蛾子。   她咬唇一笑,双臂勾住他颈子,红唇亲启,悄声道:“我想为殿下……”   他刻意配合着她,附耳上去。   看你搞什么幺蛾子。   口哨声、叫好声、鼓掌声响成一片……   *――*――*   皇子帐子里,太医为萧定晔包扎好耳垂伤口,最后一回确认道:“殿下真的不愿缝针?下官认为,还是缝两针比较好。”   萧定晔烦躁的挥手赶人:“走走走,莫聒噪。”   太医从善如流,背起药箱出了帐子。   随喜撩开帘子四顾一番,缩回脑袋,悄声同躺在榻上的萧定晔建议:“殿下虽被猫儿咬伤,可在旁人看来,只怕是打情骂俏的意味要多一点。殿下不若趁机收了猫儿,日后用起来也名正言顺。”   萧定晔一个枕头丢过去:“要收你收,这般残暴的女子,哪里是猫,我瞧着是虎。”   随喜一笑:“奴才若不是个太监,替主子收就收了。反正名义上她是奴才的人,实际上还是替主子办事。”   萧定晔一听,立刻起身,恩准他:“快,你去同她对食。”   随喜见他竟然当了真,立时后怕的摸一摸自己耳垂,又将心里疑问说出来:   “殿下身手高不可测,便是人多处不好施展,可轻易躲过旁人的偷袭完全没问题。怎地到了胡猫儿身上,数回被她得手?方才殿下就该给她个背摔……如今她虽咬了殿下,可泰王那边只怕还是有了疑心……”   萧定晔烦恼的捂了脑袋。   他刻意经营着同她不睦的表象,原本就是为了在他能立于人前之前,不能被旁人猜到他想利用她的意图。   倒是他今儿太刻意打压她,激的她起了反心。   可这样一副性子,他若不打压她,之后想用的顺手,她又如何会轻易就范。   女人真真麻烦。 第48章 这个女婿岳母满意   猫儿虽被麻绳捆成了螃蟹,前半夜依然睡了一个好觉。   梦里她老娘鼓励她:   “胜不骄败不馁,纵然你前面吃了些亏,之后多动脑筋,总能想办法讨回来。   当然,多动脑筋做不到,多动牙齿也不是不成。可爸妈都不是体育老师,你竟然没有继承衣钵、学着用智慧,却反而去动了武……这一戒尺先存在老娘这里,下回再打。”   如果话到了这里就打住,对猫儿来说,还不失为一个好梦。   可她老母原本已转了身,要同她各回各梦,临门一脚却又转过来,先是“咯咯咯”笑的猫儿又惊又怕,之后才向猫儿努努下巴:   “小晔这孩子,虽说明面上他处处占了你上风,可实际上他倒是从未伤过你。其实是你伤了他数回。他堂堂皇子忍让着你,倒让老娘对这个女婿特别满意……”   猫儿被这一声“女婿”惊醒过来,恶心了半夜,等再想阖眼,外间已马鸣嘶吼,鸟雀啾啾,又迎来一个艳阳天。   早饭前,随喜来替她解了绑,瞪着她咬牙切齿道:“你怎地好赖不分?五殿下是能害你的人?”   猫儿揉着被绑麻的胳膊腿,冷冷道:“什么是好,什么是赖?你不说清楚,我怎么知道?”   随喜虚空里一指她:“五殿下是好,三……”   他的话头倏地一停,猫儿已弯起了嘴角:“原来,萧老五和萧老三,两人有仇哇!”   随喜眼中射出寒意:“咱家有些想杀人灭口,你觉着如何?”   猫儿一摊手:“来,来来。”   随喜恨恨看她半晌,威胁道:“管好你的嘴。”拂袖而去。   用过早饭,稍作简短等待,外间已搭好比拼骑射场地。   诸位皇子、世子和年轻武将摩肩接踵,誓要在比拼中夺得头筹,以搏得皇帝青眼。   猫儿对喊打喊杀之事半点不感兴趣。   她去膳房搜摸了半根黄瓜,半躺在榻上,要做一番扳倒萧老五的计划,好为新一轮的逃宫扫清障碍。   武斗肯定不成,他是皇子,有帮手。她哪里打的过。   梦里她老娘说的对,他堂堂皇子,瞧着她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可被她数回弄伤,却并没有将她如何。莫非……   这小子喜欢她?   不对不对。青春期的少年,虽然有喜欢一个人就要故意和她作对的脑残行径,但万万不可能将他喜欢的人剥干净泡在河里置之不理,好随时让旁人捡漏偷香。   她打不过他,找个合作伙伴对付他?她从随喜口中套出来话,老五和老三不睦,这她倒可以利用。可萧老三又是什么人,她不得不警惕。当皇子的,没有一人是善茬。   武斗不成,攻心为上?她勾引他,等他放松警惕时,她就一去不复返?   可怎么勾引呢?万一真的勾上了,睡不睡呢?   她的心思正放在如何不睡萧定晔、自己也不被他睡的思考中时,小太监急急闯进来,催促道:“姑奶奶,让你跟着来,不是游山玩水。是陪伴皇子的!违了懿旨就等着掉脑袋吧。”   猫儿被小太监连拉带推到了竞技场上时,前两轮骑射竞赛已结束,新一列健儿骑在了马上。   但见最中央,萧定晔撅着腚趴在马背上,正意气风发的向众人挥手致意。可耳垂上的伤处带累的他半边脸肿了老高,形容实实有些狼狈。   如此身残志坚的形象立刻引得场上掌声雷动。   猫儿冷笑一声:“草包竟然还有拥趸,稀奇。”   号角再次响起,新一轮竞技开始。   比拼的都是皇子,除了三皇子和四皇子英勇威武,其余的三位皆是凡人。   萧老五撅着腚艰难驭马,在初期的障碍赛中便被撂下马背,摔的七荤八素。   猫儿看的十分快意,转念一想,萧老五只要没死没残,就对她逃宫无益,她也不过白高兴一场。   她觉着百般无趣,瞧一旁的小太监自带她过来再未关注她,便悄悄退开步子,往场外而去。   将将下了看台,便遇上了杨临。   她唯恐他唤她往皇帝跟前凑,只福了一福,便忙着要躲开。   他却倒打一耙:“咱家此前交代过你,除非皇上宣召,你暂且不要主动招皇上眼,你忘了?怎地擅自跟来了猎场?”   猫儿气极反笑:   “杨公公不忙时,去翻一翻懿旨圣旨再来说话。若论往皇上跟前凑,两回可都是公公拉的皮条。公公如今不当老鸨子想卸任,却来怪到我头上。”   杨临忍笑一点她:“咱家一句话倒是招来了你这么多句。我现下忙,没时间同你较真。你方才说你是收到了圣旨和懿旨?懿旨倒是能查得出来,前去宣读圣旨之人,你可还记得长相?”   猫儿点点头:“记得,长的像个太监,姓杨名临,玉树临风的很。”   杨临无语半晌,道:“你莫乱跑,围猎场上乱。”话毕急急去了。   冷清的两排帐篷边上,一群洗衣女工正在抽空清洗衣裳、被单。   其中一位老妪抬头瞧见猫儿,立时向她招手:“妮子……”将手擦干,从衣襟里取出一个布包向猫儿递过去:“尝尝,可合你胃口?”   猫儿认出老妪是昨儿傍晚在她边上洗衣之人。可不过搭了两句话,她便如此热心要送东西吃……   猫儿手一摆,并不近前,回了帐子里,同明珠两个说起了妆粉之事。   用过午饭,众人开始歇晌。   猫儿迷迷糊糊中睡到半途,帐篷帘子一掀,窜进来一个人,径直上前摇醒猫儿,拉着她就要往外走。   猫儿见拉着她的正是萧老五的走狗随喜,只一口便啐在他脸上。   随喜来不及擦去面上唾沫,焦急道:“姑奶奶,你还在这睡大觉,明珠死了,你可知道?”   猫儿立刻四顾,果然她身畔的榻上空空如也,睡前还在发花痴谈论竞技男儿的明珠,此时竟不在帐里。   她倏地大惊,只觉全身毛发皆倒竖,一把扯着随喜衣襟,嘴张了几张,方颤着声问道:“谁死了?你莫吓我,我阿哥今儿不在身边,我救不活她……”   ------题外话------   二更送上,晚上8点还有第三更。   真的是生死存亡之际,大家这两天一定要过来支持哈。千万别养文,乖啦。 第49章 女人是老虎   险峻山峰上,枫叶鲜红如火。   身背箭袋、手持弯弓的众青年,将不宽的山路围的水榭不通。   众人视线的集中处,几丈远之外,一只硕大的吊睛白虎一动不动睡在大石前,华丽皮毛在午时的日头下银波闪动。   而在它心脏周围,一只乌金箭簇深深埋没其中,彻底摧垮了它的威武。   有愣头青摩拳擦掌,打算再给它一箭,好确保它没了小命。   萧定晔一抬手,悄声笑骂:“粗人,只想着吃肉。”   一旁有人开始为那愣头青解惑:“这般成色的皮毛,世间能得几匹,千金难觅。射虎射穿皮毛,暴殄天物。还好方才一箭射中了腹部,你若随意再来一箭,没法敬呈上去,你就等着回去你老子敲你脑袋。”   又有人提议:“再射眼睛。”   不等萧定晔说话,已有人替他出声:“若一开始射眼睛,倒是无碍。现下射眼睛,就怕一疼,反倒疼醒了它。这虎若是发狂,虽然也能压制住,可至少得搭上两条人命。”   就有心急之人道:“那怎么办?难道我们就要背了干粮在此处等个把月,等它自己死了,才能扒皮抽筋?”   此时身后山路已传来马蹄声,萧定晔微微一笑,道:“它现下已经死了。不过保险起见,再等一两个时辰为好。”   半空里一声马嘶,随喜从马背上一跃而下,将倒挂在马颈子上的猫儿一把捞下,指着前方人群:“就在那里,被一箭射死的。”   猫儿被马颠的腹中翻江倒海,吐了几口酸水,呜咽一声便要往前奔去。   随喜一把拉住她:“咱家先给你提个醒。明珠调皮,偷钻进虎皮里冒充活虎,才引得围猎将士失手射死她。你瞧见虎皮千万莫害怕。”   猫儿听明珠竟然死的这般不值,心中更是难过,甩开随喜,推开人群,果见面前一只大虎躺地,嘴边几缕鲜血渗出,眼见着是活不成了。   她先前心里还抱着侥幸,如今亲眼瞧见,只呜咽着长嘶一声“明……”脚下一个踉跄,直直扑到猛虎身上,放声大哭起来。   她后悔,她不该逃宫。她若没逃宫,明珠便不会被鞭打,不会为了短暂的冒充她而被带来这里,就不会被射死。   她后悔,她不该歇晌。若她不是独自想心事,而是陪着明珠讨论精壮男子,明珠便不会觉着无趣,在她睡着后出了帐子,淘气钻什么虎皮。   她原本孤零零的来到这个世上,是废殿里的人陪着她,温暖了她的世界。   她后悔她带累了明珠,只用力摇动着猛虎,祈求明珠给她一丁点儿反应。   她身后的人群悄无声息,看着眼前一人抱着一虎痛哭的诡异情景。   于寂静中,忽然有人恍然道:“是胡仙姑,是宫里能镇魂的那位姑姑!”   此时猫儿双手拼命的推动猛虎的身子,外人在解说:“快看,她做法了,这是要将老虎魂魄从勾魂使手里夺下……”   猫儿见推动无用,一头扎进了猛虎肚皮下,想将明珠先从虎皮中掏出来。   解说跟着转变:“这是先令老虎的身子不凉,好为回魂做准备……”   猫儿慌乱之下在虎皮腹中寻不见开口,转去抱了虎头想掰开嘴往里瞧。   解说继续跟上:“这是在和老虎的魂魄密语……”   她使出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掰不开虎口,而虎皮中之人半点气息都没有,只怕真的已经死去。   人群里,萧定晔一只手握着暗器,另一只手状似随意搭在另一人肩上。   那人并未回头,只以指在他掌心化了一条线。   他心知最多一刻钟,事情便有转机。   白虎身旁,猫儿见将明珠从虎腹中掏不出,又看不见,只觉再无挽救机会,颓然瘫倒在白虎身上,一下又一下,透过虎皮抚摸着其内的明珠。仿佛她多抚摸一回,便能减少她内心的歉意和悔恨。   过了不多时,周遭众人却齐齐哗然,仿似看见了平生未见之事。   猫儿心里一动,仓皇爬起身就要绕去虎头位置,她身下的老虎身子却倏地扭动。   喧哗声更甚。   离她最近的萧定晔几步跨上前,一把将她拉开。   转瞬间,那猛虎忽的跳起身,神情还有些委顿,瞧见这一圈人,立时生了怯意,只摇了摇脑袋,踉跄着四肢转身往巨石后一跃,几息间便杳无身影。   众人再次哗然。神婆替老虎镇魂,闻所未闻!   猫儿瞠目结舌,一把推开萧定晔,转去看向随喜:“刚才是明珠跑了,还是老虎跑了?”   随喜:“……”   在宫里的仙姑真的能镇魂这一传闻撒遍整个围猎营地时,萧定晔正被猫儿手持火钳子撵了半里地。   人发起疯来如猛虎。   女人发起疯来如母老虎。   在各官兵面前为猫儿立“神婆”人设的同时,将她激怒并对他出手,好让各皇子及其眼线都看清楚他同她没有私情――这原本确然是萧定晔的计划。   然而他没想到她的战斗力这般强。   他最后实在没有力气跑,都已经上了树,她还守在树下。   一守守到黄昏,誓要将他的腚再打烂一回。   他不能在外人面前显露武功,只得蹲在树上,略略有些纡尊降贵的劝道:“……没伤着你,没伤着你那姐们儿,逗逗乐子有什么所谓……”   猫儿眼眶干涩,欲哭无泪。   她知道“损人利己”这个词,人欺负别人,是为了自己。这个词里是有逻辑的。   然而她不知道萧定晔究竟哪根弦搭错了地方,为何冲着她,做的尽是“损人不利己”的事。让她险些被猛虎吓尿了裤子,与他有何好处。   她指着树上的萧定晔叱道:“你要能待一辈子,姑奶奶喊你一声‘爷爷’。你但凡下来,我拼上一死,也要让你不得好活。”   他扶着树枝看着她,心里渐渐有些趣味,不由逗弄她:“你想让本王如何‘不得好活’,你倒是说说看。”   她立刻伸出一根手指:“第一,姑奶奶去侍寝,钻进后宫,当你后娘。给皇上吹枕畔风,打你耳刮子。”   他见招拆招:“没用,后宫空有名份、从未近过父皇身的妃嫔,多的能拉出来组几个蹴鞠队。侍寝过,被冷落着几年见不到父皇面的,能组几个马球队。你要进后宫守活寡,本王引荐你啊。”   她呸的抬头啐他,伸出第二根手指:“姑奶奶去寻三……”   她倏地住嘴,不能说。这是一条可行的法子,皇子自生下来就是竞争对手,她就去旁的皇子面前挑拨离间,她就不信他不遭殃。   他双眼一眯,染上些许杀气,语气却依然不拿她当回事:“想去寻三哥帮你报仇?本王所作所为,全天下皆知,用的着你传话?”   她全然无法,在树下重重啐了一口,甩开火钳,深一脚浅一脚,拨开齐腰高的杂草往前而去。   夜幕极快降临,远处起了篝火,肉香味渐渐传到了此处,引得她腹中一阵嘶鸣。   她再往前两步,脚下忽的一空,身子立时下滑。   仓皇中,身后有人一把拉住她衣领,却收不住她下滑之势,随着她一起被带往无尽的黑暗里…… 第50章 偷听墙角   暗道坡度极陡,身子所及处全是长草。   猫儿不停歇的往前滑下,拉着她后领的手一直未松开。   将将过了一息,下滑陡然减慢。身后之人手中软剑插入洞壁,阻止了去势。   她忙忙开口:“萧老五?”   萧定晔的声音中带着些许痛楚:“你拉住草,我……我再扯不……”   他的话未说完,猫儿身子倏地往下滑去。她的襦衣瞬间撸脱了身,轻飘飘抓在他手上。   他无语半晌,抽离软剑,跟着往下滑动。   暗道并不长,只一忽儿功夫便到了通道底部。   最底下长着一棵树,猫儿径直撞上去,脑袋有些发晕。   还未缓过来,身后的萧定晔已至,重重撞在了她身上。   她直直往树杆上一扑,干脆的晕了过去。   猫儿这回又见了她老娘。   老娘从往日严肃的教导主任化身成一枚八婆,向她谆谆教诲:“你前两回都轻易放过了他,这回可不能犯傻,得把他紧紧抓在手里,让他为你负责。”   猫儿梦里正吃着一只烤鸡,一边大口撕咬,一边含含糊糊问道:“负责什么?萧老五那个烂腚的,能负责我什么?”   她老娘一提眉:“他连解你三回衣裳,这回你不得让他负责?”   她吐出一块鸡皮,笑话道:“老母你脑子瓦特了,催婚从上一世催到了这一世?他何时有过第三回 ?”   她老娘往她身上一指:“油都滴到了你胸口上,你哪里感觉不到?”   她忙忙低头,果见上半身坦荡荡,一滴油十分惹眼的滴在她的关键处。   她心里一急,只觉得脑袋重的全然提不起来,忽忽悠悠睁了眼。   漫天繁星。   偶尔还有流星。   她的仇人扒在她身侧,一只手还放在她面上。   她想起方才的梦,又联想起数回被他轻薄,新仇旧恨齐涌而上,一张嘴,重重咬住了他的手,不依不挠要和他拼命。   他一个翻身,重重压着她,一只手牢牢捂住她嘴,凑在她耳畔快速低语:“莫出声,周围有人,可能是杀手。”   她倏地一惊,立时放弃了挣扎,只竖着耳朵细听。   不知何处,果然传来细细人语声。   但听一个外邦男子的声音道:“……现下这般,计划如何实施?旧时契约已然难达成,你我需重新订立契书。否则请泰王将人送还回来。”   另一把子洪厚之声道:“人是不是被调换,你都未给本王一个说法,你还来提契书?你莫忘了,你将人交给本王的时候,她再与你无干。”   猫儿心中一动,眼珠子转向萧定晔,给了他一个神色:是你三哥的幺蛾子呢。   萧定晔并不理会她,竖着耳朵静听。   争论声继续往下。   外邦男子愤愤然:“人在你手里出了纰漏,你现下来要挟我?”   萧正冷笑:“既然这般,不如一拍两散。此事原本就不一定指望她,本王手里可用之人多的是。”   那外邦男子口吻软了下来:“奶嬷嬷这两日会再想法子,帮泰王鉴定。今日我远远瞧过她一眼,并不像被调换。”   泰王冷冷道:“等确认她的身份后,一切等将她送进后宫再说。有新消息,本王自会通知你。”   隐在暗处的两人正听的仔细,人语声再未传来,脚步声却渐渐远去。   猫儿正要推开萧定晔,他却继续捂住她嘴,悄声道:“莫急。”   几息后,周遭果然传来些许声音,仿似有人在勘察四周。   待再过了一刻钟,他的手一松,放开她,双眼定定望着她。   猫儿一扬手,“啪”的一声,在一月前就该打上去的耳光终于落在他面上,再送了他一个美称:“流氓!”   等打完,猫儿发现她老娘误导了她。她并不是未着衫,有一片肚兜,护着她的尊严。   她想起他是因为要救她而跟着一起从暗道里滑下,有些许恩情,面上不由讪讪一笑:“打平,前仇尽消。”   他并不还手,解下他外袍,兜头丢给她,待她七手八脚穿上,方冷冷审视着她。   方才他三哥同异邦男子所提到的契书听不出内容,然而所提到要送进后宫的女子,分明就是胡猫儿。   如若三哥同猫儿没干系,他此前就不会派宫女去试探她,不会掳走她,不会利用假圣旨宣她来猎场。   他让猫儿来猎场要作甚?结合方才之言,除了想寻旧人鉴定她的身份之外,会不会还有别的打算?   猫儿被他看的心虚。   夜色深沉,孤男寡女。作为孤男的他,一瞬不瞬瞅着她,是常常闹出桃色绯闻的下作皇子。作为寡女的她,衣衫不整,是数次与皇上、与皇子有牵扯的狐媚宫娥……   她曾听人说过,女子遇上匪徒,最好的自救办法便是立刻解手,然后将米田共抹自己一身,就能打消歹人色心。   然而她吃的少,此时要立刻解手,觉着有些艰难。   她尝试同他讲道理:“我瘦的很,全是骨头,容易硌到殿下……”   萧定晔无语。   方才偷听到的那两人的谈话没引起她任何的情绪波动,她竟然将注意力放在他可能对她图谋不轨上……她究竟是真不关心,还是扮猪吃老虎?   按他此前的做法,他定要立刻逼迫她说出真相。   然而经了昨儿他被她咬破耳朵的事,他终于明白,不管是真是假,她目前表现出的,就是个时时准备鱼死网破的性子,万事要等出气解恨后才去想后果。   他现下如果逼问她,保不齐她又要反扑,来个鸡飞蛋打。不怕怂的,就怕不要命的。   此事不易操之过急。   他看着她环胸抱臂的警惕姿势,不屑道:“放弃吧,本王不是你能肖想的人。你这身段,比浣衣局的嬷嬷还差。”   这番话听起来极有安全感,她略略放下心,转头看着四周地势,想寻一条坦途回营地。洞子是不能再钻了。   周遭安静,空气中漂浮着淡淡的草腥气。   猫儿鼻翼翕动,急急往脚底看去。   孤寂月华下,成片蓝绿草茎随夜风静静摆动,仿佛它们亘古至今便这般静静的等在这里,等有人发现并不高贵的它们……   猫儿惊喜道:“马蓝草,做眉黛的上好原料!”   她立刻上前,单手用力揪断几根,草茎处流出来的微蓝草汁立时将她双手染色。   马蓝草原本并不贵重,能入药,能炮制眉黛和蓝色颜料,在医馆和染料铺子里到处都能寻到。   然而猫儿被困在宫里,原料得来艰难,好不容易瞧见一回马兰草,自然欣喜若狂。   她还要继续揪扯,萧定晔立时上前,一把打掉她臂弯草枝,低声呵斥:“发什么疯?你是怕回去营地,旁人不知道我们来了此处?你自己要死,别连带上我!” 第51章 搜帐   返程之路艰难。   猫儿为打道回府,制造了最大的麻烦。   她的襦衣,她那件表明了宫娥身份的襦衣,留在了暗道里。   为了不为日后留下祸患,衣裳必须取回来。   谁去取?   猫儿一抬手臂,讪笑道:“奴婢断了一只手,爬不上去。”   萧定晔算是服气了。有求于人的时候就自称“奴婢”,不管不顾的时候就是“姑奶奶”和“老娘”。   要说起伪装,他觉得她在身份认知转换上,比他高明太多。   他抽出软剑站去洞口,转头同她道:“你大可趁着我钻进洞,试着逃开。”   她一滞,竟被他猜到心思,只得忙忙摇头:“不会不会,这里是围猎场,只怕有老虎有狼。”   他抬眼瞟她一眼,倏地跨到她身边,一只手往她嘴上一捂。   她口中立时多了一粒小丸,遇水即化,顷刻间便滑进她喉中。   她茫然咽了口口水,问道:“何物?”   他一勾嘴角:“是不是酸酸的、甜甜的?”   她点头。有点好吃。   他并不答话,转身便往洞口而去,待一脚跨进去,方回头看她:“等待的这一段时间,你可以猜猜究竟是何物。”转头扬起手中剑往洞壁上刺去,身子往上一跃,消失在黑暗中。   猫儿没有逃。   她得弄清楚,这个狗崽子究竟给她吃了什么。   半个多时辰后,洞里有了响动。萧定晔从暗洞中滑下,闪身出来,手中果然多了一件宫娥襦衣。   猫儿忙忙迎上去,接过襦衣,躲去树后换回衣裳。   同他寻找着平坦回路,往营地而去时,她将他夸的天花乱坠,便连他被咬破的耳垂都没逃脱她的赞美。   拍够了马屁,她终于开口问道:“殿下究竟给奴婢吃了什么好玩意?奴婢知晓了名字,日后也托人多买一些当零嘴。”   他并不答话,只弯腰细细的循着前人的脚印缓缓前行。   寂静的夜,虫鸣声被猫儿替代。   她好话说尽,都得不来他的一句反馈。   离营地已经越来越近,虽前路还有些曲折,可染透天边的篝火已然映照眼底。   她的耐心彻底被磨平,张臂拦住他,咬牙切齿道:“你喂我吃的究竟是什么?你再不说,莫怪我将今夜瞧见之事喊出来。你猜,我现下喊,他们会不会听得到?听说练武之人,听力敏于常人数倍……”   她不给他反应时间,她决定强来。口头上的威胁永远没有行动来的有用。   “泰王……”寂静中,一声嘶吼立时从她口中飞出。   他立时上前捂了她嘴。   她正要挣扎,他面色骤然大变。   暗夜中,利箭破风带着浓浓杀机穿透耳膜,仿佛地狱勾魂使的密语,随时都要带着魂魄去见阎王爷。   他带着她立刻倒地,翻滚数回,蛰伏去了草丛,再不敢有任何动静。   箭声停止,他立刻拉她起身,猫着腰往前快速而去。此处不能久留,很快就会有人寻来。   四处的脚步声极快而至。   快的仿佛已到了耳根处。   可却数回都未寻过来。   营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当她同他最后一次猫在草丛里躲避过搜寻,他却迟迟不能站起。   她心下诧异,忙要拉他,他已软软倒地。   近处篝火照影下,他腹间已被污血燃尽。一只手所捂之处,赫然可见半断箭簇。   他面色苍白,火光也未将他脸染上好气色。   她立时扑过去,摇着他身子,压低声音急道:“萧老五,说,你喂我吃的什么?说完你再死!”   他眼神迷离,唇角却一勾,伸手在地下掐了一片草叶抿在唇间,吹出极其微弱的蟋蟀叫声。   只须臾间,就有黑衣暗卫静悄悄前来,各背一人趁着夜色掩护跃向帐子。   *――*――*   帐角燃着白玉兰香片,却遮不住浓浓血腥气。   随喜当机立断,命人点了药炉开始煎药。   血腥气很快便被浓重药香掩盖。   外间已有了混乱之声。   床榻上,黑衣暗卫看着萧定晔腹间箭簇,手中握着准备割肉取箭的利刃收回,悄声道:“如果现下就拔箭,殿下定然受不住要晕过去。外间,三殿下已带人借着搜寻刺客之名,一间一间的搜人。”   暗卫话毕,扶着萧定晔饮下一碗盐水,再喂他含上一片参片,等着他发令。   他竭力提着心头一口气,沉声道:“不拔,等三哥离去后再说。”   他万万没想到,他趴在洞口时以为躲开了三哥埋伏,可在返程路上,却大意了。   三哥出来与异邦人会面,负责扫尾的后手自然不会只备了一处。   他一挥手,暗卫将他轻轻放在榻上,掀开帘子往外一瞧,立刻闪身上了帐顶。   然而不拔箭,形势并不能好转。   随喜急道:“可是殿下这般虚弱,任谁都能看出来不对劲,如何避过泰王搜索?”   站在帐角的猫儿心里一动,立刻压低声音道:“我有法子。”   她看着萧定晔:“我有法子让你气色好转。我帮了你,你得告诉我,方才喂我吃了什么。”   萧定晔的目光一瞬间凝聚在她面上。   此人可信不可信?他觉得不但不可信,反而是个祸害。   若不是他想用她,随时都想把她噗呲掉。数回,他最近这数回受伤,哪次不是拜她所赐?!   随喜看出了他的恨意,忙凑在他面前,急急劝道:“殿下,现下若奴才背了您离开,不在帐子里,惹三皇子生疑。在帐子里,殿下这般虚弱,依然要暴露。形势已不能再差,有奴才守着您,她一旦要生事,奴才立刻将她击杀。”   他见萧定晔再不反对,立刻转头瞧向猫儿:“你打算如何做?说说。”   猫儿立刻道:“妆粉,口红,干花瓣粉,粉底,都在我包袱皮里。” 第52章 春妆   外间的嘈杂越加明显。   最多一刻钟,三皇子便会借着抓刺客的由头闯进帐中。   萧定晔面上、唇角淤血已被擦拭过,此时正微微眯着眼,竭力压制着粗重呼吸,如同砧板上的一条鱼,任由猫儿处置。   他看着猫儿一脸的沉稳神色,心中竟有些恍惚。仿佛她真的有法子,能将他稳稳的带离困境,就像他从暗道中带离她一样。   猫儿的手没有一丝颤抖。   有妆粉的地方,就是她的主场。   她所有的聪慧、沉稳、缜密,都投射在她手中的这些粉末上。   她瞧着萧定晔,冷静命令:“闭眼。”   烛光昏暗,要在烛光中看到一个人好气色,必定要上更浓的妆。   与沉疴病榻相反的妆容,是什么妆?   是春潮妆。   她将沾湿的深色粉底均匀涂抹在他面上,颈子上,着重掩盖了他在草丛翻滚时被草叶割伤处。   粉底遮瑕过,随之是腮红,眼影,口红。   粉色干花瓣粉略略滴上些灯油,在萧定晔面上、眼皮下、耳根处涂满,并用指腹推开。   口红却不能用淡粉色,要用正红掺杂一点紫色花瓣粉,画出咬唇妆。   最后用珍珠粉混杂一点点炉底黑灰,在他眼下画出青紫暗影。   外间声音越来越大,猫儿将手中余下花瓣粉尽数涂上他颈子后,终于收了手。   随喜瞧着气色异常灼人的萧定晔,转头看着她:“会不会太过于精神焕发?”   猫儿嘲笑他的不专业:“妆容一定要与一个人的人设相匹配。你家主子什么名声?淫棍、淫贼。他的气色,不就该血气充盈中又带着点肾虚吗?你是太监,你自然不懂这其中的原理。”   榻上萧定晔闻言,心中一动,缓缓张口:“你不是说,若你帮了我,我就该告诉你,喂你吃的是什么吗?”   他嘴角一勾,被春潮妆映衬的神情淫?邪。   他说:“本王喂你吃的,叫做‘死士丸’。”   他生怕她理解的不够深,刻意解释道:“服下此丸,唯有定期服用解药,才会确保无碍……”   猫儿的心瞬间沉底:“否则呢?”   他再次一勾唇角:“全身溃烂而死。”   她立时伸手进口中催吐,他已冷冷道:“没用的,死士丸遇水即化,针尖大的一丁点,就能控制住你。”   她呕的眼泪流了满面,原本那酸酸甜甜的滋味仿佛还在口腔回荡。   她咬牙切齿道:“姓萧的,姑奶奶和你同归于尽!”   下一刻,她便合身扑向他,誓要将口中余毒尽数还给他。   他顺势将她往怀里一带,随喜极有眼力见的上前一拉被子,将一对狗男女掩在了被褥下。   仿佛一息间,帐篷帘子倏地被掀开。   带刀侍卫先进来,又立时退出去,换了萧正进了帐子。   满屋药香中,墙角恭恭敬敬站着太监随喜,手持帕子,随时准备为完事后的主子服务。   萧正的目光转去床榻,龙凤被下男女纠缠难分难舍。   萧正眉头一蹙,向随喜道:“三弟好兴致,然现下却不是亲热的时候。去将你主子唤起。”   随喜为难的磨蹭到床榻边,往被子上戳一戳。   被下之人激动行事,毫无反应。   他再戳一戳。   激情依旧,仍无反应。   他再戳一戳,被子忽然被翻开半截。   萧定晔身子微扬,衣襟半敞,满面红光,一位宫女儿面朝里紧紧贴在他怀里。他满面怒气:“打扰爷的好事,我砍了你!”   他斥完随喜,抬头看见萧正和几位侍卫正直直看着他,他立时咬牙切齿向侍卫骂道:“滚。”   侍卫神色惶惶,抬头瞧见萧正点头,忙忙退了出去。   被子里,猫儿被箫定晔紧紧箍住,她的嘴被他捂得死死,一点声音都发不出。   被子外,萧定晔央求着萧正:“三哥有事快说,哪里有让人停到半途的。”   萧正细细看着他的神色。   没有受了重伤失血过多的模样,满脸都是蓄势待发的蠢动。   暗卫报来的音信,那人受了伤,血迹一直到出了草滩才消失。   重伤失血,自然不能行房.事,便是伪装也装不出满面?红晕。   萧正哧的一笑,叮嘱道:“周围有刺客,你莫贪耍,小心丢了小命。”   萧定晔着急道:“知道知道,求求三哥快走。你再耽搁我,今后我就住去泰王府,日日打断你同三嫂。”   泰王虚空指一指他,含笑出了帐子。   待行出几步,他的眸子变冷,叮嘱侍卫:“整晚监视好各皇子帐子,记清楚出入有哪些人。便是五弟,也不能忽视。”话毕,继续去寻向别的帐子。   萧定晔听得脚步声走远,这回却不能轻视,一边紧捂着猫儿的嘴不放开,一边虚弱的向随喜使个眼色。   随喜上前,一掌劈在猫儿后颈。   *――*――*   第二日,天气有些阴沉。   猫儿几回无法接近萧定晔的帐子,此时正郁郁抱膝坐在榻上,一边揉着颈子,一边听明珠为她讲《大内深宫存活指南》。   明珠没有照本宣科,她直接跳到了“对待主子的正确态度”部分。   “……瞧见了人影,下跪都怕来不及,哪里能去咬耳朵?哪里能追着跑?我瞧着姑姑是聪明人,怎地到了五殿下面前就犯傻?   莫说殿下耍弄你,便是打你板子,你也要磕头谢恩。主子打奴才,那是瞧得起奴才。”   猫儿点头。   确实不能咬耳朵,不能追着跑。   这种处处给她找大茬、给她喂毒药的,就该拿刀砍了他。   谨小慎微的对待权贵有用吗?   或许她可以不去招皇后、皇帝眼,远离他们,她就能活到出宫。   然而她怎么做到不招萧老五的眼?   她最初也是谨小慎微、态度很好的好吗?!   可他抓她去箭亭挨箭时,有想到她态度好吗?   他在堆秀山凉亭里撕了她衣裳同她演戏时,有想到她态度好吗?   他将她从破庙逮回去的时候,有想到她态度好吗?   他在金水河里威胁她时,有想到她态度好吗?   她都逃出了宫,他还让随喜把她捉回来,他有想到她态度好吗?   他挑了只老虎让她又抱又搂,有想到她态度好吗?   没有,从来没有。   他要玩弄摆布她,与她态度好坏、恭敬与否半点关系都没有。   她乜斜着明珠,冷冷道:“我问你,昨儿我被骗上山的时候,你去了何处?你莫不是与萧老五合起来整我?”   明珠心里一惊,一边打量着猫儿的神色,一边大呼着冤枉:“昨儿歇晌我外出解了回手,回来便不见了姑姑。等听闻姑姑竟然跑去给老虎镇魂,我立时上山寻了一趟。”   她将裙摆掀开,撂起裤腿:“心里担心姑姑,一不小心就摔破了膝盖。后来听闻你追着五殿下去了,我在帐子里等了半宿……姑姑怎能冤枉好人。”   猫儿看她膝盖上果然磕破了皮,方放下疑虑,又叹了口气:“我便是怀疑你,也怀疑不了几日了……”被喂了毒药,谁知道还能活到哪一日。   外间传来脚步声,进来的是个面生的小太监。   小太监识得大名鼎鼎的胡猫儿,向她恭敬一礼,压低声音道:“姑姑得闲,随我去一趟。司衣局的廖公公,想同姑姑商谈‘对食’之事。”   猫儿一抚心口,眼眸半眯:“姑奶奶借你个胆儿,你再说一遍?”   ------题外话------   今天发到这一章,也算是点明了本文的主旨了。   为什么一个做妆品、卖妆品的故事要发生在大内?因为这里是各路人马都在伪装自己的地方。   男主和女主,都有背在身上、不可摆脱的身份,都有要掩饰的秘密,都有要隐藏本心的那无数个瞬间。   在明知道要伪装、却管不住自己、流露出真情的情况下,这种情才最动人。   不知道PK结果如何,不知道这篇文能不能如期写下去,不知道我的笔力能不能把这个复杂的故事讲完整。   感谢大家的一贯支持,鞠躬、亲嘴、睡觉。晚安。 第53章 地道   “对食”这个词的使用场景,只会出现在皇家。   起先,“对食”是很有正能量的一个词。宫娥与太监在宫里结成对子,相处如兄妹、如友人,互助互爱,互相扶持。   然而,随着太监的势力比宫娥大,“对食”变成了一种打擦边球的男女关系。   太监怎么了?身体残缺了,欲望照样在。不能向娘娘下手,宫娥便倒了霉。   猫儿没想到,时至今日,她已是大名鼎鼎的、由阎罗王加持了的人,竟然还有死太监光明正大的来寻她对食?   对他妈的头。   明珠眼见着她蹭蹭起了火,一边安抚的拉住她,一边急急问小太监:“对什么食,你莫不是听错了?胡姑姑是什么身份,廖公公是嫌好日子过腻了?”   小太监笃定的摇摇头:“没听错,廖公公说的正是‘对食’。”   猫儿在被强喂了毒药之际,破罐子是随时抱在手里准备英勇就义的。   她起身四顾,抱过一个瓦盆,对小太监道:“开路。”   小太监客气道:“姑姑人去便够了,哪里用的着送礼。”   猫儿跟着他出了帐子,大义凌然往前行,拐个弯,再拐个弯。   到衣局帐子前,小太监停住身子,将帘子撩开一道缝,转头向猫儿一笑:“姑姑请进。”   清晨光线透过帘子而去,已隐约可见人影憧憧,迎接着猫儿而来。   猫儿冷冷一笑,一步跨进。   帐外的小太监将帘子放下的一瞬间,先听得里间“H拉”一声闷响,随之传来一声痛呼,紧接着是瓷器落地摔碎声。   帐子里,随喜捂着脑袋蹲在地上,一旁的太监一边着急着帮他擦拭头上鲜血,一边压低声音埋怨着猫儿:“姑姑怎地不看清楚就打人啊,随喜公公可是红……”   随喜一摆手,用巾子压了伤处,忍痛站起身,急急道:“咱家不同你计较,快随我去。”   猫儿并不因打错了人而愧疚。   相反,这个差错,错的十分划算。   萧定晔的狗腿子,没有一个好人,人人得而诛之。   她二话不说,转身便要掀了帐子离开。   随喜立刻上前,沾满血的手一把拉住她衣袖:“解药,你不想要了?”   猫儿转头看他,冷笑一声:“不想要了,反正迟早得死。早死早超生,我阿哥会给我找户好人家。”   随喜却不松手,抛出了第二条诱饵:“五福……”   猫儿倏地转头:“五福怎地了?”   随喜瞧出她是个念旧情的,只淡淡一笑:“五福现下还无事,可之后会不会无事,咱家便不知了。姑姑自起死回生也有些日子了,该听过些宫里摧残人的手段,那是比青楼里管制姐儿的手段还狠辣。”   猫儿一急:“你威胁我?”   随喜抹了把面上血迹,摇头道:“是不是威胁,端看姑姑的心意。若好好配合,咱家便只是提醒。若好话赖话听不进去,那便不是威胁,是预告。”   后槽牙被咬的阵阵发疼。   猫儿想起她刚穿过来险些饿死,趴在门缝处往外瞧,是经过的五福停下脚步,一边自我安慰他“火焰高”,一边壮着胆子塞给她半块馒头。   她想起她欲通过老本行安身立命、苟延残喘时,是五福先不收她银子为她雕刻口红管子,丝毫未想过她承诺日后结账是不是诳他。   她想起他常常将膳房剩下的饭菜带来给她充饥。   她想起他投奔她的坚决。   她想起她逃宫时,他舍不得她的哭声。   这位阿弟,对她不薄。   她便是要毒发身亡,没有拉自己人垫背的道理。   她缓下怒火,冷冷道:“走吧。”   旁边太监闻言,立刻弯腰掀起地上毯子,再拉起毯下小门,露出一小节地道:“姑姑,请。”   地道潮湿的能滴水,显见才挖通不久。   随喜在前带路,猫儿随行,再是另外一个太监殿后。   脚步O@,无人说话,只通道经过的头顶,能传来各帐子中的隐约人语声。   不多时,通道尽头现出台阶,随喜几步窜上去,往木门上咚咚敲了两下,再敲了三下。   极轻微的一声“吱呀”声后,白日的光线照了进来。   汤药味大盛,帐子里站了几位敞着头脸的黑衣暗卫,盯着猫儿,并不说话。   靠墙的榻上,萧定晔双眼紧闭,呼吸粗重,满头大汗,面色红的仿似随时要燃起来。   猫儿觉得身心舒畅。   她懒懒往椅上一歪,轻飘飘道:“姑奶奶又不是郎中,若是想让我超度你家主子,我倒可以求我阿哥亲自来一回。”   随喜胡乱绑了头上的伤处,转头看向猫儿。此时他眼中再无威胁,满脸都是央求:“姑姑梳妆手艺好,求姑姑再出一回手。今儿殿下与诸皇子还要伴驾去温泉,不能被瞧出来……”   猫儿讥诮道:“一下水,妆粉全冲掉。你与其求我,不如去求神,让神仙施一回障眼法。”   随喜见她竟然是个硬骨头,只得再说了声:“五福……”   猫儿烦躁的一挥手:“化!”   *――*――*   山道崎岖。   浩浩人马绵延一里地,缓缓往栖梧山腹地而去。   皇帝彰显着文武双全的才能,跨坐在高马上,亲自带队前行。   各位重臣与皇子紧随其后。   最后是浩浩侍卫环簇而行。   杂役队伍早已前行一步,前往温泉池做迎驾的准备工作。   众人皆骑马而行,只有一位废物皇子因着腚痛不能骑马,赖在了马车里。   马车宽敞,顶上和底板,能藏两个暗卫。车厢里能容得下一位躺着的皇子,一位太监,还有一位不能露脸的神婆宫娥。   作为站在萧定晔背后的女人,猫儿自己先改了装。   此时她不再是胡猫儿,她是萧定晔的随侍宫娥。   杏眼改成凤眼,双刀眉改成远山眉,鼻梁化低,唇角拉长。面目平淡,除了清秀,没有特别的记忆点。等到了目的地,再将吊着的膀子放下,她便全然是另一个人。   她要伪装的不仅仅是她自己,还有萧定晔被伤了的胸腹。   坚硬紧致的腰腹上是极大一处箭伤,箭杆和箭头早已取出,伤处被缝了针,再薄薄包了两层纱布。   纱布外面,生鸡蛋外层薄膜,层层叠叠贴了十几层,将纱布褶皱遮掩。   猫儿先将鸡蛋薄膜处打上粉底,边沿顺滑过度,以同腹部本色衔接自然。   再将粉底扩大到整个胸腔。   最后用最深色粉底混合一点点墨粉,将他的胸肌和八块腹肌完整描绘一回。   她如此画完,打量过整体效果,吁了口气,向萧定晔一伸手:“解药。”   萧定晔艰难睁眼,先看向随喜。见随喜点了点头,他方从薄被下伸出手。   手掌里是一枚黑色小丸。   猫儿忙忙取过,将将要往嘴里丢,却又住了动作,狐疑道:“这么干脆?这不像你的性子。”   他嘴角缓缓一勾,声音喑哑:“你吃过若不信,可像昨晚一般,向我口度毒药。”   她一滞,冷哼一声:“想的美。”都是要死的人,还想着占她便宜。   她将药丸丢进嘴里咽下,恶狠狠道:“即便不是解药,大不了一死。有你这个废物皇子给姑奶奶陪葬,姑奶奶不亏!” 第54章 搓澡工   黄昏,温泉别苑。   厢房外,院中红泥小炉上坐着药锅,小太监拼了命的扇动蒲扇,以求快些将汤药煎好。   厢房里,床帐内并不只有萧定晔一人。   懂医术的暗卫摸过脉,向萧定晔谏言:“殿下伤势过重,今晚最好莫去泡汤。”   躺在榻上的萧定晔面上俱是汗,早已将猫儿此前上的妆冲洗的脱落无几。   他摇摇头,并不说话,一旁的随喜替主子叹道:“昨儿除了殿下,旁的皇子俱在泰王眼皮子底下。泰王昨夜没捉住人,已然开始怀疑殿下,我等行动只能更谨慎,半点纰漏都不能出。”   那暗卫转头往猫儿方向努努下巴:“那祸害怎么办?她要是露了马脚……”   几人俱转过头,透过床帐,瞧向盘腿坐在椅上的猫儿。   这位祸害此时正啃着一只苹果吃的汁水四射,刻意装扮的平常五官,半分没有讨喜处。   几人瞧着她的模样,面上均露出厌嫌神色。   过了不多时,房顶上瓦片一响,跳下一位暗卫,径直窜进了床帐里,悄声汇报着最新得来的消息:   “李大人家的长女李巾眉果然随父来了别苑,泰王已开始布局。殿下,我们要不要抢先动手?”   萧定晔全身滚烫,耳中听得这消息,心中迷迷糊糊想着,三哥果然对兵部势力势在必得。   如今众位要臣和父皇都在别苑,若三哥和李小姐有了什么,便是那李小姐心中不愿,李家为了保贞洁,也得同意这门亲事。   届时父皇顺水推舟来个赐婚,真是面子里子都保住了。   三哥真是打的好主意,若不是他执意要伴驾随君,自己也不会冒险跟来。就是要看看三哥搞什么幺蛾子。   他微微摇头,正要说话,厢房外忽然传来说话声:   “哟,三弟房里又熬药了,这腚上的伤也好的差不离,耳根子的伤就那么大点。难道他另一只耳朵又被咬了?”这是大皇子的声音。   熬药的小太监赔笑道:   “不是为五殿下熬药,是殿下身边的随喜公公。今儿好端端的,他竟被瓷盆砸破了头。   旁人都说,是他帮着主子捉弄那神婆姑姑给老虎镇魂,被阎罗王反噬,得了现世报。”   大皇子淫邪一笑,道:“有理有理,有道理的很。那神婆可跟来了?她若落到本王手里,治她的法子多的是。”   小太监一笑:“谁知道呢……”   说话声一停,大皇子纡尊降贵亲自掀开帘子,从外探了脑袋进来问:“五弟,还不走,正是第一池水,几位哥哥让给你呢。”   萧定晔立刻从床帐里探出头,懒懒道:“坐了一天的马车,腰累,歇一歇再说。大哥先去。”   大皇子叹息着:“我们骑了一天马都没喊腰累,你坐了一天马车喊腰累,你那是什么腰子……”   提到“腰子”,他揶揄道:“听说昨晚上你折腾了半宿,连你三哥中途打扰都没降低你兴致,果然是后生可畏啊。”   萧定晔应付的呵呵两声,打了个哈欠道:“大哥先走,我再打个盹,就来。”   大皇子听罢,自行去了。   厢房里,众人急忙忙开始做送萧定晔前去汤池的准备工作。   猫儿等萧定晔喝过汤药,为他补过妆,又坐回椅上,再拿了只苹果咔嚓咔嚓,只等着萧定晔离去,就大睡一觉。   萧定晔听着她的咔嚓声,向随喜瞟过一眼。   随喜明了,站去了椅边,面上含笑同她道:“听说五福……”   *――*――*   汤池雾气氤氲。   猫儿身穿一套贴身搓澡服,混杂在一排搓澡宫娥中间,内心里多少有些唏嘘。   她这位实打实的彩妆设计师,如何由身为阎罗王妹子的猫妖混到了搓澡工的地步,只能归因于世事无常。   此时她伤着的那只臂小心翼翼的垂在腿旁,另一只手上搭了条巾子。即便巾子下面掩藏着用油纸包好的口红和粉底,以备不时之需,也并没有带给她身在主场的感觉。   站在她身畔的同僚是位热心的姑娘。   趁着诸位皇子还未至,姑娘低声教导她职业素养:“怎么能愁眉苦脸呢?这般好的差使,该笑,要笑的令人如沐春风。”   猫儿无精打采道:“这差使好在何处?给旁人搓泥垢,哪里好了?”   姑娘震惊的看着猫儿:“你是新来的?竟然憨憨傻傻却这般好运。给皇子搓澡,一不小心就一步登天,哪里不好了?”   她见猫儿还是拐不过弯,只能将话说的更明显些:“肌肤相亲,搂搂抱抱,温温存存……”   猫儿顿时了悟。   会所,这实则就是会所啊。   皇子们来泡个温泉,顺便活动一下筋骨,临走时,再带姐儿出台……   她内心一阵瑟瑟,姑娘的目光在她面上转上一圈,说了句让她放心的话:“可惜了,你这姿色……只怕有些不易。”   猫儿的乔装姿色只是平平,但是站在卯足了劲准备一展风姿的搓澡姑娘堆里,就显得有些丑。   姑娘叹息过,出于同情,又热心指点了她一句:“好在你身段不赖。等哪位皇子挑中你,你就贴着他近一点。这里雾气这般大,便是你们在池子里当场……动作隐秘些,只怕一时半会也不招人眼。”   猫儿对姑娘佩服的五体投地,不由夸赞道:“姐姐经验足。”   那姑娘却立时黑了脸:“你才经验足,你全家都经验足。我还是姑娘身子,清白着呢!”气呼呼再不理她。   略略再等了一会,便有皇子前来。   别苑别苑,自然是休闲场所。   诸位皇子平日不论多么端方,到了别苑会所,自然是想放下日常的面具,显露最原始的本色。   很快,猫儿周遭几位姿色出众的搓澡女工便被皇子们一一选走。   姑娘们在一旁侍候着皇子们宽了衣,只留下亵裤,双双进了离温泉水源最近的一座大池子里。   猫儿一边为逃脱狼爪而庆幸,一边已垫脚抬头往屏风外瞧。   此时此景下,便是她再巴不得萧老五去死,也希望他赶快露面将她认领走。   她的祈盼发出去后,收到音信的却是大皇子。   大皇子大腹便便,瞧着奔四,实则二五,将将拐过屏风,就先松了衣襟,将臃肿皮肉现在人前。   他往余下的几位姑娘面前一站,色眯眯的目光向几人梭巡过,最后一摸下巴,肿泡眼定在了猫儿身上。   “嘿嘿,脸不怎样,身段倒不赖。本王就是喜欢这实用的。”他往前一步,一把搂住了猫儿腰肢。   ------题外话------   PK消息下来了,在大家全力支持下,这一回2P终于过了。上本书就扑在2P上,这本书过了2P,十分欣慰。感谢大家的支持。我下去要好好存文,争取上架后能天天更多一点。   鞠躬。抹泪。 第55章 池中伪装   狼爪伸来,猫儿心下大惊,双脚却不由自主往外一挪,一只脚立刻绊在大皇子脚面上,整个人往后倒去。   她将将摆脱大皇子的手,身子便重重靠在一人身上,耳边登时传来极轻微的抽气声。   她转头一瞧,心下一喜,腰上又多了另外一只手。   那只手烫的惊人,便是隔着一层衣裳,也已十分灼热。   萧定晔将她箍在臂弯,啧啧嫌弃道:“矮子里拔高个,就她了,眼睛一闭,灯一熄,都一样。”   大皇子便有些可惜,同萧定晔交涉道:“你腰子可还行?年轻人还是要有节制。大哥替你受累……”   他的手再往前一伸,萧定晔已带着猫儿往边上一闪,笑嘻嘻道:“三哥可在那边,他要是瞧见你同旁的女子亲热,回宫探淑妃时,若是在莫愁姑娘跟前说漏了嘴……”   大皇子烦恼的一挥手:“哎呀行了,就她一个宫娥,还能掐住我七寸?”话虽如此说,却也失了来争猫儿的兴致,随意点了个搓澡宫娥,带去宽衣入池。   猫儿立时松了口气,而搭在她腰上的那只手却越加用力,仿佛要将他整个身子都吊于其上。   她带着他缓缓往宽衣处而去,沿途经过汤池时,她不由向身畔人望去。   气色虽伪装的好,眼神却极尽虚弱。   如若她带着他继续前行,往更下面的汤池而去,再将他推到池子里去。就凭他现下的体力,只怕立时就要沉了底。   然后她再洗一把脸,将面上伪装抹去,堂而皇之的溜出去,根本不会有人怀疑到她身上。   反正她解药也吃了,又未在事发现场,等随喜事后问起,她就说她被水冲泡露了真脸,被五皇子赶了出去。如此,她既能不受萧定晔钳制,还能保得五福。   她身边的人似是知道她在想什么,只到了宽衣处便住了足,将脑袋抵在她肩上,极轻微的道:“莫耍花招,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希望你明白。”   两人这般拉拉扯扯间,前面的汤池里已有皇子催促:“五弟,快些来泡。大哥动作快,等汤池水浑浊了,我们可就要遭殃。”   众人一阵浪笑,猫儿再不能做小动作,只得站停,先将他外袍与长裤解去,留下底裤,瞧见他腹部的伤处虽伪装的好,在水雾中露不出明显破绽。然而若下了水……   她再往他腰间绑了条巾子,趁机道:“今日事成,你不能再用五福威胁我。”   萧定晔只微微抬了抬眼,并不答话。   她着急,一只手立刻按在他伤口处,强硬道:“兔子被惹急还咬人,你把我逼上死路,对你有何好处?”   他从她肩上抬起头,只冷冷“嗯”了一声,面上重又恢复了吊儿郎当的模样,拥着她往汤池而去。   池水略烫。   水雾将众人的面目神情恰到好处的隐藏,却藏不住这一池水的春情。   猫儿终于理解,为何皇帝外出围猎,还要专程来一趟温泉别苑。   人和人之间的隔阂伪装,平日多由衣裳发挥作用。现下众人皆坦诚相对,雾气为彼此保留了体面,却又暴露出一些平日看不到的信息。   果然是个君臣交心的好法子。   此时五位皇子泡在同一个池子里,说着男人之间的话,分享着兄弟手足情谊。和谐的仿似同一个娘生。   等过了这最初的体面,众人或闭目享受着宫娥轻重适度的搓洗按摩,或已拥着宫娥说起了滥情话,渐渐露了丑态。   猫儿手持巾子,一边往萧定晔身上擦拭,一边想着他方才给她的回答。   他只是“嗯”了一声,这个嗯字根本就没有表达出太多信息。是说他自此再不威胁她呢?还是说他自此再不用五福威胁她,用另一个人来威胁她?   她见旁人的注意力皆放在搓澡宫娥身上,不由靠过去,面上挤出些笑脸,装作同萧定晔调情的模样,附在他耳畔悄声道:   “我们虽地位不同,可也算同龄人,彼此沟通没代沟,说什么就是什么,用不着打机锋。我就是个小宫娥,闹不出乱子,你就当我是个屁,将我放了,与你与我都好。”   他原本做出悠闲之色靠在池沿上,瞧见她的笑脸,立刻顺水推舟,将双臂一伸就圈住了她颈子,仿似猴急等不得的模样。   立刻有旁的皇子揶揄他:“我原本担心大哥弄脏了池子,未想到极可能是你。你多少留些体面,传出去话,父皇又打你板子。”   笑话完他,话头又放在了猫儿的身段上,竟越说越不像话。   他身子忽的一转,将猫儿转去池沿,用自己的身子挡着她,做出一副护犊子的模样,引得旁的皇子又是一阵调笑。   他此时却在她耳边悄声道:“悄悄看泰王,他什么表情?”   猫儿不由向萧正望过去。   他是场上唯一一个没有抱宫娥的皇子,只含笑听着几位皇子胡言乱语,并不搭话,偶尔伸手端一盏番邦进贡的葡萄酒浅酌,目光迷离,仿佛谁都没看,又仿佛将众相尽收眼底。   猫儿悄声道:“正人君子的表情。”   他默了一默,道:“看他手,他右手什么动作?”   她略略扶着他腰定住身子,将下巴架在他肩膀上,眯着眼瞧去。   雾气氤氲下,萧正右手架在池沿上,两根手指无意识的相弹,再要细看,却无论如何看不清楚。   她悄悄道:“右手指尖上仿似捏了个什么东西,手指不停弹动……哒哒,哒哒哒,极有节奏。”   他立刻明白三哥是在向外传讯,心中一急,脑袋被池水蒸的越渐迷糊,身子在水中已有些晃荡。   猫儿下意识往他腹间伤处望去,池水碧绿,根本看不透池水。   她一只手缓缓下移,落到他腹上摸了一把,握紧手心。待到了水面上,伸开手掌,心里倏地一紧。   血,血丝只在手掌中待了一息,便被池水一冲而散。   猫儿看着他的脸。   妆容斑驳,在水蒸汽的作用下,他面上妆粉已脱落近六成,原本的好气色荡然无存。只有口红,因为里面含了蜂蜡和生油,还有些许色彩残存在唇上,反倒映衬的他的面色更苍白。   她脑中立时想起随喜的话:“这一趟出来,大家都在同一条船上,一损俱损。殿下若露了马脚,第一个遭殃的就是你。”   她试图在水下拧开粉底盖、蘸取粉底趁人不备为他遮掩面色。然而温泉水滑腻,她竟一点都打不开粉底盖。   她一急,立刻紧紧贴着他身子,试图压住他腹间伤口,降低出血的速度。   她能感到他已没有一丝儿力气。   他将所有的伪装都聚集在他的双臂上,用紧紧搂着她的方式,试图不倒进池水里。   然而所有的努力都是徒劳,大皇子的一声惊咦打破了她与他最后一点奢望。   “咦,池水怎么变红了?” 第56章 圣旨   话语声骤停,周围静的只有哗啦啦的水声。   所有人都望着水池,望着这池里绿中带了些细微红色的泉水。   猫儿立刻汗如浆出,看向萧定晔,祈求他能想个法子。   然而他面色已不比死人好看多少,眼神迷茫的看着猫儿,仿佛完全不知眼前人是谁。   大皇子又重复了一回:“是谁伤了?谁?”   几位皇子皆你看我,我看你,最后聚焦到背人而立的萧定晔身上。   猫儿一咬牙。死就死了。   她“啊”的惊叫一声。   萧定晔随着她的惊叫,竭力睁了眼,便看见近在咫尺的少女吱吱呜呜慌乱道:“奴婢……奴婢……来了葵水……”   一瞬间,除了萧定晔和猫儿,所有人就像商量好的一般,一边大呼“倒霉”,齐齐往池沿上蹦Q上去,跑向最远的小汤池。紧接着又听宫娥提醒:“这几池水实则是相通的……”   又是一阵跑动声。   几息后,硕大温泉场,只余猫儿和萧定晔两人。   民间有云,女子葵水,不洁,兼带来灾祸。   *――*――*   深夜,厢房门窗关的严实,仅留了一盏灯烛在柜上。   光线昏暗,飘忽,似黑白无常锁魂夜。   床榻边,无数暗卫聚集其中,一边为处理萧定晔伤口的暗卫打下手,一边向强自保持清醒的主子汇报着最新消息:   “李小姐无碍,我等赶去时,欲掳劫她的人刚刚到。他们不敢打草惊蛇,见有人来,立刻撤退,没有交手。”   萧定晔半眯着眼点了点头,再未说一句话。   待萧定晔的伤口处理完毕,暗卫蹙眉道:“殿下的伤这般凶险,只怕藏不住了。殿下请三思,定要卧床医治。”   萧定晔固执的不说话,随喜无法,只得将多余的暗卫打发走,房中只余两三人守夜。   随喜瞧着萧定晔蹙着眉的模样,悄声劝慰道:“现下唯有殿下的身子是大事,旁的事殿下莫操心,先睡一觉,明儿多少要好些。”   萧定晔却并不睡,只用力睁眼,往床角望去。   毫无奴婢自觉性的胡猫儿,自化身为不顾葵水坚持出台的励志姐儿,扶着萧定晔一路回来,喊了声“吓死我了”,便扑通往床角一趴,再未挪过窝。   等到此时,这位姑娘已如狸猫一般打起了小呼噜。   随喜以为萧定晔嫌猫儿呼噜吵人,立刻上前一把推醒她,低声叱道:“天底下就你最没心没肺,哪里都能睡着……”   猫儿睁着眼迷糊半天,喃喃道:“死太监,我让我阿哥打你!”   她倒头欲再睡,又磨磨蹭蹭抬头,摸索着匍匐过来,一把将萧定晔颈子下的枕头抢去,抱在怀里睡去了。   随喜恨的牙痒痒,忙忙为自家主子拿去另外一个枕头,正要转身将猫儿拎起来丢去地上,萧定晔一摆手,极为艰难道:“留着她……万一三哥派人打探……”   随喜明了,只得任由猫儿躺在萧定晔身侧,欢快自在的打着呼噜。   几人再低声商量了一会,随喜方出了厢房,自去安排余下之事。   这一夜,注定不是个太平夜晚。   先是房顶上来了几声极轻微的踩瓦声,有人掀开瓦片,瞧见厢房床榻上果然睡着一男一女相拥而眠,方返回向自家主子禀报消息。   再是到了四更时分,五殿下所住的厢房却起了火。   救火的水龙队急吼吼前来时,却已慢了一步。   此座院子的住客,皇帝最喜欢的五皇子,因着跑的慢,被烧垮了的围墙压倒。头脸胸肌皆安然,只有腹部被木头茬子插中,来了个白棒子进,红棒子出。   他老爹闻讯着急赶来,原本心疼的不得了。   在龙颜大怒责怪奴才护主不力的同时,皇帝听闻起火的原因竟然是:他这位爱子睡完一位宫娥后又嫌弃别人来了葵水,于运势有碍,遂半夜起来点火胡乱施法驱邪,一时不慎引燃了整座院子……   年方四旬的儒雅俊美皇帝登时被气老了五岁,扶着心口喊出一句“孽障”,流下伤心老父亲的眼泪,踉跄着脚步去了。   好在有五皇子的几位兄长张罗着寻太医、搬离房舍。等全然安置下来,方忍笑同萧定晔道:   “我等离了池子就回去沐浴更衣、烧香拜佛,你倒是能忍到睡完后才做法……可见阵仗大了没用,时机才最重要。”   萧定晔有气无力道:“都怪大哥,昨夜若是大哥再坚持一把,那宫女儿就到不了我手上……可真是害死了我。”   他哼哼唧唧同随喜道:“找见那宫女儿没?连带的本王这般倒霉,打杀了她。”   随喜为难道:“厢房起火时,那宫女儿趁乱逃了。奴才打发人去问,那宫女儿知道自己闯了祸,竟不敢露头承认。她长的太过平常,奴才等皆记不清长相……”   萧定晔不甘心,转头看向几位兄长:“你们谁记得那祸害长什么模样?”   几位皇子皆摇头,唯有大皇子出了个主意:“那宫女长相平常,身段不错,你去让她们除去外衫,自然能寻见。”   萧定晔却气的咳嗽两声,抱着腹部哀嚎许久,方道:“别说了,昨儿解了衣裳我才瞧清,那宫女端的可恶,竟在身前吊了两只碗……”   众人笑的发抖,笑罢方问:“她骗你,你竟不嫌弃?”   萧定晔长叹一声:“总比……总比没有的强……”   几位皇子笑的前仰后合,最后勉强拿出兄长的风范,装腔作势行了一番作风教诲,方各自去了。   过了不多时,大晏皇帝发下了圣旨,令萧定晔的处境雪上加霜。   那圣旨大意是,命萧定晔伤愈后便往京郊大营报到,从最底层兵卒做起。   为了显示他严父的良苦用心,这圣旨还往各皇子处送去一份手抄本,其下紧跟着皇帝的谆谆交代:“万万不能私下里去接济老五,如若有违圣旨,严惩不怠。”   整个温泉别苑皆为萧定晔掬一把同情泪时,萧老五及麾下人反倒惊喜的松了口气。   歪打正着,萧定晔长久以来想以被迫的方式进入军营的目的,竟然这般歪打正着的实现了。   随喜终于用另外一种角度重新审视了猫儿。   他再次向萧定晔谏言:“奴才细细想了一回,这胡猫儿说起来带累殿下,可凡事经她一掺和,竟然都有了收获。她竟算不上祸害,反倒是个福星。”   他决定英勇献身:“殿下收不收她?殿下若有所顾虑,奴才便收了她,对外挂个对食的名头,好让殿下用的顺手。”   萧定晔一蹙眉,四下里瞧了瞧:“她人呢?”   随喜一个怔忪,拍了拍脑袋:“哎哟,还在箱子里藏着没放出来……”   ------题外话------   好吧,昨天断了个章,竟然被你们都猜出来水池染血如何蒙混过关。你们真真厉害。我吐了一回血。 第57章 收,或是不收?   大木箱被缓缓打开,亮光透了进去,随喜满脸堆笑的探进脑袋,向被关的尚有些迷糊的胡猫儿送上最诚挚的肯定:   “姑姑,咱俩对食,你看成吗?”   “啪”的一声,一只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精准的踹到他面上。   他捂着鼻子,一个屁墩倒仰了下去。   龙精虎猛的少女刷的坐起身,恶狠狠骂道:“做你娘的春秋大梦!”   独处带来思考。   猫儿被藏在大木箱里避开人眼时,便被自己的蠢深深折服。   她一个彩妆研发设计师,即便逃宫未成被捉去了猎场,如果她将自己隐藏的好,也断没有后来在搓澡池子里当细作的狗屁事。   可见她没有将妆品的核心精神参透。   妆品是用来做什么的?自然是修饰、伪装。   何以她都能知道伪装脸,却不知道伪装心?   若随喜用五福来威胁她,她表现的无动于衷,她定不会被威逼跟去温泉池,不会被威逼当了回搓澡工,不会在汤池里和萧老五搂搂抱抱……   说到底,还是她道行太浅,被人捏了软肋,牵着鼻子走。   她从箱子里跳出去的第一件事,就是先跑去萧定晔榻边,面无表情道:   “你去杀五福吧,最好五马分尸、千刀万剐、挫骨扬灰,怎么狠毒怎么来。我同他半路的交情,不可能护他一辈子。   你使人杀了他,杀孽造在你头上,那时我阿哥就能插手,你等着被拘魂下油锅吧。”   她说了这一番话,自觉并不能表达出“伪装”的全部含义,又续道:   “同理,春杏、秋兰、明珠她们,都与我无干。珍珠、花瓣、蜂蜡,我也不稀罕。这世上没有任何事能威胁到我,你死了心吧。”   萧定晔于高热中慢腾腾睁了眼皮,看着眼前的少女。   她一身浩然正气,英姿飒飒站在他榻边,面上妆容早已褪去,显露的是她原本的面容。   他此时这般昏着脑袋看去,倒觉得她,姿色确然不赖。   昨儿她在汤池中贴着他站着的时候,他那时脑袋昏沉,让她帮着他观察三哥,当时有个念头一闪而过。   姿色绝佳,身段窈窕,脑瓜灵活,有急智,还有一手的乔装技能……真是个当细作的好苗子,若放进青楼里当个眼线,倒是极合用。   可惜她在宫里亮了相,还是三哥提前物色好要放在父皇榻边的人……   若按随喜的建议,他收了她,将她放到他身边,也不是不成。   一来断了三哥的阴谋,二来日后带出带进也容易些。   可要收也不是现下。   等他伤好后名正言顺进了兵部,再有些许军功,他能明面上和三哥抗衡时,他才能将她收进麾下。   在此之前,他连他自己都护不住,更何况旁的人。   算了,还是不收。神婆该独立站在神权一方,如若归附了皇家,反倒让世人怀疑他的用心。   且先不论他收不收她,只现下她这性子……   他的手捏紧,从被褥下伸个拳头出去。   她倏地后退一步,瞪大了双眼:“你想打我?我救了你,你还想打我?”   话毕,她又一步上前,再次恢复了无欲无所求的模样:“打吧,无所谓,这世上万事于我,根本都是无所谓的事。”   他看着她那一张刻意装出的冷漠脸,不由的勾了唇,手掌缓缓伸开。   她探了脑袋看去。   小黑丸,黄豆大的小黑丸。   她很熟悉,曾经吃进嘴里过。   毒药和解药,都做的很俱亲和力,都是酸酸甜甜的味道。   她乜斜着他,面上有扳回一城的得意:“怎地?解药我已吃过,你现下再来诱惑我,根本没用。”   他声音喑哑,一字一字她却听的清清。他说:“短期解药,只顶的到几日,不能彻底断根。”   她的脸色遽然大变,恨不得一脚踹到他腹上。目光重新盯上那药丸。   伪装?不伪装?   若是拒绝,她真的毒发,全身腐烂而死怎么办?   若是吃解药,他又捏住了她的七寸,日后就要一直被他玩弄于鼓掌之中。   脑中有两个小人开始打架,她再看了看那药丸,强忍着闭眼扭头:“无欲则刚,姑奶奶有阿哥撑腰,根本不会怕。”   “哦?”他缓缓道:“真不要,这可是本王带在身上的最后一颗。再等回营地,只怕还有七八日。到那时,你的脸,你的身子,就会长满疮……”   她的身子开始抖,心中的小人坚毅劝阻她:“坚持,他是吓唬你的,他还有用上你的时候。”   她的头扭的更开,仿佛在说服自己一般强调道:“我不要,我连命都可以不要,下辈子会更好。”   “哦?”他嘴角再往上一提,双目不放过她面上一丝儿表情,喃喃道:“如此,只能便宜我了……”说话间,他的手慢慢抬起,要往他自己嘴边送去。   她心里再一慌。   她心里的另一个小人急急劝她:“傻子,性命可以不要,皮相可不成。你莫忘了你是个做脂粉卖脂粉的,脸上长了疮,买卖还如何做?”   她倏地惊醒,扭头一瞧,那颗小黑丸正正滚进了他唇角,只一个闪身便不见了踪迹。   她再也顾忌不得,探出颈子,正正往他唇上压去……   时间仿似只过了一息。   又仿似过了许久。   久到门口躺倒的随喜怔怔起身,脚底下无章法的移动,撞倒了一个小杌子。   那响声不啻于闷雷一般,猫儿豁的起身,捂着唇怔忪看着萧定晔,结结巴巴道:“你……你竟然……”   她和他的唇中较量,为何同以前不一样?   他原本苍白的唇红的耀眼,如同他熠熠生辉的眸子。   他却做出一丝受了轻薄的模样,低声道:“是你先主动的……你明明可以用手,为何要用嘴?”   她再次被雷劈中。   她低头看着她的手,是自由的,没有被人压制。她完全可以用她的手从他口中抠出解药,为何要用嘴?为何要用嘴!!   她险些要晕过去,只拉着床帐稳着身子,维护着她最后的尊严:“你莫以为占了我便宜。我可没洁牙漱口!”恶心死你!   他的声音带了一丝儿狡黠,缓缓张口:“本王也是。”   呕……猫儿再也忍不住,连声呸呸呸呸呸呸,冲出了厢房。   当院里传来哗啦啦的漱口声时,有个念头再次在他心里一闪而过:“收了她,是不是更方便查出她的身份?”   ------题外话------   好了,这一章可以各种想象。人虚弱的时候,容易心志不坚定。 第58章 三寸   猫儿流连在外的时候,方想起她今日未乔装。   紧接着她便被自己的奴才相给恶心到。   她是受害者,他是她的仇敌,她怎能还站在他那头,担心她被人看到了脸,令他受了怀疑?   别苑里秋景宜人,天高云淡。这般的天气就该用来游园。   她从一棵树下慢慢逛到了另一棵树下,树上有声音传来:“胡姑姑,快回去,你不能露脸。”   她初始被惊了好大一跳。   等遇见的多了,便司空见惯。   她手里摘了好大一捧深红、浅红、玫红、紫红的鲜花,一边往下揪着花瓣,一边懒洋洋回道:“我为何不能露脸?你的脸装在裤子里,我的可不是。”   树上的暗卫平时是个沉默寡言的,被她噎的说不出话来。   待他喘过一口气,已失了再劝她的机会。   小道上行来第二个人。   一位俊俏小郎君踱着方步一路过来,站在猫儿身畔,瞧着她不停歇的辣手摧花,终于忍不住呵斥出声:   “好好的花儿长在园子里,你纵是摘下来要赏花,也断没有将花瓣也揪下来的的道理。你是别苑哪处的宫娥,本姑娘倒是要不辞辛劳,告上你一回。”   临近午间的日头有些刺眼,猫儿在鼻梁上搭了个凉棚,抬头眯着眼一瞧。   小郎君立刻疑惑的看着她:“本姑娘此前可是见过你?”   猫儿的目光在她的小脸上梭巡一圈,懒洋洋道:   “眉毛太细,显得女里女气;又画的太浓,有些刻板,和随喜有一拼。   嘴唇本色偏红,更像女子。该用粉底先盖住本色,再淡淡抹一层深色偏紫的口红。   面色过白且死板,不够有男儿气。”   她的目光再往李巾眉身段上一瞧,指出了最关键处:“小笼包规模虽不怎样,可也应该缠一缠。”   最后她下了专业结论:“失败,失败的女扮男装。”   李巾眉面上疑虑更甚。   猫儿给了她答复:“没错,我就是曾救过你的阎罗王妹子,胡大仙。你现在可以开始报恩了。”   李巾眉闻言,再使劲盯她一眼,立刻单手叉腰,纤纤玉指险些指在她面上:“你……你纵然有神力,也不该染指五殿下。你可知……我……他……”   这不像是要报恩的模样啊?猫儿听着她的话,忽然想起方才的那个吻……她心里骂了一声娘。   瞧这李巾眉的架势,定是从何处听来了她对萧定晔“动口不动手”的风声。   再想一想这个“巾帼不让须眉”的名字,只怕李巾眉此番来是要打她这个“小三”,同时将心上人夺回去。   她立刻跳开一步,讪讪道:“我……我瞧不上萧老五……”   李巾眉全然不信猫儿的话。   她细眉一挑,抓起一把花瓣威胁道:“你为何瞧不上五殿下?说实话,否则,莫怪本小姐毒辣,让你一片好瓣子都留不下。”   哇,这理由简直不要太多。猫儿立刻滔滔不绝、如数家珍:“脾气臭,口臭,脸臭,名声臭……你觉得够不够?”   李巾眉显然觉得还不够,不够让女子拒绝一位皮相好的尊贵皇子。   猫儿对眼前这位小姐的眼光佩服的不是一星半点。   她提出了条件:“你若不找我要回珍珠,我就告诉你一桩隐秘事。”   李巾眉立刻做出关心的模样,凑过去催促:“不要珍珠,等回了京,倒找你十两银子。快说,还有何隐秘事?”   猫儿刚要说,抬头看看树梢,又止了话头,向她使了个眼色,两人便装腔作势抱着花枝、花瓣散起了步,一直走到远处,猫儿方做出悲哀神色,道:“昨儿夜里起了大火你可知?”   李巾眉立刻点头:“知道,是五殿下的院子里起火……”   她忧愁道:“听说他被墙压伤了身子,本姑娘女扮男装,正是要偷偷去探病。”   猫儿做出遗憾色,道:“我要说的正是此事,你可知他受伤的是何处?”   李巾眉立刻紧张道:“可是脸?他若伤了脸,不知多少姑娘要心碎。”   猫儿摇头做沉痛状:“不是脸,比脸要严重一万倍。”   那是何处?李巾眉担忧的等着猫儿。   猫儿哀叹一声,眼睛往底下瞟了瞟,悄声道:“脐下三寸。”   李巾眉只怔忪了一刻,立刻满面通红,双眼又含了些泪光,怔怔道:“那里……怎么能受伤,千不该、万不该,不该那里受伤。今后如何……”   她转头看着猫儿,确认道:“你怎会知道是那里?你亲眼看见过?”   猫儿一摊手:“我阿哥是阎罗王,我身边一直有两个小鬼,我什么事会不知?不信你亲自去问。”   李巾眉见她不似作伪,怔怔坐在花台上不发一言。   猫儿这般似是而非的诱导,令李巾眉有了误解。可同为女子,猫儿又觉着能搭救一把李巾眉的姻缘,也是一件大善事。   她为了能让这位小姐不那般遗憾,悄声道:“其他皇子都知道,他昨儿还带了位宫娥回院里……”   此时远处行来位男子,挥手唤着李思眉。   思眉忙忙一抹泪,同猫儿相约:“我阿哥寻我用饭,先走一步。今夜戌时一刻,你我去泡汤池,在池子里多聊聊。”她往边上一指,两人所站的正是女眷汤池门外。   话毕,她又重复了一回“一定要来”,方急忙忙同那男子去了。   猫儿再揪了一会花瓣,将所有花瓣用衣襟包起,要往回而去,一旁岔路上却出来一行人。   那一行人簇拥着中间一位头戴玉冠之人,缓缓到了跪地行礼的猫儿身畔,再不前行。   泰王的声音洪厚朗润,听起来令人如沐春风:“胡姑娘?你竟来了别苑?”   *――*――*   五皇子院里,随喜急急进了厢房,面上神情十分凝重。   他的手往萧定晔面前一伸,悄声道:“殿下,快看这玉佩。”   在他掌心里,一块翠色欲滴的玉佩上,浮雕着一只凤凰。凤凰脑袋上长着两只羚羊角,与常见的形象全然不同。   萧定晔立时抬起上半身,忍着腹中疼痛,急切道:“何处来的?”   随喜摇摇头:“奴才带人去着火的院子清理财物,瞧见地上这只玉佩。看这雕工和图案,分明是坎坦国之物。”   萧定晔忖了忖,低声问道:“还有谁瞧见过?”   随喜忙道:“除了殿下和奴才,旁的人皆不知。”   萧定晔点点头,叮嘱他:“莫让旁人知道。现下开始自查,最近一年哪些暗卫去坎坦及边境,重点查近两年所收的暗卫……”   他闭眼思索半晌,忽的睁眼,问道:“胡猫儿去了何处?” 第59章 敌人的敌人   敌人的敌人,是敌人?还是朋友?   猫儿行在萧正身侧,听着这位皇子十分亲切的讲解别苑修建的历史,整个人如沐春风。   她觉着,萧老五与萧老三不睦,并不代表她的立场。   她心里一直以来蠢蠢欲动的想法开始萌芽。   倒向萧三,打击萧五,以图自救。   最起码,眼前这位皇子可对她彬彬有礼,从未流露出要占她便宜、逼迫她的心思。   星星之火在她心中燎原时,萧正已讲完别苑历史,正含笑道:“胡姑娘虽然是奉旨随驾,却也不可因公而错过别苑之美。若不嫌弃,本王暂居的院落旁有一处空着的小院,风景优美,花卉极多,十分适合姑娘。”   猫儿觉着泰王简直太过贴心。   她立刻点头应下,心中的自救的心思越来越强烈,不由倾身过去,悄声道:“奴婢知道……”   萧正眸子一颤,待要细听,远处却匆匆忙忙跑来个太监,那太监瞧见猫儿,登时喜出望外,扑腾一声过来跪在猫儿身前咚咚磕了几个头,泪眼汪汪道:   “仙姑,你在便好了。我家殿下今儿遭了难,如今正迷糊着,求仙姑过去坐镇,以保殿下平安。”   猫儿瞧着随喜的戏路如此行云流水,毫无表演痕迹,佩服的险些要跪地拜师。   只是,作为萧老五的资深狗腿子,让随喜瞧见她和泰王在一处……   她脑中想起萧老五嘴角一提那满是杀机的神情,立时往萧正身后一躲,只探出个脑袋,谦虚道:   “上回替皇后娘娘镇魂,正好天界仙君下地府同我阿哥叙旧,有了助力,才成功唤醒娘娘。   如今天界仙君不在,凭我阿哥的道行,替老虎、狮子、凡人镇魂还凑合,要替皇子镇魂,可就爱莫能助。   要知道,皇子可是龙子,龙子的魂魄,那要天神才能镇得住。”   随喜倏地抬头看她,瞧见她满眼要叛离的模样,立刻开口提醒:“大仙再去试试,此前小的听大仙身边的五福仙童说姑姑端的厉害……”   又用“五福”来威胁她?她面上依然带了笑意,可眼神已冷了下来:   “五福半大小孩懂什么?我与他没多少交情,倒不知他是这般高看我呢。我觉着,与其现下求神拜佛,不若尽快去寻太医方是正道。”   她转头瞧向萧正,笑眯眯道:“王爷觉着可对?”   萧正立刻蹙眉呵斥着随喜:“切莫病急乱投机,快去太医院值房。我安顿了胡姑娘便去瞧五弟。狗奴才若耽搁了五弟的病情,莫怪本王无情。”   随喜已知现下无论如何是带不走猫儿了,只得恨恨瞧她一眼,向泰王磕过头,转身急急去了。   *――*――*   小院里收拾齐备,花卉多样,假山小桥,景色果然曼妙。   猫儿对泰王的印象又好了许多。   她心中一动,立刻开口问道:“王爷可曾听过一种毒药,叫做‘死士丸’?据说用来控制死士,可防背叛。”   泰王眼皮立刻一抬,一瞬不瞬的盯着她,面上做出诚挚的关心:“姑娘怎会知道此毒?莫非,有人逼迫姑娘服食?”   她忙忙摆手否认,道:“奴婢只是听人提起过此毒,心中有些好奇。”   她估摸着,现下萧老五那边该是已知她倒向了萧老三。   如若老五识时务,趁早将终极解药送来给她,她也不插手三五之间的明争暗斗。   如若他还要继续逼迫她,纵然她是蝼蚁一只,也不得不同龙子斗上一斗,努力为自己开拓一条活路。   萧正十分博学,同猫儿谈起了传说中的“死士丸”。   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此毒配方千变万化,解药也随配方的改动而改动。凡是中毒者,只能由施毒者来解毒,旁人贸然出手,极可能加重毒剂,最后不治而亡。   猫儿听得满头冷汗,心中将萧定晔的全家问候了千百遍,越发觉着不到最后一刻不能同他拉爆,得徐徐图之才好。   猫儿观察萧正的同时,萧正也在细细观察她的神色。   此回来别苑虽未带来那奶嬷嬷,不能辨一辨胡猫儿的真身。可如今既然遇上了,倒是不可放过。   不管她是真是假,先让她和父王生米煮成熟饭。等辨认出结果,再考虑杀她还是留她。   总归她已中了“七伤散”,届时这位千娇百媚的猫妖究竟是何种反应,他倒是乐于相见呢。   萧定晔的院子,汤药味从未渐少过。   厢房檐下,煎药的小太监依然忙碌的在煎着药,同时当做耳报神,随时注意有客上门。   东厢里,暗卫报回来的消息成功引得萧定晔发了一通火,又再次被派了出去。   随喜服侍萧定晔喝过药,扶着他重新躺下,他方长叹了口气,喃喃道:“本王是不是对胡猫儿太苛刻,才引得她投奔了三哥?”   随喜沉思半晌,瞥了眼自家主子,斟酌着言辞,小心道:   “各暗卫、奴才,追随主子,或者为了拼前程,或者惧怕主子的身份,或者出于骨子里的忠心。   胡猫儿无欲无所求,又不拿主子当靠山,一阵怕死一阵胆大妄为,不按条理行事……这种性子原本是要好好拘一拘。可她滑不留手,此前还能用五福钳制她,现下也失了效用。   她这般性子,便是泰王得了她,若不杀她,也同样制不住她。”   他觉着得出狠招:“虽然暗卫们报回来的消息,胡猫儿还未向泰王透露过什么。可那糖豆的法子,只怕拖不长。要下真毒药,让她感受一回毒发的滋味。”   *――*――*   晌午过后,黄昏已至。   猫儿按照白日里同李巾眉约定好的,到了女用汤池门口,却见一位宫娥恭敬道:“此处汤池临时混了脏水,现下正值换水,今晚是用不成了。方才来的女眷都去了前面的大汤池呢。”   猫儿探着颈子顺着宫娥所指方向一瞧,远处隐隐有一处巍峨石门,从门里往外正散出腾腾雾气,瞧着果然是另一处更气派的大汤池。   李巾眉今儿来泡汤,定然也是要往那处去的。她先过去,直接在汤池里等人更好。   她谢过宫娥提醒,捧着换洗衣裳,施施然往那处大汤池而去。   宫灯憧憧,将周遭映照的仿似戏台一般。   夜,再一次如约而至。 第60章 心火   白雾腾腾,云天雾地。   整座汤池洞内部,同连绵山峦腹地相连。   行走间扰动雾气,龙头凤颈惊魂一瞥,绝妙非常。   硕大汤池中,没有一个人的声音。   不知早到的女子都去了何处。   猫儿靠在池沿上,享受着泉水的冲洗,渐渐有些昏昏欲睡。   睡梦里,她那不甘寂寞的老娘再次出现。   这回,她老娘化身政治老师,向她分析站队问题:   “你跟着老五好好的,怎地好端端又倒向了老三?老三可是有妻有妾有通房,不适合,一点不适合你。”   猫儿无语道:“我都活不下去了,你还忙着选婿。你到底是不是我亲娘?”   她老娘“啪”的一甩戒尺,叱道:“头可破,血可流,终身大事不可错。女人的婚姻等于第二次投胎,你可得擦亮钛合金狗眼,莫被萧老三蒙蔽了。为娘看来看去,萧老三不及萧老五好。”   猫儿大失所望。   她老娘和她着急的根本不是同一件事。   她出言赶人:“你走吧,让我静一静,想一想怎么对付萧老五。”   老娘赖着不走,终于说了一句有用话:   “老五的暗卫在你面前未蒙脸,你知道什么意思吗?那是要拉你下水的意思。   现下的局面,你不好好想着如何安抚萧老五,你就等着被杀人灭口吧。”   她还要再说,忽的一拍脑袋,连声道:“惨了惨了,为娘竟忘记还有个皇帝……”   便是这时,汤池另一端,忽的哗啦几声水声,仿似有人入了池。继而有个尖细的太监声,十分恭敬询问道:“皇上可要按摩肩颈?”   一个威严且疲惫的声音道:“备些葡萄酒,旁的都不需要。出去吧,朕一人歇一歇。”   朕……   猫儿登时惊出一身冷汗,蜷缩在雾气笼罩的汤池角落,一动不敢动。   然而紧接着她便发现,喵的她靠着的根本就不是角落,是中间,她靠着的是最中间,她略略钻进水里,都能瞧见几丈之外皇帝的影子。   耳边水流哗啦啦,心口是咚咚咚的心跳声。   她战战兢兢的想,万一被皇上发现,她该如何摆脱刺客嫌疑。   此情此景下,要不要扮作搓澡工上前服务?   泉水越来越烫,越来越烫,烫的猫儿心底有些烦躁。   仿佛只有跳出水池,或者找一个人,才能缓解她这种烦躁。   水面上,皇帝自斟了一杯酒,缓缓浅酌。每喝一口,便轻叹一声,好像那些沉重的江山社稷和前朝后宫的烦恼,能在这些叹息中一一缓解。   水面下,猫儿随着这些叹息,内心也跟着叹息了一声。   水池前方那两条腿,严肃古板,仿佛两支冰冰凉的……冰棍?   她觉得她得把冰棍抱一支,再咔嚓一支,才能缓解心火。   她很快付诸了行动。   她整个人从水面上沉了下去,愉快的伸手往前捞了一把。   没捞中。   她往前游了一步,再伸手捞了一把。   近在咫尺的两根冰棍,于水中换了个地方。   她又扑了个空。   腹腔有些气闷,她得起来换口气。   她冲出水面的同时,泉水哗啦,皇帝也跟着站起身,转身去取一个什么东西。   脊背投射在猫儿眼中,她却觉得那是一片热炕。   已经都这般热了,要热炕有什么用。   她再从水面沉下去,直直扑向两根冰棍。   冰棍换了个地方。   再扑。   再换。   她迷迷蒙蒙中觉着,得寻个帮手。   头一低,瞧见身上的巾子。   巾子面积大,一扑过去就先截住冰棍前路让它们躲不开,趁机再一包,立刻上牙口。   好办法,妥妥的。   巾子落在手上,随着她的动作再一次往前冲去……   *――*――*   宫灯全部点亮,梆子声响了一声。   离皇帝专用温泉房不远处的岔路上,零星树子稀稀拉拉站了一地。   每一棵树上都钻着一个暗卫,悄声对着站在树下的萧定晔汇报着最新消息。   “胡猫儿进去了一刻钟,皇上刚进去不久。”   “进水口有人把守,水里已经被下了药。属下不敢打草惊蛇。”   “李小姐已到了汤池,泰王正在半途。”   萧定晔脑袋一阵阵发晕,让他晕的不是他身上的伤。   他现下觉得,今日随喜的建议十分可行。该等胡猫儿脱险后,喂她吃真毒药。   这种人的性子,要么得哄着供着,要么得下重手。除去这两种,只在中间不轻不重的耗着,只怕要将他这位背后黑手给耗死。   他麾下收人,不管背后用了多少手段,明面上一贯是令其主动依附。   然而就胡猫儿这记吃不记打的的性子,手段得再烈一些。   若不是她临时出幺蛾子,他今日所有的人手都能盯在他三哥身上。   他立时下令:“就按方才商议的办。你们都散开,不能留任何人。”   至于胡猫儿……他咬牙切齿道:“等引走父皇,莫给胡猫儿吃解药,让她受着去。”   他一时咬牙一时叹气,手探进衣襟,将伤口重重一按,顿时倒抽一口气。   *――*――*   雾气蒙蒙的汤泉池里,猫儿在水下张开巾子,对着碧绿泉水中影影绰绰的两根冰棍,欢快的往前一冲。   冲不动。   再一冲,还是冲不动。   她恍恍惚惚往回看去,巾子正勾在池边上的一处小龙头上,那龙头能转动,此时正转向她这处,冷冰冰的看着她,仿佛某个人一贯看她的目光。   她在水里恨恨呸了一声,水面上立刻有了人声,瓮声瓮气的在说什么。   她想着,千万不能露头,万一被人发现她要抢冰棍可就完了。   那两根冰棍,只够她一人份,凭空多出来一个竞争对手,她可吃了大亏。   水面上,杨临急急奔到池边,打量着皇帝的神色,蹲身下去,悄声道:“皇上,五殿下他……他正跪在屏风外,想求皇上收回圣旨,莫遣他去军营里。”   皇帝面色绯红,慢慢睁眼,长长叹了口气,将心中澎湃暂且压下去,只蹙眉道:“让他跪着吧,朕不会心软。”   杨临有些为难,刚刚要再补充上一句,外面的内侍已阻拦不住来人。   屏风“啪”的被推倒,萧定晔身后背着一根蟒鞭,一步挨一步,极其虚弱往水池边匍匐而来。   随着他的每一步向前,血水顺着他腹间伤口蜿蜒滴落,他昏昏沉沉往池沿爬去,声音喑哑:“父皇,儿臣知错……”   继而整个人昏倒在地,再没有一丝儿动静。   皇帝大惊失色,从池中一步跃起,将萧定晔抱在怀中,嘶声大叫:“太医,快,太医……”   这个夜对猫儿来说,注定了不好过。   她丧失了对外的所有掩饰。   第一,没有妆粉,不能为自己化一回性冷淡妆。   第二,管不住心绪,压制不住心头火。   她翻来覆去躺在榻上,汗如浆出,脑中迷迷糊糊。   她那多事阿娘从梦中闪出来,不情愿道:“有话快说,无话退朝。我同你阿爹还忙着造二胎,别打扰我们的美事。”   梦里她看着猫儿的脸色,严肃提出规劝:“千万别随便扯汉子解毒,古人注重贞操,追求一时爽,未来火葬场。”   猫儿还不知她阿娘何意,只求她阿娘快买两根冰棍给她解暑。   她阿娘忽然灵光一现,出了个鬼主意:“听说童子尿能解毒,你那边到处都是太监,根本不缺童子身。你快去找些尿来畅饮几杯,定当无碍。”   她觉着她阿娘简直是为了去和阿爹忙活,胡乱应付她。   她大手一挥,送走了她阿娘,来了萧定晔。   这位皇子如平日一般冷冰冰看着她,只唇角略略弯起,含着几分讥诮。   她趁机同他打商量:“你也不用杀我灭口,我没透露你消息。咱俩打平行不行?”   他一下退开几步远,环抱手臂护着自己:“想睡本王,想的美。莫说男人,这别苑里的太监都不让你动,难受死你。”   她确实很难受。   她在床榻上滚来滚去,汗水不知将被褥打湿了多少层,一直到鸡叫过后,方略略安稳。   她被李巾眉叫醒时,已是辰时。   李巾眉一脚踢开卧房的门,拎着她耳朵愤愤道:“你昨晚去了何处?”   猫儿听着这声音,脑中当先浮现一个俊俏小郎君,忍了一夜的心火嘭的点燃,一把搂住她上前。   等一睁眼,心中立刻惋惜,颤颤悠悠道:   “你怎地,扮了女装?你装女人,不及你装男人,来的动人。”   李巾眉一把推开她,质问道:“你昨夜去了何处?你知不知道,我差点被……被……”   猫儿抓起一旁茶杯先饮了一杯冷茶,方抬眼看着她。   那眼神多少有些缠绵难断,李巾眉受了鼓舞,立刻将余下的委屈说出来:“你可知,昨儿汤池里,泰王竟然闯了进去……”   猫儿此时灵台未明,心中不知为何竟有些羡慕的情绪。她舔了舔嘴唇,眼中汪着一汪春水,喃喃道:“他光了?”   李巾眉想了半晌,点点头:“泡汤的都要光光。”   猫儿咽了口口水:“底裤呢?”   李巾眉又想了半晌:“人多时留下,人少时不留。”   猫儿啧啧叹道:“你和泰王……”她心中莫名的羡慕立刻上升为莫名的嫉妒。   李巾眉做出后怕神色,道:“若不是我半途出去找你,险些就是我。后来听闻,泰王进了水池,竟将……竟将户部尚书家的王姑娘给……给……”   猫儿心口忽的有些惋惜,不由自主拉住李巾眉细问:“给怎么了?可是给喂了冰水?”   嗯?李巾眉瞧着猫儿满面红晕,修改了她的思路,重重道:“给那啥啦!可怜她,原本已好好寻了夫家……”   李小姐分享着小细节:“那水池子里全都是大雾,根本看不清谁是谁。旁人都以为是我,后来才知是王姐姐……”   她话说到此处,又自责道:   “你说,泰王会不会冲着我去,却阴差阳错寻错了人?如若我当时不出去寻你,王姐姐就不会被那样?   可是,纵是他中意我,也断不能用那种法子对待我。虽然我阿娘此前看中没有家室的五殿下,不喜欢泰王正妃、侧妃一大堆。可凡事好商量,现下五殿下又伤了那处……”   她由他人的不幸,回想到自己身上,频频向猫儿发出灵魂深处的疑问:“你说,他是不是错寻了王姐姐?”   猫儿不由的咽了咽口水,喃喃道:“可惜,如若他当初是来寻我……”   李巾眉对自己的姻缘郁郁半分,却也知道此处不可久留。那位随意伸了狼爪、风流事闹的人尽皆知的泰王就住在相邻的院子里。   她正要离去,院门已被啪啪拍响,随即旋风似的刮进来个太监随喜。   随喜这回没有向她下跪。   他态度略有倨傲又有些激动,道:“皇上宣你,前去守在五殿下身侧,以防不测。”   猫儿并没有立刻应下来。   她的目光久久的流连在随喜周身,心中有一股热气蠢蠢欲动。   她扑闪着亮的心惊的杏眼,轻舔红唇,娇媚道:“你昨儿说要和我对食,还算数吗?”   什么鬼?   随喜一步跳开,看着眼前猫儿的神情,立刻回身抱了个木凳挡在他和她中间,心中想着:这胡猫儿什么体质?旁人中了春药,就算不解毒,过了一夜,撒几泡尿也就没事了。怎么这只猫还是一副发春相?   李巾眉看着眼前情景,心绪立刻从自己的姻缘上移开,满脸都是活捉八卦现场的兴奋。   她的双目也如星子一般,炯炯有神看着猫儿:“你,大仙喜欢太监?并不是和尚?”   猫儿被问的一愣,不知怎的便点了点头:“和尚也行,和尚比太监好。”   随喜心慌又心急,举着木凳威胁她:“麻溜的,违抗圣旨,要挨板子。”又向李巾眉投去一个央求神色。   李巾眉心软,帮着他拉着猫儿要出院子。   猫儿此时却终于分出点心,回身净过面,又将她前一日摘的花瓣用枕巾包了抱在怀中,才跟着随喜而去。   秋高气爽,辰时的日头暖洋洋打在人身上,让人更加……蠢动?   小院的临院是泰王暂居的院落。   几人从门外经过时,泰王的目光便冰冷而阴鸷的落下。   李巾眉如见恶鬼,立时拉着猫儿往后一躲。   猫儿却挣扎开,不由上前一步,看着泰王喃喃道:“这样的,就很不错……”   随喜咬牙切齿,险些将她就地戳个窟窿,只一边点头哈腰向泰王行个礼,便拉着猫儿速速去了。   皇帝是明君。瞧着爱子萧定晔身子暂无大碍,先去上了早朝,去收拾自家老三留下烂摊子。   猫儿被随喜捂着眼睛送到萧定晔榻边,往她手里塞了一枚锤药的铜锤,低声叮嘱道:“好好镇魂,莫出幺蛾子。将你请回来,可费了大力了。”   捂在她眼皮上的手一松,猫儿睁了眼。   眼前睡着一个人。   一个汉子。   一个略略松了衣襟、显出胸口的汉子。 第61章 四两没有二两的好   寝房椅子上,猫儿被五花大绑,固定其上。   侍候汤药的内侍们进进出出,端药的、端漱口茶水的、端金丝蜜枣的。   所有人经过猫儿身前,都是绕道而行,以防被她盯上。   对待镇魂的大仙,即便萧定晔房里的人不同程度的知道她的一些底细,可出于演戏演全套的职业理念,原本是断不能用“绑”来对待她的。   然而最开始,为了帮着她布置一个更令人信服的镇魂现场以糊弄外人,众内侍全部退了出去,将她和萧定晔两人放在了偌大的寝房里。   没有人想到,此举竟活生生将自家主子送进了狼爪。   原来胡猫儿不是吃素的。   原来她的原身猫妖,是一只色猫。   等萧定晔迷迷糊糊从伤痛中醒过来时,他的衣裳已松松垮垮。胡猫儿挨着他,不知道占了多少便宜。   萧定晔灵台微明,直直吼了一嗓子,保住了自己的清白。   猫儿被绑在椅上,其实并不知自己为何被绑。   当然,她也没有精力去思考被绑的原因。   她的心绪很快从在萧定晔身上未能得逞的遗憾,转到了内侍们身上。   穿梭进出的内侍们除了有萧定晔自己人,还有别苑各处临时调拨过来的。   熟面孔令猫儿亲切。   陌生面孔令猫儿具有新鲜感。   她的诱惑声就没停过。   “随喜,过来过来过来,我们对食……”   “四光,过来过来过来,我们对食……”   “那位小哥哥,过来过来,我们对食……”   杨临蹙着眉往她面前一站:“你这丫头怎么回事?咱家原本看着你极有眼力见……”   猫儿:“杨临哥哥,你老当益壮,过来过来过来,我们对食……”   杨临被羞臊的窜出院里,带动了一大堆闲下来的小太监仓皇离去。   随喜终于忍不住,前去向自家主子提议:“殿下,给她喂解药吧。奴才们都快被逼疯了。”   萧定晔自醒来后露出几分慌张的脸,此时终于挂上一抹笑容。   他断断续续道:“还有哪些外人没被吓走?带她过去,任她发挥。”   在猫儿饮了一杯掺了料的茶,终于在不知不觉中解了春药余毒时,外间传遍了两个消息。   其一是,原来那位传说中的猫妖,并不是猫妖,是狐狸精哇。她现形的时候,只要是个汉子,都不会放过,包括太监在内。   其二是,皇上宣旨,为泰王和户部尚书家的王小姐赐了婚。   第二个消息传来时,萧定晔躺在病榻上,险些吐了血。   想方设法让兵部从三哥手中逃过一劫,却将户部送到了他怀里。   户部,捏着兵部的七寸。兵部的粮草全靠户部照应。   然而事情的进展并未停滞。   圣旨颁发不多久,新的消息再次将皇子的风流韵事掀上了天。   先是户部尚书家的王姑娘趁人不备,悬梁自尽,用生命维护了自己的尊严,用血淋淋的现实表达了对这一桩遮丑亲事的反抗。   再是户部尚书家的大公子,一身血性,为了替妹报仇,前去刺杀泰王,却被泰王的护身侍卫给一剑两窟窿,现下只吊着一口气,不知死活。   消息传到萧定晔院里时,猫儿的心火已熄,正躲在耳房里捂着脸不敢见人。   春药之毒只能让人行为失常,却并不能让人失忆。   昨夜看到的那两支“冰棍”,她还能当做是梦。然而今日近在两个时辰前的发花痴,她却记得清清楚楚。   随喜急急推开耳房门时,猫儿羞愧的不敢抬头。   她在头上顶了个枕巾,遮着脸低声道:“你别往心里去,我不想和太监对食,那都是……”她也不知道她是怎么了。   她万万没想到,她泡汤池的水里被投放了春药。   谁泡的越久谁倒霉,谁钻到水下谁倒霉。   随喜此时不想听这些。他着急道:“走,到了你赎罪的时候,临走之前主子交代你几句话。”   站在萧定晔床榻边上,萧定晔沉声道:“你记着,王姑娘已死,镇魂没什么用。王公子还活着,你先去镇魂,有什么消息,本王使人传进去。”   她将关注点放在如何解释自己的行为作风上。   她先要说的是那日虎口夺解药的事。   “不是奴婢想亲薄殿下,实在是回回都是嘴边较量,不由自主就思维定势,忘了手脚,用上了嘴。”   “嗯。”他的脸上冷漠又保留着一丝防备,仿佛随时怕她再动他衣裳。   她叹了一口气,再道:“今日对殿下所行之事,也不是奴婢真心为之。至于为什么,奴婢还没想清楚,但绝不是思慕殿下。”   他抬眼打量着她的神情。根据暗卫来报,虽知她并未在泰王面前透露过什么重要事,却也要趁机问她:   “你透露了本王什么消息?有些事你自己虽觉着不重要,于我却可能是致命关系。你若做不到谨言慎行,今儿到处寻汉子的事,还要发生。那时无人再将你绑在椅子上,你随意。”   她想象她投奔向无数个汉子,然后被人吃干抹净,惨不忍睹……   她立刻打了个抖,道:“我没说,我什么都没说。任何重要的、不重要的都没说。”都还没来得及说……   萧定晔冷哼一声,不置可否,没头没尾说道:“你身无二两肉,旁人对你客气,你要掂量着别人是为了什么。”   她脑子一抽,像是没吃解药一般,挺直了腰身:“有二两,四两都有。”   “滚!”   时已傍晚,大厅四周寂静。   猫儿坐在王家一家三口的中间,一时觉得多少无奈。   一个死人,一个半死不活的人,一个昏死过去的人。   都要靠她罩。   罩一个死人,是因为她在众人面前下了定论,言王姑娘阳寿已尽,镇魂无用;并夸下海口,要让她不存在的阿哥,为王姑娘寻一处投胎的好人家,下辈子福泽绵长,人生平顺安康。   罩一个仅剩一口气的人,是因为王家哥儿确实仅剩下一口气,她没有借口说他阳寿已尽,只能放在此处镇魂。   罩一个昏过去的人,实在是王大人心忧儿女,经受不住打击昏死在一儿一女的身边,两只手各牵了儿女的一只手臂,无论如何不松手。   鉴于此,皇上发了令:需要镇魂的人,由猫儿负责,需要医治之人,由太医负责。   在王家几乎满门聚齐的场合,巫医再一次联手,和和气气坐在了一处。   这也是时隔近半月后,猫儿第一回 瞧见了柳太医。   待周边人散尽,她方从王姑娘的尸身往活人身边挪了挪,趁机悄声招呼柳太医:“你不是告了一月假?怎地跟来了此处?”   柳太医不能回复她。   他不能说,他亲手喂她吃下毒药,他不敢见她。   他不能说,他是个懦夫,他不敢护她。   他甚至不敢看她脸,只凭着一点子勇气,将指尖搭上了她的手腕。   气血充盈。   气血太过于充盈。   不对,七伤散伤及五脏六腑的初始,气血虽会充盈一些,可不该这般如江河奔腾。   一分快,一分险。   他原本预估她还有七八日才第一回 毒发,可照这种形式,只怕快则两三日,慢则五六日,她就要发作。届时,泰王就要寻上门来,向她展示真面目,让她知道她的使命。   可他什么都不能说。柳家上下三十余口,是他要护的人。   他再也没有多余的一丝力气,拿来护她。   他躲着她的眼神,无力道:“你手臂骨头还没长好,怎地取了吊布?”   夜渐渐降临。   镇魂之事自然毫无进展。   王大人和王家哥儿均未醒过来。   堂上静的只有和缓的呼吸声,提示着活人和死人的区别。   屋外传来风声,撩动的灯烛憧憧。   猫儿想起泰王此人,喃喃道:“看起来是个正人君子,怎能对女眷随意侵害呢,太过可恨。”   一句话说罢,又想起了萧老五。   这位皇子名声那般臭,虽说脱过她几回衣裳,也与她搂搂抱抱过,可对她并不像有色心。   按古人的说法,他自然已经毁了无数次她的清白。   按她自己的理念,最多也就是动手动脚,并未对她施暴。   这样的两兄弟,人后行事,却同人前名声大不相同。   她转头看着柳太医,等着他从男人的角度和她谈一回八卦。   柳太医叹了口气,刚刚张了嘴,忽的便定在当场,如木如石。   灯烛一闪,房顶上已掠下一位黑衣蒙面人。   来者一只手捂了猫儿嘴巴,附在她耳畔极快道:“现下,此刻,向外传话,王姑娘停灵之地要在京城王家。”只有回了京城,有各式名贵药材加持,医术高超的暗卫才能施展手脚,将命悬一线的王家大公子救回来,将他收拢来五皇子的阵营。   猫儿立刻摆脱他的钳制,低声问道:“谁的命令?”   黑衣人伸了一个巴掌。   猫儿不信。   她从萧老三的行事中明白一个道理:看事情不能表象。   现下她谁都不信。   她冷冷道:“我是大仙,在何处停灵我比你懂。”   暗卫无法,掀了她的丑事:“主子说,四两的未必比二两的好。”   她的脸立刻红透。   *――*――*   大队人马漏夜启程的时间,比萧定晔原本计划的慢了一刻钟。   暗卫为猫儿和萧定晔之间来回传话,花去了这一刻钟。   “解药,不给能拔根的解药,姑奶奶就不动身。”   “成交!回了京就给。”   猫儿原以为萧老五又会耍赖。   然而,等回了京,在王家搭了灵堂,大小和尚与猫儿共同超度完王家小姐时,一位小厮趁乱而来,交给猫儿两颗黑药丸。   “一次吃一粒是吊着毒性不发作,一次吃两粒是将毒彻底拔根。”   原来是这般。   王家小姐入葬的这一日,传来了一个好消息,两个坏消息。   好消息是,王家公子终于睁了眼,保得一条命。其功劳自然归结到了胡猫儿身上。因为在她混在和尚堆里胡乱念佛超度亡魂之前,曾煞有介事的叮嘱虚空里不存在的阎罗王和小鬼,要将前来拘王公子魂魄的黑白无常劝回去。   一个坏消息是,皇帝龙颜大怒,颁下圣旨,斥责了泰王行为,打了他板子,并夺了泰王在礼部的差事,责令在王府禁足半年,静思己过。   为了安抚王家,赐封已逝王姑娘公主的阶位,并擢升了王家父子的品级。   此事连带的另外一个噩耗便是,皇帝非但没有因为自家老五裸身负鞭悔过而心软饶恕他不去兵部,反而更加苛刻,责令老五无论伤势如何,即时就去兵部报道。   泰王府,被打了板子的萧正焦头烂额。   他细细思量着这场策划的失手之处。   他要在温泉别苑定下和李巾眉的事,是早已计划好的。   没有任何地方比温泉池更合适。   然而何以他安排的极好,等进了温泉池,怀里的人从他以为的李小姐变成了王姑娘?   便是户部尚书王家,也算歪打正着,本来就是他下一步目标。何以这该死的王姑娘又自尽,到手的户部飞了,不成亲家反成仇家。   他这一步没走好,另一步也被老五给搅和了。   将胡猫儿送进父皇的汤泉池里,这虽是临时策划,可布置尚算周密,不该失手。   可五弟早不求、晚不求,为何正好在父皇进了汤池后,才去寻父皇?   他趴在床榻上问道:“五弟今儿可去兵部报道?”   一旁侍卫回道:“去了,伤口还簌簌冒血。”   泰王细细思量了一回,太医口中,老五的伤势确然是围墙塌了后被木头岔子所伤,从伤口中还挑出了木屑。   可是,在温泉池里,老五搂的宫娥血染池塘,及至他的院子失了火,及至他搅和了父皇和胡猫儿的事……他在何处,何处的事情便这般戏剧化,这般凑巧?   大意了,太过大意了。那后来失了踪的宫娥到底去了何处?记不起面相,身段造假,可当时她来了葵水,如若当时下去一查就能查到。   时隔多日,女子葵水早就完结……大意了。   萧正重重一拍床榻,传令道:“启动兵部人手,日夜监视五弟。” 第62章 咬耳朵的后果   深宫如一口大井,不管胡猫儿这只蛙愿不愿意,都要被关进去,通过头顶的一片天,想象自由的滋味。   她原本以为,回宫首先要面对的是废殿众人对于她逃宫的谴责。   为了讨好众人,在户部尚书王家镇魂做法时,她就抽空为废殿几人准备了赔礼之物。   五福是一兜苹果。   明珠是一包点心。   春杏是一个荷包。   白才人是一片铜镜。   便连浣衣局的秋兰都没拉下,带了一块胰子给她。   然而她想到了旁人,独独漏想了她自己。   一回宫,她就被皇后的人截走。   紧接着她便被牢牢按在了门板上,强壮有力的太监挥动着重重的板子,一板子便将她拍扁。   她的灵台无限清明。   她想到了临走时,太监尖细的嗓子所念的那道懿旨:“……人鬼一家亲,宣汝伴皇嗣……”   她想起明珠向她普及的深宫生存指南:“遇见主子赶紧下跪都来不及,怎能咬耳朵……”   她身上痛的迷迷糊糊,耳旁皇后的呵斥一声声传来:   “本宫的娃儿,足足怀了十一个月才出来,自小到大吃了多少暗亏,本宫舍不得动一根手指,你这个贱婢哪来胆子任性胡来?以为在外头本宫就不知?   念你曾救过本宫,留你一条小命。若还有下回,莫怪本宫心狠手辣。”   杨临急急赶来时,猫儿已受了五板子。   她迷迷糊糊看着眼前的人,声音喑哑道:“你主子……该高兴了。”   杨临叹了口气,转头劝慰皇后:“若不是胡猫儿,王家公子也要跟着王家小姐一同上黄泉路。皇上为此事焦头烂额,娘娘权且看在朝堂局势上,饶她一回。”   皇后冷笑一声:“本宫疼娃儿,也要前怕老虎后怕狼。杨公公请转告皇上,若他对这宫女儿有旁的打算,自去做便可,用不着拿朝堂事来搪塞。”   她转头看着猫儿,厉声道:“你大可当本宫是害你,回去施法取了本宫性命。余下的五板子先寄在此处,下一回打板子便不再是教训你。你好自为之。”   皇后为自家娃儿出气,出手教训猫儿,实则为她留了面子。   妃嫔教训宫娥,常常是脱了裤子打板子,从肉体到心灵,给予双重痛击。   便是萧定晔上回惹怒了皇帝,也是光着腚被打。   猫儿没有被脱裤子,这是皇后的仁慈。   然而得了面子,便失了里子。   猫儿被抬回废殿,她的伤处和布料牢牢沾在了一处。   撕下布料这一项,便将废殿几位女子吓的不轻。   柳太医被杨临的人请来时,猫儿已经痛晕过去三回。   她死死咬着牙,一声都没叫。   柳太医瞬间想到她伤了手臂时曾说过:“在自己的地盘,呼痛又能叫给谁听。”   受剧烈疼痛的影响,猫儿的脉搏十分紊乱。他再也摸不出她七伤散在她体内潜伏的情况。   他终于忍不住抚着她的脸颊,颤声道:“我在,你哭吧。”   她微微睁眼看着他,认出来他是谁,泪光闪烁,却半滴都未流下。   她的双唇满是齿痕,鲜血淋漓,她颤颤悠悠往袖袋里一掏,摸出一张银票,缓缓递给他:“还你……”   人生有太多脆弱的时候,然而眼前并没有人值得她示弱。   她的错,她认。   废殿众人原本安排了种种奚落、呵斥、教育她无良逃宫的后招,全然抛之脑后。   她离宫前随口说:“这一趟不知能不能活着好好回来……”一语成谶。   猫儿迷糊了一日一夜。   在她迷糊的时候,梦里她阿娘终于流了一回泪:“自己的娃儿自己打,心里也就那样。可旁人打自家的娃儿,怎么那么不是滋味?”   她反思道:   “是为娘错了,为娘小说看多了,以为到了深宫,凭着我闺女的姿色和性子,但凡遇上个皇子,就是一篇小甜文,一生一世一双人。   现下为娘想明白了,皇子和你现下的位置,相隔的不仅是十万八千里。萧老五也好,萧老三也好,皇帝也好,都不是良人。你乖乖的活着,比什么都强。”   梦里猫儿狠狠吃着馒头,几回将自己噎的翻白眼。   她老娘劝着她:“别费劲,噎死也回不来。好好在那边呆着吧。活着不容易,为娘看来看去,杨临不错,实在难活下去,你就去寻杨临对食,由他罩着你。再别抱阎罗王大腿,咱安分守己,那些太高不可攀的大腿,哪个都别抱。”   猫儿送走她老娘,醒来后,明珠正忧心的看着她。   没有外人的时候,她的伤处被暴露在外,明珠的眼泪珠儿一颗一颗,全部掉到了她的烂腚上。   她疼的打了几个突,断断续续道:“我虽然不愿意呼痛,并不代表不会疼啊。你是有多恨我……”   明珠忙忙抹了泪,当先叹息道:“姑姑身边不是有护体小鬼,怎会被打伤至此?”   猫儿紧咬牙关找补着:“皇后……身份尊贵……小鬼不敢阻拦……”   明珠便开始为自家主子做辩解:“定不是五殿下告的状。姑姑咬殿下、追着他打,这都是在众目睽睽下,任何一个人都能向皇后娘娘送信。”   猫儿全身痛的打哆嗦,伸手往门边一指:“你走,我不要吃里扒外的人。”   明珠看猫儿说完话,又陷入了昏睡中,只得抹着泪出了废殿,站在树下悄声叹道:“主子可知了?”   树上的声音也跟着叹了口气:   “信送不出去,京郊大营外出现多股势力,不知敌我。主子好不容易传话出来,命令我们悄悄蛰伏,现下哪怕天大的事都不能打草惊蛇。   这胡猫儿姑娘,虽对主子诸事有益,可皇后娘娘护子之心也正常。   她的伤缓个几日便好,顺便压一压性子也是好的。”   然而猫儿的伤却并不像诸人以为的那般,能日复一日的好转。   便是柳太医日日来,摸脉、开药方,猫儿的伤痛却越加严重。   初始她痛过还能昏昏欲睡,之后的两三日皆无法入眠,黑天白日的感受着剧痛侵袭全身。   纵然她在被打板子的时候曾吱哇乱叫,可在独处时,她其实很不矫情。   她太能忍痛。   她的忍误导了别人。   等废殿众人在新一日的早晨终于发现她不对劲时,她手臂上的肉已被她咬去了两块。   明珠凭借做低阶细作的经验,终于意识到,事情仿佛有些异常。   ------题外话------   我实在不愿意虐女主。   可是深宫里,自保太难了。女主咬了皇子的耳朵,宫里不可能收不到消息。   老五现下自保都难,且又要对外表现的和猫儿关系不睦,才好遮掩他对猫儿的利用之心。   所以,就现状来说,猫儿还蛮难的。   相信初九,后面就好了。   曾有读者说女主性子太弱,不适合在深宫里活到最后。   其实并不是弱,而是在危险的环境里,总要调整表象,伪装自己。实则内里还是有对自我的坚持。   这是一篇成长型的小说。长成的不是内心的转变,而是守护初心的手段。   手段越强大,就越能守住自己想坚持的东西。于猫儿和老五都是。   初九想让猫儿坚持自我。在长久的路上,会有短暂的妥协、会有时不时的迷茫,可追求自由的初心不会变。   这个自由,不止是指空间上的自由,还指心灵的自由,成为她想成为的人,即便那个人有各种性格上的缺陷。   当然,可能在现实的深宫里,这样的人不适合存在。所有的人都只有进阶成石头心肠,摒弃七情六欲,才能活到最后。但那样太残酷。   就当这篇文是个成人童话,有现实的地方,也有天真的地方。 第63章 阴谋   缺了主子的重晔宫里,随喜心中火急火燎。   胡猫儿一进宫就被皇后教训,他不是不知。   他却不能出手。   此回伴驾围猎,主子多少露了些破绽,现下根本不敢出头。   周围不知有多少眼线盯着,重晔宫无论谁去关心胡猫儿,都要给主子招来灾祸。   暗卫们聚在殿内,等待着黑夜来临。   数人分头行事,不知能否将信报出去。   胡猫儿究竟有没有中毒,没有人知道。   这毒究竟是否五殿下所下,更无人知道。   就连随喜也无法确定,自家主子后来究竟是否喂猫儿吃下过真毒药。毕竟,他曾建议过数回,要用毒药控制胡猫儿,才能压着她性子,让她不惹事生非,乖乖配合主子行事。   回京的几日路程,殿下重伤未愈,猫儿作为官方镇魂神婆,有太多短暂片刻和殿下单独共处。   殿下要觑空下毒,不是不可能。   外间梆子响了三声,废殿的夜比别处更加黑暗。   便是月亮也躲进了云头,不愿将一点点清晖分给这处被后宫遗忘之处。   明珠站在废殿门口,频频抬头看着树梢,悄声道:“你回来没,主子怎么说?”   树梢上静悄悄,连一声鸟叫都没有。   废殿院墙处,一个黑影一跃而入,没有产生一丁点儿声音,直奔配殿去。   殿中点了一盏微弱油灯,仿佛吊命的引魂灯,保着猫儿口中的最后一点人气。   黑影径直上前,抓着猫儿发髻引她抬头,一只手向她唇边塞进一粒药丸,捂着她嘴直到她不由自主吞咽过,方凑去她耳边悄声道:   “按纸条上说的做,若不识相,下回比这还痛。”往她枕下塞了一张纸条,闪身而出。   废殿外,明珠等不来树上答复,垂首进了院里,顶了院门,无助的站了一会,重陪去猫儿身旁。   炕上的猫儿如此前那般无声趴伏,满面冷汗。   只她死死咬着的唇却显见松了一些。   明珠忙忙探过猫儿呼吸,又将手覆上她额头,心中长吁一口气。   好转了,猫儿终于有所好。   此时前来接着守夜的春杏已抬脚进来,明珠忙忙道:“你守着姑姑,我去解手。”   她遮遮掩掩跃出墙头,急急前去报信。   这一回,只怕是有些杯弓蛇影了。   只希望旁的暗卫还没出发,莫因这事白白露了行迹。   猫儿的全身剧痛在新一日的日出前全然消退,只有打板子的伤处,因结痂而开始发痒。   她将所有人都轰出去磨珍珠粉、磨花瓣粉,等身边静悄悄时,将手探进了枕下。   原来不是梦,是真的有纸条。   纸条上写了三句话:   第一句:三日后辰时,御花园等待御驾。   第二句:你也可不去,解药只能缓解三日。下回毒发,是第一回 的数倍疼痛。   第三句:事情如若外传,杀人灭口。   猫儿终于知道,所谓的死士毒是什么感受。   她也终于被现实教着做人:身在宫里,不要和权贵过不去。顺其者昌,逆其者亡。   她想着萧定晔曾答应过她,要给她解药,最后依然还是用假的来糊弄她。   她想起他在箭亭拿她开盘口下注,他应承她珍珠、花瓣和蜂蜡却翻脸不认。   她竟然信他会放过她,根本是她太幼稚。   三日的时间过的很快,快的仿佛站在萧定晔榻边,她同他口齿较量时的那个阴差阳错的吻。   时已至辰时,天色阴阴晴晴。京城的天气比温泉别苑冷的快的多。   在围猎场和温泉别苑还能穿单衣,等回了京城,晨起和夜晚,还要多穿衣裳来遮秋寒。   猫儿以去浣衣局寻几件旧棉衣为借口,独自出门,提前站在御花园里,迎着秋风等待着御驾。   一同等待着御驾的,并不只有她一人。   七八位妃嫔装扮各异,竭尽所能的体现着自己的美,希望能演一出“转角遇到爱”,同皇帝碰撞出爱的火花。   即便是没有爱,换来一个销魂缠绵夜,也是赚的。   猫儿混在妃嫔和宫娥群中,瞧见了数位她的老主顾。   都是为了引起皇帝垂青而在她这处买过口红、粉饼,甚至花银子让她画过桃花妆的低阶妃嫔。   她想着今日之行,如若成功保的了命,只怕要得罪她的老主顾,将她初初打下的江山毁的一点子不剩。   毕竟此前她和皇帝之间的仅仅是绯闻,没人亲眼看到过。而现下她却混在她们中间,准备在众目睽睽下抢她们共同的男人。   很快有一位宫娥从她身边擦身而过。她连脸都没瞧清,臂弯下便多了一张纸条。   这张纸条上写着两句话。   第一句:御驾出现时,往远处大喊一声“王侍卫”,接着晕倒。   第二句:不要反抗。   不要反抗几个字,令她极度不安。   是遭遇了何事时,不要反抗呢?万一皇上要杀她,也不能跪地求饶吗?   萧定晔要她死,何必这般曲折,直接一刀两窟窿,不好吗?   形势容不得她多想。   她刚刚吞了纸条,前路便现出了皇帝御撵。   浩荡随行队伍,将皇帝衬的仿似天神下凡,他肃着脸的表情,牵动了多少妃嫔的一颗相思心。   众女眷皆下跪行礼,却大着胆子将头脸抬起,指望着高高在上的皇帝能瞧见她们的容颜,并瞬间起了色心。   猫儿深吸一口气。   喊就喊吧,命捏在了旁人手里,没有办法。总要先留着小命,再徐徐图之。   “王侍卫――”她轻飘飘喊了一声,再皇帝猛然望过来时,她顺势往旁边一扑,压垮了身畔的一株品相极好的雏菊。   她大喇喇的晕倒在那里。   她听见御撵停下的声音。   她听见有人急切的向她跑过来,她听见皇帝的声音略带了疑问,着急道:“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她感受的到一个强健的身子拦腰抱起了她,急急将她放在御撵上。   她听到御撵重新前进的声音。   她听到皇帝吩咐传御医的声音。   她终于有些明白那张纸条上所说的“不要反抗”是什么意思。   如若皇上抱你时,不要反抗。   如若皇上宠幸你时,不要反抗。   如若皇上晋你为妃时,不要反抗。 第64章 旧人新人   这是一个很平常的秋日。   这一天,萧定晔在军营里带伤训练,时不时还要表演一些要么负气罢练、同上官叫嚣的戏码,对外表现自己的对处境的不满。   这一天,泰王坐在书房里,以手执笔,铁画银钩写下无数个“成”,仿佛这般的用力,他在父皇身边的筹谋就能成功走出第一步。   这一天,猫儿为了保自己的小命,在伤重未愈下,拖着病身子在御花园里,拦截御驾,向着惶惶未知的前路前进。   这是一个平常的一天。芸芸众生,龙子也好,蝼蚁也罢,所有人一边掩饰着自己的本心,一边为自己的未来努力。   在那个未来里,每个人的结局只有一个。   要么生,要么死。   御书房,东次间,暖阁。   内侍川流不息,配合着太医,将热水、干净帕子等不停歇的送进去。   床榻上,惨白着一张脸的猫儿眉头微蹙,趴在床榻上,状似昏迷。   在御花园里倒下去的一场戏,虽未让她真的到昏迷的地步,然而却真真撕裂了她的伤处。   此时宫娥垂下帘子,按照御医交代,先将猫儿腰间淤血拭净,再涂上厚厚一层药膏,最后贴上几层纱布,为她拉好中衣。   寝殿门口,太医令大人与柳太医面向皇帝,恭敬而忐忑的奏陈着猫儿的病情:   “杖伤不算重,但胡姑娘年纪小,承受不住。   手臂的断骨并非大碍,但她私自取了夹板再未复原。   两种伤情混在一处,一时昏迷也是有的,并不会致命,只怕再睡一两个时辰就能醒。”   皇帝微微点头,神情有些沧桑。   柳太医见过皇帝的数回,只在他面上瞧见过几回类似神情。   一回是太后病重,皇帝显露过一回慌乱。   一回是皇后病重,皇帝显露过一回茫然。   再便是这回,里间睡着的胡猫儿,竟能牵动皇帝的情绪至此。   他不得不承认,三皇子太了解皇帝。后宫里只怕再没有哪位女子,能搏得皇帝的这般关心。   他想着他爱慕的女子,死了一回,又活了一回,终究逃不脱命运的安排,要如她进宫的初衷,被送上皇帝身畔,以一人之力影响朝局。   他不知该为她高兴,还是该为她悲哀。   或许,在皇上身畔,反而要更安全吧。   皇帝挥一挥手,太医令带着属下恭敬离去。   暖阁里,药香味渐起。   皇帝缓缓踱了进去,看着一动不动躺在榻上的女子。   他记得她。   半年前,太后重病时,前贵妃曾带她来御书房给他看。   他大怒。   心里的那个人,宣告着他在情事上的失败。是他埋在心间的秘密。   先贵妃挑了不合适的时机,用不合适的手段,将他心里的狼狈掀开示众。   他毫不客气将她们赶出去,后来又被皇后贬去废殿。   再瞧见她,又是在亲人重病时。   他挂心着嫡妻的病情,在事后才想起了一位叫猫儿还是狗儿的宫女。   这些年他一直在心里纠结,他到底要不要用皇帝的名头,将他心里的人强抢到身边,让他从沉重的龙椅上起身时,能有个私人的、属于他自己的空间任他流连。   他永不能忘记他被拒绝的情景。   他在这件事上,保留了一点骄傲。强扭的瓜不甜,得不到她的心,有人又有何用。   他纠结了这些年,眼睁睁看着她嫁人、生子,每月每月听着暗卫们传来她幸福的消息。   他不愿听。他私心里希望她受苦。只要她婆家和夫君让她伤心,他就能有借口立刻出手,拯救她于痛苦中,英雄救美。   然而事与愿违。   暗卫们从未报来那样的消息。   后来她的消息每半年报一次。   后来延长至每一年。   到现在,他已有多久没她的消息了呢?   榻上的少女略略动了动,微微睁开了眼睛。瞧见面前的他,又立刻紧闭了眼。   他一动不动站在她身边,居高临下望着她。   猫儿终于重新睁开眼,艰难跪在了榻上,讪讪道:“皇上。”   他冷眼看着她,沉着声问她:“‘王侍卫’这三个字,是谁告诉你的?”心上的那个人,最初以为他是侍卫,并不是什么高官,才在他眼前显露了剔透玲珑心。   猫儿抖了抖。皇帝这般问她,便是看穿了她被人逼迫的阴谋?   她嘴唇张了张,“你家老五”四个字已在她嘴边,又被她生生咽了下去。   她不能说。   挑唆父子关系,或许会让父子之间生疑,可是最先遭殃的一定是她这个外人。   她咽了口唾沫,惴惴道:“奴婢此前喊的,不是‘王侍卫’,是……”   她心如电转,想着理由:“是‘问侍卫’。有位宫娥问奴婢路如何走,奴婢不知,边上正好有侍卫,奴婢便让她问侍卫。”   她胡诌过,等了半晌,眼前人未发一言。   她心中越来越忐忑,只大着胆子抬头看他,却见他只板着一张看不出情绪的脸,许久方道:“你的伤,皇后打你板子……”   她见他转了话题,忙忙道:“奴婢知罪,不该伤了五殿下。”   皇帝叹了一口气,喃喃道:“他在围猎时的荒唐,朕有所耳闻。可终归……”   许久后,他的目光和缓的投在她面上,问道:“你的伤,可能回去?”   她如逢大赦,立刻忍痛下榻,向皇帝磕过头,急急而出。   他看着她根本不似邀宠的体态动作,缓缓摇了摇头,转身坐去榻上。   床榻温暖,有药膏的苦意,还有少女的体香。   他脑中忽的忆起那人。当年她当着他面拒绝他后,也是这般仓皇离去。   真像。   *――*――*   宫道寂静,猫儿只着中衣,默默行在秋风里。   偶有经过的内侍、宫娥瞧见她这般模样,只窃窃私语几句便急急离去。   她迷茫往废殿方向行去,心中算着日子。   三日,那解药只起效三日。   也就是说,到了今儿夜里,如若没有新的解药送来,她又要受一回疼痛,且比之前的疼痛要翻几番。   有内侍从她身畔疾步经过。   一个沉闷的声音悄声道:“莫张声,跟我走。” 第65章 群殴   风吹竹林,树叶O@。   猫儿看着眼前的太监,等着他说话。   太监刻意压着声音问道:“可侍寝了?”   猫儿摇头。   太监面有失望,续问:“皇上同你说了什么话?”   猫儿撇了眼他,低声道:“皇上问我,‘王侍卫’三个字是谁教我的。”   太监一惊,死死盯着她,急急相问:“你如何回答?”   她眼皮一颤,细细看着太监的模样。   符合所有细作的长相,挑不出任何记忆点。   可面上虽搽了些粉,却并未掩盖住细微胡茬,不是真太监。   搽粉之处惨白,未搽到之处,耳后、颈子肤色如铜,是长年累月被暴晒的痕迹。   油性皮肤,唇边、额上多见未被遮掩住的痘印。   肩膀宽圆,手臂上的遒劲肌肉将衣袖撑的鼓鼓。   不是太监,更像侍卫。   猫儿缓缓道:“我说,不知道听谁说了一句,好像是五……”   她盯紧他的神情。   太监没有特别反应。   她立刻改了口:“是大……”   没有反应。   “是二……”   太监不耐烦道:“你究竟如何说的?”   猫儿垂下了眼皮:“我说,前方站着一、二、三、四、五,五个侍卫,我‘李侍卫’、‘张侍卫’、‘王侍卫’随意喊了几句,没想到一个都没蒙对,就晕过去了,再醒来就到了皇上寝宫。”   太监死死盯着她半晌,威胁道:“莫耍花招,但凡说一句谎话,让你生不如死。”   她抬头看他,冷冷道:“我此前如何配合,你主子会不知?事情我已经做了,解药拿来。”   太监掏出一粒青绿丸子递过去:“这粒能顶半个月。夜里警醒点,随时有任务给你。”探头往宫道四顾,一闪而去了。   猫儿被皇帝亲自抱上御撵、进了一回御书房暖阁,原本传播速度没有那般快。   随着杨临亲自带人送来各式名贵药材,阖宫皆知废殿有位宫娥,招了皇帝青眼。   废殿众人始知,猫儿一大早外出,竟然有了那番遭遇。   明珠心头火嘭的燃起。   然而这一日的白天,她再没有合适机会向猫儿探问详情。   废殿没有一时清净过。   先是内务总管吴公公上门来恭贺了猫儿一番,并怀着慈母般的热心,向猫儿谆谆教诲:   “咱家知道你中意同太监对食。你脑子要放清醒,太监有什么前途?跟着皇上才是正道。   皇上如今关怀了你,指不定哪日就要宣你去侍寝,自此飞上枝头,飞黄腾达。   皇上这些年极少对妃嫔上心,你再不能提‘对食’二字,连梦话都不能说。咱家瞧着,五福也不能留了,省的因你招了灾祸,被皇上砍了脑袋。”   猫儿想着,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就是个死,五福跟在自己身边,确实要受连累。   她立刻转身招呼五福:“快收拾收拾,跟着吴公公去吧。”   五福立刻嚎啕大哭,眼泪珠儿不停歇的淌了满脸,抱着猫儿腿央求:“姑姑,我不走,我不怕对食,我不走……”   八岁的小孩还不知‘对食’究竟是何含义,只知道猫儿无缘无故要赶他走。   猫儿心下怆然,只狠着心道:“我原本一穷二白,才用的上你。如今要飞黄腾达,哪里还要你这个拖油瓶。你快些跟着吴公公去,还能落个好前程。”   吴公公欣慰点头:“这就对了。你要记住,不管大太监还是小太监,对你来说,没有一个好东西。”他为了将猫儿推上康庄大道,连自己也能捎带着骂上一回。   吴公公拉着哭嚎的五福离开后,废殿并未得到清静。   出乎猫儿意料,低阶妃嫔们一个一个前后脚而来,并不是拈酸吃醋要打她。   她们姿态放的极低,要向猫儿请教勾引皇帝之法。   因着此前在猫儿手上买过妆品,知道猫儿一贯里的赚钱心思,有人立刻向猫儿塞上荷包:“不白问,有银子。等你我日后都得了宠,就是好姐妹。”   这一番甜言蜜语,白才人第一个不答应。   近水楼台,她都还没请教其中的关窍,怎会白白便宜旁人。   白才人先和前来探口风的妃嫔起了口角。   宫里多少受冷落的妃嫔,一个个闻风而来,如雪球一般越滚越多、越滚越大。   口角接着演变成了动手。   接着成了围殴。   这场围殴初始的目标都是白才人,打着打着,彼此之间勾起了前尘往事,忆起了勾心斗角的那些年。   围殴变成了群殴,不分对象都可以出拳。   女眷们打累了就开始骂街,骂街歇息够又开始动手。   大战足足延续了近一个时辰。   直到挤垮了废殿围墙,引来了侍卫出手阻拦,战火才算结束。   猫儿倚在墙根看着满院狼藉,白才人顶着一头血包前来,哽咽道:“她们都走了,你就告诉我吧,今后你我也能当好姐妹。”   猫儿冷冷道:“娥皇女英的话本子,几百年才能出一个?你还没如何,就开始琢磨着同我争宠。我瞧着这废殿也容你不得了。你同春杏速速离去,莫招惹我打你。”   白才人指着她颤颤悠悠半晌,骂了一声“狼心狗肺”,一头扑进了配殿里。   春杏讪讪过来道:“姑姑莫生气,我家主子一心恋着皇上,姑姑一开始就是知道的。主子是被圣旨贬到废殿的,要搬出去,还得皇上发话。”   猫儿心里叹口气,丢给她十两银子:“日后我也用不着你们主仆当帮工。我的妆粉都留给自个儿,旁人都不能沾手。”   明珠眼瞧着一朝一夕,事情竟到了这个地步,将将要上前张口,吴公公再次带着一群太监们出现。   他面带歉意同猫儿道:“修房子砌墙要工部来,咱家手伸不到那般长,围墙暂时是修不好了,只能先将破砖瓦清理一回。”   他这回选人十分用心。带来的太监无一不是歪瓜裂枣、獐头鼠目,以确保不入猫儿之眼。   猫儿取了根树枝,在地上划了条线,将整个废殿一分为二,道:“便用破砖在这处扎半道墙。大门归那边,墙洞留给我。”   白才人豁的从配殿钻出来,哽咽道:“胡猫儿,你就这般狠心,想将独食吃尽?”   猫儿不理她,催着太监们:“动作快些,但凡慢上一点点,小心我同你们‘对食’。”   太监圈里,自围猎队伍回了宫,皆知猫妖胡姑姑偏爱与太监‘对食’、且一边对食一边将耳朵啃的精光。   太监们无不被猫儿吓的瑟瑟发抖,拼着老命将从院墙上榻下来的烂砖按照猫儿画的线,在废殿最中间垒了小腿高的一道歪墙。 第66章 孤猫   天边最后一道夕阳跳下了地平线。   废殿外,树上传来几声老鸦聒鸣。   明珠被暗卫催的着急,好不容易等拍马的太监队伍离去,方拉着猫儿好言细语问道:“姑姑怎地去见了皇上?姑姑才被皇后赐了板子,转眼就去见了皇上,这不是明着向皇后宣战?”   猫儿乜斜着明珠:“怎地,她打了我,我就不能反击?她的汉子,后宫三千妃嫔都在抢,多我一个就不成?”   明珠审视着猫儿的神情,摇摇头:“我不信,姑姑此前听都听不得我们将你同皇上凑一对,怎地突然就想邀宠?”   她向猫儿凑过去,低声问道:“姑姑可是被人逼迫?是谁?你告诉我,我路子广,帮姑姑解围。”   猫儿看着明珠。她多么想找人倾吐心中的憋闷和慌乱,然而那纸条上清清楚楚写着“不能外传,否则杀人灭口”。   如若是个要斗太监的事,她说就说了,这些人都能成她报仇的臂膀。   然而这般大的事,她就是说了又如何,不过多了人陪着上黄泉路。   划不来。   她躲开明珠的目光,冷冷道:“你别挑拨离间,你想做什么?你既然路子广,要么将我直接送到龙床上,要么你自己爬上龙床。否则我瞧着你极为可疑。你同白姐姐一个样,都是嫉妒我。”   她扯着明珠出了配殿,一把将她从破围墙中推出去,狠心道:“白姐姐她们要出动圣旨赶,你我还赶不了?回你的浣衣局去,姑奶奶不稀罕。”   她看明珠要从破洞往院里挤,就手拆了一块砖丢过去,恶狠狠道:“莫挡我前程,否则我同你拼命。”   明珠跳着躲开砖块,急急道:“姑姑我没有,我……”   猫儿已重重啐了一口,恶狠狠道:“再不走,明儿逮你送给刘公公去对食!”   配殿门“啪”的关死,断绝了明珠要回归的心思。   静夜里,外间几道黑影停在树下,发出几声鸟叫。   明珠踱过去,蹲在几人身侧,叹了口气:“问不出。面上瞧着,她是受了皇后娘娘的板子,心里憋着一口气,要抢了皇上的心,找娘娘的不痛快。”   暗卫悄声道:“实际呢?”   明珠茫然摇摇头。   胡猫儿本性是怎样,废殿众人同她只相处不到两个月,完全不了解她。   纵然她过往有些担当,有些义气,可人在大仇、厚利面前,本就容易失了本心。   夜重新恢复宁静,静的连鸟儿都不愿鸣叫。   猫儿推开门,借着些许月光,将珍珠粉均匀撒在她所在的这半边院子。   待她进了配殿关了门,树上的暗卫才喃喃道:“她是做甚?果然是一心等着被册封,连珍珠粉都不要了?”   新的一日来临,当第一缕光照眷顾了废殿,猫儿已起身,趴在院当中一点一点细看。   没有脚印,便是夜风将珍珠粉吹的薄厚不匀,却一个脚印都没有。   日子又回到了猫儿一个人的时候。   那时她才穿越过来,发现身处废殿,在察觉穿不回去后,整日担惊受怕,唯恐有一日被上头赐死。   她借着猫妖的名头躲在废殿,轻易不敢同外界联系。   那时一心想着隐藏行踪,并不觉着有多么孤单。   后来废殿多了旁人陪她,和她一起做妆品、赚银子,一切都在明显向好。   可惜好日子太短。   一着不慎,招了萧老五的道,要推着她往死路上去。   她才来的时候想过死。   但凡五福送来掖庭膳房里的剩饭,她曾将自己噎晕过数回。   后来现实告诉她,噎死穿越是个单行道,送她过来,不能送她回去。   她得活,她得在这世上好好的活,活到八十大寿,寿终正寝。   废殿磨珍珠粉的声音重新响起。   这声音传在掖庭中,再没有人当做是猫妖的铃铛。   那明明是在向世人炫耀,不出多久,她就能一步登天,成为皇帝的心上人、枕畔人。   秋意急速退却,皇宫的树子有黄有绿,景致层次多样,美不胜收。   废殿周遭的树子逃脱不了四季变换的自然规律,随着深秋临近,树叶不停歇的落下。   对潜藏在树上的暗卫来说,这不是个善良的季节。他们的工作成效随着树杈落成秃瓢,几乎到了停滞状态。   *――*――*   在一个落雨的清晨,终于有贵人相请。   请猫儿的并不是皇帝。   年过三旬的贵妃娘娘端坐上首,倨傲神情中带了些亲切,手上端了一杯茶,向猫儿道:“这是北边进贡的白雾萝,一年只得两斤,你尝尝,可饮的惯?”   猫儿从善如流,端起茶杯饮过一口,唇边浮起一个浅笑:“好茶。”   有些酸涩。   她不懂茶。   然主子赏赐,不能不给面子。   她是被打过板子、得过经验教训的人。   主子便是给赐屎,她如若不想死,也得满脸含笑吞下去,还要扣头谢恩,感谢对方八辈祖宗。   贵妃听过她的赞扬,微微一笑,眼皮缓缓一抬,往一旁侍候的老嬷嬷望去。   老嬷嬷面上微有遗憾色,轻轻一摇头。   对不上,自家小姐此前完全不喜欢这白雾萝,误饮一口得生气两日。   贵妃收回目光,含笑道:“胡姑娘日后进了后宫,你我便是姐妹。姑娘年轻,宫中有诸般禁忌,姐姐日后自会一条一条讲给你听。”   她再端了茶,这便是乏了的信号。   猫儿立刻行礼起身,退出殿外,到了檐下,却被连绵秋雨阻了去势。   她瞧向一旁送出来的宫娥,笑道:“还得寻姐姐借一把伞,明儿再还回来。”   宫娥闻言正要返回,猫儿头顶已现出一把伞。   撑伞的是一位老嬷嬷,方才在殿里时,猫儿便觉得眼熟。   老嬷嬷笑道:“老奴方才来给贵妃送衣裳,正要回浣衣局。我送姑娘回废殿啊。”   猫儿忽的想起,上回在围猎营地,便与这位老嬷嬷见过面。这位老妪路子比明珠还广,小小一个洗衣工,竟能直接为贵妃服务。   天边一声闷雷,雨势越下越大。   老嬷嬷向猫儿伸出一只手,仿似要挽上她臂,半途脚下一滑,手却径直摸去了她腋下。   胡猫儿立刻闪身一躲。 第67章 雨夜   秋雨绵绵。   青石板上积水扑簌。有空鼓的地方,一踩下去就冒上来一股泥水,如若躲闪不及,双脚立刻被浇成黑驴蹄。   猫儿抱着双臂行在雨中,她身侧的老嬷嬷一只手撑着油纸伞,另一只手想再试探她腋下,却寻不出路子。   老嬷嬷无法,只得随意说一些话,旁敲侧击,好作为验证猫儿身份的佐证。   然而自出了贵妃宫殿,猫儿便一言不发,再没了同人寒暄应酬的心思。   贵妃宣她之意,她明白。自然是听到外间传闻,打算在她进入后宫之前就笼络她,让她提前选了宫斗阵营。   然而贵妃没有淑妃大,更比皇后小了几头。皇后曾打过猫儿板子,后宫皆知。此时这位贵妃跳出来笼络她,不是明摆着向淑妃和皇后宣战?   此时她身边的这位老嬷嬷随时准备对她上下其手,又是个什么来头?   绵绵细雨而下,两位太监簇拥着一位青年匆匆而来。   这几人显然未预料到会下雨,并未撑伞,周身已被秋雨打的湿透。   只几息间,三人便快行到了猫儿眼前。   两方人马错步间你避我闪,反而撞到了一处。   萧定晔不耐的一推,喝道:“哪里的狗奴才,走路不长眼睛?”   猫儿立时惊得往后一退,只怔怔看了他一眼,便同老嬷嬷跪去宫墙根下。   她在等。她知道,便是白马过隙的短暂瞬间,这些政客真要做什么,也都是够用的。   然而,她没有等来任何暗示。   萧定晔的目光只在她周身停了一瞬,便像同她之间没有任何牵扯和约定一般,骂骂咧咧而去。   雨并未结束,到了晚间,已然转成瓢泼大雨。   废殿不知何处在漏雨,外面哗啦啦,里面淅沥沥,吵得人心烦。   猫儿靠坐在炕上,手里捧着手动研磨盅,一边缓缓磨着花瓣粉,心中下意识算着日子。   八日,离上回服用解药已过了八日。   这八日,皇上那边没动静,萧定晔这边也没动静。   唯一的见面,只是今日在宫道上的偶遇。   等回了废殿,她搜遍周身,没有任何纸条。   他不是去了京郊大营?今日回宫难道真的是同她偶遇,而不是给她下达新命令?   今日那老嬷嬷又是怎么一回事?   浣衣局的人秋兰熟悉,她原本能去寻一趟秋兰,探探这老嬷嬷的底。   然而却不是现下。   现下她得远着她们,没必要将不相干的人牵扯进来。   屋外的风从破窗纸窜了进来,灯烛飘摇不定,鬼气森森。   炕边的破几上摆着一面小铜镜。   铜镜中映照着她的脸。   初次毒发,除了五脏六腑剧痛,她并未如萧定晔此前说过那般全身长疮,皮肤溃烂。   若后面解药供不上,是不是就要走向那一步?   外间风越来越大,一股烈风哗的吹来,配殿窗户咚的一声被吹开,灯烛一闪,四周立时陷入黑暗。   她将将要起身关窗,已有一双冷冰冰的手捂上她的嘴,一把子熟悉的声音带着淡淡铁锈味在她耳边响起:“是我,莫出声。”   窗户被重新关拢,灯烛却未再点燃。   隐藏在黑暗中的青年箍着他,抓着她手臂往前一伸。   黑暗中,有另外一只手指尖带了水意,搭在了她腕上。   那凉意如一根杠杆,立时撬动了她心间的怒意。   她瞬间往身侧人身上飞扑过去,挥动着一只手往半空里一挠,便听有人倒吸一口冷气。   黑暗中,萧定晔的声音中带了一丝释然:“劲挺大,一时半刻死不了。”   猫儿心头怒火又放大数倍,还要再挠,手臂已被他重重压下,他带着不多的忍耐冷冷道:“你若还想被打板子,大可以往本王脸上来。”   猫儿身子一僵,想起了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局面,满腔怒火生生憋了回去。   腕间再次搭上了一只手,在她腕上反复多次,许久方悄声道:“气血充盈。除了气血太过充盈,没有旁的异常。”   萧定晔的冷冷的声音里便染上几许杀机:“你究竟打的什么主意?”   猫儿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这是贼喊捉贼?   她想起皇后的板子,再不敢鲁莽,只低沉道:“殿下说奴婢是什么,便是什么。殿下要奴婢做什么,奴婢就做什么。”   他一滞,思忖片刻,重新问她:“你是真想进后宫?”   他记得她将他撵到树上后,她曾咬牙切齿说要进后宫,向父皇吹枕边风,让父皇帮她出手治他。   可根据明珠报来的消息,她此前一贯里是态度鲜明的拒绝上龙床的。   他那时以为她是说气话。   她当然不能进后宫。   她一旦成了后宫妃嫔,她的立场就倾向了皇家。   全天下几百万的兵士,他们奋勇杀敌、浴血奋战是为了维护皇室地位吗?   不是,他们是顺应天命。   天命说皇帝是谁,他们才效忠于谁。   他咬牙切齿道:“你想清楚,你跟了我父皇,与后宫三千相斗,你怎么死你都不知道。便是母后都……”   他吸取了以前的教训。他知道她一身反骨,是个记吃不记打的主儿。他不能逼迫她太紧。   他只道:“父皇冷清,你瞧见的失宠妃嫔还活着,可知还有更多的妃嫔消失的悄无声息?”   她气极反笑:“殿下倒是说说,我接近了皇上,却不是进后宫,那殿下打算让我做何事?”   他眉头一蹙。   听起来她对他怨气满满,倒是因为他才接近父皇一般。   他正要再问,外间又起了一股烈风。那风几番旋转,但听呼啦一声,竟将她这边配殿的顶子掀了去。   瓢泼大雨立时落了进来。   外间已传来慌张人声,春杏边往里边来,边拉着哭腔喊道:“姑姑,你可被压着了,姑姑……”   配殿门啪的被从外推开,连串闪电将周遭照的恍若白日。   屋里除了猫儿,再没了旁人。   仿佛方才的两个人从未出现过。   便是那淡淡的铁锈味,随着狂风大作和连串的雨水,也被吹打的一丝儿不剩。   只有她的腕间还留着一丝冰凉。   ------题外话------   听说今天是520,只好让还没成小两口、但未来要成小两口的男女主先见一面。 第68章 寻仇   萧定晔离去后,再未出现。   皇帝自上回派人送了猫儿药材,再没了旁的动静。   光临废殿的除了几个太监,再无旁人。   此时吴公公坐在废殿檐下,猜测着皇帝对猫儿的想法:“咱家人事不知便净身进了宫,虽说看到女子偶尔会心痒痒……”   他说到此时,立刻跳开一步,强调道:“但咱家没想过要和人‘对食’。”   瞧见猫儿不像要对他出手的模样,又续道:“真正的猛男子看到心仪女子,应该会克制不住想抱她上睡榻吧?依照皇上的性子,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必然要有动静。何以现下又中途停下?”   他给猫儿出主意:“最近换季,太后身子不睦,皇上每日下朝后,都会去太后宫里坐半个时辰。不如你去再装个偶遇,混个面熟,说不得皇上就又对你燃起了熊熊烈火?”   一旁的白才人立刻从配殿探出半个脑袋,瞪大了眼睛道:“真的?皇上真的每日都去瞧太后?”   自从上回猫儿的偏殿屋顶被大风掀翻,在走投无路之际,白才人主仆不计前嫌,大方要接纳猫儿暂居。   猫儿在曾死过人的正殿和拥挤的配殿纠结了一刻钟,便带着她的阎罗王画像住进了正殿。   虽没有同白才人共住,可进出正殿的门同白才人所居配殿的门,共同被那半堵歪歪斜斜的砖墙框在了同一处。三人再次同住一个院落,低头不见抬头见,险些熄灭的友情又开始死灰复燃。   此时白才人获悉皇上行踪,立刻跃跃欲试,把自己的衣裳和妆品翻出来,将自己打扮周全后,去来一回偶遇。   机会总是留给有准备的人,这个道理她明白的。   吴公公适时给她泼了冷水:“你已经被贬到废殿了,再去争宠邀宠,只怕就要被贬去井里。咱家看在胡姑姑的面子上,到时候带人给你收尸,会多给你烧几张纸。”   白才人打了个冷战,只得暂熄了去偶遇皇上的心思,主动取过来脚踏研磨器,一脸讨好的看着猫儿:“许久不磨珍珠粉,心里痒的慌。”   猫儿一把夺过来,冷声叱道:“哪凉快哪呆着去,再敢惦记我的汉子,我就将你投进井里。”   吴公公看着猫儿的手段,直直给她竖了大拇指:   “有斗志,好,好的很。只是,你便是日后被皇上晋封,你身边也得有得力的帮手。   咱家觉着明珠那孩子不错,一心想着你,去求了咱家好几回,想回你身边。她的姿色,哪里能同你抗衡,你倒是矫枉过正了。”   话正说到此时,废殿的破墙洞边露出个小脑袋瓜,随喜穿的整整齐齐站在那处,期期艾艾看着猫儿,试探着叫道:“姑姑……”   满腹怆然汹涌而出。猫儿强忍着眼泪,对着五福冷冷道:“你跟着旁人吃的好,穿的好,又何必赖上我。你走吧,我瞧不上你,你再莫来招我的眼,否则也将你投进井里去。”   随喜站在远处呜咽了一阵,哭道:“姑姑若要做木活,一定要再来寻我。”抹着眼泪珠儿慢慢走了。   吴公公走后,猫儿结结实实的哭了一场。   她结交的这些人,都值得她相护。   便是她日后毒发,没有牵连她们,也算是成全了共居了一场的情分。   珍珠粉依然在每个夜里撒下,白日醒来,她看到地上没有脚印,心里先松了一口气,继而又提起了一口气。   离第二回 毒发还有五日,不知新的指示何时会来,又不知会是让她去做何种事情。   她回想着萧定晔在雨夜同她说的话。   他让她接近皇帝,竟然不是想让她进后宫?那他究竟是想让她做什么?   新一批的口红又做了出来。   五福是个好孩子,在她逃宫继而被捉去围猎营地之后的几日,他兢兢业业,为她制了一排口红管子。   他改造了要用螺纹扭动管子的复杂方式,改用榫卯的方式,三截小管子嵌合成口红长度,每用短一段,便取下一截小管。如此既能达到同样的效果,在制作工艺上又极为简单。   她将口红收好,心里想着,这买卖只有口红和粉底,自然不成。   如若侥幸不死,下一步应该做小盒子的腮红和眼影。   再下一步,再将眉黛转成眉粉。最后加一个睫毛膏,基础彩妆算是齐活了。   接着,要将各式化妆刷做出来。   粉底刷、眼影刷、腮红刷、眉粉刷、口红刷,眼线笔……各式不同的小刷子配合各种妆品,才能达到最好的效果。   再下一步……哎,现实教她做人。白日梦要不得。   不知道萧定晔让不让她活命,不知道皇帝对她究竟是个什么想法。   她每日沉默的做着妆品,没有等来新的任务,先等来的是前来寻仇的李巾眉。   这位姑娘经了猫儿的误导,以为萧定晔伤了男人的根本,回到家中为自己的姻缘伤心了好几日。   她觉着不能她自己一个人伤心。   得让觊觎萧定晔的女儿家一同伤心。   在回京的十来日,她马不停蹄的约见了各位贵女,向各位情敌们传达了这一噩耗。   其中以她耗费在最大情敌――楚离雁身上的时间最多。   她多次约了楚离雁出来,向那位姑娘一遍又一遍的描述萧定晔伤的多么惨,多么的失了男儿雄风。   楚离雁初始跟着一起伤心。   然而接着她便展现出了比李巾眉的高明处。   她直接去寻了她表姐,泰王妃。泰王也是一同外出围猎的,自家兄弟伤的怎么样,他不会不知。   这般一打听,真相显露。   李巾眉瞬间成了京城贵女的嘲讽对象。   争风吃醋到诋毁皇子名声,可真是有种啊。   李巾眉险些被闺阁舆论逼得自刎之时,忽的想到:罪魁祸首是胡猫儿啊,若不是她信了胡猫儿的邪,她能到了这个地步?   此时她站在废殿榻了半边砖墙的院里,耍了一回她阿哥教会她的唯一一套拳法,待收了势,方一指猫儿:“呔,你这妖精还有何话说?还不来快快受死!”   猫儿停了脚踩的研磨器,缓缓道:“最近宫里流传着我的一桩喜事,你可知道?若皇上真接了我进后宫,你猜,在萧定晔的亲事上,我能不能向皇上吹枕边风?” 第69章 脚印   废殿院里,气氛不算融洽。   坐着的猫儿摆出了一副未来婆婆的架势,李巾眉气势上立刻矮了一截。   猫儿又加了一把火:“你上回说,待回了京,你还会再给我十两银子。你忘了,我可没忘。”   怒火令李巾眉浑身发抖。   她指着猫儿半晌,方咬牙切齿道:“本姑娘从没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猫儿叹了口气,道:“我说他伤了脐下三寸,是也不是?”   李巾眉一挺腰:“没错,一字都未错。”   此时春杏正在院里走动,猫儿向春杏问道:“肚脐下三寸,你比一比,是在何处?”   春杏立刻伸出三根手指横放于肚脐下,仔仔细细看过,方道:“小腹。”   “没错,”猫儿一摊手:“我指的是小腹,你以为是哪里?你这小姑娘,怎地思想如此复杂?”   李巾眉身子一晃,呆立当场。   她看着猫儿喃喃道:“如此说来,本姑娘的人缘差到了这种地步,竟然还是自找的?”   猫儿摇头:   “非也非也,你能同旁的姑娘分享情人之事,可比后宫里的妃嫔们大方多了。便比如我,就不愿意把皇上之事告诉旁的女子。   你这种‘人人为公,天下大同’的济世为怀的思想,实在值得后宫三千妃嫔集体学习,以求进步。”   李巾眉有些恍惚,幽幽道:“本姑娘果然这般有大义?”   猫儿给出肯定答复:“太有了,简直是历朝历代后宫的楷模。”   李巾眉一时有些想不起她今日入宫所谓何事,在矮墙边坐了半晌,顺着破围墙出了废殿,待呆呆行了半晌,忽的一拍脑袋:“妈呀,险些又被胡猫儿给诳了。”   她几步返回,极快的将废殿四顾过一圈,实在未寻见任何能抚慰她心灵的值钱物,目光立刻盯上了那一盒共十来支口红,活扑上去一把抱在坏,咬牙切齿道:   “胡猫儿,看在你曾救过我的份上,本姑娘这回就放过你。还敢有下回,让你见识本姑娘的拳头。”   猫儿觉着,她出于挽救李巾眉跳火坑的义举,带来的损失有些大。   她一个人辛辛苦苦几日,不过就得了这一点子口红。   当夜又稀稀拉拉下了一阵雨。   在上回服过解药的第十四日的清晨,猫儿醒来,在枕边发现一张纸条。   纸条上写着两个字:“阅兵。”   没有解药。   她立刻下地,将整个被褥一寸寸检查过。   真的没有解药。   她颓然坐回炕沿,声音里带了些苍凉:“他想怎么样?不给马儿吃草,却希望马儿跑……”   外间渐渐传来白才人主仆起身梳洗的细微说话声。   未几,春杏的声音陡然一大,腔调里带着四分的吃惊和六分惊惧:   “天哪,半夜什么人来过?”   猫儿立刻拉开殿门冲了出去。   连番秋雨浸泡的松软的泥地上,只有一双硕大脚印深陷于地,看着是有人从半空中跳下被陷进了泥里后,又挣扎着一跃而出。   猫儿立刻回屋穿了衣裳,从袖袋中掏出早就备好的细麻绳,从脚印最里圈量好尺寸,在麻绳两头打了个结。   她起身严厉警告春杏:“如果想活命,必须当没看见,也不能同旁人提起,可知?”   春杏惴惴点头,一旁白才人却从配殿探出脑袋,双目因兴奋而睁大,急切道:“你……你半夜偷汉子?不不不,你偷太监?你终于同太监对食啦?”   她向猫儿报以最诚挚的笑容:“你想通了对不对?太监比皇上好。皇上虽然是真男人,可他的女人太多了,一个人分不到几口。太监则不一样,虽然身子残缺,可结成了对子,那可就是长久的关系……”   猫儿一块砖头丢过去:“闭嘴!”   她转身进了正殿,从炕上竹席下取出一张压得平平的纸,在其上写下了新的信息:“四,四四脚。”   四四脚对应的身高应该是多高?   她记得父亲的脚是四二码,有一米七五。   四四的脚,只怕要到一米八。   可若那人天生脚大身子矮怎么办?   这细微的一点点信息,如何让她将萧定晔的人一个个确定身份?   在这张纸上还写着三条信息:   一、假太监,面覆铅粉,肤质粗糙,油性爱长痘。   二、宫娥,身高与我持平,身有茉莉香。   三、浣衣局老嬷嬷,脸圆,身子敦实。   她还要再细想,外间忽然传来吴公公的声音。   她忙忙将纸重新压在竹席下,开门而出,却见吴公公正带着个颤悠悠的老太监抄近路从破围墙钻进来,瞧见猫儿忙忙道:“快,姑奶奶,换好衣裳,随皇上去阅兵。”   阅兵,那纸上所写的二字:阅兵。   御驾从东华门而出,穿过正街,出了东城门,再往前行两刻,便能到达京郊大营。   阅兵的决定下的仓促,皇帝轻车简行,骈马车厢并不大,里面塞了皇帝一人,神婆一人,太监一人。   瞧着虽简单,只这周围隐藏的随驾暗卫,不知何其多。   秋末的清晨已有些寒冬的气息。   车厢里有些阴冷,没有放火盆。   皇帝身着披风,径自翻看着奏折,没有丝毫寒冷的模样。   跪坐在一旁的猫儿却有些受罪。   这该死的吴公公送来的衣裳,为了更好的展现她的体态,竟薄的跟夏衣一般。   也有披风,还用紫狐绒毛滚了一圈边,显得暖和又富贵。   可他娘的披风里面没有絮一片棉花,御哪门子的寒啊。   吴公公还对他的行径颇为自豪:“半夜收到风,咱家就托了这几十年的人脉,组织了人手,将你的衣裳改造的妥妥帖帖。你放心,凭咱家几十年研究的男女理论,今儿你成不了皇上的人,咱家就跟你姓。”   那时猫儿已被他拖着送到了马车边上,再挣扎已无用,只得双眼一闭,踏上了可能赔上清白的旅途。   此时皇帝轻咳一声,杨临立刻向猫儿递上一杯热茶,往皇帝的方向努努嘴。   逃不脱,是不是逃不脱要和皇帝成双的命运?   可萧定晔的意思,明明说他并不想让她进后宫的啊?   你们这些政客,能不能好好通一回气,将计划统一了来啊?!   猫儿心里凉凉叹了口气,依言端过茶,垂了眼皮,恭敬往皇上面前一送。   一只大手随之覆下,接着茶杯的同时,包住了她半只手。   温暖,干燥。   ------题外话------   先说一段感谢词。   经过了上本书扑的娘都不认识,这本书终于好了一些,这都是各位读者的功劳。要不是你们支持,我PK就过不了,就又要哭哭啼啼了。   新的消息是:   连载了两个月的时间,本书终于要上架啦。上架时间是周六周六,525,周六。周六晚上6点开始,一次性爆更一万三,六章哈。量大管饱。希望大家继续支持。初九也会继续秉持秃头精神,好好写文的。   多的话就不说啦,初九好好存稿去啦。 第70章 显摆   四十岁的男人,几乎积累了人生的全部智慧,却又未到苍老时,几乎是男人最具魅力之时。   可猫儿自小不缺父爱。   那只手触碰到猫儿的一刹那,她立时一抖。   杯中茶水几番晃悠,溢出杯沿,打湿了皇帝手背。   皇帝一蹙眉头,目光停留在了猫儿面上:“是你?”   没错。猫儿在心里道:是我,你儿子逼迫我来引诱你,你准备好了吗?   她身后的杨临忙忙挤上来,擦净皇帝手上水渍,重新换了茶水呈上,这才道:“今儿阅兵,虽说知道的人不多,可猫儿姑娘在身边,皇上多少也安全些……”   皇帝静默了许久,饮过茶,方同杨临道:“给她一杯热水。”   猫儿心中吁了口气,捧着热茶退回了原处。   她想着方才杨临和皇帝的对答。   她今日跟来,可见并非皇帝的主意,而是杨临的主意。   是杨临在萧老五的授意下行此事,还是他对外吩咐时被萧老五的人偷听了去?   窗外已隐隐传来练兵的号子声,过了不多时,车速渐缓,车外传来驾马侍卫恭敬的声音:“皇上,到了。”   *――*――*   阅兵浩大威武。   皇帝的临时决定,并未让京郊大营的官兵陷入慌乱。   数万将士动作统一、有力,展现着大晏好男儿的威武和自律。   茶水间门外不远处,两位兵士密切注视着观看台上的动静。   只要阅兵结束,皇帝有了下来的迹象,就要立刻招呼茶水间皇帝自带的侍卫,好提前冲泡茶水。   两人站的笔直,口中却极小声在商议:   “皇上身边那位冻的鼻青脸肿的姑娘,便是上头说的那人?”   “也不知她会不会向人求助……上头究竟是何意?她是皇上带来的,便是有难,也定然会向皇上求助,又怎会找旁人?”   “都到了军营了,她又能遇上何难?我瞧着她肚子也没大,也不是说要随时随地生娃儿啊!”   “……”   两名兵卒一肚子疑问,而上头只交代了他们做什么,却不知为何做,只能忍着满腹疑惑,等待着胡猫儿真的出现向人求助的行径,两人也好将那人偷偷记下来,去向上面复命。   看台上,猫儿冷的抖抖索索。眼前数万人头各个如米粒般大小,那个背后操纵着她的萧定晔隐藏其中,根本看不出站在何处。   杨临站在她身畔,被她抖的眼晕,拉着她往后退了半步,眉头一蹙悄声道:“咱家瞧着你这孩子毫无斗志,怎地争宠的心思突然这般大?衣裳轻薄虽体态婀娜,可也要分场合。皇上又不是要逛窑子。”   猫儿一边发抖一边看向他:“你觉得这样不好?”你到底是不是萧定晔的人?你不希望我投怀送抱?   杨临义正言辞道:“当然不好,有损皇上威严。你看底下那些兵卒子,多少目光盯着你。”   没再等多久,将领一声令下,皇帝致辞,阅兵结束。   茶水房里,气氛庄严。   众将领言简意赅,将近期练兵成果进行了汇报总结。   到了最后,兵部尚书李大人把将领都指使出去,方看着皇帝的面色,探问道:“皇上,要不要见一见五……?”   “嗯。”皇帝的声音带着些冷漠,冷漠中又一丝期盼。   他这个儿子,是所有孩子中,曾给过他最大期待的,也是让他伤透了心的。   将老五丢进军营,皇后曾在他面前哭诉过极多次。   可是,这个儿子再不能无状下去。   他少不得,得真正做一回严父。   李大人疾步而出,向门外兵卒悄声道:“将王五宝唤来。”   一阵脚步声急速而去。等再回来,多了一个青年。   青年身着下等兵卒的兵服,皮肤黝黑,灰头土脸,全然没有龙子的华贵倜傥。若不是长身祁立,相貌还有些英俊,同伙夫毫无区别。   他进了茶房,转身掩上门,微微站了一站,低声唤了句:“阿爹。”   不是父王,是阿爹。   皇帝原本还冷冰冰的脸极速消融。   他眼中慢慢现出和色:“怎地,还在怪我?”   是我,不是朕。   萧定晔摇摇头,又点点头,笑嘻嘻道:“阿爹便是给我个百夫长,也比现下强。如今就是一双罗袜,也得我自己动手。”   皇帝忍着笑起身,往他挺得端正的背上拍了一把,见他纹丝不动,心下有些满意,续道:“我瞧着这样就极好,比京城的纨绔公子哥好的多。”   他看萧定晔消瘦了一圈,心下有些柔软,当场拉开他衣襟,往他腹上伤处看去。   恢复的不太好。   有脓疮,有结痂,显见是结了痂没等好全又蹭掉,反反复复,灌了脓。   他不禁有些动容,责怪道:“怎地上回回宫不说?也该寻太医好好上药。”   萧定晔瘪了瘪嘴:“上回孩儿不过回宫探太后病,父皇就发了好大的火。若再敢逗留,只怕又要挨板子。”   话说到了这里,他又央求道:“今后可否每十日回一趟宫,半月太长。孩儿想父皇、想母后、想太后。”   皇上这些年少见他撒娇,被他酸起了鸡皮疙瘩,转头忍笑向杨临道:“瞧瞧,当兵当成了娃儿,下一步该寻奶嬷嬷了。”   他这般说,便是同意了。   萧定晔内心长吁一口气。   皇帝一挥手:“去吧,好好当你的王五宝,当好了,自然能往上升。”   萧定晔却站着不动。   他的目光,终于往猫儿身上瞟了一眼,然后讪讪向皇帝一笑:“孩儿想带她,给众人瞧瞧。”   皇帝脸一沉:“混账,军营不是你的那些销金窝。宫里的宫女儿,也不是你在青楼里见的那些个。”   萧定晔见他老爹竟想岔了,忙忙道:“孩儿同旁人显摆,说我识得宫里的镇魂大仙,赌了二十双罗袜。今儿她来了,我若不带过去让他们心服口服,今儿便得冰水洗罗袜。”   他将手往皇帝面前一伸:“父皇瞧瞧,近几日光洗罗袜,都洗破了皮。”   皇帝一抚胸口,握了茶杯险些要打他。   杨临忙忙劝道:“五殿下能给普通兵卒洗罗袜,说明他真没泄露身份。是好事,好事。”   皇帝重重喘一口,向猫儿和萧定晔挥挥手:“走,快走,朕一眼都不想再多看你。”   萧定晔嬉皮笑脸的拽着猫儿披风,抬脚一出茶房,立刻压低声音道:“倨傲冷对我,不能笑。” 第71章 解药?   秋风飒飒,寒意不停歇的往衣裳各个缝隙里钻进去。   猫儿听着萧定晔命令她“要倨傲,不能笑”,险些要吐血。   喵的姑奶奶都快要哭了好吗?   她咬紧后槽牙,目光灼灼看向他。   他眉头一蹙,鸡蛋里挑骨头:“让你倨傲,没让你磨牙。”立刻又一捂双耳:“更不能咬我。”   两人行远了,萧定晔面上方保持着嬉皮笑脸之色,道:“时间不多,我说你听。”   他将将要张口,却不知自己要说什么。   上回雨夜沟通,他发觉他和她说不到一处里去。   她说的,和他说的,像是一回事,又完全不是一回事。等他和属下趁夜离去后,两人分析了一个多时辰,也没分析出她到底何意。   他改了主意,道:“你说,我听。面上要倨傲,千万莫将我当个角色。这四周都是眼线。”   猫儿面上却显了冷笑:“你这般表演,累吗?今儿已经是第十五日,你是不是忘了时间?”   他一边笑着同旁人打招呼,眼风却瞟向她:“你什么意思?我怎么听不懂?”   猫儿又是一声冷笑:“你要如何才能听懂?你当了王五宝,就不打算认萧定晔做下的事了?”   他再一愣,顺着她这句话的预设情境往下走:“你有了?我怎么不记得我同你两个相好过?”   她气的险些吐血。   人至贱则无敌。   你叫不醒一个刻意装睡的人。   此时已行到了人多处,萧老五立刻将她往人前一推,对着一堆兵卒子得意洋洋道:“瞧瞧,镇魂大仙,正儿八经的,货真价实的,童叟无欺的。”   兵卒皆围上来。有人吃惊道:“身上竟没缠蛇?也没长角?这算哪门子的大仙?”   那人向猫儿努努下巴:“听说你能给老虎镇魂,可是为真?”   猫儿倏地看向萧定晔,给了他一个口型:“解药。”不给解药,不配合你。   叫?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叫什么?他倏地想起在御花园堆秀山上的阁楼里,他曾威胁她出声逼退过大家闺秀们。   她今儿是趁势来报宿仇的?   在这么多人面前叫,不太好吧?   她见他竟然油盐不进,立刻要拒绝。   “哦~~”萧定晔立刻打断她的话头。关键时候,不能让她毁了他的大事。   什么鬼?众人皆看向他。   他讪讪一笑,找补道:“我是说,啊哦,那日她给老虎镇魂,场面真的一点都不血腥哦,令人如沐春风哦,十分提神哦。”   众人点头,目光重新聚集在猫儿面上。   萧定晔也看向她,目光隐含央求之色:本王都按你说的做了,你可别拆台。   她却又做了个口型:“解药。”   又要叫?刚才那一声还不够?本王的老父亲可在茶房里坐着好吧?他知道他儿子在众目睽睽之下出丑,不得气的吐血?   “解药。”   “解药。”   “解药。”   她不依不挠,步步紧逼。   他额上现了冷汗。   他就知道不该给她好脸色,她但凡得一点势,就要蹬鼻子上脸。   他一咬牙,张了嘴:“哦~~(此处省略100字)”   众人哗然。   听懂了,大伙儿都听懂了。   不论是取过媳妇儿的,还是没开窍的;不论是十六七的,还是四十二三的,全听懂了。   他娘的这无耻小子在唐突大仙!   这一日的军营之行,皇帝是满意的。   也仅有皇帝一人。   如果他知道,后来练兵场上的热闹声是他家老五在接受众人的耻笑和批判,可能他当即要自己扛着板子,将他家老五拍扁。   这一日,被萧老三的人安排在兵营里盯梢的两名兵卒,完全分不清现场状况。   上头说的是,那姑娘可能会寻人求助,由此暴露隐藏在她身畔的势力。可看来看去,怎地反倒是那位化名王五宝的五皇子满脸的不自在,频频要向胡猫儿求助?这让人如何前去复命?   这一日,兵营里兵卒们盼了好久能一睹大仙尊荣的念头,并未能平复。   虽说来了一位被冠以大仙名头的姑娘,可那姑娘非但没有展现神力,反倒因其脸蛋和身段,引得王五宝当场出了丑态。听闻这神大仙仿似也有着猫妖的传闻,到底是猫妖还是狐狸精?   这一日,萧定晔在夜间熄灯后,还忙着在帐子外就着冰水搓洗小山似的二十双臭罗袜。   他百思不得其解,他同胡猫儿的沟通早先还好好的,自打温泉别苑回来后,怎么就突然岔了路子?   俗语说“人不要脸,天下无敌”。他都不要脸到当众叫秋(反义词)的程度了,怎地事态不但未明朗,反倒更加混乱?   他在脑中持续反复回想胡猫儿的神态,一直到他洗完了第二十双罗袜,灵台忽的清明。   叫,解药。   叫,解药。   娘的她说的是解药,不是叫!   他深深的觉着,不要脸并不可怕,蠢才是最可怕的。   他领会的虽然晚了些,好在这一日并不是没收获。   只是,找他要解药,又是哪一出?   他此前喂她吃过的“死士丸”,根本就是糖豆好吗?后来又给了她两颗,当做彻底解毒,翻过了那一页。   现下她又来提解药,究竟是何意?莫非雨夜相探之后,有人偷偷向她下了毒?   这一日,上了皇帝马车往返了一趟京郊大营的胡猫儿,非但没拿到解药,还隐隐有将自己赔进去的兆头。   皇帝因自家老五有了成器迹象而产生的好心情,带动了他心底里的柔情。   他目光和缓看着她,缓缓牵起她的手:“冷?嗯?”   她从隐痛中回过神,看着他含笑面孔,心中急速考虑:   进不进后宫?   是要如萧定晔的意,还是反抗一把?   是要继续当傀儡,还是爬上龙床、借皇帝之力反杀萧老五?   第十五日,这是最近一回解药失效的日子。自上了马车,她的身子就开始隐隐作痛。那送药的假太监曾说过,这一回毒发,可能要比第一回 还要痛数倍。   她看着皇帝第一回 向她展现着柔情,她回忆起白才人失宠的场面,她想起后宫那些曾获得过恩宠却迅速失宠的妃嫔们……   她一咬牙,面上浮现谄笑,将她的披风迅速拉紧,露出被单薄衣衫包裹的玲珑体态:“皇上~~这衣裳是奴婢专为讨皇上喜欢而准备~~奴婢这模样的,皇上可喜欢~~”   ------题外话------   哎,刚才临时接到通知,周六又不能上架,周一527上架。心碎。   今天先不暴更了,周一咱暴更一万五,七章,好不好? 第72章 失宠   胡猫儿失了宠。   胡猫儿在皇帝面前,还未得宠,便已失了宠。   当御驾刚刚进宫门,胡猫儿被从马车上赶下来时,眼尖的奴才们便将这消息传遍了宫帷。   此时,白才人坐在猫儿炕边,恨铁不成钢:   “虽说我当初也嫉妒你,可我跟着你,原本以为能捞着个‘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可你倒好,煮熟的鸭子飞了。   皇上是个什么性子?那是不能邀宠争宠的性子。何以你当初劝我时讲的头头是道,到了你自己身上却失了分寸?”   白才人哀叹完不久,吴公公上了门。   他劈头盖脸将猫儿训斥了一场,仿佛失宠的不是旁人,是他自家爱女。   他扯着猫儿换下来的衣裳嚎啕道:“咱家对你抱了多大的希望,给你准备的多么充分。你倒好,好好的曲儿竟没唱上去!”   猫儿因毒发蜷缩在炕上,此时忍痛回了一句嘴:   “还不是你这衣裳,一点子棉花都没有,充分暴露了要诱皇上的心思。皇上火眼晶晶,能看不出衣裳下的心眼子?   你赔,你赔我皇上,赔我夫君,赔我数不尽的荣华富贵。”   吴公公仓皇而逃。   这个夜里,全身剧痛汹涌而来。   仿佛有一个小人手持利刃在猫儿骨血中肆意挥刀,永不知疲累。   小人每挥刀一次,剧痛便让她全身震颤一回。   猫儿没有忍。   萧定晔的探子随时都会在废殿周围,她必须喊出来,让他听到她的要求。   他不是听不懂“解药”二字是何意吗?他不是在她面前耍赖乱叫吗?   她就同样以“叫”还回去!让他知道,即便是驴子,面前也要挂个胡萝卜才能继续前行。   他不给她解药,却想让她办事,没有那种好事。   在这个毒发的夜晚,猫儿此前被皇后的一通板子暂且压制的反骨重新冒起。   她没有忍,她也用不着伪装,全身剧痛让她的吼声传遍整个掖庭。   那声音直到凌晨四更才弱了下去,却不知让多少人以为猫妖渡劫而惊吓了一整夜。   柳太医被哭肿了眼睛的春杏请去废殿时,已是夜里三更。   三更,后宫的各宫门还落着锁。   吴公公出于一番内疚,偷偷开了掖庭门,放了柳太医进去。   柳太医双手颤抖的根本压不住猫儿。   他眼看着她痛不欲生,却拿不出任何解药。   他早就预估着她今日毒发。   他白日在泰王府求了一整日。   然而泰王有自己的打算。   泰王并不准备按期给猫儿送这一粒解药。   他让猫儿陪着皇帝去一趟兵营,除了增加猫儿和父皇的接触机会,他还要看一看,在兵营里毒发,猫儿会不会向五弟求救。   在温泉别苑,老五打断他对猫儿和父皇的谋划,这凑巧简直太可疑。他必须得试探一回。   自然他未想到,胡猫儿脾性竟然这般刚烈。他未想到,解药不过晚送了一会会,她便大着胆子斩断了皇帝对她的好感。   柳太医求解药不得,立刻同夜里当值的太医换了班,做了诸般徒劳准备,等待她的毒发。   他压不住猫儿,立刻向外嘶吼道:“进来,帮我压着她。”   春杏与白才人立刻上前,齐齐压制着猫儿,由柳太医在猫儿各大要穴行针。   临近四更,猫儿的呼痛声有所减弱。   然而仅此而已,他能做的仅此而已。只能缓解,无法解除。   随后跟来的吴公公担着私放外男进后宫的风险,着急劝道:“先只能这样了,柳大人快走,再拖下去,咱家就要吃排头。”   外间天色漆黑,柳太医知道,过了这一阵,天就会迅速大亮,将他的行迹昭告给世人。   如果泰王那边收到风声,即便他只是用医术缓解她的疼痛,也是与泰王作对。他柳家三十余口,便有灾祸上门。   他垂眼看着她奄奄一息的模样,一颗心早已千疮百孔。她的毒是他亲手送进她口的,他没有任何立场护着她。   他收拾了药箱,踉跄而去。   柳太医的离去,带走了藏在废殿外半秃树上的黑影。   有人走,就有人来。   春杏和白才人原本都忙着为猫儿擦汗换巾子,接着就双双倒在了地上,人事不知。   两个黑衣人闪身进来,迅速掩门,半蹲了身子,不让灯烛将身影暴露在窗户纸上。   萧定晔拉下面罩,拍拍猫儿的脸,低声道:“说,谁向你下了毒?何时所下?他们要什么?”   猫儿痛的迷迷糊糊中睁眼,隐约看见眼前这一张脸,凭着心中一股恨意,使力坐起,重重扑向他,一口咬在他颈子上。   她恨。   她在御花园堆秀山的阁楼上,与他搂搂抱抱,为他赶开过贵女。   她在箭亭顶了一片西瓜,被他当做箭靶子,为他赢了一场赌局。   她因为他要追求兵部尚书家的李小姐而出宫镇魂,摔断了手臂。   她因为他捉弄她为虎镇魂,险些命丧虎口。   即便以上诸事都是他戏弄她,算不上多少仇怨。   可她在他中箭后替他遮掩,在温泉池里引开诸位皇子的猜疑,这总是实打实的恩情吧?他何以一点旧日情面都不讲,要用这般手段控制她?   萧定晔痛的倒吸一口冷气,见身旁暗卫要抬手击打猫儿,忙忙抬手制止,只咬紧牙关任她泄愤。   外间鸦鸣嘶吼了一声。   他知道,这是暗卫在发出第一回 催促。   他等她齿间力气用尽,方抓紧时间道:   “听我说。   第一,我没向你下过毒,此前喂你吃的酸酸甜甜之物,是糖豆,并非毒药。   第二,你所中之毒,极其诡异,从脉象中几乎瞧不出异常,更看不出是身中何毒。   第三,你救过我,我便是存了利用你的心思,也断不会将你逼上绝路。   第四,明……”   不能说,明珠的身份得先掩藏,胡猫儿真实的身份他还没有查清,得将明珠继续放在她身边潜伏。   他续道:   “向你下毒之人如果要害你,只一回就能将你毒死。他要想继续利用你,只要目的还未达到,断不会让你死在今日。   天亮后,最多等到夜里,就有人来送你解药。你要记得,吃大半留小半,包好放在外面树杈上,我的人会取了解药去研究。   提防泰王和淑妃,上回掳走你的便是三哥。此回中毒,与他至少有六分干系。”   他面上收了所有的纨绔相,认真向她确认:“告诉我,接近父皇,是你自愿为之,还是被人逼迫?”   她全身痛如刀割,迷迷糊糊着摇头:“他老……”   萧定晔心间瞬时轻松,立刻叮嘱:   “你是个好姑娘,可性子太过刚烈。你要想彻底解毒,还要同背后之人周旋。   你放心,你不想进后宫,本王会安排,绝不让你进后宫。”   他看着她咬牙忍痛,浑浑噩噩的模样,连声问道:“本王方才所言,你可听清?”   她恍惚看着他,忍了几忍,终于说出来一句:“我痛……”   他不知怎地,心下起了一股陌生情愫,手掌一扬,对着她后颈重击下去。   ------题外话------   编辑临时通知,周末不能上架啦,得527,周一才能上架,哎。   那咱就改在周一,还是下午6点整爆更,就爆更七章,共一万五千字,成不成?   最近网文界不太平。大家见谅。   推荐友文:   明酥酥新文《病痞将军驯养手册》,欢迎追文哦~   镇国将军府的小丫鬟凤溪,自打跟着二少爷从战场上回来后突然就变了个人,上的了厅堂,下得了厨房,打得过土匪,斗得过恶妇......   却在二少爷被赐婚的当晚,悄悄消失了。   熬过了苦日子,离开了将军府的凤溪在京城开店开得风生水起。   某少爷不爽,你开店就开店,和店里的那些公子哥眉来眼去的是什么鬼?   于是一把抱回家。   PS:一对一甜宠,男主病弱系,但不影响男主傲娇到上天。女主成长型,且看一名小侍女如何制服废柴少爷。 第73章 无事献殷勤   如萧定晔的预料,新的夜晚,黑衣蒙面人出现在废殿猫儿炕边。   他手中握着解药,却先不给她,只逼问道:“怎会惹怒了皇上?现下前功尽弃,你知不知道?”   猫儿咬紧牙关,迅速观察着他的特征。   身子清瘦矮小,最多只有七尺身高,一米七。   脸上蒙着布,瞧不出长相。露出的眉毛稀疏,鼻梁不高。   最重要的是,自他出现,周遭空气中便出现一股轻微的气味,并不是汗味,仿佛洋葱,又仿佛便溺……是狐臭,是狐臭味!   她断断续续同他周旋:“你们让我接近皇上,我今日专程做了周密准备,连衣裳都精挑细选……可谁知皇上竟不喜我,只怕皇上中意的不是我这样的,请你们另寻高才。”   黑衣人“噶”的冷笑:“上船下船,可不由你做主。”   猫儿着急道:“那如何是好?我根本不了解皇上,我如何才能投其所好,入了皇上眼?若三番两次招惹皇上厌烦,便是你们日日喂我毒药,我也无法再接近他。”   黑衣人忖了忖,将解药抛给猫儿,低声道:“这是一个月的量。出了昨儿的事,暂且不能再有行动。你方才的顾虑,我去回过主子,等他的命令。”   话毕,往外一跃,不见了踪影。   猫儿立刻将药丸一掰两半,留下半粒,服下半粒。   待剧痛快速减轻,她翻身下炕,将黑衣人的体貌特征记在纸上,再次忆起昨儿半夜萧定晔之言。   他的话能不能信,她不知道。   她除了知道他人前人后两个样,除了知道他和萧老三不睦却假装很睦之外,她对他根本不了解。   谈信任,他在她心里是有黑历史的。   他曾应承过给她珍珠、花瓣和蜂蜡,转头就食言,直到现在都未曾补上。   他在小事情上的承诺都做不到,更遑论与她性命攸关的事。   可靠她单打独斗,过程太过痛苦。   她终于知道,此前那假太监送解药时说“比上回痛数倍”是什么意思。   上回她权且能忍,这回却只想死。   起初她以为这毒是萧定晔所下,现下回想,应该不是。   他没有理由精分至此,一会逼迫她接近皇上,一会又反对她入后宫。   为今之计,只有借力打力,一边想法子自救,一边靠萧定晔解围。   万万不能将希望全都放在他身上,如若落空,那才是真的蠢。   她根据前夜萧定晔提及,将半颗解药用纸包了,放去废殿旁边大树上的小洞里。   到了白日再去瞧,那树洞里已然空空如也。   猫儿的病来的快,去的勉强也算快。   事后吴公公和白才人帮她共同分析过,得出了一个反噬的结论:   “你之前帮户部尚书王家的两个娃儿做法,镇住了公子魂魄,替小姐选了投胎路,这都算是有违天道。两件事情合起来,就要遭反噬。你想一想,以前哪回你没遭反噬过?”   猫儿觉着有道理,能敷衍的过去。   日子重又恢复了平静。   皇上那边再无动静,萧定晔也未再露面,猫儿依然做出一番孤傲样,不同旁人交好,等待着皇帝哪日直接晋位。   她一个人缓缓的磨着珍珠粉,花瓣粉。在夜色刚至、还未落锁时窜去各园子偷摘鲜花,用生油浸泡出好几碗不同色彩的花汁。   万事俱备,只缺包装盒。   她开始深切的想念起了五福。   这位小阿弟,自从被她赶走后,虽然很快的吃胖了起来,衣裳也穿的鲜亮,可他每隔几日就来废殿破墙外转悠几圈,怯怯道:“姑姑,我想回来跟着你。”   她想说,她也想这位阿弟,不但思念,还需要。   然而经过了前几日痛彻心扉的煎熬,她就清楚幕后黑手有多毒辣。   她越明白这一点,她就越不能将对她好的人牵扯进来。   白白赔上多余的性命,于事无补。   明珠比五福来的少,但回回来都动用了智慧。   她常常在午时,拎来一篮新鲜花瓣:“我路子广,这是御花园才换下来的红云,正红色,将将好拿来做口红。”   或者搬来一个脚踩研磨盅,讨好道:“我路子广,又寻铁匠打了一个神器。”   再不然,端了一簸箕碎眉黛:“我路子广,这是尚妆司清理出来的碎掉的眉黛,姑姑此前曾提过要拿来改造做眉粉,我就记在心理了呢。”   猫儿眼馋,真眼馋。   自萧定晔插手进来要帮她,她虽然对他不能全信,可踏实做买卖赚银子的心又活了。   老天让她穿越了一回,绝不是让她短命至此的。她一定能摆脱困境,走上自由之路。   赚银子对她来说,依然是重要的事。   她巴巴的看着明珠带来的各种好物件,咽了数回口水,只能忍痛一挥手:“姑奶奶不稀罕。”   明珠不像五福。   五福被猫儿赶了之后,还要磨蹭一会再走。   明珠却不过多纠缠。她嘻嘻一笑,说上一句:“改日再来瞧姑姑。”走的十分潇洒。   暮秋初冬的一个暖阳,废殿里来了一位猫儿的仇家。   是曾经被她忽悠的,险些放弃了萧定晔这位情郎的李巾眉。   猫儿忙忙将自己的好物件护在怀里。   今日这位小姐到了废殿,并没有打拳镇场,也没有立刻就抢夺值钱之物。   她带来了十两银子:“本姑娘之前应承你的,说到要做到。”   无事献殷勤。   猫儿收银子收的快,却并不打算插手李巾眉的事。   李巾眉坐在檐下唱独角戏。   她先是叹息了一番皇上和猫儿的无缘,又叹息了一会萧定晔的名声,喃喃道:“我阿爹回来说,他在大营里也不收敛,竟然还偷跑出去逛青楼……”   她纤细手指比了个大小:“颈子上被那姐儿咬了这般大的疤……原以为进了营里会收敛些,现下倒好,风流之色不改。”   猫儿此时方想起,几日之前的夜里,她曾因着仇恨,险些将萧定晔的颈子咬穿……他寻了个上青楼的借口,倒是与他一贯里的名声十分相符。   李巾眉絮絮叨叨铺垫完,这才打起精神,期期艾艾将来意说明:“上回,我抢的……哦不,我带走的那些个红管子,可还有?”   猫儿乜斜着这位矜贵小姐:“怎地,还想再抢一回?”   李小姐正要否认,由远而近传来一阵孩童哭声,五福跌跌撞撞跑过来,头破血流站在破墙外,撕心裂肺哭嚎道:“姑姑……姑姑……”   猫儿豁的起身。   ------题外话------   周一上架,这回应该可能是真的……哈哈。明天下午六点,爆更7章,一万五千字。大家一定要来哦。 第74章 李家秘辛(一更)   破墙外,五福的哭声搅动的猫儿坐立不安。   她第一眼瞧见他鲜血淌了满脸的模样,原本立刻要上前。   可只冲动了一刻,她便止了步子。   脑袋破了,总比脑袋掉了强。   她不能拖累五福的性命,也不能让旁人用五福来威胁她,牵绊她。   她跟着萧定晔从围猎营地去了一趟温泉别苑,她是吃了被随喜拿五福来要挟她的亏。   不能心软。   她重新坐回小杌子上,对五福的哭喊充耳不闻,只垂首踩动着研磨盅,当……当……当……一下又一下。   五福的哭声将春杏和白才人从隔壁配殿引出,登时惊得魂飞魄散。   春杏捏着巾子上前,一边擦着五福面上血,一边寻见他头上伤口,惊叹连连:“天煞的,哪个缺德鬼将你打成这般?”忙忙用巾子捂着他伤口,转身瞧见猫儿盛放在边上的一小碗珍珠粉,立刻端起倒在五福头上伤处止血。   猫儿的心被春杏的骂声和五福的哭声引得吊在嗓子眼,却不能亲自上前去查看,只竖着耳朵留意外间情形。   春杏的关怀和猫儿的冷漠,刺的五福心里越加委屈,拉长声哭嚎道:“他们说,皇上不宠姑姑了……他们天天打我……”   春杏闻言,立刻解开五福衣裳,瞧见他身子上果然满是青紫伤痕,立刻红了眼,转头恨恨看着猫儿:“姑姑是真等着攀高枝,不管我们了?”   猫儿硬着心肠望过去,冷冷道:“姑奶奶若是进了后宫,要的也是能为我挡灾的人。你们连自己都护不住,我要你们有何用?”   春杏气的浑身发颤,连连道:“好,极好,算是我们错看了你。”   她替五福包好他头上伤处,拉好衣裳,转身取了一块砖头在手,牵着五福大步而去。   李巾眉看过这一场,终于恍然:“怪不得你这里这般冷清,和第一回 来看到的不一样,原来你和底下人分道扬镳了。”   她殷勤着出主意:   “你当女官也好,当妃嫔也好,身边都要有自己人。我阿娘曾说,底下的人,既要有能干的,也要有忠心的。   你现下赶的一个都不剩,莫说你进后宫的希望已极为渺茫,便是能进,没有下边人帮着,也是随时要被人排挤欺负的。”   猫儿停了脚下动作,抬头看着这位娇小姐,冷冷道:“你今日究竟来作甚?若无事,莫打扰我赚银子。”   李巾眉立刻揪着她的话头,转到正题上:“我就是来让你发财的。你那管状口脂,可还有?送我几个,我拿去送人,帮你打开名声。”   猫儿气极反笑:“你趁火打劫、空手套白狼的手段玩的虽好,可却用错了人。你瞧我是能让你白占便宜的?”   她将初初才愈合的手臂往前一伸:“为你镇魂遭的反噬。现下断臂换断臂,你便是二品官家的小姐,我阿哥也不在乎。让他在夜里断你一条手臂,不是难事。”   李巾眉倏地往后一跳,抬头看了看日头,方才抚着心口,讪讪一笑:“你莫拿阎罗王出来吓我,我何时说要空手套白狼了?要不我赊几支,等出去卖了再还你?”   二品官家的子嗣这般穷?要靠卖东西赚私房?猫儿自然不信。   李巾眉知道她怀疑什么,讪讪一笑,低声道:“这是我家的私密事,只能你一人知道。若传出去,本姑娘立刻杀人灭口。”   她凑近猫儿耳边道:“我阿娘当年是穷人家的姑娘,嫁给我阿爹,其实没有什么嫁妆。阿公阿婆气急,分家时没给阿爹一两银子,财物全留给了二叔。”   猫儿反问:“俸禄呢?你阿爹可是二品官。”   李巾眉叹了一口气:“我阿爹虽然是二品官,可一年俸禄并无多少,除了家中吃喝,全补贴给了兵卒子。这些年,我阿娘好不容易存了些私房,之后你来镇魂,都被你卷了个干净。”   话说到此时,隔壁白才人插了嘴:“别遮遮掩掩的,我当姑娘还未进宫时,就知道你家是最穷的。”   李巾眉一张脸立刻涨的通红。   猫儿便顺着话头,问道:“所以,你想拿了我这口红,卖出去赚银子?”   李巾眉瞟了眼白才人,嘴硬道:“没有啊,就是……拿出去送人。”   猫儿反问她:“你可认识木匠?”   李巾眉摇头。   猫儿便摊手道:“没有,一支都没有。”口红管子和粉底盒子用的精光,现下磨出来的珍珠粉都只能盛在碗里。   李巾眉便有些失望。   她此前曾听闻过,胡猫儿的那管状口脂曾受到过皇帝的口头表扬。   她上一回抢出去十来支,都作死送了人。   等后来那些姐妹再来问,她才知道是好物件。   这几日她将京城各大胭脂铺子逛了个遍,是真没瞧见过旁的铺子卖管状口脂。   发财的兴奋立刻席卷了她。   她的主意打的极好。猫儿做口脂,她带出去放在各胭脂铺子里寄卖,赚得银子对半分。   多好的发财之路啊。   然而现下猫儿一盆凉水浇的她的心火冒了黑烟。   她将白才人赶开,追问着猫儿:“怎么没了呢?你不是靠这个赚银子的吗?”   猫儿正要说话,才消停过一刻钟的哭嚎声错落响起。   几人纷纷抬头望去。   这一回,破墙洞口,原本站过五福一个人的地方,站了两个人。   五福和春杏均头破血流站在那处,哭的停不下来。   猫儿再也忍不住,蓦地起身,几步窜了过去:“谁?谁打的?”   ------题外话------   终于上架啦。今天七更,一万五千字。   本来说下午六点发布,可最近后台不给力,为了防止发出去却刷新不出来的情况,所以今天初九就提前更啦。感谢各位的支持啦! 第75章 数耳朵(二更)   衣局,仓房热闹。   三间大的休息间,胡猫儿、李巾眉、白才人、春杏、五福站了一头,二十几个太监站了另一头。   中间长达十几丈,是太监们主动拉开、好同胡猫儿保持安全的距离。   猫儿往椅上一坐,心里叹了口气。   人善被人欺,墙倒众人推。   原本打定主意要同五福他们断了牵扯,却终究行了这一步。   可既然冲动之下站了出来,就不能再怕事。   横竖姑奶奶是随时要死的人,带两个人一起上路,不亏。   她转头嘱咐白才人:“去寻棉被,姑奶奶今儿不一个个同他们对食,姑奶奶就不姓‘狐’。”   对面的太监们心里一惊,齐齐捂住了耳朵。   猫儿一声冷笑,往中间空地努努下巴:“我这两个旧人,是谁打成血葫芦?自己站出来,莫牵连旁的太监。”   没有人站出来。   诸太监齐齐后退,一个太监被剩了出来。   猫儿问春杏:“是他吗?”   春杏瘪瘪嘴:“不止他一个。”   太监们闻言,又往后齐齐退了两步,再剩出两人。   猫儿续问五福:“是不是这三个?”   五福一时迟疑。   猫儿有些不耐:“你要当软柿子,就不该来寻我。现下本猫妖要出手,你就不能这副鸟样。”   五福往人堆里一指:“那几个,平日用藤条打过我。”   猫儿眼神如钉子般打过去,太监们再往后一退,又剩出来三人。   “很好,一共六个人,胆子贼大,敢动我猫妖的人。”   她手一抬,春杏立刻放了半块砖头在她掌心。   “啪”的一声,砖头被丢在几人面前。   “本猫妖做事,惯来讲求公平。谁用砖头将春杏开了瓢,谁就给自己来一下。一报还一报,报完拉倒,绝无后续。”   一位太监忍无可忍,回嘴道:“衣局不是工部,何来砖块?那宫娥自己带来,自己受伤,说不得是她自己给自己开了瓢。”   猫儿点点头,道:“一对。”   一对什么?众人迷登。   猫儿再转头一伸手,手掌中多了个秤砣。   “啪”的一声,几位太监脚下多了个沉沉秤砣。   “谁用这秤砣给五福开了瓢,谁就朝自己头上来一下。”   有太监有样学样,站出来狡辩:“衣局不是膳房,何来秤砣?说不得是五福自己往自己头上招呼,反过来诬陷人。”   猫儿点点头,道:“两对。”   两对什么?众人更迷登。   猫儿再转头一伸手,手掌中多了一根藤条。   “啪”的一声,扔在地上。   “谁用藤条打过五福,谁就自己抡自己。”   一番纠结下,只有一人站出来,干脆拿了藤条,轻轻抡了一下。   猫儿摇摇头:“力道太轻,本猫妖不满意。”   李巾眉心里痒痒,立刻上前,撸开袖子:“本姑娘来,本姑娘学过拳法,手上有劲。”   那太监闻言,便将藤条紧紧抱在手中不让她碰。   她立刻一脚踹过去:“本姑娘兵部尚书李家嫡女,打不得你这个奴才?”   她一把夺过藤条,压着太监连抽了七八下,看太监不停打哆嗦,她方满足,转头看着猫儿,话语中略略带了些讨好腔调:“我替大仙动手,大仙只需动口便可。”   猫儿点点头,转向另几人:“真的不自己打?”   没有人接话茬。   很好,猫儿点头,续道:“五对。”   站出来六人,只有一人受到了惩罚,余下五人。   五人,五对,众人终于恍然。   这猫妖是在数耳朵啊!   其中两个太监心中想明白,立刻弯了腰身。   李巾眉从善如流,叭叭抽过,方瞧着五福:“你来不来?自己的仇,自己报才过瘾。”   五福转头看向猫儿,猫儿向他努努嘴:“给大伙瞧瞧你是不是软柿子。”   五福鼓起勇气,上前接过藤条,往两个太监背上各抽了两下,丢开藤条,心中各种委屈涌上心头,终于大哭起来。   猫儿拉过他,抚着他脑袋瓜,冷着脸道:“哭什么?报仇就该雄赳赳气昂昂。”   五福的哭嚎立刻转成呜咽,呜咽转成哽咽,最后终于咧嘴而笑。   猫儿给他一个赞,转头看着余下的三人:“你们真的顽固不化?”   这三人做下的可是给人开瓢的勾当,要是认下,自己可要遭大难。三人决计硬抗。   很好。猫儿转头看向她这边几人:“去寻胡公公。”   胡公公?宫里何时有个胡公公?   只有白才人了解其中关节,立刻请缨:“我去。”   未几,胡公公现身,却是吴公公。   猫儿瞧向老吴,翻起了老黄历:“上回我跟着皇上外出阅兵,公公曾说,所提供的衣裳没让皇上立时收了我,就跟着我姓。这话废殿的几人都听过,公公可记得?”   吴公公看着眼前二十余人,挂不住面子,忙忙拽着猫儿出了仓室:“咱家那时是为了你好,做不得数,做不得数。”   猫儿一提眉:“哦?做不得数?你那些衣裳,令皇上对我起了厌弃之心,也做不得数?如若这也做不得数,那现下你我便一起去向皇上请安。”   吴公公想起方才的仓室的场景,心知她今儿是在寻人作伐,立刻一拍大腿:“说罢,姑姑今儿想作甚?只要不杀人,旁处的主意咱家拿不了,后宫太监们的事,咱家还是能插手。”   这就好。   猫儿重新进了仓室,指着余下三个太监,直直道:“本猫妖瞧上了这三人,要同他们对食。”   余下三人立时惊得面色苍白,齐齐捂住了耳朵,转头看着吴公公,面露央求之色:上官啊,你可是咱们的上官,你不护着自己人,今后如何服众?   吴公公被众目睽睽看的心虚,转头劝着猫儿:   “皇上虽然暂时对你有了意见,可凭咱家对男女关系研究了几十年的理论经验,这小两口打架,其实是越打越蜜里调油。过两日,皇上必想起你。可若在这期间,提前让皇上头顶沾绿,可是误了大好前程。”   猫儿闻言,点头:“说的有道理。”   她看着眼前几人,吧嗒着嘴:“可本姑娘瞧上了这三双耳朵。人不来可以,耳朵得到位。”   她指使五福:“你此前在掖庭膳房里当值,同里面人相熟,先去让他们备个蒸笼,等这处耳朵割下,那处就能上锅蒸。只放一点点盐巴和香油,本猫妖就喜欢吃原味双耳。”   五福听的一愣,喉间一突一突,未过一息便扑的一声吐出酸水。   猫儿嫌弃道:“不识货。”   她目光灼灼看向吴公公:“胡公公拿主意,你说给人,还是给耳朵?本姑娘已经退了好大一步,你们若不拿出点诚意,可莫怪我阿哥夜里寻上你们。”   吴公公算是明白了,今日不管道理在不在胡猫儿这处,这稀泥却不好和。   他立时上前,干脆的给了场中三位太监各一巴掌,低声道:“她让你们如何,你们就如何。否则莫说耳朵,日后但凡她进了后宫,她必定回来要你们的命!”   一个太监闻言,心知此事再无转圜,蹲身下去拿起半块砖头,一闭眼,往自己脑门上敲去。   ------题外话------   二更送上。 第76章 新白娘娘(三更)   这世上最痛快的是报仇,最痛苦的是报仇之后收拾烂摊子。   从衣局仓室回废殿的路上,猫儿陷入了彻底的后悔中。   为人出了头之后,余下的事怎么办?   今日这动静闹得太大,后来屋外围着好大一圈太监宫娥,心怀恐惧和兴奋,想看一看传说中的猫妖是不是真的要吃人耳朵。   此时行在宫道上,春杏同五福大仇得报,正说说笑笑,畅想着日后在废殿亲亲爱爱一家人的好时光。   没有人知道猫儿的为难和痛苦。   李巾眉适时凑过来,笑嘻嘻看着猫儿:“我今日也替你出了气,我们自此都是自己人。你那口脂的买卖……”   话刚到此时,不远处不知哪位妃嫔带着一对宫娥侍从行过。从规制上来看,来者是个低阶妃嫔,可气势却极富贵高调。   是个傻萌新。   猫儿几人退去墙根处等妃嫔通过,那一行人却停在面前再不前行。   当先一位妃嫔满面愠怒,扬声叱道:“哪里的奴才,见了主子竟不下跪。”   奴才见了主子,理论上都该下跪见礼。   然全世界最现实的地方,便是这宫里。   逢高踩低之事遍地皆是。   低阶妃嫔,说是主子,实则有时候还要看奴才的脸色。   此时这位妃嫔的下人都未出来张声,妃嫔本人先沉不住气跳了出来,明明白白显示出她轻飘飘的分量。   众人心中皆起了鄙夷。   又是一个守着活寡却不知天高地厚的妃嫔。   那妃子见她的一声怒喝并未产生任何效果,迅速转变了策略,只盈盈往前行了两步,却忽的捂嘴,做出一副吃惊色:“阿姐,我竟未认出来,原来是你?”   众人皆瞧向白才人。   原来如此。怪不得这妃嫔瞧着有些眼熟,原来竟是此前曾去废殿晃悠过一回的白家替补。   如今这位替补不知何时静悄悄入了后宫,今日正要摆一回娘娘威风。   白才人面色苍白,明知道眼前的表妹是冲她而来,却没有任何可发作的砝码,只低声喏喏:“阿怜,我竟不知你入了后宫……”   白阿怜浅浅一笑:“虽说我现下正是阿姐此前的位份,可你我是姐妹,阿姐千万莫称呼我娘娘,只管如以前一般,唤我阿怜便是。”   她一句话说完,李巾眉却“扑哧”一笑,啧啧踱了出来:“你是何位份?说出来让我羡慕羡慕。”   白阿怜不识李巾眉,只乜斜着她,倨傲道:“才人,本宫是才人。”   李巾眉又是一笑,摇头叹息:“一个六品的后妃也能自称本宫,真是笑死人。你可侍过寝?”   此时这位新白娘娘的下人终于反应过来,上前给自家主子帮腔:“我家才人才进宫两日,侍寝怎会那般快。”   白才人转头问向猫儿:“大仙,你道行深,你来看看,她可有受宠的命?”   猫儿叹了口气,摇摇头:“姿色中下,身材单薄,面有菜色,命无几两,却不知天高地厚。本大仙瞧着,她莫说两日未侍寝,便是在宫里等二十年,也未见得能见皇上一面。”   新白娘娘面色涨的通红,身子发颤,指着猫儿“你你你”了半晌,立刻转身向下人发令:“给我打,就打这个装神弄鬼的。本宫进宫立的第一个大功,就是要为宫里驱邪!”   周围无人动手。   有下人磨蹭着上前,附在她耳边悄声道:“胡姑姑地位特殊,奴婢们等闲不敢动她。她阴阳两道都有人。”   新白娘娘冷笑一声:“便是她阿哥是什么鬼怪,也管不到阳间事。她在阳间的依仗是谁?”   那下人为自家主子叹了一口气,声如蚊蚋:“……是皇上。”   新白娘娘的注意力立刻从老白娘娘身上移开,转到了胡猫儿身上:“你?”   猫儿转头同新白的下人交代:“向你家主子多讲讲宫里事。希望她千万莫住进废殿里。废殿满了,再住不下人。”   她看看旧白,再看看新白,摇头叹息:“白家又走了一步错棋。”   白才人并没有因为李巾眉和猫儿帮她撑腰而开颜。   一回废殿,她便将自己锁在了房中,长长久久的哭了一场。   等了这么久,她当然也知道白家放弃了她。   可心里知道是一回事,眼睁睁看见又是另一回事。   感情本就复杂,宫里的感情更复杂。   她中意皇上,可皇上不中意她,又有什么用。   旁的几人在院外听见她的哭嚎,只能摇头叹息。   李巾眉叹道:“本姑娘现下觉着,嫁给皇子,也不算什么好姻缘。若所嫁之人未来当了皇帝,岂不是更惨?硕大深宫,几千人抢那一个人,简直和出家当姑子没差别。”   她由姻缘过渡到事业上,立时斗志昂扬,同猫儿道:“我记得这位五福此前是你的木工。现下他重回你麾下,如虎添翼,我们将胭脂铺子的买卖做起来吧。你们产口脂,我拿出去寄卖,赚了银子,二一添作五,怎么样?”   五福听过,巴巴的望着猫儿,抢了明珠的台词:“姑姑,我路子广,我还认识极多会木工的太监……”   猫儿抚着他额顶,叹了口气,向白才人狮子大张口:“二八,你二我八。”   废殿在清静了近一个月后,再次恢复了热闹。   五福的回归像一道暗示,迅速招来了明珠。   明珠和五福的就位,使得浣衣局的秋兰也闻到了味,在一个午时现身在破墙边,手里捧着几套旧冬衣做见面礼,期期艾艾道:“胡姑姑,还缺磨珍珠粉的人吗?”   哎,猫儿且悲且喜。   她又开始数起了数,算起了日子。   在初冬的第一场雪飘下时,她包的严严实实,出现在东华门边上。   从辰时转悠到午时,再过了未时,宫门口终于出现一道挺拔身影。   那身影径直往重晔宫方向而去。   他前行,她也前行。   他转个弯,她也转个弯。   待绕过一座假山,她急急往前行,身畔蓦地伸出一只手,一把将她拽去假山背后。   萧定晔探头往四周瞧过,方眯着眼看她:“你鬼鬼祟祟跟着我作甚?又有何消息?”   她讪讪一笑,拍马道:“殿下吃了吗?腹部伤口可痊愈?颈子上牙印可消退?”   他不耐道:“有事说事!”   她深吸一口气,问道:“殿下曾说过想利用我,究竟是怎么个利用法?” 第77章 狐臭(四更)   天上铅云密布,初冬第一场雪还没下大,米粒般的雪花飞下来,须臾间便不见了身影。   有经验的人都知道,出现这样的天,最多再过几个时辰,一场鹅毛大雪便要来临,令贫苦人家的处境雪上加霜。   萧定晔盯着猫儿半晌,忽的翕动鼻息,皱着鼻头问道:“什么味?”   他缓缓凑到她近前,再一闻,立时跳开一步:“长霉了的衣裳你也穿?你恶不恶心?”   猫儿见萧定晔竟然将错处挑到了她衣裳上,不由便翻起了旧黄历:“殿下若将欠奴婢的那十斤珍珠、十斤花瓣、二十斤蜂蜡还给奴婢,奴婢拿去换成银子,也能穿新衣裳。”   他听着她“奴婢奴婢”自称个不停,嘴角一弯:“有事求本王?”   她却不提要求之事,只执着相问:“殿下此前说过要利用奴婢,奴婢得先想一想愿不愿意被利用。”   他此时有些后悔。   她毒发那一日,他不该为了显示真诚,将话说的太多。   当时看着她迷迷楞楞,是随时要痛晕过去的样子,谁知竟不声不响的将他的话一字一字记的清清楚楚。   能说他想利用她来控制舆论、助他上位吗?   他看着眼前的少女。   聪明是够聪明,在往日数件事上,同他配合的勉强算上的好。   有原则也算有原则,说不进后宫,看着是真不想进。   胆子也够大,都开始毒发,还能在无解药的情况下,同向她下毒之人作对,刻意让父皇厌恶她。   然而她的性子太过冲动,又喜欢管闲事,还容易给自己加牵绊。牵绊一多,把柄就多,就容易受人威胁。   他摇了摇头:“还不是时候,本王现下不能说。”话毕又补充道:“你放心,不是让你丢小命之事,也不会让你出卖色相。”   她有些失望。   她不知他要如何利用她,就不知该出什么砝码,来提出更大的庇护。   她绞经脑汁,想起个条件:“奴婢给殿下提供消息,助殿下寻出向我下毒之人,算功劳吗?”   他“扑”的笑出声:“本王替你寻出下毒黑手,受了累还要记你一功,你可真是算账的好手。”   她也觉着说不过去。   那如何提出想要他庇护废殿之事?   现下她定不能央求他。   这件事要开个好头,不能造成欠人情的势头,否则日后他利用她反而成了她还人情,那时候会更被动。   得做成等价交换。她解决他的问题,他帮她庇护废殿。   她咬唇半晌,试探道:“那三维立体图,殿下还要吗?”   “什么图?”   “画里飞出阎罗王,也可以飞出王母娘娘,想飞什么飞什么。殿下可还需要?”   他叹为观止。   他简直要对她刮目相看。   太懂得利益交换了。   他做出一副倨傲模样:“任何东西都要讲究个恰逢其时。本王需要的时候才值钱,现下,却不怎么需要了。”   “你……”她一时语滞,跺了跺脚,转头就要走。   他却一把拉她回身,似笑非笑道:“先说一说,你想要本王做何事?说过,本王再斟酌,划不划算用你那劳什子飞仙图做交换。”   她看着他的神色,下了决心:   “废殿的那些人,容易受迫害。   奴婢这回是被下毒逼迫接近皇上,若日后解过毒,那些人又拿废殿人的性命来胁迫,奴婢生怕顶不住要妥协。   这几回是让奴婢接近皇上,若日后逼迫奴婢接近殿下……”   他极力的绷着笑,面露嫌弃:“别给自己脸上贴金,你被迫来接近本王,本王也不会中计。”   他将她上下打量几番,目光最后定在她冻红的鼻头上:“姿色这般差,怪不得父皇会厌弃。美人计不适合你。你从现下开始练武,过上二十来年,兴许还能当个侍卫。”   她被噎的喘了两息,方低头道:“奴婢不接近皇上,也争取不接近殿下。废殿众人的事……”   他忖了忖,问道:“还有何事?”   她听着他话中似有松动,立刻祈盼的望着他。   他做出为难色:“本王现下身在军营,能护着你一人已十分艰难,还要再护废殿不相干的人……本王记得,你当初拿了一副什么图给我瞧,里面画了个物件叫轴承?”   她忙忙道:“对,有轴承,还有齿轮。”   他点点头,现出一丝做了亏本买卖的心痛:“你再多画几种轴承样式,本王就暂且应下。”   她心头的石头落下,立刻拍马道:“轴承、齿轮都画给殿下,我知道的就有好多种样式,一定让殿下满意。”   她头等大事办成,注意力才转去余下事上:“解药可验出了配方?一个月的量,又分出去了一小半,奴婢估计只能顶二十日。现下已过了八日……”   再等十来日,她就又要经受一回痛楚。只不知,下一回毒发的疼痛是否又要翻番。   他见她面上显出余悸,心中不由起了些柔软,沉声道:“越是诡异的毒,解药越难攻克,你要耐心等。最近可有新动向?”   猫儿悄声道:“上回来了个狐臭侍卫,奴婢提到我对皇上喜好不熟悉,他说他会转达,看后头那黑手如何答复。到如今,还未有动向。”   他翕动鼻翼,盯着她道:“来者患了狐臭?”   她肯定的点头:“没错,奴婢闻的真真。”   他立刻跳出一步开外,捂着鼻子嫌弃道:“走走走,怪说不得,你自己闻闻。他传染给你啦!”   猫儿被噎的一滞,不好发作,只胡乱福了一福,愤愤去了。   他看着她远去的臃肿的背影,摇摇头叹道:“是个好苗子,只这性子啊,连那样的毒药都压不下去,可有些不好办。”   到了晌午,鹅毛大雪终于劈头盖脸而来。   废殿正殿里,所有人聚在红泥小炉边上,守着这一点热乎,各自投入在妆粉生产中。   猫儿脚上有一下没一下的踩着研磨盅,面前还有个小方几,其上铺着硕大的一张白纸,准备先将许给萧定晔的三维图画一画。   废殿的人要靠他罩,她拍马的规格就要高一些。准备的画纸就特别大。   他喜欢什么呢?   他名声那般差,自然是喜欢女人的。   好吧,他身在营中,受着管制,她便画一幅风情侍女图,保准对他胃口。   她将将下了笔,殿门呼啦一声被推开,吴公公带了位嬷嬷站在门口,喜滋滋道:“小胡,咱家给你送锦囊来啦!”   ------题外话------   还有三更,别走开哦。 第78章 寄卖之事(五更)   废殿仅剩的唯一一个顶子完好的配殿里,一场“霸道皇帝爱上你”的培训课程正在进行。   正经学员只有一名,是胡猫儿。   厚着脸皮躲在门外偷听的旁听生一名,是白才人。   站在配殿正中间,被冷的淌着清鼻涕、抖抖索索在上课的,是一位眼生的老嬷嬷。   猫儿何时需要人来给她灌输皇帝的喜好厌恶?   最确切的提出过需求,是在她上回毒发收到解药后的那一夜。   面对黑衣人的诘问,她将她努力勾引皇帝、却引起皇帝反感的原因,推在她不了解皇帝上。   她原以为背后黑手要想法子,可现下这位眼生的老嬷嬷,却是吴公公带了过来。   这位从来都殷勤着将她和皇帝凑做堆的老太监,到底是不是背后黑手的人?   她暂且没有时间探问。   吴公公将老嬷嬷带过来,站不了几息,便被殿中冷意驱退。   留下的这位老嬷嬷,倒是极为热心的进行着扫盲的事宜,以期猫儿奋发图强,早早与皇帝相亲相爱。   配殿滴水成冰,老嬷嬷拖着清鼻涕讲述猫儿此前的错误:   “第一,不该穿华服。姑娘平日穿的朴素,那一日却装扮隆重,邀宠之心太重。   第二,不该言语上试图诱惑。皇上年过四十,这一生什么样的女子未见过,若几句话就能被勾走魂,怎会轮到你。”   猫儿心里一动,出声狡辩:“嬷嬷定是听岔了,我没出言勾引皇上,一个字都没有。”   那嬷嬷便肃了脸:“拉着皇上看你的单薄衣裳,不是勾引是什么?你招子放亮些!”   嬷嬷后面的话围绕着皇上的喜好继续开展,比如可能喜欢吃什么,可能喜欢喝什么,可能喜欢听什么样的小曲……   猫儿有一耳朵没一耳朵的听着,只在心中一遍又一遍的临摹着老嬷嬷的容貌长相。   四十岁开外,方圆脸,肿泡眼,目光坚毅,川字纹深深嵌入额头。   同宫里的老嬷嬷相差不大,看不出是否有武功在身。   当满掖庭飘满饭香时,嬷嬷结束了最后一讲,抬步而出。   猫儿恭敬送她离去,忙忙唤了五福,塞给他二两银子,悄声叮嘱:“小心跟着她,看她后面去了何处。若被发现,就将这银子给她,说是我塞给她的谢银。”   五福立刻捧了空饭屉顺便带饭,缀在嬷嬷身后而去。   待过了两刻方回来,将银子还给猫儿,悄声复命:“嬷嬷一路顺着西华门出了宫……”   宫外的?   宫外还有宫娥和嬷嬷的地方,除了几处别苑、山庄,再就是成年皇子的府上。   自然也可能是幌子,出宫溜达一圈,又从另一个门回来,把盯梢之人晃悠迷糊。   她重新坐下来画三维图。   此前打算好要送给萧定晔清凉美人的计划,稍稍做个改变。   女人还是女人,年岁上就要往后移上一些。这位老嬷嬷现下看着一般,在青春少艾时,保不齐是位动人心魄的美人儿。   嬷嬷是背后黑手的人,毫无疑问。   否则,猫儿在马车里同皇帝说的话,旁人怎么会知?   可能是杨临透露,但还有一个可能,皇帝御驾随行的暗卫和侍卫,就有背后黑手的人。   此人听力绝佳,透过周遭行人、马蹄、滚滚车轮的声音,还能洞悉车厢里的人语声。   她越想越心惊,背后向她下毒之人势力庞大,连皇上身边都有他的人。   这人究竟有怎样的预谋,又打算将她逼迫利用到何种程度?   配殿的灯烛一直亮到午夜三更。   猫儿画完老嬷嬷三维图,烘干后小心翼翼卷起来,披了棉袄出了正殿。   大雪还在扑簌而下,地上堆积厚厚一层,踩上去吱呀作响。   猫儿蹲在废殿外的树杈上不再离去,等着萧定晔的暗卫现身。   时间一息一息而过,梆子响了四声。   猫儿冷的瑟瑟发抖,低声骂道:“萧老五真是个嘴精。”也不知废殿外到底有没有人手护她。   背后树杈极轻微的一个摇晃,晃下来几块积雪,随之一个极轻微的声音冷冷道:“背后说人坏话,本王看你是嫌命长。”   她倏地站起身,先往四处打量一回,这才朝着树梢的黑影急急道:“今儿……”   不能,先不能说,得谨慎。   她向树上之人道:“取了面罩,我得瞧清楚。”   萧定晔轻轻跃下,拉开面上黑布,极近的凑过去,忽然又捂了鼻子:“一股狐臭味,还好意思出现在本王面前。”   她无语,冷声道:“还要不要画?”   他肃了神情,道:“何事?本王都要到了营里,又要赶回来。”   她将她对皇帝身边已被背后黑手染指的忖度说给他听,推测道:“也不知是杨临,还是外间侍卫。”   他悄声道:“杨临没有问题,他只效忠于父皇,不会偏帮任何人。父皇身边的侍卫和吴公公,我会去查,你莫打草惊蛇。这些事,你不能让第三人知道。”   猫儿点点头,将画递过去:“怕你在军营无聊,画了美人图帮你望梅止渴。”   他接过画,仿佛知道她不会那般好心,只低声切了一声,转身便要走,却又回身叮嘱了一句:“你院里的人,今后莫撒野尿。这一带白日、夜里都有人盯着。我不想我的人天天自插双目。”   猫儿:“……”   废殿众人回归后第一批口红做出来没过两日,李巾眉进了宫。   她将提前寻好的寄卖铺子说给猫儿听:“暂时只能放在二流铺子里卖。一流铺子都只卖自家所产之物,不会卖旁人的东西。”   二流铺子?猫儿问她:“在何处?莫是菜市?”   李巾眉只当猫儿对所选的寄卖铺子有不满,忙忙道:“在正街尾巴上,一连片的布庄、成衣铺子、胭脂铺子。京城民风开放,女眷们闲着无事就能上街溜达,将满荷包的银子花的一文不剩,抱着满怀的好物件回家……”   猫儿满眼放出艳羡色。   好一个繁华盛世,好一批自由之身啊。如若她能置于那般的环境,没有人逼迫她、利用她,她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过着平静安稳的生活……   她收了哈喇子,端出二十支口红:“暂且都是正红色,适合冬日。我在宫里一支卖二两,你觉着在外间多少合适?除了你我,寄卖铺子也要赚银子,三头分利,卖价可不能低。”   李巾眉提议:“五两一支?我家不论,楚家的离雁姐姐用的是京城顶级铺子的胭脂,专供高官内眷和皇室,一盒要三十两。二流铺子的货价,最多卖给三品官的女眷或者普通商户,卖不了太高。”   猫儿想了想,道:“定价六两。给铺子掌柜提一两,他们赚的多,一定愿意多卖。余下你拿一两,我拿四两。”   李巾眉急道:“怎地我才一两?”   猫儿往废殿这一摊上一指:“人手、原料,什么不是我出?你瞧瞧我身上这衣裳,霉味重的能熏死人。刨去本钱,我才是赚的最少的那个。”   李巾眉无语,半晌方说服自己,带着口红而去。   ------题外话------   还有两更。 第79章 工部互利(六更)   冬雪初住,一连消失好几天的日头终于露头。   五福从外背了小块木料回来,向猫儿展示成果:“冬日地冻,宫里少工事,越来越难寻木料。今儿两个时辰,就寻来这一点。”   一个齐腰深的麻布口袋,细小木块堪堪盖满袋底,勉强只能用来锯刻十来支口红管子,连装粉底的扁盒子都做不了,更遑论其他。   猫儿叹了口气,问道:“宫里可好寻竹子?”量大的妆粉,也能用竹筒装。   随喜摇头:“竹子在南边才量大,宫里只栽来观赏,要偷着砍来用,只怕要被当贼抓。”   猫儿将难题抛向明珠:“你路子广,你可识得工部的人?能稳定提供木料的?”   明珠面上将将现出难色,猫儿便眉头一蹙:“我收你进废殿时,把你想的太能干了……”仿佛下一句话便要说:“将你送给刘公公去对食。”   明珠心里哭了一嗓子,面上讪讪道:“早先识得工部一位六品官员,好些日子未联系过,也不知还在不在……”   猫儿义正言辞:“必须在的。你路子那般广,便是这人不在,他在工部有人脉,他可以替你引荐啊。你是不可多得的外交人才,快快去寻一趟,我看好你哦!”   明珠心里又哭了一嗓子,面上却做出一副志满踌躇的模样,雄赳赳气昂昂就要去开拓路子。   猫儿忙拉住明珠,递过去二两银子:“六品官员的俸禄是多少?也不知二两银子对他算多少油水。你先去问问,如若后面还要打点,我再出面和你一同去。”   打发走明珠,猫儿站在檐下搓着冻的冷冰冰的手,打量着废殿内外的树子。   废殿不受人重视,苗木花匠也不会去打理周遭绿植,好几棵树子从她刚穿过来时就枯死未发过芽。   要是能砍下来当柴烧,先把几张火炕烧热。   实在是冷怕了。   原本几人还分了正殿、配殿歇息。进了冬日,一日冷似一日,众人再也顾不上先贵妃的亡灵,纷纷搬到正殿,将那一张大炕当成了通铺,抱团取暖。   只这般也就罢了,可离她上回得到解药已过了半个月。   她的解药是分了小半给萧定晔拿去研究配方。等她毒性提前发作显了迹象,若黑手的探子收到风,提前来寻她,她躺在通铺上,只怕立刻就要带累的旁的几人掉脑袋。   那时即便萧定晔说好要护着几人,也不能明着跳出来打草惊蛇。废殿的人还不是一样白死。   她得想法子一人占一间屋子,与旁的人隔离开来。   她慢慢去攀折树枝的时候,便瞧见白才人鬼鬼祟祟出了院门,猫着腰身往外溜去。   猫儿忙忙一伸手,勾住她披风,恨铁不成钢道:“你又要去何处?”   已经一连五六日,这位失了宠的妃子日升而出、日落而息,在外流连不知归路。   白才人讪讪一笑,装出闲适模样:“猫冬无聊,我到处转转,散散心。”   猫儿看着她的妆容。   这位姑娘加入到妆品团队没多久,现下已将裸妆画的极其熟练。   粉底服帖、轻薄。   腮红细看似无,实则薄薄扑了一层在颧骨外侧。   唇上轻轻刷了一点口红,推开成咬唇妆的模样。   虽画了眉,却是顺着眉毛纹路一点一点细描,不知者只当她天生眉毛如画。   这般刻意画出的漫不经心,倒是极其符合皇帝的胃口。   猫儿乜斜着她:“你莫以为你偷学了几件皇上的喜好,就能去勾了他。如若再引来一顿板子,可是得不偿失。”   白才人矢口否认:“什么皇上,什么喜好,我听不懂呢,我就是外出散心。”   猫儿喊了一声:“春杏,打热水。”   她转头看着白才人:“你要去也成,先将你面上妆容洗去。这粉底、口红都是我的物件,可从未给你过。”   白才人愤愤道:“胡猫儿,你我都住废殿,没有谁比谁更高一等这回事。如今皇上冷落了你,我若再不去想法子,难道就任凭我们被冷死饿死?”   猫儿长长“哦”了一声,提眉质疑:“你对皇上的企图心就是为了吃饱穿暖?爱呢?倾慕呢?”   她大手一挥:“你想要的我都能给你,你安安分分爱我吧,不许出墙。”   废殿破墙洞里,明珠猫着腰钻进来,站在墙边讪讪向猫儿道:“只怕要姑姑出马,工部值房,这回我搞不定。”   猫儿回屋换了身勉强不丢人的行头,叮嘱春杏好好看着她主子,方同明珠而去。   工部衙门同太医院正址一样,都不在宫里。   只在宫里太医院值房边上、建了一座小院,当做工部值房,以防前朝后宫临时要起小工事。   进值房前,明珠切切叮嘱:“据说值房里这两日闹狐仙,当值的几位大人为此头疼了好些日子,根本没有精力顾着旁的事。姑姑若受了委屈,千万莫耍横,更别上牙口咬耳朵,惹了人反倒不好。”   猫儿无语:“本大仙只喜欢啃太监耳朵,旁的耳朵可看不上。”   时已过辰时,还未到晌午饭时,工部值房里哀声叹气一片,仿佛遇到了要掉脑袋之事。   猫儿说明来意,受到的待遇果然如明珠一般。   一位年方四旬的役臣抬手赶人:“莫说木头块子,便是整个的木梁都没有。别处玩去,莫添乱。”   猫儿向明珠使了个眼色,明珠便站上前去,挺直了腰板:“奴婢知晓几位大人有难事。奴婢好心提醒一回,这位姑姑,宫里宫外,可是出了名。”   那役臣打量了猫儿一身拮据装扮,“切”的一声笑:“你莫说你是能给老虎镇魂的大仙?”   猫儿一点头:“没错,就是本仙。”   *――*――*   仓房点了火盆,空气中略略有了些烟火气。   管着仓房的役臣满脸沧桑,正哈着腰解释:“仓房堆着木料,平日不能点火,恐防走水。小的为大仙端着火盆跟在大仙身畔,多少暖和点。”   求人之际,猫儿不敢拿大,只笑道:“这仓房四周密不透风,已极暖和。只是这味……”   另外一位役臣忙忙一指方向:“便在那处,那狐仙一连几日,都在那处造的孽。”   ------题外话------   今天还有一更。立刻送上。 第80章 鬼妆(七更)   时已日暮,仓房里安静的没有一丝儿声响。   猫儿坐在外间耳室,蹭着身畔火盆的热乎劲,化身为捉妖神婆,要同传说中那位狐仙斗上一斗。   说是狐仙,在猫儿看来,更像老鼠精。   哪里的狐仙会每夜来偷一根齐腰粗的木材,然后撒一泡其臊无比的尿,并在木屑中留下几个字:“狐仙借木一用,保尔出入平安。”   言下之意:莫声张,否则杀人灭口。   猫儿就着火盆烤了两个地瓜,正拨开灰烬要探一探生熟,明珠和五福带着她的行头进来。   一包妆品。   猫儿解释道:“人靠衣装马靠鞍。大仙也要讲究威风。你们都过来,助本仙一臂之力。”   画鬼妆,并不需要多么精细。   怎么吓人怎么来。   僵尸脸、骷髅脸、鬼怪脸、猫妖脸……   连同工部值房,一共七人,无一被落下。   猫儿摆出神婆姿态,掐指一算,摇头道:“我阿哥说了,这根本不是鬼怪作祟,明明是偷儿装鬼偷木材。活人的事,他不好插手,本大仙却能拿住他。一根千斤重的木材,一人抬不走,定是团伙作案。等到了深夜,你们就按我说的做,保管人赃并获还不惹人。”   外间梆子响了两声,暗夜渐渐来袭,一门之隔的仓室没有丝毫动静。   五福人小,已开始打瞌睡。   役臣拍马道:“大仙先且歇息。那些木材常常都是三更后才丢失。”   猫儿将五福抱去长凳上,将火盆端去长凳边上,等着下半夜。   长夜漫漫,火盆里的炭火一块又一块燃烧又燃尽,外间没丝毫动静。   房中气闷,猫儿踱步出去,看着漫天星子,想着若今日得逞,如何最大程度的榨干工部。   今日结识的只是工部的役臣,只是八九品的小官吏。   在这些人身上,狮子大开口是不成了,卖两个人情,求他们先将废殿里那垮了屋檐的顶子先修好才是正经。   再将散碎木块包干。   如若脸皮再厚些,不知能不能将烧炕的柴火也要来。   她在值房院中踱着步,慢慢到了门外,瞧见一旁太医院值房还灯火通明。   小医助端着木盆出来泼水,瞧见猫儿的妆容,立时吓的摔了盆子,大喊一声“鬼啊”,连扑带爬进了大堂。   猫儿还未来得及避人,大堂里结伴而出几位太医,各个手中握着笤帚、顶门杠等随手能抓到的武器,叠罗汉一般挤挤挨挨,齐头并进向猫儿方向而来。   猫儿立刻往后退,抬头瞧见檐下还站着位年轻太医,忙忙张了声:“柳太医,是我……”   柳太医听见人声,迟疑着走近,垂眸瞧见她微微内扣的手臂,忙忙阻拦同僚:“不是鬼不是鬼,是……胡姑姑。”   猫儿忙忙夹着嗓子、细声细气道:“是我,阎罗王妹子,专门抓鬼的大仙。”   旁人听闻,将信将疑,站在远处不动,手上的笤帚、杠子也并不敢放下来。   柳太医当先几步站在他面前,微微低了头,嘴角含了些笑容,温和道:“天这般黑,你怎地在这里?”又将她面上妆容看过,脸上笑意更大了些:“怎地这般模样出来吓人?”   猫儿一摊手:“当了神婆,就得捉鬼。好赚果腹银子啊。”   他对着她的黑脸白牙,瞧不出她的面色,只拉了她进太医院值房,将她安顿在火盆跟前,关心道:“这两日,可还……可又身子痛?”   他不等她回答,转身去了案几背后,从他的药箱里取出一包丸药递给她:“这些丸子略略有镇痛的功效,日后如若……有个不爽利,吃上一颗,总比没有的强。”   猫儿将将伸手要接,手又探进袖袋里摸了一圈,为难道:“我想要,可是今儿没带银子出来……你今儿值夜,明儿百日定当要歇息,后日我送药钱给你,可成?”   他知道她是不愿欠人情的性子,只点头道:“不妨事,不过一钱银子,何时送来都成。”   猫儿立刻将丸子接过来揣进兜里,转头瞧见其余几位值夜的太医和医助还在不放心的瞧着她。   她起身踱过去,打量了一圈四周,将脸凑向一个小医助:“你说,何种药材能煮出褐色颜料?你若说的出,本大仙就不吓唬你。否则,就凑在你身畔,你去何处我跟去何处,你解手我也跟着去。”   小医助抖抖嗖嗖扯了一本书册挡住她脸,冥思苦想过,忙道:“汤药都成,煮出来的药汁都是褐色。”   猫儿摇头:“这般应付我可不成。得说便宜效果好的。”   小医助呜咽了一声,幸亏有旁的太医出来解围:“核桃青皮,量大管饱,一小片干皮能染一桶水。”   核桃青皮?猫儿记得以前吃新鲜核桃,外层青皮常常染的她一手的褐色,染色效果极好。   她点点头,往柜架上瞧一圈:“这里可曾有?”   此回小医助机灵了些,忙忙抢答道:“宫里用药,其价不可过贱。宫外医馆药铺,都有。一文银子能买一捧。”   猫儿满意的踱回柳太医身边,见他身畔的桌案上放着一片长短一致的毫毛和两片竹节,新奇道:“这是何物?可是做……”她的双眼炯炯看他,猜测道:“可是制笔?”   他点点头,温和道:“确然是笔,要制羊毫笔。”   猫儿由衷赞叹:“柳太医简直是才华横溢,竟连笔这般精细物都会制。有一种上妆的笔刷,蓬松如云朵,笔尖同齐如刀砍,可是抓取各种妆粉……”   她正要细细说来,外间梆子声响了三声,夜越加深沉。   猫儿立刻起身,转头同柳太医道:“改日再同你说。你们关好门,听见动静莫出来。”一溜烟的窜出太医院值房,忙忙往隔壁工部值房而去。   值房寂静,微微掩着的门里,连一丝儿说话声都没有。   灯烛微微透着亮光,仿佛被寒夜冻住,忘了飘摇。   猫儿掀门进去,立刻察觉出不对劲。   异样气味中,所有人都睡的深沉,连打鼾都忘记。   她立刻上前,推了推长椅上的五福。   没动静。   她再推明珠,依然没动静。   她心里灵台清明。这只怕是被迷香迷倒了。   她立刻趴去了隔壁仓室门前细听。   耳房与仓室相通,中间只挂着帘子。   一帘之隔的硕大仓室深处,嚓嚓嚓,嚓嚓嚓,仿似是锯木头的声音,持续不断而来。   ------题外话------   今天七章更完啦。明天我们来几章呢?来六章好不好?好,那就六章吧。前三天我都每天中午12点更新,这样前台刷新的也能快一些。 第81章 上门寻仇(一更)   硕大仓室,最远处的一片角落,灯烛如豆,将三四个汉子的身影辉映的仿似高大恶鬼。   一瞬间就彰显出猫儿在人数上的劣势来。   她一个人打,是万万打不过的。   去隔壁院子喊太医?不成不成,这些太医也就拿个银针、抓几两药材的力气,喊来也是添乱,要坏她修屋顶、讨木块的好事。   她一着急,窜出小院,往隔壁太医院值房捏来一根银针,直直上去,捂着一位役臣的嘴,将银针噗呲戳进役臣衣裳里。   役臣疼的一哆嗦,立时睁了眼,惺忪间忘了今夜的计划,被眼前鬼脸吓得立时要瘫倒。   猫儿再给了他一针,悄声道:“他们来了。别说话,拿好灯笼、火捻子和棒子,站边上等我。”   她一处处用银针噗呲过去,将役臣们唤醒,不舍得噗呲明珠和五福,只端了半盏凉茶将两人浇醒,一行七人方按计划脱了鞋,只着罗袜悄无声息进了仓室。   锯木之声欢快的持续。   前方人影越来越近,近到能听到贼子的悄声说话声:   “本以为宫外的太医院、礼部、工部全是蠢货,原来宫里的工部值房也各个是蠢货。”   “旁人听闻猫妖是真,就以为狐狸大仙也是真,真真愚蠢啊。”   “回去倒是要祭祀一回那猫妖,若不是依照她想出了这法子,如今我们还在喝西北风。”   猫儿几人猫着腰前进,一步一挪,于不知不觉中向贼子包抄而去。   待到了近前,五福极小声的发出两声耗子叫。   一息后,七盏灯笼齐齐点燃,挑近几人面目,将脸上鬼妆映衬的活灵活现。   猫儿冷着声音,缓缓张口:“大胆凡人……竟敢碰瓷我猫妹……”   *――*――*   五更梆子声敲响,提醒着内侍开启各宫门。   猫儿被一帘之隔的仓室中传来的惨叫声吵的睡不着,打了个哈欠从长椅上起身,迷迷糊糊将明珠和五福两人唤醒。   三人踉踉跄跄站出了门边,在冷空气中醒了醒瞌睡。   明珠往仓室里吼了一嗓子,站出来一位还没卸妆的鬼脸役臣。   役臣转头向仓室中吆喝:“莫停手,往死里打。”手中拖着一只沉甸甸的麻包交给明珠,一张脸笑的极为欢畅,点头哈腰同猫儿道:   “今后小木料便来值房拿,便是放着也拿去当了柴烧,没有旁的用处。   修顶子的事,小的们不好进后宫,还请姑姑下午未时差一位管事太监出来带路,工匠们才好拿着家伙事进去。”   猫儿应下,抱拳故作谦虚:“多谢大人,今后若还有同类事,尽管来寻我。大家都是自己人,些许小事不足挂齿。”   三人打着哈欠拖着麻袋出了小院,一路慢吞吞往废殿方向而去。   工部值房小院相邻的太医院值房门前,清隽的青年带着一身药香站在影壁旁,久久望着前方少女的身影,一直到她拐过弯、消失不见,方折回了院里。   天边隐现鱼肚白,周遭万物在黑暗中渐渐闪现了身影。   掖庭的宫门还未打开,猫儿几人等在门边。不过片刻间,就有人来开门。   门将将拉开一道缝,三张鬼脸于昏暗中闪现,当头的一位太监只“啊”了一声,干脆躺倒在地上。   五福眼尖,立刻上前蹲在太监身畔唤道:“吴公公!”   猫儿细细一瞧,果然是他,奇道:“大内总管,竟然亲自来开宫门?”   她转头去看另一个低等太监。   太监听出五福的声音,方抚着心口长吁一口气,指着地上的吴公公道:“他,犯了事,被皇后娘娘贬下来,今后再也不是大内总管啦!”   猫儿倒不知有这一茬,只急急转头去掐了吴公公的人中要唤醒他。   积雪未消融,瘫倒在地上的老太监嘤咛一声回了魂,颤颤悠悠睁了眼,眼睁睁看着眼前三张鬼脸近在咫尺,眼睛一翻,再次结结实实晕了过去。   *――*――*   辰时刚过,猫儿、明珠和五福补过眠,灵台还有几分迷糊,排排坐在檐下晒着不如何灿烂的日头,面呈痴呆相。   宫道上缓缓行来一个人,那人钻过废殿的烂院墙,拿了个小杌子凑去猫儿身畔,唉声叹气不止。   猫儿打了个哈欠,抹去眼角泪滴,同吴公公道:“醒都醒来了,怎地还唉声叹气。今日又不是专程吓你。”   吴公公却愤愤哼了一声,再不说话。   猫儿见他身上衣裳是普通管事的太监服,想起今儿听闻他被贬了品级之事,伸手捻着鬓边碎发,起了个话头:“今日回掖庭路上,我迷迷瞪瞪,听了一件奇事,事关公公,也不知是不是做梦。”   吴公公抬眼皮瞥了她一眼,不搭话。   她只得轻咳一声,将内心的八分好奇掩饰成二分,喃喃道:“今儿回来,正巧遇上掖庭开宫门,怎地是公公纡尊降贵?”   吴公公再抬眼看她一眼,撇撇嘴:“别猜了,就是咱家,咱家被皇后娘娘贬了品级,如今只是个小小的掖庭膳房管事,顺带着开关掖庭宫门。”   猫儿当先欢呼了一声:“膳房有自己人,可是能想吃肉吃肉,想喝汤喝汤了!”   她意识到自己此时的一声叫好未免有些像落井下石,忙忙做出一副同情之色,关心道:“公公做事向来稳妥,怎地会惹怒了皇后娘娘?可是有何误会处?公公定是受了冤枉。”   吴公公再愤愤然看了猫儿一眼,对自己的倒霉原因进行着总结:“咱家明知道进了废殿之人,再起复的可能性小,却还不死心要勉强一回,最后倒将自己赔了进去。”   猫儿恍然大悟,立刻抬头四顾,一拍柱子:“老白娘娘呢?又去偶遇皇上?”   白才人从殿里探出身子,站在门槛边上,提醒着猫儿:“平日精明的是猫妖,此时装什么糊涂?吴公公说的是你。”   猫儿瞪大了眼珠子。   吴公公给了她肯定的答复:“没错,咱家说的就是你。莫不是寻人点拨你,咱家能惹了皇后娘娘?人生四十,临了临了,竟到了这个地步……”   猫儿迷迷糊糊想了半晌,出声问道:“你是说,上回教我如何引诱皇上的那老嬷嬷,牵连了你?”   吴公公恨得牙痒痒:“没有旁人,就是你,是你这只妖精牵连了咱家。早知道你扶不上墙,就不该在你身上浪费精力。”   ------题外话------   今天来六更哈。 第82章 对新木工的考验(二更)   猫儿隐约有些明白吴公公的遭遇。   上回她半夜三更给萧定晔送画时,曾提到过吴公公带来老嬷嬷之事。   现下吴公公虽未有人身伤害,却无端端被贬了品级,不知是否吃了萧定晔的暗亏。   她缓缓抬眼,问道:“既然提到了旧事,我倒要问一问公公,那日的老嬷嬷,同公公可是旧识?我瞧着极为眼生。”   吴公公苦着脸道:“咱家同她当年一起进宫,后来她被分去了行宫,只偶尔回来一趟。那日咱家无意偶遇她,听闻她倒是熟悉皇上之事,才临时起意,要带她指点你。”   他叹了口气:“是咱家大意了,咱家大张旗鼓支持你,可不就是同那三千妃嫔作对?皇后娘娘自然要惩治咱家。”   他再坐了坐,估摸着到了要到准备午膳的时辰,叹息着慢慢去了。   猫儿看着他弯了的腰身,倒是心有内疚。   只怕正是那透露皇上喜好的老嬷嬷打听到吴公公想推她上位,这才故意在吴公公面前提起皇帝之事,引的急功近利的老太监丧失了警惕心,反倒为他人做了一回嫁衣。   她取了一两银子递给五福:“去追上吴公公,将这一两银子给他,是我们这个月的饭钱。顺便请他未时出去接一回工部工匠。告诉他,姑姑只要不死,必有发达的一日,要让他对姑姑有信心。”   五福忙忙放下手里的木活,追着吴公公而去了,半晌才捏着银子回来:“吴公公说自此要与废殿划清界限,独善其身。”   过了未时,明珠出手,带着另外一个太监总管,带了工部工匠而来。   工匠们的动作不是一般的快。不过两个时辰,二十来人便将配殿屋顶修好,还将正殿及另外一间配殿的各处仔细检查过一遍。   领头的役臣先向猫儿解释:“先将屋顶架好,等开春消冻,我再带人来砌好院墙。”   随即深躬到底,感激道:“那几人是前朝各衙门的小衙役,合伙偷盗。我们都想着小贼哪里能偷进宫来,倒是大意了,让一伙贼人把六部衙门,宫外太医院以及宫里各值房偷了个遍。若不是姑姑,我等此回定是要解职回家。今后姑姑的事便是我等的事,千万莫生份。”   猫儿却知这话只能听听而已,过些时日,恩情就浅了。   双方要缔结牢固关系,还非得黄白之物不可。   她拉着这役臣到了一旁,悄声道:“今后,大人们起工事有余下的木块,还请您随时差人来唤一回五福,让他多少去捡着些。我知大人事忙,每月有大人二两银子的茶钱,权当是大人亲近自己人。”   她立刻掏出银子塞过去,那役臣无论如何不愿收,拗不过猫儿坚持,终于收了银子。   猫儿趁势提出要烧火柴火,役臣却满含歉意道:   “烧柴火的木头,姑姑要多少有多少。只是木头块子取暖烧炕,只冒一股青烟就完,没多少热乎劲。膳房才是油水最大的地界。   虽说各局各宫到了冬日,炭石有定例。可膳房一年四季起火做饭离不得炭石,拨出废殿烧炕起火盆的量,简直是九牛一毛。”   经了役臣的点拨,猫儿便决计与吴公公重修旧好。   然而这位老太监自此不在废殿露面,便是猫儿主动去膳房附近晃悠,他瞧见她也是如临大敌,极快躲开去。   木料解决,五福坐在木头堆里开始锯刻包装盒。   原先是僧少粥少不够吃。现下是僧少粥多吃不完。   猫儿向五福道:“你不是说你路子广,识得极多会做木活的太监?”   五福眼神闪烁,半晌方心虚道:“只识得……两个……”   她扶额半晌,妥协道:“可靠吗?今儿来的工匠手艺也好,但我信不过,就不能找他们。”   五福忖了忖,点头道:“我觉着信得过,他们都从没将我尿裤子的事说出去过。”   猫儿“扑哧”一笑,揉揉他脑袋,凑在他耳畔悄声道:“你去悄悄同他们说,废殿外墙根下有宝藏。再将他们平日做的小玩意拿来我瞧瞧手艺。”   五福忙忙起身,拂开沾了满身的木头屑,一蹦一跳去了。   不多时,他带回来两件孩童玩耍的小木件给猫儿看:“他们两人都比我大两三岁,能耐比我大,手艺比我好。”   猫儿翻来覆去看着木件。手艺还算行吧,人品成不成,还要细细观察。   到了第二日一早,猫儿揣了银子要去太医院值房找柳太医还人情时,先顺着外间墙根仔仔细细巡视一回,检查是否有被挖坑寻宝的痕迹。   正看的仔细,身后已传来急切脚步声,随喜带着个小太监到了猫儿身畔,喜洋洋道:“胡姑姑闲着呢?”   猫儿倏地起身窜回废殿,一把掩了门,先指使五福:“快,躲进炕洞里。”   可不能让这个死太监再拿五福来威胁她了。   五福虽不知自己为何要躲,然而姑姑的话总没错。他从顺如流,立刻打开炕洞,毫不迟疑的钻了进去,静悄悄藏在里面不出声。   随喜在外听见响动,哭笑不得,不停歇的拍着门,大声吆喝:“大仙啊,神婆啊,今儿是你耍威风的时候。殿下还等你呢。”   萧定晔?毒发时间还未到,他大张旗鼓来寻她,不怕背后黑手的人瞧见?   她立刻将门拉开道门缝,当先探一只手臂出去,在随喜面上重重搓上一回。   没有上妆,是随喜本人。   她探出半个脑袋,将他上下打量过,双眼一眯,压低了声音威胁道:“你莫不是猪队友,故意出来拖累主子的?”   随喜听懂了她后半句话,也学着她压低声音回道:“放心,殿下能大张旗鼓寻你,便不怕旁人知道。”   他见推不开院门,立刻绕去破墙洞处,向身后端着红漆盘的小太监一招手:“送进去,侍候大仙换礼服。” 第83章 神婆装扮(三更)   车轮滚滚。   马车里贴心的摆放了火盆,火盆上加了盖子,便是路有坎坷,晃动间也不会掉出灰烬,车厢底上的精致地毯半分没有被烧坏的危险。   猫儿身穿华服,脑袋上还戴着一顶帽子,生无可恋的端坐在车厢里。   一个神婆应该是怎样的装扮?   猫儿隐约忆起,上回跟着皇帝去军营,萧老五带着她出去给人显摆时,曾有人质疑道:“神婆怎的没长角?也没抱蛇?”   现下她戴着一顶安了两支牛角的帽子,引得随喜时不时便笑出来,她内心里还要感激萧老五手下留情,没有真的找一条蛇来给她抱。   马车继续向前,偶尔前路路况不好,颠的猫儿脑袋上的两根牛角险些要掉下。   她看着随喜忍笑的模样,拉着脸道:“有何要叮嘱的事,你再不说……”   随喜立刻“嘘”了一声,示意她莫说话。等马车一路行到了闹市,外间传来小贩的叫卖吆喝声时,他方压低声音道:“今儿去,你好好扮演神婆。有旁人问你话,莫打怵,都应下。殿下已提前打点好一切。”   猫儿听着这话音,心里一突。   什么叫“扮演”,为什么要“打点”?萧定晔已知道关于她的传说是谎言了?   她强装镇定,冷哼一声:“本大仙如何行事,还要你们打点?莫坏了我名声!”   随喜忙顺着捋毛:“对对,大仙说的是。”   他又叮嘱:“你该有印象,殿下如今叫‘王五宝’,就是个普通兵卒,不是什么皇子。你莫泄露了殿下身份。”   猫儿撇了他一眼,指出他话中的漏洞:“普通兵卒能识得宫里的神婆?”   随喜咧嘴一笑:“谁还没几个远房亲戚?殿下是姑姑远房表哥,姑姑是殿下远房表妹。”   猫儿切了一声,吐槽道:“烂透了的理由。本大仙最讨厌哥哥妹妹那一套。”   她不关心这些,只趁着这机会问道:“解药那事,王五宝可告诉过你?现下有何进展?”   随喜摇摇头:“殿下未授权,咱家不敢妄言。”   猫儿鄙视了他一把:“可见你这狗腿子,还不是他的心腹。”   她想着这一回糊里糊涂的外出,心中总觉不踏实。   待马车过了繁华处,渐渐归于安静,透过帘子瞧见远处军营的茫茫影子时,她终于想明白心中疑问:“我大大方方同他站在一处,不怕引人怀疑?现下我同他联手,怎能昭告天下?”   随喜被她逗的一笑:“大仙太抬举自己了,现下谈联手还早的很。”   他压低声音道:“主子对你何时有过好脸色?他逗你、以势压你、将你戏弄的团团转才是真。今儿进大营,依然还是他戏弄你,旁人瞧见也不打紧。”   这般的理由很令人信服,又很令人气愤和气馁。   官大一级压死人。皇子的身份将宫娥吃的死死的,实在是令人想揭竿而起。   马车停在了路边,一位灰头土脸的青年小跑上前,纡尊降贵的亲自掀开帘子,往里探进一只手。   猫儿扶着手下了马车,瞧见军营门前已有极多的兵蛋子探头探脑往这边张望。   她想起随喜的提醒,立刻挤出一个笑,娇滴滴唤了声:“宝哥哥~~”   王五宝打了个冷战,低声道:“这是军营门口,不是青楼门口,收了你这副狐媚相。”   猫儿只得肃了脸,收回手,紧了紧她的牛角帽,拿出一副神婆的倨傲相,冷言冷语道:“你我纵然是亲戚,可本大仙跟随了阎罗王一脉,就同你这凡人再无纠葛。这是本大仙最后一次看在表婶的份上出来见你一回,可记下了?”   王五宝乜斜她一眼,立刻浮现嬉皮笑脸之相:“表妹说的是,表妹这边请……”   军营懒散,休沐日,除了按例站岗巡视的军士们,旁的兵卒或进城闲逛,或在营中歇息。   猫儿的郑重前来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热烈欢迎。   于这热闹中又有人道:“咦,怎地宫里的大仙和俺村里跳大神的同样装扮?一点都不高级!”   猫儿一个眼神瞅向王五宝:你的人怎么回事?   王五宝打了个哈哈,一挥手,大声道:“快,我表妹事忙,有话快问,无话滚回去洗罗袜。”   立刻有人出声:“大仙,我媳妇儿快生了,大仙可能算出是儿是女?”   这……这让人如何回答?   她立刻看向王五宝,后者只含着鼓励目光微微一笑。   猫儿轻咳一声,装模作样掐指半晌,往半空里一指:“我阿哥说是女,日后穿金戴银的命。”   众人纷纷用惋惜目光看向那兵卒。   兵卒却喜滋滋的一笑:“女儿好,俺在外当兵,女儿陪着俺媳妇儿,比儿子贴心。”   又有人上前,问道:“大仙,俺娘去世好几年,这几日总是向我托梦,不知她在下面是否安好?”   猫儿立刻示意众人噤声,装出竖耳听动静的神色,半晌方道:“你娘在下面穷,没有银子打点小鬼。我方才向身畔的鬼君交代过,多照应着她,不能让旁的小鬼欺负她。”   一时间各种或正经或玩闹的问题,引得猫儿手忙脚乱、应接不暇。   而始作俑者王五宝却袖手旁观,毫无帮她抵挡的自觉性。   好不容易应付完一波人,王五宝方一挥手:“你们可都看清,我就是认识宫里的大仙。今儿该谁洗罗袜?”   他一句话问出来,众人立刻做鸟兽散,无人认领重任。   猫儿长吁一口气,乜斜着王五宝,低声问道:“你此前说要利用我,就是在军营里显摆你与我相熟?你虽化名‘王五宝’,可达官显贵谁不知你来了军营?消息一传,谁不知你是皇子?你连皇帝都识得,更莫说一个宫女儿。”   王五宝只瞥她一眼,轻声道:“我自有打算……”   他正要继续说,远处跑来一个小兵,面脸喜色同他道:“快,宝哥,上官寻你,你要发达了。”   王五宝仿佛并不意外,他起身整整着装,转头对猫儿笑嘻嘻道:“表妹等我,今儿只怕能请你吃一顿大排骨。”随同小兵跑步去了。 第84章 马车外的告白(四更)   神婆能不能吃排骨?   猫儿不确定。   她沾了王五宝的光,捧着一碗烧排骨,随他一同蹲在檐下吸溜时,便有兵卒问道:“大仙也吃肉?”   猫儿无语,转头看着王五宝:“下回别再莫名其妙让我来军营,可行?”   王五宝替她回复了兵蛋子的疑问:“没瞧她现下将牛角摘了下来?她戴牛角的时候才是大仙,摘下来时是本百户的表妹。”   众人想起上回她跟在皇帝身畔第一回 来,确然没有戴牛角,也确然没有用大仙的身份示人,便将目光放在了自己的半碗肉上去。   排骨是王五宝出的银子。   猫儿来军营这一趟,正巧遇上他由一个新兵蛋子晋升为百夫长。晋升的原因,却是几日前,他改造了一回投石机,为自己挣下了军功,正好在今日任命。   猫儿自然不知,她这一回沾光大嚼的排骨肉,实则泰半是因为她画下的轴承发挥了作用。   两人碗中肉多,一时半会吃不尽,熬到旁的兵卒离去,王五宝方低声道:“解药还未配齐。”   猫儿手上的碗一晃,立刻淌了一手油。   她只着急望着他:“那怎么办?只怕还有三五日就该发作。”   王五宝看着她着急神情,眼风扫向不远处紧紧盯着他的几人,面上倏地一笑,压低声音道:“泼我,远处有人盯着我们。泼我,用碗中油汤泼我。”   猫儿的心思却放在她的解药上。   油汤在她手中碗里一晃一晃,她急急道:“你和我联手,却拿不出解药,你不是玩我?”   他看她竟然一点都没有大局观,竟然还在纠结她自己的小事,只恨的要给她一剑,咬牙切齿道:“快些,泼我,解药的事随后再说。”   她见他有了松动,方将心思放在他的要求上。   平日到了气头上想打想杀的泼辣劲,到了要演戏时却百般顾忌。   “不成,我要泼了你,你阿娘得打我板子。”   “便是你阿娘不打,你还有四个阿哥一个阿弟,我落不着好。”   “不泼油汤成不成,我用一颗花椒粒打的你嗷嗷叫成不成?”   王五宝咬紧后槽牙逼问:“泼不泼?”   她坚决的一摇头:“不泼,不能泼。”   “呲啦”一声,她只觉身子一个晃动,外裳连同袄子的前襟已掉了半扇,冬日寒风瞬间扑在了她颈子上。   “啪”的一声,汤碗照准了拍下。   *――*――*   马车徐徐返程。   猫儿环臂而坐,心中颇有些惴惴。   不知回宫后,是否又要被人堵在宫门前截走,将上回寄在皇后处的五个板子认领到身。   随喜在边上唉声叹气,对她颇有些恨铁不成钢:“泼油汤就泼油汤,怎地能拿瓷碗往脑袋瓜子上招呼?演戏,演戏你懂不懂?”   猫儿此时当然知道是演戏,可人入戏的时候,哪里想的到那么多。   她嘴硬道:“他又轻薄我,我还不能还手?”   她进了一趟营里,除了送给王五宝的满头血,还为他的名声做了新的贡献:   整个军营皆知,继上回王五宝在营里乱叫过,此回这个下作兵蛋子又将大仙给唐突了一回。不要脸,忒不要脸!   随喜回想着他躲在马车里瞧见自家主子的惨状,叹息道:“宫里宫外多少女子想投怀送抱,主子真喜欢,哪里需要寻你这个不人不鬼的?”   “那板子……怎么办?”她颇有些惴惴。   随喜无语:“主子既然主动让你动手,就是做好了准备的,皇后那边无碍。只求你日后再配合时,千万莫用力过猛。你不心疼主子,咱家心疼!”   猫儿长吁一口气,立刻将心思放在了解药上:“解药怎么办?那痛苦可不止是心疼。”   随喜摆摆手:“你回去日日往树杈子上瞧。有了音信,树杈子上就有东西。”   猫儿黯然坐了半晌,一直等到马车外热闹声渐大,方叹了口气,将窗帘掀开一道缝往外瞧。   正街繁华。   恰逢午时,酒馆、各式铺子已开始热闹,叫卖声、还价声不断。   一家医馆一晃而过,猫儿忽的想起熬制褐色颜料的事情来。等熬制出褐色颜料,就能开发大地色眼影和眉粉等妆品。   她忙忙转身拉着随喜衣袖央求:“停车,我好不容易出趟宫,得办一回要事。”   随喜给了她一个白眼。   猫儿见他丝毫没有要理会她的意图,立刻起了笑脸,娇声道:“随喜公公,我们对食,可成?”   随喜立刻打了个冷战,低叱道:“你就作吧,等掉了脑袋就到头了。”   他问清她要买什么,伸手接了银子,唤停马车,低声叮嘱:“莫下马车,指不定何处有刺客,时刻让你玩完。”不情不愿下了车厢,寻着医馆而去。   周遭热闹,猫儿坐在车厢里想着她的未来。   不知李巾眉寻的妆品寄卖铺子离这里有多远,也不知自家口红可受欢迎。   她正想的入神,车厢外却传来一把子娇柔之声。   那声音中略略带着些忐忑与讨好,探问道:“晔哥哥?你可在车厢里?可是要回宫歇息?”   有微风徐徐,窗帘摇晃。   猫儿竖着耳朵,顺着帘缝静悄悄往外瞧。   身段盈盈,面若桃花。是个熟面孔。   车厢外的女子等不来车厢里的回应,已继续道:“上回父亲弹劾你,害你挨了打,雁儿在家伤心了好些日子,不敢进宫见你……”   哦……原来是楚离雁,萧定晔货真价实的表妹。   车外的姑娘还在情深意切的倾诉衷肠:“……后来又听闻你围猎中伤了好几回,还被宫娥咬伤……前几日母亲微恙,我一直在侍疾,没来的及进宫……我现下就随你进宫向姑母请安可成?”   她说话间便由身畔的丫头扶着手臂,要往车厢里去。   外间赶车的侍卫来不及阻拦,猫儿立时起了一头冷汗,不及多想,即刻娇滴滴的扬声道:“殿下,你倒是说话呀,怎能抱着奴家,又听着旁人说着倾慕之语……”   车厢外楚离雁的身子一顿,立时僵在原地。   猫儿抹了一把汗,牢牢关注着外间的动静。   这位楚小姐对萧定晔一往情深,连他的臭名声都击退不了她的绵绵情意。   若被她发现,现下坐在车厢里的女子正是那咬伤萧定晔的宫娥……猫儿打了个冷战。   女人是如何折磨女人的,她明白的很。   后宫荣冠“普天之下最残酷之地”的美名可不就是靠一帮子爱吃醋的铁腕老娘们儿撑起来的?!   外间楚离雁身子一晃,双目一瞪,立刻向车厢里抬腿而上。 第85章 猫妖妆(五更)   猫儿心尖上一颤,当先拿起了牛角帽护身。   若帘子掀开,倾慕萧老五的楚离雁发现她一个人在唱独角戏,要和她拼命,她也好有招架之力。   帘子已被掀开一角。   她再伸手扯了条毯子包住了脑袋,便见楚离雁的身子一住,外间继而传来随喜的声音:“楚姑娘?”   楚离雁回头,收回踩在脚踏上的一只脚,勉强稳住大家闺秀的涵养,淡淡道:“坐在车里陪着表哥的是哪位姑娘?这般不顾体面,若传出去,姨母和姨丈只怕又要打表哥的板子。”   随喜恭敬垂首:“主子曾交代,不可透露他的事。奴才若说了,只怕要先挨上板子。”   楚离雁一咬唇,回头往车厢方向瞧去。   一帘之隔,再掀开大一点,她就能知道哪个狐媚子在勾引表哥。   她将将要伸手,随喜又劝道:“姑娘请回,姑娘该知道主子的性子……”   楚离雁当然知道。她曾向宫人打听萧定晔的事情,便引得那宫人被查了出来,丢了小命。   可就这般离去,她太不甘心。   那御花园阁楼里白日偷香的,那同他抱在金水河里的,出去围猎时上了表哥床的……还有此时和他钻在车厢里的,她总得一个个查出来都是怎样的狐媚子。   她还在僵持,车厢里又传来一声娇叱:“随喜,你这狗奴才上不上来?殿下急着回宫。”   随喜就坡下驴,立刻向楚离雁一揖,也不进车厢,转去前头坐在驾车侍卫身畔,催动马车极速往皇宫驶去。   猫儿大大舒了口气。   然而她放心的太早。   等回了宫,她从车厢里出来,取了核桃干青皮要回废殿时,随喜便用他主子常看她的模样,嘴角一提,讥诮道:“姑姑今儿的小聪明耍的太早,这些日子你可莫要轻易出废殿。”   什么意思?   猫儿深知宫里人的臭毛病之一便是说话只说一半。她不敢大意,牢牢盯着随喜,等他再点透一些。   随喜指了指马车:“殿下今儿接你出宫不是密事。你方才在马车里耍的小聪明将楚姑娘赶走,今儿有多窃喜,下回遇到她就有多倒霉。你好自为之,莫把小命折腾没。”   他正要转身离去,猫儿已想通了其中利害,忙忙上前拉着他衣袖,讨好道:“求喜公公指点该如何避祸?今儿实在是,我说不想法子制止她,只怕她当场就要打我耳刮子。”   随喜摇摇头:“楚小姐乃堂堂侯府之女,皇后娘娘的亲外甥女,她要进宫谁能拦着?你如今的名气大,她都不用寻人打听,就能直直寻到废殿里去。你最好也同你家五福一般,日日躲进炕洞里,或者唤了你阿哥日日罩你。否则只怕少不得挨一顿揍。”   他颇有些幸灾乐祸:“主子被你打的头破血流,这也算一报还一报。如此来看,咱家倒是对楚小姐有了些好感。”   他一挥手,乐滋滋去了,留下猫儿捧着牛角帽和核桃干青皮呆站半晌,只觉着后途难以为继,命运多舛。   猫儿回废殿时,五福还躲在炕洞里没出来。   一丁点火星子都没有的炕洞,比外间还要冷上一分。   等放出五福,这位被旧年煤灰蹭成小黑人的阿弟当先就窜去了院里,站在日头下簌簌发抖。   猫儿重重叹了口气。   咋活下去啊,这造孽的日子,太难活了。   她换上常服,从皇帝送她的贵重药材中随意挑出一两样,再揣了妆粉在袖中,决计要会一会搂着煤矿不撒手的吴公公。   *――*――*   掖庭膳房近处的一排瓦房里,恰逢未时,大小太监都在歇晌,还未起身。   猫儿轻轻推开吴公公的房,迎面暖意扑面,映入眼帘的当先是三个大火盆。   她心中顿时美滋滋。   这死太监炭火果然多,她这一趟决计不能白来。   炕上的吴公公睡的深沉,呼噜从未停歇。   猫儿站去炕边上,不多时便起了一脸热汗。   她松了松衣领,想着今日求情,必须给人个好脸色。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爱笑的人运气不会太差。   她立刻挤上一副谄媚相,将一双杏眼吧唧吧唧眨巴的欢快,眼瞅着吴公公眼皮扑棱,渐渐转醒,立刻甜腻的前倾身子:“吴~公~”   “咚”的一声闷响,她的话未来得及说完,当腹已挨了一脚。   她一个趔趄连连退却,反倒在地,挣扎间压翻两个火盆,火星子扑到衣裳上,立刻冒出一股青烟,烫出连串破洞。   她慌里慌张拍灭火星,刷的站起身,大喝一声:“死!太!监!”   吴公公灵台略略清明,看清楚胡猫儿模样,立刻哎哟一声光脚下地扶起猫儿,赔笑道:“姑姑可跌伤了?咱家方才没看清,以为姑姑是要……”   要如何?猫儿“呸”的啐了一口,径直解了衣领纽子,作势要将他往炕上拖:“没错,姑奶奶今儿不和你对食,就对不住你方才踹我的那一脚!”   吴公公惊了一跳,一只手立刻扯住一旁小几,连带的那小几“咚”的被拉翻。   这屋中连番动静,引得外间太监敲门相问:“吴公公?”   吴公公当机立断扇了自己两巴掌,作为他脚踹猫儿的惩罚。   他见猫儿一脸的怒意有所缓和,这才张声道:“无事,有只耗子,已经打死了。”   外间便没了声音。   吴公公央求道:“姑奶奶,你现下这般模样,若将人招来,咱家守了半辈子的清白没了不说,连带的你再也同皇上无缘。你说,你究竟要什么,照直说。”   猫儿这才松开手,起身慢悠悠坐去了椅上,踢了踢火盆,道:“废殿冷的慌,一冷我就要现形。”   她抬眼缓缓看向他:“见过猫妖现形是何模样吗?”   她倏地转过身去,从袖中掏出口红,极快在唇上、眼皮和鼻头涂上颜色,再将手中方才沾染上的漆黑煤灰往人中上划下一道,这才缓缓回头,看向吴公公:“猫怕冷,你可知?”   吴公公还睡眼惺忪,被她一转眼就露出的猫相惊得足足后退了两步,捂着心口道:“你……说实话,你真的是猫妖?”   “童叟无欺!”   ------题外话------   今天六更哦,还有一更,马上送上。 第86章 猫怕狗?(六更)   猫儿直到今日方明白一个道理。   太监残缺了身体,并未残缺脑子。   甚至因为残缺了身子,脑袋瓜子比一般汉子还要灵活一些。   就在猫儿一息间画好猫妖妆,说了一句“猫怕冷”,这位老太监露出的惊慌一瞬间收回,继而挤出个笑脸:“等一等。”随即出了门。   她原本以为他是领悟到了她想要炭石的意图,要去给她装炭石。   她从善如流,翘着腿等待的极悠闲。   随即门外传来脚步声和浓重的呼气声。   房门一开,一只大黄狗腾的扑进来,险些将她吓尿。   她好不容易用皇帝赠予的昂贵药材引开黄狗、仓皇而逃时,吴公公帮她科普了猫的特性:“猫怕冷,也怕狗。”   猫儿对此颇有疑惑。   回了废殿第一步,她先拉着五福问:“猫怕狗,还是狗怕猫?”   五福从来是猫儿的好阿弟。   他不问因由,立刻站向了猫儿一方:“狗怕猫,我村里的一只猫能挠瞎两只狗。”   对啊!猫儿一拍大腿,招呼众人:“停手,走,今儿我们换地方。”   吴公公未想到,他赶走了猫儿一个人,却招来一帮队伍。   这帮队伍腾的踢开他的房门,二话不说就往他热炕上钻。   白才人还十分热情的同他攀交情:“你是太监,不算男人,今后你我当好姐妹哦!”   有人说,落草的凤凰不如鸡。吴公公现下觉着,被贬了的大内总管已没了半点威仪。   他苦着脸告饶:“胡姑姑,大仙,咱家再不同你作对。你说你要什么?便是天上的星星,咱家都给你摘来。”   猫儿这回却不说炭石之事。   她开始讲起她接近皇上的计划。   “……画一个楚楚可怜的妆容,在御花园附近等皇上。见皇上出来,就在他面前重重摔一跤。这回不能等他上前,得躲。皇上的性子,你越躲着他,他反而更上心。   我要像躲黄狗一般躲,这一躲反而掉进了金水河,扑通一声将河面砸穿。我也不呼救,就自己想法子自救。   皇上看我一副贞洁烈妇的模样,一瞬间痴心定三生,流了哈喇子,唤人将我从河里捞出来,自此对我再不撒手。”   她向吴公公努努下巴:“你觉着我这法子如何?”   怎地突然将话题转到了这里?吴公公心中虽恍惚,然这是他头一次听见猫儿讲述她的晋升之路,他立刻点头:“好办法,欲拒还迎才最勾人。”   猫儿一笑,续道:“可我掉进了冰冷冷的河里,受了凉。我是猫妖,在皇上的怀里一时半会暖不过来,立时就要现形,一爪子挠烂皇上颈子……”   吴公公“腾”的开始冒冷汗。   猫儿的嘴还不停歇:“等侍卫捉住我,我就说我是受吴公公指点,要近身害……”   吴公公胆战心惊,扑通一声跪在猫儿身前,连磕两个响头,嚎啕道:“祖宗哎……姑奶奶哎……你是我娘哎……”   这个黄昏,各宫门落锁前,吴公公带着人在夜色掩护下,送来了一批炭石。   甘蔗不能两头甜。   猫儿威逼了一回吴公公,这回便笑嘻嘻塞给他二两银子:“知道公公不缺银子,可天长日久,这炭石上的便宜我也不好占。寒时每月二两,热时一两,也好弥补公公的亏空。”   吴公公靠在院墙边,满脸的生无可恋:“胡姑姑还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掖庭这般大,胡姑姑尽管可着劲的折腾。”   猫儿嘿嘿一笑,道:“你莫担心,我收了这炭石,自此你我便是一家人。自己人怎能害自己人?”   吴公公却抖了两抖:“咱家从大内总管掉到了掖庭膳房管事,再掉下去,只怕就被贬去洗恭桶。您出去莫说同我相熟,这炭石就少不了你的。”   猫儿恬不知耻的一笑:“成交。”   热炕带来的生活质量的飞跃,对废殿众人心灵上的抚慰不是一般二般。   便是白才人也卯足了劲磨珍珠粉,以此保证夜里能继续享受上热炕。   猫儿却在数着数过日子。   上一回解药她分了小半给萧定晔,解药的持续时间就差了近十日。   再有两三日,她新一轮毒发又要开始。长久的十天啊十天,怎么忍。   早知就不该和萧定晔合作,她自己想法子敷衍背后黑手,也用不着受多余的痛楚。   随喜曾说,让她留心废殿外的树杈。如若解药研制出来,会在那处出现。   她日日早上起来第一时间便是绕着废殿溜达一圈。   然而,莫说树杈上的结疤,便连掉落的浅绿色鸟屎都未逃过她的法眼。   可都不是解药。   好在老天可怜她,她期待的事并不全然令她失望。   最起码,她此前用“废殿墙根埋了宝藏”的假话考验的几位木工的事,就没有往她的伤口撒盐。   五福雄赳赳气昂昂将两位小太监带到猫儿面前,拿出老人儿的风范,当先发了言:   “跟着胡姑姑,只要不生幺蛾子,姑姑就拿你当自己人。   当了姑姑的人,那就是猫妖的人,也是阎罗王鬼君的人。再有人欺负你们,姑姑就同他们对食,啃他们耳朵片子。姑姑最喜欢吃的是香油拌耳子。可记住了?”   两位小太监听得又恶心,又害怕,内心还有那么一丝与有荣焉。   他们抬眼偷瞟猫儿一回,见传说中的猫妖虽未现出猫相,可她身后的那张阎罗王画像可是活灵活现,墙上挂着的牛角帽也十分威武。   神婆的架势没有十分,也有七分。   两人忙忙见过猫儿,结结巴巴表过忠心,由五福带着去边上讲解如何雕刻粉底盒。   两位小木工的到来,令猫儿略略将对毒发的担心放到了买卖上来。   此前,白才人同妃嫔们的一场群架,将宫里的买卖路子堵死。现下赚银子,全然要依靠李巾眉寻来的宫外寄卖这一条路。   现下木工多了两人,就要将粉底生产的速度提升上去。   除了粉底,接下来要生产眼影。   秋冬适合大地色眼影。然而现下已是冬日,等眼影能被人接受,最起码要到春日。   此时废殿里研磨珍珠粉的声音“咚咚”作响,白才人坐在火盆边,一张瓷白小脸因受热而绯红一片,几乎要同眼皮上用口红浅浅着色的眼影连成一体。   古代妇人对于和“红”沾边的色彩,正红、玫红、浅红、豆粉……不分季节,总是有别样的喜爱。   胡猫儿心中有了谱。   先做一回双色眼影,将桃花红和浅咖色拼在一个小盒里,冬春都适合。   她在纸上画好双色眼影包装盒的图纸,交给五福:“先做个样板出来,再去带领你的人好好做。今后你就是木工管事,人小权力大,拿出你的威风,莫让姑姑失望。”   五福陡然被升了职,高兴的一蹦两丈高,自去兢兢业业的对待他的木匠活计。   在这个傍晚,五福将第一个双色眼影的包装盒雕刻出来,拿给猫儿看时,猫儿捏着木盒的手一抖。   熟悉的全身微痛席卷而来。   ------题外话------   今天就六更啦。明天咱再来六更。 第87章 猫妖的秘密(一更)   康团儿的母妃――吴妃上门的时候,是胡猫儿这回毒发的第一日。 第三回 毒发,猫儿有了经验,渐渐能总结出规律。   第一日,身子的痛感实则很弱,就像葵水刚至。毛毛雨。   到了第一日的最后一两个时辰,身子的剧痛才会开始加剧。这时候就要口中啃个什么东西,忍上一忍。   第二日和第三日,痛楚进一步加剧,这时候也不说忍或不忍,只会想死。   此时正是胡猫儿毒发第一日的中间时辰,算不得太痛。吴妃来访,她也能装出一派热情,将这位旧主顾笼络一回。   吴妃此时正有一句没一句的同猫儿说些宫中旧闻。无非是一些太监偷物、宫女儿偷汉的八卦事。   猫儿心中仿佛有蚂蚁在爬,听不得又急不得。倒是白才人听的入了迷,连脚上研磨花瓣粉的动静都已停下。   此时吴妃指向废殿院里的井口,一派云淡风轻道:“那宫女儿后来投了井,据闻就是这废殿的井。等从这井里捞出来,已经像那干木耳见了水,泡发了三四番。”   白才人听得有些恶心,立时想到了利益相关事:“怎办?这水……我们可连续饮了好几个月。”   吴妃笑眯眯摆一摆手:“无碍无碍,井口虽在废殿里,可地下水都是相通的。大家饮的都一个样。”   此时她瞧着猫儿面色有些苍白,终于从八卦中回神,关心道:“胡姑娘可是身子不适?”   在院里蹦蹦跳跳的康团儿于百忙之中插了一句嘴:“大仙,你可是同我父皇有了宝宝?”   猫儿口中含着柳太医曾给她的止痛丹,闻言一个猛咳,那颗丹药便脱口而出,直直投进了炭盆,引得火星子嘭的一闪,继而冒出一缕黑烟。   雪上加霜。胡猫儿心痛的简直要喊娘。   偏生康团儿迈着小短腿过来,折了半根树枝蹲在火盆边,忠于职守的拨弄着丹药烧成一块黑炭,这才起身,瘪着小嘴一副幽怨相,看着猫儿喊道:“你抢了我父皇,我今后再也不同你好啦!不是今后,是早早就不同你好!”   她此时始知,莫非过去近一个月未瞧见康团儿露面,这小娃儿是在同她闹别扭?   一旁白才人故意逗他:“小殿下又何时同胡大仙好过?”   康团儿却红了眼圈,钻去了吴妃怀中,再也不理会胡猫儿。   此时吴妃终于说到了正题上:“胡姑娘同皇上,究竟是个什么说法?你自己愿不愿进后宫?”   猫儿立刻悄声道:“不愿不愿,只要各位娘娘得宠,来帮衬奴婢的买卖便可。”   吴妃双眼一眯,仿佛在思忖这话的真假。   康团儿忽的转身,看向吴妃,又看向猫儿:“我咯吱你,你别笑。”   胡猫儿此时只想将这母子打发走,好回炕上去默默忍痛。她立刻一伸手臂,将腋下亮在康团儿面前。   康团儿又看看吴妃,悄声道:“母妃,我要试了哟。”话毕,立刻咯咯笑着抚上猫儿腋下。   猫儿立时觉着腹腔起了一股气流直冲而出,嘴一张,呃、呃、呃,连打了三个嗝。   康团儿惊奇的叹了一声,再刨了一爪子。   呃、呃、呃……猫儿再打三四个嗝。   什么毛病?猫儿立时捂嘴。   吴妃已眉头一蹙站起身,再将猫儿打量了一回,淡淡道:“姑娘在宫里,若想进后宫,就要注意仪容行止。”抱着康团儿缓缓离去。   康团儿在他阿娘怀中挣扎,不停的向身后的猫儿喊道:“大仙,下回我还来找你……”   白才人向猫儿叹了口气:“没把人笼络好,倒先将人恶心走。姑姑这一嘴的嗝,来的真是时候。”   此时猫儿的全身已如千万只蚂蚁在爬,那蚂蚁只爬也就算了,还时不时低头咬上一嘴肉。   猫儿痛的咧了咧嘴,在回炕上前指使着白才人:“主顾是你得罪的,你今儿趁热打铁,拿着一管子口红跟去吴妃宫里去,同她重修旧好。若宫里的路子修不通,我也不说赶你走,你那热炕先停了火。”   白才人闻言,不情不愿的取了口红,一步三叹息的去了。   猫儿一头栽进配殿炕上,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配殿门打开,白才人喜洋洋的出现,甩了五两银子到猫儿枕边:“吴妃太客气了,送去的口红她偏要给银子。我不收却有些生份。”   她得意的坐在炕头上问猫儿:“我那热炕你还停火吗?你放心,明儿我就去同旁的娘娘重修旧好,将买卖关系重新续起来。”   猫儿于剧痛中微微睁眼,强忍着给了她一个赞。   快到晌午时分,猫儿抖抖索索起身,含了一粒无甚大用的止痛丹,出门往院外各树上再瞧过一眼,心中几欲长泣。   萧定晔,那解药送不来,你的人总该露面说点啥吧?   她将明珠招到近前,悄声道:“你路子广,你去……你去……”   明珠这几日就一直在观察她的状况,今儿已瞧出她不对劲,心中比她更着急,却只能做出任事不知的模样,悄声问道:“要做什么?姑姑慢些说。”   猫儿只觉得体内剧痛每时每刻都在加深,仿佛要将她骨头血肉千刀万剐,只留下一个完整的皮囊迷惑人间。   她深深喘了一口气,断断续续道:“去寻……听说五殿下的打铁能耐比铁匠还要厉害,你去寻他殿里的随喜问问,能不能求殿下……求殿下……”   此时树梢上“吧嗒”一声有什么东西砸在猫儿面颊上,滚落到地,又咕噜咕噜滚远。   猫儿强睁着眼看过去,待瞧清那是一颗丸子,立刻活扑上去,顾不上其上沾染的尘土,一把抓起塞进了口中。   这一息的当口,树梢上暗影向树下明珠急切打了个手势。   明珠恍惚间还想再看一遍,废殿里的五福已迈着小短腿跑出来,看着跪趴在地上的猫儿,拉长声音问道:“姑姑,你在吃什么?”   明珠再不能和暗影沟通,只得随意挥挥手,打发走暗卫,同五福一起站去猫儿身畔,关心道:“姑姑?”   匍匐在地上的猫儿连姿势都未变,她周身散发出丝丝酒味,缓缓转头,一双眼睛噌亮,十分神秘道:“告诉你们一个秘密:我不是人!” 第88章 猫妖醉酒(二更)   醉九丹,顾名思义,服用之后仿似饮醉酒一般,人要睡足九天九夜方能苏醒。   在药起效期间,因为神经被麻痹,身子几无感觉。   如此,莫说中了“七伤散”,便是中了烈性迷药,也能克制其发作。   药师发明出醉九丹,在后续试验中,见过的各式后遗症,也不过是服食者没有按预期在九日九夜后醒来,而是多睡了几日,最后险些腹饿而亡。   猫儿吃过这颗丹药,一开始也如药师想象的那般,被明珠和五福背进配殿,睡死过去,除了偶尔冒几句醉话,再无任何异常。   太符合药师的预判了。   然而,这位药师遇上胡猫儿,迟早要丢了饭碗。   在第二日一早,废殿几人起身后陷入梳洗、烧炕、生火盆的混乱,等归置好各处,再想起睡着的胡猫儿,想进去替她腋被角时,便有了新发现。   热炕上的原本红着一张脸打着小呼噜的胡猫儿,不见啦!   不见也并不稀奇。   就连明珠这位细作都以为猫儿昨日吃的那颗丹药,是解药。   没有人想到猫儿本该继续躺在炕上,而且要一躺躺九日。   ――做小本买卖的人没那么矫情,胡姑姑除了上回在外镇魂回来一段日子有些粘人、不愿独自行路之外,平日姑姑都是四处忙着为买卖找门路、找关系,一时半会不在废殿,不是什么大事。   猫儿自己也觉得不是什么大事。   她觉得自己的状态非常好。   前所未有的好。   她走在宫道上,十分着意的走着直线,想要力证自己行为正常。   今日是个暖阳,天气十分的好。   猫儿按照自己的心思,一走就走到了御花园。   冬日的花卉多数要凋谢御寒,保存实力,等待来年春日再萌芽。   然而这并不包括皇家园子里的花朵。   这些花朵在温室中孕育的娇艳欲滴,才专程摆出来,为御花园增添景致。等过上两日自然凋谢或者被冻烂,又会有新的花卉替补原位置。   这些换下来的花,废殿的明珠偶尔能前来占些便宜,搬一些回去当妆粉原料。   而大部分,并无缘将它们用于妆品的买卖的。   正值辰时,御花园里偶有几位不愿意猫冬的妃嫔踱步赏花,兴致极高。   有个别性子跳脱的妃嫔亲自去掐一朵别在发髻上,倍显风情。   猫儿便也有样学样,掐了一朵橘黄凌霄花。   等掐完,她又觉着是鸡肋。   橘黄的花朵可用于制作橘色口红和眼影,但那得量大。   现下这满园子也不过十来朵,没办法批量利用。   她遗憾的吧嗒了半天嘴,将花枝往园子里一丢,内心叮嘱自己,要盯住量大的花朵。如此她抱上几十上百枝回去,也不枉她今儿往御花园走了那么一遭。   日头升的越高,远处起了两声敲击声。   众妃嫔打眼瞧见从前朝方向而来的清道太监身影憧憧,心知今儿皇帝邀请了臣子赏园子,便纷纷回避,往各自殿里而去。   清道太监往各处一扫视,见四周除了些许在上值的宫女,并无娘娘们的身影,便也互相打个手势,纷纷避让到偏僻处。   群臣簇拥,大晏年已四旬的皇帝行在核心位,面上含笑,正同身畔臣子们说着朝堂余事。   但见一位官员挤上前,向皇帝谏言:“春闱在即,泰王主持着礼部,对春闱事最为熟悉。如今泰王已在府中思过一月有余……”   皇帝听过,面色不改,只转头看向一旁侍候着的杨临:“正儿这些日子,行止可端?”   杨临忙躬身回复道:“每日抄写一篇《庄子》,以奏折呈上,未有间断过。”   皇帝便点点头,未置可否,继续往前。   那官员不死心,又转了个话题:“春日祭皇陵,是礼部牵头……”   他见皇帝面上仍旧是一副耐心听取的模样,正要加一把劲细说,忽的一阵香风吹来,继而一个什么东西“啪”的一声打在他官帽上,掉去了脚边。   他嘴边的谄笑还停在面上,下意识停了嘴,偏头望去。   一个宫装少女一溜烟的跑到他面前,蹲下身子极快的捡起一枝不知什么花,顿了一顿,十分好心的提醒他:“阿叔,你笑的太早了,这花不是送你的。”   猫儿转脸看向皇帝,神色颇有些捉贼捉赃的惴惴。   她将怀中一抱花枝向皇帝一让:“你家的,我就……帮着摘下来。”   一旁有侍卫要上前阻拦,皇帝已微微一摇头,低头看向她臂弯的一抱花枝。   “怎生是好?我采了花,会不会被皇上捉了打死……”遥远的记忆里,曾有位少女也如这般站在他面前,一边为自己的小命担忧,一边将她手里的一枝花塞进他手中,行栽赃嫁祸之实。   那花……是什么颜色的来着?   他微微眯了眼,抬头看向胡猫儿。   日头打在她面上,她也微微眯眼偷偷打量着他的神色。   他的目光从她绯红的面上和迷离眼神移开,鼻翼翕动,沉沉道:“你饮醉酒?”   她并不答话,只执着的将一抱花枝伸在他面前,脑袋前倾,悄声同他打商量:“你家的花还给了你,就不算偷吧?”   他转头看向杨临。   杨临立刻上前接过花,随意夹在腋下,偷摸着掐了她一把,悄声警告:“皇上面前,怎能造次!”   她并无任何痛感,却将杨临的话听的清清。   对啊,是皇帝呢。皇帝是个在感情上黏黏糊糊的中年男子呢。   她决定就感情问题和皇帝聊一聊,把她和他的红线彻底剪断。   她立刻向皇帝努努下巴,蹲身下去,两腿一盘坐在他脚边,大方拍了拍自己身边的青石板:“坐,咱唠一两银子的。”   杨临气急,低头呲她一声,她却不耐烦的朝他挥手:“催什么催,又不是要和你对食。”   她等了半晌,等不到皇帝坐低身子,只得仰了头望着他:“我问你,你是皇帝,是不是全天下的女人,都得喜欢你?”   皇帝居高临下望着她,并未回答。   他身畔的那位官员抢着替皇帝开解尴尬:“皇上贵为九五至尊,莫说天下女子,便是天下男子,也要爱慕、爱戴皇上。”   猫儿虽醉相十足,思维却并未断了逻辑。   她往额上搭了个凉棚,抬头看向那官员:“照这般说,你家妻妾,也爱慕皇上,哭着喊着要嫁给皇上了?”   那官员立刻变了脸,咬牙切齿大喊一声:“放肆,圣驾面前竟然胡言乱语!” 第89章 醉猫查真相(三更)   猫儿对于官员的指责颇有微词。   她抬头看着皇上,怔怔道:“皇上觉着我可有胡言乱语?”   她伸手就指着那官员,反击道:“谗臣,你是谗臣。”   她觉得谗臣这个问题对皇帝比较重要,她得站在皇帝的角度,起个“异位而处”的表率,也好让皇帝也站在她的角度上想一想她,不要让旁人对她和他产生误会。   她立时起身,一把拉着龙袍,连带着皇帝往边上走了两步,方恳切道:“皇上,谗臣才见人三分笑,你看他瞧着你时,满脸的笑就没下来过。就像我一样。”   她拿自己举了个例子:“我是做妆粉卖胭脂的,我瞧见宫里的娘娘,自然而然就满脸堆笑。那不是我喜欢她们,我惦记的是她们兜里的银子。”   她双眼如星子一般看着皇帝,期待的问道:“皇上说,我说的可有道理?”   皇帝此时终于给了她反应。   他微微点头:“有几分道理。”   她满意的长吁一口气,继续将火力集中到那官员身上:“你回头看看,哪位阿叔的眼角笑纹,有你这般多?”   官员未见过她,不知她是个什么底细。但她站在皇上身侧敢这般放肆,显然是个恃宠而骄有背景的。   他不好向她发作,只转头看向皇帝,赔笑道:“皇上,不可听这女子说酒话……”   这话猫儿可不爱听。   不止是猫儿,全天下饮醉酒的人,都不爱被质疑。   酒醉之人为何车轱辘话来回说?因为他们要反复证明自己皮囊虽醉、灵魂却清醒。   猫儿不服,打了个酒嗝,叫嚣道:“你不是馋臣?那你说说,你方才在同皇上说什么?”   所有人都看向这官员。   便连皇上也转头瞧向他,等着他张嘴。   他此前在泰王的事情上已说了一半话,自然不能换话题,只得结结巴巴道:“微臣,微臣说,泰王闭门思过久了,礼部之事,还等着他主持……”   猫儿再打了个酒嗝,觉着腿脚有些软,向杨临蹭过去,挂在他肩上,给了他一个笑脸,悄声道:“你是好太监,我不同你对食,也不啃你耳朵。”   再转过头看向那官员,冷笑一声:“还说自己不是馋臣?我同你打一百两银子的赌,你若没有收泰王的贿赂,你才不会出来说话。你们政客,从来都是……都是……”   她绞尽脑汁,想出来个词:“有乃便是娘,现实的很!”   官员涨红了脸,满嘴否认:“皇上,微臣不敢,微臣一文钱都不敢收。微臣是为社稷着想啊!”   猫儿却冷哼一声,转头看向捧花的杨临,同他唠了一文钱的嗑:“你信不信?”   她不等杨临说话,自己当先摇头:“我也不信。”   她眯瞪了一会,又叮嘱着杨临:“我先睡一会,好戏上场后你唤醒我。”脑袋一歪,枕在了他肩上。   杨临看着猫儿,心中只想给她一刀,让她有多远死多远。   他看向皇帝,探问道:“皇上……”   皇上刚要说话,猫儿却陡的站直身子,义正言辞的看向杨临,指责道:“说好唤我,你怎地转去唤了皇上?皇上忙着看奏折,哪里有时间看戏?”   她再看向皇帝的方向,却仿似才看见他身畔的那位官员,松开杨临的颈子,踉踉跄跄行到官员身畔,指着他道:   “你怎地这般眼熟?好像什么时候见过你?那时你还拿了泰王银子,要为他说好话。”   官员只惊得魂飞魄散,当即失了态:“老子一文钱都没拿,你敢给老子泼脏水!”一撩衣摆,立刻要踹向猫儿。   猫儿立时大喊一声:“啊……杀人灭口啦……”一步便窜去了皇帝身后,只将脑袋探出来,从侧面和皇帝说悄悄话:“你看,我戳中了他七寸,他现原形啦。我帮了你这般大的忙,你帮帮我,可不可以?”   皇帝转过脑袋,眼风扫向她红彤彤的面庞,道:“如何帮?”   她悄声道:“有人要害我。”   她眯瞪着想了半晌,摇了摇头:“不对不对,不是有人要害我,是有人要害你。”   她觉得这番话也不对,重新调整了一回:“是有人要害我们俩。”   皇帝淡淡瞟她一眼,转头同跟在身后的吏部官员道:“礼部尚书戴而哲,丁忧还余多少时日?”   那官员忙忙道:“已回京多时,闲赋在家。”   皇帝点点头,道:“今儿便启用,主持一切礼部事务。至于正儿……”   他的眼风扫过那官员,淡淡道:“他犯了事,便让他多多思过吧。”   他的目光重新在猫儿面上梭巡几转,同杨临道:“唤人送她回去。”   杨临如逢大赦,立刻将站在花园边上的太监唤过来,吩咐道:“将胡姑娘好好的送回废殿。”   猫儿听得懂这话。   这话的意思是,不准她再在御花园里游荡、摘花。   她觉得皇帝实在太小题大做。   “抠……真抠……”她向皇帝吐槽过,转头向被她祸害过的官员扬起一个笑脸:“泰王好,泰王有钱,我也想结识泰王。”   官员面如猪肝色,急需寻一条地缝。   猫儿今日如何闹,她自己并不清楚。边上日日侍候在皇帝身侧的大小太监们却看得清清。   放肆,太放肆啦!   两个太监将她左右架起,想要立刻将她丢回废殿里去。   她此时却想起来,不能太易相信人。   她立刻扭动着身子,两条腿顺势勾住一旁竹子,挣扎道:“不信你们,本猫妖不信你们。我只信……”   见这两太监并没有要松开她的意图,她终于扯开嗓子,如杀猪一般大吼道:“吴公公……老乖乖……我只信你……”   吴公公,吴姓太监。   吴并非稀有之姓。   不巧的是,这宫里成千上万的太监里,姓吴的太监只有那么一位。   倒了血霉的前大内总管、现任掖庭膳房管事,吴公公。   于对猫儿似乎有情的皇帝面前,吴公公的大名被猫儿撕心裂肺的唤起……   这位从理论上研究男女关系研究了半辈子的太监,到老没有想明白,他是如何打败了全大晏最尊贵、最富有、最英俊的男子,被一位妙龄宫娥死乞白赖的惦记在了心尖尖上。 第90章 迟到的醒酒汤(四更)   吴公公被明珠扯着,怀着赴死之心去将猫儿从御花园接回来,开始独自收拾行囊,准备接旨后就往更下等的职位上报道时,废殿里的猫儿并不知道他的委屈。   该昏睡的时候猫儿不睡,该醒来将事情讲清楚,她又哈欠连天,须臾间就打起了酒呼噜。   五福捧着酒坛子进来,满脸的莫名其妙:“做胭脂的酒水都没少多少,姑姑最多不过偷饮一两口,就醉成了这样?”   守在猫儿身畔的明珠此时觉着,昨日姑姑扑向树上掉下来的药丸的空当,树上的暗卫向她挥手,只怕不是在向她打招呼。   那暗卫究竟想说什么呢?   五福给她提供了一种思路:“要不要去膳房给姑姑端一碗醒酒汤?凭姑姑同吴公公的交情,他不会舍不得一碗醒酒汤的。”   明珠仔细回忆树上暗卫挥手的动作。   那是不是在示意她,要将醒酒汤扇凉?   她起身叮嘱五福:“我去端醒酒汤,你守着姑姑。”   五福忙忙应下:“阿姐快些去,有我呢!”   这是一场旷日持久的端汤行程。   明珠久久没有回来。   过了半晌,春杏担忧明珠,跟去了膳房。   再过了半晌,白才人无聊,跟去了膳房。   等再过了半晌,五福心中十分惴惴,转头看向熟睡的猫儿,压低声音小声道:“姑姑你乖乖睡,我去去就回来,可好?”   熟睡的猫儿没有反对。   五福赞了猫儿一句“真听话”,蹦蹦跳跳去了。   掖庭膳房附近的一排瓦房前,已经上演了近一个时辰的,是太监哭爹喊娘要自尽的戏码。   吴公公在受了猫儿牵连、被贬成掖庭膳房总管之前,当了十来年的大内总管,积累的余威和人缘岂止一点点。   故而他这场要自尽的戏码,唱了一个时辰,绳索还挂不到颈子上。   ――广大劳动人民不答应。   一位太监站出来,将衣襟拍的嘭嘭响:“说公公同胡大仙对食,咱家第一个不相信。胡大仙是喜欢啃耳朵的,公公的耳垂一点肉星子都没有,哪里能引得大仙青眼?”   吴公公:狗崽子你这是安慰人吗?   吴公公长嘶一声:“让我去死吧,你们再莫拦我,谁敢拦我,我让胡猫儿同你们对食!”   一行人听罢,迅速退后一步,面带悲色,双手合十,在送行的和尚未到之前,先念上了大悲咒。   吴公公:“天哪~~让我去死吧~~”   明珠便是在吴公公的脑袋颏儿套进了绳索、还未踢凳时赶到的。   她用一句话打消了吴公公要自尽的念头:“快,安排人给姑姑煮完醒酒汤,姑姑就不同你对食。”   吴公公精神略略一振,抓住绳索的手撤开一只,指上一位念经的厨子:“快去,快去煮汤。”   春杏便是在醒酒汤出锅时赶到的。   她瞧见醒酒汤里还漂着几朵小清新的碧绿葱花,不由对着吴公公赞叹一句:“姑姑果然未看错你,公公就是贴心。”   紧随而来的白才人再来了会心的一击:“难怪她要同你对食,果然年龄大的会疼人。”   周遭念经的众人鞠了一把同情泪,下意识放大了念经的声音。   吴公公面色一白,回去又攥紧了上吊绳,大喊一声:“皇上,咱家不愿同您抢女人……娘啊,咱家来寻您老人家啦……”   他的下巴颏儿搁在绳索上的一刻,小太监五福带着孩童清新之气现身。   他的目光细细将那绳索打量了一回,说出了力挽狂澜的一句话:“公公,这绳子曾掉进过粪坑里,泡了好几日才捞出来。公公细看,这麻绳是不是有些黄?”   吴公公绝望的大喊一声,晕厥过去,被膳房厨子们抬进房里,将剪子包袱锤全部收走,杜绝了任何一种可能自尽的机会。   废殿众人功成而退,深藏功与名。   废殿几人从废殿去往掖庭膳房,为的是一碗醒酒汤。   她们端着汤喜洋洋的回到废殿时,始知――   这是一碗迟来的醒酒汤,一碗错失了机会的醒酒汤,一碗拯救了吴公公、却没有拯救胡猫儿的醒酒汤。   他喵的热炕上的胡姑姑又不见啦!   御花园。   猫儿不知道自己为何对御花园有执念。   她看着有时候油皮滑脸,实则是个坚韧的人。   她思来想去,在她的脊梁骨里,一定是有一种正面的、奋进的坚持:从哪里摔倒就从哪里站起来。   她摔倒在御花园上的次数,比她摔倒在镇魂上的次数,可多了不止一两回。   且镇魂事还是她无心插柳,从来没有细心经营过。   没有道理,副业干的比正业成功。   她骨子里的信念支持着她,她决计要和现状较量一回。   姑奶奶就不信那个邪。   可在御花园摔倒过数次,她该从哪件事上先站起来呢?   御花园的花匠曾占过她便宜,她是不是该找个花匠,把便宜占回去?   此时午时已过,正是未时,宫里各娘娘主子们歇晌才结束,宫娥内侍们正围着各主子忙活,没有时间往御花园里来,正巧给了花匠们打整花卉的时间。   眼前就有一位三旬花匠太监猫着腰正在修花。   猫儿踉跄着步子围看了几圈,心下有些满意。   皮肤黝黑,身材健壮。   在占便宜一事上,猫儿没有经验。但作为被害人,曾动用逆向思维,积累了些心得。   占便宜,一定是嫌犯比被害者更高阶,这才是所谓占了便宜。   眼前这位花匠,他就比她强健,比她力气大。   她今儿将比她厉害的花匠便宜占了,那才是能耐。   她凑过去蹲在花匠身畔,瞧着他手持一把修花剪子,___,几下就将一枝繁华剪成了秃瓢。   她心下有些雀跃,当先将花瓣全部撩进衣襟里,算是吃了一回餐前点心,这才笑眯眯对着花匠道:“我是胡大仙,你可以稍微抵抗一下,然后我将你对食。”   那花匠面庞坚毅英武,转头瞅着猫儿半晌,十分配合的喊了两句:“爷,放过奴家。”   继而五体投地躺的伸展,鼓励道:“来吧!”   猫儿立时索然无味。 第91章 醉打金枝(五更)   占便宜的第二条心得,就是要有成就感。   送上门的有什么意思?   猫儿看着眼前的壮汉,决计给他上一堂道德课:“你……虽为太监,可那大刀只残害了你的肢体,却并未残害你的灵魂。你有一个完整的灵魂,你得像正常人一样,得反抗!”   太监眼神梭巡几回,压低了声音答非所问:“你可是姓胡,住在废殿,是大内的镇魂大仙?”   此时却吹来一阵小风,猫儿立时有些迷糊,盯着那太监看了半晌,反问道:“我是不是姓胡?”   太监一愣。   猫儿却纠结上了她的姓。   她纠结姓什么来着?   她上一世好像不姓胡?   她转头四顾,瞧见宫道上盈盈行来一位姑娘,立时踉跄着凑上去,先挤了一个笑出来,将将要张口问话,那窈窕姑娘眼神转瞬间凌厉如箭,狠狠瞪了猫儿一眼,手臂立时一扬。   “咣”的一下,极近处脆生生的起了个什么声音。   猫儿有些怔忪,一时忘记了要询问关于她姓名的话题,脑袋一歪,悄声同眼前的姑娘道:“你听,方才有什么声音呢。”   楚离雁冷笑一声:“你喜欢听?本姑娘再送你几声。”   话毕,手臂再一扬,连续三四声“咣咣”声在猫儿耳边响起。   醉九丹麻痹了她的痛觉,也麻痹了她的反应。   但她终于于醉酒中,思维有了些许反应。   她转头朝着已坐起身、正怔怔然看热闹的壮太监问了一句:“她方才是不是打我?”   太监隔空指了指她面颊:“你好像……流了鼻血……”   猫儿用手一抹鼻下,再一看,一手嫣红。   有见识的人皆知,不能向饮醉酒的人找麻烦,因为这时他们是一根筋,冲动欠考虑。   这见识九成九来源于惹过酒醉之人的悲惨经验。   楚离雁很快就会增长这一见识。   猫儿一提拳头,嘭的一声。   楚离雁觉着眼睛有些酸,有些热辣辣。   还有些怔忪:刚才是不是有人揍我?   猫儿此时已收回手,再一挥出,直取楚离雁另一眼窝,紧接着笑嘻嘻的一拍手:“一对乌青眼,对称美。”   楚离雁自小没被人揍过。   她家中排行老小,在宠爱中长大。出行有丫头,打人都用不着她出手,自然有下人代劳。   她的力气用在宅斗中最多的,除了扇巴掌,也不过是用簪子刺人罢了。 第一回 被人揍,内心的新奇只有那么一息,紧接着便被深深的屈辱占据。   她一掳袖子,猫儿已退去壮太监身畔,向他求证:“她是不是还想打我?”   壮太监笃定的点头:“没错。”   猫儿在醉酒中也动了回脑筋,十分机警的同太监道:“你去喊人,我来应付她。”   太监这才反应过来要唤人。等他一溜烟的跑离御花园,两位姑娘已经厮打在一处。   刚开始楚离雁占了上风。   她将猫儿紧紧按在地上,掐着猫儿颈子,恶狠狠问道:“说,那日在马车里缠着表哥的贱蹄子,是不是你?”   猫儿百忙之中抽空想了一回,没想明白。   什么马车,什么表哥,什么贱蹄子啊!姑奶奶醉了你知不知道?   然而醉酒之人,除了在自己醉了的事情上持否定态度之外,在旁的事上都要充大头。   她脑中糊里糊涂想:不能被人看扁。   此时楚离雁看她面脸通红,眼神迷离,立刻重复:“说,那日在马车上死缠表哥的,是不是你?”   猫儿呲牙应下:“是姑奶奶,一点儿错没有。”   楚离雁恨的要死,进一步逼问:“说,在桥下和他纠缠的,是不是你?”   “是姑奶奶!”   “在围猎营地里和他厮混的,是不是你?”   “是姑奶奶!”   “在温泉别苑池子里乱来的,是不是你?”   “是姑奶奶。”   “在这园子的阁楼上,白日宣银的,是不是你?”   “是姑奶奶!”   “很好!”楚离雁瞅准边上的一根树枝,扑过去就要拿来划猫儿脸。   猫儿趁她翻身,一使力就占据了上风。   她学着楚离雁方才的动作,紧紧抓着这位娇小姐的颈子:“说!”   说什么?   她有些怔忪。   她不是个好奇宝宝,她没有想要知道的事情啊。   然而人到了这个地步,必须输人不输阵啊。   她立刻续道:“说,你是不是中意他?”   他是谁,她没有说清楚。   楚离雁已迅速认爱:“没错,本姑娘中意他一辈子。”   猫儿却嘿嘿一笑:“没门,他是我的。他给我送炭石,送衣裳,还准备醒酒汤。他中意的是我!”   楚离雁立刻被嫉恨冲昏了脑袋,只“啊!”了一声,就同猫儿厮打在一处。   舞台硕大。   两人一路顺着宫道翻滚,不知厮打了多久,纠缠到了一处宫殿门前。   院里檐下,站着的随喜有些为难。   花匠自送来信,他就在考虑要不要出手解救胡猫儿。   这只猫怎么回事?那醉九丹,醉不住她?怎么这般能闹腾?   此时藏在檐下的暗卫悄声问他:“出不出手?事情闹大了,三那边只怕会起疑。”   随喜低声问:“主子到了哪里?”   暗卫答:“半柱香之前的消息,主子才进了城门。”   随喜思忖着,早上胡猫儿在皇上面前阴差阳错阻拦了泰王的好事,最迟明日,泰王那边必要生幺蛾子。   此时谁露面都不合适。   皇上那边也派人盯着呢。   他正烦恼间,胡猫儿已甩开了楚离雁的撕缠,从院门摇摇晃晃进来,远远瞧见随喜,面上先起了笑意。   随喜心道一声不好,立刻上前,绕开猫儿身子,抢先扶起楚离雁。   他瞧见这位从来都以好教养示人的大家闺秀顶着一双乌青眼、满面狼藉,只极力的绷着笑,做出满脸关心:“表小姐,您怎么成了这般模样?”   他一指胡猫儿,转头立刻吩咐:“快,将这疯婆子送回废殿。”   立刻有侍卫上前,押解了猫儿。   猫儿左右一瞧,陌生脸,不认识。   她立刻挣扎着抱住墙边树身,扯着嗓子嘶喊:“吴公公……老乖乖……我只信你……”   吴公公,倒了血霉的吴公公。 第92章 福将(六更)   后来猫儿睡了很久。   明珠、春杏和白才人轮换守着她,她再未醒过,也再未消失过。   在她昏睡的这几日,发生了几件她不知道的事。   第一件事,吴公公不知不觉中,发觉自己抢了皇上的心上人,寻死觅活了好几回。后来他散尽了几十年攒来的私房,穿戴的簇新等在房里,也未等到有人端着御赐毒酒,前来送他上黄泉路。   他觉着可能皇帝并不想要他小命,再想寻人讨回私房,那些人怎能愿意。吴公公气瘫在炕上好几日,终于停止了折腾。   第一件事掖庭众人皆知。   第二件事,废殿里,知道的只有明珠一人。   猫儿被再次带回废殿的当天夜里,一阵清风吹过,守夜的春杏倒了下去。   明珠立刻上前打开配殿门,跳进来两个黑衣人。   照例是黑衣郎中上前探脉,萧定晔猫着腰躲在一边,先细细看了一回猫儿的脸。   昏暗灯烛下,猫儿额上一块青紫,面上重叠着几个巴掌印,是她“泼妇”的印章。   萧定晔低声一笑:“打的够狠的,同离雁有一拼。”   明珠住在废殿时日久了,便有些向着猫儿,纠结了半晌,鼓起勇气补充了一句:“胡姑姑送给楚姑娘一对乌青眼呢!”   萧定晔想起楚离雁那从未见过的狼狈相,绷着面上笑意,同意明珠的说法:“这只猫略占上风。”   此时郎中已探完脉,苦着脸道:“如何醉不住她,属下想不明白。此前只遇见过深醉难醒,未遇见过醉了一半就醒的。”   萧定晔一挥手,转头问明珠:“白日可有闲杂人靠近此处?”   明珠忙摇头:“一只鸟都没有。兴许泰王那边被皇上敲打过,暂且不敢冒头。”   萧定晔听罢,含笑再瞧了瞧昏睡的猫儿,摇头叹了句:“还真是一员福将,我倒是小瞧了她。”   三哥原本预谋好要提前出来,重掌礼部,把接下来的祭拜皇陵和春闱两件事做好,重新立威。   礼部虽不是实权部司,但掌管着每三年一回的科举之事。三哥主持春闱,天下士子皆自称学生,是笼络人才的大好路子。   如今提前结束思过之事被胡猫儿搅和了不说,好不容易得来的礼部大权也自此旁落,十几年内只怕再不能明里沾手,倒是损了夫人又折兵。   他叮嘱明珠:“这两日又往周围派了几人监视这里,但凡有任何蹊跷,你就向外传信。我自有办法收到。”   明珠忙忙应下,正要再说,床榻上的猫儿又说起了酒话:“……我才瞧不上你表哥,丑……”   萧定晔见她闭眼昏睡,竟还在梦着和楚离雁打斗之事,不由摇摇头,却对着她道:“你才丑,本王人见人爱。”   明珠见他心情极好,顺着势头便探问道:“皇后娘娘极疼爱楚姑娘,今儿胡猫儿将她打的不轻,不知明儿皇后娘娘会不会又拉姑姑去打板子。”   萧定晔哼了一声,道:“她这个性子,我觉着得好好打,日日打。今儿她是凑巧没乱说,倘若说出任何不妥之言传到三哥那里去,只怕我等要被一窝端,见不得明日的太阳。   外间梆子敲了三声,他脸色已肃然,再叮嘱明珠:“看好她,若她再跑不见人,你也不用活了。”   郎中加上一句:“醒酒汤谁提的点子?尽添乱。这几日灌些清水稀粥就够了。”   两位上官的离去令明珠压力倍增。   明儿皇后娘娘到底会不会动手啊?若动手,她该不该传信出去啊?   胡姑姑何时能醒过来啊,若旁人问起来,她该如何搪塞呢?   明珠整宿的守着猫儿,第二日一早换班时,并未等来皇后娘娘的人,先等来了皇上的人。   小内侍催促道:“快,皇上寻胡姑姑问话,让她收拾收拾跟咱家走,莫耽搁功夫。”   明珠向小内侍赔笑道:“昨儿……姑姑在御花园里,被人打坏了脑子,如今还昏睡着……”   内侍伸长颈子往配殿窗户望了一眼,八卦道:“哟,严重吗?”   明珠讪讪一笑:“说是,睡几日就好……”   内侍为难道:“这让咱家如何回禀?”   明珠忙忙塞上一个银锭:“公公便说,胡姑姑醉的深,今儿还醒不来。若这般昏沉沉跟去,冲撞了皇上……”   内侍立刻想到如何将话说圆,看在赏银的份上多关心了一句:“这般躺着也不成,寻个小医助,开两副药治治。”转身急急去了。   五福在一旁听得担忧,想到姑姑原本没见饮过多少酒,却睡了这般久不见醒,只当她真的被打的不省人事,只将手中木块一甩,吱哇哭嚎着就要往配殿冲进去。   明珠立刻让开道,送上注目礼。   让这娃儿哭上一嗓子,也好堵上外界猜疑。顺便让皇后娘娘也知道知道,楚姑娘虽然被打却只受了皮外伤,胡猫儿却是结结实实瘫在炕上醒不过来。那顿板子能免,就还是免了吧。   这个夜里发生的第三件事,连明珠都不知道。只有潜伏在外萧定晔的暗卫,才知道个大概。   夜依然是如常的冬夜。   到了三更时分,飘了一阵雪花。   又是一阵清风吹来,还带了淡淡香气。   守夜的明珠、春杏双双睡倒。   殿门扑的一声被风吹开,跳进来一个黑衣人。   黑衣人上前一把揪起猫儿衣襟抖了抖,唤不醒她,再看见她额上伤处,不禁有些为难,一把抛下她,喃喃道:“果然被人打傻了?接下来的事可如何做?”   泰王是个永远往前看的现实之人。   猫儿坏了他的好事固然可恨,然而皇帝宣召,这一茬倒能利用。   可如今她瘫在床上,该如何是好?   他捏了捏手里的解药,决定先不留给她,先回禀了主子再说。   第二日辰时,柳太医携带药箱而来。   他面上一派肃然,只低声解释道:“本来说要给她制笔,昨儿听闻她受了伤……”   明珠往前路一拦,笑道:“姑姑不喜欢欠人情,大人还是请回,待姑姑醒来,再请您来诊脉。”不能让他进去,万一他察觉出姑姑食了丹药怎生是好?   柳太医立刻拿出官员的架势,沉声呵斥道:“迂腐,事关安危大事,哪里有你这小宫女置喙余地。”   他一手推开她,在五福殷勤的迎接下,大步往配殿而去。   明珠一只手立刻摸进腰间,按住了一只飞镖。   ------题外话------   最近评论区罢工,但是大家投的各种票,初九都能看到的。如果大家有要评论的,可以在评论区置顶的第一条消息做回复哦。   自从上架后,消失了好多熟悉的身影……   前三天暴更结束啦,明天开始,每天六千字到一万字,看初九的能耐啦。这本书写的还挺艰难的。   以后每天更新的时间恢复到老时间,晚上八点。明天见。 第93章 葬礼(一更)   配殿里,明珠堵在门口,掌心捏着一枚如蚕豆大小的乌铁飞镖,眼神如刀一般钉在柳太医身上,随时准备取其性命。   配殿炕边上,被紧盯着的柳太医坐在冰冷木凳上,将手指搭在沉睡的胡猫儿腕间,一言不发已有一刻钟。   末了,他淡淡问道:“胡姑娘这两日吃了什么?”   五福瞧了眼明珠,见她并没有回话的架势,便忙忙道:“饮过两口酒。饮的不多,主要是被人打了脑袋。”   柳太医一抬眼皮,目光在猫儿面上停留许久,面上并未透露任何情绪,心内却掀起轩然大波。   脉象紊乱,时快如奔流,时慢如泥流。   究竟为何会如此?   决计不是饮过两口酒的原因。   她体内原本就有七伤散,又有何人给她下了什么药,将她脉象影响至此?   他转身握笔,要写下药方。只提笔间笔锋晦涩,指尖颤动,十来字写完,竟仿似赴了场大考。   他将药方递给明珠,淡淡道:“有些人是须臾饮不得酒的,饮酒如服毒。其实无大碍,歇息两日便好。这一剂药,可服也可不服。明日我再过来看过。”   明珠不动声色收回飞镖,接过药方,目送他离去,这才低头往药方上看去。   葛根、万年甘……都是普通解酒的药材,没有可疑物。   她将药方收进衣襟,五福却来拉扯她,急冲冲道:“怎地,你不想为姑姑抓药?我去抓!”   明珠只迟疑了一息,便将药方给他,再塞给他一粒碎银,刻意道:“快些去,姑姑能不能挨到煎好药,还说不定。”   五福明明听到柳太医说“无碍”,却被明珠的话惊得魂飞魄散,呜咽抹泪,急急往太医院值房跑去。   春杏对明珠的行径十分看不惯:“作甚捉弄五福?姑姑何时到了咽气的地步?”   明珠并不理她,转头进了配殿,坐在炕边看着熟睡的猫儿,微微叹了口气:“外间都知道你病的重,该不会来打扰了吧……”   她想多了。   五福回来的不多时,废殿就客似云来。   先是工部值房的几位役臣念着前恩,借着进掖庭修葺被大雪压垮屋顶的当口,前来探了一回胡猫儿,慨叹天妒英才,掬了几捧同情泪,怅然离开。   再是不知做什么的一个太监,送进来两根不壮不细的人参,也不自报家门,只对着猫儿磕过两个头后,语焉不详的同明珠道:   “我家友人多亏了胡姑姑,才重获起复。友人说,如若姑姑真的仙去,丧葬礼仪他来置办,一定将姑姑打整的妥妥帖帖。”   明珠还没听出个门道,随着一声长泣,李巾眉的一条腿跨进了破围墙。   瞧见废殿几人神色平静站在院里,她吼了一半的啼泣噎在了半途,当先探头问道:“人死了没?”   当先那小太监回头看了李巾眉一眼,又转头切切交代明珠:“花圈纸钱这些不顶用,招人眼。风水好的坟地才是最主要的,低调奢华。”   李巾眉竖着耳朵,听见“花圈”、“纸钱”、“坟地”,嗓子眼里的余下的那半句哭嚎立刻加大,眼泪珠子不要钱的撒下,引得那太监也提前来了悲哀,叹上一句“英年早逝”,抹泪离去。   胡猫儿万万没想到,自己的这一瘫倒,为自己招来了一场葬礼。   如果她在天有灵,呸呸呸,如果她醒过来,定是不能放过罪魁祸首李巾眉这位损友的。   鹅毛大雪在晌午时分骤然加大。   宫里各处闲暇之人,仿佛遇到了百年盛会,积雪并未阻拦他们的轻快步伐。他们雀跃进了掖庭,一路往废殿方向而去,瞅一瞅传说中的猫妖死了后会不会现原形。   废殿里,先到之人已将小院塞严实。   有人为了能站在头排而起了争执,一番打斗下,将废殿原本就破了个大洞的院墙彻底冲垮,反倒如了大部分群众之意――看热闹再不用交入场费了。   这可急坏了收费员李巾眉。   作为兵部尚书家的爱女,她父母当初为她取了“巾眉”二字做闺名,本就寄托着“巾帼不让须眉”的美好愿望,希望她也能如父兄一般身披铠甲、跨上大马,往沙场里闯一闯。   然而她成长的这些年,路子走歪的不是一星半点。   初初是麻麻不会。   最近陡然发掘了经商的天赋。   这一发掘,她的聪慧源源不可挡。   取了木头拦在院墙破洞口,她大小姐亲自守在废殿院门边收入场费――这就是她突然想出的好点子。   每人一钱,院里请,茶水点心一律没有。   至于废殿众人的不停嘴的解释,对不起,听不见。   李巾眉确实没听见明珠、春杏、五福等人的声音。   初初她刚从破院墙钻进去,自己的哭嚎声就压制住了旁人的话语声。   等她的哭嚎声再将外人一个个招来,废殿几人的声音就更被淹没在人潮中。   明珠原本想力挽狂澜。   她想起萧定晔曾交代她,有任何乱子和蹊跷,都要向外间隐藏着的暗卫递信。   她壮着胆子挤出废殿,寻了一棵树叶还勉强算密实、能藏人的树子,立刻张声:“快,告诉主子,胡姑姑要被迫送进棺材了里!”   树上的暗卫:“什么?”   “胡姑姑要被迫送进棺材里了!”   “什么?”   “胡姑姑……”   “什么?什么什么?”   “……”   明珠一拍大腿,对自己的行为后悔的捶心。   如若她当初不嘴欠、不虚张声势将猫儿的病情夸大,五福去太医院值房抓药的路上就不会一路哭嚎着去,就不会将工部那些人招来提前吊唁,工部值房边上的兵部值房的人就不会听到,兵部尚书之女李巾眉就不会跑来添乱,废殿就不会成现在这个局面。   明珠站在树下抹了一回泪,树上的暗卫瞧见,心里打了个哆嗦:“真死了?这胡猫儿是真死了?”树身极轻的一晃悠,日暮时分,天边飞出一只黑鸟,转瞬不见。   如若说明珠亲手点燃了猫儿已死的火苗,五福和李巾眉就是煽风点火将事情快速推动的最大功臣。   而事情被推到了顶端,还有一位人却功不可没。   吴公公。   ------题外话------   今天五更,一万字。 第94章 配**(二更)   吴公公得知猫儿身死之事,已是这一日快落锁之时。   作为被猫儿坑到几回要自尽的苦主,他窝在房里好几日。   废殿有什么动静,他完全没有兴致关注。   其余的人都拿了他的私房,生怕被他讨回去,自然也不会在他身前晃悠。   他知道猫儿身死之事,还是出于一位宫娥之口。   若早先他还当着大内总管,这些个位份不显的妃嫔,都从未进过他眼,更遑论这些下人。   然而现下他的境况不同。   除了已经被贬成了掖庭膳房管事,还随时可能被皇帝杀头,他的傲气自然而然也消失殆尽。   妃子的宫娥双眼噌亮,仿佛要被皇帝宠幸一般,扯着他袖子急急往废殿方向而去。   她没有说是何事,只先掬一把同情泪,又安慰道:“你是太监,这姻缘事,也只能这样来。”   吴公公一头雾水。   什么姻缘事啊?   可纵然大雪迷眼,去往废殿方向的宫道他是识得的。   他立时起了一股不祥预感,正要挣扎着逃开,那宫娥立时往边上一招手。   雪堆里忽然窜出来一帮太监,往他嘴里塞了一片破布,几下将他绑成螃蟹,架起来就走。   寒风吹过,吴公公的几声呜咽被吹的凋零,只剩下满腔的无助。   这个时候,废殿已被礼部的人接管。   前前礼部尚书戴大人,因老母去世,不得不因丁忧而辞官。礼部立刻被泰王掌管。   戴大人丁忧结束回京,原本以为能立刻上任。谁知,在家中一等,就等了半年。   泰王不挪窝,谁敢去催他?   猫儿在御花园耍酒疯,竟然使得泰王从礼部尚书的位子上退下,戴大人阴差阳错重新坐回了宝座。   戴大人回京后闲赋在家的半年时间,并不是真的钓鱼养鸟斗蛐蛐。   他要打听事。   过去那三年,宫里京城里,发生的事情也就那样,和他过去几十年看到的无甚差别。   唯一有异常的,便是宫里出了一位同阎罗王拜了把子的猫妖宫女儿。   同活着的猫儿如何打交道,他还有些生疏。可同死了的猫儿如何打交道,他简直太知道了。   戴大人此前在礼部尚书的宝座上一坐这些年,靠的就是个“知礼”二字。   他匍一收到风,立刻动用宫里的关系,让相熟的各太监妃子们,将废殿掌管起来,好起一场低调奢华的丧事,让猫儿上路上的倍儿有面。   莫说吴公公,便是废殿的明珠、春杏、五福和白才人,都被五花大绑,堵了嘴巴,免得她们不识大体竟然胡乱嚷嚷,失了胡猫儿生前的威仪。   吴公公还被架在半道上时,猫儿已被宫娥扶着换衣,为入殓做准备。   然而礼部戴大人终究离开了几年,他的核心人脉早已被分流,余下的这几位低阶妃嫔,于“礼仪”一事上见识有限,对于办理丧事的细枝末节上十分迷糊。   灯影晃动,其中一位妃子瞧着猫儿的脸色,嘀咕道:“怎地她死都死了,还面如桃花?”   谨慎起见,她专程问了宫女:“你方才换衣裳碰到她,她身子凉了没?”   这宫娥这两日却有些风寒发烧,自己手烫,摸什么都是凉的。此刻慌忙点头:“凉的,拔凉拔凉。”   那妃嫔听罢,同旁的姐妹商量:“是先入殓,还是先配阴婚?”   几位妃嫔在娘家时,都是娇小姐,没主持过红白喜事,就此事简短的进行了一番小争执,瞧见角落里同样被堵了嘴的李巾眉在挣扎呜咽,其模样大有贡献意见之意。   一位妃嫔过去取下她口中布,努努下巴:“你说。”   李巾眉要考虑的却是猫儿的仪容问题:“口红,先画了她嘴……”布团重新塞进口中,无视她的建议。   妃嫔再瞧见明珠也是一副着急模样,又取了她口中布:“你说。”   明珠着急道:“姑姑她没有……”嘴重新被堵住,“没有死”三个字没来及说全。   妃嫔见从这几人口中得不到有用建议,又踱了回去。   正巧早先派出去的丫头和太监架着吴公公而来,几位娘娘一合计,那就先配阴婚吧。   一位妃嫔是个软心肠,看着炕上的猫儿栩栩如生,再转头看着吴公公的倒霉样,不由叹了口气:“若不是听闻她活着时中意吴公公,谁又愿意为她配这样的姻缘,真真是埋汰人。”   她的手往吴公公面上一指:“待你日后百年了,下去要好好对待胡姑娘,她怎么说,怎么说……”从袖袋里摸出一管子口红:“怎么说当年也为本宫化过桃花妆,引得皇上瞧过一眼。”   说到口红,几位妃嫔不免打起了小算盘,重又过去将李巾眉口中布取出,问道:“李姑娘,你可知胡姑姑卖剩下的口红、粉底在何处?”   李巾眉愤愤于她不能亲手主持合作伙伴的丧事,只冷哼了一声,便转过头,不发一言。   妃嫔将她嘴塞住,眼珠子转了几转,站到了五福边上:“你说说。”   五福人小不会撒谎,虽然并不支吾出声,可目光却不由往几个木箱望去。   一瞬间,猫儿的遗物被几名妃子分瓜。   几名妃嫔并不白拿,取了纸钱当着猫儿的面烧了一大坨灰烬,口中低低碎语:“知道你爱银子,你要的全拿走……”   后宫里为奴才办丧事,历朝历代也未出现过。   为了不惊动后宫和前朝,哀乐是没有的。   配阴婚的喜乐更是没有。   一位妃嫔声音清甜,当年入宫,曾以一首小调而短暂获宠,此时被众妃嫔推举出来,唱一首小曲,促成配阴婚的大事。   妃子自然不在乎这一首小曲,她是有仪式感的人。   既然戴大人捎话进来,让她协助将这场事办的妥妥帖帖,她自然有她的章程。   她盈盈踱去吴公公身边,取了剪子解开他身上的麻绳,含笑问他:“给胡姑姑当汉子,从此与她阴阳两隔,鸳鸯分飞,你可愿意?” 第95章 姑父(三更)   吴公公此生最后悔的事,便是贸然插手皇帝的床榻事。   如若他当初不是看好胡猫儿,认为她潜力十足,爬上龙床的可能性极大,他也不至于到了今天这个地步。   方才他被架到配殿,观察着众妃嫔的行为,知晓她们要拿他和胡猫儿配阴婚,他就想的透透彻彻。   活着就很不容易了,谁还能顾着死了的事。   生而为人,行事作风不就是怕死后对不起祖宗吗?   他是个净身的人,要说对不起祖宗,几十年前就对不起了。由此想来,配阴婚之类的,眼睛一闭牙一咬,也就过去了。   好歹那连累他的胡猫儿已死,配一回阴婚,总比她再将他往死路上逼,强的不是一星半点。   他想清楚此间事,等那妃嫔询问他,他立刻点头:“愿意,咱家太愿意了。咱家此前钻牛角尖,没有领会到胡姑姑的一片真情。现下她去了,咱家才恍悟,中意一个人是一种什么体验。各位娘娘尽管配,咱家但凡说个不字,就对不起我这养了几十年的童子身。”   几位妃嫔纷纷抹泪。   感动,太感动了。都说太监现实、鸡贼,未想到吴公公竟然是不世出的情种。   几位妃嫔立刻上前帮着吴公公打扮一番,指使他坐在猫儿的炕沿上。   妃嫔立时张口,唱出一阙哀怨小调,勾的几位妃子想起了当下处境,哭嚎声响彻云霄。   各宫门落锁的前一刻,各位妃嫔终于离去,留下了自家的宫娥打点余事,并专程叮嘱:“废殿那几个废物只会帮倒忙,千万不能解开绳索。等入殓过、七日入土后,再将她们解开。”   如此叮嘱过,又觉得宫娥不保险,之放了李巾眉离去,转去吩咐吴公公将废殿几人关去了仓室里,每天唤人前去送水送饭便可。   明珠被架走之前,悲哀的想着,胡猫儿不该醒的时候不醒,该醒的时候却睡的像个死人。她要是真被埋进土里憋死,也不冤。   如今只能寄希望于柳太医。他说后面几日他会日日来,他要能指出猫儿还活着,就能力挽狂澜。   可惜她的愿望又扑了个空。   柳太医恰巧因家中事,又求了假,对宫中之事一无所知,失去了英雄救美的机会。   明珠后来也想着,要是随喜那边收到风,将音信传出去,说不定主子就能过来救一把胡猫儿。   萧定晔当夜也确然在附近出现过。   不仅仅是萧老五的人。   萧老三的人也出现过。   然而废殿像集市一般,夜里成群结队来上香烧纸钱的、祭拜求保佑的太监、宫娥就没断过。   三五的暗卫根本没办法靠近。   后来倒有不知是三还是五的一位暗卫,击晕了一个太监,换上他的衣裳进了废殿,想靠进猫儿看个究竟。   在一旁破罐子破摔守灵的、猫儿的新晋夫君吴公公立刻眉头一簇,追问道:“你姓甚名谁?是哪个宫哪个殿的?你上官是哪位?”   那人不好暴露自己,只得烧完纸在猫儿炕前连磕两个头,趁机用纸灰将自己脸抹的一团黑,趁夜急急而去了。   至此,猫儿究竟死没死,已经不重要了。   普罗大众认为她死了,她就死了。   守灵之事持续了七天。   猫儿乖乖睡在炕上,呼吸微弱,连呼噜都没有。   她倒是做了一个梦。   梦里她老娘出现,端着一个空碗问猫儿:“你还不回去?连吃了七天饭,我这处都要被你吃穷。”   猫儿苦着脸道:“不知为何,越吃越饿。还有面条?再来一碗。”   她老娘只得再盛了一碗给她,催促她吃完这碗就滚蛋。   她立时摇头:“不能回去。一回去酒解了,毒没解,疼死个人。”   她老娘叹息道:“那个萧老五,实在废物。”   猫儿赞同。   可回不回去,不是她说了算。   得醉九丹说了算。   她迷迷糊糊有了意识之时,已经躺在棺材里,身上穿戴一新,手臂边还放了她阿哥阎罗神君的画像做陪伴。   天气大好,废殿院外一片和谐。她夫君将留给他自己压棺材的银子取出来,请掖庭膳房做了几桌席面送来。只等众人吃饱喝足后,就要抬她出宫,入土为安。   西华门的守门侍卫都已被礼部悄悄打通。   放一个活人出去,不好行事。放一个死人出去,毛毛雨。   猫儿躺在棺材里,被一阵浓重的蹄o香味催醒时,立刻扶着棺材沿子起身,摇摇晃晃出了停灵的配殿,双眼直勾勾望着最近的一桌席面。   此时有位太监正伸手要抓住一只蹄o,猫儿立刻出声阻拦:“别……留给我……我正饿的慌……”   等这话说完,她方看清,她正身处一出丧事现场。   从众人看她的目光,以及她自己的穿戴,她敏感的察觉到她自己只怕是主角。   进一步,她敏感的察觉到,乖乖,装死是逃宫的最好法子啊!   她心里无限后悔自己的愚钝,此时只能亡羊补牢,能补多少算多少。   她目光立时转为呆滞,口中喃喃道:“回光返照,回光返照。你等继续,我先回棺材里等你们。”   她立时回转,几步跨进了棺材重新躺了下去,心中开始数数。   一……   二……   斯……三字还未数出来,外间院里便哭爹喊娘,一阵骚乱。   等她再直起身,院里空荡荡,连一个人影都没有。   失策。   猫儿醒来吃上的第一口饭,是她的好合作伙伴李巾眉亲手喂到她的嘴里。   李巾眉赔罪道:“我当时以为你死了,哭了好大一鼻子。痛彻心扉,一着急,就没在意那些细节。”   明珠坐在猫儿身后当靠垫,此时插了一句嘴:“你明明是为了敛财好吗?”   李巾眉平日若是被一个下人怼了,她是要发脾气的。今儿心虚,只得向猫儿讪讪一笑:“我没有,我收入场银子,那是控制热闹人数的手段……”   猫儿饮下一口浓粥,往放在当地的棺材努了努下巴。   李巾眉同猫儿相识虽不久,然而同为买卖人,她对她主动缔结下的合作伙伴不可谓不了解。   她一解荷包,碎银、铜钱噼里啪啦掉进了棺材里,然后一摊手:“没私藏,全在这里。”   猫儿此时方问了一句:“棺材,谁买的?”   没人说话。   五福人小,仗着初生牛犊不怕虎,主动出来主持大局。   他站在配殿门槛边,抬臂往远处膳房方向一指:“姑父,是姑父将他的棺材让给了姑姑。” 第96章 人设坐稳(四更)   猫儿又“起死回生”了一回,掖庭人尽皆知。   不但皆知,不少人还亲历过她“回生”的现场。   她七日前被传出身死的一刻,废殿人山人海,前来亲见猫妖会不会现原形、或者阎王殿的小鬼会不会来接引她的人将废殿破院墙挤榻。   七日之后,当传出她死而复生之事后的一两个时辰,废殿再次人山人海,想确认她究竟是“回光返照”还是“起死回生”。   猫儿根本没办法冲去寻吴公公,斥责他怎能毁她名声。   她对着李巾眉一蹙眉:“还愣着干嘛?不趁机赚银子?”   李巾眉喜上眉梢,立刻拉着五福帮她拦人,好将入场银子再多收两个。   然而废殿的半边围墙已全然没有,看热闹的人透过窗户和门瞧见胡猫儿果然好整以暇的坐在炕头上吃粥,好奇心得到了满足,瞧见李巾眉又端个木盆出来收银子,立刻做鸟兽散。   只有浣衣局的秋兰带着几位宫娥留在院里,帮着春杏整理院子。   随喜便是这个时候,以一种后知后觉的、瞧热闹的姿态,趁机进了废殿。   他刻意开着门,撩起帘子,声音极大的同猫儿唠嗑:“还记得你上御花园冲撞皇上的事吗?”   猫儿一脸懵逼,内心一阵惴惴:“何时?”   他又继续追问:“还知道你将楚小姐揍出一对乌青眼的事吗?”   猫儿二脸懵逼,内心再一阵惴惴:“何时?”   随喜掷地有声,将萧定晔教他说的话,撂了出来:“失忆,每起死回生一次,就要跟着失忆一回。”   他给猫儿使个眼色,猫儿瞬间明了,立时虚弱的嚷嚷:“我失忆,我又他娘的失了忆!”   猫儿能明白,萧定晔指点她失忆的初衷。   这样她就能否认很多事,譬如背后黑手让她干的事,她就可以往后拖延,争取时间。   然而她一失忆,又带来了很多新问题。   第一,黑手还给不给她解药啊?迫在眉睫,她身子已经有点不适了好吗?   第二,她的买卖还能不能继续做啊?如何打着失忆的幌子做旧买卖啊?   第三,她隐约记得,她还有一门亲?退不退啊,到底要不要退啊!   她觉得萧定晔是猪队友,她根本就不该被他牵着鼻子走。   李巾眉对猫儿装失忆,十分不给面。   随喜走后,李巾眉偷偷问猫儿:“我也不同你废话,你就说,买卖还做不做?”   猫儿眼神纠结。   李巾眉并不着急,开始慢条细理的说起了此前联系的寄卖之事:“二十支口红早就卖的干净,那铺子掌柜见天催我再寄放。若不是我阿娘那几日着凉咳嗽,我早进宫来寻你。”   猫儿十分意动,细细算了一笔账。   一支六两银子,分给寄卖铺子一两,余五两,二十支就是一百两。   除去返给李巾眉的二十两,再除去废殿众人的工钱,再除去原材料成本,她至少能收三十两。   她咽了咽口水。   李巾眉一笑,继续道:“我将此前拿过你的一盒粉底给那掌柜看过,那掌柜有眼力见,一眼就瞧出里间混合了上好的珍珠粉。十分想要寄存。你说,我们一盒卖多少银子?”   至少得二十两。猫儿思忖着,京城顶尖的铺子里,妆粉卖三十两。她这粉底,一盒至少得二十两。   李巾眉一笑,这才压低声音道:“我知道,你打了楚姐姐,你假装失忆,是想逃脱罪责。可买卖也不能不做啊,你不想赚银子?”   猫儿再咽了咽口水,恶向胆边生,立刻拍板:“这位姑娘说的对,我虽失忆,可做妆粉这件事却是生来就会,如何都忘不掉。你先回去,我准备两日,看看做哪种妆粉比较好。”   李巾眉大事敲定,再不理会她装相,神采奕奕的去了。   宫里的八卦传闻,最先知道的永远是奴才。   猫儿的这一件八卦事先从掖庭传开,再到了后宫,再往上层传,等连前朝都听闻时,猫儿已经已在传言中起死回生了三四回。   消息发散出去的这个夜里,灯烛一阵晃动之后,配殿里多了一位蒙面黑衣人。   猫儿适时的起了一阵惊呼,搂紧了自己,叱骂道:“采花大盗,也不看看这里是何处?”   黑衣人狐疑的上前,低声问道:“你真失了忆?”   他离猫儿极近,猫儿一咬牙,爪子一伸就掀了他的面巾。   陌生面孔。   方额金鱼眼,塌鼻梁厚嘴唇。   丑,真丑。   她壮着胆子嗤笑:“这般丑,还想采花?”   那人不急着夺回巾子,只将手掌一伸。   猫儿的目光迅速被吸引。   丸子,绿色的丸子。是解药。   然而她既然失忆,她就不能表现出认识的模样。   她发了个抖:“迷药?”   金鱼眼紧紧盯着她,问道:“你现下,身子可疼?”   该不该承认?她再不想体会那生不如死的过程。她受了启发,忙忙点头:“你不能过来,我正来着葵水。葵水不洁,你要倒霉。”   黑衣人见她果然承认身子疼,立时放了心,将将要收回解药,院里已传来脚步声。   他一分神,猫儿立刻夺了那解药,言语间带了几分得意:“看你还如何迷我。”   脚步声越来越近,黑衣人当机立断吹熄蜡烛,趁着配殿房门被推开的瞬间一跃而出,仿佛从未来过一般。   黑暗中,明珠的声音传来:“姑姑,你在同谁说话?”   猫儿立刻咽下药丸,继而,刻意大叫了一声:“啊!我如此花容月貌,方才险些被歹人所累!”   这个夜晚自然不会就此平静。   到了下半夜,萧定晔现身。   他来的如此着急,以至于身上还穿着兵卒的衣裳。   他压低声同猫儿交代:“明儿一早开始呼痛,不能停下。你此前在父皇面前多说了话,若父皇宣你过去,你避不开,一定要一问三不知。”   她怔忪道:“我说过什么?”   他没有时间同她解释,只继续叮嘱:“这两日,害你的人只怕就要上门来试探你。你什么都不要答应,除非他们带你去见背后之人。”   她抖了两抖,立刻决定解散合作关系:“他们要是掳走我,我能不能活着回来还是未知数。五殿下,求你大人大量饶过我,废殿众人也不需殿下庇护,从此你是你,废殿是废殿。”   他却一笑:“没看出来,你这种性子,竟然是个知道害怕的。”   他向她打包票:“你放心,这回你近处都有人,你无论被请出宫还是掳出宫,都有人一路护着你。” 第97章 姑父和姑姑有缘(五更)   第二日一大早,猫儿用过早饭,按照半夜萧定晔的叮嘱,开始呼痛。   明珠知道缘由,刻意大呼小叫的指挥五福去寻太医。   五福却心有余悸。   上回去了一趟太医院值房,险些将胡姑姑给“入土为安”,这回又要去?   他磨磨蹭蹭不愿走,狐疑的看着明珠:“你可别再生事啊……”   明珠眉头一蹙:“你听听姑姑痛成了什么样子?”   五福只得垂首出了废殿。   然而他有他的打算。   他行到前路,在岔路口一拐,先进了掖庭膳房。   掖庭膳房曾经是他工作过的地方,如今有他的姑父,吴公公。   然而吴公公此时却不在膳房。   帮厨太监道:“病啦,昨儿就病倒啦,到现在都没起身。”   五福转身就往吴公公房中跑。   汤药味浓重。   瓦房前的小太监正蹲在红泥炉旁边,手持一柄破蒲扇,操心煎汤药的事。   五福一只手扶着门,先向小太监探问了一句:“姑父可在里间?”   小太监对他这个称呼并不意外,只抿嘴一笑,压着声音做了个口型:“在里面躺着。”   五福推门而入,跳坐上炕边,牢牢瞅着蹙眉而睡的吴公公。   吴公公哼哼两声,翻了个身,并不作理会。   当初,众娘娘们按着他同胡猫儿配阴婚,他之所以痛快配合,那是想着尽快将事情打发掉,自此同胡猫儿彻底划清界限。   反正人都死了,又能将他如何。他最多担了个虚名。   他太监都当了,祖宗都卖了,还怕什么虚名。   然而奶奶的胡猫儿又活了,他成了什么劳什子“姑父”。   他怎么看怎么觉着,胡猫儿闹腾了这一场,竟是来骗婚的。   他喊冤无门,在胡猫儿诈尸醒来的后一刻,跌跌撞撞回了自己屋,一病就病到了现在。   五福见吴公公不理会他,只得大声喊了一句:“姑父,姑姑又病了,怎么办!”   吴公公巍颤颤睁了眼,险些要吐血。   他虚虚一抬手,气若游丝骂向五福:“你才是‘姑父’,你们全家都是‘姑父’!”   五福却一瘪嘴,登时红了眼圈:“我没有全家,全家就剩了我一个……”继续争取:“姑父,你去看看姑姑,姑姑她又病了。”   在他小小的见识里,他觉得吴公公是姑姑的贵人。   吴公公和姑姑配了一回阴婚,姑姑就好端端的,没有被埋进土里去。   今儿姑姑又病了,他得软磨硬泡,让吴公公再出一回面。   他连续唤了五六声“姑父”,每一声都似在催命一般,直直将吴公公往绝路上推。   但听“扑”的一声,吴公公喷出一口老血,深深晕了过去。   五福是个有良心的孩子。   他为猫儿请来柳太医的同时,还寻了位此前有几分交情的小医助,央求他去为吴公公治一治吐血之症。   那小医助一路跟来,快到分叉路上时,才想起来要问一问吴公公的吐血因由。   五福一个八岁的孩童,对此间事却有些懵懂。   他从他有限的见识中思忖了一番,想起方才吴公公在炕上要起身又起不来的惨状,灵台顿时清明:“相思病,姑父生病无法起身去看姑姑,得了相思病。”   小医助叹了两声:“相思病竟到了吐血的地步,吴公公这老房子着火,火势可有些旺啊……”   柳太医因家事休沐了几日,对近几日的传闻全然不知。   便是在跟着五福往废殿而去的路上,他才对什么“姑姑”、“姑父”听了一耳朵。   待那小医助在岔路口,先往吴公公处去了后,他终于忍不住,向五福问道:“你方才提到的‘姑姑’,是指哪位?”   “是胡姑姑啊,胡姑姑因为成了亲,所以起死回生了呢!”   柳太医脑中有些怔忪。这……是个什么因果关系?   *――*――*   废殿里,猫儿依然有一声没一声的哼哼着。   柳太医指尖搭在她腕上,面上神情有些是五分肃然,三分疑虑,二分怆然。   肃然神情,掩饰着他大乱的心绪。   指腹下的脉象平稳,血气正常,一时竟查不出中毒痕迹。   要么是胡姑娘已彻底解毒,要么是服用了短期解药。   无论她服用了哪一种,她都不该这般呼痛。   他眼皮轻抬,瞧着猫儿,沉声问道:“你……你上回替工部值房捉贼,拿了我几颗丸子,欠了一钱银子,你可记得?”   猫儿十分惭愧。   她是个不愿欠人情的人。   然而那银子她当时欠下,之后各种事情打扰,便再未来得及清还。   可现下她不能承认。   她只得做出个愤慨的模样,叱骂道:“胡扯,你莫趁着我失忆讹我银子,姑奶奶可不是傻子。”   他只得微微一笑,低声道:“竟然被你看了出来。”   他向五福一抬手,五福立刻送上纸和笔。   他却不知该开个什么样的药方。   他耳边听着猫儿的切切呼痛,心中想着,她现下并没有毒发,也没有旁的病症,可她却故意唤痛……看来她并未失忆,只是在自保。   他现下能做的,只能顺水推舟,保全了她演的这一场戏。   他提笔在纸上刷刷写下药方,径直交给猫儿,一字一句道:“姑娘的脉象……一定要服此药。否则旁的郎中一定会误判,切记切记。”   他向她扯出一个忧虑重重的苦笑,要背了药箱而去,终究却返身回来,掏出十两的银锭放在炕沿上:“听闻姑娘定了亲事,恭喜恭喜。我不知姑娘喜欢什么,便以此当贺礼吧。”   猫儿心里苦,猫儿不能说。   她在呼痛的间隙,微微一扭颈子,做出个扭捏害羞相,羞羞答答道:“让大人……破费了……”   忽的想起她欠下的人情,又趁机道:“大人方才说……我曾欠下你一钱银子?我起死回生记不得前事……大人只需送九两九钱便好……余下的一钱权当抵了债,将这一笔糊涂账勾去……”   他淡淡一笑,果如她所言收回银锭,在药箱和荷包里搜寻了半晌,也只凑够八两六钱的银子。   最后倒成了他反欠她一两三钱,许下日后再还,缓缓离去。   冬日寒风刮在心上如刀割一般,身畔时不时有太监成群经过。   “起死回生”、“配阴婚”、“老少对食”这三件事凑在一起,是多好的八卦素材,到了今日,只怕连民间对此事都有所耳闻。   皇上和泰王那边会不知?   他心下有些苍凉。届时泰王向她发难,她又该如何自处?   今冬的第一支寒梅在路边绽开。   他犹记得两年前,他在泰王的授意下第一次往废殿方向而去,想要同她相识,好时不时知晓她的动静。   那时,也是这样的一个冬日。   在这宫道上,有位宫娥用一束梅花拦住了他的去处,语声清脆:“听说,梅花能治冻疮,可是为真?”   一眼万年。 第98章 乌鸦嘴(一更)   猫儿入殓那日,她的绝世容颜曾震惊过几位妃嫔操持丧礼的妃嫔。   虽没有上妆,这位猫妖却面如桃花,唇不点而红,实在是诡异的很。   怪不得她此前做了妆粉换银两,原来她自己在保持容貌上,法力极高啊。   她起死回生之后的两日,妃嫔们因为敬畏恐惧之心,没敢贸然上门。   然而爱美之心煽动着她们。   挨足了两日,想着这阴气也该散了,等去皇后、太后面前请过安,她们方成群结队进了掖庭,向废殿而去。   废殿的一面围墙已全然倒塌。工部役臣以私人关系,带着几位工匠进来,先将废砖码的整整齐齐,等开春解冻后才来砌墙。   妃嫔们不用敲门,便径自进了废殿,站到了配殿门前。   只有明珠一人守着猫儿。   春杏、白才人、五福和暂且手头无事的秋兰,继续开工。   配殿里的胡猫儿失忆失的很巧妙。旁的事一概不记得,只如何治妆品,却记得清清楚楚。   今儿一早,她一边哼哼唧唧呼痛,还一边唤了春杏到炕边,交代着她在阎王殿里同阿哥相聚时听来的一个妆品方子:“殿里可有核桃干青皮?”   看看,这般凑巧,又将她此前在宫外买回来的核桃干青皮误打误撞问了出来。   春杏忙忙点头,从木箱里翻出来:“一大包呢。”   猫儿继续交代着:“拿去煮水,煮出黑褐色,再同糯米粉、珍珠粉搅拌。颜色尽量深。珍珠粉继续磨,要多多的。”   经过她的这一番交代,众人便聚去正殿,开始生产眼影。   妃嫔们来的时候,猫儿正喊的口渴,饮过茶,虚弱无力向明珠问道:“听说,我死的时候,这些娘娘们拿了我的口红和粉底?”   明珠往一众娘娘们的面上一瞟,觉着此时不是猫儿结新仇的时候,立刻回道:“拿了,可都留下了银子。”   猫儿却不理解明珠的一番苦心,追问道:“可少了一文?”   那妃嫔堆里的吴妃站出来笑道:“说是失忆,可不该忘的还是没忘。”   她往炕边走了两步,目光沉静看向猫儿,面上含了些怜惜神色,蹙眉道:“怎地才活过来,又这般哎哟连天?”她转头看向明珠:“怎地不去唤太医?”   明珠忙忙恭敬回禀:“柳太医刚刚走呢。”   猫儿哎哟两声,见一众妃嫔只流连不去,立刻趁机做新品推广:“……过两日娘娘们来,有好物件,让双眼更加迷人……”   妃嫔们见她卖了个关子,又实实不愿听她拉着哭腔说话,只问明了时间,又往正殿去转悠了一番,终于一携二、二携三的去了。   到了晚间,猫儿声音已开始沙哑,却没有黑衣人现身。   她忖着,萧定晔曾说,背后黑手要来掳她或请她的事,只怕是危言损听。   都隔了这两日,对方还没动静,该是还不想出手。   她决定好好歇一晚上。   然而梆子响了一声后不久,屋里便起了一阵诡异香味。   猫儿脑袋一歪,睡死过去。   一道黑影跃进来,将猫儿轻轻松松往肩上一扛,重新跃了出去。   雪花扑簌,只短短几息,一溜脚印就被掩盖的严严实实,没有一丝儿痕迹。   *――*――*   猫儿做了一个梦。   这回,她老娘少见的没有出现。   梦里,她身处一个帐篷里。   帐篷内部装点简陋,瞧着是赶路中为了过夜临时搭建。   帐篷里有一对面目模糊的年轻男女,正在激烈争吵。   她忖着是男女感情生了纠葛,原本对这些事不感兴趣,那两人的话却一字不差进了她耳中。   那男子苦苦劝道:“……都已经到了这里,你怎能不愿?如若我能去,我怎舍得让你去冒险……”   女孩泪流满面,只不停歇的摇头:“我不愿我不愿,天下女子那般多,你们去找旁人……”   男子急道:“天下女子虽多,可同那画上之人长的极像的,就只有你一人。你莫任性,你多想一想成千上万的子民……”   猫儿听得半懂不懂。   这仿似是女孩要为了国家和人民,被迫做一件她不愿做的事?   她心中同情,正要踱步走开,那女子却忽的转过来,泪流满面看着猫儿:“你以为这是我的事?今后就是你的事!”   猫儿倏地惊醒。   周遭漆黑,空气湿冷,隐约透着一股霉变气味。不是废殿。   房中似乎无人,一帘之隔的耳房,隐隐传来O@人语声。   “主子今夜会来吗?”   “不好说,雪这般大……”   “那女子究竟有何来头,竟然送到了这处?”   “不好说。只隐约听闻是个死了又活的……”   猫儿心中拔凉。   这说的是她。   萧定晔的乌鸦嘴说中了。   她果然被掳了。   她心里一急就要翻身坐起,黑暗中忽的伸来一只手,直直捂上她嘴巴。   她倏地一惊,耳畔有一把熟悉的声音极其轻微道:“莫怕。”   周遭有极淡的铁锈味,身畔的那人掌心温暖。她心里微微一松,继而又开始着急,拉开他手悄声道:“我会不会被杀死?”   黑暗中,萧定晔没有说话。   外间耳室里,守门的汉子已经话题转去了最新何处开了个什么馆子,哪道菜值得一尝。仿佛房里关着的猫儿只是被请来喝茶听戏,过上几刻就能大大方方离去。   猫儿得不到萧定晔的回复,只得咬牙道:“我要是禁不住逼供,将你招认出来,你莫来怪我。”   黑暗中传来极轻微一声轻笑。   他附在她耳畔开始交代:“咬定你失忆,千万不能露出破绽。”   “还有呢?”   “我已有八成把握,确定背后之人是泰王。可你也要想法子套话出来,此事万万不能错认。”   猫儿听着这话,只觉得事情比她想象的更艰巨。   她还要继续问,他已先开口道:“我再不能留在这里,你随机应变。”   她心里一急,连“喂”了两声,黑夜里再无声音,那一抹铁锈味也消失在无尽的黑暗里,仿佛从未出现过。   ------题外话------   今天五更吧,存稿告急。   这两天发现晚上八点更文太晚,决定从明天开始,将更文时间改到凌晨00:30。再过几个小时,就又迎来新一轮的更新了,初九表示压力有点大。 第99章 谁试探谁(二更)   房门“吱呀”一声响,窜进来一股寒意。   有人抖抖索索点燃一支灯烛,往炕上望去。见炕上的人并未醒来,转身出了房门。   未几,耳室那头的房门一响,连进几个人,开始低声交流。   猫儿立刻竖起耳朵。   一位男子深沉不知问了句什么,有位老妪低低道:“奴婢前面检查过,她……她确然是小姐,丝毫未错。”   那汉子狐疑道:“此前在宫里为何不能确定?”   老妪声音起了丝哽咽:“她死了几回,性情大改,喜好也已不同。可她身上有印记,决然不会出错。求求……”   她的话没有继续说下去。   过了须臾,门里进进出出,又传出另外一位妇人的声音:“……还是清清白白姑娘身……”   那汉子语速加快:“可为真?”   那妇人笃定道:“主子放心,决然不会出错。”   那汉子立刻发令:“去将那太监……”   后面的话他没说出来,但听有人极低的说了一声“是”,再是一声开门声,脚步声远远去了。   猫儿心中一动。   看来今夜,她要面对的已不是各种狗腿子,幕后黑手已亲自前来。   耳室通往厢房的帘子被掀开,脚步声沉着而笃定,仿佛逗弄耗子的猫,已然胜券在握。   猫儿急速的想着,到底是继续装睡,还是醒来装毒发?   若是装睡,引得对方不耐烦,将她一刀两窟窿怎么办?   若是装毒发,装的不像,又被一刀两窟窿怎么办?   在她觉着她今晚必定要被一刀两窟窿时,那汉子瓮声瓮气对旁人道:“去唤……郎中。”   猫儿倏地一惊。这是要用郎中来试她究竟有没有毒发?   她僵硬的躺在炕上,整个后背已被汗打湿,不知何时就得真真死一回。   她能感觉到有几道目光梭巡在自己周遭,随时要戳穿她的把戏。   她想着,她不能坐以待毙。   她今儿根本不是来配合萧定晔的,她是来自救的。她得多拿解药,为自己日后争取更多的时间。   她佯装哼哼几声,再哼哼几声,在越来越响的呼痛声中,壮着胆子睁开了眼睛,紧接着惊呼道:“啊!我是在哪里?啊!你是什么人?”   昏暗烛光中,冰凉的炕边站着一位黑衣面具男子。   男子冷冷道:“胡姑娘,我们又见面了。”   又?猫儿挣扎道:“我同你,何时见过面?”   泰王一滞,再不多言,立刻转身而出。   郎中迟迟不见动静。   外间却突然传来一阵老妪的哭泣声。   接着进来一位丫头,端着一碗瓜子坐在炕沿上,开始噼里啪啦嗑瓜子。   这……又是哪一出。   嗑瓜子声不断,外间的哭嚎声越来越大。坐在她身畔的丫头忽然转头看着猫儿,神秘兮兮道:“知道外面谁在哭吗?”   猫儿摇头。   那丫头抿嘴一笑:“我带你去看。”   她并不搀扶猫儿起身,只站去炕后面用力一推,整个炕竟然往前移动。原来这并不是一处炕,而是带了小轮子的睡榻。   睡榻徐徐向前,一直推向窗边。   丫头将窗户推开,往火把照亮的地方一指:“瞧,他们在打人,打的可真惨。”   猫儿口中的呼痛声一缓,往院中望去。   但见几个戴了面具的汉子正在推搡摔打一位老妪。那老妪猫儿见过,就是此前在围猎营地和贵妃宫殿里都瞧见过的洗衣老嬷嬷,不知因何事也被掳来了这处。   此时一个汉子凌空飞起,一脚踹在那老妪身上。老妪如落叶一般往后飞去,摔进雪地里,再未能起来。   猫儿看的呲牙咧嘴,唏嘘了一句:“太狠了。”   边上丫头心如电转,紧紧盯着她,一字一句道:“你也觉着狠?你不忍心她被打?你担心她、心疼她?”   猫儿手往边上一伸,从碗里抓了一把瓜子,点点头:“不忍心,特别不忍心。”在哎哟呼痛的间隙,极快的将瓜子塞进口中,一息间就留下籽吐出皮,吧唧吧唧嚼了起来。   丫头一蹙眉:这到底是担心还是不担心啊!   过了不多久,那老妪被人拖了下去,又有一大一小被带出来。   大的打扮成一位豆蔻年华的宫女,小的打扮成个八九岁的小太监。   两人将将往雪地里一站,立刻就有人扬声问道:“都是何人?报上名来!”   那宫娥抖抖索索答:“奴婢是宫里废殿的宫女儿,名唤‘明珠’。”   猫儿一顿,双眼立时一眯。   余下的那小太监跟着自报家门:“奴才是宫里废殿的太监,名唤‘五福’。”   蒙面汉子听罢,冷笑一声,道:“没错,就是你俩。”不知从何处抽出了一条蟒鞭,迎风一抖,“啪”的一声甩过去。   “明珠”同“五福”立时连连呼痛,齐齐呼唤“姑姑”。   猫儿的手捏的死死,掌心的瓜子险些要刺穿她手掌。   光影憧憧,雪片纷扬,蟒鞭如巨蛇一般在天地间搅动,每翻腾一回,呼痛声夹杂着“姑姑”的呼喊声就越加连绵不绝。   那丫头瞧见猫儿的神色,立刻贴近她,越加细致的看着她的脸,缓缓问道:“姑娘怎地了?可是看到了什么牵动心绪之事?”   猫儿哎哟的叫上两声痛,喘气的间隙,指着雪地上被打的两人,奇道:“那两人,好像是我邻人?”   “哦?”丫头催问道:“怎么说?”   猫儿做出神秘之色,道:“我告诉你,你千万别害怕。我是人,不是鬼。”   丫头急急点头。   猫儿开始自述:“我之前死了一回,醒来就在宫里的废殿。后来又死了一回,醒来又在宫里的废殿……”   她乜斜着丫头,看她一派四平八稳,不禁奇道:“你不害怕?你已经听过我的事啦?泰王是怎么说的?”   小丫头立刻摇头:“泰王什么都没……” 第100章 伪造脉象(三更)   丫头倏地住口,见猫儿正一脸好奇,完全没有探口风的模样,只得嗑了一只瓜子,方解释道:“什么泰王,奴婢听不懂呢。”   又勉强做出害怕的神色:“姑娘的事情真真吓人,人怎么能死了活,活了死,死了又活,那还能是人吗?”   猫儿满意的点点头,往正在挨鞭子的两人努努下巴:“我醒来后,发现同住在废殿里的邻人中,好巧不巧,就有两个人分别叫‘明珠’和‘五福’。”   她忽的瞪大眼睛,吃惊道:“是不是废殿地下有宝藏?”   什么跟什么啊!丫头被她搅的满脑袋浆糊。怎么又扯上了地下宝藏的事?   猫儿见这丫头竟然转不过弯来,哎哟了两声后,问道:“你们将废殿的人都捉过来,莫不成是要霸占废殿,好偷偷摸摸寻宝?”   她满脸做出讨好相,对丫头道:“你向你家主子传话,让他带上我一起成不成?我给他打掩护,他就在地下挖宝。等得手后,也不用二一添作五,我只拿一成。”   丫头的目光重新放在了被鞭打的两人身上:“那他们呢?你看他们被打时,连娘都不喊,只喊你。你不带上他们一起发财?”   猫儿立刻摇头,压低声音道:“我才活过来,同他们没什么交情,怎能发傻和他们分财物。”   ……   厢房内外,丫头同恶人合演的一出“赌你会牵缠挂肚”的戏码没有收到任何预期效果,反而因猫儿的一番胡说八道,引得众人越加云里雾里。   丫头离开后,猫儿躺在床榻上,一边呼痛,一边扯开了嗓子要回家,心里却在想着方才的一幕。   她能肯定的是,雪地里打人的一幕戏,是要用来试探她究竟是不是真失忆,识不识得旧人。   五福和明珠,究竟是不是真五福和真明珠,因两人躲闪鞭打的身影太快,她看不清长相,只远远瞧着身形相似,听起来声音也相似。   两人是不是真的被捉了来?她并不能确定。   五福是个爱哭鬼。被打的这般狠,按理来说,他会长久的哭下去。便是停止了哭嚎,还要继续呜咽;停了呜咽,还要打嗝,还要吸鼻子,还要默默淌眼泪。   方才外间的的鞭子停了后,“五福”的哭声立刻停止,连多的一声抽泣都没有。   明珠更不用说。她是个机灵的,路子广。若遇到被鞭打的情况,必定要先和鞭手尝试攀交情,怎地只会哭喊“姑姑”?   可除了明珠和五福,前面那在浣衣局的老嬷嬷被打,又是为了什么?   她和老嬷嬷简直称不上任何交情,无非是在围猎营地和贵妃宫殿里各有过一面之缘,怎么也到不了要拿来试探她的程度。   以上之事有太多不确定之处,可有一点,方才她不经意间向那丫头套话,已完全明了。   背后黑手,果然是,泰王萧正。   可这位皇子此前种种作为,竟然想让她给他当小妈,这又是什么戏码?   耳室门吱呀一声,又有人走了进来。   来者除了先前那位面具男子,还多了位戴面具的郎中。   泰王站在边上并不说话,只伸手向猫儿一指。   郎中便背着药箱,往榻边缓缓而来。   猫儿明白,这位面具郎中是要试探她真毒发还是假毒发了。   她的心渐渐凉了下去。   语言和表情能骗人,脉搏如何骗人。   郎中站在她眼前,静静向她伸出手。   她负隅抵抗了一把:“作甚?女孩家的手怎能随意递给人?”   面具郎中静默半晌,沉声道:“诊脉。”他的声音透过面具,没有一丝温文尔雅,与那些带了面具的杀手暗卫没有什么区别。   猫儿等了一息,看看旁边的“主子”。   此人从头到尾气质倨傲,极可能就是泰王。   猫儿看向他的手。   他的手臂藏在披风里,只怕随时都能抽出一把长剑,给她一个痛快。不,他不会给她痛快,他只会再给她喂一回毒药,让她毒发身亡。   面前郎中的手固执的停在半空中,要同她打持久战。   逃避不了,死就死了。   她一咬牙,送上了手腕。   屋里寂静,外间雪片扑簌落地声频频传来。   她开口向泰王央求道:“你们没杀我之前,能否先端个火盆来?还未等你们逼供,我就得先冻死。”   窗户关的不严实,寒风顺着窗缝不停歇的溜进来,房中越加如冰窖一般。   泰王忖了一忖,往耳室中去。   只刹那,郎中无声无息间,往猫儿口中塞了粒黄豆大的小药丸。   猫儿惊的张口欲咳。   他立刻向她轻轻摇头,附在她耳边极为低声的说了句:“信我。”   这声音……有些耳熟。   不,不是声音,是语态,仿佛有人曾经数次用这般语态同她说过话,含笑的、忧虑的……   她噙着那颗药丸,抬头往他面上望去。   面具遮掩了他所有的面颊,只在眼睛部位留出了一双圆孔。   他就透过这双圆孔看着她,眼中百感交集。   此时泰王已在耳室中吩咐完下人生火盆的事,转身往房中而来。   猫儿立刻低头,用力将那药丸咽了下去。   泰王到了床榻近前,向郎中问道:“如何?”   郎中微微躬身,沉声道:“气血过分充盈,是发作的症状,要立刻服药,否则便要开始七窍流血。”   猫儿配合着这话,立刻往榻上一倒,抱着腹部大声呼喊:“我不吃我不吃,什么药不药,姑奶奶没病……”   泰王抬头冷冷看着郎中半晌,一偏头带他去了耳室,不知同侍卫嘱咐了些什么。   不多时,又进来了另外一位郎中,同样替猫儿诊脉,同样说道:“不知这姑娘体内有何异常,气血竟异常充足……”同先前郎中所言并无差别。   泰王听过,思忖半晌,冷冷看了眼在床榻上打滚的猫儿,转身踱了出去。   外间梆子响了三声,大雪依然不停歇。   猫儿不知道泰王将自己掳来究竟是要做什么。   过场都已经走了这么久,他却连真正目的都不说,只任凭她在这厢房里大声呼喊,一会说身子痛的要咬舌自尽,一会对着虚空拉着哭腔唤阿哥。   到了后半夜,猫儿已经撑不住睡意,面具侍卫趁着端火盆的时候,才送来一颗解药。   他来之前,受过一位丫头的切切叮嘱。   丫头道:“千万莫同她多言,免得她将你带进沟里,泄露了要事。”   侍卫听着这话中之意,奇道:“你透露了什么要事?”   丫头立刻一摆手:“没有,一个字都没有透露。”   侍卫是个谨慎之人,虽从丫头口中未得到任何干货,然而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理念,放下火盆后,掏出解药放在榻边,一言不发的离去。   猫儿等关门的一刹那,立刻将解药揣进贴身衣裳里。忖了忖,更加高声的嘶吼了起来。 第101章 孟婆的爱好(四更)   泰王这一处隐秘老巢,在好不容易启用一回的这一夜,险些暴露了用途。   和平日相比,太过热闹。   先是比平日多了许多人进进出出,即便不从大门走,改走角门,其门口踩化了的积雪泥水,就彰显出与平日的不同。   再是人语声、人喊声、人嚎声从未停歇过。   一直持续到三更之后,那声音还比先前更惊人,引得一整条街的野狗竞相吠叫不止。   厢房里,为数不多的丫头们正捧着盆子进进出出,端出去的盆中水已鲜红一片,端进来的水不久就步了后尘。   泰王只穿了中衣,戴了面具。烛光打在雪白中衣上,映衬的他仿佛白无常,只需再加一条长舌,就能戴着高帽子去拘魂。   他主理礼部的这些年,虽是存着笼络天下仕子的心思,却也将他自己洗脑成一位极有仪式感的人。   无论在何种情况下,但凡要用膳,必定要洗手,并让下人当着他面冲洗碗筷,方能正常进食。   无论在何种情况下,但凡要入睡,一定要解了外裳,换上干净中衣,方能正常入梦。   下人们报来猫儿七窍开始流血时,泰王从床榻上一跃而起,来不及穿外裳,只戴了面具就急急冲进了厢房。   报信的下人显然有些言过其实。   猫儿不是七窍流血,只是七窍中的一窍,鼻腔流血。   猫儿自己不疼也不痒,没有什么特别感觉。倒是端水进出的丫头们有些胆小,生怕猫儿死在这里,坏了自家主子的大事,可就要连带的她们掉脑袋。   泰王几回起了要掏匕首的心,几回自我劝慰“要顾着大局”。   待丫头们离去,他一把掐住她颈子,咬着后槽牙问着胡猫儿:“解药呢?解药去了何处?”   猫儿被掐的说不出话来,直到一张脸涨成猪肝色,萧正方松了口,一字一句问:“说,解药去了何处?”   猫儿大大喘着气,先刻意往火盆里瞥了一眼,方作出防备之色:“我为何要吃什么解药?我什么时候中过毒?”   泰王一声冷笑:兜圈子?本王陪你!   他提了椅子坐下,冷冷看着猫儿半晌,方道:“姑娘觉着,身子连续痛了两日,究竟是何原因?”   猫儿想了半晌,问道:“难道不是我死了好几日,五脏六腑开始腐烂?之后又回了魂,受损的脏腑却一时半会好不了,才疼痛至此的?”   泰王佩服的拍掌赞道:“姑娘倒是十分淡定。”   话说到此时,他却不知起了什么兴致,同猫儿谈起了闲话:“据闻胡姑娘死前喜欢做妆品?”   猫儿却刻意一愣:“哪一次?第一回 死之前,喜不喜欢做妆品,没人告诉我。”   “哦?”泰王眉头一抬:“那这第二回 ,姑娘前事尽忘,如何还记得做妆品的门道?”   猫儿装腔作势唤了一会疼,面上却起了一点子笑意,状似神秘的同他道:“你知道孟婆擅长做何事?”   泰王一滞。喵的又是什么话题?   猫儿立刻微微一笑:“你果然不知道,可见你是个从未死而复生的人。”   她续道:“孟婆不但煮的一手好汤,竟然还做的一手好妆品。可见地下天上,所有妇人都爱美。她见我同阎罗王是亲戚,才当做人情教我一种妆品制法。没想到我竟然十分有天赋,一学就会。她稀里糊涂教个不停,最后竟然一点没私藏。”   她面上显出有些担忧的神色:“等我在废殿里醒来,我才知道,我死之前,竟然就是个会做妆品的人。如此想来,我学了孟婆的手艺倒是有些胜之不武,也不知她日后会不会上来骂我。”   她今日的表现,给泰王的逐鹿大业,带去了极大的心理负担。   此前他在各种预谋、设伏、明争、暗斗中,有得手,也有失手。那些失手的,他从未当成一回事。输输赢赢十分正常,只要到了最后做清算时,看谁赢的多,看谁赢到最后。   可自他使出猫儿的这步棋,他便觉着这条线进展十分艰难。   原本这条线也不是并非不可,只是出于保险,要给最后的决胜增加成功的砝码。   她入了父皇法眼能日日向父皇吹枕边风,令父皇增加对他的倚重,自然很好。   便是父皇不受她的影响,可若有一日,父皇起了立太子的心思,有她在,他也能尽快收到消息,好及时做应对。   再退一步,如若父皇到了最后要驾崩一刻才立太子,他也能起事逼宫。   皇位他志在必得,胡猫儿这步棋,不用便不用。可既然用了,就不能半途放弃。   然而并没有半途这回事,起步都还没起起来。   他看着胡猫儿一副疯疯癫癫、满嘴鬼言鬼语的模样,不禁扶额。   这样一个脑子不正常的,真的能入了父皇的法眼,并被勾的服服帖帖?   此时这短暂说话间,她的鼻血再一次将床榻打湿。   他甩出一颗解药,冷冷道:“你也可以不吃,再投进火盆里毁掉。可最迟到明日,你就全身流血、暴毙而亡。我倒是忘了,你还有个起死回生的本事。你可以试试,你这回死了,还能不能再活过来。”   她挣扎着捡起解药,捏在手心里,做出纠结不定的模样苦苦思索半晌,终于将解药投进了口中。   外间梆子响了四声。再过一会会,到了五更,掖庭的宫门就要打开,宫道上人影渐多,再不好将她送回去。   泰王抓紧时间问道:“这几日的痛,好不好受?”   猫儿瘪嘴摇头:“死去活来。”   泰王立刻道:“你体内之毒,我亲自下,只能由我亲自解。我向你下毒,自然是为了要控制你,你可听懂了?”   猫儿点点头,又摇摇头:“控制我做什么?想通过控制我,来控制整个地府?我同阎罗王只是结拜兄妹,并没有到互相掣肘的程度啊!”   “闭嘴!”泰王扶额,“我控制你,是要让你进后宫当妃嫔。如有不从,轻则不给解药,让你肠穿肚烂而死;重则一刀毙命。总之不让你好活。”   外间侍卫轻轻敲门,提醒泰王注意时间。   泰王加紧了语速:“腊月二十三,祭祀皇陵,我会安排你随驾。其余的事,会随时有人提点你。”   猫儿着急道:“可是,我连皇上是什么长相都不记得,我去哪里接近皇上?我接近了皇上,皇上就会看上我?”   泰王凌厉的瞪了她一眼,眼中杀气渐渐盛:“皇上的事,你自会知晓。你还要记住,今后沾染上皇子的事,不允许你擅自插手。”   他仿似想起什么锥心之事,立刻从腰间拔出一把匕首,咬牙切齿道:“今后不不能饮醉酒,可记下了?”   她慌忙点头。   他起身速速往耳室一趟。   猫儿立刻一张嘴,将藏在舌底的解药取出,重新藏在贴身衣裳里。   两颗,她现下有两颗解药做缓冲,一时半会再不用受毒发之痛。   泰王回来的极快,已经换上了一身黑衣。   他警告猫儿:“一切听命行事,废殿外全都是监视你的人。你干不成事,就像她一样。”   耳室帘子一掀,侍卫带进来个侍女,头上套了黑布口袋,瞧不清长相。   泰王一摆手,侍卫手上立刻现了一把匕首,往侍女颈子上一抹。   鲜血喷薄而出,黑布口袋带着一颗脑袋咕噜咕噜滚落在地,剩下的侍女身子如木桩子一般栽到在地上。   猫儿立时吓的惊叫一声,继而后颈一痛,晕了过去。   “……”日复一日的研磨器捶打声,向世人宣告着废殿的存在。   猫儿倏地惊醒,睁眼间已瞥见墙上画卷里,她阿哥和黑白无常“阴间三巨头”如常向她投来亲切笑容。   她倏地翻身从炕上滚落,只着罗袜,踉跄着冲出门,踩着积雪进了正殿。   一、二、三、四。废殿几人正围着两个火盆面向而坐,研磨花瓣粉、珍珠粉、给珍珠粉飞水、刻制妆粉包装盒,每一步都认认真真,没有偷懒耍滑之意。   背着房门的五福转头瞧见猫儿,立刻起身,惊喜道:“姑姑你起身了?你身子大好了?”   猫儿一把上前将他搂在怀里,一边拉扯着他的衣裳,急切问道:“昨夜可有人打你?” 第102章 倒霉的姑父(五更)   猫儿的担忧,废殿几人不能感同身受。   五福被问的怔忪,细细往夜中美梦回溯了一番,笑嘻嘻摇头道:“他们都不敢打我,谁起了要打我的心思,我就帮姑姑物色耳朵。”   猫儿见他头脸、四肢果然没有被鞭打的痕迹,又拉过明珠细细检查过,方放下心来,向四人叮嘱道:“最近不太平,你们千万莫乱跑。看到脸生的人,不论她(他)是宫女儿、太监和娘娘,立刻躲开,可记下了?”   五福等人不知猫儿为何这般叮嘱,可谨慎些总归无错,一一点了头。   唯有白才人却反问道:“若旁人来欺负我们,我们也要忍着?”   猫儿一个眼风扫过去,一字一句问:“你惹来了何事?”   白才人却一摇头:“没有,什么都没有。我随便问问。”又反客为主:“姑姑不是死而复生失了忆?哪件旧事引得你起了警惕心?”   猫儿一滞,道:“俗话说,有个再一再二,没有再三再四。我都死而复生了两回,只怕第三回 ,再也活不过来。再不能惹上生死之事……”   她回了配殿穿好衣裳,净了头脸,回了正殿,同众人一起制妆品。   她低头一边捶打着花瓣粉,心中想着昨夜的遭遇。   她以前不知道背后黑手是谁,心中还怀着些许侥幸,认为她能想法子斗上一斗。   然而背后大佬成了泰王,她觉着以她蝼蚁之命,她倒向萧定晔这个败家皇子都太慢。   她得倒向他们的老子。   皇帝!   她想的出神,忽的眼前出现半盆殷红鲜血,她立时惊得一叫,抱头瘫倒在地:“莫杀我,莫杀我!”   春杏忙将盛放了花瓣粉的木盆在地,搂着猫儿轻抚,安慰道:“不怕不怕,姑姑可是猫妖,姑姑阿哥是阎罗王,哪里会有人杀你……”   待猫儿渐渐冷静下来,众人想起猫儿一大早的叮嘱,忙忙将她圈在正中,悄声问道:“姑姑究竟遇到了何事?好端端哪来人要杀人?”   那颗滚落的人头还在猫儿脑海中晃动,她只觉腹中难受,张嘴吐出一口酸水,方吁了口气,道:“昨儿夜里做了噩梦……”   此时外间天色已亮,明珠打发五福去掖庭膳房取早膳,特意嘱咐五福:“浓粥多盛一碗,带些咸菜。姑姑吃了身子爽利。”   五福忙忙应下,担忧的瞧了猫儿一眼,来不及穿破披风御寒,提着饭屉急急去了。   外间大风裹挟着雪花肆虐人间,正殿帘子薄,不隔风,寒气一阵一阵的窜了进来。   春杏去解下门帘,掩住门窗,寻了破衣裳和烂棉花,一边加厚帘子,一边安慰猫儿:   “姑姑这次又死了一回,定是怕的狠了,才做噩梦,以为有人要害你。想一想也是,正常人怎会不吃不喝一连睡足七日,便是原本没死也要饿死。都是心魔,姑姑莫担心。”   猫儿想着,到了这一步,她又怎能引得这些人和她一起恐慌。   她强打起精神,转头问春杏:“你方才端的花瓣粉,是要作何?”   春杏忙道:“是要姑姑看粉末够不够细。”   猫儿端着木盆在手瞧过,又指点了两句,催促众人将口红和珍珠粉加快赶制出来,以防李巾眉这两日进宫要拿货。   过了一刻钟,五福捧了饭屉回来,分发饭菜时,讲了个八卦:“知道吗?姑父昨儿夜里掉进了井里!”   白才人是个喜欢听这些的,立刻睁圆了眼睛,满脸的欣喜:“可是吴公公?吴公公掉进了井里?大半夜的,他跑井边作甚?”   她低头看了看捧在手里的粥碗。外间光亮透过窗纸,光线不算多明亮。碗里的浓粥中加了苞谷碎粒,显得色泽暗黄。   她忽的捂嘴作呕,却无论如何吐不出来,只低叱道:“这老太监一点不干人事,怎能小解在井里!”   众人被她这般一说,纷纷看着手上粥,心中纠结着到底要不要继续吃下去。   五福立刻打消了大家顾虑:“井口在膳房,姑父住的寝房还离的远,尿不到那般远。”   他将八卦继续说下去:“……五更开始,帮厨的小太监要去挑水,将木桶刚刚丢进井里,就有人哎哟连天。拉出来一瞧,你们猜是谁?”   众人无语。还能是谁?谜底早就揭晓了。   只要猫儿给面子,装出好奇十足的模样问道:“是谁?”   五福压低了声音道:“竟然是姑父!他说半夜他口渴,房里茶壶空了,一旁侍候的小太监睡的死叫不起来。他往膳房而去,脚下打滑,摔了个狗吃屎,不省人事。后来被木桶砸醒,才发现在井里。”   他唏嘘道:“幸亏天冷井水结冰,否则就成了水鬼。”   他转头问猫儿:“水鬼归阎罗王管吗?姑父可阎罗王姻亲呢。”   猫儿从头到尾已忍了他许久,此时终于忍不住道:“别唤他‘姑父’,我醒来根本就不记得有这样一个夫君,而且还是个太监。”   五福立刻“啊”了一声,先是震惊于猫儿过河拆桥的行径,又有些愤愤,小声嘀咕了一句:“太监怎么了?太监极好的。”   用过早膳,外间天色越加亮堂。   明珠将熬煮好的褐色浓汁端来给猫儿看。   猫儿舀了一勺浓汁,与些许珍珠粉、糯米粉、酒水搅拌成泥状,盛放在薄木板上,放去热炕上烘烤。   待烘干后,她取了调羹刮下粉末,在众人眼部周围都抹过,叮嘱道:“莫擦拭,等到了晌午,我看效果。”   白才人手持铜镜瞧过,“哎哟”一声,嫌弃道:“一圈乌青眼,用来装鬼吓人倒是合用。”   几人嘻嘻哈哈一笑,外间却吱呀吱呀传来脚步声,正殿门被一把推开。   一个太监探头进来,瞧见猫儿好好的站在屋里,一把扯着她出了门:“你可起身了,快些跟咱家走,皇上那边,咱家可再拖延不下去了!”   ------题外话------   五更结束。明天的在几个小时之后的凌晨00:30更新。以后都改到凌晨这个时间啦。等待大家。 第103章 暖阁人情(一更)   御书房,西次间,暖阁。   猫儿等在暖阁,已有了半个时辰。   小太监进来添茶时,猫儿不由问了一句:“公公可知,皇上何时召见我?”   小太监被她顶了个黑眼圈的鬼相吓的腿一软,想起这位姑姑前几日才又死而复生了一回,他不敢轻视她,只得含笑提醒道:   “皇上要先处理完要事,见过要人,才能想到咱们当奴才的。姑姑莫急。”一句话说完,立刻逃了出去。   猫儿只得重新坐回椅上等,只这茶水却不敢再饮,免得皇帝随时要召见。   她觉着,皇帝自然不会因为她死而复生这件事召见她。   到底因为何事?她隐约记得她睡足七日醒来当天,随喜曾来问她可记得御花园冲撞了皇帝的事。   她全然不记得当时是如何冲撞了皇帝。   她忖着,皇帝若要治她罪,根本不需要宣她来御书房,只需要找个侍卫将她也投进井里就成。   她分析来分析去,想不出个所以然。可无论皇帝因何事寻她,总归不会是对她的冲撞表达谢意。   她觉着这位皇帝在感情上虽然是个犯贱的,可绝不至于犯贱到这个地步。   外间起了一阵脚步声,帘子一掀,一位太监带了两位官员进来,斟过茶后,哈着腰道:“两位大人稍等,皇上但有宣召,就一定来通传。”   两位官员坐去椅上,并不避讳猫儿,开始悄声商议政事。   但听一位官员道:“戴大人,祭祀皇陵之事并不难办,礼部出一个章程,工部立刻着手准备。只修葺行宫并不难,难的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这么点银子想干大事,工部实在难办。”   戴大人听闻,思忖了半晌,脑袋微微一偏,却往猫儿面上看过来,出声搭话:“这位姑娘,可是姓胡?住在废殿里的那位胡姑娘?”   猫儿立刻起了警惕之心。   在这种小命堪忧的危难时期,她被人认出来,可不是什么好事。   戴大人面上已浮上笑意,抬手揖了一揖:“鄙人姓戴。”   所以呢?猫儿继续一脸防备。   戴大人只得轻咳一声:“姑娘对前几日的丧事可满意?实在是事发突然,否则定能办的更好。”   猫儿并不知她服食“醉九丹”在御花园里冲撞皇帝的同时,不但搅和了泰王的好事,还送了戴大人一份大礼。   此时这位大人提前她的丧事,只怕是要寻她还人情。   她历来不是个爱欠人情的人,立刻往袖袋里一摸,扑了个空。只得讪讪一笑:   “劳烦大人,丧事办的极好,下回若再死上一回,奴婢还找大人。不知丧事前后多少开销?还要麻烦大人列个单子,奴婢明儿就还大人银子,定不让大人有损失。”   戴大人只一摆手,故作大方道:“些许小事,不足挂齿。姑娘既然姓胡,是有大能耐的人,鄙人却有一庄事求姑娘相助。”   猫儿觉着还人情之事有门,立刻打起了精神:“大人请说。”   戴大人将春日祭祀皇陵之事简短说过,为难道:“皇上以孝治天下,祭祀皇陵自然是大事。只是,皇上自来节俭,要让事情办好又少花银子,却有些为难。”   一旁工部尚书曹大人听闻,转过头来,微眯了眼皮将她打量一番,方问道:“此前工部值房里,曾遇到贼子借狐妖之名盗取木材,听闻是胡姑娘出手相助,捉住了贼子?”   他虽如此问,可口吻生硬,带着些倨傲,仿佛并不是要同她道谢,倒是在责怪她多管闲事一般。   她见在工部尚书这里讨不到什么便宜,便专注去看着戴大人。   可皇家祭祀之事上,她哪里能说出个所以然,只反问道:“此前事是如何经办的?没有前例可循?”   戴大人一摊手:“上一回祭皇陵还是先皇仙去之时。那时才经过一场战乱,国库空虚,先皇临终前交代皇上,万万不可因此花费巨大。这回是先皇仙去二十载,皇上才下令办上一回。”   戴大人向猫儿出了一回难题:“听闻姑娘同阎罗王有些交情,可否托他问一问先皇有何打算?”   猫儿心里哭嚎了一声,自己从最开始做下的这个套,可真要时不时把自己往死里坑啊。   她面上一派严肃,只做出侧耳倾听的模样,半晌方道:“方才阎罗王传来消息说,先皇早已入了仙界,阶位尊贵,不是地府鬼君能轻易见到。”   她蹙眉想了会,出了个馊主意:“两位大人下去打听打听,先皇可有何喜好?只管拣着其中最省钱的一种大办特办,再往皇上能瞧见的地方,将最能代表先皇的物件放上一两件。”   两位大人听闻,便开始回想先皇的喜好。   “先皇倒是中意梅花的风骨,在别苑里堆满梅花花不了多少银子。”   “仿似喜欢吃鸭梨,虽说季节不对,真要寻起来也不难。”   “当年在战时,先皇曾烧伤过手臂,后来为了避免惊吓后妃,常常用什么颜料画在手臂上遮掩伤疤?”   猫儿原本听得昏昏欲睡,此刻却醒了瞌睡,耳朵一竖,听礼部戴大人续道:“若是令底下侍候的宫人们双手涂些许颜色,皇上同太后瞧见,追忆之心更甚……”   戴大人说到此时,话头一歇,猫儿立刻向他一笑,趁机将旧事扯了出来:“戴大人最先认出奴婢,可是因为大人同奴婢有些什么……”   戴大人好不容易上台,十分注重官声,听闻猫儿竟然想岔了方向,立刻纠正道:“姑娘莫误会。鄙人重获起复,是姑娘出了大力。戴某心存感激。”   “哦……”猫儿心里一笑,继续问道:“这可算极大的人情?”   戴大人立刻点头:“算。”   猫儿立刻将话题一转:“方才听两位大人提到寻下人涂抹了手臂、以安慰皇上和太后对先皇的思念之事。奴婢不才,正正精通一门妆粉买卖,能解大人们的忧愁。”   ------题外话------   今天先更四章,共八千字吧。存一存稿,过几天再加。   祝各位大儿童节日快乐。 第104章 皇子谬赞(二更)   两位大人同猫儿初步达成意向,言晌午后派人进后宫详谈,太监便前来通传,将两位大人请走。   御书房里安静如初,香薰袅袅,炭盆温暖。   猫儿急速的在思索这一场买卖。   先皇曾被烫伤手,常年都在手上涂了颜色遮掩伤势,以防惊吓后妃。   这其中,太后娘娘感受应该更强烈。   祭祀皇陵,太后娘娘要随行,只在侍候她的下人们中行此策略便够了。   若在皇上面前也这么办,却显得太过刻意。   普通人被烧伤,要遮掩伤处也必然要靠近正常情况。先皇必定是要用与肤色相近的颜料涂抹手臂。   先皇是男人,肤色必定要黝黑一些,那颜料也会深一些。   她将粉底里再加一些核桃青皮水,将颜色调深便够。   贴身侍候太后娘娘的下人们有多少?五十人尽够了。   五十个人,五十双手,两三天下来,每人最多用一盒粉底。   一盒二十两银子,五十个人就是……   她“噶”的一声喜得笑出来,只觉得皇帝竟然是她的福星,这么一宣,一千两银子就要手到擒来。   她深深反省了一番自己的行为,为昔日的不知好歹而深深悔恨。   她多往皇帝这处跑两回,既能遵守不沾染高阶后妃、不掺和宫斗的原则,还能多认识一些高官,指不定哪些就同她的买卖搭上了边,让她赚的盆满钵满。   届时,等她一解毒,她就能卷着银子随时想办法逃宫。   此时她正畅想着美好未来,外间却又起了一阵脚步声,听起来足足有五六人。   脚步声往暖阁而来,断断续续的人语声传来:“可惜了……老三……同父皇说话……”   猫儿倏地一惊,脑中立时想起那颗喷血滚落的人头。   她再没有胆量面对萧正,只转头四顾,瞧见背后屏风,抬腿便往屏风后藏了进去。   一众皇子进门,歪歪斜斜四坐,开始随意说起了八卦。   但听一人问道:“五弟此次回宫,打算何时去京郊大营?”   摊在椅上的萧老五懒懒道:“父皇若不赶人,我自是等太后阿婆的寿辰过完再回营。父皇若赶我……”   他顿了一顿,向各位皇子一揖,央求道:“还求各位哥哥帮着向父皇求求情,好歹让我多歇两日。”   猫儿心中暗想,萧定晔此番回宫要多逗留几日,这怕这两日就要去废殿寻她。他关心的自然不是她,而是泰王。泰王那般残忍,如若知晓她同萧定晔暗中合作,不知会不会也往她脖子上抹一刀。   坐在屏风边上的大皇子闻言一笑,如罗大肚被震的颤了几颤,方揶揄着:“你现下已是百夫长,营里有的是人替你洗罗袜,还担心什么。父皇现下对你可满意的不是一星半点。”   其他几位皇子闻言,纷纷扑哧一笑。   堂堂皇子洗罗袜,是几位皇子最新喜欢的笑话。   不管萧定晔在不在场,话题都时常围绕着罗袜展开。   譬如几兄弟见面:   “哎,二哥,你今日上门可穿了罗袜?”   “呀,忘了穿!被五弟抢去洗了。”   或者是几位兄弟结伴去了青楼,临走前:   “四弟,你的罗袜?”   “不,那是五弟的罗袜!”   萧定晔因为罗袜一事已被自家兄弟揶揄了一个多月。   最初他还要做出面子挂不住的模样,作势追过去扑打。   现下不但无动于衷,还能反过去自嘲:“哎,四哥,你府上可缺洗罗袜的人?专洗大汗脚的。”   几位皇子渐渐失了趣味,便将话题转去了泰王的事情上。   “……三弟可真倒霉,既然寻了人向父皇说情,怎能在御花园里光明正大的谈?”这是二皇子。   “此事又不是见不得人,哪里不能在御花园里说?可恶的是那宫女儿,竟然装疯卖傻就把事情搅和了。”这是四皇子。   大皇子的关注点与旁人不同:“父皇竟然没治她罪,可是对她有情意?”   这时突然有个小娃儿的声音大喊:“没有没有,大仙说了,她和父皇没有小宝宝!”   猫儿:“……”   康团儿的乱入搅合的话题更要往皇帝和猫儿身上扯。   猫儿在屏风后一头冷汗,只觉着康团儿简直是个搅屎棍。   她和皇帝原本没什么,现下他这么出来一否认,倒是显得她和皇帝有什么了。   康团儿为自己偶像开解不成,反倒搅的水更浑,他心里着急,同皇子们一个个辩驳。   辩驳占不了上风,就上去扑打。脚下一滑,身子一踉跄,不知怎地就往屏风上撞了过去。   顶级凤翅木内嵌精致苏绣的嵌套屏风“吱呀”一声,再“吱呀”一声,在原地摇摇晃晃,仿似醉酒的壮汉,看着扭扭歪歪,又仿佛很能再坚持站一会。   猫儿正心存侥幸,外间不知谁往屏风上“啪”的一推,猫儿只就地滚出了一息,屏风劈头盖脸倒塌下来。   房中熏香依然袅袅,勾勒出一副岁月静好的假相。   猫儿跪在地上,向各位皇子一一问安,面上一派镇定。   她的身份众人听过,但同眼前这张脸还一时对不上号。   她的最大拥趸康团儿,再一次坐实了搅屎棍的名号。   他欢呼一声,往猫儿怀里扑进去,一双黑葡萄一般的眼睛扑闪扑闪望着她,歪着脑袋瓜问她:“大仙,听说你最近,又活了一回?”   皇子们的目光再一次投射到她身上。   原来这才是将泰王要复出的盘算搅和没的人啊!   离她最近的大皇子,捧着便便大腹半蹲于她面前,指尖顺着她鬓发而下,最后停留在她的下巴颏上,满脸含笑,把康团儿的美称转送给了她:“原来是你这个‘搅屎棍’啊!”   猫儿低垂的脑袋不由自主随着他的手指抬起,目光越过他的肩膀,先往萧定晔处望去。   没有动静。   这位和她曾结成对子的皇子,面上瞧热闹的神情同其他人没有区别。   猫儿一咬牙,目光收回,转去看着伙食极好的大皇子,讪讪一笑:“……谬赞,谬赞……”   大皇子转头看着康团儿:“这就是宫里死过好几回的宫女儿?”   康团儿替猫儿纠正:“不,是活过来好几回的大仙。”   大皇子一笑,目光将猫儿上下打量几回,原本就不大的一双眼立刻眯成了一条线:“本王不怕人,也不怕鬼。即便是鬼,倒也是只艳鬼……”他话音拉的极长,仿佛后面还要发生什么令人遐想的情节。   猫儿一抖,立刻起了鸡皮疙瘩。 第105章 新腿(三更)   福祸相依。   猫儿今日在这御书房西次间做成了一笔大买卖,老天就要将一位出了名的好色皇子派到她眼前。   擅长诉说甜言蜜语,是天下所有纨绔男子的天赋。   此时这位大皇子一只手捏着猫儿下巴没松开过,不停歇的赞道:“好鬼,好鬼,好的没边……”   忽然转过身去看着其余几人,做出一副护犊子的模样将猫儿挡在身后:“她是我的,你们不能争!”   猫儿倏地一抖,立刻向离她最近的康团儿投去求救的目光。   康团儿看懂了她的目光,伸出小胖手安抚的拍拍她肩膀,慰藉道:“莫怕,我大哥哥府上,好吃好玩的最多了。”   猫儿:“……”   一个人能不能完全相信,端看他在细节上的处理。   猫儿觉着,萧定晔为了撇开他自己,对她这种完全不管不顾的做法十分不厚道。   她抬头对着大皇子柔柔一笑,声如莺啼:“承蒙大殿下垂青,奴婢这回活过来,迷迷蒙蒙间看见一个人,你可想知道是谁?”   几步之外太师椅上,萧定晔身子立时一顿。   大皇子以被她的笑引的神不守舍,立刻哑着嗓子道:“谁?可是本王?”   猫儿目光再往萧定晔面上一瞟,脸上笑意越加含羞了一些,娇声道:“他戴着面……”   她后面的话自然没有来得及说下去。   萧定晔一个箭步跨过来,一把扯住大皇子衣袖,指着猫儿道:“她阴气太重,特别晦气,大哥还是要以身子为重。”   大皇子面色立刻拉了下来,甩开他手:“本王身子重着呢!你快去洗你的罗袜,莫来打扰为兄。”   他再转身,一只手立刻顺着猫儿肩膀滑落到她腕上,凑在她耳边缓缓道:“今儿随本王出宫,去我府上,可好?”   猫儿含羞咬着唇,眼皮一抬,往取代了康团儿位置上的萧定晔投去得意一瞥。   萧定晔还给她一个威胁眼神,又演出一副兄友弟恭的模样,抓住大皇子的衣袖,大惊小怪道:“大哥,莫愁姑娘,你放手啦?”   大皇子正要说话,一直坐在边上看热闹的二皇子却突的冷哼一声,阴阳怪气道:“大哥中意莫愁?如此,小弟只有割爱了。”   大皇子于政事上平常,于男女之事上却是个见微知著的人。   他于这几个字中听出了大文章,立刻松开猫儿手,站起身,一步一步走到二皇子面前:“二弟方才所说,割爱?大哥却有些糊涂,劳烦二弟详细说说,莫愁又怎么滚到你的床榻上?”   一时两人竟因一个小宫娥争执不下,吸引了所有人注意。   康团儿于大人间的事情不感兴趣,从小挎包里掏出一把白玉瓜子,倒了一大半在猫儿衣襟上:“吃吃……”   临近午时,继诸位皇子被宣召过之后,终于轮到猫儿面圣。   御书房东次间,皇帝合上奏折,饮过茶,直奔主题:“上回在御花园,你提及有人要害朕,详细说说。”   跪在地上的猫儿一愣。   她同方才皇子们的话语中已大概知道,她曾在不知不觉中到了御花园,冲撞了皇帝,还搅了泰王复出的好事。   然而她何时同皇帝说过有人要害她和他?   不不不,现下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   她此前提及的定是泰王的事情。   她心如电转,已极快在思考同皇帝合作的可能性。   萧老五是不可信的。   光看他方才一副独善其身、不理会她受骚扰的情况,她就知道不该在他身上抱太大希望。   然而泰王和皇帝是父子,她该怎样说,才不是刻意挑拨父子关系,又能让皇帝和她站在同一派?   上首的皇帝稳稳端起手边茶杯,用杯盖抚去茶沫,静无声息的饮下一口茶。   没有一个动作不雅致,全然展示了他数年如一日的自律。   他没有心急催问她。   四旬的皇帝早已深谙各种谈判技巧,甚少将喜怒示于人前。   汗水已经猫儿掌心打湿。   同不同皇帝说?   如何说?   她被掳走那夜,最后的那颗脑袋在她脑海中滚动。   她怕。   但是她更怕的是,不知哪一日,被人蒙着黑布、往颈子上抹一刀的人就成了她。   横竖都脱离不了个死。   她一咬牙,立刻抬头,定定望着皇帝,嘴上却否认道:“皇上所言,奴婢半点不记得。”   皇帝双眼一眯,垂下眼皮,淡淡道:“你们都下去吧。”   守在房中的下人们悄无声息的要退下。   猫儿背上立刻涌出一层冷汗。   她知道皇帝身边就有泰王的人,不知是太监、宫女还是侍卫,但必定严守在这周围,时刻关注着此间的动静。   若御书房里侍候主子的太监和宫女都退出去,便是给那暗线一个信号:皇帝和猫儿要说秘密了。   猫儿急急向皇帝摇头,皇帝并不理会她,直到下人们退个干净,厚重的御膳房殿门被掩上,皇帝才淡淡道:“你担忧的朕明白,你尽管说。”   猫儿稳了稳心神,先甩出一句:“陛下随驾的羽林卫里,有内鬼。”   皇帝面色一丝未变:“说说你的推测。”   此时外间寒风一声接一声,仿似厉鬼索命。   猫儿回头往四周紧掩的窗棂望过,方低声道:“上回皇上阅兵,奴婢随驾。马车里皇上同奴婢所说之言,外间有人听的清清楚楚。”   皇帝点点头,将话题拉回到最开始:“你说有人要害朕和你,是谁?如何害法?”   话说到了这个地步,没有后退的余地。猫儿心一横,道:“有人要逼奴婢进后宫,成为……成为……”   皇上明了,点点头:“谁逼迫于你?”   猫儿此时已想的通透。   信任皇帝,要和信任萧定晔一样,不能将希望全盘压上去。一旦失败,就会亏的娘都不认识。   她立刻摇摇头:“那人从未在奴婢面前出现过。他的人黑夜里来,黑夜里去,向奴婢传递指令。”   皇帝的目光长久定在她脸上,似乎在判断她所说真假。   猫儿加紧时间道:“奴婢被暗中下了毒,如果不从,就要肠穿肚烂而死。”   皇帝“唔”了一声。   ------题外话------   评论区恢复啦,大家多来评论区踩踩哦,听不到大家的反馈,初九写的一脸懵逼。今天还有一更,立刻送上。 第106章 激将法(末更)   寒风瑟瑟,羽叶大的雪片扑簌落下,仿佛落在何处,就要将何处压个大窟窿。   猫儿跪在屋檐遮不着的地方,任凭雪片落在发髻上、衣袍上,须臾间便裹的她看不出来面目和身形。   人生如噩梦。   时到如今,她有了一个硬核敌人,两个硬核靠山,她却觉着事态发展仿佛更恶劣了些。   在御书房,皇帝追问她背后之人下一步的计划,她说指令要让她随驾去祭祀皇陵,当时皇帝面上的神情就很值得琢磨。   他是面无表情。   他听到猫儿说背后之人逼迫她随驾,他面无表情。   他只说了句:“唔。”   唔是什么意思?   猫儿没有搞懂。   当然,接着她就明白了。   他大手一挥,只淡淡道:“出去跪着吧。”   此时她跪在雪地里,任凭风吹雪冻,把自己的命运深刻的同情了一番,也深刻鄙视了一回皇家人。   算计自己人时,一个顶俩。   维护自身利益时,来一个“唔,出去跪着吧”。   唔什么唔,我唔你全家!   寒风送来饭香味,已到了用午膳的时候,御膳房的小太监们鱼贯而来,捧着饭屉行走在雪地上,如履平地,身形没有半分打滑。   御书房的太监们在门外简单检查过菜色,方接过饭屉,再进一步用银针验毒,以防意外。   过了半刻钟,小太监们便将皇帝吃剩的饭菜撤出来,檐下等待的御膳房太监们毕恭毕敬接过饭屉,不敢多问,忙忙离去了。   等到了这时候,皇帝方披着披风缓缓出来,站在檐下深吸一口气,慢慢踱去雪地里,站在猫儿面前,冷着脸道:“可知为何罚你跪?”   寒风扑朔,皇帝的声音被吹的七零八落,出了两步之外,就无人能听清楚。   猫儿深吸一口气,点头道:“奴婢当日在御花园冲撞了皇上,今日被宣召,就是要给奴婢教训。”   皇帝不禁瞟了她一眼。   实在是个很聪明的很孩子,一点就透。   他淡淡道:“你今日所言之事,朕自有考量,不可再对外人讲。去吧。”   猫儿如逢大赦,恭敬磕过头,抖抖索索的去了。   午时已过,到了预备歇晌的时候,白茫茫的宫道上人影极其稀少。   猫儿双腿冻的发疼,只深一脚、浅一脚的行着,忽的一声猫叫从周围假山后传来。   那猫叫持续了几息,又转成啜泣。   猫儿正自诧异间,待一阵O@后,那假山背后一阵便传来脚步声。   她立时四顾,却无处可躲,唯恐要被人灭口,立刻将外间衣袍解下,往里间月白色中衣里一塞,径直往茫茫雪地里一扑,将自己深埋其中。   只下一息,大皇子便从假山背后探出个脑袋,瞧见四处无人,当先踱出几步。   一位抹泪的窈窕宫娥磨磨蹭蹭从后跟出来。   大皇子转身一把将她扯到臂弯,轻笑道:“人间喜事,莫愁妹妹怎能哭哭啼啼,有何乐趣可言。”   莫愁却一把推开他手,负气前行几步,眼泪仿似不要钱的淌了一脸,方呜咽道:“殿下总说要讨了奴去府上,到现在都不张口,却来撕缠奴……”   大皇子面上显出为难色:“淑妃和三弟提的要求太过苛刻,本王哪里能做到。”   莫愁愤愤反问:“不过是往吏部安排个把人的事,如何就做不到?殿下这般推脱,奴不如松了口,被送给二殿下,一了百了。”   大皇子听闻,一声冷笑,一把扯过她,重重捏着她下颌,咬牙切齿道:“瞧上二弟了?你倒是去试试,即便他能将人安排进吏部,可要她将你抬进府里当侧妃,你却是痴心妄想!”   莫愁闻言,哭的更是上气不接下气,纤纤玉指往大皇子面前一指,跺脚拿乔:“奴便知你瞧上废殿那个不人不鬼的,你既然瞧上她,你就去讨她当侧妃,再莫打奴的主意!”   大皇子立时停步,冷笑道:“你莫使激将法,本王还正有此意。”转头一顾,踱上了去废殿的方向,不顾莫愁的嚎啕大哭,抄着手去了。   冰雪渐融。   猫儿躲在雪底下,冷的瑟瑟发抖,一点子声音都不敢出。   莫愁是女子,体轻,行在雪地里几乎不出声音。猫儿竖着耳朵听了半晌,也不敢确定她是否离去,只得咬着牙一边发抖,一边继续隐藏。   积雪O@,耳畔忽的传来奇怪的动静,继而一个极低的声音如同炸雷一般她耳边炸响:“你还要藏多久?”   她突的弹起,连扑带爬跑出几步远,一个趔趄又滑倒在地上,趁机转头回看,方发现有个一身白衣、十分面熟的公子哥从雪中坐起来,嘴边噙着一丝儿笑意,揶揄道:“大白天,你躲在雪地里听人夫妻夜话,你倒是脸皮厚。”   他再看看她身着中衣,继续调侃她:“你竟已做好随时要加入的准备。”   她眉头倏地一皱,不顾两人阶级之分,叱骂道:“你掉进了粪坑?”   萧定晔一抬眉:“你掉进了丹炉?”   她决计不理会他,将外裳从中衣里抽出来披在身上,转身就走。   他却上前一把拉住她,几个腾挪间,就带着她进了假山背后。   “父皇寻你何事?”他探问道。   她忙忙后退一步,冷笑道:“殿下躲在雪地里偷听时就该知道,在假山里说话,外面听得一清二楚。殿下想让外面的人听什么?奴婢自当奉陪。”   他一滞,半晌才压低声音道:“在御书房里西次间,我虽说没一开始就站出来帮你引开大哥,你也不用像吃了炮仗仇视我吧?”   她乜斜他一眼,忽的有些得意,道:“解药也不需要你研制,废殿的人也不需你再护。我抱到了新腿,再也用不上你。”   他待要细问,她立刻闪身出了假山,瞧见他要跟出来,当先尖着嗓子吼了一声。   他立刻缩回身子,只躲在里间频频向她轻唤:“回来……你回来……”   她却充耳不闻,转身悠悠去了。   待行了半途,她忽然想起来,大皇子那个色胚可是说要去废殿,如若真被他闯进去,一屋子的女眷,只靠五福一个小娃……   她不敢多想,立刻拔脚快跑,一路急匆匆到了废殿,咣当一声推开正殿门,瞧见里间众人正低头认真当值,并无不妥。   她忙向这其中姿色最盛的白才人看去,问道:“你前继子可来过?”   白才人:“?谁?”   猫儿:“大皇子,一身横肉的那个。”   白才人摇摇头。   猫儿吁了一口气,瞧见人头数不够,将将放下的心立时又提到了嗓子眼:“秋兰呢?都这个时辰了,秋兰怎地还没来?”   秋兰平日可都是午时就到了废殿,一直要忙过未时才会返回浣衣局里去,风雨无阻。为何今日会……   猫儿倒吸一口气,暗道一声“不妙”,一把将五福手中的刻刀抢过来,转身就冲出了正殿门。   ------题外话------   今天就先四更啦,明天见咯。 第107章 夜访来客(一更)   风雪弥人眼。   寒风呼号,将所有动静都掩盖。在这茫茫深宫里,即便是有什么动静,隔出两丈外都不一定能发觉。   胡猫儿将将冲出废殿,顺着宫道拐了个弯,便瞧见前方一位宫娥冲破风雪羁绊,往这处跑来。   猫儿看的分明,宫娥颈子上有一道抓痕从下巴贯穿而下,显是拉扯间留下的伤痕。   秋兰瞧见猫儿,来不及的说话,一把拉着她几步躲回废殿里,趴在门边上侧耳静听。   过了没多久,咚咚咚一阵脚步声传来,几人大气不敢喘,唯恐引起外间注意。   大皇子在废殿院墙边上徘徊了半晌,被这荒成破庙一般的废殿败了兴,终究转了身,大腹便便行远了。   秋兰这才抚着胸口吁了口气:“吓死我了。”   猫儿看着秋兰下巴处的伤痕,心中着急万分,却不愿声张,只拉了她去配殿,方压低声音问道:“你说实话,大皇子对你怎地了?”   秋兰眼圈微微发红,只摇了摇头:“方才大皇子经过,将我堵在墙角。好在我趁他不备逃了开……”   猫儿见她并没有被欺了去,微微松了口气,又叮嘱道:“他在外建了府,偶尔进一回后宫。瞧见他的身影,不论在何处,立刻躲开,千万莫心存侥幸。今后你回浣衣局,我都遣人送你。”   秋兰忙忙应下。   两人回了正殿,猫儿想起一早离开时替众人涂抹的褐色眼影,忙去检查效果。   但见中干性皮肤如五福,眼影已脱妆脱的斑驳。   油性皮肤如白才人和春杏,吃妆已吃的全然看不清眼影。   眼影瞧着也是妆粉,因涂抹面积小,其性能要求又与粉底不同,对妆容持久性更看重一些。   她忖了半晌,取出蜂蜡热融,再同褐色汁液、珍珠粉、糯米粉、一点点桂花油搅拌均匀,在木片上薄薄倒了一层,放去热炕上晾干,用调羹刮出些许粉末,重新涂抹在众人眼周再看效果。   过了未时,外间一位管事太监,带了两位小官进了废殿。   猫儿心知是礼部戴大人指使来商谈大买卖的,她忙忙将人请进她所在的配殿,将所有妆粉各取了一盒出来,配成深浅不同肤色给两位小官瞧。   两位小官却拿不定主意。   先皇当年在后妃面前如何遮掩的伤处,外臣也没瞧见过啊。   且两位小官也是这些年才入仕,哪里见过先皇啊。   猫儿笑道:“两位大人这是不懂妇人家的心思。当年细节如何已经不重要了,当年情怀才是最打动人心的。那颜色究竟如何已不重要,只要能展现当年的情景便可。”   两位小官可并不这般认识。   给宫里办事,这是事无巨细、一点差池都不能有的。否则并不是上官责罚这么简单,这极可能就丢了小命。   几人商议不下,小官只好道:“我等去同戴大人商议过,再说余下事。”就此急急退出。   猫儿无法,只得做足了礼数,将人送出殿外。   很可能飞了一单千两白银的买卖,猫儿整个午后都十分萎靡。   等送着秋兰回了浣衣局,缓缓挨到晚间,临睡前,她检查过几人的眼圈,心中略略有些安慰。   加了蜂蜡的眼影亲肤性加强,脱妆和吃妆的情况大为减少,眼瞅着只需要再调一调眼色,就能装盒出产了。   猫儿嘱咐几人夜里顶好门,方出了正殿,进了她的配殿。   外间寒风已息,雪片零碎飘落,倒算的上一个暖夜。   猫儿净过面,将将解开外裳纽子,耳旁忽的传来极轻微的一声“吱呀”。   “谁?”她蓦地转身。   挂着她阿哥和黑白无常“阴间三巨头”画像边,已优哉游哉坐着一位黑衣公子哥。   公子哥瞧着她,嘴角微微一勾,悄声道:“不错,警惕心大增。”   猫儿紧拢住衣襟,先将扫地笤帚捏在手里。   “五殿下,你究竟要怎样?”   萧定晔坐的一派安然,先转头看了看他背后的“三巨头”,憋着嘴摇了摇头:“丑,鬼君既然已有了修为,怎会还让自己这般丑,定是要换个好看的皮相。你画技太差。”   猫儿无语:“殿下今日夜访,就是来讨论画技的?”   萧定晔一点头:“没错。你上回送的那幅劳什子飞仙图,画中的老嬷嬷,更丑。本王后来瞧见真人,才知道别人被你扭曲到何种地步。”   猫儿立时睁大了眼,一思忖,将门窗检查过,又吹熄了灯烛,方摸黑离他近了些,压低声音问他:“人抓住了?”   他的声音中含了些戏谑:“你一瞧见本王就关门熄灯,这……”他拉长的尾音里含了无尽想象,显得猫儿是个心急想吃热豆腐的怀春少女。   猫儿手中笤帚立刻脱手飞出去。   黑暗中的公子哥儿没有被暗器打中的慌乱声。   他顺着上面的故事情节继续往下道:“没有让你得手,你就恼羞成怒,这可不好。”   猫儿溃败,她一转身就滚去了炕上,将棉被一包:“临走时记得关门。”   黑暗中,有人极轻微的一笑。接着,炕边便传来人声。这回,他终于开始说正题:“午时你说,你抱上了新大腿,是谁?”   没有回应。   他又续问:“父皇今儿召见你,就是为了罚你跪?”   依然没有回应。   萧定晔勾勾唇角,张嘴打了个哈欠,自言自语道:“本王也困了,眼前这张炕比营里的好太多,一定能一觉大天亮……”   猫儿一咕噜爬起来,咬牙切齿道:“萧定晔,你别欺人太甚!”   黑暗中,有人捏上她的下颌,铁锈气息挥散在四周。公子哥儿摒弃了所有的调笑,冷冷道:“胡猫儿,记住你的身份。这是你第一回 放肆,也是最后一回。”   他这般表现,猫儿反而不惊奇,对她要和他散伙的事一点不后悔。   这样喜怒无常的人,今儿她有利用价值,他能含笑对着她。等利用完,铁定要将她一刀两窟窿。   同泰王没有区别。   她摆头甩开他的钳制,冷冷道:“黑手是泰王。新腿是皇帝。再见。”   ------题外话------   今天只码了六千字。码字真的是个痛苦的事情。 第108章 井里有人(二更)   “你要进后宫?你试试。”黑暗中,萧定晔的声音里充满威胁,仿佛她说个“对”,他就要趁机下黑手。   看看,又试出来了。他第一步关心的根本不是“泰王”,而是她“进后宫”。可见“泰王”是她的事,抓不抓的出来,拿不拿得到断根的解药,不是他重点专注的。   而“进后宫”这件事,对他至关重要,他才会要阻止她。   她立刻点头:“要进后宫。奴婢想通了,全天下谁能耐最大?必定是皇上。等奴婢进了后宫,就求皇上找解药。”   他半晌不做声,不知在想些什么。   过了不多时,他却话头一转:“你为什么确定是泰王?”   猫儿耸耸肩:“觉得是就是咯。”   他的呼吸陡然一急,咬牙切齿道:“胡猫儿,你可知,为了寻找合成你那解药的药材,本王已折了两个人!年轻轻的,不比你大几岁的,上有老、下有小的大好青年!”   猫儿一滞。   她的气焰立刻熄了,半晌方试探问:“真的假的?”   这回轮到萧定晔无语。   半晌,他语气里有些悲凉:“本王,一贯不拿人命开玩笑。”   “真的?”猫儿有些不信:“你们皇子争权夺利的杀人无算,怎会怜惜一两条小命?!”   他再不泄露情绪,只催问:“为何是泰王?从何处发觉?”   她只得将她和那丫头的谈话过程复述一回,道:“观人于微,人无意间泄露的事情才是真相。她听到我提到‘泰王’,刚开始一点都不惊讶,不就说明她主子是泰王吗?”   他摇摇头:“万一那丫头正好同你演戏呢?还有何旁的佐证?”   还不能确认?她再细细想了一回,慢慢道:“后来,我半夜开始流鼻血,泰王戴了面具冲进来。当时他……只身着中衣,他……”   萧定晔立刻将她唤停:“你确定他只穿了中衣?”   猫儿点头:“月白色中衣,不知是何材料所制,一点点褶皱都没有。”   萧定晔终于一笑:“就是他。就寝必换干净中衣,是他这两年的习性。”   猫儿急急问道:“确认了是泰王,我的解药就有望了吗?”   黑暗中,没有得来回答。许久后,萧定晔反问道:“你方才提到,那夜你流了鼻血,又是个什么情节?”   她也对此很费解。她流鼻血之前,是一位戴了面具的郎中往她口中塞了一颗药丸,还给了她善意的暗示。   她后来吞了那药丸,除了流过鼻血,并无什么问题。   萧定晔听她讲过原委,猜测不出来那郎中的本意,只叮嘱道:“如若三哥真能想法子让你随驾跟着祭祀皇陵,那郎中说不得还会出现,你仔细留意。还有,打消进后宫的念头,父皇不会为了你这个小宫娥,大张旗鼓为你配解药的。”   她反问道:“为何不会?我成了他的妃嫔,他就不会为我费心吗?”   他给了她一个很令人信服的回答:“父王不怕费心,只怕费银子。”   好吧,皇帝是个抠货,这确然是个问题。   铁锈味略略淡去,房门吱呀一声,萧定晔已站去了门边,悄声道:“明儿太后生辰,有可能宣你上妆,你提前做好准备。”   猫儿只怔忪了一刻,忽然一拍大腿。   妈呀,皇家人就在眼前,她凭什么不能利用一回,想法子将她那千两银子的大单子再挽救挽救?   她立刻跳下炕,追出去,急急问道:“先皇……”余下的话没来得及说完,萧定晔已在门外捂了她嘴,悄声道:“莫出声。”   大雪初住,天上隐隐起了一轮毛月亮,将晦暗月华洒向人间。   废殿不知何处传来说不出的什么声音。   过了须臾,却见院里井盖忽的翻了个底朝天,从井里冒出个脑袋急匆匆往四周一瞧,艰难爬出了井,猫着身子窜向远处,须臾间不见了身影。   猫儿眨眨眼睛,再眨眨眼睛,一把拽下萧定晔的手,悄声道:“方才,没看错吧?”井里有人?   萧定晔摇摇头,示意她莫出声,蹑手蹑脚下了台阶,行到井边墩身下去,探头做了个望向井里的动作,便仿似被冻在井边,再无动作。   猫儿等的无望,也蹑手蹑脚行过去,凑在他身畔,探头往井里望去。   黑漆漆的井口里寒气铺面,脑袋闪动间,头顶月华将井里冰层照的银光如刀刃转瞬即逝。   哪里有能钻人的地方?   莫不成又有人像吴公公一般,半夜起夜,一不小心被滑进了井里?   她见萧定晔一动不动,正要问他,他将一只手探进井里,指着一处,悄声道:“那里,仔细看,能看见什么?”   猫儿眯了眯双眼,将脑袋压低细细瞧。   井里没有一处不漆黑,只萧定晔所指之处,仿佛比旁的漆黑处,显得还要黑上几分。   他一只手拽着她手臂,却将她脑袋更往井下压了几分:“仔细听,能听见什么?”   猫儿竖起耳朵,只觉万籁寂静,井中一点声音都没有。   只蹲的久了,却仿佛从那万籁俱寂中听出了一点动静。   “有人在井里说话?”她讶然。   他点点头。   猫儿大惊。   这可是废殿的井,同废殿五人息息相关。这井下何时有了人?是些什么人?万一到了夜深人静,上来人将废殿几人抹了脖子……   猫儿立刻起身要往配殿跑,萧定晔一把拽住她:“作甚?”   猫儿:“拿灯油,烧死下面的人。”   他无语,径直指一指井下:“那些人若烧不死,就知道是井口的人纵火。你不怕掉脑袋?”   猫儿立刻瘪嘴:“怕。”   他忖了忖,指一指配殿:“进去等我,我去去就来。”   一刻钟后,萧定晔钻进了配殿。   他将两身太监衣裳丢在炕上:“快换衣裳,随我下去瞧瞧。”   猫儿立时惊呆:“我……我手无缚鸡之力,为何要我下去?”   她将窗户开了条小缝,往外瞧了瞧,问他:“你的人呢?不能让他们下去?”   他摇了摇头,神情十分慎重:“外间有些不妙,守在附近的侍卫临时调去了旁处。”   这时,院里又传来一阵声音。   萧定晔忙忙凑去窗边瞧,却见有个黑影又从井口里爬出,在井沿处被滑了个趔趄。   他立刻转头催促:“快,替我装扮。” 第109章 密道(末更)   目之所及是压抑至极的黑暗。   猫儿被人反背在背上,腰间的麻绳将她箍的几乎喘不过气来。   下降,再下降。   待下到井水往上一丈处,腰间绳子一松,猫儿倏地掉了下去。   她口中的惊呼声还未发出,脚已落在实处,冰面立刻发出要被踩裂的吱呀声。   萧定晔先一步,往冰面以上的一处比脑袋大不了的洞口钻进去,方转身过来,向猫儿伸出一只手。   猫儿两腿发软,低声恳求道:“奴婢手臂还没长好,又不会拳脚,跟着进去是拖后腿。殿下进去,我在此处放风就好。”   黑暗中,她看不清他的神情,只听他冷冷传来一声:“少废话。”   她在心里狠狠问候了萧定晔全家。   她就知道,想依靠这位皇子保安全,绝对是个错误的选择。   她同他讨价还价:“我有一笔买卖,同先皇有关……”   黑暗中传来磨牙声,仿佛还有利器摩擦之声。   萧定晔咬牙切齿道:“胡猫儿,你信不信,本王现下就让你变成一只死猫,再也活不过来的那种?”   她哀声叹气了一会,将将把手臂递给他,却听他道一声“糟糕”,倏地往下一跳,挤在她身侧,急急道:“莫出声,有人来了。”   寂静中,那洞口里又出了一个人。   来者并未想到井里还有旁人,只从洞口出来,便踩着井壁而上,扒拉着井口爬了出去。   待四周重新恢复寂静,萧定晔二话不说,拎起猫儿,将她往洞口里一塞,用力往里面推了进去。   洞口狭小,猫儿的腰身将将挤进去,便被卡住,再也前进不得。   萧定晔惊咦道:“你何时吃的这般胖?”   猫儿艰难的喘了一口气:“不是胖的……”   “那是什么?你在废殿缺衣少食,也能吃的腰身这般粗壮?”   她险些哭出来,咬着后槽牙道:“男人和女人……有不一样之处!”   他过了半晌,扑哧低笑一声,方严肃道:“你吸气,吸气的同时我再推你。”   猫儿忙忙配合着他,三五下才被推进去,萧定晔灵活的往里一窜,两人顺着坑道不发一声往前而去。   四周漆黑,坑道只有半人高。   前路一开始极陡,两人身子后仰,约莫行了一刻钟,方渐渐平缓。   此时再无任何人声,也无任何光线。   猫儿的心咚咚乱跳,不知何处就藏着一只恶鬼或者猛兽,随时都要跳出来将两人一口吞下。   她越行越慢,越行越慢,到了最后,腿软的再移动不了一步。   萧定晔的声音在身后悄声传来:“要不你换去身后,我来开路?”   她立刻拒绝。   她不能忍受身后随时可能有陌生人、或者一只鬼,悄无声息的跟着她。   她的声音里带了哭腔:“我怕……”   他低声讥诮:“你是阎罗王妹子,不怕死,不怕鬼。你怎么能怕?!”   她转身去拉了他衣袖央求道:“离地面还不算远,我一个人上去,可以的。我帮不上你……”   他叹了口气,对她的价值给予了肯定:“谁说你帮不上?你可是灵魂人物。”   他问她:“那些妆粉没遗失吧?”   她立刻去摸袖袋。扎的紧紧的袖袋里,各种不同用途的妆粉重重垂在袖中,仿佛她此行是为了向地下之人推销她的买卖。   他鼓励她:“等我们出去,我就告诉你我皇爷爷的事。”   她略略有些安慰,心知现下要转头离去是万万不可能,可到底从未遇过这种事,心中惧怕万分,不敢往前移动一步。   僵持间,她颈子上一凉,一个什么坠子滑进她衣领中。   他悄声道:“本王的坠子,先存在你这里。价值千金,你还有何不放心?”   她立刻一惊,继而开始美滋滋,探手握了坠子在手中摸索半晌,鉴不出好坏,只得含笑威胁道:“你可莫诳我,银子是我的底线,受骗了我要发疯。”   他听出她语中的欣喜,叹了口气:“爱银子不要命,说的就是你这种。走吧,大小姐,再等下去,天该亮了。”   她立刻将坠子重新塞进衣领中,腿上略略缓过来些力气,一只手探到身后拉住他衣襟,猫着身子渐渐往前挪去。   前方通道渐宽,空气开始畅通。   到了路尽头,她探手往前摸索一回,再下意识往后一拉。   空的。   她倏地回头,伸直了双臂往前急急探过,险些哭出来。   空的,鬼都没有。娘的萧定晔凭空消失了!   她后悔,她太后悔了。   她就应该忍住毒发之痛,不该和这废物皇子结什么盟,倒头来他没有替她解决任何问题,她反而要被他带累至死。   “萧老五……”她压低了声音呼喊。   没有回应。   “萧废物……”她的身子开始发颤,紧咬牙关,不让眼泪掉下。   她一路摸索着往回行,便听周遭忽的传来极其轻微的脚步声,熟悉的铁锈味立刻充斥在侧。   来者轻轻拽住她衣袖:“走,从这边走,这边有动静。”   她简直杀人的心都有。   她几乎扑也似的掐住他颈子,咬牙切齿道:“你再悄无声息的消失,姑奶奶立刻大吼,将你拖进死地!”   黑暗中,他怔忪了几息,方挣脱她的手:“果然是母老虎……”   他拉过她,低声道:“抬头,顶上还有坑洞,我们从这处上去。”一使力将她抬高,她再顾不得同他置气,立刻将双手举高到顶,果然摸索到一个更大的洞口。   他再往上一使力,她便攀进了洞口,闪身去一边,等他跃了上来,立刻揪住他衣襟。   上面的坑道离地面近,受了大雪的影响,温度陡降。宽度已是两人宽,高度也有一人多高。   萧定晔此回极其谨慎,将皂靴脱去,只着罗袜行在坑道中,一言不发。   前方渐渐传来昏暗亮光,昏暗中,有两三个侍卫前前后后不停巡视,不知在守护着什么。   萧定晔往墙体凹陷出一指,让猫儿站过去,做出个噤声的手势。   猫儿从善如流,立刻藏身进去。   不多时,地面轻微传来摩擦声,萧定晔已经拖着个昏死的侍卫过来。   在他再离开前,他命令道:“将他衣裳解下,套在你身上。” 第110章 侍卫妆(一更)   手指蘸取眉黛细粉,萧定晔蹙眉道:“闭眼。”   猫儿立刻闭眼,只觉着眉弓处歪歪扭扭被涂抹过。   她心觉不妙,立刻睁眼。   果然,萧定晔已抖着身子,极力绷着笑,做出一本正经的神色:“你放心,我画眉的手艺极好。”   猫儿哼哼了一声,向外指了指:“能骗过旁人吗?”   他摇一摇头,埋怨她:“怎地不带铜镜下来?”   她对萧定晔简直佩服的五体投地。   是怎样的基因和教育,才塑造了这样一位脑回路清奇的皇子。   旁人击晕了侍卫,要么突围,要么换上衣裳就去冒充。   这位皇子,击晕了侍卫,下一步却是……拉着她化妆!   大爷,深更半夜的坑道里,谁会在意你同地上的昏迷的两个侍卫有一文钱的差别啊?   萧定晔显然对她的肺腹诽不以为然。   他见自己搞不定她的妆容,只得将妆粉丢给她:“你自己画,好好画,你不知道三哥手底下能人辈出,如若撞到个火眼金睛的,此处就是你我的葬身之地。”   她只得一边瞥着地上一个矮瘦的长相,一边摸索着将自己画的离他相似一些。   待画完自己,她再将萧定晔面上的妆容检查过,萧定晔将两个侍卫往旁的坑道里一塞,两人方从凹陷中出来,身披盔甲,手握腰间大刀,一前一后往前方而去。   坑道墙壁上火把憧憧,刚顺着前路拐个弯,迎面便行来一个侍卫。   那侍卫瞧见两人,微微有些诧异,问道:“‘秋叶’,你同‘螳螂’还不换班?”   两人立刻一顿。娘的谁是“秋叶”谁是“螳螂”啊?!   坑道里寂静了两息,走在前方的萧定晔试探着答道:“这是最后一遍,巡完就走。”   那侍卫“哦”了一声,好心催促着:“快些回去,他娘的一连扛了三日,谁都不是铁打的。”   两人将将涌上的汗水立刻稳了稳,心中纷纷叹息:“好险!”   萧定晔“唔”了一声,再不说话,抬头挺胸往前而去。   猫儿立刻紧跟其后,与那侍卫擦肩而过时,侍卫却忽的出声道:“‘螳螂’,明日是‘头儿’的寿辰,你准备随礼多少?”   猫儿茫然的“啊”了一声,却先转头看向萧定晔,商量道:“出多少?”   萧定晔却看着那侍卫:“大伙出多少,咱们就出多少。”   侍卫眉头却一皱:“你同我们不一样,你再不认他,他也是你实际意义上的亲爹,只怕你得多出些。”   好嘛,深更半夜,来自地底下的唠嗑,竟然还唠出个“当年隔壁老王”来。   萧定晔低头“嗯”了一声,显出烦恼模样:“回去我想想,不急。”轻咳一声,转身就要走。   那侍卫却依然不依不挠,向着猫儿行过来:“明儿你又要当值,你那礼金要不要我捎带过去?”   啊呸!猫儿觉着这一趟简直是要“折了夫人又折兵”。   哪里有逼着人要银子的?   她一咬牙,将手摸进了皂靴里,从里掏出来一张十两银票,心头一边滴血一边装出率性的模样,刻意低沉道:“手上没有碎银,剩下的日后再还我。”   那侍卫欢喜的一笑,立时伸手。   猫儿一闭眼,咬牙递了过去,转身就走。   前方火把依然亮眼,一时半会再无人影。   猫儿行走在宫道上,为自己的境遇唏嘘不已。   谁能想到,在如此危险的境况下,最先遭受损失的不是她的小命,反而是她的钱袋。   萧定晔侧头看着她无精打采的模样,忍笑宽慰:“就当是破财免灾,十两银子而已。我今儿下来,不也损失了一枚千金玉坠吗?”   她不由隔着衣领摸向那坠子,心中略略缓和了些,立刻道:   “我虽有随身携带银两的习惯,此番下来碎银不好带,才换了银票。可也就这一张,再没了。如若还有人来要银子,要你出血。你若不出,我俩就一起等挨刀。”   他见她到了这个地步,竟然还在疼惜银子,简直佩服的五体投地,不由勾了唇角:“地上本王说了算,地下你有人脉,你说了算。”   猫儿这才放下心,不由奇道:“这坑道瞧着也不像监狱,不像藏宝处。谁人挖了这坑道,不知又有何用?”   他面上一肃,冷笑道:“只怕有人忍耐不住,想提前动手了。”   两人继续前行,前方人声渐大,有二十来个太监模样之人,不知在吵吵嚷嚷何事。   两人也不用击晕太监,只将外间盔甲脱去藏在暗处,将里间原本就穿着的太监服整理一二,找个偏僻处重新修改了妆容,这才缓缓往前行去,混进了太监堆里。   太监们大半夜不歇息,是在临时开一场辩论会,探讨如何偷偷摸摸扩大采买、并如何将买来之物带下来之事。   但听一人提议:“西华门的王五、肖盛、刘文奎、李如良,白日夜里轮流上值,会配合我们。”   另一人道:“掖庭膳房的……”   猫儿心道,这些人只怕是要为长久的住在这地下提前储存物资了。好好的皇宫不住要住地下,好好的人不当却要当鬼。真真是叹为观止!   她正有一耳朵没一耳朵的听着,身畔萧定晔立刻悄声道:“快,将人名记下来。”   猫儿心知他是要铲除那些细作,心中默念人名,能记多少记多少。   只这般胡乱记人名又有什么用?猫儿扬声问道:“只这些物资可够?咱家担心不够吃用。”   众人皆转过来打量她,只在她面上梭巡两眼,便有人回道:“自然不够,工部那些个匠人简直是饿死鬼托生,见了饭菜就没命。”   猫儿听的越加迷糊,转头看向萧定晔。   这怎么与工部又牵扯上关系?   这处坑道究竟建来做何事?   萧定晔回看着她,目光暗含鼓励之色。   她稳一稳心神,继续探问着:“这一连几日都将就着过,日子还长,能将就到几时。不若我等去算一算工匠的食量,也好将所需物资一并算出,省的我们日日为采买运送而发愁。”   有太监叹气道:“那些工匠自知时日无多,连多一句话都不愿说,谁能去撬开他们嘴,问他们能吃几斤米啊。”   那人的目光在现场梭巡了一番,依旧停留在猫儿身上,搪塞道:“你既然提议,你就去打听。我等候在此处,等你消息可好?”   猫儿一咬唇,做出个万分懊恼的神色,叹了口气:“去就去,不知可有捷径,让咱家少跑些冤枉路。”   旁的太监见能躲懒,立刻热心的为猫儿指路:“从这头拐过去……再行半柱香时间,就能到。你现下去,如若他们在歇息,你便多等一等,横竖他们要继续挖下去。”   猫儿连连点头应下,转身指着萧定晔:“劳烦这位公公随咱家一处去,人多好办事。”   萧定晔夹着嗓子应下,跟着猫儿一前一后行到半途,见前后都不见动静,立刻解去外裳和中衣,向猫儿伸手:“快,眉黛。”   猫儿忙忙将眉黛粉递过去,他沾湿手指,蘸取眉粉,在雪白中衣上密密麻麻写下几十个人名,又将中衣拿给她看:“瞧瞧还有没有遗漏。”   她一行行看过,将心中记得的几个名字加上,方道:“眉黛粉若沾了汗渍,只怕要化去,你写了这般多,等于白写。”   他闻言想过,立刻将中衣兜头向她丢去:“你穿上,套在中衣之外,等出去再解下来。”   她只得将中衣套上,两人重新整理好衣裳,装出太监的温良神色,并列而行。   前路越来越坎坷,能看出是挖过坑道,还未铲平过。   猫儿越来越迷糊,悄声问道:“这些坑道,究竟是用来作甚?”   萧定晔抬手往上一指:“你可知地面上是宫中哪里?”   他冷笑一声:“我自小在宫里玩到大,哪处不知。背后人竟然将通道挖到了御花园……”   御花园已在前朝和后宫的相邻地段,若通道再往前……   她倏地一惊,倒吸一口冷气:“有人想造反?!”   他缓缓抬眼看她,问道:“说说,你为何觉着会是造反?”   猫儿指一指这坑道:“有一人高,如今已极宽,能并列行三四人。如若有人沿着这通道一路往重晔宫控制了皇后,往慈寿宫控制了太后,再往御书房控制了皇上……”   他冷笑一声:“没错,此人就是这般想法。”   可有一事猫儿不解:“进出口为何要开在废殿的井口里?且何时竟然进来了这么多人,我竟然一点都不知。”   萧定晔忖道:“该是在旁处原本有进出通道,不知为何暂时不能行走,恰巧却发现了废殿离已挖开的通道极近,便在井里挖了一处临时洞口。”   他问道:“你想一想,最近哪些人去过废殿?”   这可让她为难。   “我办葬礼,前后七八日,据闻日日都有人来吊唁,他们都能来废殿来探地形。”   他皱眉半晌,追问道:“还有何特殊之处?往前继续想。”   她道:“不知何人起了给我办葬礼的心思?仿佛也有阴谋。”   他立刻摇头:“戴大人不会,他才将尚书之位从三哥手里拿过去,怎么会帮着三哥做事。”   “可这坑道的主子,万一不是泰王呢?”   他立时一怔。   对啊,万一是旁的几位兄长呢?   ------题外话------   今天三更哈。总归八千字。 第111章 坑道里的熟面孔(二更)   坑道里的回忆还在继续。   猫儿从葬礼往前继续回溯,喃喃道:“之前废殿屋顶被风掀翻,工部的工匠还进来修整过。”   “哦?”他立刻盯着她:“你如何同工部搭上了关系?”   她便将她替工部值房捉贼的事情细细道来,越讲越起了疑心:“那些小贼,据说除了偷工部木材,还偷膳房的肉菜,还偷太医院的药材……”   萧定晔听到此时,终于明白了其中端倪:“挖坑道的牵扯的人,一开始不多,所用物资也不多,只靠偷便成。自你出手捉了那贼子,他们才开始寻找旁的法子。而到了近期,坑道里的工匠越多,对各物资要求越多,才组件了人手外出采买,偷偷运进来。”   猫儿吃惊道:“如此说来,工部值房的人反而是内贼?”   萧定晔摇头:“前朝虽有工部值房,可宫外六部衙门,才是工部的大本营。有人要造反,从宫外挖洞进来,更能躲开重重监视。皇宫当年如何修建,地基如何搭建,只有工部之人才最清楚。他们根据图纸,从薄弱处开挖,完全有可能。”   猫儿听得糊里糊涂,脑中忽然有灵光一闪:“昨儿在御书房西次间暖阁里,我等待皇上宣召时,曾见过礼部尚书戴大人和工部尚书曹大人。   戴大人对我十分亲切,反倒是曹大人对我多次冷言冷语。按理来说,我帮着工部值房捉了偷木料的贼,他不应该对我这般态度。”   他倏地一笑,难得的赞了她一声:“聪明,这就对了,即便曹大人没有深入参与造反一事,可定然是知情者。”   两人将思路理顺,估摸着时间已不早,便继续前行,渐渐行到了施工处。   挖土碎石声不停歇,工匠们不分昼夜的劳作。他们仿佛都知道这是一场有去无回的活计,经过了这么多的时日,早已接受了命运的安排,再没有人反抗,只日复一日麻木的往前挨。   边上站着持鞭监工,两人并不敢胡乱上前。   萧定晔向猫儿使了个眼色,将她拉到边上,向她伸手:“你果真再未带银两?”   她立刻退后两步,抱住衣襟,警惕道:“没有,一文钱都没有。”   他便忍不住一笑,悄声道:“借我几两,我同监工攀攀交情。”   猫儿一摆脑袋:“没有,真没有。”   她将双手张开,刻意做出个坦荡荡的表情:“不信你搜。”又质疑道:“你堂堂皇子,出门不带银子?”   他被逗的再笑上一声:“你真以为,皇帝用的是金锄头?本王出门带什么银子?有下人侍候着。”   他见猫儿到了地底下也一毛不拔,脑瓜子一转,将手探进衣裳里。再拿出时,掌心便多了一枚玉佩:“哎,这是我满月时,阿婆送我的压魂玉……”   他眼皮一抬,往她略有些吃惊的神情瞥上一眼,继续道:“拿去当铺,也能当两千两,只好拿去送给那监工了。”   猫儿咽了口口水。   他再往衣裳里一摸,又取出一枚翡翠指环:“这指环是番邦进贡,全天下就这一件……”   猫儿不由得问道:“值多少银子?”   他极力的绷着脸上笑意,摇了摇头:“不值银子……”她的表情瞬间添加了鄙视。   他继而道:“值的是金子,价值万金。”   他叹了口气:“哎,只好便宜另外一个监工。”   话毕,手持两件宝物就要抬腿上前。   猫儿立刻牵住他衣袖,腆着脸道:“殿下到了地下,竟然还带着巨额身外物,实在是想的周全。可那些监工是为反贼效劳,殿下将宝物送他们,不是助纣为虐?想一想,能换多少粮食、多少锄头、多少药材?”   她壮着胆子上前,一把将宝物从他手上夺走,弯腰从皂靴里扒拉出两张银票,急急塞进他手里:“宝物不合适送给他们,会暴露殿下的尊贵身份,还是放在奴婢身上最稳妥。”   他瞄她一眼,敛了调笑神色,叮嘱道:“招子放亮些,等我指示。”话毕,肩膀软软一垂,做出一副太监的喏喏模样,走出了通道,径直向监工方向而去。   她看着萧定晔站去两位监工身畔不知说了些什么,笑了些什么,再说了些什么,方将银票悄悄塞过去,立刻转头给了她一个眼神。   她微微点头,只向远处两位监工弯腰致意,便径直走向工匠们,刻意扬声道:“你等享福了,上头命咱家下来,打听各位的饭量,也好让你等吃饱,吃好,将手底下的活计干好。”   没有人理会她,工匠们手上挥动锄头的动作都未缓上一缓。   她只得再加了诱惑:“每人每月再加二两工钱。”   依然无人应答。   猫儿有些束手无策。   钱财动人心,这些工匠既不想当个饱死鬼,也不想要银子,倒是有些难办啊。   猫儿又继续重复了两回,方见一位有些面熟的工匠缓缓直起腰身,冷着脸道:“大人们要真想施恩,不如将我等的家人放了……”   旁的工匠听闻,纷纷止了动作,抬头看着猫儿,等待她的回答。   便是这一息间,立刻有监工上前,挥动手上莽鞭,朝着那位面熟工匠狠狠甩了几鞭,凶神恶煞斥责道:“快干活,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转身朝着猫儿道:“要我说,哪里要那么麻烦,吃什么还用的着他们拿主意?”   猫儿的目光从那眼熟工匠身上离开,对着监工哈腰道:“也是让他们当个饱死鬼,莫怨气太盛,影响到主子的大计可不好。”   监工听罢,再不多说,只慢慢踱开了去。   几丈外,萧定晔还在同另一位监工说笑。猫儿忽然捂着肚子喊道:“哎哟,要去解个手。”向留意着她的萧定晔使个眼色,自己先往偏僻坑道上而去。   待等了不多时,萧定晔跟了过来,两人再往前行了数丈,他方问道:“如何?”   猫儿立刻道:“工匠们的家眷都被扣留,他们受了牵制……”   他点点头,一点都不吃惊:“历来都是这般。”   猫儿吃惊道:“那这就是死局?工匠们只有死路一条?里面有位工匠,曾来废殿修过屋顶,他上有老下有小,家中全靠他一人!”   他倏地抬眼:“哪位?便是方才提出要释放家人的那高大汉子?”   猫儿忙忙点头。   他面上渐渐浮上笑意:“有门!”   *――*――*   坑道里,一场同必死工匠的谈话还在继续。   谈话的进展并不顺利。   其中以熟面孔工匠的最不配合。   猫儿做出了央求色:“各位哥哥,求各位高开贵嘴,配合咱家完成了活计,咱家也好向上官汇报结果。否则只怕要扣月钱。”   面熟工匠冷哼道:“我们都是将死之人,谁还管你月钱不月钱。”   猫儿闻言,立刻大怒,转头四顾,跑远几步,将监工手中的莽鞭一把夺过去,劈头盖脸朝那工匠抽过去。   工匠不胜疼痛,终于忍不住抱头四窜,跳到前路,一把将猫儿推的摔倒在地,独自往前跑开去。   猫儿啃了一嘴泥,狼狈不堪,引得两位监工嗤笑不止,站在一旁看热闹,半点没有上前搭一把手的自觉。   她立刻招呼萧定晔:“快,哥哥哎,捉住他,咱家今天不打死他!”   萧定晔从善如流,向身畔两位监工道:“两位大人歇着,让你们瞧瞧我等太监也不是吃闲饭的!”话毕,同猫儿一前一后追着那工匠而去。   监工们此时方回过头,对着停下的众工匠们大吼一声:“愣着作甚?还不干活?”   挖土碎石声大盛。   在远处的坑道角落里,萧定晔挡着猫儿,等她再次穿上中衣,方同工匠道:“你放心,诸工匠的地址,我们已记得清清楚楚。现下,你还不愿配合吗?”   工匠纠结几分,看向猫儿。   他只知瘦小太监是废殿里的猫儿,另一人究竟是何人,他半点都没谱。   猫儿细细安慰道:“阿叔不放心他,难道还不放心我?我是有大能耐的,你可忘记了?”   工匠眼中渐渐涌上泪水,忍了几忍,终于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一言不发,用手指在地上画起了坑道地图。 第112章 寿辰妆(末更)   火光憧憧,猫儿根据地上的地图,蘸着眉黛粉在中衣上画下最后一笔。   萧定晔取过地图看了又看,神情越来越肃然。   地下这处坑道,远比他想象的大的多,复杂的多。不但覆盖了整个皇宫,连护城墙、护城河、六部衙门、各重臣的官邸等要处都覆盖到。   他背上渐渐现了冷汗。   这地图的背后,是一场一旦爆发、就要控制整个朝堂的巨大阴谋。   他再一次向工匠确认:“你确信你没画错?”   工匠立刻解释:“才进来时,匠人们还想着要逃出去,每日趁监工不注意,轮流寻找出口。慢慢发现,这坑道根本不是近几个月才开挖,光看这规模,已是成年累月的体量。是之前的坑道有了坍塌,我等才被捉进来修补。”   猫儿明白了,就是因为旧坑道的断续坍塌,才会出现废殿井口临时出现出入口的情况。   萧定晔听过,沉声道:“现下放你回去,定是少不了监工的毒打,你还要忍耐。我等出去后,就会派内应进来。你放心,我不会让你们惨死在里面,一定让你们与家人团聚。”   匠人将喉间哽噎咽下,道:“只要家人平安,我等就能持续和他们耗下去,哪怕是三年、五年,我们也等得。只求两位贵人一定要保得我等家人平安。”话毕,在地上重重磕了几个响头,当先转身往回而去。   在新的毒打声暂歇后,猫儿和萧定晔已在原路返回的路上。   到了半途,再重新装扮成侍卫,躲避过众人后,再脱去盔甲。   那两位此前被砸晕的侍卫,等到最后,并没有被留下小命。尸身被萧定晔往弯弯曲曲的坑道里一塞,只怕长年累月都不会被人发现。   五更时分,两人从井口里爬了出来,回到了配殿。   猫儿将两层中衣揭下来交给萧定晔,悄声问道:“这井口怎么办?他们若日日从此处进出,只怕不知道什么时候,废殿众人就都要没了脑袋。”   萧定晔将中衣谨慎收好,换回自己衣裳,道:“你去捉一只狗儿进来,那些人自然要改道。”话毕,便要立刻离开。   猫儿忙忙拉住他,将最开始的问题抛给他:“你倒是说说,先皇当年和太后、太妃见面时,手臂上到底涂成了何种颜色?”   *――*――*   辰时,慈寿宫。   猫儿跪在寝殿里,等着老太后慢悠悠吃过水晶酥,吃过糖水梨,吃过琥珀桃仁,最后以一碗见了底的燕窝粥作为整个早膳的结束。   这是一个饭量极大的老太后。   猫儿有些放了心。   能吃是福,能吃说明心眼大,不计较。   此时老太后用清茶漱过口,接过宫娥手中的巾子擦拭过嘴角,方悠悠开口:“听闻,你这丫头画的一手好妆?”   猫儿忙忙谦虚道:“一般,一般。”   太后乜斜了她一眼,转身同她的贴身女官阿娇嬷嬷咬耳朵:“是有些像青宁,长的像,说话神态也像。”   话毕,又转头看向猫儿:“哀家还听闻,你死了活,活了死,折腾过好几回?”   猫儿忙忙应下:“回太后,奴婢确然死了活,活了死,经了好几回。人人都说奴婢阴气重,奴婢不好往各主子面前凑。”   太后看着她的黑眼圈,却冷笑了一声:“你自知阴气重,自知不该往主子跟前凑,怎地数回招了皇上的眼?”   猫儿讪讪一笑:“这……奴婢还有个毛病,要禀告太后。奴婢但凡死了又活一回,就将前事忘的一干二净。奴婢此回活过来,只见过皇上一回,还是冰天雪地被罚跪……”   太后“嗯”了一声,指着猫儿转头看向阿娇嬷嬷:“瞧瞧,和青宁当年一样滑头,竟还将过错推给失忆,将她摘的一丝儿错处没有。”   阿娇嬷嬷一笑,接过话头,向猫儿道:“太后娘娘今儿寿辰,宣你来上一回妆,显的精神气足一些。你那些什么死啊活的,再莫多说,听着不吉利。”   猫儿闻言,立刻应下。   一时有宫娥们端来热水、胰子,为老太后重新净过面,猫儿方取出自己的有限妆品,又借用了老太后原本的妆品,开始着手上妆。   待凑到太后近前,她方知道为何区区一个妆容,太后娘娘竟然要宣她一个废殿宫娥来画。   太后的面色极其苍白。   并不像普通人长久不晒太阳的苍白,反而像是体有恶疾的苍白。   猫儿手一抖,但听太后淡淡道:“妆要化好,嘴巴也要严实,可明白?”   猫儿深深吸了一口气,轻轻“嗯”了一声,拿起了象牙色粉底。   寿辰妆,表面上并无何特殊之处,众人只以为将寿星画的喜庆,显得气色好,便能应付差事。   实则不然。   便拿举国地位最尊贵的太后来说,除了喜庆,还要考虑威仪,还要压制病态。   猫儿用象牙色粉底上过底妆,又着重遮掩了老太后的眼袋和黑眼圈。   老太后的眉毛长的极好,浓密、紧凑,只需将个别杂毛刮去,用眉粉淡淡扫一笔,提升气色。   眼线要细,到了眼尾,略略晕开。   腮红不能像少女般画在面中,要在双侧淡扫,加强面部轮廓。   最后取了正红色口红,掺和了老太后原本的偏紫色口脂,和匀后,均匀涂抹在嘴唇上。   待猫儿收了手,阿娇嬷嬷取了铜镜给太后瞧:“主子瞧瞧,可还满意?”   太后左右打量过,面上显出和色:“怪不得小五一力推荐你,你这丫头果然心细。”   萧定晔的推荐?   猫儿正自恍惚间,却听太后问道:“哀家问你,你究竟亲近皇帝,还是亲近五皇子?”   猫儿心下大惊,扑通跪在太后面前,胆战心惊道:“奴婢……奴婢不敢同任何主子有牵扯,奴婢……”   她立刻想起来她的便宜夫君,忙忙推出来顶缸:“奴婢此前,已同一位公公定了亲事。”   太后长长“哦”了一声,声音转的冷厉:“你最好明白你的处境。哀家能容忍你只亲近皇帝,或者只亲近皇子,可万万不能容你在两父子之间游移。哀家看在你救过皇后的份上,此回饶你不死,你要好自为之。”   猫儿立刻磕头应下,包着妆粉抖抖索索出了慈寿宫,被寒风一吹,才发觉她整个后背都已湿透。   ------题外话------   好了,三更送上,明天见。 第113章 大皇子的堵截(一更)   日头一阵有一阵无。   新一日的天气并未好上许多,只怕到了夜间就又要飘雪。   猫儿心中委屈又苍凉,一路低头疾走,等发觉前方来人时已收不住身子,一脑袋便扎进那人怀里。   来人“嗷”的叫了一嗓子,斥责道:“你脑袋是精钢铸成?”   她听见声音,立时抬头,还未说话,眼圈已红了一圈,恨恨瞪了一眼萧定晔。   此时他身后旁的皇子已三三两两而来,她不好发作,只低声道:“求殿下看在昨夜的份上,今后莫再搭理奴婢。殿下长在营里,等再回来,只怕奴婢早已被砍了脑袋。”   他揉着被撞痛的心口,抬头往慈寿宫方向瞄了一眼,悄声问道:“怎地了?祖母训你了?祖母身子可好?你瞧见了什么?”   哼!连累的人小命差点没有,还好意思来打听消息!她扭着脑袋不看他,低声道:“奴婢什么都不知,殿下今儿夜里不许来我房里……”   她将将说完这话,觉出了不对劲,只气的跺了跺脚,转身就跑开了去。   当着众人他不好再拦她,只高声调笑道:“本王不过捉弄她一回,她竟还记仇……”立刻压低声音向身旁的随喜道:“你跟去瞧瞧,大哥在后面,莫让她……”   随喜立刻配合着一拍额头,赔笑道:“走之前奴才还记得要带寿礼,一耽搁竟忘了。殿下莫急,奴才这就回去取。”退后两步,向众皇子躬一躬身子,立刻循着胡猫儿去了。   今日太后寿辰,虽还是晨起,宫道上已极为热闹,后妃、官眷们三三两两,携手往慈寿宫而去。   猫儿一路避去宫墙边上,避免冲撞了贵人,慢慢到了偏僻处,心中将萧定晔咒骂了千百次。   她想到昨儿在坑道里拿了萧定晔的那些个玉器,自是打消了要还给他的念头。只等着日后有机会出宫,拿去当铺里换成银子,好好的挥霍一番,才不枉她受的那些误解和牵连。   她心中正想的美滋滋,前方宫道上忽的跳出一个人来。   那人穿戴华贵,体型却肥硕矮胖,全然未曾继承当今皇帝的好基因。   大皇子双臂一张,拦住了猫儿去路,笑眯眯道:“胡姑娘一大早就出来赏雪,兴致极好啊。”   猫儿立时停了脚步,往四处一打量,不禁心中叫苦。   她的身畔两边全是宫墙,身后拐弯处却有一片竹林。   左右宫墙拦住了她,竹林更不适合躲藏。   她一咬唇,稳住了身形,行了个半礼,装出略略讶然的模样道:“殿下还在此处?奴婢方才在慈寿宫为太后娘娘梳妆时,太后还问过殿下好几回。”   “哦?”大皇子往前逼近了两步,眼神在她周身极快的梭巡一回,面上笑意更甚,顺着她的话头,心不在焉道:“太后问本王何事?可是问你,中不中意本王?”   猫儿未想到他一句话就绕到她的身上,立刻再往后退了几步,面上还维持着恭敬,话中已隐含了微微警告:   “殿下快去慈寿宫,若太后等不及寻人来找。此处寂静,奴婢若受惊喊出来,如若侍卫们将奴婢当成了刺客,唯恐要连累殿下。”   大皇子嘿嘿一笑,手指点着猫儿道:“有意思,本王就喜欢你这样有脾气的。”   他左右一打量,见四处无人,立刻一撸衣袖,对着猫儿直直扑过去。   猫儿就地一滚,躲开他的攻势,掉头就跑。   大皇子哈哈一笑:“追逐游戏,本王喜欢!”   *――*――*   慈寿宫,还未到开宴时,装扮雅致高贵的正殿里,妃嫔、官眷正陪着雍容华贵的太后逗趣。   太后爽朗笑声不时传到院里,引得装作赏花的拘谨少女们渐渐放松了心神,目光渐渐往独坐亭台的萧定晔方向望去。   旁的皇子瞧见,不由相互笑道:“皇祖母的寿诞每年都过的简单,今年这般大张旗鼓,谁不知是专门为了小五的亲事。他倒是会拿乔,独自坐去了亭下吹风。”   萧定晔的手中下意识的拈着一朵花在手,目光穿过众人,偶尔落在院门前,直到瞧见随喜的身影出现,方缓缓收回目光。   随喜如常躬着身子穿过人群,行到萧定晔身畔,方露出些许不安,低声禀告道:“没寻到大殿下,也没寻到胡猫儿。”   萧定晔目光一瞬间锐利,如刀箭一般钉在了随喜面上:“什么叫没寻见?”   随喜极少看到自家主子在人前露出这般情态,心知他已动了怒,忙忙道:“今儿人多,胡猫儿未从常走的宫道回废殿……”   “啪”的一声,巴掌响声如惊雷一般,令院里诸人皆停了嘴,纷纷偏头往亭子处瞧去。   随喜捧着脸扑通一声跪在萧定晔身前,战战兢兢道:“奴才……奴才……”   萧定晔咬牙切齿道:“还杵在此处作甚?不想法子弥补,等着本王赏你?”   随喜如逢大赦,一咕噜爬起来,哆哆嗦嗦而去。   萧定晔坐了片刻,肃着脸起身,先行去四皇子身侧,悄声道:“四哥,我为祖母准备的寿礼出了岔子,回宫瞧瞧去。若祖母问起来,多多替我遮掩着些。”   四皇子闻言,忙忙挥手:“快去,离开宴还早,来得及。”   见萧定晔转身便要走,又拉他回身,交代道:“回来若瞧见大哥,让他快快过来。他是大孙,怎能落于人后?父皇得知又要发作他。”   *――*――*   宫道偏僻,此处平日就只有个别内侍、宫娥借道经过,今日众下人被调去忙太后寿辰,过路之人更是少之又少。   这般光景下,一个人若是被堵了嘴巴、扒了衣裳、五花大绑,绝对是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   猫儿将大皇子身上的绳子再紧了紧,忽的顿了顿,转头叮嘱五福:“出去瞧瞧,莫不是招来了侍卫?”   五福便伸手安抚着他身畔的大黑狗:“大黑,看好他,莫出声,阿哥去去就来。”   那威武的大黑狗方才追着人咬时还鬣毛倒数,呲牙咧嘴,威风的仿佛天狗下凡。此时受了五福的爱抚,倒立刻回归成小奶狗一般,转头依恋的看着五福,口中“唧唧”几声,显得分外不安。 第114章 黑狗发威(二更)   今儿一早,猫儿向五福提出要养一只狗儿的想法时,五福立刻想起了他在掖庭膳房当值时的旧友,大黑。   此时正正是要大黑讨好猫儿、好过了姑姑的法眼、将它留在废殿的关键时刻。   五福生怕大黑这番怂弱的模样败了好感,立刻做出一副要同它长谈的架势:“怎地不听话了呢?阿哥此前偷喂你的那些肉,都白喂了啊?姑姑才是主事人,她说留下你,你才能来废殿。”   大黑听过,也不知是否真的听明白,立刻转过头,吐着舌头望着猫儿。   猫儿瞧着这兄弟俩一时有说不完的话,只得拉了脸:“你再同它说下去,一会就有人来吃狗肉锅子。”   大黑“唧”的怯怯一声叫。   五福忙忙将它搂在怀中,安抚道:“不怕不怕,姑姑吓你的。”等大黑不叫了,方最后一次叮嘱它莫乱动,蹑手蹑脚离开,去打探周遭动静去了。   五福一离开,“啪”的一声,一个大耳刮子便甩到了大皇子的胖脸上。   大皇子面上几个怔忪,口中虽被塞了罗袜,面上却显出一股诡异神色,继而“哦~~”的哼哼出声。   怎么意思?这是被打爽了?   猫儿立刻左右开弓,再狠狠抽了几巴掌上去:“敢调戏你姑奶奶?你不知道老娘背景?”   大皇子的脑袋如簸箕中的珍珠粒,一时左右晃荡的停不下来。   他口中的罗袜被晃荡的渐渐松脱,未过多久便从口中滑出,方急急出声:“好人,莫打我脸,我还要去参加寿宴。打我身上,打我后背,都由你。”   贱哪!猫儿恶心的险些吐出来,转头对着蹲在她身侧的大黑道:“他就怕你,你上!”指一指大皇子。   大黑闻言,转头看看五福还未回来,再看看猫儿,略略领会了猫儿的意思。   它转过身子扭动身躯,大尾巴立刻甩动,仿似铁棍一般打在五皇子身上,直直打的他呼痛出声,告饶道:“人成,狗不成。停下,停下……”   猫儿并不理会,等大黑表演结束,她方抚一抚它脑袋:“能干,姑姑看上了你,自此你是姑姑的狗!”   大黑便想对着猫儿摇尾巴。   猫儿一笑,又摸了摸它脑袋:“力气留下,等会煮人肉锅子时,还要靠你的牙口拆骨。”   大皇子闻言,面上有些怔忪:“你……你真的是妖怪?你要吃人肉?”   猫儿上前将他的肥头大耳打量一番,揪着他左耳:“这片好,先从此处开始。”   话毕,就要下令让大黑上牙口。   大皇子终于有了惧意,正要张大嘴呼救,猫儿已脱去绣鞋,一鞋底抽到他嘴上:“还舒服吗?”   他的嘴唇带下巴立刻麻木肿胀,再无半分享受之意。   鞋底子还在继续。   每抽打一回,猫儿便问一个问题,且用不着他回答。   “昨日跑去废殿追逐宫女儿,你瞎了狗眼?”   “啪!”   “昨日在御书房调戏姑奶奶,你瞎了狗眼?”   “啪!”   “今儿敢跟踪姑奶奶,毁姑奶奶清白,你瞎了狗眼?”   “啪!”   ……   大皇子一开始觉着他狗眼没瞎。   等到最后,嘴唇的肿胀蔓延到面,脸颊的肿胀挤得双眼都睁不开时,他觉着,他的狗眼仿佛真的有点瞎。   猫儿打的有点累,重新穿上了绣鞋,转头嘱咐大黑:“废殿在何处,知道吗?算了,不拘去哪里,叼一把砍骨刀来,咱们分肉拆骨。”   大黑这回却听不懂,只迷茫的看着她。   她只好拍一拍它狗头:“将人看好,他动一回,你莫惜力,直直往他要害处咬,让他和五福当好姐妹。”   她重新将罗袜塞进大皇子口中,起身往外而去,心里思忖着,得找个一劳永逸的法子,绝了这厮的龌龊心思。否则莫说她,废殿和浣衣局还有旁的美娇娘,总不能天天提心吊胆。   她踩着积雪前行,将将从旮旯里绕出去,便瞧见一位青年长身祁立,头戴玉冠,一件十分珍稀的黑狐披风搭在他肩上,映衬的他的眼眸深不可测,全然没有钻了一夜地道的憔悴之色。   五福便躲在这位青年的披风下,向猫儿讪讪一笑,喃喃道:“我……我瞧着黑毛亲切……”   猫儿恨恨瞪了他一眼,抬眼看着萧定晔:“知道你要以势压人。去吧,你那色胚大哥在后面绑着。”说话时,她的手紧紧压着她衣领,以防那价值千金的坠子被他收回。   他见她衣裳发髻虽有些不整,眼眸却璀璨如星子,心知她占了上风,不由略略松了口气。   他先不谈此事,只牵着她手臂,将她拉到背风处,沉声问道:“祖母如何?”   她只怔了一怔,便想起太后上妆前的苍白脸色,同时也想起了太后的警告:“妆要化好,嘴巴也要严实,可明白?”   她立刻摇摇头:“不能说,说了我脑袋不保。”   他立刻有所意会,只低声道:“慈寿宫可能有细作,我放心不下祖母。未来几个月我都要忙地下坑道之事,顾不上祖母和母后。你聪慧,日日往慈寿宫和极华宫里去,多多留心着点,可好?”   他眸中神色认真,没有半分调笑之意。   她立刻慌了神,急急道:“你……我不信你手里没有旁人……我都是中了毒的人……”   他早已料到她要拒绝,嘴角一勾,立刻向她伸手:“夜里坑道里放在你那处的,价值千金的宝贝,都还我。”   她从善如流,立刻取下颈子上的坠子,丢进他掌中,急急退开他两步远。   他吃惊瞧她:“你竟然有不爱银子的时候?”   她不理会他,急急再走开几步,想起五福还扣在他手里,立刻回身拽了五福就要走。   他不追她,只适时道:“若祖母和母后日日宣你,难道你能抗命?”   她匆匆逃开的步子一顿,低头问五福:“你在宫里时间久,你说说,上头要宣姑姑去砍头,姑姑如何躲过?”   五福极为天真的一笑:“不怕的不怕的,姑姑能起死回生的。”   哎……猫儿长长叹了口气,指使五福先去寻大黑,方原地调转了身子,看向两丈外的萧定晔:“我只每日去为两位娘娘上妆,宫斗的事一概不参与。”   他面上缓缓浮上微笑:“成。”   她向他一伸手。   他凌空将坠子抛给她。   她提了最后一个要求:“你将你大哥吓个魂飞魄散,让他日后听到我的名字就发抖。”   他叹了口气,道:“成。” 第115章 人肉嘎巴脆(末更)   午时将至,寒风渐歇,天上现出一轮白茫茫的浅浅日头,打在满园积雪上,照的人睁不开眼。   一处背人的旮旯边上,在一旁等待的五福和黑狗已有些瞌睡。   五福打了个哈欠,紧紧挨在黑狗身侧,咕囔道:“人肉有何好吃?听闻是酸的……”   几丈之外,正在吃“人肉”的胡猫儿满嘴鲜血,手里还啃着一只“人腿”,连肉带骨,已经咬了大半个。   一旁的花脸汉子提着另外一条“人腿”,刻意夹细了嗓子,问向胡猫儿:“大仙莫着急,慢慢来。”   猫儿将口中一口肉咽下去,吐出一口血沫,含糊不清道:“吃完这个小的,还得吃这个胖的。若吃的慢,到明儿都吃不完。肉不能隔夜,这点子常识你都不懂?”   画花了脸的萧定晔眼风瞧见他大哥抖的如筛糠一般,心中的同情不免又加深了几分。   在几人还都是小屁孩时,他这位兄长也曾带着他偷溜出宫去,往茶楼、酒楼、青楼里开过眼见,为他的名声添砖加瓦,曾是一起挨板子的难兄难弟。   此时猫儿嚼了两口肉,转头四顾,拿起地上的一碗“血”喝了两口,唾弃道:“莫看这小太监年龄小,这吃了的盐可不少,忒咸!”   她顺手一把掌拍在大皇子面上,喷着血气问他:“你的肉咸不咸?”   大皇子慌了神,先想的是讨好她,忙忙道:“本王平日山珍海味滋养的好,营养均衡……”说了一半忽然觉着逻辑不对,立刻摇头:“咸的很,难入口,腥臭无比。”   猫儿面上便有些为难,转头去看着花脸萧定晔:“这般难入口?怎办?”   萧定晔不由劝道:“要么便放了他,重新物色肉身?”   她立刻摇头:“不成不成,冬日里正是养膘的好时节,你看他圆溜溜胖乎乎的,长的多喜人。咬下去一定一包油。”   大皇子抖的越来越慌,见她低头吃的香甜,不由壮着胆子要高喊。   只将将喊出一嗓子,猫儿立马一巴掌甩过去,恶狠狠道:“再出声,姑奶奶先吃你。”   她一把甩掉手上的“腿”,揪着他耳朵瞅了半天,转头同萧定晔道:“当皇子的果然不一般,干干净净,没有耳垢。”   萧定晔心中终于吁了口气,知道到了收尾的时候。   猫儿转身四顾,走开了几步。   等再回来时,手上不知捏了个什么东西。   她提溜着大皇子耳朵,同他笑嘻嘻道:“好了,轮到你了,我们开始吧。”拿着手里的冰碴往他耳根子一划拉。   大皇子只觉耳边一凉,心里也跟着凉了半截。再瞧见猫儿手上抓了只血淋淋的耳朵,他连喊都未来得及喊,身子一歪,立时晕了过去……   旮旯墙根处,萧定晔打了个唿哨。   不知从何处钻出个白衣暗卫,也不用自家主子吩咐,弯腰扛起昏死过去的大皇子,略略有些吃力的消失在茫茫雪地里。   萧定晔低声叮嘱猫儿:“去慈寿宫时,多留心,看有谁不对劲,就暗中向随喜报信。”   猫儿抹了抹下巴上的番茄汁,虽然满心的不情愿,却碍于他的权势不能拒绝,只垂首道:“你莫忘了你阿爹!我若日日去太后和皇后处,三天两头能就碰上你阿爹。到时候真进了后宫,可不能怪我。”   他看着她满身鲜血的模样,微微勾了唇:“你不是倒向了父皇?蛮好,虚虚实实。祖母和母后都是防着你进后宫之人,有她们在,你不会得逞。”   猫儿便叹了口气,觉着自己哪怕是个猴,哪怕进阶到了齐天大圣那个段位,上头还会有个如来佛祖压制他。她觉着她得当王母娘娘,说不定才能降维打压萧定晔。   她郁郁道:“奴婢原本只想在废殿自生自灭,不掺和世间事。如今陛下三天两头将我往这些事情上扯,躲都躲不开。我生怕总有一天,我为了自保要进后宫,当了你小娘,才能摆脱这些事。”   他立刻一滞。他说不出“这是最后一件事”的话,这反而是个开始,今后他要让她参与的事情会越来越多。   他听着她“奴婢奴婢”的自称,明白她微微含了祈求之意。   他不知怎地心里一软,却当即掐了自己一把。   她是个棋子。他在心里默念。   无论她被三哥利用、被父皇利用、还是被他利用,她都摆脱不了当棋子的命运。   他深吸一口气,只淡淡道:“在宫里,任何一个人活下去都不易。你先将此事办好吧。井里的事不要操心,要当做不知道。”   他知道她聪慧,爱银子又惜命,要注意什么他用不着向她叮嘱,她就能办的如他意。   他一挥手,低声道:“去吧。”   她低头郁郁行了出去,到了前面,喊了一声“五福”,一身鲜血的模样未吓到五福,先将黑狗惊的上下几跳。五福慰藉了许久,两人一狗方往废殿方向去了。   猫儿这一趟外出,于名声上,可算收获颇丰。   以前人人皆知胡猫儿是猫妖,喜欢同太监对食,喜欢吃人,尤其喜欢啃人耳朵。   然而她究竟是个怎样的妖精,究竟有多喜欢吃人,世人全然不知。   她这般大摇大摆的回了废殿,离掖庭越近,宫道上忙碌的太监、宫女儿越多,瞧见她光辉形象的人也就越多。   可她满身鲜血的模样并不能满足吃瓜群众的好奇心。   有胆大者,隔得远远方对着猫儿喊了一声:“姑姑去了何处?遇到了何事?”   猫儿还未说话,五福当即兴高采烈的回道:“姑姑吃了个人!不酸也不咸!”   那人立刻一抖,继而接到了猫儿瞟过去的目光。   只有目光还不够,猫儿还配合的舔了舔唇角血痕,双眼精光四射。   那人吓得屁滚尿流,唯恐入了猫儿法眼,只抖着身子恭维道:“吃的好,吃的好……”哭爹喊娘的去了。   大黑的到来缓解了猫儿的些许担忧。   她将它暂且安置在井口附近。   这只狗初来乍到求表现,非常尽忠职守。猫儿回到废殿补眠过程中,不过将将睡了两个多时辰,便被它吵醒过三四回。   最后一回她在梦里正接受她老娘的赞扬。   她老娘作为严肃的教导主任,自小到大都对她实行打击教育,极少给她正面的肯定。   此回梦里,她老娘正对她假装吃人肉这一段鲜见的给了个赞。   她正被赞的得意洋洋,外间院里的大黑先是一阵威风犬吠,继而转成了“唧唧”告饶。   紧接着传来一个女子的昂扬自夸:“砖头专治恶犬,本姑娘可是兵部尚书之女,怎能被你吓着!”   ------题外话------   今天就三更啦。码字是个体力活。   明天再见。 第116章 亲事(一更)   李巾眉一身华服,装扮的十分娇俏可人。   她并不嫌弃配殿简陋,纡尊降贵的钻上猫儿的热炕,苦口婆心的向猫儿讲着外间的买卖行情:   “铺子掌柜日日寻人来催我,口红和粉底她都要。我估摸着你动作慢,忍到今日,趁着为太后献寿才进宫。你快些吧,莫同银子作对。”   猫儿原本睡的迷迷糊糊,闻言一咕噜爬起来,揉了揉眼屎,道了声“你等着”,溜下炕,趿拉了鞋子便去了正殿。   口红和粉底早已装盒准备好,四十只口红、二十盒粉底,够卖一阵子。   只双色眼影还未装盒,要等几日。   猫儿捧着盒子去配殿,将妆品交给李巾眉时,李巾眉向猫儿提出个建议:“你这东西啥啥都好,只有一个缺点,包装简陋。”   她从自己的袖袋中取出一个空的陶瓷胭脂罐交给猫儿瞧:“大晏山水图,名家牡丹图……瞧瞧旁的铺子在包装上花的心思。”   色彩斑斓的胭脂罐和原色木纹的口红管子摆在一处,高下立现。   猫儿显了难色:“要往妆品盒子上雕刻花样、上色,又是一笔支出。”   李巾眉立刻摇头:“这包装好了,我们一支口红能卖八两。”   猫儿立时睁大了眼珠子:“果真?”   李巾眉:“果的真真,童叟无欺。”   猫儿立刻取了笔和纸,思考起口红管子上的花样来。   李巾眉在等待的间隙,自说自话,聊起了今儿的寿宴见闻,又由这见闻聊到了自家的姻缘事上。   “翻了年本姑娘就十六,我阿娘为了我的亲事,急的嘴里长疮。可现下,上门求亲的人家,我阿爹不满意。我阿娘瞧上的人家,别人又没来求亲。”   猫儿“嗯”了一声,在纸上画下了一只叼着骨头的猫,方接话道:   “你今儿入宫,你没瞧见萧老五?这回我可没破坏你和他,你快抓紧机会将他扑倒,届时你同他夫妻一体……”   到那时,希望他看在他正妃同她一起赚银子的份上,少给她出些难题。   李巾眉闻言,却摇摇头,叹息道:“几个月前,他还常来逗我一逗,我的一颗心也被逗的七上八下。可今儿在寿宴上瞧见他,却没有同他搭话的心思……”   她向猫儿问道:“你说,这是什么缘故?”   猫儿将纸上的猫再改的妖娆一些,转头问道:“可是因着萧定晔的破名声?”   李巾眉摇摇头:“我阿爹说,男人在外都这个样,只要有成才的潜质,就是好女婿。”   猫儿扑哧一笑,揶揄道:“你阿爹统领兵部这么多年,在看人的眼光上还修炼的不够。哪里能看出来萧定晔是个能成才的?”   她忽的想起这些日子,他暗中打听向她下毒之人的身份,又往那地下坑道里探了一圈……所做之事,竟同昔日里“废物皇子”的名声有些不符啊。   李巾眉此时摇头道:“我阿爹说,五殿下过去荒唐,近些日子在大营里,竟然显露出了制兵器的天赋,又同底下兵卒打成一片。日后虽说不能继承大统,可当个合格王爷还是绰绰有余。”   猫儿闻言,立刻撺掇道:“如此听来竟有些浪子回头的迹象,那你还纠结什么?听闻今儿太后办大寿,就是想趁机为他瞧亲事。你若再不下手,黄花菜就得凉。”   李巾眉久久再未搭话。   猫儿将纸上的猫再打量几眼,方递过去给李巾眉瞧:“刻在妆品盒子上,如何?”   李巾眉没有瞧纸上画,只喃喃道:“你说,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样子?”   她追问猫儿:“你平日想念吴公公吗?天冷时担忧他着凉吗?有好吃的想着给留给他吗?”   猫儿立时被恶心的呕了一口酸水。   李巾眉教育着猫儿:“你听到吴公公的消息,不该做恶心状膈应人。他是你夫君,你得关心他,爱护他。有旁人欺负他,你得第一时间冲过去,将他的仇家吃掉,才不枉你当了一回猫妖!”   猫儿见她一提到姻缘,竟然神思恍惚,不由好心探问:“你最近见过哪些男子?”   李巾眉开始掰手指:“我阿爹,我大哥……”   猫儿一摆手:“自家的人不算,说外人。”   李巾眉又陷入到了回忆中,半晌方道:“前儿是王姐姐两个月的忌日,我去她坟前烧纸,瞧见她坟边上搭了个草棚,乔大哥竟然住在里面为她守丧……”   猫儿听得迷糊,问道:“谁?王姑娘是谁?乔公子又是谁?”   李巾眉恨铁不成钢的看着猫儿:“瞧着你机灵,竟然不是个做买卖的好手。王姑娘,户部尚书王家的嫡女,被三皇子毁了清白上吊自缢的姑娘,你还为她念过经,择过投生路!”   哦……猫儿想起来,续道:“那乔公子便是与她有婚约的青年?”   李巾眉点点头,满面怅然道:“是吏部侍郎之子。此前我只在话本子里听闻,有男儿会痴情至此。谁知,竟然瞧见了活人。”   她转头看着猫儿,满眼的期待之色:“你说,五殿下会像乔大哥这般痴情吗?我阿娘一力瞧上五殿下,今儿皇后娘娘也流露出两家结亲之意。可我这心里总觉着少了些什么……”   猫儿安慰她:“乔公子虽然是个痴情的,也未同王姑娘成亲。可他既然一意要守丧,一守就是一年半载,你可等得?不如就萧老五吧,于我们买卖有益。”   李巾眉却从她这话中听出来旁的含义,一瞬间满脸通红,出溜从炕上跳下去,慌乱无措道:   “你莫乱说……你……你什么猫妖,只适合吃人,旁的一点都不准……”抱着口红和粉底盒子,着急慌忙的窜了出去。   外间大黑狗一阵咣咣,目送李巾眉而去。   猫儿将李巾眉对包装盒的提议十分重视,她画画擦擦,修改过好几遍,才将准备雕刻在盒子上的图样交给五福,叮嘱道:“雕花难度大,你若雕刻不来,便去寻旁的木匠。招徕帮工,首先要顾着人品。”   五福应下,忙忙去寻另外两个现成的帮工商议去了。   一转眼,便到了夜里。   猫儿竖起耳朵,留心院中的动静。   到了半夜,井里开始有些许动静。   大黑一察觉出异样,便窜过去,死死趴在井边狂吠不止,那语态中有威胁,有警告,还有得意。   猫儿觉着,萧定晔出的馊主意终于有用了一回。   大黑不但帮她制服了大皇子,还骂退了从井里借道的反动派。   她对大黑十分满意。   这个满意持续到第二日一早,她瞧着大黑甩着尾巴欢腾的吃尽了预备的一整日的狗粮,废殿余粮的口袋立刻下去了半截。   她再瞧瞧所剩不多的蜂蜡、生油和糯米粉,又想起第二日要为太后和皇后上妆,终于痛下决心,要抽空去她夫君面前混个脸熟。   ------题外话------   今天更四章吧。 第117章 情深意切(二更)   吴公公这一两日,过的略略安稳。   虽说他现在无金银傍身,然而同他定了亲的、入了皇帝青眼的废殿宫女儿胡猫儿,也并未来纠缠他。   他是个在宫里经历了大风大浪的人,修炼了相当强的抗打击能力,以及欣欣向荣的乐观精神。   他想着,只要胡猫儿忘了他,不给他拖后腿,凭着他在宫里几十年的经营,他好好的侍候主子不出错,就还有重回巅峰的一天。   胡猫儿死而复活的第一日,她没来找他。   胡猫儿死而复活的第二日,只有五福前来撕扯了半晌,无功而返。   胡猫儿死而复活的第三日、第四日,依然没有来找他。   他觉得抽空去毁一回亲事,有门。   他特特选了第五日,一大早便起身,穿了才洗过的一身太监服,还往脸上擦了粉。   案几上的小铜镜里,他皮肉松弛、有些恶心,十分适合退婚。   他觉着很满意,志满踌躇的踱着方步,前去拉开了房门。   门口站着一个人。   他的心魔。   心魔看着他,面上显出几分娇媚之色,柔柔唤了声:“夫君……”   “君”的尾音拉的极长,拉出了十分的缠绵悱恻,仿佛他今儿要退亲,竟然是个狼心狗肺的打算。   他定定看着胡猫儿,心里忽然一酸,流下了两行老泪。   他是在宫里经过了大风大浪的人,他什么事情没有见过,没有听过?很多事情看着相互独立,实则有千丝万缕的因果关系。   他痛彻心扉历数这两日的遭遇:   “半夜出门,无缘无故摔昏、进了一回井里。”   “半夜出门,无缘无故扭了脖子,再一抬头,没了半边头发。”   “半夜出门,瞧见守夜的小太监被人绑成了螃蟹,地上还有一段绳,不知是否为咱家准备。”   “半夜出门……”   猫儿听了半晌,放了万分的耐心帮着他分析:“我听来听去,事情都出在‘半夜出门’四个字上。好好的冬夜,公公为何总要半夜出门,不老老实实在被窝里呆着?”   吴公公一滞。   他当然不能说,他这几日半夜出门,除了临时起夜,就是要偷偷烧香拜佛,求求佛祖将胡猫儿和她阿哥收走,莫再祸害人间。   他原本是想说,他的遭遇,全都是因为皇帝发了火,想不声不响置他于死地。   此时却被她带歪了话题。   他避开她求知若渴的目光,只拉着脸道:“你今儿寻咱家作甚?我告诉你,今儿便是你不来寻我,我也要去寻你。”   猫儿立刻笑容满面,拍马道:“你我果然夫妻同心,那我们就走吧。”一把将手上的梳妆盒交到他怀中,挽着他臂弯就要喜滋滋离去。   他只觉着脑袋发晕,撅着腚死死拉住门栓,抬头看着猫儿:“胡猫儿,为什么要同你走,同你走去哪里?”   他一把甩脱她手,高高举起梳妆盒,咬牙切齿道:“咱家今日就让你明白,什么叫‘退亲’!”作势就要摔碎妆盒。   猫儿连眼皮都未眨,笑眯眯瞧着那妆盒被重重甩在地上,四分五裂。里间的口红、粉底、干花细末撒的到处都是。   她蹲去妆盒边上,啧啧摇头,叹道:“公公已这般年纪,怎地火气还这般大。你知不知道,我今日可是要带这些妆品去向太后与皇后上妆。你瞧瞧……”   她叹息的咂摸着嘴:“被你搅和了,这下要被治罪了……”   她忽的一转话题:“公公现下的掖庭膳房管事是何品阶来着?”   吴公公倏地坐地,嚎啕大哭。   他的心酸没有人能理解。   有旁的太监经过,虽然同情他竟然和吃人肉、爱对食的胡猫儿结了亲,可怎能这般被媳妇儿逼的不顾身份嚎啕大哭。   几个太监昨日才见过猫儿吃人吃的满身鲜血的模样,此时不敢近前,只站在几丈外,苦口婆心安慰吴公公:“多好的亲事啊,吴公公纵然是喜极而泣,也该顾念着些胡姑姑的面子。不知情的人,还以为你是后悔。”   吴公公听闻,更是气的蹬脚:“就是后悔,肠子都悔青,活了半百竟有这般大劫……”   猫儿挥手让看热闹的人散开,方同他道:“莫哭了,先想一想如何保住掖庭膳房管事的位子,再被贬下去,就真真要去刷恭桶啦!”   吴公公抹了眼泪,抽抽搭搭道:“如何弥补?”   猫儿终于说到了正题上:“昨儿太后宣我去上妆,问到了我的亲事……”   她耸耸肩:“我知道你想退亲,我也想退亲。可是,昨儿太后问起来,我才知道,你我的亲事,竟然上面的主子都知道啦。太后她老人家还无比亲切的下令,让我今儿带你过去认个脸熟。”   她无奈的一摊手:“主子们都知道啦,这亲事,你说咋退?退不了啦!”   她转头大喊一声“五福”,最端头的瓦房先冒出一只黑狗头,继而是五福的小脑袋瓜。   五福手中捧着另外一只妆盒,同大黑两个一蹦一跳的过去,将妆盒往吴公公怀里一塞,十分亲热的唤了声:“姑父!”   *――*――*   慈寿宫里,猫儿为太后上过妆,毕恭毕敬道:“奴婢的夫君,便是管着掖庭膳房的吴公公,听闻娘娘昨日曾过问过奴婢的亲事,今儿专程陪同奴婢而来,要向娘娘请安。”   太后从铜镜中移开目光,看向阿娇嬷嬷。   阿娇嬷嬷微微一笑,并不多言。   太后也跟着一笑。   这丫头果然极滑头,昨儿不过敲打她两句,让她莫在皇子和皇上之间牵连不清,今儿竟就带了太监来表明态度。   太后缓缓坐去躺椅上,道:“先不急,等晔儿来了再一起看看也不迟。”   过了不多时,萧定晔大步进了慈寿宫,人未进殿,声音先至:“祖母可起了身?孙儿现下就要回营呢。再慢一步,父皇的板子就要打上来。”   帘子一掀,萧定晔一身兵卒冬袍急匆匆进来。   太后心疼孙儿,纵然见他满脸着急,却也多多叮嘱了许多:“……去营里多立功,少和上官作对。等风声不紧了,祖母就命你父皇将你宣回宫,再也不去受那个罪……”   末了,方有意无意的指一指猫儿:“你荐来上妆的丫头,前几日定了亲事,今儿带着她夫君前来问安,你也跟着瞧一瞧罢。”   萧定晔此时才将目光转到猫儿身上,也只那么一瞬,便大手一挥:“快快,喊人进来,莫耽搁功夫。”   一旁静立的宫娥忙忙传话。未几,吴公公垂手榻肩,做足了十足十的温顺奴才相,进了大殿,向各主子问过安。   太后的目光久久的停在萧定晔面上。   却不防他扑哧一笑,点着猫儿道:“极相称,极相称。”   他从袖袋里没搜出东西,转身从太后发髻上取下一根簪子丢去猫儿怀里,一叠声的道:“百年好合,早生贵子。”起身连串爆笑着去了。   太后终于放了心。 第118章 通通不熟(三更)   废殿里的猫妖配了阴婚这件事,原本不算小事。   然而在猫妖身死、猫妖复活、猫妖吃人等层出不穷的热闹的遮掩下,配阴婚的事反而水花极小,只有掖庭的下等内侍与宫娥知道。   经了今儿她同吴公公两人前后往太后、皇后处问过安,如此一张扬,阖宫皆知,猫儿不但定了亲、夫君还是位太监。   “美人与野兽”的组合,令人扼腕。   猫儿为了应付宫里主子,将她的亲事对外张扬的时候,显然忽略了泰王那一头。   等她好不容易同吴公公各回各家,她进了废殿,将将饮过半杯茶,贵妃的人便上门找上了她。   贵妃先就着妆粉这一话题同猫儿套近乎,套的极艰难。   对话如下展开。   贵妃:“听说胡姑娘制了一种妆品叫口红?”   猫儿:“娘娘千万莫听信传言,那不敢沾染贵人的唇。是掖庭宫娥们手头拮据又爱美,奴婢取了鸡血造的口脂,腥臭无比……”   贵妃:“听说胡姑娘还造了一种妆粉叫粉底?”   猫儿:“娘娘千万莫听信传言。那里面掺的不是珍珠粉,是铅粉。用多了就烂脸……”   猫儿为了不做成这买卖,竟使得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法子。   贵妃一时半会套不到近乎,只得改了策略,从侧面提醒道:   “此前听闻皇上对姑娘有所动情,怎地姑娘这般大意,竟然未等到皇上接你入后宫,就先行定了亲事?这岂不是毁了大好前程?”   猫儿只以为贵妃是有忧患意识,想知道如若她进后宫承宠,会不会威胁到高阶妃嫔的位子。她忙忙将自己摘出来:“皇上对奴婢的情意并非为真……”   贵妃并未因她的这句话而有放松之色,反而更加紧蹙了眉头。   猫儿心中咯噔一声,仔细瞧着贵妃神色,缓缓转了话头:   “其实奴婢同吴公公是配的阴婚,今儿带他去向太后和皇后请安,就是想让主子们知道,奴婢死后有了去处。   免得娘娘们不知内情,又热心为奴婢张罗另一门阴婚。等日后奴婢下了阴间,反而要忙着处理情事,半点不能清闲。”   随着她的这番措辞,贵妃的眉头慢慢舒展开,又确认了一回:“如此说来,姑娘的亲事并非真的亲事,却是我等诸人想岔了?”   *――*――*   天气难得有了要放晴的模样。   宫墙瓦檐上,雪水滴答个不停,让人陡生了春日将至的错觉。   猫儿回到废殿,第一时间拉着明珠这位路子广的少女,询问了一回贵妃的历史。   “贵妃是淑妃之间可有亲缘?”   “没听说过。”   “贵妃可是淑妃的好友?”   “来往甚少。”   “贵妃可被淑妃拿了什么把柄?”   明珠终于听出些什么,转头往窗外先瞧了瞧,掩紧门窗问道:“姑姑为何有此一问?”   她往久远的回忆里翻腾了一圈,记起个隐隐约约的往事:“姑姑的主子――前贵妃死后,该提拔哪位妃嫔补上贵妃之位,淑妃和皇后曾因此僵持不下。后来现贵妃上任,皇后娘娘接着病了一场……”   猫儿听闻,眉头一蹙:“听起来,在新贵妃之位的相争上,淑妃一脉略胜一筹?”   看来,贵妃是淑妃一头的人。   淑妃是泰王生母。   泰王一力要猫儿进后宫,肯定是关心她的清白的。   淑妃和泰王一条心,却从未宣召过她。便连打着上妆或者询问妆品的幌子都未有过。   而贵妃却三天两头跳出来,因她要进后宫而喜,因她不进后宫而忧……   她向明珠追问道:“你可与这两宫的人相熟?”   明珠忖着猫儿话中意,忙忙摇头:“不熟,一点都不熟。男的、女的、不男不女的,通通不熟。”   猫儿便放了心,叮嘱道:“去向春杏、白才人也通知到,我们废殿的人,不能起了攀高高枝的念头,要安安心心当人下人!”   *――*――*   废殿多了一只狗,猫儿体内的毒药暂且未发作,还没有新的指令指导她如何爬上龙床,她终于得以喘一口气,先将双色眼影定好色。   双色眼影,一色是褐色,一处是桃花粉。   褐色不能太浅,也不能太深。得和桃花色的色号将将相对,如此才匹配。   且这回做好,还得给下回留底,避免不同批次之间差异过大。   猫儿定好色号,先在白才人脸上做了个造型。   象牙白粉底打底,将整个眼窝覆盖到。   沾取粉色眼影,按压在上眼睑前二分之一处。   接着沾取褐色眼影,轻轻涂抹在上眼睑后二分之一处。   随后在下眼睑点画粉色眼影并晕染开,最后再用棕色眼影细细的画上一根眼线。   画了眼影,眉毛、腮红、唇色都要做相应的改变,以此确保妆容统一。   白才人喜滋滋在铜镜中欣赏过自己的绝世容颜,精准的向猫儿提出了最大的问题:“这眼皮上的妆粉好看是好看,可谁有你那般手艺?且总是用手指上妆,哪家小姐会不嫌弃?”   猫儿叹了口气。   与现代妆品相匹配的上妆手法和工具,确然是限制现代妆品快速推广的一大阻碍。   传授上妆的法子倒是不难。随同眼影盒,夹带上妆说明书,图文配合浅显易懂,就能先解决问题。余下的不过是多多练习、熟能生巧而已。   可上妆的笔刷……她决定去寻一回柳太医。   正值午时,太医院里一片饭香。   各宫娘娘们暂且安康,值守的太医们都在静静享用午膳。   猫儿要去堵柳太医,去的很是时候。   柳太医正正用完饭,用清茶漱过口,在静看一本书册。   猫儿进了太医院值房的时候,很是引起一阵骚动。   此回她面上没有画鬼妆,太医们依然一副大白日见了鬼的模样。   猫儿心里门清,立刻挤出一个亲和笑容,解释道:“我已用过午膳,今儿不吃人。”   这解释并不具有说服力。   几位太医端着饭碗,恨恨瞪了柳太医一眼,仓皇着逃了出去,将硕大的舞台留给了年轻的男女。   柳太医目光柔和,对着爱吃人肉的姑娘轻声道:“你来了……”   ------题外话------   今天四更,第三更送上,还有一更。 第119章 有约(四更)   青年的手指莹白纤细、骨骼分明,手指轻轻搭在陈旧书封上,显出了几分恰到好处的力量感。   猫儿有些惋惜。   如若这样的手指间拈着一柄眼影刷,手的主人温温柔柔的望着等待上妆的女子,会是怎样一番旖旎风情。   这是个好点子,日后她离了宫,开个铺子,就请几个相貌清秀的小哥儿为女眷们上妆,买卖一定红火。   柳太医将书册合起,立刻放去了书案边,用另一本书册压在上面,仿似是一位出了轨的丈夫被人现场发现了尖情,满脸都是要遮掩的心虚。   猫儿在他面前从来自在,心中立刻起了促狭心思,一把抓起那书册一瞧。   里间并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艳词小曲,却是用密密麻麻的簪花小楷所记录的各式药方,书封上写着“医毒通史”几个字。   柳太医立刻抬眼看向猫儿。   眼前的少女神情自然,书封上的“毒”字并未引起她的任何联想。   他却忍不住压低了声音问道:“身子……还疼吗?”   见她眸中略有疑色,便低垂了眼皮,掩饰性的轻咳一声,轻声道:“我虽医术普通,可大小是个郎中,你有何不适,记得都来找我。便是我医不好,还能去问我师父,我父亲。”   她听着他的温言细语,微微有些愣神。仿佛此前在何处也听到过这般的语态,同样的遍布了关怀。   他收起书册,转了话题,含笑道:“胡姑娘今日而来,可是来讨一两一钱的债务?”   猫儿便想起,这位太医曾因要送她定亲银子,最后换来换去,他手中碎银不够,反欠了她一两多。   她忙忙一摆手,大方道:“说什么银子不银子,伤感情。柳太医何时成亲?我一定包大大一个红包。”   他心中一阵波动,微微垂了眼皮,道:“在下的心上人……”   他话语低沉,她隔着案几,不由略略倾了身子,浓密的睫毛略略上翘,映衬着她好奇的眸子……也只有好奇罢了。   他端了茶杯饮过一口茶,方稳了心神,向她伸手:“我先检查姑娘的手臂旧伤。”   寂静太医院值房里,青年在问诊时一脸的肃然,不放过丝毫的疑点。   他顺着她手臂断骨处一寸寸检查过,方摇了摇头:“拆去夹板太早,骨头略略歪了些,要再长直,就得弄断重续。”   她吓的倒吸一口气,立时缩回了手臂,笑道:“顺其自然,福乐安康。”   眼眸一转,低头往他案几上瞧去。   大小毛笔由粗到细排列整齐,挂在笔挂上。有已沾过墨汁,笔毫通体漆黑的。也有才新制出来,崭新干净,还未开过浆的。   她从袖袋里掏出一张纸,指着上面一排近十支的彩妆笔样式,厚着脸皮问道:“似这样的一套笔刷,你瞧瞧,你能制吗?”   他只略略瞟了一眼,便点了头:“能治。”   她不由的笑弯了眼,道:“你都未看清楚就说能?你可不能为了赚银子而忽悠我。”   他心中溢出极大的欢喜,只默默想:只要你能这般永远高兴下去,我自是什么都愿意为你做的。   他重新取过图纸,细细看过,又向她问过每种笔的用途、软硬特点,方道:“笔能用在梳妆上,我虽第一回 听,但你说的头头是道,想来必是有道理的。我先且去制上一两支……唔,明日就拿给你看,可好?”   她的双眸立刻亮如星子,一瞬不瞬的望着他,喜道:“明儿就能成?”   他看着她的笑颜几多失神,缓缓点了头:“今儿我值夜,长夜无趣,正好制笔。明儿辰时我去废殿寻你,可成?”   她算了算时间。   太后和皇后每日都要接见妃嫔,起的早。她替两位主子上过妆回到废殿,约莫正正好是辰时。   她忙忙点了头,又十分体贴道:“也不急的,多等两日也成的。”   他只微微一笑,沉声道:“好。”   猫儿出了太医院值房时,并没有因暂且找到了制笔人而松一口气。   柳太医再能干也是一个人,从治病中抽出时间制笔的数量,万万赶不上买卖所需的速度。   且据闻他家代代为医,他多多少少也算个世家公子哥儿,哪里能将他当帮工对待。   她寻柳太医制笔,也不过是先琢磨出一套样品。如要批量投产,少不得要李巾眉出面,往外面专门制笔的作坊里,寻一两个长期的合作伙伴出来。   宫道上日头温暖,五福牵着大黑在出了掖庭不远处的宫道上等猫儿。   五福原本日日闷头锯木块,难得来了大黑这个玩伴,少不得多了些孩童的贪玩童趣。   他将一个木块远远丢出去,大黑便一路连奔带跃追出去咬回来,递在五福手上,由五福重新丢出去,不知疲惫的重复往返。   猫儿心疼狗粮,叹气道:“可见狗是不能喂饱的,否则它得可着劲儿折腾。”   五福听见,忙忙苦着脸央求道:“姑姑莫饿着它,它自小是被饿大的,比我都惨……日后我每天只吃一餐,将剩下的匀给它可好?”   猫儿看着他一头枯毛,哭笑不得道:“大黑在掖庭断不了的剩饭剩菜,何时饿过?我瞧它的皮毛可比你油光水滑。”   两人说话间,大黑已去了不止一息,却不见返回。   五福忙忙循着大黑的方向而去,半晌蹑手蹑脚跑回来,站在半途向猫儿招手。   猫儿摇摇头。她不好奇,不爱凑乐子。   五福却十分执着,不但挥手,还在原地跺脚。   猫儿只得做出个配合的模样,蹑手蹑脚上前,低声问道:“何事?”   五福立刻向猫儿摆摆手,示意她莫出声,拉着她衣袖往前悄悄而去。   宫道深处层林掩映,斜斜里现出一座寻常宫殿。   宫殿的院墙外,冬日枝叶凋零的树梢子上,趴着位妆容精致的美娇娥。   娇娥站在树梢子上,一只手抓着树,另一只手里拿了块砖头,正探着颈子往院里瞧。   猫儿瞧着这姑娘的气质,低声同五福道:“此人瞧着眼熟……”   五福悄声回:“是我们废殿的。”   猫儿摇头道:“大家闺秀白姐姐爬树,虽然不够文雅,可也算不得天下奇闻,值得我们二人一狗痴痴的瞧?”   白才人居高临下瞧见几人,立刻向他们摇头,示意几人莫出声,又将目光转向小院。   只几息间,忽听得小院里传来人语声:“……掌嘴,说什么皇上不喜我,敢咒本宫!掌嘴掌嘴!”   院里便传出不停歇的巴掌声。听起来是宫殿的主子歇晌结束,坐在院里打丫头解闷。   白才人的身子立时跃跃欲试,扬起手臂,将手中砖块往院里重重一丢。   只听“啊”的一声惨叫,白才人出溜一声下了树,向几人急急道:“快,跑!” 第120章 金簪刺眼(一更)   辰时一刻,冬日的朝阳在天边露出半拉脑袋。   美妆师胡猫儿拎着妆盒告别了慈寿宫,往极华宫而去。   极华宫的主子皇后娘娘将将用过早膳,素面朝天坐在躺椅上,正听着身畔一位破了脑袋的妃嫔声泪俱下的讲述她的悲惨遭遇。   “妹妹自进了宫就循规蹈矩,从不敢逾越。不过在自己殿里,冷不丁就被人打破了头……旁人也就罢了,可下黑手的却是妹妹那嫡嫡亲的表姐……”   皇后的面上难得显出几分新鲜感。   毕竟,近几年,已经极少有妃嫔因这点子小打小闹就告上门来。   她听得心里慨叹。白家塞进宫里来的人,一个两个的,怎地都这般缺心眼子。   猫儿进入极华宫时,新白娘娘正正讲到她被人开了瓢、与宫女儿追出院门,是如何被废殿里的人和狗欺负的一动不敢动。   猫儿自觉新白娘娘说的有些曲解事实。   昨儿未时,白才人在树上向新白娘娘下了黑手之后,猫儿和五福、大黑都是立即撤退,并没有想过助纣为虐,再上去补两砖。   然而追逐是狗的天性。   新白娘娘和她的宫女儿追出来后,引得大黑起了好胜心,转身做反扑之势。   猫儿敢拍着心口发誓,当时她是站在新白娘娘那一边的。   是她出声喊退了大黑。   谁知,后来双方僵持中,白才人竟然撩起裙摆又摸出一块砖头丢出去。第二回 的准头有点歪,将新白娘娘的宫娥开了瓢……   这回可就不怪猫儿没阻止了。   ――谁能想到一个大家闺秀的裙摆下面还能藏砖头!   几人逃回废殿后,白才人对自己出手是这样解释的:   “我想着已经开瓢了一回,不差第二回 。可惜,只打中了她丫头。”   猫儿扶额:“说第一回 ,为啥要想着打人?”   白才人理直气壮道:“我这些日子天天都在想。这些荣耀原本是我的,便是守活寡,我也该吃饱穿暖守活寡。现下她靠我家供奉,却处处打压我,丝毫不将我当做亲表姐……”   猫儿听的头疼,唤住了她的话,追问道:“她何时打压了你?”   这回却是春杏替她主子说话:“上回姑姑办丧礼其间,表小姐趁乱而来,奚落的主子在众人面前抬不起头,守着棺材哭了好几场。”   猫儿奇道:“我怎地不知?”   五福插话道:“姑姑当时已经躺进了棺材里……”   白才人接过话头道:“前几回我出去遛弯,遇见过皇上好几回,若不是临时被她拽着胳膊拉走,指不定我就被皇上临幸了。”   关于皇帝如何在冰天雪地里起了青春的心思、竟能当场临幸一位妃嫔,猫儿并未去考虑其可行性。   她担忧的是这场纠纷该如何了结啊!   此时新白娘娘一双眼肿的如新桃一般,淌着眼泪珠子,向皇后哀求道:“求姐姐为妹妹做主啊!”   皇后闭着眼,等猫儿为她搽完粉,方睁了眼睛,缓缓道:“你要本宫如何为你做主?”   新白娘娘铿锵有力道:“将妹妹的表姐唤过来,打她几板子,责令她再不许出废殿。”   皇后摇摇头,等猫儿为她画好眉毛,开始和稀泥:“你俩都是白家人,事情传出去,说你自己人斗自己人,白家的脸面何存?”   新白哭丧着脸想了半晌,将矛头指向了猫儿:“昨儿,这贱蹄子也推波助澜,是祸害妹妹的帮手。”   猫儿担忧的事情终于发生。她就知道可能要被牵连。   然而按照猫儿的经验,类似这种事,没有被当场捉赃,都是不能承认的。   她将将搽了腮红的手一顿,立时跪地辩驳道:“什么砖头,什么打人,奴婢一概不知。才人莫认错了人。”   新白见猫儿竟然能面不改色的否认,立刻就要蹦起来干架。   皇后神情肃然,不低不高道:“行了,本宫还要接见旁的妃嫔,你们白家的事下去自己解决。”   新白住了嘴,满面愤愤之色欲烈,仿佛随时的能扑上来将猫儿撕碎。   猫儿看的心惊,加快了手上动作,待化完妆,立刻向皇后告辞。   然而她将将出了院门,新白娘娘便同两位宫娥跟在了猫儿身后。   猫儿开始后悔。   今早临走前,明珠还要陪她过来。是她想到约了柳太医,如若她回去晚了几刻,正好让明珠先招呼他。   现下她落了单,形势立时严峻了起来。   此刻新白的两位宫女儿已当先包抄过来,其中一位同新白一般,头上包着纱布,是昨日被开过瓢的那位宫娥。   猫儿决定行迂回之策。   她转头向也包着纱布的新白一笑,道:“你那表姐任性的很,昨儿回去我狠狠骂过了她。”   “哦?”新白掌握了主动权,不慌不忙道:“方才在皇后面前你不认,怎地现下忽然又想起来?”   猫儿讪讪一笑:“才人不知,奴婢有个失忆的毛病,动不动就要忘记一些事,偶尔又忆起来。”   新白缓缓上前,将猫儿上下打量过,抛出了个条件:“本宫也不为难你。外间都传皇上中意你,不如你来我殿里当个女官,我们两人合力,定能将皇上吸引过来。”   猫儿往外蹭开几步,苦口婆心道:“才人不了解奴婢,奴婢是个爱吃独食的。娘娘觉着,以奴婢的容貌身段,皇上眼中有我,还能再瞧见你吗?”   新白未想到她会拒绝。   猫儿趁着新白一愣的空当,立刻转身就走。   身后脚步声蹬蹬蹬蹬追了上来。   猫儿发髻一瞬间被宫娥撕扯住,继而手臂被扭到身后,妆盒“啪”的一声掉在地上,妆粉满地铺开,仿佛开了个酱菜铺子。   新白的平淡面孔倾向猫儿:“你真不愿跟着本才人?你莫急着拒绝,多想一想再说。”   猫儿用力挣扎了一回,咬牙切齿道:“不愿!”   新白干脆利落,“啪啪”先甩了猫儿两个巴掌,恶狠狠道:“给你脸子你不要,偏偏要挨打。你一个没有根底的丫头,哪里来的底气敢跟本才人叫板?”   猫儿发髻被扯,一瞬间仿似被掐了七寸,无论如何反抗不得,只咬牙切齿道:“有本事放了我,你我正面打一架,偷袭算什么能耐?”   “啪啪”,脸上再来了两下。紧接着膝盖被人狠狠一踢,她双膝酸软,立时跪倒在地。   ------题外话------   今天继续五更吧。 第121章 破相(二更)   接近辰时的宫道上寒风瑟瑟。   这一段路上恰巧没有一棵树能抵挡寒风。   没有树,自然也不好潜藏暗卫,算是个监视盲点。   新白娘娘怒火中烧。   她想起她才进宫时,偶遇她表姐一行,当时这猫儿为了护着老白才人,是如何对她起哄架秧子的。   她想起了昨儿她是如何被人开了瓢,还被一只黑狗惊惧的不敢上前拿人。   她想起方才在重晔宫,皇后是如何不拿她当一回事的。   她想起眼前这可恶的宫娥是如何睁眼说瞎话的。   新仇旧恨,让这位才进宫、本该谨小慎微的莽撞蠢姑娘忘了入宫前白家主母的殷切教诲,向猫儿啪啪打上了嘴巴子。   猫儿口中极快就现了血沫子。   她挣扎着搬出她传说中的阿哥:“你敢打我,我阿哥饶不了你,带着小鬼上来捉你!”   人打红了眼时,是顾不了太多的。   新白娘娘再给了猫儿一个耳刮子,叫嚣道:“来啊,本才人不藏不躲,等着你寻仇!”   有沿途经过的内侍瞧见此处的混乱,认出吃了亏的人竟然是不可一世的胡猫儿,立时急急退开,去掖庭向吴公公报信去了。   还有人站在边上,本着好心指点新白娘娘:“才人快快放了胡姑姑,向她说两句好话。才人现下出了气,明儿起身若是发现不见了耳朵或少了条腿,就要后悔莫及。”   他这话说的隐晦,旁的人立刻点明:“她是个一言不合吃人的主儿,才人初来乍到,何必给自己结仇。”   新白娘娘听着周围你一言我一语,竟然都是替胡猫儿撑腰的人,心中更是不忿,越加要拿猫儿立威,转头四顾,没瞧见趁手武器,立刻拔了发上簪子,对着猫儿恶狠狠道:“想要寻我报复?本才人先毁了你这对招子,看你如何寻我!”   金灿灿的簪子穿透阳光,如利箭一般刺下。   *――*――*   重晔宫。   殿里的随喜,此时正按照自家主子的交代,一边听取暗卫们昨儿得来的消息,一边分配哪些人去夜探工部,哪些人下地坑,哪些人随时向京郊大营的主子暗通消息。   外间一阵脚步声急急传来,御花园的苗木总管向守在门外的侍卫急急道:“快着些,向喜公公传话,胡姑姑有难。”   他的声音不小,殿里的随喜已听见,立刻推开窗户探出脑袋,蹙眉问道:“谁?你莫急,说清楚些。”   苗木总管立刻上前停在窗户旁,急速说道:“属下从御花园出来,要去检查另一处园子,瞧见有女眷起了争执。属下走近一瞧,竟然是胡猫儿同人打了起来。”   随喜听闻,暗骂一声胡猫儿多事,摇头道:“不是大事,她机灵着呢。你忘了上回楚家表小姐进宫,同她打斗吃的那些亏?”   苗木总管摇一摇头,强调:“上回楚小姐是一个人,这回是宫里的才人带着自家宫女儿,三对一,胡姑姑被打的毫无招架之力。”   随喜立时蹙了眉:“你怎地不劝阻?”   苗木总管苦着脸解释:“属下不敢暴露,只敢先来向公公讨了主意再说。”   随喜立刻转身,看着眼前的黑衣暗卫,觉着大白日里都不合适出手,只得道:“先按方才说的办。”自己当先出了殿,急急往外而去。   *――*――*   辰时的日头打在急速下划的金簪上,一瞬间被折射出七八支金簪的气势,仿佛不止是刺眼,便是要人命,也只是一息间的事。   极闷的一声响皇后,骨节分明的莹白大手阻停了金簪的去势。   一个声音听起来和往常没有不同,却全然失了平日的温和。   柳太医紧紧箍着新白娘娘的手臂不松开,冷冷道:“下官听闻,才人的长兄这几日进了吏部大牢?”   猫儿瞬间睁眼。   柳太医给他一个令人心安的眼神,继而一只脚重重蹬向她背后。抓着她发髻的一位宫女立刻飞出几丈之外,被摔的呲牙咧嘴。   他一把夺去金簪甩远,倾身将猫儿护在怀中,声音重新恢复了温和:“我……来迟了些……”   新白才人“哈”的一声笑,语气中充满了发现新八卦的兴奋:“原来你俩……”   柳太医抱起猫儿,站直身子,目光如利剑一般刺过去,一字一句道:“下官如若是才人,定会循规蹈矩,夹着尾巴做人,避免连累的家里人掉脑袋。后日,才人的长兄要第一回 行刑,才人现下去打点,兴许还来得及……”   他再不多言,立刻抱着猫儿离去。   废殿的偏殿里,明珠已为猫儿洗去面上泥水,正在战战兢兢的帮着柳太医打下手,同时担忧自己失职,只怕要挨一回鞭子。   虽说她被派来废殿,本职只是要监视胡猫儿,打探她的消息。然而即便她护着猫儿不是她正职,可竟然连猫儿被打之事也不知,这就实在说不过去。   她心中想着要亡羊补牢,找了个解手的借口出了废殿,先想着去给随喜报信。   五福只得先将红泥小炉生好火,等着给猫儿煎汤药时用。   白才人知自家表妹向猫儿下了手,已敏感的猜测到与昨日开瓢的事有关。   她立刻跑去院里揣了砖头要为猫儿报仇,还是被柳太医的斥责拦住,方才惴惴回了自己个儿屋里,等待猫儿处理好伤口后来给她上思想教育课。   配殿里,柳太医为猫儿淤肿的面上轻轻上着药油,面色是从未有过的肃然。   那妃嫔下手太狠。一个耳刮子打下去,手上指环便顺带着刮破她的脸。   如今抹去面上污泥,除了掌印,竟有七八道口子。虽说不深,然而养护不得当,只怕多多少少要留疤。   他为她搽药油,每涂抹到一道破皮处,她就要吸溜着打个哆嗦。   他叹了口气,道:“要哭便哭吧……”   继而他又想到,眼前的少女实则是个硬骨头。毒发时那如刮骨一般的痛都未让她哭鼻子,她又怎会因被人打了耳刮子而淌眼泪。   果然,猫儿倏地翻身,恨恨道:“我不哭!凭什么是我哭!”   柳太医看着她,忽的道:“我讨了你出宫,让你离了这境地……”   猫儿一愣:“如何讨?能讨出去吗?” 第122章 半年约定(三更)   配殿的炕头上,将将吃了大亏的少女双目炯炯的望着眼前的青年。   猫儿发丝上都是泥水,乱糟糟搭在脑袋上,配合着她淤青的面颊,看的柳太医心酸。   可讨她出宫,纵然是宫里同意,泰王也不会放手。   泰王不但不会放手,还会拿柳家上下威胁他。   他倏地苦笑,接着她的话头,道:“要讨你出去不难,可家父家母必定只能让你当妾室……”   她看向他的目光多了几分迷糊。   “马甲吗?”她略略有些迟疑,“听说妾室通买卖,虽然只是个暂时的身份,可于你于我,只怕都有些风险……”   他自然知道,她是不愿意的。   他心中有一丝的放松,也有巨大的失落。   外间院里,清苦汤药味渐盛,是五福已从太医院值房抓回来药剂,正同春杏两个在合力煎药。   配殿里,柳太医叮嘱猫儿:“你纵然将背景吹嘘的天花乱坠,将世人哄得团团转,可毕竟只是个宫娥。凡事莫逞强,不要和人硬碰硬……”   猫儿立刻从炕头上跳开一步,歪着脑袋打量了他半晌,悄悄问道:“你怎么知道我是唬人的?”   他面上慢慢浮上笑意,低声道:“原本不知,现下就知了。”   她恍然发觉,她竟然被他诈出了真话,只后悔的捶心,嘴硬道:“你想岔了,我根本没唬人。我就是阎罗王妹子,本来是一只猫妖,修炼途中走火入魔,被拘进了凡人体内。你莫同我作对,更不能出去说我诓人。我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吃一个人,你莫被我盯上。”   他面上笑意渐浓,低声道:“如若能被你吃了……”   他直直的看着她,一颗心上上下下,想着在皇上让她进宫前,如若泰王用旁的方法继承大位,会不会放过她。   若泰王放了她,他就能想法子替她解毒。   他在心里极快的数着日子。   他终于忍不住心中澎湃,低声道:“你再忍最少半年,半年后,我定能找到救你出去的法子。”   她的眼眸一瞬间亮如繁星,只定定盯着他:“真的?”   他看的分明,这时她的眼眸里,只有他的身影。   他重重点头:“柳某对姑娘,此生不会打诳语。”   猫儿追问道:“不是当妾?不不,我是说,给我自由?”   他郑重道:“给你自由,你能做任何你想做的事。”   他看到她眸中笑意越来越浓,不由低声问道:“你是不是喜欢做妆粉?日后我们开个铺子,专门卖你的妆粉,可好?”   她的欢喜立时从心底漫了出去,一把抱住他,连声道:“你真好,你是天下最好的太医!”   少女的馨香与药油的清苦萦绕在他鼻端,他身子僵硬,心中却觉着,能这般同她相拥,已是最大的福气。   少女只在他怀中停了一息,便开始盘算:“开铺子要多少银两?铺面的租金、格局改造、帮工的工钱、造妆粉的成本……”   她愁眉苦脸道:“只怕得四五百两不止?”可惜了,她和礼部戴大人的那票买卖,如若干不成,损失可就大了。   他叹了口气,明白她是个不愿欠人情的性子,也明白她不懂他的心意。   然而,只要有了希望,便是她日后不愿嫁他……他能经常看见她也是极好的。   他转身从药箱中取出两支笔,递过去给她瞧:“按照图纸上所制,一支是眼影刷,一支是粉底刷,可同你要的相像?”   她立刻捧起刷子,出溜下炕,取了妆粉过来试。笔毛太过光滑,抓粉有些不得力。但已经比手指蘸取的效果好很多。对于新手来说,用手指取粉,只会让自己妆容难以入眼。   她看着亮闪闪的笔刷,问道:“这是何种毛?贵吗?还有更便宜的吗?”   他似有窘迫,半晌方道:“紫狐毛……”他想将最好的给她。   她失笑道:“听起来就极昂贵,我这妆粉也不过卖几两,倒要配一个金贵笔刷送人。不划算不划算。”   他立刻得了灵感,忙忙道:“明儿我重新做了笔刷,再拿过来给你瞧,可好?”   她立刻点头,当先塞了他二两银子,思忖道:“可够?尽量捡便宜的做来。羊毫最好,羊毛价贱。”   碎银在她袖袋中时久,带着微微温热。他接过银子握在掌心,叮嘱她好生用药,背起药箱慢慢去了。   吴公公姗姗迟来时,猫儿正在对白才人开设思想教育课。   她的脸此时已肿胀的变了形,面上那七八道剐印各位醒目,正随着她的语气而狰狞不已。   她苦口婆心道:“报仇虽说讲究个出其不意,还更讲究天时地利人和啊。你不将前后左右都查探好,贸贸然就把人开了瓢,又一时半会逃不开,竟将我等牵连了进去。你说怎么办?我今日这亏就这么吃下去了?”   白才人的目光没有一时半刻离开过院中垒的整齐的砖头们。   她道:“放心,明儿,我就去替姑姑把仇报回来。”   她细细数过猫儿面上的伤痕:“八条伤口,还有八个手印。折合十六块砖,你看我不把她揍成猪头。”   猫儿再也无语,转头看向春杏:“将你主子管好。”   春杏无奈的拒绝:“奴婢管不住。”   此时明珠正同吴公公站到了废殿院里。   猫儿向明珠道:“去,找条绳,将她绑起来。”   明珠才从随喜处回来,招了劈头盖脸的一顿骂,此时对猫儿的吩咐莫敢不从,立刻寻了麻绳,在白才人杀猪般的嚎叫中,将她上半身结结实实的绑在椅背上。只一双腿还自由着,不耽搁她踩着脚踏研磨器赚工钱。   吴公公看着猫儿的狼狈相,心中莫名熨帖,风凉话不要钱的流了出来:“你胡猫儿也有今日,真是老天开眼!”   猫儿立刻捞了一块砖头在手:“你是想让我开瓢,还是想让我吃掉,自己选。”   吴公公叹了口气,寻了个小杌子坐下,同她商量:“咱能不折腾了吗?咱家老了,就想安安稳稳过上几年,向皇上乞骸骨,出宫回乡。”   猫儿一时竟有些慨然。   谁能知道,她同她的这位便宜夫君,竟然都是一门心思想出宫。   她问他:“你还有几年能出宫?”   他根本不用算,立刻道:“快则五年。”   猫儿算了算,道:“我翻了年才十七,要出宫还得等八年。”太漫长,不能等。   吴公公眉头一蹙:“想什么好事呢?你是进了废殿的人。”   她立刻取了砖头在手:“废殿的人怎么了?低人一头了?”   他瞧她一副傻白甜的模样,嘿嘿笑了两声,反问道:“你不知道?你竟然不知道?你的大名早从名册上划了去。”   “什么意思?”她没有听明白。   “意思就是说,名册上没有的人,怎么放出宫?凭什么放出宫?按什么依据放出宫?” 第123章 新命令(四更)   这个夜里,猫儿睡不着觉。   一方面是脸颊疼痛,令她想着如何神不知鬼不觉的报仇,整整想了半夜。   另一方面,吴公公带给她的惊天消息,令她心乱如麻。   她的名讳在宫娥册子里划去,代表宫里没有这个人。影不影响她和柳太医的约定呢?   万一柳太医向皇上讨她,内侍说名册上没这个人,堵了柳太医的嘴,那不是吃个哑巴亏?   她这两日的哑巴亏吃的太多了。   后半夜她好不容易迷迷糊糊睡去,就有黑衣人一跃而进,往她床头丢了张纸。   来者十分谨慎,悄声道:“快看,看完即焚,我才走。”   猫儿一咕噜翻起来,拿过纸去瞧。   蝇头小楷,介绍的皆是皇上的喜好。   看来这是泰王的人。   猫儿一目十行看过去,当着黑衣人的面在灯烛上点燃烧尽,方问道:“上回见了主子,未问清解药能支撑几日,不知是否要快发作了。”   黑衣人冷冷道:“这不是你要关心之事。药效到期,主子自然会命人送解药。后日辰时,皇上要在金水河泛舟。你……”   他嫌恶的看着猫儿的脸,低叱道:“你弄出这副鬼样子,如何接近皇上?”   猫儿心中一动,趁机道:“向我动手之人,这两日还要来寻我。你下回来,只怕就能发现我已被人毁了容。”   这黑衣人太过狡猾,完全不上当。嗤笑道:“莫想拿我当枪使。我警告你,莫去招惹是非,你的所有使命就是接近皇上,让皇上怜惜。你若胡乱搞事情,莫怪主子不给你解药。那疼痛的滋味你受过,相信此生难忘。”   话毕,再叮嘱一声“后日,辰时,金水河”往外一跃而出,不见了人影。   而外间的猛犬大黑,全程没有一丝儿动静。   废物啊,白费粮食了。   第一位黑衣人一跃而出不久,第二位黑衣人跃了进来。   这位黑衣人并未蒙面,猫儿认出他是萧定晔的人,名叫王五的。   她主动道:“让我后日辰时去金水河等皇上。”   王五追问:“哪个河段?”   猫儿摇头。   王五思忖半晌,低声道:“最迟后日,必定还有人给你提示。你大胆前去,沿途都有人暗中跟着你,不用怕。”   猫儿心有不甘,又翻起了老黄历:“今儿我被人打时,不见你们跟着?”   王五面不改色甩包袱道:“那一段不是我负责,只怕是个新手。”   又推脱给临时工?古今甩包袱的法子还真的万变不离其宗。   王五走后,再不过一个时辰,外间梆子声敲了五声,各宫门开启,新的一日又将来临。   再过了片刻,猫儿起身,准备要去为两位娘娘上妆时,便有些犹豫不决。   铜镜中她的这副尊荣,但凡引起旁人的注视,就十分伤自尊。   半边脸大、半边脸小。   半边眼睛大、半边眼睛小。   半边脸白、半边脸青紫。   然而没有提前向两位主子告假,临了才说不去,只怕她又要招来一顿板子。   她喝过汤药,抹完药油,转身寻了把破伞,此回在明珠的陪同下,遮着脸去了。   她的尊荣果然引起了旁人的注意。   老太后笑的合不拢嘴,第一次向她展示了亲切的一面。   太后向猫儿招手道:“过来过来,哀家瞧瞧,怎地一日未见,就成了这副模样……”   猫儿从善如流挨过去,太后眯着眼看了半晌,连说了几声好。   猫儿黑脸。说风凉话的鼻祖,原来在这里。   老太后却有自己的逻辑:“你这丫头长的太好。哀家在宫里几十年的经验,女子但凡没有家世依仗,这般相貌就是拖累,容易引来灾祸。”   她说完这一番逻辑,又连说几个“可惜”。   她摇头啧啧叹道:“可惜你这伤都是轻伤,将养上半月一月的,就好的差不离。你这丫头又会一手好妆,稍稍遮掩,就又花容月貌,命运多舛。”   猫儿哭笑不得,第一次觉出老太太的可爱来,立刻为自己找补道:“太后娘娘何时见过奴婢上妆?奴婢给旁人上妆,就必定不能为自己上妆。”   太后不由赞道:“这便是你这丫头的聪明处了。不能装扮的比你侍候的人更光鲜亮丽,不管是活命还是买卖,才是长久之道。”   话毕,用完早膳,方坐去椅上,等着猫儿上妆。   清晨的光线透过窗户打进来,太后的脸色依然苍白。   猫儿不由问道:“娘娘身子似有不睦?”   太后目光倏地钉过来,警告的看了她一眼,目光再往四周瞟过一眼,再不说话。   猫儿倏地警醒,趁着返身取妆粉之时往殿里一瞟。   殿里空旷,三四处门廊将前殿、后殿、寝殿等联通,每个殿里都由至少四五个宫娥当值侍候。   猫儿为太后上妆的寝殿,就分布着七八个宫娥。   猫儿回过身子,如常开始上妆,心中却咚咚直跳。   不该插手,她对自己道。   萧定晔让她来给太后上妆,目的就是让她留心着殿中的异常。没有说让她插手更多。   她是个小小的宫娥,她昨日才同柳太医约好,半年后他想法子带她出宫。   她不能让自己以身涉险。   半年很快的,她循规蹈矩,将泰王应付着,过了半年她就能得自由。   柳太医是郎中,她的毒,即便他不能直接解除,说不定能想法子拖延。他亲口说他还有师父,还有父亲。   她稳下心神,将太后妆面完成,正要去往重晔宫,太后放下铜镜,笑道:“你这个模样真真吓人,哀家便做主,让你告几日假。待伤好些再来上妆。”   晨起的宫道比平日热闹,各宫的下人们都在匆匆上值。   猫儿和明珠行在宫道上,看着匆匆来去的内侍和下人们,猫儿起了感慨:“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使命,只需将自己的事做好,不该贸然去干涉旁人的事,对吗?”   明珠是个连自己的分内事都没做好的人,她有些心虚,立刻道:“姑姑说的对,然而大部分人都做不好自己的事,更遑论去插手旁人的事。”   猫儿得了鼓励,立时将太后那张苍白的脸甩到脑后去。   两人再行了半晌,待快到掖庭时,五福正牵着大黑疾步而来。瞧见猫儿和明珠,他忙忙喊道:“快,姑姑,白才人又将白才人开了瓢啦!” 第124章 反了反了(五更)   冤冤相报何时了,猫儿觉得很心累。   废殿的人,先将才人殿的人,开了瓢。   继而,才人殿的人,将废殿的人,打的险些破了相。   再继而,废殿的人,再将才人殿的人,开了瓢。   老白才人这回没有全身而退。   她偷偷挣扎开绑着她的绳子,一个人杀去了才人殿。等一板砖将人开了瓢之后,却从才人殿里跑出来一只恶犬,将白才人扑咬在地。   这就是五福为何要牵着大黑而去的原因。   人和人打,狗和狗打,这才公平。   这场阖两宫之力的打斗,最终如了太后的愿。   猫儿也挨了一板砖。   板砖打的有些偏,偏到了她额头上,血啦模糊一片,只怕真真有些算破相。   这场打斗如的不仅是太后的愿。   还如了两位新旧白才人的愿。   两殿打斗引来了侍卫阻拦,消息又传到了皇后那处。等两殿十来人被带去极华宫时,皇上正好下了朝,去极华宫坐一坐。   这一坐,两位白才人终于见了皇帝一面,而皇帝也瞧见了新旧两位白才人的绝世容颜。   ――全都是血啦模糊,看不清面容。   皇后气的险些背过气去,一叠声的道:“去宣白大人,让他将白家两个女儿领回去,宫里不能有这般不懂规矩之人。”   皇上没有说话,他尊重皇后,极少主动干预后宫之事。   然而,新白才人不懂皇上脾性,当先哭哭啼啼,夹着嗓子娇呼了一声“皇上,臣妾的伤处好痛啊~~~”   猫儿的心立刻提到了嗓子眼。   千万莫将这个刺头贬到废殿啊,废殿再容不下多的人啦!   皇帝眉头一蹙,连看都未看,沉声道:“你在废殿里还未想明白,便继续想吧。”   现场登时一静。   皇帝这是脸盲啦?   皇帝继而转头看向另一位血啦模糊的老白才人:“你本该也被罚去废殿,朕看在白家尚且忠良的份上,饶你最后一回。你才进宫,规矩该学着点儿。”   老白才人立刻明白了过来,呜咽着自辩:“皇上,反了。皇上反了!”   “大胆!”皇后一巴掌上来,继而跪在皇帝面前,嗓音发颤:“臣妾驭下无方,求皇上责罚。”   皇帝揉了揉眉头,疲惫道:“梓童无罪。这两人,打了板子送回去,禁足吧。”   话毕起身,对着地上的胡猫儿道:“随朕来。”   *――*――*   御花园,堆秀山阁楼。   猫儿不是第一次来此处。   上回她上了阁楼,还是与皇帝的废物皇子,在此搂搂抱抱,上演了一出亲热戏,逼的闺秀小姐们含羞逃离。   此时她和皇帝呆在这阁楼里,便分外别扭。   皇帝兜头向她丢了块巾帕,等她擦拭过头上血,方问道:“上回你说,有人向你下毒,要你接近朕。可是为真?”   猫儿不敢答话,先往窗户外间望去。   皇帝道:“不用担心,此高处,外间所有人探听不得。”   猫儿压低声音道:“奴婢不敢欺瞒皇上。确然有人向奴婢下毒,那毒已发作过三四回,痛不欲生。”   皇帝当然知道她所说为真。   这几日,他已命人暗中查过。过去一个多月,太医院值房里确然有过胡猫儿的数次应诊记录。掖庭的内侍们也听过来自她的嘶吼。   他一条一条道:   “你第一次受胁迫接近朕,就在这御花园,你晕倒在御驾前。   第二次,你跟着朕外出阅兵,没得手。   还有吗?”   猫儿摇摇头,又点点头:“明儿,明儿皇上要在金水河游船,奴婢被要求在岸边等皇上。”   皇上点点头,忽的转了话题:“你如何进的宫?”   猫儿一愣,想起从吴公公那处打听过原身的来历,忙忙道:“奴婢已不记得过去,只听吴公公说,先贵妃出宫时,在青楼门口解救下险些被卖进青楼的奴婢,觉着有眼缘,便带进了宫。”   皇上冷冷道:“真巧。”随随便便往宫里带来个宫女儿,就能和“她”长的这般想象……   他看着眼前的少女。   脑袋和脸庞肿的看不出原貌,只一双眼眸还清亮纯良。   他原本将她放在废殿,或多或少是存了私心的。   这样长相的女子,身处低位,才够的上安全。   他低声问道:“你要什么?”   她立刻听的明白。皇帝这是在问她,同他坦白,所为何事。   她内心里急切的在权衡。究竟是想被皇上放出宫,还是要解药。   自由,还是生命?   时间一息一息而过,她脑中一团浆糊,只觉着皇上面上仿似已有些不耐。她一咬牙,已不知说了什么。   皇帝微微一愣:“哦?宫里这般不堪,人人都想着跑出去?”   她这才意识到,她说的怕是要出宫。   自由就自由吧,解药还有萧定晔那边,还有柳太医那边。   她立刻补充道:“奴婢配合皇上找出背后主使之人,只求能提前出宫,当个小老百姓,过着平常的日子。”   他一瞬间愣在那里,记忆中有人对他说过一模一样的话,语调也是这般柔和,神情也是这般坚定。   他一瞬间胸腔憋闷,只强忍了半晌,方道:“再过三日,你来御书房当值吧。”不能再拖,要行障眼法,将她拘在眼前进一步观测真相;又将计就计,让背后的人进一步出招,才能暴露更多破绽。   “这……”猫儿显然未猜测出皇帝的意图。到这个时候,她想到还是她的买卖。   买卖才起步啊,宫外的寄卖路子都已经建立,她调去御书房,那妆品的买卖如何做?   她忙忙跪地,斟酌着措辞:“废殿自由,背后人才好为奴婢传信。如若去了御书房,四处都是侍卫,反而断了同那边的路子。”   皇帝面上已露出了疲态,道:“那便,从辰时到午时吧……”   她立刻谢恩。   两人下了阁楼,皇帝对候在下面的杨临道:“送胡姑娘去太医院。”   要转身离去时,他却转头看着她,面无表情道:“不要在掺和进斗争里去。”   猫儿一滞,满脑子要向新白娘娘报仇的心思顿时断在了半途。   ------题外话------   好了,0606的更新结束。明天见啦。最近评论区又不能评论啦,向是和大家隔了千山万水一样。希望能尽快恢复。 第125章 蹭暖气(一更)   因着猫儿威风八面的坐上了软轿,在宫里招摇了一圈,柳太医便来的晚了些。   他面上神情温和,内心却有了一丝绝望。   后宫没有哪一位妃嫔得到过这般待遇,便是皇后都未挨过皇帝的软轿。   猫儿依旧是要进后宫了。   他稳着心神取出笔刷,却纠结了一番,看向猫儿:“胡姑娘,可还想要开铺子?”   猫儿先按下笔刷不提,往殿中一指:“快,白姐姐的板子伤,有些重。”   殿中哎哟连天,白才人自打拿起砖头的那一刻,便抛弃了她大家闺秀的修养。此时趴在炕上,那呼痛声也是破罐子破摔,显得分外泼辣。   废殿之人被打板子不是一回两回,柳太医驾轻就熟开了药方交给五福,等五福带了碎银去太医院值房抓药,柳太医方看向猫儿。   他踌躇半晌,低声问道:“你我昨日的约定,还作数吗?”   她知道他意指何事。   她今儿被皇上关怀了一遭,过几日后,日日都要去御书房当半日差,那时只怕人人都会当她又重新获宠,要往后宫而去。   她不好将她和皇帝之间的约定说给他听,只定定看着他:“在此事上,你不诳我,我定不骗你。”   他不知她一旦进了后宫,会想何种法子退出去。然而她自来对他都是嬉皮笑脸,极少有这般慎重的时候。   她说他不诓骗她,他就愿意信她。   他心下一轻,看着她狼狈的头脸,不知如何安慰,只再一次道:“我信你,你也要信我。半年后,我一定带你出宫。”   他等猫儿试过笔刷,见猫儿露出满意之色,方道:“余下几只笔刷,我会尽早制好。你好好保重,千万莫再冲动。”   柳太医离去后,猫儿狠狠发了一回火。   形势已经够乱,这些人还想着同人斗气。   她往倒了院墙的门外一指,咬牙切齿道:“各位都是有能耐的,几尊大佛,废殿供不下。你等有勇有谋,不论在哪里都能混个人模狗样,比跟着我强的多。”   她尤其指着五福气的浑身发颤:“人凑热闹也就罢了,你还拉着狗儿去。你既然与狗共同进退,就带着大黑一起走!”   几人自然不能走。冲动过后,又往极华宫走了一遭,被打板子的打板子,被掌嘴的掌嘴,此时几人皆颈子凉飕飕,有一种险些要进阎王殿的后怕。   几人好话说尽要留下,猫儿再不理会,只回了屋躺在火炕上,一会想到几日后去御书房当值,一会想到太后苍白的脸色,一会又想到背后黑手要她明日去金水河的事,心中如浆糊一般,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外间梆子响了三声,猫儿渐渐睡醒,腹中饥饿,起身看见房中不知何时起了个小火炉,火炉上坐着个铁锅,锅里隔水热着一碗粥,碗沿上还搭着两个馒头。   她取了馒头吃过,打了水要洗漱涂药,忽听外间大黑几声吠叫。   她忙忙趴在门边去瞧,但见外间月华如练,大黑对着井沿呜呜做威胁状,显见井里又有了动静。   井盖不停被顶开,大黑的吠叫声半点不停歇。   猫儿扑的一声吹熄灯烛,躲在黑暗中伪装房中人已熟睡。   只过了一息间,大黑的声音忽的停歇,再没有一丝儿声响。   静静的月光下,大黑只做出个往井中探头的动作,便原地石化。   猫儿的心咚咚直跳,不知井里要爬出何种硬茬。她趴在门缝边,连呼吸声都屏住,只一只眼瞄向门外。   院中,一个黑影从井里悄无声息的爬出,并不离开,却转头往配殿方向寻摸而来。   猫儿来不及细想,于黑暗中摸到个笤帚攥在手里,觉得毫无杀伤力,转头再摸了条凳子腿,迅速往门边上一躲。   房门极轻微的一声响,外间月光倾泻进房中。   脚步声传进来,她趁机甩出凳子腿。   只极轻微的一声“啪”,凳子腿已被来人抓在了手中。   那人将将开口,说了声:“胡……”另一只笤帚悄无声息的到了近前,猫儿突然发力,“邦”的一下,来者捂着脑袋极低声的“呲”了一声,继而抓住了猫儿衣襟。   火光一瞬间窜起,萧定晔举着火折子靠进猫儿脸庞,眉头几蹙,极轻微的惊咦了一声:“你是哪个?”   猫儿看清了他的面目,心中惶恐立时松懈,拉着脸道:“你未来小娘。”   他身子往后一倾,来回将她打量几番,极力的绷着笑,揶揄道:“你是胡猫儿?这般花容月貌,本王险些认错了你。”   猫儿知道这厮只要主动开口,准没憋好屁。   她一口吹熄他手上火折子,冷冷道:“要么说,要么离开。堂堂皇子,日日往废殿宫娥房里钻,有何意图?”   他直奔主题:“这井口我要征用,未来几个月,可能每夜都有人从井口中进出。”   猫儿瞥了他一眼,唇边起了嘲讽之意:“殿下突然客气,奴婢倒有些不适应。皇家的井,皇家想如何用,又何必来同我这个小宫女儿商议。”   他摇摇头:“没商议,仅仅是通知。”   她被噎的漏了一口气,扶着心口半晌方道:“你进你出随你意。”   他“嗯”了一声,瞧见她的模样,不由提起了嘴角,向院外努努下巴:“把狗弄走。”   猫儿此时想起大黑来,探头出去,大黑依然是一副探头往井里瞧的望夫石模样。   她对他怒目而视:“狗怎地了?使了什么幺蛾子?”   他并不回她话,只道:“狗弄走,本王今日未下杀手,明儿再瞧见它,就得杀了它。”   她原本对大黑并没有多少感情,被他这般一激,立时挺身护狗:“你敢?小心我吃了你!”   他闻言,心中不知为何柔了一柔,轻咳一声,换了个话题:“这两日,可在皇祖母那处发现了异常?皇祖母的身体究竟怎样?”   猫儿冷哼一声,转身就上了炕,将棉被一盖,做出个事不关己的姿态要呼呼睡去。   他一把掀了她棉被,又想起她的性子,唇角一弯,抬手解开自己衣领,缓缓道:“本王也有些疲累……这小炕虽说窄了些,一个往另一个怀中挤一挤,还是够用的。”   她倏地起身,黑暗中看不清他神色,只眸光微微闪动,带着些愉快的气息。   她心知他又是捉弄自己,不由松了一口气,又同他翻旧账:“不是说好你的人要护着废殿的吗?”   他往炕头上一坐,靠着点墙角,舒适的温度立刻让他卸下了一连几日紧绷的神经。他打了个哈欠,道:“怎么没护着?你瞧瞧这几日哪里还有不明来历之人敢靠近?”   她强调:“要护的是人,我们各个都见了血,也不见你的人跳出来相护。”   他再打了个哈欠,轻声道:“你们冲进旁人屋里群殴,我的人莫非还要跟着你们冲进去?”   他合上眼,伸出手,摸索着探到她脑袋,忽的扑哧一笑:“够肿的。”   她一把打开他手,低声道:“你阿爹不让我报仇,可这个哑巴亏我吃不下。我从头到尾都是被牵连的那个。新白才人抽我耳刮子时,连我阿哥的名头都不怕。”   他闻言,又探出手摸索到了她面上,只听她吸溜一声。   他低声道:“莫躲,我瞧瞧。”   指腹温暖,少女的面颊细腻光滑。他手指慢慢而下,果然探得有几道伤痕。   猫儿脸一热,躲开他的手。   他不知为何又起了一声笑,这笑却引得她的心重重一跳。   可恨的纨绔皇子轻声道:“你是不是以为本王想占你便宜?”   猫儿不答话。   他贴着墙角慢慢歪倒,让自己躺的更舒展一些。   黑暗中传来几声清浅悠长的呼吸,青年的声音重又响起:“我要想寻女人,还用的着迂回?你猜猜,我要是向父皇讨你,父皇愿不愿意?”   她喃喃道:“你讨我作甚?我当不了宫女儿,伺候不了人。”   半晌,他的声音带着浓浓的睡意在黑暗中响起:“蠢,侍候我一个,就成了……”   极轻微的鼾声响起,青年在本该保持警惕的地方,放松了所有的警戒。他的潜意识比他的理智,更早的对少女放下了戒心……   暗夜中的身影在炕角微微蜷缩,猫儿极轻的叹了口气:“早知道你要来蹭热炕,今儿就不该烧炕。”   外间开门声吱呀一响,不知谁中途起夜。   有孩童的声音瓮声瓮气的唤了声“大黑?”,随之传来嘘嘘的撒尿声。   五福撒完尿,迷迷糊糊往殿中而去,转头看着稳稳站在院中的大黑,嘟囔道:“你大半夜不睡,果然是吃的太饱。姑姑说的真对。”抬脚又进了殿中。   再一声轻微的关门声响起,炕角的青年倏地一下弹起,只稍有迷瞪,便一跃下了炕,同炕上的少女道:“走。”   猫儿迷茫道:“去何处?”   黑暗中,青年道:“维护阎罗王和猫妖的声誉。”   ------题外话------   今天发三章吧。加起来八千字。 第126章 母猪上树(二更)   三更半夜,寒风徐徐中,宫灯零落。   俯瞰眼前宫殿,殿中主子和下人皆睡去,没有一丝儿声响。   猫儿躲在树杈上,心惊胆战间,紧紧拽住一旁萧定晔的衣襟,强挤出一点笑意:“要报仇,咱下去地上成吗?奴婢恐高……”   他乜斜她一眼:“猫不会爬树,你羞不羞愧?”一只手再加了把劲,一拉就要将她拉进怀里去,又续道:“本王并非要占你便宜……”   抬头看见清澈眼眸的少女,这一张负了伤的脸着实不怎么赏心悦目。他咧了咧嘴,道:“真丑!”   她噎的滞了一滞,决计在这个他帮自己报仇的关键时候,要忍,要忍。   她不但忍住火,还拍马道:“殿下人中龙凤,旁人自然望尘莫及。”   他摇摇头:“本王自然玉树临风,可这与你丑没有关系。”   她险些喷出一口老血,立时扭头再不理他。   他微微一笑,卷起手指放在嘴边,发出几声清脆鸟叫。   近处不知何处立刻传出同样的两声鸟叫做回应。   猫儿立刻集中精神,想要看看萧定晔出什么幺蛾子。   远处点起了几个灯笼,灯笼凌空缓缓飞来,鬼气森森。   猫儿不明所以,立刻往萧定晔身侧一靠,不由自主握紧了他的手。   他低头瞟她一眼,并不说话,只静观事态发展。   那灯笼一飞便飞进了眼前的宫殿中,在院内来回晃动。   院内配殿的窗纸接连亮起,继而正殿里也点亮烛火。   有宫娥的声音颤悠悠传出来:“谁?”   并无人答话,那灯笼却上下飘忽的越加无序。   灯笼腾挪间带的光影憧憧,猫儿隐约瞧见有黑衣人的影子,方才明白这其中的玄虚。   她有些不服气,悄声道:“如果我手上有人,我什么都做的成。”   耳边萧定晔冷哼一声:“你手上有鬼,也没见翻出什么浪来。”   她又噎的说不出话来,却听他极轻微的“嘘”了一声。   她忙忙住了嘴,探着颈子往院中瞧去。   此时正殿门“吱呀”开启,有宫娥战战兢兢持烛而出。   院中灯笼立刻齐齐熄灭,黑衣人们不知怎地的一动,身上衣裳立时改了装,黑白无常、牛头马面纷纷现身,上上下下跳个不止。   宫娥“啊”的尖叫不止,摔了烛台,扑爬连天逃回了殿中。   但听殿里传来几声巴掌声,新白娘娘声音颤抖而狠厉:“出去……去看到底是什么……”   殿门却久久没有打开,没有一个宫娥和内侍敢再钻出来。   猫儿重重哼了一声,暗骂道:“就这点胆量,也敢打我!”   萧定晔跟着她冷哼一声,低声道:“你现在倒是一副英雄豪杰的模样,被胖揍的时候不见你雄赳赳站出来。”   她不由泄了气,转头看他:“殿下究竟站在哪一边?”   头顶密枝如盖,月华穿过枯枝,细细碎碎的投射在她面上,她的嗔怪带着些自己人的亲密感。   他微微一愣,垂下眼眸。   她的面颊肿胀的看不过眼,可双唇却依然如常,唇珠分明,唇线从唇珠往两边延续,到了唇角时微微往上翘起,仿佛随时都在浅笑。这让人有时候分不清,她生气时究竟是真的生气,还是只是在耍花腔。   他忽的没头没尾道:“如果你能活久一点,我便……”   猫儿的目光不离院中那些“小鬼”,只微微侧了脑袋,问道:“便如何?”   他心里忽的有些乱。   便如何呢?   便不利用她吗?不将她带到军中去吗?   不可能的。   若不是为了利用她,早在母后突发重疾、险些药石无灵那晚,她满嘴的鬼神诳语,就足够将她处死了。   根本活不到今日。   他一时想不出他究竟想说什么,她此时已全然转过脑袋,一瞬不瞬看着他,追问道:“如何?要如何?”   她眼珠子一转,试探着问道:“你放在我那处的那些个玉石,是不是就不往回要啦?”   他想起在井下坑道里给她的那些玉石,再看着她满脸希翼的神情,缓缓硬了心肠:“你此前可听过我的传闻?”   她歪着脑袋看他:“可是说你风流好色?”   他帮着她补充:“还吝啬成性。宫里没有任何下人,曾收到本王的赏银。”   她听他又恢复了“本王”的称呼,心知他摆起了架子,一时简直要后悔的捶心。   早知道就不该提这码子事,这位皇子的吝啬她又不是没领教过,还欠着她珍珠、蜂蜡和干花瓣呢!   她正要说上两句话将此话题移开,颈子倏地温热,她领口里的坠子已被他捞了上来,一瞬间就从她脑袋上扒拉了去。   继而他说出更令她心碎的话:“余下的两件,等回了废殿交还给本王。”   她身子一晃,心疼的简直不能忍。   他继续冷着脸道:“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宫里更没有,记好了。别哪天因着贪财,将自己小命丢掉。”   深更半夜,他在树梢子上同她身体力行的讲鸡汤,并没有起什么作用。   她的嘴瘪了几瘪,一颗心拔凉拔凉,终于忍不住红了眼眶,哑声道:“这个事情告诉我,男人的话若能靠的住,母猪就能上树。”   他本来硬起的心肠迅速一软,揶揄道:“你作为母猪代表上了树,有何感想?”   她转头再不理他,只默默看着院中“小鬼”们的跃上跃下的表演,将殿里的下人和主子惊吓的吱哇乱叫。   他看她兴致大减,不由提眉道:“报仇是给谁报仇?是给我啊?”   她一动不动的望着院里,只低声回嘴:“殿下为何出手帮奴婢报仇?还不是为了今后更好的利用。”   他一滞。他维护她大仙的名声,确然是为了他自己。   她身有猫妖和阎罗王义妹两重大名,在被胖揍了的情况下,若不出手报仇,到了明日,只怕阖宫上下都要怀疑她的名头。到了后日,只怕朝中和军营里,都要传出“假冒、欺君”的言论。   他如此做,自然是为了日后更好的利用她。   此时,院中的“小鬼”们已按照此前的安排开始发声:   “大胆凡人,敢出手迫害阎罗王义妹,快快出来受死。”   “无知妇人,快露出你的颈子,本鬼差勾了你的魂魄就走,半点没有疼痛。”   此时,萧定晔却扬声接了话头:“怎能让她不受痛的死?本王义妹被打的疼痛就白受了?”   猫儿低声“哧”了一声,喃喃道:“虚伪。”   他并不理会她,继续高声道:“得让她痛,痛不欲生后再勾她魂魄。阿妹,你想让她如何个痛法?”   她不搭腔。   他推了她一把。   她继续不搭腔。   报什么仇阿!报仇只是为了顺一口气,钱财才是最真实的啊。   明明在井下坑道里说好,这些玉石都给她,又要无理的讨回去。   一间、两间……一下子,好几间铺子的成本银子都没了,还有什么好说的。   他见她不接话,只得再提高声音说一句:“你们将她拉出来,先堵上嘴。让本阎罗王想一想,如何让她痛死再勾魂。”   小鬼们登时破门而入,里间所有下人和主子们的哭嚎声只响了一息,便转成了呜呜咽咽的挣扎。   随即所有人被推到院中,跪倒在地,在众“小鬼”的包围中险些昏死。   萧定晔将猫儿一拉,凑近她耳畔道:“真的不配合?”   猫儿长叹一口气,高声念了声佛偈:“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   萧定晔见她竟然是要转头帮着对手的架势,立刻捂了她嘴,顺势将那坠子重新塞进她手中,咬牙切齿道:   “本王今天算是知道什么叫‘热脸贴冷腚’,下回再有人揍你,最好直接揍死。”   她幽幽转头看他,却将坠子丢回给他:“我再不上当。捂热了又要回去,还不如不给。”   他此时只想将戏演完,早早回营,不想拖拉下去,立刻道:“再不往回要,你安安心心拿着,如何处置都由你。”   她蹬鼻子上脸:“如若违誓?”   他一咬牙:“让本王大事不成!”   她得意的望他一眼,立刻中气十足的扬声道:“……自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本猫妖觉着,将她们咔嚓咔嚓吃掉,一点肉渣子都不剩,自然不能惹尘埃,这一页也就翻过去了。”   院中的宫娥同新白娘娘们惊得肝胆俱裂,口中呜呜作响。其中新白娘娘仿似已被勾了魂,只余下软塌塌的身子靠在宫娥身上,没有一丝余力。   萧定晔睨了猫儿一眼,扬声配合:“好主意,只是阿妹几日前才吃了个人,现在又吃,阿妹不腻吗?”   她“唔”了一声,思考道:“是个好问题。没有两瓣蒜就着,尤其是野蒜,就这么直接吃,是有点腻。”   ------题外话------   二更送上,还有第三更。 第127章 养肉(三章)   萧定晔险些喷笑出声,给了她一个赞,继而道:“可这大晚上,天寒地冻,去何处寻野蒜?莫说野蒜,野葱也没几根啊?这里是皇宫,不是城郊的乱葬岗里的坟头啊!”   猫儿立刻接话:“哎哟我这记性。此前在乱葬岗里藏了几千年,整天在各家坟头上窜,吃着野蒜野葱,险些以为宫里也到处都是这些宝贝。”   萧定晔向她使个眼色:“那胡阿妹,你说怎么办?要不先将这些肉从骨头上剃下来,等寻见了野蒜再一起吃?”   猫儿将嘴吧唧的响亮,半晌才唉声叹气道:“还是先长在她们身上,养着吧。肉得现割现吃才好味,那些个腊肉费牙口。”   萧定晔反问:“养多久呢?本阎罗王的这些个兄弟也好提前做准备,好上来拿她们啊。”   猫儿又“唔”了一声,思索半晌,方道:“等开了春,先看看这几人胖了没。要养的胖乎乎才好吃。等养胖了,妹妹若嘴馋,提前给阿哥报信。”   萧定晔叹了口气,扬声道:“只有这样啦!本王就你一个妹妹,我不疼你谁疼你?我不顺着你谁顺着你?那走吧,让她们先养着吧?”   猫儿立刻被肉麻的抖了几抖。   一瞬间,院中的“小鬼”们飞个干净,只留下树梢上的萧定晔和胡猫儿两人相视一笑,静悄悄望着院中几人的动静。   隔了几乎有半柱香的时间,院中众人方渐渐回神,得知并未死,七手八脚的相互解了绳子,连哭带爬的进了殿里。   猫儿得意的同萧定晔道:“信不信?她们这一辈子都不敢胖起来!”   *――*――*   外间梆子敲了四声。   废殿院里,大黑依然是一副探首往井里瞧的模样。   偏殿里没有点蜡烛,黑qq中,萧定晔问道:“知道今儿替你出头,除了你说的要利用你,还有什么用意吗?”   猫儿叹了口气:“还想让我看顾你阿婆。你阿婆堂堂皇太后,需要我这么个自身难保的小宫娥来看顾,可真是有缘啊。”   他不理会她的调侃,点头道:“明白就好,你要护着废殿的人,我也有我要护着的人。你同我对外关系不睦,你去探消息,不打眼。”   她吃惊的半张嘴:“还不打眼啊?我可是堂堂猫妖!”   他睨了她一眼,问道:“你还有何事要说,尽快。”   她忙忙道:“泰王让我今儿天亮后去金水河,同皇上偶遇。皇上让我过几日去御书房上值。”   他“嗯”了一声,道:“三哥现阶段做任何事,都是想为你和父皇制造机会,你暂时不会有性命之忧。父皇那里,你拿捏好分寸,莫真的上了龙床。”   她反问道:“我若真上了龙床,又如何?”   他倏地箍着她颈子,虽未用力,却也咬牙切齿道:“本王就杀了你,还要废殿所有人为你陪葬!”   她看着他气急败坏的神色,并不怵他,只“扑哧”一笑道:“以后莫用钱财来威胁我,将姑奶奶服侍好,我就不上龙床。”   他咬着后槽牙道:“我真想弄死你!”   外间传来两声鸟叫,他收回手,最后一次道:“将狗送走,莫让它暴露自己人。”   她嘟囔道:“找狗也是你说的,送狗也是你说的,猫猫狗狗就这般没有尊严?”   他再睨了她一眼,轻轻开门往黑暗中一跃,不见了踪影。空荡荡的院落里,只余大黑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她喃喃自语道:“你便是走,也该说说大黑怎么了啊,把人家定在那里算怎么回事?”   日头渐起,随着大黑渐渐能恢复动弹,也到了起身之时。   猫儿思忖着如何向五福提送狗之事。   这位小阿弟才八岁,平日兢兢业业,投奔了著名的猫妖,便算是自绝于社交,再没有小玩伴。好不容易来了只狗,能释放他的孩童天性。只不过让他快活了两日,就要送走,颇有些残忍。   五福在昨日的混战中也挂了彩,此时肿胀着脸庞,却快乐的像只乡间耗子。   一大早醒来,自己还没洗漱,就先为大黑准备狗食。等将狗食端到大黑面前,他还在同它咬耳朵:“少吃些,吃多了姑姑要生气……”   猫儿叹了口气,刻意板着脸过去同五福道:“看你带来大黑,生了多大的事,整个废殿的人全搭上了。”   五福在此事上头脑分外清晰。   他往殿中一指:“是白才人招的祸事。”   此时罪魁祸首白才人正趴在殿中炕上,由着春杏往伤处擦药,正疼的哎哟连天。听闻五福在院中指责她,立刻张声斥责道:“今后莫再寻我要糖吃。”   五福听闻,羞愧的舔了舔嘴,忙忙改了口供:“不是的不是的,罪魁祸首是另外一位白才人,不是我们废殿的白才人。”   猫儿将话题转到大黑身上来:“它吃的这么多,姑姑养不起。你这小身板这么瘦,毛发枯黄,你也没有多的肉能分给它。听姑姑话,把它送回去好吗?”   五福一把抱住大黑,无论如何不撒手。   大黑也偎依在五福身上。   兄弟两你侬我侬,倒显得猫儿是个要棒打鸳鸯之人。   猫儿无奈,心中又咒骂萧定晔。   好好的人不走正道,非要钻井口,逼的好好的狗儿无路可走,逼的要她来当这个大恶人。   她只得退而求其次:“姑姑睡眠浅,大黑夜里总叫嚷,吵的人头疼。”   五福对此颇为怀疑。是谁之前一睡睡了七八日,一直睡死过去,为自己招来了一场丧事的?   他哽咽着做挽留:“夜里让大黑跟我睡,我做个嘴套给它,不让它乱叫,可成?”   她只好让步,摸了摸他脑袋瓜,又摸了摸大黑,无奈道:“行吧,夜里让它跟你睡,千万莫吵人。做嘴套可以,但千万莫耽搁本职活计。妆品盒上的雕花,可刻出来了?”   五福吐吐舌头,忙忙窜出了院子,往旁的两位小木匠处去问木工进度了。   众人用过早饭,各自喝过汤药,擦过药油,再忙活一阵妆粉之事,已离辰时不远。   到了按照泰王的指使,前往金水河的时间了!   ------题外话------   三章送上,我们明天再见。 第128章 谁下河啊你下河(一更)   在后宫渐渐传出一位才人夜里见了鬼被吓晕的八卦时,废殿也如常传出铜锤敲击声。   朝阳晒的宫道金光灿灿,去往金水河这条通天大道上的,并不只有头脸肿胀的胡猫儿。   另一枚头脸肿胀的美少女,明珠,也躲躲闪闪走在这条路上。   两位宫娥平日还能依照外貌分出个你我,如今面容一塌糊涂,衣着皆寒酸,谁也不比谁好上多少。   在宫道上的内侍们看来,这不分彼此的两位宫娥,仿佛两只猫妖一般,对外简直是双倍威胁。   猫儿在向身畔经过的太监讪讪一笑后,回转身,第五次对明珠道:“你别跟着我,咱俩忒吓人。”   明珠抿嘴一笑,并不说话。等猫儿往前而去时,她又厚着脸皮跟了上去。   这两日,为着胡猫儿被白才人牵连下挨了两回揍,明珠接受了上官的严厉批评,并且赏赐了一回酷刑。   这酷刑外人瞧不出,在他们细作圈子里却稀松平常。也不过就是往奇经八脉上各扎一针,让经脉连疼带痒一两天。   此时明珠还在受煎熬,心里却将上官的指令记得清清楚楚:“跟好胡猫儿,护好胡猫儿,监视好胡猫儿。”   她再不敢离开猫儿半步。   此时猫儿要去金水河上会皇帝,明珠却不知猫儿的意图,只亦步亦趋跟着她,表着忠心:“姑姑你放心,我再不能让你落单,沦落到被人打却无法还手的地步。”   猫儿又停了脚步:“你信不信我赶你出废殿?”   明珠点点头:“信。”   信却不走。奇经八脉还像蚂蚁爬呢,再不敢疏忽职守。   猫儿十分无语,只转头看向明珠身后,忽然做吃惊相:“刘公公,你作甚?”   明珠立刻转头去瞧。   身后空空如也。   她再回转头,前方拐弯处宫娥衣阙一闪,已不见了猫儿的身影。   她着急的跺脚,使出全力跟了上去。   冬日的金水河鲜见的没有结冰。   皇帝不过在宫里坐一坐船,便大张旗鼓,提前几日开始准备――猫儿想不明白皇家人的情调。   难得迎来冬日晴暖,她沿着弯弯曲曲的金水河畔,行的很缓慢。   泰王的人只说让她在金水河畔等待皇上,是怎么个等待法,没有细做交代。   她忖着,只怕是为了防止她提前泄露消息,要仿效第一回 让她在御花园等待皇帝那般,临时派人向她传达更详细的交代。   河畔近处,宫道上的人不少。   小鬼头也不少。   康团儿跟在吴妃身侧,迈着小短腿不停在河畔驻留,捡了鹅卵石投向河里,对成绩不满意,又跑开寻了合适的石片,再打一回水漂。   他瞧见猫儿,如一匹小马驹一般,哒哒跑过来,仰头看着她的头脸,双目亮如星子,贼兮兮问道:“大仙,昨晚你是不是又吃了一回人?”   又翻了一回旧账:“听闻你几日之前还吃过人,你怎地不喊我看!”   猫儿见半夜她和萧定晔装神弄鬼报仇之事已然传了开,心知那新白娘娘只怕惊的狠了。   她不置可否,只指了指自己脑袋,向康团儿道:“现在知道,本大仙不是谁都能欺负的了吧?”   康团儿立刻点点头,央求道:“大仙下回吃人,一定带我去。我给你捧醋,让你蘸醋吃。”   猫儿扑哧一声笑出来,将他抱在怀中:“我现在吃你好不好?不蘸醋,就这么吃。”   他立刻扭糖儿一般挣扎着跳下去,几步跑开,躲去了吴妃身后,只探出一只小脑袋瓜看着猫儿:“自己人不吃自己人!”   金水河微波粼粼,透着一股寒气。   皇帝的御船还没有到,不知同猫儿何时才能打个照面。   吴妃唤着小太监带康团儿去别处玩,方缓缓行过来,蹙着眉看着猫儿的脸:“好好的姑娘,怎地成了这番模样?”   猫儿有些讪讪。   固然她昨夜报了仇,可此前被人压着揍过,毕竟不是什么风光事。   她忙忙解释道:“奴婢造妆粉前都净过好几回手,是千万不敢把脓疮蹭进妆粉里。”   吴妃扑哧一笑,取了帕子擦拭沾了沾猫儿额头,嗔怪道:“到了现下,还想着你的妆粉。”   她面上微有忧虑:“虽说你有个亲事,可吴公公总归是个太监,怎能将亲事当真。你年纪轻轻,日后总要出宫,要定一门真亲事。便是日后不出宫,面有旧伤,想进后宫也难。”   她左右一瞧,将猫儿微微拽去人少处,悄声问道:“我比你虚长几岁,勉强能当你姐姐。你告诉阿姐,上回你说不想进后宫是真是假?”   猫儿瞧着她的神色,疑道:“娘娘想让奴婢进后宫?”   吴妃一时语滞,半晌方喃喃道:“进来有进来的苦,不进又有不进的难……你……”   她转身召唤康团儿过来,牵着他手准备离去,将将行了两步,转头又道:“若要进后宫,你就早早拿主意,莫牵牵连连决断不下,反生了事端。”   猫儿明白吴妃的话中意。   便说她这一脑袋伤,便属于吴妃口中“事端”的一项。   如若她早进后宫,最起码两位白才人互相下黑手,她不至于被牵连成这样。   宫里难得有人出于真心关心她,猫儿心中生了感激,只笑道:“奴婢闲来去寻娘娘说话,最近出了眼影的妆粉,拿去给娘娘用个新鲜。”   吴妃慨叹一口气,未再多言,牵着康团儿慢慢离去。   金水河里依然空旷,大船小船都不见影子。   猫儿沿着河畔继续向前,留心着四周宫娥、内侍,等待有人上前给她做更详细的指示。   然而凡是同她打过照面的下人们,无一不是绕道而行。   便是有人一时行路忘了看路,堪堪行到猫儿面前时,也惊的“嗷”的一声叫,立刻跳开几步之远,如同见了恶鬼一般,向她点头哈腰过,急急逃了开去。   没有人指点行动细则……猫儿有些迷瞪。   前方绕过一个弯,再绕过一个弯,河道陡然开阔,迎面一艘威风八面的雕龙高船缓缓行来,隐隐可见皇帝与几位朝臣站在甲板上侃侃而谈。   她顿时有些慌神。   下一步呢?下一步究竟该怎么做?   是要站在岸边给皇帝摆手打招呼,还是亮嗓子唱首《刘海砍樵》将皇帝吸引过来?   这泰王原本心细如发,怎地却突然糊涂了起来?   船行不慢,只几息间便到了近前。   甲板上的皇帝显然也瞧见了她,那故作冷漠的眼神里微微夹带了一丝问询:接下来什么戏份?   猫儿一脸恍惚的神情中遍布了无望的回答:奴婢不知啊,奴婢什么都不知啊!   便是这时,她的脚腕忽的被什么打中,脚下一滑,身子立刻前倾,止不住势头,往河道里重重扑了下去。   猫儿心中当即唤了声不好,只须臾间,整个河面就已晃悠在眼前,那河水带着冬日寒气,随时就要给她痛快的洗礼。   她双臂立刻张开护住脑袋,脚腕上却陡然被人重重压住,将下坠势头止在了半途。   明珠的声音坚强而着急:“姑姑,坚持,我拉你上来!”   人倒立时脑花晃悠,激荡出的灵感比往日多了不止一星半点。   猫儿一瞬间想明白了泰王之意。   她今日的戏份是要掉进河里,在寒冷的河水中挣扎,其状甚为凄惨。   最好她再坚强的不要呼唤,宁可淹死也不会向皇帝求救。   如此自强自爱的性子必定要戳中皇帝的那颗爱慕之心,引得皇帝下场,来个英雄主动救美。   金水河畔人来人往,大庭广众之下,多少双眼睛看着皇帝的英勇行为。再下一步,下旨让她进御书房当值便显得顺其自然,借此培养感情,作为进后宫的良好过度。   她一瞬间想的通透,连她该如何表现坚强自爱都想的明白,心中立时决定:今日不往水里去一趟是不成了,否则不知下一回泰王还要出什么幺蛾子。   总归昨日她已向皇帝透露了今日事。皇帝不管是出于什么动机,反正会将她捞上去。   最多她不过得个风寒,喝上两日汤药,就又是活蹦乱跳的胡猫儿。   她一咬牙,立刻抖动双腿,向岸上压着她腿的明珠急急唤道:“放手,快放手。”   明珠没有半分松懈,只死死拉着她的腿,咬着后槽牙安慰道:“姑姑莫怕,皇上的船来了,会救你上去。”   猫儿心中长泣:不要这种干救法,要的是湿救法啊!   她不停歇蹬腿,明珠却毫不松懈,决计要保的猫儿的安全,不让她一根头发丝儿沾水。   皇帝的大船已然到了眼前,船上撑篙子的船工纷纷打手势,让堤岸边瞎扑腾的两位宫娥快快让行。   便连带刀侍卫也在船舷边站了整整一圈,以防这两个姑娘是刺客伪装。   猫儿心中火急火燎,只不停歇的挣扎。   上方的明珠忠于职守,岿然不动。   猫儿挣扎。   明珠死压。   挣扎。   死压。   挣扎。   死压。   船中夹板上的众人眼睁睁看着河畔处一上一下两位宫娥在十分励志的“我要救你”和“快放开,不能拖累你”的戏份中,上面那个终于力竭,扑次次往下一滑溜……   扑通,一个宫娥掉了下去。   再扑通,另一个宫娥也掉了下去。   ------题外话------   今天还是传三章哈,加起来八千字了。   今天发现又能评论啦,希望大家浮上水面吼上一嗓子啊 第129章 水下洞穴(二更)   寒气如针刺一般从四面八方而来。   猫儿此时固然寒冷难忍,神思却还保持着清醒。   那船上说不定就有泰王的人。   演戏演全套。   她先不能露头,要按照泰王送来的纸上所列出的皇帝不喜邀宠的性情,死死忍着求救的念头。   如此才算她顺从了泰王的命令,表达了效忠和诚意。   河水冰冷如千年寒冰,她潜藏在水中不惊起一丝儿水花,顺流前进。   不知过了几息还是几年,她胸腔刺痛,有了憋闷之感。   火候已到。   她立刻往上扑腾,身下却传来一股吸力,带动着她往河底而去。   她开始慌了神,手脚并用不停划动,身下的吸力不降反增,带动着她的身子,将她紧紧的卡进了一处河底洞穴……   河面上,皇帝一声令下,侍卫们如下饺子一般扑通扑通跳进了水中。   捞了不多时,有人高声喊道:“捞上了一个。”拖着那宫娥往岸上去。   宫娥一动不动的被送去了岸上,散乱长发拂开,露出一张肿胀的看不出长相的脸。   侍卫立刻不停歇的压她胸腹,疾声唤道:“说,你是谁?”   宫娥没有动静。   侍卫们的抢救举动更剧烈,询问的话语也更频繁:   “说,你是谁?”   “你是不是胡猫儿姑娘?”   “你只要点头和摇头!”   岸上的宫娥最后一次吐出河水,巍颤颤睁开了眼睛。   侍卫立刻重复问道:“你是不是胡猫儿?”   宫娥缓缓张了嘴。   侍卫立刻附耳去听。   “是……不是……”   侍卫着急道:“究竟是不是?”   明珠终于说出了完整的话:“不是胡姑姑……你们就不打算……救了吗?”你们是明卫,我是暗卫,咱也算一个系统里的同僚,不带这么轻视人的哇!   船上人等的着急,见岸边有了动静,杨临扬声问道:“是谁?”   那侍卫摇摇头:“禀报公公,不是胡猫儿。”   杨临气的跺脚:“还愣着作甚,快捞!”   侍卫们一个猛子重新扎进水里,慢慢往四周搜摸了去。   水下,猫儿意识开始迷糊。   恍惚间,她老娘的身影显现。   她心下有些激动,问道:“妈妈,你说我这次能回家吗?虽然我是噎死穿过来的,可淹死说不定能穿回去。”   她老娘蹲在她面前,抚摸着她的额头,面上显出深深的怜惜:“疼吗?”   她笑嘻嘻道:“不疼,一点都不疼。”   老娘缓缓流了泪,摸着她的脸颊道:“如果能替你受,爸妈一定冲在前面护着你。你现下只是昏迷,还没有死。你要撑着这口气,不要想着穿回来。这条路不能回头,你再也回不来了。”   她心下一瞬间痛的喘不过气,哭着摇头道:“我想回去,我日日夜夜都想回家……”   老娘再抚摸了她脸颊,轻声道:“他们来救你了,你不要挣扎,不要把救你的人也拖死。乖乖配合着他们,就能活……”   猫儿的神思有了一瞬间的清醒,只觉着身子仿佛开始被人拖动。   她只挣扎了一息便倏地放松,结结实实晕了过去。   *――*――*   皇帝从河里救回来的宫娥昏睡了三天三夜,依然死活未知,这是宫里最近的一件事。   在后宫尚算的上一件大事。   毕竟除了上上回太后病重、上回皇后病重之外,还从未见皇帝对一位女子这般着急――整个太医院都险些住进了御书房东次间暖阁,随时关注着床榻上那位宫女儿的性命。   而对于掖庭来说,这也就是一件事而已。   那胡猫儿死死活活了好几回,凶险也凶险过,可没见哪回是真的死翘翘,最后还不是要活过来。   故而,掖庭的人民对胡猫儿的死活并不担心。   泰半太监们起了个盘口,要赌的是,这回胡猫儿醒来,皇帝到底收不收她进后宫。   绝大多数人押的是“收”。   少数人押的“不收”。   少数人太少,以至于这成了一个一赔一百的盘口。   这“少数”之人,也不过是一大一小两个太监。   一位是五福,一位是吴公公。   五福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是信猫儿。   猫儿此前说过她不会进后宫,那不管什么理由什么原因,就是不会进。姑姑说的话,五福从未怀疑过。   吴公公并不是信猫儿,也不是不想让她进后宫。   相反,他太想让她高抬贵手,忘记与他的这桩糊涂亲事,然后开开心心的进后宫。   然而以他和她数次交手的经验,他觉着胡猫儿不是常人,是疯子。疯子进后宫,怎么可能这般顺利。   重晔宫,随喜的心思却不像掖庭众人这般乐观。   胡猫儿究竟是人是鬼,重晔宫众人看的比谁都清楚。   那就是个皮相稍微好一丢丢的凡人。身上虽然有些没有探清楚的秘密,然而再怎样,都无法掩饰她是个凡人的真相。   说什么死而复生,第一回 可能是巧合,第二回就已经是演戏了,这第三回能不能活过来还真要打个问号。   这个问号令随喜十分头疼。   自家主子这几日身在军营有事阻拦,人回不来,消息却一条条的传回来。   其中近八成的消息都是在询问胡猫儿的性命。   随喜自然明白自家主子的担忧。   胡猫儿现下看着仿佛用处不大,那是因为主子在布线啊,要让胡猫儿在未来发挥大作用啊。   若她一死,主子日后在军中想进一步打开局面,可比登天还难啊。   哪怕他亮出皇子身份又如何?   一位名声差劲的皇子,能有多少号召力?!   随喜要给主子回信的笔抖了一抖,外间檐上有了动静。   暗卫提前传信:“主子回宫,已进了东华门。”   随喜精神一震,忙忙起身站去门外。未几,萧定晔大步进来,并不停歇,待进了书房,方肃然道:“她还没醒?”   随喜知道他问的是谁,忙忙摇摇头,将这几日太医的医案报出来:“呼吸似有似无,时断时续,接近于濒死。”   萧定晔双拳紧握,紧咬牙关,几息间方颓然坐去了椅上,问道:“河道可曾探完?”   随喜轻轻吁了口气,道:   “一连探了两夜,已经探清楚。胡猫儿落水附近河底,有一处坑洞,直达宫外护城河。除了这一处,在河道旁的地方,还发现了两处。观坑道痕迹,均为新洞。   胡猫儿便是在水下,被吸进了坑洞,卡在洞口挣脱不开,才出了事。”   萧定晔闭目细细思忖。   这些日子他和手下人连番查探,重重迹象显示,这些坑道与三哥有八成的关系。   河底坑洞,该是和井下坑道一般,属于同一体系。   然而从胡猫儿落水处到坑洞处,前后长达一里有余。三哥不会让胡猫儿送死,这事该是意外。   他续问道:“父皇那边可知道河底坑洞的存在?”   随喜摇摇头,推测道:“那坑洞在水底下,本就不显眼。侍卫救了胡猫儿,该是转身就走,并未注意到有坑洞。这几日,也未发觉有皇上的人在探寻河底。”   萧定晔长长喘了口气,面上的疲惫难以遮掩。   他摇一摇昏沉沉的脑袋,吩咐道:“备水,沐浴。我要去一趟御书房。”   *――*――*   御书房。   院里熬着汤药,清苦药味从窗棂和门廊里蔓延进来,充斥的到处都是。   东次间,萧定晔装扮的人模狗样,坐在下首,向龙椅上皇帝禀报着他近几日在营中的表现,面上满是得意:   “孩儿今日回来,就是想问问父皇,如若下回孩儿升任千户,能不能随父皇去祭祀皇陵,为祖父烧柱香?”   皇帝瞧着他的神气劲儿,连日未开颜的脸上终于显出一丝笑意,乜斜着他道:“你今日巴巴的回宫,就是为了来显摆你的军功?”   萧定晔一笑,道:“哪里是显摆?这明明是说实话。孩儿进军营两个来月,改造了投石机、陷马刺棘和弓弩,上了战场不知省了多少兵力,算的上大军功。”   皇帝揶揄道:“你这些军功章里,多少是你自己挣的,多少是你手下的能工巧匠帮你挣的?”   萧定晔面上显出几分扭捏神色,低语道:“便是能寻来高人,也是孩儿的本事。”   他自入了军营,虽说风吹日晒,面貌上粗糙了许多,然而精神头儿与往日大不相同。   皇帝的心绪终于有了些安慰,含笑道:“按你说的办。如若能升至千户,就带你去祭皇陵。”   药香味萦绕鼻端,里间暖阁偶尔传来宫娥与太医们的轻声细语。   萧定晔知道暖阁里躺着的就是胡猫儿。   也知道父皇在过去的三日里,至少有一日于夜间,守在暖阁直到半夜。   父皇对胡猫儿的心思究竟如何,他没有任何结论。   说是中意,有点像,有点不像。   说会收进后宫,可能会,又可能不会。   这般若即若离,不像父皇会做的事。   一道长廊相隔的暖阁里,太医们和宫娥们的声音渐大,一阵骚动声倏地传来。   他的心陡然吊在了半空中,却并不能进去看。   非但不能进去看,他还要做出充耳不闻的模样,摆弄着手上的杯盖。   一时里间有了急急脚步声,有宫娥面怀喜色前来禀报:“皇上,胡姑娘醒了……”   皇帝一摆手,并无多余的表情,只定定看向萧定晔。   几息后,皇帝淡淡道:“你等都下去。”   ------题外话------   二更送上,还有一更,马上送到。 第130章 貔貅之情(三更)   轻微O@的脚步声离去后,房中再次恢复了寂静。   外间日头顺着窗扇打进来,落在萧定晔年轻的脸上。   皇帝的注视引起萧定晔的察觉。   他嬉皮笑脸的挤出个谄笑,对着皇帝的时候,他再如何隐藏本性,眼中的纯良和濡慕从未消失过。   皇帝没有说话,手臂往边上一探,极轻微的“吧嗒”一声响,一旁小几上多了个东西。   萧定晔后背立刻浮上一层冷汗。   白玉坠子。   貔貅的形状。   萧定晔当年出生,周岁抓周时,先贤书册、武将虎符、金银珠宝……摆了一桌,众人皆等着瞧瞧这位小皇子喜欢哪一样,未来会有何造化。   萧定晔被宝物围着,左看看右看看,颇为纠结了一阵,撩起自己的小衣襟,将虎符、书册、金银珠宝全部装进了衣襟里,无论谁哄都再不放手。   旁人只当做孩童的可爱,抚掌大笑过就算了。   只有皇帝派人,用最上好的白玉,刻了一只小小的貔貅。   先前几年担心他年岁小要误吞,等他长到了六七岁上,他开始跟着宫里的师父学习骑马射箭,皇帝才在他生辰时将这貔貅送他,对他说了满怀希翼的四个字:“寸土不让。”   然而过去这些年,这位皇子将皇帝的希翼早已抛之脑后,倒是将貔貅“只进不出”的精神继承的十成十。   吝啬了十来年的人,竟然将这贵重之物赠予了一位宫娥……   皇帝端起茶杯浅酌一口,等着萧定晔的回答。   萧定晔只觉头皮发麻,脑中只烦乱了一息,立刻起身跪地,结结巴巴道:“父皇,里间那宫女儿,孩儿……孩儿……”   皇帝放下茶杯,没有接话。   这是等他说清楚。   形势已到了这个份上,没有更好的理由。萧定晔一咬牙,道:“胡猫儿,孩儿中意她。”   皇帝“唔”了一声,淡淡道:“她那日要来河畔,你可知?”   萧定晔额上豆大的汗珠浮了上来,只微微停顿了一息,便道:“孩儿知道。”   皇帝的神色立时肃然,冷冷道:“你中意她,却知道她要来河畔引诱我?居!心!何!在!”   后四个字如惊雷一般将萧定晔打的险些喘不过气来。   他眼圈一红,立刻道:“并非孩儿威逼她接近父皇,背后操纵之人……”   皇帝声音疏离:“是谁?”   萧定晔立刻摇头:“孩儿还未打听出来,唯有让胡猫儿依计行事,以做斡旋。”他现下不能供出三哥,没有任何明显的证据,只会让父皇以为他在挑破离间。   皇帝的声音略略缓和了几分:“如若朕没有觉察出来,你准备瞒到什么时候?等朕被人刺杀后你才站出来吗?”   他的身子越发颤抖,只一瞬间喘不过气来,半晌方哽咽道:“祖母、母后和父皇,是孩儿一生要护着的人。孩儿绝不是……绝不是……”   皇帝一瞬间动容。   他这些儿子里,老六康团儿见了他吓的唯唯诺诺。老大到老四,全都一本正经的自称“儿臣”。唯有老五,在他面前从来都亲昵的自称“孩儿”,令他在朝堂政事之余,还能享受至亲之间的天伦之乐。   半晌,皇帝方抚着他发顶,道:“去吧,莫让为父失望。”   他抹过眼泪起身,目光触及案几上的貔貅坠子,一时不知该不该取回。   皇帝叹了口气,将坠子递给他,道:“胡猫儿,朕要将计就计,将她放在眼前。你同她……”   萧定晔忙忙道:“只是孩儿喜欢她,她还不知情。”   皇帝看着自家的傻儿子,终于忍不住出声指点:“她向朕讨了自由,等寻出威逼她的人,便要出宫。你自来贪玩,若只是一时的心思也就罢了,切莫……”切莫同他一般陷进情事里,多少年都无法开解。   萧定晔只点点头,低声道:“孩儿知道了。”   皇帝看他这番模样,不由叹了口气,问道:“胡猫儿醒了,你要不要进去瞧一瞧?”   萧定晔照直道:“孩儿虽担心她,可外界并不知孩儿喜欢她。若传了出去,形势反而更乱。孩儿喜欢她,也只是一时之兴……”   *――*――*   事发三日,金水河面已结了冰。   先帝在位时,有何为难政事,便喜欢在河上泛舟。一远离人和事,往往会有特别的灵感。   后来先皇去世,皇帝继位。每年冬日,在先皇的生辰日,皇帝都要在河上泛舟,算是当做悼念先皇。   萧定晔行走在河畔边,看着白茫茫的冰面,心中也如这冰面一般,看不透底下到底是什么。   他说他喜欢胡猫儿,他以为只是搪塞。   然而等说出口,他却有一种释然。   喜欢一个人是怎么样的,他从来不知晓。   这么多年,他心里除了记挂着祖母、母后和父皇,记挂着他在未来如何护着这几人,再没有人能让他放在心上。   他也没有机会去尝试喜欢一个人。   三哥是如何对大位志在必得,又是如何不念亲情,他从四年前起就已明白。   自此,他没有心思再想旁的事。   他对胡猫儿是不是喜欢,他极其迷茫。   他性子本严肃,然而他和她在一起,却总喜欢捉弄她,在她面前将他刻意打造的纨绔名声坐的十成十。   方才在御书房里,他听到她醒了,知道她又活过来了。他当时要伪装自己不能表露情绪,然而他内心里很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感。   前方不远处,随喜在宫道边上等待,该是地下坑道的事要向他汇报。   他快走几步,唇边不禁起了一丝笑意。   今日往御书房一趟,并非没有收获。   最起码,父皇是没有将猫儿收进后宫的打算的。   至于此后……后面的事情,走一步看一步吧。   猫儿苏醒后,在御书房的东次间暖阁再赖了两日。太医判言暂无大碍,只需将养,猫儿再一次坐着皇帝的软轿被送回了废殿。   这到底是要怎么样?皇帝到底收不收胡猫儿啊?   要说收,怎地又把人送回去废殿了?废殿年久失修又倒了院墙,能住皇帝心爱的女人吗?   可要说不收,胡猫儿可是坐着皇帝专属的软轿被送回来的,皇帝对胡猫儿无情,怎会让她乘软轿?   猫儿回了废殿,如一石惊起千层浪,让整个掖庭的太监们沸腾不已。   其中以押宝“胡猫儿不会进后宫”的两位男士最为着急。   一位是五福。他原本打算用赢得的银子为大黑添置狗粮。   一位是吴公公。他只想知道胡猫儿到底进不进后宫。如果真的不进,他转手就能赚几百两银子啊!   ------题外话------   0607更新完啦,明天见。 第131章 注意你的身份(一更)   猫儿回到废殿的这个午后,一大一小两位太监,先后前来关心了一回她的姻缘。   先是五福。   五福和猫儿之间从不拐弯抹角。他直直问道:“姑姑,你进不进后宫?如若你不进后宫,我就能赚十两银子。”   这个逻辑关系,猫儿有些没搞懂。   她将五福打量了一番,问道:“你想转行当媒婆?你倒是说说,你想将我说给谁?谢媒银子只有十两啊,太少了点。”   五福只得将前因后果细细说了一回,方期期艾艾道:“我押了一钱的银子,如若姑姑不进后宫,我就能赚十两,好给大黑改善伙食。”   猫儿听闻,倒有些不好回复。   她和皇帝之间的这场戏,演的是个“似是而非”。再歇上两日,后儿就要去御书房当值。   她看着五福满含希翼的眼神,不由忍着心疼掏出十两银子:“小孩子怎么能赌呢?你想要银子,姑姑给你啊。”   五福望着白花花的银子,只踌躇了一息,对大黑的喜爱迅速压过了他的扭捏,他立时接过银子,噔噔瞪跑开。几息后牵着大黑出现,郑重其事对大黑道:“姑姑是你的恩人,可记下了?”   大黑:“汪汪!”   五福:“以后要对姑姑巴心巴肝,可记下了?”   大黑:“汪汪!”   五福:“即便有最心爱的大骨头,也要先拿来孝敬姑姑,可记下了?”   大黑:“汪汪!”   猫儿看着这哥两一唱一和,想起萧定晔此前对她的叮嘱,只一摆手,叮嘱道:“行了,只要夜里带上嘴套,让大黑莫张声。旁的我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也不能真的指望一只狗将我当亲娘。”   五福和大黑的兴奋太过明显,以至于很快的招来了吴公公。   吴公公到底是成年人,做事干脆利落,往小杌子上一坐,就向炕上歇息的猫儿伸手:“五百两,快些,膳房灶上还坐着汤,咱家得去守着。”押了五两,一赔一百,赚五百,没有错。   明珠在猫儿险些淹死之事上,做出过莫大的贡献。从猫儿被送回来,她守着一颗拍马的心思从未消停过。   然而总没遇上要发挥的机会。   此时好不容易能发挥一回,她是有身手的人,对着吴公公的手掌一把拍下去,叱道:“老家伙,什么银子?何时拿过你五百两?”   吴公公“嗷”的嚎了一嗓子,一根膀子已软塌塌耷拉在身侧,须臾间痛的脑门出了一头汗。   猫儿惊的立时一抖,抬头看明珠:“他怎地了?”   明珠冷哼一声:“碰瓷?我就不信有这么巧!”   她昂首挺胸上前,抬起吴公公的膀子晃悠了一圈。   吴公公:“嗷……”   明珠:“还装?”再晃悠一圈。   吴公公:“嗷……”   明珠:“继续装?”再晃悠一圈。   吴公公:“嗷……”脚步踉跄,几欲昏倒。   明珠脑门上跟着出来几滴汗,讪讪看着猫儿:“不像碰瓷,好像膀子真脱臼了……”   在吴公公被太监们从废殿抬出去时,他再一次为他这桩强逼的亲事哭嚎的险些断了气。   而三番五次要死要死的胡猫儿,却还活的好好的,躺在自家热炕上,真心实意的对吴公公抒发了同情之意。   同情归同情,只是什么五百两是没有的,什么退亲之类的依然是不可能的。   一大一小两位太监,在同一件事上,得到了截然不同的待遇。各自离去后,吴妃带着康团儿前来串门。   她看着冷清的废殿,叹了口气:“你吃人的名头一出来,连心痒痒要看戏的人也不敢来废殿晃悠。”   她看着猫儿的脸色,关心道:“你这又死而复生了一回,往事还记得吗?”   猫儿讪讪一笑:“记得记得,这回没忘。”   康团儿首先吁了口气,十分认真的同猫儿道:“你可不能忘,你还答应我,下回要让我看吃人呢!”   猫儿心下难堪,想着自己怎能这般荼毒一位小童的纯真内心,而且还被他阿娘抓了个准。   她再讪讪一笑,同吴妃坦白:“不吃人,我就是……偶尔为之,一辈子就吃那么……一两个。”   康团儿敏感的抓住了其中的关键处,立刻问道:“那你下一回再吃人,到什么时候啦?”   她忙忙道:“六七十年之后。”   康团儿蹙眉长“啊”一声,失望之情溢于言表。在炕头上坐了半晌,方郁郁道:“你阿哥又不出来见我,你也再不吃人了,那你还有什么好玩之处?岂不是和寻常人没有区别?”他郁郁叹了口气,从炕边溜下去,在去找大黑之前,留下了对猫儿的判断:“还不如一只狗……”   这回轮到吴妃讪讪一笑,找台阶下:“小娃儿不懂事……”   外间日头一阵有一阵无,只怕到了晚间就要开始飘雪。   吴妃紧了紧披风,看着猫儿的神色,打探道:“你同姐姐说说,你掉进水里,在御书房躺了五日,皇上到底对你是个什么打算?”   猫儿叹了口气,又叹了口气,最后有些郁郁道:“过两日就要去御书房上值……”   吴妃奇道:“皇上这是个什么打算?”   猫儿摇摇头。   吴妃帮着想了半晌,忽的一拍大腿:“只怕是皇上想同你多多相处,才将你放在御书房。如若放进后宫,便是你再受宠,也不能越过皇后的份例去,倒是让皇上和你鸳鸯两隔,不能亲亲热热在一处。”   猫儿好奇道:“你觉着是这样吗?”   吴妃保证道:“绝对没错,旁的妃嫔只怕也咂摸出味道来。你瞧着吧,等你将养好身子再出去,还有哪个敢轻易打杀你。”   猫儿一笑。皇帝果然是皇帝,不出招则已,一出招却是一石两鸟,迷惑外人十分有用。   等泰王那边收到风,只怕也会这般认为。那时,他们想让她在皇上面前做什么,终极目的就能露出来了。   她终于喜笑颜开,吴妃却反而有了一丝忧虑,她道:“便是皇上宠你,也要事事留神,千万不可恃宠而骄。让皇上将心思放在你身上,三两日不难,难得是如何长久的得宠。在御膳房上值时,凡事留心着些。多听、多看、少说话。”   这是真真的肺腑之言。猫儿有些感动。   她这个不愿进后宫的人,反倒有了日日往皇帝面前晃悠的机会。而那些一心痴恋着皇帝的人,却十几年如一日的守着活寡。   她唤了明珠取来双色眼影,向吴妃展示着用法,道:“娘娘拿去用着玩,也不是什么贵重之物。”   长日漫漫,拘在宫里的这些妃嫔,青春凋谢的更快一些。她能做的,也只是帮着妃嫔们,让青春的脚步慢下来。   这个夜里,井里又爬出了人。   大黑没在院里,外间没有任何动静。   暗夜里,房中存留的汤药味中混合了淡淡铁锈味,有一只大手抚在胡猫儿的面上,猫儿立时惊醒,耳畔有人悄悄道:“别怕,我试试,你是不是真的还活着。”   他的声音里带着莫名的情绪,猫儿的心一跳,略略往炕里移了移。   萧定晔就着那点炕沿捂了捂手,轻声道:“热乎的,我就放心了。”   她这回是真的险些死过去,事后颇有些后怕。   再次看见熟悉面孔,心中多多少少起了些欢喜。   她坐起身,看着暗夜中的黑影,含笑不说话。半晌方想起了什么,声音中带着半丝儿惭愧,悄声道:“坠子不见了,不知道是不是遗落进了金水河……”   他在她身畔坐了良久,久到她以为他又是来蹭热炕的,他方道:“父皇将坠子还给了我。”   “哦……”她放了心,继而倒抽一口气:“皇上,发现你和我相熟了?”   暗夜中,少女的身子因吃惊而在他眼前晃悠,他甚至能想象出她此时一定是睁大了双眼、半张了嘴,略略显出几分痴呆相。   这位姑娘什么都好,就是喜怒皆形于色,除非她刻意伪装,否则分分钟让人看透心里事。   他并不接话,却转了话题:“听说,等此事了了,你向父皇求了要出宫?”   她倏地意识到,他是要利用她的。他从最开始就制止过她逃宫。   她立刻开始伪装,做出一本正经的模样道:“皇上问我,同他合作,我求什么。我原本想求解药,但听你说皇帝不会为了我花费那般大的精力和银钱。我总得找个让皇上相信我的借口吧?我就说求出宫啊。”   “借口?”他摆明不信她的胡诌:“你那般爱银子,为何不说让父皇赏赐你银子?”   她立刻拿他的话来搪塞他:“是殿下说过,皇上是个小气人。他怎会给我银子?!”   他的手慢慢抚上她的颈子,声音中带了些狠厉:“轻易要出宫,你是痴心妄想!”   她原本大难不死再见他的亲切心情,立时被他败了个干净。   她一把推开他,冷冷道:“我的性命轻贱如蝼蚁,揉圆捏扁,自然都由你们皇家人的愿。”   他心下一阵烦躁,不知为何竟这般易怒。   待外间传来几声啾啾鸟叫,他方道:“我同父皇说,我喜欢你,但还未向你表露心意。日后在御书房遇上,你莫做出全然不知情的神色便好。”   她冷哼一声:“不能全然不知,那该如何做?解开衣裳做欢迎之势?皇子说如何做,奴婢定然遵命。”   他给她噎的轻咳几声,心中恼怒更甚,咬牙切齿道:“胡猫儿,你莫忘记你的身份!”   她立刻出溜下了地,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连叩三个响头,冷冷道:“奴婢见过殿下,奴婢恭送殿下。”   “你!”他的怒火再也遏制不住,一把拉开配殿门,怒气冲冲而去。   她在原地静跪半晌,起身拍打了膝上浮土,前去顶了门,重新上了炕。   外间寒风如催命的黑白无常,一声厉过一声。   她喃喃道:“皇帝和皇子果然是一家,我这颗棋子又算个什么……”   ------题外话------   今天两更。六千多字。 第132章 眉目传信之计(二更)   猫儿出废殿的那日,是要去御书房上值时候。   皇上跟前侍候的,莫说人,便是一只蚊子,其地位也是不一般的。   但她接了新的任命,旧活计并未卸下。   辰时之前,还得先为后宫地位最高的两位娘娘上妆。   几日未露面,猫儿穿戴一新在慈寿宫里露面时,很是受了一阵注目礼。   太后娘娘的目光从她崭新的冬袄上移开,不冷不热说了句:“吴公公今儿没送你过来?”   猫儿十分惭愧。   上回才借着吴公公在太后面前表明了她不介入皇家的心迹,今儿就穿戴一新,装扮的娇俏,要同她传说中的皇帝情郎共聚一堂。   她低头扭捏道:“吴公公他,手臂脱臼,在掖庭养伤。”   太后哼了一声。   猫儿知道吴公公这幌子已然失效。现下阖宫皆知她这位猫妖入了皇帝法眼,要进御书房“吃”了皇帝。   且这慈寿宫又有细作。   她能说什么啊!   她什么都不能说。   她只得向太后挤眉弄眼,祈求这位近期也深受“有话不能明说”的局势所困扰的老太后,能够灵光一闪,明白她的苦衷。   长期处于复杂局面的人,常常会丧失对一般事情的简单处理能力。   猫儿此时对老太后的挤眉弄眼,果然令老太后一滞,依据思维定势,将事情往复杂局面上想了下去。   老太后给猫儿回了个挤眉弄眼。   猫儿心下一松,再眨眨眼,恳求道:“请太后净面,开始上妆吧。”   太后心有疑惑,却再不说话,扶着她手进了寝殿,坐在梳妆台前,净过头脸,涂上面油,开始等待上妆。   外间开始飘雪,光线不算明亮。   老太后的面色越加惨白,还泛着些青紫色。   猫儿心下越加奇怪,只悄悄捏一捏太后手,极轻微的问道:“娘娘究竟怎地了?谁向太后下的手?”   昨儿夜里,她气走萧定晔后,又自我反省了半夜。   哪个时代都有阶级之分。便是她上一世所处的环境,都按照财富将人划分了阶级的。   现下她倒了血霉到了这个朝代,成了人人可踩死的蝼蚁,她要么高举造反大旗,将她和萧定晔的阶级掉个个儿,要么就闷头忍着。   除了这两条路,还有第三条路,就是死。不陪他们玩了!   然而造反这条路,她没有能耐。   自杀这条路,她不甘心。   她能走的唯有“忍”,得忍着她的怒火和性子,将萧定晔顺毛捋,以此麻痹他的神经,缓解和他的关系。等半年后,他麻痹大意。她才能借机离宫,开个铺子,招个汉子,自此走上康庄大道。   而要将萧定晔顺毛捋,将他公子哥捋的开心、捋的顺意,她想的明白,着落点就得放在老太后身上。   此时老太后听着她悄悄问话,立刻向她挤眉弄眼一回。   猫儿心里苦笑:猜表情,奴婢不擅长啊。   她向老太后回了同样的表情后,先往近处阿娇嬷嬷面上瞟了一眼。   老太后立刻蹙眉。   好,阿娇嬷嬷安全。   她以顺时针方向而去,将宫娥一个个瞟过。   老太后一时蹙眉,一时怔忪。猫儿明白,怔忪便是老太后拿不定主意。   她拿着粉底的手忽的一颤,粉盒掉在地上,吧嗒一声,将粉底摔出粉盒。   她忙忙一指一位可疑宫娥:“这位姐姐,麻烦清理一下。”   宫娥只踌躇了一息,便顺从离去。   猫儿立刻向另一位可疑宫娥道:“麻烦这位姐姐去废殿,让明珠送另一盒粉底来。”   宫娥转头看向太后,待太后点过头,方退出殿去。   猫儿又惊叫了一声:“啊!有耗子!”   待余下的宫娥乱成一团,四处寻耗子时,猫儿忙忙抓紧时间相问:“太后放心,奴婢同五殿下无任何私情。五殿下不放心您,您何处不舒服?”   太后左右一瞟,低头悄声道:“太医查不出来丝毫问题。”   阿娇嬷嬷插话道:“每日送来的饭食也验过毒,没有任何事。”   那面色怎会日复一日的苍白,到了今日已现了青紫?   她仔细想着太后能接触之物。   除了饭食、茶水,还有就是衣裳。   她立刻问向阿娇嬷嬷:“衣裳呢?贴身衣物上可检查过?”   阿娇嬷嬷摇摇头,正要细说,一位宫娥前来,对猫儿恭敬相问:“姑姑方才在何处看到耗子?可否指一指。我等查找了整个殿中,都未看到耗子的影子。”   殿里一时静了下来。最好的时机已经过去。   猫儿只得摊一摊手:“殿里昏暗,许是方才我看错了也是有的。”   未几,外出的丫头带来了明珠,明珠送来粉底,猫儿向太后上完妆,恭敬道:“奴婢明儿再来向太后娘娘上妆。”再向太后眨眨眼。   太后无精打采的回了一个眨眼。   猫儿在太后殿中,待遇尚算一般。   然后在皇后面前,便有些不好过。   皇后是个菩萨心肠。除了上回猫儿咬她爱子的耳朵,被她赐了板子之外,平常发火也是细声细语,并不显得多么恶毒。   今日,猫儿衣着虽比不上妃嫔,却显然比宫娥的规制要高一些。这便显得像是她这个小三、小四、小五上门显摆,要在皇后这个原配面前逼宫。   皇后没有像普通大妇那般厮打她,也没有带着闺蜜脱她衣裳,并让画师在一旁记录她的狼狈样。   皇后根本不屑做这些。   她位高权重。   她让猫儿下跪。   外间飘着雪花,寒风一阵烈似一阵。   猫儿跪在院里,很快就被雪片包围。   上回在金水河里的寒气还没散完,她冷的涕泪皆流,好不容易等一位宫娥从殿中出来泼水,方抖抖索索拉着宫娥的衣裙,打着哆嗦问道:“娘娘……还……上妆吗?辰时已至……奴婢要去……御书房当值……”   宫娥转身进了殿里,再过了一盏茶的时间,那宫娥方退出殿,站在猫儿面前道:“以色事人者,色衰而爱驰。纵然有多少妆粉,都换不回人心。希望胡姑姑能领悟。娘娘说,自此不需姑姑来上妆,你走吧。”   猫儿从不拒绝善解人意的建议。   她立刻领旨谢恩,抱着妆盒一步一滑离去。   辰时的御书房还很安静,皇帝还未下朝,杨临陪着皇帝去了前朝,只一群宫娥和小太监在房前默默看守。   宫娥带着猫儿先去了耳室,悄声讲着规矩:“杨公公说,姑姑手臂曾受过伤,端不了重物。茶水便不用姑姑侍候。姑姑辰时来,午时走,就候在殿里,收拾一回桌案便成。”   猫儿好奇道:“可是皇上堆放奏折的桌案?”   宫娥捂嘴一笑:“那般重要之地,向来是杨公公亲自整理。姑姑要看顾的桌案是御书房进门处,各朝臣打挤时,进来要站在边上等待的那一处。”   “哦……”猫儿明白了。御书房门口那一处摆着个小桌案,是朝臣们刚进来打挤时,要在那处稍作停留的。偶尔有朝臣要在那处的桌案边奋笔疾书,将临时想到的应答之语记录下来。   她的职位,基本算是个公司前台的角色吧。   宫娥好心,提前警示她:“不算轻松,你站一站就知道。”   辰时三刻,前朝散朝,皇帝同一众朝臣进了御书房,要将还未讨论出结果的政事再说上一说。   可巧这一群人,尚都算的上熟面孔。   皇帝自不必说,他进御书房的第一眼,便瞟在猫儿面上,停留了片刻,方直直进了里间。   紧随其后的是大皇子。   大皇子与他父亲一般,目光在猫儿这位新人的面上停留了几息,将将露出色眯眯的神情,立刻回想起来猫儿前些日子要吃他的情形。   猫儿向他一笑,他面色变了两变,抖了一抖,立时跨了进去。   接着进去的却是原本该在京郊大营的萧定晔。   猫儿瞪了他一眼,又想起她昨儿半夜给自己做的心理建设,挤出一个笑脸。   他冷冷瞟她一眼,跟着他大哥而去。   最后一位进来的,却是礼部尚书戴大人。   这位大人上回派人进废殿,与猫儿商谈一笔千两银子的大买卖。后来就再也没了下文。   猫儿忙忙双手一圈,比了个元宝给他看。   戴大人眉头一蹙,做出个怔忪相:什么玩意?   房中起了茶香,几位权贵们讨论的是一个月之后,腊月二十三祭祀皇陵之事。   猫儿竖着耳朵听了半晌,也未听到戴大人提到采购妆粉之事。   与她无关的事她便再不感兴趣,只站在进门处,与站在门槛外的小太监两个大眼瞪小眼。   当前台果然不是一项轻松活计。   她站了不到一个时辰,便开始腰腿酸软。被御膳房的热气一蒸,在极华宫处受的寒气开始发散。   “吸溜……”她吸了一回清鼻涕。   边上的小太监立刻面色发白,往外悄悄挪了一回:姐姐,是你干的,可不是我干的啊!   “吸溜……”再来了一声。   御书房里一静,不知谁人腹中咕咕两声。   离午时近了,到用午膳的时候了。   皇帝轻声不知说了什么,杨临忙忙出来,向候在门口的小太监道:“传膳。”   小太监一溜烟的跑的不见了,杨临方迈出门外,又将猫儿扯了出去,恨铁不成钢道:“姑奶奶,你风寒未好,就不该来御书房上值。明儿别来了,莫过给别人。”   猫儿立时着急道:“这怎么成?”她往河里掉了一回,险些淹死,不就是为了合乎逻辑的进御书房吗?   她进御书房,不就是为了迷惑泰王吗?   她这才来了一个多时辰,怎能轻易被赶开去?   她忙忙道:“只是小风一吹,略略有些清鼻涕。明儿一定好利落。”   两人正说着话,萧定晔从里间出来,一步跨出门槛,唤过远处等待的随喜,低声嘱咐了些什么。待随喜离去,他方转身往御书房而去。   ------题外话------   二更送上。明天再见。 第133章 假戏想真做(一更)   空气凛冽,萧定晔的目光没有一时是落在猫儿身上的。   他从她身畔擦肩而过时,只冷哼一声,叱了一声“恶心”,长腿几迈,便进了里间。   猫儿抬头望着杨临:“他骂你恶心。”   杨临无语:“五殿下明明说的是你,你吸溜吸溜个不停,谁能受得了?长点心眼吧妹妹,你能起死回生三回,咱家就不信你回回都能活过来。”   猫儿立时冷哼一声,心中问候了萧定晔无数回,决计不把太后的事情告诉他。   她心道:再理你算是我吃撑!姑奶奶抱了皇帝大腿,谁还需要你的小短腿?!   御膳房将午膳送来,自有小太监们验毒后接进去。   杨临板着脸出来,同猫儿道:“时间到了,你回去吧。”   猫儿一愣:“不管饭?”她现在回去,废殿几人也都吃过饭了啊!   杨临向她勾勾手指,待她凑去了近前,方低声道:“听说你吃人,你看咱家能吃吗?你把咱家吃了算了!”   猫儿立刻摇头:“你不成,你太老,费牙口。”   让猫儿这般乖乖离去,是不可能的。   好不容易遇上一回戴大人,她得将那一千两银子的大单子给谈下来。   她出了御书房,站去院门外等待。   雪花肆虐,守在院门口的带刀侍卫一动不动,已成了一坐雕像。   这该死的天气。   她记得上一世,她是很喜欢下雪天的。   雪花纷纷扬扬飘落下来,身后常常有情窦初开的少年跟随她,大小脚印套了一层层。   她来到这个世间,总是囿于温饱和生存。到了这个冬日,她才明白浪漫与穷人是不搭旮的。   要欣赏雪花的浪漫,不但得吃饱肚子、烧暖热炕,伙房还得储藏着满满当当的肉、菜和炭石。要没有后顾之忧,才有闲情逸致享受奢侈的浪漫。   此时冷风一阵接着一阵,裹挟着雪片往人颈子里钻去。猫儿跺着脚袖着手,来来回回在院门口等待。   待里间传来脚步声和人语声,她忙忙探头去瞧,却是两位皇子一前一后出了御书房,往院门处行来。   大皇子站到院门旁,再不往前,只转回身同萧定晔悄声道:“你说,父皇将一个吃人的宫女儿放进御书房,究竟是何意图?”   萧定晔目光越过他肩膀,便瞧见缩着脑袋站在带刀侍卫身畔的少女。   她穿着一身崭新的宫娥冬装,披着一件热情似火的绸布披风,仿佛是民间的小家碧玉,也是个被父母疼爱的娇小姐。   他从未见过她这般的装扮。   她的外表从来都是和废殿的地位相匹配的。   穿戴陈旧,色彩黯淡。偶有一两身穿着外出见人的衣裳,也不过是比衣衫褴褛要好上一丢丢而已。   她实则不知,她那样的简单到简陋的装扮,反而常常凸显出她的生动。   昨儿夜里,甚至今天晨起,他想起她都还是咬牙切齿,觉着这宫娥简直太不知天高地厚。   然而此刻他看到她缩在那里,偶尔吸溜吸溜一回清鼻涕,不知怎地,他原本像这寒冬一般的心绪便有些松动。   他心中想,那般纠结作甚,不过是个宫娥而已。   他就随着一时的心思而行,也并不伤大雅。   一个宫娥而已。   他的心肠为这般的想法而放松,瞟向她的目光渐渐柔和。   大皇子还在等着他对于“皇帝为何器重一位吃人的宫娥”而做出高瞻远瞩的见解。   萧定晔注意到猫儿的耳朵支棱起,虽然还低垂着脸庞,却明显的在留神着这边的动静。   他下意识的反问大皇子:“大哥觉着为何呢?”   大皇子摇摇头:“宫里传言父皇看上那宫女儿,为兄不这么认为。你想想,她要吃人,多吓人啊。难道父皇就不怕深更半夜,她突然嘴馋?”   萧定晔的余光瞧见那缩在侍卫身畔的少女身子一抖,又是一抖,最后抖的停不下来。   他不由的也想笑,只极力的绷着脸,同他大哥道:“她不但是猫妖,还是阎罗王义妹,同那些小鬼有交情。说不定父皇就想借着她手里的小鬼,探听探听各朝臣的心思。”   大皇子一愣,倏地倒吸一口气:“为兄倒没想到这一点。有可能,极有可能。我方才隐约听见她嫌弃杨临人老肉柴,父皇比杨临还大两岁,胡猫儿怕是也瞧不上父皇。”   他懊悔道:“我方才刚进御书房,没认出她来,还起了些看上她的心思。五弟你说,她会不会已经知道我的念头,准备又将我吃上一回?”   话到此时,他亲爱的五弟却再不接话,只偏头往他身后瞧去。   他心中陡然觉着不妙,倏地转身,便瞧见那吃人的少女近在咫尺,虽然一边吸溜着清鼻涕,那股子要吃人的劲头却半分未减。   她咧着嘴,露出一侧虎牙,慢悠悠道:“大殿下方才说什么?对奴婢起了什么心思?”   大皇子倏地跳开几丈之远,指着猫儿战战兢兢道:“你……你别乱来,此处都是侍卫,没等你吃人,先被大刀砍死。”   猫儿吸溜一声,笑嘻嘻道:“猫有九条命,奴婢三回死而复生,才用去了三条。”   她脑袋一偏,像逗弄康团儿一般,嗓音柔柔道:“大殿下算一算,奴婢还剩几条命啊?”   大皇子面色一白,再不同她絮叨,贴着墙根逃了开去。   猫儿无语的耸耸肩,回身依然缩去大刀侍卫身畔。   萧定晔缓缓行到她面前,看着她被雪片盖满的发顶,低声道:“等我作甚?”   她低垂着脑袋,装作听不懂的样子。   他看着她这副神情,又想起她方才恐吓大皇子的模样,面上不禁浮起笑意,道:“说吧,我听着。”   她继续不理他,他却往前再站了站,一直挤得她一个趔趄,重重靠在了宫墙上。   她想到昨儿夜里他咬牙切齿向她强调“地位有别”,便冷着脸扑通跪在地上,做足了下等人的姿态,瑟瑟道:“殿下误会,奴婢在等戴大人。”   他被她的举止和语言噎了一噎,拽起她快速离开此处。待到了偏僻处,方含笑道:“平日劝诫你,从没见你好好听从一句。倒将昨儿夜里的话记的清清楚楚。”   她作势又要下跪。   他一把拉住她手:“行了,你我是合作伙伴,相互配合,没有地位之别。”   她便垂着头不说话。待站的无趣,想要行礼离去,方发觉自己的手还被他握在掌中。   她忙忙要挣脱,他却握着不放,用温热的大手将她两只手包在里间,蹙着眉道:“你再是宫女儿,如今到了御书房当值,身份就不一般。怎地连袖笼子都没有?你若冻出冻疮来,就别想再进御书房。”   她的脸涨红一片,几番挣扎方脱开手,忙忙跳出几步之外,方悄声道:“你疯了?你又演什么戏?不是说要让旁人以为你我不睦的吗?”   他一腔莫名其妙的柔情被这几句话打散,便有些意兴阑珊,做出散漫的模样道:“本王偶尔瞧上一位宫女儿,一时兴之所至,有何稀奇?”   她冷哼一声,转身就走。   他却上前一把拽住她,刻意做出拉拉扯扯的模样,一把搂住她的纤腰,悄声道:“今儿在祖母和母后处,可有何发现?”   她想着他今儿只怕是要演一出“纨绔子调戏贞洁烈妇”的戏码,只得勉强配合着微微挣扎,低声道:“娘后娘娘看不惯我,勒令不许我再上门。”   他一停,叹息一声:“我忘了提醒母后,倒让她吃了一回干醋。”   他将她往近前拉了一把,续问:“祖母呢?”   她忍无可忍,道:“能不能好好说话?你今日的戏本子,我配合不来。”   他终于叹了口气,道:“父皇身边有探子,偷听了我同父皇的谈话。三哥那边已经知道我对你一时存了必得的心思。你说,我风流成性的名声,能放着中意的姑娘不动手?”   她一时忙着躲他,顺着他的话音道:“那我该如何做?奉迎你?”   他微微一愣,悄声道:“奉承自然不成。你明显倒向我,三哥那里过不去。”   猫儿立刻点头,推开他退后几步:“我知道了。”   知道什么?   猫儿一抖披风,露出手臂,将宽大衣袖卷起来些,抬头看着萧定晔微微一笑。   他不由也微笑看她。   静寂宫道上,雪花飞扬。   “啪”的一声巴掌响,惊得树梢子上的飞鸟四散。   少女的清脆的嗓音带着狠厉,引得不远处驻守御书房的侍卫斜眼相看。   “畜生!皇子了不起?皇子能任意妄为?下次再敢动我,我就……我就……皇上啊,奴婢没脸见您啊……”   寒风肆虐,离去少女的脚步踉跄中带着欢快,萧定晔捂着略有些发麻的脸颊呆立当场。   树梢子随风摆动,被风裹挟着发出呜呜声,仿佛阎王殿的小鬼们在窃笑他。   他摸着嘴角“滋”了一声,喃喃道:“谁稀罕……”   经过与萧定晔的这一番纠缠,猫儿回了御书房院门口,寻着一位小太监相问过,得知礼部尚书的戴大人将将出了御书房。   她顺着小太监指的方向追到东华门,只远远瞧见那位大人脚步轻快的出了宫门,再没有要折返的意图。   一千两的大单啊!猫儿心疼的捶胸顿足。下一回再遇上戴大人,不知又何时了。   回废殿的途中,萧定晔的人不依不挠。   几乎经过每段路,但凡有树,树上就会传来暗卫的声音:“姑姑,姑姑……”   她知道萧定晔这是操心老太后。   可这厮欺负人的时候肆意妄为,欺负完才想起来她有用。   晚啦!   行了一路,树上仿似住了千万只啄木鸟,“咕咕”了一路。   到了废殿的最后一棵树时,猫儿将将进了配殿,又退出去,站去树下道:“让你家主子夜里莫钻人房,今后大黑夜夜跟我睡,敢来咬死他!”   树上暗卫叹了一声气:“胳膊扭不过大腿,何必呢……”   ------题外话------   今天两更,一共七千多字。下一更立刻送到。 第134章 皇子定亲(二更)   配殿火炉上,汤药正咕嘟咕嘟熬煮的热闹。   柳太医正低头仔细的修剪一支笔刷,听见推门声,缓缓起身,含笑看着胡猫儿:“回来了……”   房中暖意微微扑面,眼前的青年温润如玉,手上还拿了一支妆用笔,眼中俱是看见她的专注。   她一时有些恍惚。   在哪里,究竟在哪里,也瞧见过这样的眼神?   他看着她满头的雪片,放下笔刷出了配殿,几息后带着明珠进来。   明珠忙忙取了笤帚,帮着扫去猫儿身上雪,站在原地迟迟不愿离去。   上官方才传来命令,得让她打听出胡猫儿在太后殿中发现了什么。   然而猫儿不会给她套问的时间。   腹中一片长嘶后,猫儿略略有些窘迫,对明珠道:“快,你路子广,不拘什么寻来我填肚子。皇上忒抠,竟然不管饭。”   明珠被一句“路子广”戴上了高帽子,正在踌躇间,猫儿下一句直击灵魂的话接踵而至:“你路子广,去膳房时顺便让送些炭石来。路子再广些,顺便拿几斤蜂蜡、糯米、生油回来。”   明珠不由好心提醒一回:“吴公公的手……”先不说前仇,前儿才把人手臂弄脱臼,现下能去拿那么多东西吗?   猫儿继续给她戴高帽子:“没错,所以才需要你出手,你路子广……”   成也“路子广”,败也“路子广”,明珠觉着“路子广”这三个字迟早要把她毁掉,让她疲于奔波俗事中,无法集中精力干好本职。   她还不能露出破绽,她还要做出要发挥优势的跃跃欲试,精神抖擞的同猫儿道:“姑姑就等我好消息吧!”   猫儿很欣慰。   打发走了明珠,她看着柳太医放在案几上的笔刷,欣喜道:“余下的几支可都制好了?”   柳太医此时已经汤药倒进碗里,端过来放在几上:“先喝药。”   她最近连续喝药,看见汤药便有些反胃,不由苦着脸央求道:“我人已经好了,这汤药可否就停了?”   在御书房时,猫儿昏睡在床榻上,夜里煎药的活,柳太医便未曾假人于手。   那时她的呼吸似有似无,他的内心也一片苍凉。   旁的太医虽然被拘在御书房的暖阁数日,可私下里的埋怨声不断。   他包揽了所有诊治、开药和煎药的活。   没有阻止泰王给她下毒,他对她永远心有亏欠。   他有好多好多话想对她说。   想说他多么想她,多么担心她。想说他答应要为她制笔的事情还没做完,想说她日后还有开铺子……   后来等她醒来第一眼,唇角微微勾起,略有些顽皮的看着他,他所有的话都咽尽了腹中。   只要她活着,什么样都好。   此时他看她捧着药碗一脸的烦恼,他浅浅一笑,打开药箱取了蜜枣出来:“知道你怕苦。”   她便抿嘴一笑,把汤药当稀粥一般吸溜吸溜的喝掉。   每喝一口,眉头便紧紧蹙起,迅速拿起一颗蜜枣放进口中。   如此喝了七八口,汤药不过只喝了一半,蜜枣已一颗不剩。   她看着盛放着蜜枣的小瓷碗已见了底,拖着嗓子“啊……”了一声,一脸为难的看着他:“怎么办?”   她说话的时候,鬓边的碎发飘散,因沾染了汤药,碎发便贴在她唇边。   他想伸手去拨开,只将将抬了手,瞧见她并不防备的眸子,又收回手,重新拿起了笔刷,心中咚咚跳个不停。   待心绪平复,他方低声道:“你若把汤药喝尽,我便告诉你个好消息。”   她心想,他所说的好消息,该是寻见了更适合用来制笔的鬃毛。   她咬牙一口喝尽碗中汤药,瘪着嘴等他说话。   他清了清嗓子,低声道:“我想法子带你出宫,可能并不需要半年。”   她立刻瞪大了眼睛,眸中全是疑惑。   她等了几息,方有些担忧的问道:“那需要多久?”   他渐渐露出笑意,将声音压得更低:“说不定,一两个月,就能成!”   她仿佛有一瞬间的不明白,只咬唇消化了片刻,眼中渐渐泛上泪光:“真的?如何做?需要多少银子打点?”   他摇一摇头,缓缓道:“你不需做任何事,只要静静等。”   她立刻转过身去,用帕子拭去泪,片刻才红着眼睛转过来,声音几多哽咽:“你放心,我不生事,我就静静等。”   柳太医带她出宫的行动计划,她并不知晓。   然而这位太医和她的数回接触,她知他做事说话极为谨慎。没有万全的稳妥,他不会说这话。   她转去炕头小箱子里搜了半晌,取出一百两银票和几十两碎银。   “万一要打点,总不好让大人出人又出银子。这些你先拿着,过几日有了,我再拖人带去给大人。”   他知道她不愿欠人情的脾性,心中微微叹了口气,并不推辞,接过银钱放进药箱,轻声道:“等我消息。”   她送他出了废殿,站在破墙畔目送他离去。   他行了半晌,转身瞧见少女还站在远处看他,寒风吹红了她的脸颊,仿佛他当年初遇她时身畔的那一枝寒梅。   他转身向她一揖,少女执着的回了一揖。   他面上笑意更甚,再深深的望她两眼,转头慢慢去了。   废殿墙外的枯枝上,积雪越落越厚。唯一一棵不畏冬寒的柏松郁郁葱葱,藏在里间的暗卫一边拔去扎进衣裳里的松针,口中喃喃疑惑:“这胡猫儿,是要给吴公公戴绿帽子?”   要提前获得自由的消息令猫儿倍加愉快。   便是后来明珠只端了饭菜回来,却未从吴公公那处讨得炭石和蜂蜡,她也并未嘲讽明珠“路子广”的人设。   然而她即将要获得自由,且是光明正大的出宫,她就要为废殿众人铺好后路。   同吴公公的关系还是该修复。   等她出宫后,这位老太监最起码能让废殿众人有饱饭吃,有热炕睡。   用完午膳,她原本要去寻一趟吴公公的计划,被兵部尚书李家的小姐李巾眉延迟。   李巾眉今日装扮的格外娇俏。   双环髻,发髻上一朵脆生生的碧绿簪花莹润俏皮。   妆容精致,底妆服帖,突出了眼妆,缩小了唇缘,于她活泼的神情中多了几分少女的恬静和不谙世事。   她一进废殿,便解了披风,窜上火炕,并不同猫儿说话,只自己支夷半晌,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猫儿奇道:“咋了,寄卖铺子出问题了?”   李巾眉摇摇头,眸中俱是迷茫,几息后方幽幽道:“今儿,母亲带我进宫相亲。”   哦……猫儿好奇:“既然是相亲,尚称的上自主,讲究个你情我愿。你要么中意,要么不中意,怎地这么一副逼良为娼的神情?”   李巾眉再叹了口气:“究竟中意不中意,我也说不准。阿娘和阿爹都说,五殿下尚算良配,日后能过安生日子。”   原来是同萧老五相亲。   在萧老五是不是良配的事情上,猫儿给不了李巾眉什么建议。   悔教夫婿觅封侯。按她的想法,莫说皇家人,便是官员,都不是良配,都要卷进政局里。   对她来说,还是平头富贵翁抢手。   然而,对于古人来说,女子的婚嫁常常背负着家族荣耀的使命,能够嫁给食物链顶端的男子之一,令家族兴旺……按这样的道理看来,萧老五确然是个良配。   猫儿取了双色眼影给李巾眉瞧,又取过笔刷,将每个笔刷的作用讲给李巾眉听。   然而这位商界新晋奇才,此时却无心考虑赚银子。   她将发髻上的翠玉簪子摘下来,拍在被褥上:“五殿下送我的。”   稀奇。萧老五那个只进不出的貔貅,竟然主动送人物件儿?   纵然猫儿手里也有几样他的玩意儿,然而那是在地底下,出于特殊情况被她强取豪夺的。他还数次提出要取出去。   一位守财奴一般的貔貅,能主动送人物件,这绝壁是真爱了。   猫儿劝道:“我听闻有些人在别人面前抠搜,可一旦遇到对的人,就表现的极大方。可见你是对的人。”   李巾眉犹豫道:“可是喜不喜欢他,我也说不准啊,怎能这般快就定亲。”   猫儿奇道:“定了亲?今儿吗?”   李巾眉对于她的迟钝表现十分不满。   “若不是定亲,我能收他东西?那就成私相授受了我的姐姐!”   李巾眉的唾沫星子险些喷到猫儿脸上,却也让她担忧起一件事来。   今儿午时,这位纨绔皇子还在光天化日之下调戏她来着。   她觉得她得解释一番,省的这位合作伙伴日后从旁人口中听到风声,前来和她绝交。   绝交事小,买卖事大。   一两个月后她大摇大摆出宫,还指望着将买卖做大。   有李巾眉这位地头蛇,总比她一个人单打独斗从零开始强。   她轻咳一声,讪讪道:“萧老五有时候脑子不好,不知你可听闻?”   李巾眉转头看着她,等待她继续往下胡诌。   她只得绞尽脑汁,想法子将她自己先从未来的绯闻里摘出来:   “你知道,我和萧老五有些不对付。   前几日,我因缘际会重新入了皇上的法眼,如今在御书房上值。许是要和皇上培养培养感情,等情浓了再进后宫。   萧定晔不满我要当他小娘,今儿原本起了要毁我清白的心思,好让皇上厌弃我。”   李巾眉立刻盯着她的鼻头仔细看:“可被他得逞?我看你的鼻尖,也没有分裂啊。”   什么啊?关鼻尖什么事?   猫儿继续道:   “自然没有被他得逞,我还得为皇上守身如玉。但是你放心,他这般对我,只是替他阿娘出气,并不是真的看上我。   我是皇上的人,未来你也要唤我一声‘母妃’,我巴不得亲上加亲,让你和萧定晔成双成对。”   她为了显示真心,忙忙往钱匣子里一搜,方忆起手里的银钱都给了柳太医,只得忍痛再一搜,摸出一个指环。   她捂着心口,将指环递过去:“这玩意不便宜,据闻价值千金。当做给你添妆,也是表达你我友谊长存之意。”   李巾眉能同猫儿沆瀣一气,双方自然有些共性。   其中最大的共性便是,两个人都缺银子,两个人都爱银子。   李巾眉立刻捏住指环,往袖袋里一塞。还未成亲,已同她未来夫君有了夫妻相:都是貔貅人设。   她喜滋滋的问:“怎地你竟然有这些宝物?”   猫儿自然不能说这出自李巾眉夫君手里,只能往墙上挂着的“阴间三雄图”上一指:“我是阎罗王义妹,又是猫妖,想搜摸来些宝物,并不是难事。”   偏财的到来令李巾眉渐渐打起了精神,她先瞧过双色眼影,再试过眼影刷,问道:“按你的说法,就得先将眼影刷制成,装进眼影盒里,才能将眼影卖出去。否则这眼影只能先眼巴巴看着,却不能卖了赚银子。”   “没错。”猫儿拍马道:“李姑娘果然一语中的。”   她将一整套化妆刷都拿到李巾眉眼前:“当先要解决刷子的问题。刷子出来了,后面腮红粉、各色眼影粉、眉粉全都能制出来。上妆是个细致活儿,不仅要有妆品,还要有工具,还要有手艺。缺一不可。”   李巾眉收了笔刷,道:“出了宫我便寻制笔匠人先问问本钱,若整套不超过一两,我们就制,若太贵,只怕要想旁的法子。只是……”   她略有些担忧:“你这一套妆品带工具和手法,太过繁琐,一时半会没人能掌握用法,这妆品怎么卖的出去?”   猫儿咬唇一笑,卖了个关子:“我自有法子出宫教人如何上妆。你先制笔,眼影配上刷子和说明小笺,上妆不难,不耽误买卖。”   李巾眉要离去时,猫儿又多问了一句:“成亲日子定了吗?”   一句说的李巾眉又恢复了郁郁之色,愁眉苦脸摇头:“还没有。皇家娶妇,流程要麻烦许多。过几日皇上才会赐婚,赐婚后才要选日子。”   送走李巾眉,猫儿倒有些担忧解药之事。   无论她向皇上求出宫,还是柳太医想法子带她出宫,她倚仗的都是萧定晔和柳太医这两人,至少有一人能帮着她解了毒。   今日萧定晔在宫里而未去营里,原来是要参与定亲之事啊。   萧定晔定了亲之后,又要忙亲事,还要忙兵部的事,另外还有地下坑道的事。   还能不能将她解毒的事当一回正经事,要打一个大大的问号。   可只靠柳太医,成吗?   自然柳太医说他有师父,有父亲。然而他并不知道她身中奇毒,只当她是身有恶疾,他如何有把握替她解毒?   她思来想去,还是写了个纸条,其上只有几个字:“亲事议定之时,能否操心解药?”她将纸条放去废殿外的树杈子上,又悄声同树上的暗卫道:“今夜我等殿下……”   ------题外话------   二更送上。 第135章 你和萧定晔什么关系(一更)   这个夜里,猫儿没有顶门,只轻轻掩了门,整夜操着心,等待萧定晔上门。   然而平日里,萧定晔仿佛夜夜住在废殿,今儿她想寻他,他却未出现。   非但他本人没出现,连暗卫也没派一个人来。   明珠半夜起夜,瞧见配殿灯烛亮了半宿,摸进门里,忍着睡意同猫儿唠嗑。   唠嗑的话题显得极其高大上,条条都往宫里高阶人士身上扯。   最后落脚点停在了太后身上。   此时猫儿已过了瞌睡的点,灵台清明的如夜里的耗子,听的十分精神。   明珠一边打盹,一边握了银针,随时暗中往自己腿上戳上一针,强忍着睡意,先讲了一回太后年轻时的故事。   据闻太后早年,便不像现下这般菩萨一样的平和亲切。   太后早先是个铁手腕的老娘们。   当年先皇病重,奄奄一息,原本当今圣上是顺理成章的皇位继承人。   然而当时还有几位皇叔正值壮年,对龙椅虎视眈眈。   后来是太后私下里联合重臣,纵横捭阖,以摧枯拉朽之力,辅佐皇帝强势继位。   之后太后重新退居后宫。   表面上瞧着,太后是过起了轻松的养老生活。然而细细观察却能发现,每年各大要节,重臣的家眷无一不是慈寿宫的座上宾。   此时明珠打了个哈欠,又忍痛给了自己一针,方状似无心的做了个假设:“姑姑觉着,假如太后有一日被人挟持,会是什么原因?”   灯烛爆了朵烛花,仿似一道惊雷,让猫儿这些日子心里的谜团拨云见日。   难怪太后身体出现了异常。   那是背后黑手生怕太后如当年一般、在承嗣之事上伸手干预,于是先下手为强,往太后身上下了药,以此在不知不觉中瓦解太后的战斗力。   难怪萧定晔的亲事定的这般匆忙。   那是太后被挟制,虽摸不清背后黑手的身份,却已洞悉其目的。于是太后在自己还能动弹之时,抢先为萧定晔铺路。即便不是想让他继承大统,也是要让他在未来能自保。   如若她推测不错,只怕再过几日,萧定晔的侧妃人选也都会一个一个的落实下来。   此时明珠一边打哈欠,一边问道:“姑姑这几日去给太后上妆,可曾瞧出太后有何异常?”   猫儿的目光一瞬间钉在她面上。   啪的一声,案几上喝药的碗掉在地上摔的稀烂。明珠一个怔忪间,猫儿已捏了一块碎瓷刃抵在她颈子上,一字一句问道:“你究竟是谁的人,说!”   明珠的瞌睡一瞬间被惊跑,结结巴巴否认:“姑姑此话何意,我……听不懂……”   颈间瓷刃往皮肉里探进几分,明珠能清晰感觉到破皮的微痛。   猫儿咬紧了后槽牙,进一步逼问道:“你和萧定晔什么关系?你是他的人?”   明珠知道,她的身份这样暴露,便算任务彻底失败。结局只有一个,死。   她不能使出她的功夫做反抗,更不能承认,只能刻意红了眼圈,瑟瑟发抖道:“姑姑……便是要割肉……怎能吃自己人……”   猫儿握着瓷刃的手略略一收,面上仍然狐疑,重复道:“莫打岔,你是不是萧定晔的人?”   明珠立刻否认:“我纵然路子广,也没到识得五殿下的地步。我若识得五殿下,早去他殿里当值,怎能在浣衣局被刘公公威胁对食?!”   猫儿的目光久久停留在她脸上,直到她委屈的流下眼泪,猫儿方将瓷刃丢去地上,冷冷道:“我拿你当自己人。旁人可以欺骗我,利用我,自己人不能。你可听明白了?”   明珠一抹泪,下炕穿了绣鞋,做出一股被冤枉了的伤心模样,腾腾腾的出了配殿,将房门“咚”的一甩,也不管掩没掩住。   猫儿靠在炕墙上,听见院里传来嚎啕的哭声,心中方有些后悔。   这下好了,把整个废殿“路子最广”的人才给得罪了。   第二日猫儿起身时,伤风更严重些。莫说清鼻涕,只咳嗽一声接一声,瞧着是要把心肺咳穿。   按照杨临的说法,病身子是不能往贵人面前凑的,如若将病气过给贵人,轻则打板子,重则咔嚓脑袋。   猫儿只得唤了五福前去慈寿宫和御书房帮着告假。   春杏一大早起身烧了水,先侍候挨了板子伤愈的白才人净了面,进配殿瞧见猫儿咳的难停歇,不由担心道:“天寒地冻,姑姑进了一趟水里,体内的寒气不知多久才能发散完。我瞧着,这些滋补汤药是不能喝了,得寻柳太医开些治伤寒的方子。”   猫儿再咳过一串,方往正殿方向努努嘴,悄声问道:“明珠怎样啦?”   春杏耸耸肩:“眼睛都哭肿啦,姑姑到底对她说了些什么,引得她如此伤心?”   猫儿讪讪一笑:“也就……昨晚临时嘴馋,想寻她割肉来着……”   “当啷”一声,火钳子掉去地上,春杏逃命般窜出配殿,只隔着半扇门板,战战兢兢探头相问:“姑姑……你怎地……这般不厚道?自己人也吃?”   猫儿忙忙自辩:“厚道的厚道的,一起了要吃自己人的心思,就病了。可见是老天对我的惩罚。”   她央求春杏:“我头疼的厉害,麻烦姐姐帮着去寻寻太医……”   她的手往炕头钱匣子一摸,这回除了只剩下一块玉佩之外,是真的一文钱都没了。   她舍不得玉佩,只好退而求其次:“……请医助也成,诊病的银钱先赊着……”   五福带着一位宫娥进废殿时,猫儿的一串咳嗽已持续了半柱香的时间。   宫娥进了配殿,先对着房中简陋摆设蹙了蹙眉头,方捂鼻道:“太后娘娘今儿还要接见官眷,必须要姑姑前去上妆。”   猫儿昏沉沉道:“娘娘过去五六十年……都是怎么过来的?”   那宫娥立刻横眉竖眼叱道:“主子寻你,哪里有你推辞的道理?你便是死,也要先见过太后再死。”   这话废殿众人不爱听。   白才人这些日子被禁足,心里憋屈,听闻慈寿宫里的小小宫女儿也能在废殿装大,立时趿拉了绣鞋窜过来,冷笑一声:   “你倒是胆大,不知我们胡姑姑的来头。昨儿夜里她嘴馋,险些吃了自己人。你这是上赶着往她嘴里钻。姑姑今儿病的重,正好要补一补,你不留下一腿半手,只怕从这废殿不好出去。”   猫儿吃人之事,只在掖庭和低阶妃嫔中流传。   慈寿宫太后规矩大,不允许下人之间胡乱讲八卦。胡猫儿身赋的那些传言,在慈寿宫吃不开。   宫女儿也冷笑一声:“我今儿就在这儿站着,你们谁敢吃,尽管来咬。我要是敢叫嚷一声,就不是慈寿宫的宫女儿!”   白才人和五福刷的看向猫儿。   猫儿长久的咳嗽过,方扶着额头道:“春杏方才说,得了伤寒不宜滋补,我今儿不能吃人。”   她喘息几声,抖着身子下了炕,穿好衣裳,劳烦五福抱了妆盒,同宫女儿道:“走吧,改日再吃你。”   将将出了配殿,一早上没露面的明珠挡在门前,一把从五福手上夺去妆盒,木着脸对着虚空道:“我陪姑姑去。”   是个挽救友谊的好时机。猫儿立刻点头:“我今儿力气小,明珠路子广,会打下手。五福先去太医院值房拦住春杏,先莫让她请医助。”   新一日的雪花还在飞舞。猫儿即便穿着极厚,也冷的打哆嗦。   明珠此时面色方缓和些,同猫儿道:“待今日回去,我去寻铁匠,帮姑姑打个手炉。冬日外出也好,上值也好,多少能暖和些。”   猫儿内心有些愧疚,再一串长咳后,悄悄道:“我错了,今后再不能怀疑你。”   明珠内心更是愧疚,然而细作这身份原本就是欺骗、伪装,容不下愧疚之情。   她左右想过,憋出来一句话:“我总归不会害姑姑,危难时刻还能保护姑姑。”   这话却令猫儿起了一声慨叹。   她落进金水河,耽搁了宝贵的救命时间,就是这位“路子广”的明珠“保护”的结果。   *――*――*   雪花纷纷不停歇。   慈寿宫里,地龙烧的热火,仿似暮春时节。   外间天色阴沉,殿内更显昏暗。   袅袅熏香里,太后身处暗处。瞧见猫儿进来,阿娇嬷嬷道了声“净面”。   近一半宫娥们立刻鱼贯而出,未几,端着热水、胰子和妆粉进来。   猫儿跪在靠门处,压抑着汹涌咳意,虚弱道:“奴婢伤了风,不好近身侍候太后……”   片刻后,太后淡淡道:“无妨。”   猫儿叹了口气,带着明珠一前一后上前。   太后由阿娇嬷嬷侍候净过面,坐去梳妆柜边等待。   猫儿上前,如平日那般从妆盒中取出粉底和口红。   妆盒里所带的并不止这两样,然而旁的妆粉,如腮红、眼影和眉粉,现下都不算成熟产品,放在妆盒里也不过充当个样子,烘托出猫儿的专业性而已。   为太后上妆真正用到的,也就粉底和口红两样。旁的妆粉,依然要借用太后自有的。   光线昏暗,不利于上妆。   她转头同阿娇嬷嬷道:“还请嬷嬷让下头人多多点上灯烛。另将太后今儿要穿的大衣裳拿出来,奴婢看过色彩搭配,也好画个相配的妆容。”   阿娇嬷嬷定定看了猫儿半晌,回头去吩咐宫娥点灯烛,拿衣裳。   猫儿被看的有些怔忪。   待灯烛点亮,猫儿看向太后的脸色,心中咯噔一声。   和昨日相比,太后面色越加泛青,除了泛青,还有丝丝黑寂。   她想到昨儿柳太医所言,让她安静等待出宫。   她不能生事。现下所有的精力都该放在应付泰王身上,旁的不该她理会。   她不能让自己陷的更深。   她是一两个月后要在宫外享受自由的人。   脑袋有些发晕,她身子微微晃了晃,轻声同明珠道:“自然色。”   明珠掀开粉底盖子,将粉底递过去。   猫儿用微微湿润的棉布粉扑沾了粉底,将将在太后面上抹了一回,她的手便被太后握住,一轻一重的按了两按。   她只停了一息,便继续上妆。   掌心再被按了两按。   太后极轻微的唤了声:“胡丫头……”   强来的躲不过。   猫儿便知道,太后不怵她伤风,坚持唤她前来上妆,不是那般简单。   她偏过头,长久的一串咳嗽后,同明珠道:“我为太后使的上妆手法,传男不传女。不能被你看到,你去外间等我。”   明珠怔忪的看向猫儿。   什么时候有了这种规矩?   猫儿的声音急切了几分:“出去。”   非但撵了猫儿,还斥责近处几位宫娥:“两丈以内的宫女儿都远着些,本姑姑的手法祖上秘传,谁看见,挖谁眼珠子。”   明珠好不容易跟进来慈寿宫,想看看太后究竟如何。现下被猫儿出声赶人,她心里百般不愿,却不能暴露自己,只得同猫儿道:“我便在外间,姑姑有事随时唤我。”含恨离去。   旁的几位宫娥见阿娇嬷嬷点了头,也只得远离两丈之外。   灯烛憧憧,太后看着猫儿眨眨眼,依旧不说话。   猫儿只得同阿娇嬷嬷道:“哪位姐姐擅长唱小曲儿?最好是热闹的曲目。奴婢身子不适,听着曲子,才能上妆。”   阿娇嬷嬷似笑非笑,故作嗔怪道:“你这丫头诸多规矩。”   只起身同远处两位宫娥道:“你等,合唱一首《百鸟朝凤》,声音大着点,切莫唱的胡猫儿睡着,倒耽搁了娘娘宴客的大事。”   被点到的两位宫娥哪里会唱曲儿,只得赶鸭子上架,此起彼伏的合唱着曲儿。   猫儿转身拉过屏风,将太后、阿娇嬷嬷和她三人圈在里间,方悄声同太后道:“如何?”   太后坐在椅上欲语换休,将将要张嘴,便做出欲呕的模样,几息间,嘴角已流下血来。   猫儿大惊。太后只向她摇头,令她不要做声。   她拿着粉扑的手止不住的颤抖,这位经历了无数斗争的太后,用她稳稳的手臂架住猫儿,给了她些许镇定。   她稳下心神,将耳朵凑上去。   太后悄声道:“想办法,将所有人赶出去,只余我等三人。”   猫儿不懂太后的心思。   此情此景下,不是应该唤太医吗?纵然太后身边有人监视,可不至于唤不来一位太医吧?   她低声问道:“赶离多久?”   太后再说不出话来,一旁阿娇嬷嬷压低声音道:“想办法将事情闹大,却不能让旁人知道太后病了的事。太后现下不是生病,是被人下了药。究竟是何药,我们现下根本不知道。”   猫儿奇道:“太医如何说?”   阿娇嬷嬷摇了摇头:“太后以养生为借口,前几日宣过太医,太医未查出来娘娘被下药。”   猫儿明白,这是指,要么太医被人控制不能说出实情,要么太后被下的药和她一样,从脉象上并无太大异常,很难被人察觉。   只怕现下太后的目的,是想利用一件乱事将这一批宫女儿调离,却又不令背后之人疑心。   于是,猫儿便被唤来,要当一回出头鸟,挨上一回枪林弹雨。   她心下一阵后悔。   今儿就该厚着脸皮待在废殿,不该前来福寿宫。不该被卷入这些纷争里。   太后娘娘一生铁血手段,年老时被人下手暗害,且来势如此汹汹,可见背后之人的手段不是一般的毒辣。那人一定也是个不一般的硬茬。   她扑通一声跪在太后身前,急咳了许久,方昏沉沉求道:“娘娘,奴婢只是蝼蚁,没有能耐……”   太后定定看着她,面上终于显出几分怆然,极轻微的道:“哀家一时大意,手头没了能用的人。若不是觉着你合适,也不会拖你进浑水……”   只说了这几句话,她再一停顿,嘴角又是一串血珠子溢出来。   猫儿心知到了这个地步,自己是脱不了身。便如萧定晔曾言,贵人如若真的强逼着她,她也没有拒绝的能耐。   此时她浑身滚烫,脑袋发晕,只停歇半晌,方打起精神,一字一句道:“求太后,保得奴婢一条命……莫让奴婢,折了进去……”   太后肃然看着她,声音虽轻却语态坚定:“哀家活,你活。哀家死,和你一起上路,你不亏。”   猫儿紧咬牙关,颤抖着探出手,摸上一旁案几上番邦冬日敬献的葡萄,一忽儿挤去里间果肉,将果皮贴在了自己面上。   她还想再说什么,却怆然一笑。   还能说什么,不过是被人利用的棋子。   咳嗽声大盛,随之连带着不停歇的喘息。   阿娇嬷嬷的声音陡然增大,战战兢兢道:“你这丫头……你……你究竟是何病?”   她不等猫儿回答,紧接着便失声道:“你脸上……你是……天花!”   猫儿一瞬间厉声哭道:“不是的,奴婢不是天花,不是的。求娘娘,千万莫烧死奴婢……”   她哭嚎间再也稳不住身子,脚步踉跄扑倒屏风,一瞬间便往殿中窜去。   连番惊叫不停歇的传来,殿门咚的大开,宫娥们惊慌失措的逃了出去。   冷风裹挟着纷繁雪花,一瞬间的吹透了整个寝殿……   ------题外话------   今天两更,一共九千字。 第136章 天花妆(二更)   风雪中的慈寿宫,院里开始冰火两重天。   寝殿外的宫娥与内侍们离殿门两丈远,或哭哭啼啼、或自叹倒霉,却又不敢离去。   寝殿里的太后、阿娇嬷嬷与胡猫儿,思忖着下一步该如何做。   猫儿喘息几声,将葡萄塞进口中,用牙尖剥下葡萄皮,小心的贴去脸上。   吃葡萄不吐葡萄皮,不吃葡萄倒吐葡萄皮。   她终于明白这句话是何意。   只贴上葡萄皮还不够,还得继续上妆。   可得了天花是个什么模样,她没见过。   阿娇嬷嬷热情的提醒道:“面色发白,面上疱疹发红。”   猫儿往面上不停歇的扑上粉底,最后用太后娘娘的御供胭脂往葡萄皮的表面涂去。   鲜花的胭脂散发出浅浅的茉莉花香味。前调过后,后调是一种极轻微的刺激性气味,透过鼻息,直直窜往猫儿灵台处。   她心中一动,拖着身子挪过去,靠在榻边,将太后的妆品和面油一个个取下来,缓缓闻过,再递给阿娇嬷嬷。   阿娇嬷嬷将面油凑近鼻端,深吸几口气,面露迟疑,摸不准猫儿是指何意。   猫儿再拿旁的妆品细细闻过。   有些妆品有细微的刺激性气味,有些则没有。   她长咳过,瞧瞧问道:“太后的妆容,此前是谁负责?”   阿娇嬷嬷此时终于明白猫儿何意,忙忙问道:“可是妆粉出了问题?老身为太后上了几十年妆……”   猫儿不敢确定,只取过太后原本的敷面粉往鼻端一凑,敷面粉量大,刺激性气味更甚。   她此时头晕难忍,靠着床榻壁沿,急速喘着气,缓缓道:“奴婢还不能确定……然而奴婢知道,妆粉原料简单……经过炮制,不可能有这般气味……嬷嬷同太后上了年纪,嗅觉退化……这些毒物,极可能混在妆粉中、面油中……”   她来给太后上妆,除了粉底和口红,其余全部使用的是太后自有的妆品。   除了上妆,太后一日中,至少要用两回面油。若毒物确实在面油中,则中毒更深。   且不止面部,还有沐浴。太后一生锦衣玉食,沐浴过后,必定还要涂抹身体乳。   这些所有的一切,每样所含的毒物有限,可一层又一层的加起来,日日时时使用,其毒性便不可估量。   阿娇嬷嬷一瞬间哭出声来,哽咽道:“娘娘,是奴婢大意,害了您。”   太后怔忪半晌,咬牙切齿道:“背后之人,其罪当诛!”   然而此时却不是说负气话之时。   太后低头呕过一回血,同猫儿道:“再等片刻,外间必定要被侍卫围住。所有人都不能进出。哀家同阿娇要避嫌,丫头,这场戏,还靠你继续演下去。现下这宫里,能寻的人只有小五。如若皇上赶在小五之前到,必定要派来太医。”   阿娇嬷嬷担忧的为太后拭过血,补充道:“太医现下已不可信,只能寻五殿下,让他在外想法子。”   猫儿轻叹一声,扶着桌腿起身,歪歪斜斜要往外而去,太后却一把拉住她,半晌摇头道:“不能唤小五,外面人会知道。哀家不能让他卷进来。”   猫儿简直要对太后护犊子的行为放声大哭。都这个节骨眼上了,还生怕将子孙拖进来。   她摇摇头,恍恍惚惚道:“我……奴婢……想法子从侧面……找他……”   她扶着墙根一路到了殿门前,砰砰敲门,用力喊着:“人……我要吃人……”   这句话如暗号一般,迅速招来了明珠。   明珠扒拉着门板,哭泣道:“姑姑,你怎么会是天花……你不会是……”   猫儿竭力稳着深思,透过门缝悄声道:“你现在偷偷溜走,想法子通知五殿下……在他来之前,先派人把外面人圈禁……减去你,从寝殿一共逃出二十八人。如若有少,不见了的就是细作……之后你先回废殿,如若有人来禁锢废殿之人,莫怕,不会有事。”   明珠哽咽道:“姑姑你放心,我立刻去办。”   她的嚎啕出声在外间一瞬间转大,退开后继而转为呜咽,退去人堆里,顺着人群挤去了一处墙角,继续抱头呜咽,一边数着人数,慢慢溜了出去。   寝殿里,太后的面色越加惨淡。   她再也支撑不住,软软躺在榻上,紧闭双眼,口中依然在向猫儿和阿娇嬷嬷交代道:“等小五派了人来,当务之急,不能动那些宫女儿。不能逼供、不能探问。不能打草惊蛇,我们要同那人继续斡旋。”   阿娇嬷嬷着急道:“总该让五殿下唤了郎中乔装进来,奴婢瞧着,娘娘和胡丫头,都得即刻医治,再拖不得。”   太后缓缓点了点头,悄声道:“好……等小五来……哀家……”嘴角再淌下一汩鲜血,没有了动静。   阿娇嬷嬷紧紧捂住嘴,压抑的哭声从喉中传了出来。   殿中温暖。   猫儿迷迷糊糊起了一波记忆。   这段记忆仿似属于她,又不属于她,并不知道从何而来。   记忆依然在废殿,废殿的墙还没有榻,里面所住的人也没有那般多。   废殿院中站着一位美妇人,美妇人衣着极旧,也没有什么妆容,双眼如充血般看着她,掐着她颈子咆哮道:“你是细作你为何不说?你为何要拖累本宫至此?”   记忆里,她满心惶恐和愧疚,并不知道分辩,只知道期期艾艾哭泣,口中喃喃道:“我不愿害人的……”   美妇人咆哮结束,一把将她掼去地上,又独自在一旁自言自语:“你身份再矜贵又如何,在大晏连个屁都不是。到了宫里,你就是宫女儿。你被贬到废殿,是老天有眼……哈哈,老天有眼……”   美妇人脚步踉跄,慢慢往一旁树上而去。   粗壮树枝上绑了一根绳环,树下放着一张小凳。   美妇人慢慢朝着树而去,一只脚踩上木凳,双手拉着绳环,慢慢将脑袋探了进去。   猫儿哭喊着扑上去,重重跪在木凳前,抱着美妇人的双腿哀求:“贵妃娘娘,求您不要,不要……”   贵妃向着她冷笑一声,一字一句道:“你会有报应的,你全族都会有报应的!”   她重重将猫儿推搡到墙上,迅速将脚下木凳踢开。   “扑”的一声,美妇人的身子,如沉重的柱子一般,直直的挂在了树枝上。   猫儿倏地惊醒。   殿外已有了动静,声音嘈杂而烦乱。   阿娇嬷嬷悄声道:“侍卫来了。”   猫儿忙忙蹲坐起身子,竖着耳朵静听。   过了不多时,外间声音寂静。   阿娇嬷嬷快步去了窗棂边,几息后返回,悄声道:“宫女儿、内侍们,都被拘禁去了别处。”   猫儿重重咳嗽了几声,问道:“外间是谁?五殿下可来了?”   阿娇嬷嬷摇头:“没听见动静。”   过了不多时,殿门被敲响,有人战战兢兢问道:“太后娘娘,您可还好?现下可有畏寒、高热、头痛、乏力之状?面上可起了疱疹?”   阿娇嬷嬷站去窗边,摆出十分的倨傲,隔着窗纸呵斥道:“哪里有隔门诊病的道理。你是太医院哪位太医,可是不想要脑袋了?”   那太医忙忙道:“不敢,不敢……”却再也没了响动。   阿娇嬷嬷等了半晌再无下文,快步窜进来,蹙眉道:“果然还是引来了太医。只怕后面派进太医来,却枉费了今日这场戏。”   猫儿拖着身子忙忙去到窗边,长久的一串咳嗽后,喘着气往外道:“不一定是天花,你们怕什么……天花有何症状?脸上起泡,不一定是天花……求大人进来救救奴婢……奴婢不想死……”   她这般一呼喊,外间更没人敢进来。   外间原本恢复了寂静,此时重又嘈杂。各种出主意的声音此起彼伏。   烟攻、醋攻、佛香攻等馊主意不绝于耳。   猫儿挪回去,靠着墙壁,喃喃道:“他们现下不会进来,可不知我们还能撑多久……等皇上来了后,总有太医要被威逼进来。”   阿娇嬷嬷听闻,面上一阵恍惚,只取了湿巾子默默为昏迷的太后擦拭额上虚汗。   两人皆不说话,殿里重新恢复了寂静。   于这寂静中,有一股极轻微的声音传来,仿佛是有耗子在磨牙,抑或是地底下极遥远处传来的一声闷雷。   那声音时断时续,似有似无,待猫儿察觉到不对时,殿中一块巨大金砖忽的被掀开一条缝。   阿娇嬷嬷一愣,立刻挡在太后身前。   砖缝陡然洞开,一个黑衣人背着药箱灰头土脸跳上来,闪在一边,洞口接着出现另外一个黑衣人。   黑衣人没有蒙面,露出在京郊大营被风吹的略显粗糙、却依然剑眉星目的脸。   所有人都舒了一口气。   萧定晔一步上前,跪在太后榻前,哽咽道:“皇祖母,孙儿来晚了……”   阿娇嬷嬷拭泪道:“殿下来的不晚,娘娘脉搏尚算平稳。”   萧定晔立刻向另一位黑衣人摆手,那黑衣人立刻上前,在太后两只手腕上都探过,方迟疑道:“怎地不是天花?”   阿娇嬷嬷忙道:“天花是障眼法,太后只怕中了毒,从今儿开始到现下,已吐过四回血。”   黑衣郎中听闻,立刻嘱咐阿娇嬷嬷掰开太后眼皮、唇齿检查过,心中松了一口气:“尚算慢性毒药,属下能解。若能知道毒物来自何处,则解毒更快一些。”   萧定晔立时松了口气,问道:“嬷嬷可知皇祖母如何中的毒?”   阿娇嬷嬷向靠坐在墙根处的猫儿努努下巴:“是这丫头从妆粉里闻出了异常。”   萧定晔立时回头,瞧见倚靠在墙根神情恍惚的猫儿,欣慰与怜惜之意齐齐从心间而起,转身蹲坐在她面前,看着她面脸的水泡,蹙眉道:“她的脸……”   阿娇嬷嬷道:“这丫头上妆技能了得,脸上是葡萄皮,她伪装成天花疱疹。”   他避开葡萄皮,伸手探去她额头,倏地一惊,只强压着担忧,摇晃醒她,悄声问道:“同郎中说一说,你在妆粉里发现了何物。”   猫儿缓缓睁开眼睛,艰难的低咳几声,气若游丝道:“所有妆粉、面油、胰子……都有极微弱的刺鼻气味……并不完全相同,要细细去闻……”   阿娇嬷嬷连忙将猫儿所提到之物摆在黑衣郎中面前。   郎中一一闻过,摇头叹息道:“毒倒都是常见之毒,狠的是用毒的法子。这些梳妆沐浴之物,每一样所含之物都不算毒药,甚至称的上药材。然而这一件件、一样样混用在一处,日复一日便生了毒。根据太后中毒的情况可推测,这些妆品已连续使用一年有余。”   他掏出银针,在太后各大要穴上谨慎刺过,从药箱里掏出几颗药丸交给阿娇嬷嬷:“清水送服。”   他转身同萧定晔解释道:“此药先保着太后心脉和各大脏腑。要完全解毒,需要属下回去配置解药,悄悄送进来,太后连续服用一月,便能解毒。”   在场众人皆松了一口气。   阿娇嬷嬷扶起太后用药的当口,郎中行到猫儿身畔,只诊断须臾便舒了一口气:“果然不是天花,只是重度伤风,要痊愈却要好些日子。”   萧定晔忙忙问道:“可有药丸先止了她发烧,这般烫人,莫烧成傻子。”   郎中摇摇头:“并非属下舍不得几粒药丸。现下若给她降了温,太医进来再诊治,就要怀疑今日之事的动机。还是先让她烫着些好。”   萧定晔看着猫儿,重重叹了口气,牵着她手,瞧她神情极为委顿,只得凑在她耳畔,一字一句道:“你放心,今日的病痛,本王不会让你白受。”   猫儿极其缓慢的睁开双眼,目光在他面上定了足足有好几息,方极费力的道:“珍珠……蜂蜡……干花瓣……”   他的心倏地软成一汪水,再也说不出任何话来。待稳下心绪,方凑去她耳畔,悄声道:“你要什么,本王都给你。”   外间的动静越来越大,只怕过不了多久,皇帝就会逼迫着太医进来解救太后。   萧定晔转头叮嘱阿娇嬷嬷:“先稳住,等皇祖母醒来后,再放太医进来。切莫承认祖母患病,只说被……”他往猫儿面上望去,叹了口气,续道:“便说被胡猫儿惊吓到。只要皇祖母罚猫儿禁足,父皇和母后便不好再罚她。”   话毕,如托孤一般重重握了握猫儿手,极快的同黑衣郎中钻进了地下,将金砖复位,消失的仿似未曾出现过。   ------题外话------   二更送上。 第137章 是胡不是楚(一更)   冬日的夜幕降临的猴急猴急。   还未落锁,深宫已被暗夜吞噬。   废殿耸立在掖庭一隅,因倒了一面围墙,却仿佛大开殿门,对各路人马持欢迎姿态。   配殿里亮着一盏昏黄灯烛,地上小火炉上熬煮的汤药咕嘟咕嘟冒着白气,反映出有人想再被抢救一下、好苟延残喘活到八十大寿的美好愿望。   昏睡了半日的胡猫儿此时已醒了过来。她侧着身子看着坐在小杌子上熬药的明珠,满怀歉意道:“不该将你牵连进来……”   她白日在慈寿宫时,因着事态紧急,唤了“路子广”的明珠前去给萧定晔报信,自然是牵连了明珠。   然而被牵连的,又何止明珠一人。   “天花”疑云的风波,受到牵连的,除了慈寿宫里的宫娥太监们,首当其冲便是废殿众人。   在太后苏醒、太医战战兢兢进了慈寿宫,化解了天花疑案后,废殿众人已被全副武装的侍卫们拘在原处两个时辰。   要用来烧死疑似带病体的柴火,现在还堆在废殿院里。   天花乌龙固然事后被解除,侍卫们也未真的点火焚烧废殿几人一狗。然而被宫里如同草芥对待,显然伤了众人的心。侍卫们退去后,几人一狗抱头痛哭,废殿一片惨淡。   然而给废殿众人灵魂一击的并不止于此。   皇帝身边的红人杨临杨公公,在受了皇帝差遣,郑重其事的出现在废殿门前时,不仅送回了昏迷的胡猫儿,还送来了慰问品。   名贵药材、衣裳和首饰。   这是什么世道啊,众人慨叹。   始作俑者获得功臣一般的待遇,无辜受牵连的人还饥肠辘辘,连稀粥都未能喝上一口。   如此强烈对比,简直是灵魂暴击啊。   好在明珠知晓其中事。   她见猫儿十分愧疚,极通事理的谦虚道:“姑姑说的什么见外话,我们是一家人。”   猫儿被这碗鸡汤灌的分外感动,鼻子一酸,落了一点两点矫情泪。   汤药熬好,明珠倒进粗瓷碗中吹温,端去炕边,扶着猫儿起身,低声道:“快喝吧,喝到明儿,姑姑脸上这吓人的玩意就能去掉。”   演戏演全套,主要讲究个起势和收势。   猫儿脸上的葡萄皮固然不是天花症状,可既然伪装的逼真,便要顾着其发作过程。要等一等才能卸妆,免得被有心人发现其中的蹊跷处,戳破了今日这场戏。   猫儿支起身,端了汤药喝过一口,苦的呲牙咧嘴,叹道:“真命苦,怎地混成了药罐子。”将碗推开不愿再饮。   明珠忙忙劝阻:“姑姑,药不能停……”   明珠不是柳太医,没有有情人之间的怜惜。猫儿没有蜜枣可以吃,只得咬牙饮过汤药,立时下了炕,前去三条腿的桌案边捧了凉茶漱过口,方忍下了欲呕之感。   明珠在火炉上热上了馒头和小米粥,等着慢慢温热。   屋子里气闷,猫儿披了披风要往外去,明珠忙忙劝阻:“姑姑哪里去?太后命姑姑禁足半月,可不能违旨。”   猫儿并不走远,只站在檐下看雪。   夜里无风,雪花一片又一片,在空中轻轻摇摆。然而无论有多不情愿,最终依然要落去地面。等人踩上去,便与污泥混在一处,保不住周身洁白。   天边一亮,闪现一朵灿烂烟火。   各色亮光聚成朵星辰花,欢欢乐乐的往天际涌去,只顾着一瞬间的辉煌,完全不操心下一瞬的陨灭。   猫儿忙忙招呼明珠一同看。   两人站在檐下,看着天边烟火不停,将半个天都点亮。   明珠喃喃道:“五殿下的第一位侧妃,定了。”   星辰花是大晏的国花。   星辰花在天边亮起,代表皇家有要事庆祝。   比如与民同乐时的年节,比如新生皇子的降临。   还比如,皇子定亲。   重晔宫。   萧定晔进了书房,随喜忙忙为他解下披风,宫娥端上准备好的醒酒汤。   萧定晔端过汤饮过几口,转身坐去了椅上。   随喜忙摆手支使宫娥退下去,紧紧掩了门,不等萧定晔相问,复述着白日收到的各种信息:   “太后的解药已经制成,方才已送来,今夜就能开始服用。”   “拘禁坑道工匠们家眷的地方,已全部找了出来,暂时未打草惊蛇,等最后再一举解救。”   “铁匠们为大营改制的兵器已就位,殿下回了营就能献兵器。”   “营里的探子已将王五宝的真实身份散布了出去,等殿下几日后回营,营中上下都会知道王五宝便是五皇子。”   萧定晔一身酒气,却并不显醉意。随喜每说一条,他便点一回头,或补充或叮嘱两句。   待随喜说完消息,住了嘴,萧定晔方蹙了眉,追问:“没了?”   随喜怔忪了一瞬间,从袖中掏出一张纸条放去他面前的案几上:“胡猫儿昨晚传来的信。”   纸条上是歪歪斜斜的几个字:“亲事议定之时,能否操心解药?”   他不由想起今儿在慈寿宫里瞧见她的情形,想起他说的那句“你要什么,本王都给你”。   他低声问道:“她今日可受了罚?”   随喜忙道:“胡猫儿只被禁足,并未受重罚。”   萧定晔点点头,再不说话。   院中一亮,高空烟花骤然绽开,映照的窗纸仿似白昼。   他推开窗,瞧见夜幕中的朵朵星辰花,没头没尾道:“一共几位?”   随喜一愣。纵然他已算萧定晔腹中的一条虫,此时却也猜不透主子话中意。   萧定晔却不再问。   一共几位妃子,他明白的很。   他乃中宫所出,婚配的妃位为一正四侧,比旁的几位皇子多了两位侧妃。   他抬手提笔,在纸上随手写下人名和家世。   正妃,兵部尚书李家,虽为二品,掌握着兵部实权。好亲事。   今日定下的第一位侧妃,吏部侍郎乔家,从二品,触及吏部的核心权力。好亲事。   他抬头思忖半晌,问道:“侧妃人选,还有哪三家?”   随喜方明白他方才是何意,忙忙回道:   “一家是户部侍郎司徒大人府上。   一家是楚侯爷府。   最后一家为北犁府尹阿尔汗大人府上。   明儿和后日,便要为主子定下司徒姑娘和楚姑娘。   阿尔汗姑娘要等阿尔汗大人上京述职时再定。”   萧定晔跟着随喜所言,将余下三家写在纸上。   司徒家。   阿尔汗家。   楚家。   笔尖在“楚”姓之上盘旋,忽的划拉了去,在一旁替换上“胡”字,又怔忪半晌,开口问道:“司徒姑娘和阿尔汗姑娘,都是什么性子?”   随喜这回是真的要冒冷汗。   主子三番四次的相问,他都对答不上来,实在失职。可这几位姑娘,主子此前极少关注,也没遣人去打听过品性啊!   他战战兢兢道:“能入了太后和皇后的眼,总归不会太差……吧?”   萧定晔的笔尖又在纸上徘徊。   兵部尚书李姑娘,貌似与她合伙做买卖?能合伙的,至少关系不赖,不会处处压着她一头。   今日定下的吏部侍郎家的乔姑娘,在宴席上看着十分文静,应该也不会向她使绊子。   她今日在皇祖母事情上立了大功,只要有皇祖母护着,加上她的机灵,纵使他偏着她些,也该无妨。   他今日在定亲宴上饮了一些酒,心绪颇有些澎湃。   那就打铁趁热吧。   他站起身重新披上披风,同随喜道:“带上解药,我们去探皇祖母。”   *――*――*   废殿里,猫儿吃过馒头,喝尽米粥,叮嘱着明珠去歇息。   由歇息又想到了昨儿夜里的事。   她讪讪道:“其实我……不怎么吃人,也很少疑神疑鬼。你昨夜哭了半晌,今儿又忙乎了一日,快快去歇息。”   明珠出了废殿,长吁一口气。   潜伏了这么久,终于能同胡猫儿参与秘事,这算是完全取得她信任了吧?   雪花依然飘散,天际的烟火早已停歇。   硕大的皇宫,竟连偏僻的废殿都能闻到烟火的气息。   猫儿阖眼睡去,迷迷糊糊不知过了多时,忽的睁了眼。   四周寂静,硫磺气息中混杂了一丝洋葱或是榴莲的气味。   炕前一个黑影,不知已站了多时。   猫儿瞬间清醒,压低声音问道:“谁?”   暗夜里,黑衣人的声音轻轻响起:“今儿在慈寿宫,太后之事可被人发现?”   猫儿闻着这狐臭味,心知是此前曾交过手的泰王暗卫。   她却并不接话,只一咕噜从炕上爬起来,缩去了一边,战战兢兢问道:“你是谁?谁派你而来?”   黑衣人冷漠道:“难不成还有多方人马差遣你?”   她立刻回嘴:“倘若是旁人来套话,我不小心说漏嘴,岂不是拿自己小命冒险?”   黑衣人静站半晌,向她丢了个什么东西过去,打在她面上,弹进她手臂中。   她忙忙下地点了灯烛,瞧见手里的小药丸正是豆绿色,心中不由一松。三颗,她手里已有三颗解药。   她此时方回着黑衣人的话:“太后的什么事?为什么会被发现?太后怎地了?”   黑衣人一把扯住她衣襟:“你老实说,莫耍花招。”   猫儿伸长手臂,艰难的将灯烛抓在手上,凑在了自己脸颊旁。   一瞬间,她面上那些密密麻麻的疱疹被照亮。   黑衣人立刻缩手,一步跳开,抚着发麻的手臂和头皮,急急问道:“你真不是天花?”   他意识到自己问了一句废话。如若真是天花,慈寿宫早已被封禁。   他抚着手臂,再不敢细看她的脸,只追问道:“你连续几日为太后上妆,可发现她有何异常?”   太后故作坚强的姿态,猫儿明白其混淆视听的意图。   她立刻摇头,却又似是而非道:“太后面色隐约有些苍白,不知是否天寒受凉所致。”   他立刻追问:“只是苍白?没发觉其他异常?”   猫儿摇头:“我今日和太后被关在一起近两个时辰,并未发觉旁的不妥。后来太后去榻上歇息,我更无法和她搭话。”   黑衣人疑道:“嗜睡?”   他记下猫儿所言,只继续道:“这回提前给你送解药,不是来供着你。主子有新指示。”   猫儿心下咯噔一跳,手中冒了虚汗。   上回的指示是让她大冬日往河里跳,险些丢了一回小命。这回又该是什么?   她咬牙等着他继续。   他冷冷道:“半月,主子给你最多半月的时间,爬上龙床,为皇上侍寝。若成不了,你就不用活。”   心头血一瞬间上涌。她大惊失色,颤颤悠悠道:“可……可太后今儿……罚我禁足半月……我不能出废殿一步……”   他并不理会她的为难处,冷冰冰道:“如何见到皇上,你自己想法子。记住,半月。最多半月。”   房门一掀,一股寒气直直扑进来。眼前人影一闪,黑衣人已然消失。   简陋废殿,猫儿靠在炕墙上,惨白着一张脸不发一言,只有墙上贴着的“阴间三巨头”笑而不语。   *――*――*   慈寿宫,寝殿。   太后睡眠浅,寝殿向来不留值夜的宫女儿。此时,太后、萧定祖孙两人压着声音的谈话已进行到半途。   太后的愠怒已过,此时口吻开始缓和:“她同你父皇有了那般传闻,无论真假,都不可能再同皇子有首尾。莫说侧妃,便是一个小小的夫人,都不可能有她。你平日胡闹损毁的是你的名声,哀家绝不许你令整个皇室蒙羞。你回去吧。”   萧定晔心已凉了半截,只挣扎道:“求皇祖母开恩。孙儿此前虽有些风流的名声,然这是第一回 瞧上……”   太后“啪”的一声拍在案几上,一字一句道:“你若一意孤行,哀家只能食一回言,将她立刻赐死!”   天上的雪花成片掉落,火红的风灯从慈寿宫缓缓往重晔宫方向而去。   站在各宫门前等着落锁的太监冷的抖个不停,瞧见萧定晔和随喜一路过来,心里念了句佛,立刻哈着腰,急等着这对主仆行过,好锁了宫门回被窝里去。   萧定晔肃着脸过了一道宫门,再过了一道宫门。   到了一处岔路时,却住了脚步。   随喜明白,这条岔路是通往掖庭。   掖庭里,有个不正常的宫娥,名叫胡猫儿。   雪花一片片落下,粘在气死风灯的灯罩上,一瞬间便被烤化。   萧定晔呼出一口寒气,抬脚回了重晔宫。   “今夜去将楚侯爷灌醉。”   随喜觑着萧定晔的脸色,低声探问道:“灌醉到何种程度?”   萧定晔低头往桌案上的纸张上看去。   在那纸上,“楚”姓上被粗粗一笔划拉了去,旁边写着一个铁画银钩的“胡”字。   他冷冷道:“灌到后日定亲宴他参加不了的程度。”   ------题外话------   再强调一下,本文1V1。角色身在其中可以被蒙蔽,大家火眼晶晶,可不能被蒙蔽哈。要相信老五。 第138章 我不愿(二更)   废殿的盅锤声日复一日响起。   大雪初住,五福一大早起身,已将院中积雪铲到墙角,起了个不大不小的山头。   院中平地上,红泥火炉烧的极旺。   五福往药锅里倒进药剂,掺上三碗水,刚刚将药锅坐到炉上,明珠便从配殿里急急而出,同五福道:“快去太医院值房再请一回……”   她想着手头诊金不足,虽然胡姑姑有杨临和皇帝的照拂,太医院那些头高于顶的只怕会糊弄事。   她只得道:“去将柳太医请来,说姑姑伤风更重,现下人已经迷糊了。”   五福惊得一跳,只冲去配殿,探头往里一瞧,便立刻窜了出去,踩着积雪,沿着宫道踉踉跄跄跑远了。   春杏在正殿听到声响,立刻停了手中活计,要往配殿而去。   白才人立刻出声:“坐下。”   春杏讪讪道:“胡姑姑昨儿虽说连累的我们险些被烧死,可终究不是她愿意。这不是病重被那些人错判嘛。”   白才人嘴硬道:“那今儿呢?来了太医,重新判她个天花,我们还活不活?”   她虽如此说,听见配殿传来的声音越加嘈杂,心中也不由起了担心,虽坐在小杌子上,却微微抬头竖着耳朵细听。   半晌,她颓然道:“去吧去吧,便是不去顾着她,要真是天花,你我也难逃一死。”   春杏忙忙跑出了正殿,抬脚迈进了配殿。   明珠见春杏进来,急道:“先去烧些热水,我为姑姑擦身。她已烫迷糊了。”   春杏立刻探头去瞧。   炕上的猫儿眉头紧蹙,闭目而睡,面上的疱疹之下,原本苍白的面颊通红。   水烧了个半温,明珠端进去掩了门,替猫儿擦拭去面上葡萄皮,又将身子用温水擦过一遍,将将为她穿好中衣,外间已传来急切脚步声。   房中寂静。静的只传来猫儿粗重的呼吸声。   柳太医诊过脉,转头问明珠:“她昨日有何为难事?思虑过重至此!”   明珠怔忪道:“没有啊,昨儿姑姑醒过来,夜里还同奴婢看烟花,有说有笑。”   柳太医伸手:“昨儿的药方。”   明珠忙忙将方子递过去,道:“这是太医院院令大人亲自开的药方,奴婢亲手煎的药。”   她虚虚实实道:“用过确然有效果,姑姑的疱疹已然脱落,连疤都未留。”   柳太医仿若未闻,只接过药方细细看过,其上并无错处。   他又开了两味缓解忧思的药,交给五福:“快去抓药,超出规制的诊金先记在我名下,让配药的医助手下麻利些。”   五福立刻接过两味方子,一溜烟的跑了开去。   不大一会,猫儿起了满脸虚汗。   明珠替她拭过汗,见她蹙着眉头神情沉重,虽知柳太医医术不差,却也不由问道:“姑姑有个动不动全身剧痛的毛病,会不会是伤风引起了旧疾?”   柳太医只一瞬不瞬盯着猫儿半晌,方缓缓摇头。   与七伤散无关。   究竟是何原因,他还不知原委。   可什么事能引得她突然思虑至此,以至于陡然加重了病情……除了性命之忧,他想不出还能有什么理由。   而她的性命之忧,一直都同泰王相关。   他转头吩咐明珠与春杏:   “先将昨日开的汤药煎上,等五福取了药回来,再将两味药加进去。”   “继续用温水为她擦身,等降了温,她会更快醒过来。”   明珠同春杏两个忙忙一个煎药、一个重新点了炉子烧水。   房中的昏迷的少女开始说起了胡话:“我不愿……不愿……”她语调怆然,心中仿佛有千钧的难题无法解决。   他坐在她边上,心中憋闷的几乎喘不过气来。   泰王当时喂她吃七伤散,如若他阻拦,他豁出命阻拦,她便不会被逼迫至此。   她不会受那些刮骨一般的疼痛,不会在寒冬腊月掉进河里险些淹死,不会像现在这般昏睡。   他探手抚上少女额头,拨开她散乱鬓发,喃喃道:“两个月,最多两个月,我一定带你走……”   *――*――*   猫儿苏醒时,已过午时。   外间起了些日头,白惨惨挂在天际。   她喝过汤药,喝了些小米粥,穿的暖暖,取了小杌子放在院里,坐在上面晒太阳。   大黑欢乐的挨在她身边,咬着尾巴吐着舌头,无忧无虑的望着她。   她摸一摸它脑袋,它便像缺爱的孩童,立刻蹬鼻子上脸,将脑袋放在她膝上,准备享受更长久的爱抚。   远方宫道上来了两大一小两个人影。   大黑蓦地高扬了脑袋盯着那小人瞧,待走的略近些,它便欢快的窜了出去。   远处的康团儿立刻转身扑向吴妃,手脚并用的爬进他阿娘怀中,居高临下的看着大黑,用同样快乐的语气道:“丑狗,丑狗。”   几人走近了废殿,吴妃命小太监带着康团儿在几丈外玩耍,她自己进了废殿,也取了小杌子坐在猫儿身侧,瞧着她的模样,微微一笑:“都说你长了满脸泡,今儿一瞧,依然是白白净净的美娇娥。”   明珠听闻,生怕露馅,忙忙道:“胡姑姑昨儿喝过药,过了一夜,面脸泡都消了下去。再薄薄搽一层粉,便遮掩的瞧不见。”   吴妃听罢,笑一笑,并不去纠缠其中细节。   她略略坐一坐,方道:“你可还去御书房上值?”   猫儿深思有些恍惚,半晌方摇摇头,哑声道:“太后让禁足。”   吴妃了然道:“昨儿出了那般大的事,险些牵连了太后,只罚你禁足,是太后仁善。”   猫儿垂首不说话。   吴妃见她这个模样,不由笑道:“不过一个禁足便让你愁眉苦脸至此,可见你心里是有皇上的。”   猫儿听见“皇上”二字,身子一抖,面色越加苍白。   吴妃握着她手道:“莫担心,皇上不会忘记你。虽说你被禁足,可皇上没有啊,说不得他会来瞧你。便是他没来瞧你,到了夜里,一顶轿子将你抬走,也不是大事。太后和皇上是亲母子,她老人家知道了,也只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她悄声道:“便是皇上来瞧你,你也莫做出思念他的模样,要装作压根未想起他。”   猫儿心头忽的一亮。   对啊,泰王让她同皇上侍寝,不可能现场站着瞧吧?   她可以伪装啊。   她可以同皇帝商量好后,两人共居一室半宿,做出个样子给人看。   并不需要她真的献身。   等泰王派人来问她,她便说已侍寝过,就成了啊。   她思及此,整个人轻松下来,面上不由浮上笑意,赞道:“娘娘的主意果然好。”   吴妃见她一瞬间开了颜,便起身向宫女招招手。   宫女立刻上前,递过抱在怀中的包袱皮。   吴妃交给猫儿,道:“也不是什么好药材,都是补血滋阴之物。等你伤风好利索,好好补补身子。”   话毕向猫儿投去鼓励的一个笑,转身牵着康团儿去了。 第139章 挂念她(一更)   夜幕的天际第三回 浮现星辰花,代表皇家已定下了第三位新妇。 第三回 之后,余下的两回却久久未再显现。   废殿里熬药的熬药,制妆粉的制妆粉,皇子的姻缘成为众人消遣的话题。   白才人叹了口气,喃喃道:“三年前我进宫,虽然宫里静悄悄,可家中也是当成喜事,整夜的烟火点亮半边天,在宫里都能瞧见。”   谁能想到,踌躇满志的进了宫,反而混成了人下人。   她慨叹道:“若能在皇上龙潜时遇见他该多好,如若有幸成为皇子妃,还能让皇家放一回礼花,光耀门楣。”   明珠看她神情落寞,不由安慰道:“便是皇子妃也不一定好的。五殿下便同这几位定了亲事的正妃、侧妃没什么交情,只怕站在大街上,互相见了不一定能认出脸来。”   白才人瞥了她一眼:“你怎的知道旁人没交情?说不得在人前互相不理睬,背过人亲热着呢。咱们这位五殿下风流的名声,可不是白来的。”   众人正说着话,五福从太医院值房回来,往火炉上坐好药锅要熬药。   明珠不由提醒五福:“姑姑这几日喝药喝伤了,你还是去膳房讨几颗蜜枣来。”   五福等坐好药锅,煎上汤药,一溜烟的跑了出去。过了不过一刻,他便垂头丧气的回来,坐在小杌子上摆动蒲扇不说话。   明珠奇道:“怎地了?蜜枣被大黑叼去了?”   五福这才瘪着嘴道:“姑父说,莫说蜜枣,便是冬梨、冰糖膳房都有,可就是不给我。他让姑姑亲自去取。”   白才人从研磨器上摘下铁锤,豁的起身,扛着铜锤便噔噔出了正殿。   几息间却返回,将铁锤郑重其事的交给春杏:“我被皇上禁了足,你拿着铁锤去砸那老太监的脑袋,让他清醒清醒。”   春杏见自家主子开人瓢开成了习惯,忙不迭劝道:“主子消停些吧,吴公公也和咱没有深仇大恨啊。”   她起身出了门,不过两刻钟回来,同五福两个坐在一处,勾着脑袋不说话。   白才人奇道:“你又是个什么情况?”   春杏叹了口气:“吴公公确实有些惨……他现下一提到姑姑便如炮仗一般,神智颇有些不正常。”   几人说到此时,便从配殿传来猫儿的呼唤声:“五福,你过来。”   五福忙忙进了配殿,坐在炕沿上等猫儿吩咐。   她咳了一阵,道:“取笔纸过来。”   待拿到笔和纸,她趴在炕几上写下几样物件:   炭石、米面、生油――这是废殿众人日后果腹之物。   蜂蜡、牛油、糯米――这是维持近两个月买卖的原料。   她将单子拿在手上看过,递给五福:“去问吴公公,这些东西,膳房多吗?”   五福不明所以,只拿着单子而去。   再回来,依然是老生常谈:“姑父说,要什么有什么,只让姑姑自己去取。”   猫儿自然是不能去膳房。   她被禁了足。   如若她能去掖庭膳房,她就能趁势去御书房,同皇帝商量一回“侍寝”大计。   她道:“你去唤吴公公来废殿,便说,姑姑要同他谈退亲之事。只有这一次机会,他如若不来,便莫怪我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下辈子投胎也同他投在一处。”   五福“暧”了一声,立刻窜了出去。   天上渐渐出了太阳,猫儿梳洗过,正端着明珠煎好的汤药愁眉苦脸,院中已起了一阵脚步声。随之大黑遇见熟人的亲昵叫声哼哼传来。   五福撩开帘子,探进脑袋报信:“姑父来了。”   猫儿取了口红涂上嘴唇,渲染几分好气色,方缓缓出了配殿。   吴公公的近况令猫儿有些吃惊。   她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探问道:   “你的手……”   “你的衣裳……”   吴公公并没有要同她叙旧寒暄的打算。   他面无表情看着她:“你要咱家来,咱家就来。你要退亲也好,洞房也好,你划下道道,咱家配合你做就是。”   猫儿对吴公公的现状颇有些不明所以。   五福站在边上,同大黑两个发出了同情的低叹。   都是姑父备选,和皇上相比,他自然觉着眼前这位姑父更可亲一些。   他看着吴公公的惨相,终于开口替吴公公解释:   “姑父年纪大,手臂脱臼后,接上又掉,掉了再接,如此三五回,只得系个带子将膀子吊在颈子上。”   吴公公要强,转头同五福道:“你别说……”   五福却起了侠义心肠,坚持要为吴公公莫白的沉冤叫一回屈:   “此前姑父同姑姑之间传出了闲话,公公担心皇上吃醋要杀他,将八成的私房银子散了出去,以求平安。   后来姑姑同公公配了阴婚,公公用余下的两成私房为姑姑买了棺材。   上个月才发的月例银子,再寻摸了些散碎银子,凑够了五两,押姑姑不进后宫。再就没机会拿回来。”   前儿夜里宫里放烟花,灰烬落下来,公公晾在院里的衣裳没来得及收,全被烧成了窟窿眼睛。”   他指一指吴公公身上不合身的太监服:“就身上这件还是昨儿我去浣衣局,同秋兰姐姐讨来的旧衣裳。”   话到了此时,吴公公终于老泪纵横,扑通坐到了泥地上,拍腿嚎啕道:“姑奶奶……求你饶了咱家……让咱家多活几年罢……”   一直在正殿里藏着听动静的白才人,探出身子抹着眼泪,同猫儿哽咽道:“多可怜……姑姑迟早要进后宫的,何必吃着碗里、看着锅里……”再也不提要把人开瓢之事。   猫儿叹了一口气。   她自己受着胁迫,而她最会干的却也是胁迫他人。   她今儿唤吴公公来,自然是想要还他自由身。   事到如今,吴公公的幌子已然失效,保持着这层名义上的对食关系,再没有任何效果。   然而在放他离去之前,她却还得再胁迫他一回。   她转身坐去小杌子上,等吴公公收了哭势,方问他:“你膳房里那么多好玩意,随便倒一回手就是银子,你又何必过的这般糟心。”   吴公公抹了眼泪,起身也坐去小杌子上,瞟她一眼,直截了当道:“咱家将能动的都搬去了睡房里,就等你上门来寻。若要退亲,也算个退亲礼。”   猫儿不由佩服的五体投地。   人精就是人精,便是到了山穷水尽之时,也绝不放弃希望,随时准备改变命运。   她也不同他绕圈子,直截了当道:“以下几条,你都能办到,我就同你退亲。   第一,五福交给你纸条上的东西,日后但凡掖庭膳房有,废殿就要有。   第二,公公收了五福当娃儿。   第三,我被太后禁了足,出不了废殿。公公该与杨临公公有些交情,烦请公公这两日,多替我跑跑腿,找上两回杨公公。”   她向他努努下巴,强调道:“以上三点,你答应,我今儿就同你退亲。只有这一次机会,今儿你不应,便是明儿想明白了,愿意了。你愿意,我却不愿意了。”   吴公公还在思索。   五福却从猫儿的话中听到了自己的大名,不由诧异道:“姑姑,为何我要认姑父做干爹?”   猫儿摇摇头:“不是干爹,是亲爹。”她想着,如若两个月后她真能出宫,总该替废殿的人寻好后路。   吴公公平日虽墨迹,也有很多他自己的小心思,然而当个阿爹护着五福,尽够了。   明珠却不能托付给吴公公,得另想办法。   白才人听得扑哧一笑,靠在门板上劝导吴公公:“这还有何好考虑?少了个媳妇儿,多了个儿子。日后有人为你养老送终,还不快应下。”   吴公公还在磨蹭。   春杏在一旁煽风点火:“姑姑的威名阖宫皆知,五福是姑姑的第一亲信。有五福这个亲儿在,你还怕姑姑日后不照拂到你?”   吴公公终于一拍大腿:“成。咱家应下就是。”   他终究多吃了几十年盐,肠子里多的是弯弯道道。   他将这些日子早已想好的计划说出来:“当初你我二人配婚,是借着你的丧事成的事。现下必定得再来一回大场面,才能让宫里皆知你我退了亲。”   猫儿疑道:“公公可有办退亲宴席的银子?”   吴公公立刻脱了鞋,从底子里抽出了十两的银票:“这可真真是咱家最后的银钱,再一文都没了。”   太监藏起私房钱来,比小媳妇儿都能干。废殿众人皆佩服的五体投地。   *――*――*   日暮时分,聚集在废殿的宫娥、内侍和低阶妃嫔们擦着油嘴,缓缓离去,宣告着胡猫儿这一生的第一庄糊涂亲事到了尾声。   她的前夫因为高兴,喝的酩酊大醉,临走前将胸口拍的啪啪作响,打着酒嗝做着保证:“明儿,明儿咱家就去帮姑姑传话,一定让姑姑和皇上鸳鸯双飞。”   他踉跄几步,转头寻了寻四周,大喊一声:“五福,乖仔,跟阿爹回去!”   五福躲在正殿里,只探出个脑袋瓜,嘟着嘴道:“我……我还想跟着姑姑。我闲时孝敬阿爹,平日还给姑姑当木匠总管。”   吴公公再打了个酒嗝,夸赞道:“有志气,阿爹如今是个小小的管事,你都当总管啦。”他竖起大拇指:“后生可畏……”   又喃喃自语:“他阿爹才被胡猫儿松脱了爪子,儿子又受了她的迷惑……儿大不由娘啊!”歪歪斜斜的去了。   天上挂上了一轮明月。   猫儿同明珠两个进了配殿,先抱着钱箱数了一回银子。   赴宴之人有六七十人之多,每人付了一钱银子的礼金。   猫儿看着白花花的碎银,不由感叹吴公公真是个好前夫。   酒宴是他花的银子,收到的礼金全归了她。倒真真解决了她手头拮据的问题。   如若李巾眉在这里,一定会惊喜道:“靠定亲、退亲致富,竟然是一条走的通的路子呢!”   好前夫应该物尽其用。   猫儿立刻同明珠道:“告诉五福,明儿一早就去膳房,找他阿爹搬炭石、生油和糯米。”   明珠喜滋滋的夸奖猫儿:“这个亲,退的值。”   夜里渐渐起了风,刮的树上枯叶哗啦啦作响。   不知过了多久,房门吱呀一声,随即传来淡淡铁锈味。   猫儿倏地惊醒,一张大手已经捂上她的唇,一把子熟悉的声音在她耳畔悄声道:“莫怕,是我。”   她一咕噜爬起身,盯着暗夜中的黑影看了半晌,灵台方才清明。   她张口便道:“解药什么时候能研制好?我等不得了。”   青年靠在了炕角,声音有些喑哑,显出几分的疲惫:“那解药极古怪,目前只寻到了九成配料。”   “余下的还有多久能寻到?两个月够吗?”她急急追问。   青年摇摇头,道:“不知道。”   她倏地扑过去,撕扯着他的衣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他听着她声音中的焦急,探手抚向她的发顶。   就寝的少女发髻松开,满头青丝顺着肩背耷拉了一圈,触之如同上好的蚕丝,顺滑,带着少女专有的气味。   他忽的没头没尾道:“我没同楚家定亲,还空着一个侧妃位子。”   他什么意思?是说他还要忙他的亲事,没有时间理会她的解药吗?   她一把推开他手,心中终于对他全然失望。   瞧瞧,这就是盟友。   有用得着她的地方,才会说什么结盟、合作。   等她的作用发挥完,就全然忘记了当初的盟约,只顾着去忙活自己的事。   亲事当然是重要的,床榻之人自然得细细选。   汗毛多一根或少一根,微笑时露八颗牙还是六颗牙,指甲是不是灰指甲……这些都是大事,都关乎未来儿女的遗传基因,怎么能随意应付了事呢?!   她颓然松了手,靠去墙上,冷冷道:“殿下忙着定亲,奴婢忙着退亲。你我所忙活的,都极重要呢。”   他只当她有些醋意,心下竟然有些高兴,轻声道:“她们的性子都极好,日后不会为难你。便是为难,你是个不愿吃哑巴亏的性子,总有我护着你。”   他在黑暗中摸索着她,握了她手,拥她在怀,心下涌上浓浓的满意。   他终于明白这些日子心中的闷闷从何而来。   挂念,他挂念她。   在他偷偷带着郎中给皇祖母诊完脉、借着慈寿宫的地下坑道离开后,他挂念她。   在他定了第一个侧妃,站在窗下看漫天烟花,他挂念她。   在他趁着酒意去向祖母提出要定她为侧妃,祖母不但拒绝还狠狠斥责了他,在回重晔宫的宫道上,他挂念她。   原来挂念一个人,是这般滋味。   ------题外话------   一不小心把明天要发的,发到了今天…… 第140章 谁是癞蛤蟆   暗夜的废殿里,年轻的皇子眼中看不见简陋如废墟的周遭环境。   他能看到的唯有眼前的剪影,肩颈单薄,微微扬着脑袋瓜。   周遭黑寂,他看不见胡猫儿面上的神情。   然而他想着,他方才说了那些话,平生第一回 向人表了衷肠,还允诺要为她留一个侧妃的位子……她应该也会像他那般深情的回望他。   当然,她的眼底除了深情和感动,可能还有对解药的担心,然而这都不是问题。   三哥手下能人辈出,他手下的人也不弱。便是寻遍全天下,一颗小小的解药,固然过程有些坎坷,他还是能配来给她。   他拥她在怀,手中握着她的手。她的伤风还没好利索,微微起了汗,同他的手汗腻在一处,分不出个你我。   然而他又为这样的亲密而生了甜蜜。   暗夜里,少女离他挨的更近些,附在他耳畔,声音里带着忍耐和探问:“可是外间有人监视?然而奴婢觉着这么牵牵连连的情节设计,不好不好。有些用力过度,反而容易引起猜疑。”   他倏地一笑,又肃了脸。   他觉着这时候他得严肃一些。   他清了清嗓子,道:“我已去求了祖母,她有些顾虑,不过没关系,我会想法子解决。”   她有些听不懂,这都什么跟什么呀!   她顺着他的话音问道:“可是还想要我再去上妆?现下可不成了,奴婢正禁足着,还要再等够十二日。”   他更紧的拥了她,缓缓道:“我为你,留了个侧妃的位子……”   “什么?”她钻了钻耳朵:“殿下方才说什么?”   他一笑,顺着暗影抚上她的脸庞,一字一句道:“侧妃,虽然有个‘侧’字,却是皇家正经王妃。日后,便是宫中的四大妃之一。”   她只愣了一瞬,心中怒火嘭的燃起。   她一把挣脱开,手脚并用踢打向他。   他原本是微微靠着墙边而坐,被她推的身子一滑,咚的便掉下炕去。   他满腔的柔情被摔的只留一半,压低了声音叱道:“你发什么疯?”   她叉腰站在炕上,居高临下的望着他,唾沫星子毫不客气的飞溅而来:“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你也不撒泡尿瞧一瞧,自己是个什么货色自己不明白?再敢打姑奶奶的主意,姑奶奶吃了你!”   他简直闻所未闻。   “我癞蛤蟆?”他指向自己,不可思议道:“我堂堂皇子是癞蛤蟆?你是什么?你才是癞蛤蟆狗尾巴草!”   她气的浑身发颤,声音里带了些哭腔:“还有谁?大皇子、二皇子、三皇子、四皇子,你们皇家人还看上我什么,都通通说出来。一大家子欺负我一个,你们通通不要脸!”   她压低声音,指着他一字一句道:“萧定晔,姑奶奶连皇帝都瞧不上,我能瞧上你这个废物皇子?滚!”   萧定晔内心拔凉拔凉。   这就是柔情的代价。   他为了她和皇祖母起争执,便是前日定第二个侧妃的定亲宴上,祖母都懒得同他多说一句话。   而她却不知好歹,将他的一颗脉脉含情心踩的稀巴烂。   他指了指她,又指了指她,忍了几忍,方冷冷道:“好,极好。”怆然开了门,疾步出了院里,一股脑儿下了井口。   猫儿的心也拔凉拔凉。   这就是她一心寻的好搭档。   她都要被逼着上龙床,解药还没有着落,前路悲惨、后路茫茫,而这位搭档的心思却放在如何占她便宜上。   幸亏她没有告诉他泰王让她速速侍寝之事,否则这位皇子铁定要说:“本王勉为其难,暗中睡你一夜,然后推到父皇身上,好糊弄外人。”   她跟着他的身影飞奔出去,对着虚空重重的一呸,呸尽了她对他所有的寄托。   这一夜,她睡的极少,等外间隐隐传来五更的梆子声时,她便起了身在院中不停歇的来回踱步。   正殿房门声一响,五福揉着眼屎牵着大黑出来,猫儿忙忙催促道:“快去寻你阿爹,催他现下就去寻杨公公。”   五福只得将狗链递给猫儿,迷迷糊糊去了。   然而这一日杨临并没有露面,御书房也没有旁的内侍和宫女儿过来。   吴公公道:“皇上那边忙的紧,御书房的灯烛整夜整夜燃着,毫无歇息的时间。你莫着急,皇上忙完后,总能想起你。”   猫儿却不能不着急。   她得先让皇帝知道她收到的下一步指令,两人也好商议出个演戏的剧本。   总不能真到最后一日才行事。   万一泰王迟迟不见结果,决定放弃她这颗棋子,干脆利落的将她一刀两窟窿怎么办?   等待的两三日,迎来新一轮的毒发。   好在猫儿屯了解药,再服下一颗,身子的疼痛也便消失。   又过了两日,她的伤风全然好利索,连一声咳嗽都再没有。   她坐在正殿沉默着捶打珍珠粉,强忍着对死亡的恐惧,勉强将注意力转到赚银子上。   可很快便迎来难题。   珍珠没了。   干花瓣也没了。   春杏将仅余的珠子和花瓣倒进碗里给她瞧:“就这一点点,最多两三日的量。”   猫儿开始头疼。   买卖小打小闹,废殿的五人加上浣衣局的秋兰,一共六个人,仅能勉强支撑李巾眉那一条线。   这还是最近她无暇再接续宫里买卖的结果。   现下的人手、原材料,没有哪一样能支撑大批量的买卖。   莫说礼部戴大人曾经提到的千两大单没有议定,便是议定了,她也赶制不出来。   五福再一次请来了她前夫,吴公公。   吴公公只当她着急想见皇帝,只得劝慰道:“猴急吃不了热豆腐,再等等……”   猫儿摆摆手,问道:“公公同我说一说从宫外带物件、又从宫里送物件出去的规矩。”   此时正值未时,午饭刚用过,晌午饭还不急着做。吴公公清闲,便也不着急离开,取了个小杌子坐下,同猫儿细细讲起带物件进出宫之事。   概括起来,主要按进出宫的人员身份分两种情况:宫内人和宫外人。   宫内人,回宫检查松散。可出宫,如若携带贵重之物,要有上官的条子,才能被放出宫。   宫外人,进出宫都要查看携带之物,以防夹带贵重物品出宫。   猫儿奇道:“那兵部尚书家的李姑娘,回回进宫从我这儿带走的妆品不老少,她就能带出去?”   吴公公笑道:“守宫门的侍卫皆属于兵部,都是老油子,可以不识旁人,却不能不认识李家人。李小姐带走的妆品尚算不得贵重物,自然能带出去。可即便她是李家人,贵重物也不是能轻易带进带出的。”   她好奇道:“如若她进了宫,宫里有赏赐,她难道都带不出去?”   他耐心替她解惑:“各位贵人但赏下东西,各宫的内侍们便要先一步去宫门上通传。如此李小姐出宫,才不会被拦下。”   猫儿听过,无奈的叹口气。   查探的这般严,想让李巾眉从宫外带大批珍珠进来,是不可能了。   吴公公自从退亲后,心情大好,也十分大度的不去计较和猫儿的那些过往。他见她对进出宫的规矩感兴趣,又不厌其烦的补充道:   “当然,以上的规矩都是约束旁人的。像太后、皇后、四大妃子和诸位皇子是不在其列的。”   猫儿一瞬间想到了萧定晔。   顺着萧定晔,又想到了他欠着她的那些珍珠、蜂蜡和干花瓣。   她旁的没记下,在慈寿宫,他从地底下钻上来时,对她的承诺她可记得清清。   他说:“你想要什么,本王都给你。”   她当然拎得清自己的分量。   便是他话中意给她画了大饼,她也知道她若全然信了他,那就是她幼稚单纯了。   她自然不能要那张大饼。   充其量,她也只能在饼上咬一小口。   这一小口也不是她去乱啃的。   那些珍珠、蜂蜡等,可是从一开始,在箭亭他将她绑在箭靶子上捉弄时,曾应承了她的。   然而萧定晔那厮昨儿夜里对她起了不轨的心思,她此时去寻他讨债,无异于与虎谋皮。   她只得先将珍珠之事放下不提,转去操心花瓣之事。   她亮如繁星的眸子,立刻瞄上了明珠。   明珠被唬的后退一步。   但凡这位姑姑用这种熠熠目光瞧向她,嘴一张必然要说“你路子广……”然后给她出一些难题,让她抓耳挠腮难办成。   早先办不成时,她还能偷偷摸摸去寻随喜公公。   然而最近一个月来,她这细作的本职工作做的不好,随喜回回瞧见她,不打她鞭子已是极大的仁慈。   她现下哪里敢轻易往随喜眼睛里蹦Q,便是远远瞧见都得溜边边。   然而怕什么就来什么。   猫儿挤出个笑脸,同明珠道:“你路子广……”   这如紧箍咒一般的三个字,噎的明珠喘不过气来。   猫儿根本没瞧出明珠的无奈。   她理直气壮道:“你路子广,去同宫里的苗木主管攀攀交情,让他将各园子里换下来的花花草草都交给我们。可适当孝敬些银子。”   明珠心里几欲长泣,慢慢放下锤盅,磨蹭着起了身。   猫儿终于看出来她的为难,不由松了口:“同他说,最多要未来两个月的花草便可。”   明珠终于敏感了一回。   她诧异道:“为何只要两个月的?两个月后,姑姑不做妆品的买卖了?”   一句话立刻将白才人、春杏和秋兰招到了身畔。   几人纷纷望着她,叽叽喳喳道:“不做妆粉买卖,那做什么?拿什么换银子?”   秋兰最担忧,她着急道:“我平日能挤出来的时间,只够用来捶妆粉。若姑姑改了行,不适合我,我可如何攒银子?家中借据的很,就靠我在宫里的这些银子过活。”   猫儿一滞,立刻说不出话来。   两个月后她出宫,这买卖自然是要挪到宫外做的。这些人不再出力,猫儿自然不可能偷偷进宫给她们发工钱。   然而,眼前这几个人,确然都在等着工钱解贫困。   她心虚道:“没说要改行……我是觉着,两个月后到了春日,万一我们在废殿院里栽了花花草草,自给自足,就用不着求旁人。”   众人皆松了一口气。   春杏却指出了猫儿方才话中的纰漏:“便是春日我们在院里种下花草,要等到开花,也要到夏日或秋日,哪里会刚种下就能开花。我们要同苗木总管搭上关系,这关系就得往十年以上缔结。”   白才人呜咽一声:“十年……我都老了……莫非还要窝在这废殿里?”   猫儿只得先采纳了春杏的建议,转头同明珠道:“就去同苗木主管说……宫里以后撤下来的花,姑姑承包了。该给的银子,不会少他一文。”   她回了配殿,去炕上拿出钱箱。   退亲那日总共得了七两礼金。她从中取出五两散碎银子,又刨下去一半,余了二两。忖了忖,又狠心加上几粒,凑成三两交给明珠:   “省着点塞银子。先塞一两,看看对方的反应。如若嫌少,再慢慢加。别一下子把三两都交过去,养大了他的胃口,他还得寻你要银子。”   明珠心里一声长泣:姑姑啊,苗木总管是五殿下的人,我现下敢不敢去求随喜公公引荐苗木总管都是个问题,哪里还能顾得上省银子啊!   明珠去了一趟,等再回来时,神色略略松泛了些:“苗木总管因风寒告了假,过两日才上值。”   随喜公公也不在重晔宫,这倒给了她缓和的时间。过上两日,万一能立个功再去找随喜,面子就要大些。   猫儿愁眉苦脸喃喃道:“不知是否冲撞了哪路神仙,这几日真是做什么什么不成啊!”   夜里她在“阴间三巨头”挂画前点了香烛,恭敬拜过,祈祷道:“阿哥,求你看在我主动认了你当阿哥的份上,你多多保佑我,莫让我死在这宫里。如若你同意,你就咳嗽一声,可好?”   深夜寂静,外间起了些小风,配殿房门“咯吱”一声轻响,继而刮进来一股旋风。   一声咳嗽骤然响起,继而有人悄悄道:“胡姑娘,随我走一趟吧。” 第141章 冷面皇子(一更)   深夜的刑部大牢并不比白日寂静几分。   虽然也有囚犯睡的呼噜不断,但也有白日里遭了逼供之人的呻吟哀嚎。   猫儿坐在外间耳室里,由着衙役用笤帚将她身上的尘土扫去。   夜里钻坑道,对她来说不是第一回 。   然而她顺着坑道从废殿到刑部大牢,如若她所记无差,从挖坑工匠处得来的地图上,原本是没有这一条路线的。   萧定晔这位“废物皇子”果然不是真废物,竟能将计就计,想到在坑道里拓展自有路线的法子。   衙役扫净了她身上浮土,端来一杯茶,哈腰离去。   她默默静坐着,耳畔有一声没一声的听着另一桌上几人的谈话。   那一桌的首位,坐着一位皇子,正被一圈道狗腿子半拥在中间。   过了半晌,第一位黑衣狗腿子随喜挨过来,坐在猫儿对面,叮嘱道:“这回请胡姑姑过来,是想……”   猫儿垂首抠着指甲,喃喃道:“你们有权有势,想让我做什么,我自然只有听命。说什么请不请的,太过客气。用‘绑’的就成,我小小蝼蚁,不用给我面子。”   随喜一滞,续道:“……是要借用姑姑上妆的手段,帮着我们逼一回供。”   猫儿垂首不看他,继续喃喃:“什么妆?冤鬼妆、僵尸妆、阎罗王妆、下半身失踪妆、七窍出血中毒妆、千刀万剐凌迟妆、四肢皆无人彘妆……大人要什么妆,我自然都奉命画好的。”   随喜听得头皮发麻,转头看向另一桌的自家主子。   见萧定晔一张脸险些拉到脚面上,并不打算说一句话,他只得转过来,硬着头皮问道:“四肢皆无人彘妆是什么意思?”   猫儿这才缓缓抬头,取了桌上的一支笔,用笔杆子指向随喜:“将你的左手、右手、左腿、右腿齐根砍断……”   她每说到一肢,笔端便从随喜那一肢上隔空划过,配上她低沉的语调……随喜猛然抖了两抖,立刻打断她:“这是行刑,不是上妆。咱家是问你如何上妆成人彘!”   猫儿放下手中笔,面无表情道:“四肢化成背景色,再强调躯干和头脸。在光影中对比鲜明,旁人眼中自然会忽略四肢。”   随喜听得似是而非,起身回了另一桌,哈腰向自家主子探问:“殿下觉着什么妆合适?”   萧定晔冷冷道:“你问她,凌迟妆又是如何画,要用到何材料做辅助?”   随喜回到猫儿对面,等着猫儿回答。   猫儿却抬头看着他,等着他问。   随喜心里叹息一声。   这两人明明在一个屋子里,却要靠他当个中间人来回传话。   他只得开口问道:“说说凌迟妆。”   猫儿又取了笔,虚空对着随喜打着转:“用刀子从胸口开始剜肉……”   随喜倏地跳开,躲开她的笔头,苦着脸道:“胡姑姑,这说着上妆,怎地又拿咱家动刑。这都三更了,离天亮不远了,姑姑快些着吧。”   猫儿便放下手中笔,又低头喃喃:“鸡血、口红、螺子黛,画成剜肉的刀口子形状,其间要注意皮肉纹理,还要顾着光影线条。”   随喜听罢,转头看向萧定晔。   萧定晔冷脸道:“你问她,上妆需要多久?”   随喜这回有了经验,从善如流复述过萧定晔的问话。   猫儿忖了忖,道:“人彘妆得一日,凌迟妆得一日半。”   随喜立刻转头看向萧定晔。   萧定晔扶额半晌,道:“你问她,什么妆一个时辰以内就能画好,还能吓出囚犯的真话。”   随喜一字不差转述过。   猫儿道:“如若夜里逼供,光线昏暗,就用不着画的太逼真。下半身失踪妆简单粗暴,一个柔韧性强的汉子,再加半盆鸡血,就够吓人的。”   萧定晔拍板:“就这个无腿妆。”   随喜立刻起身,拉开方桌,向猫儿伸臂做个相请的动作。   猫儿却坐着不动。   随喜苦着脸道:“姑奶奶,你又怎地?”   猫儿不说话。   另一桌的萧定晔轻咳一声。   随喜会意,向其余几人道:“先出去做准备。”   待耳室里寂静下来,萧定晔站去了她身畔,冷冷道:“你想要什么?”   她立刻退后几步,防备的看着他,心中一时有些踌躇,该不该趁机同这位风流皇子与虎谋皮。   他面色肃然,看不出多余的情绪,只沉声道:“本王风流成性,昨儿还勉强瞧上你,今儿已经对你失了兴致。时间紧急,本王最后一次问你,你想要什么?”   “珍珠!”她急急道。   他“嗯”了一声,再不多言,立刻转过身子,大步出了耳室。   *――*――*   男模坐在椅上,穿了条黑裤,露出腰间皮肉。   猫儿的注意力全然放在汉子的腰上。将腰间泰半染成漆黑一片,只在肚脐位置沾了面糊,做成下肢被砍断的肉茬模样,再将整个面糊涂满鸡血。   等鸡血稍微凝固,用笔尖沾了白灰,于其上画出断骨的痕迹。   再取了细长布条,用鸡血染透捏在一处,伪装出肠肠肚肚的模样粘在“肉茬”上。   她上妆上的细致,一旁的衙役讲的细致:   “那贼子仗着自家长姐进了宫,成了后宫妃嫔,忖着刑部不敢真让他死,无论如何不招供虎符的去处。我们什么法子都试过,那竟是个硬茬。姑姑一定要画的再吓人些,否则只怕对那厮不起什么作用。”   猫儿画完一笔断骨茬,奇道:“既然是妃嫔的家人,那妃子怎地不将人捞出去?”   衙役冷笑一声:“那算个什么妃子。明明只是白家旁支穷人家的姑娘,被白家塞进了宫,就真当自己是个娘娘。”   姓白?就她所知,这宫里姓白的唯二的两位妃嫔,可都是才人。一个住在废殿里,最近破罐子破摔,喜欢上了拿人开瓢的刺激感;另一个被皇上禁足,生怕被猫妖捉去吃肉,如今正在加紧瘦身,企图将自己饿成麻杆。   猫儿画完腰间的伪装,起身看了看男模的面庞,同衙役道:“伪装的是白家郎的哪一个同伙?我得去看看脸。”   衙役听罢,却做不得主,说了声“稍等”,转头去了。   半晌,请来了一位年过四旬的补服官员。   那衙役上前哈腰同猫儿道:“这是刑部尚书薛大人,亲自带姑姑去。”   薛大人将猫儿上下打量一圈,抬手道:“大仙随在下走。”   大牢虽每隔一段距离便在墙上插着熊熊火把,然而照不着亮光之处却影影憧憧,仿佛在刑部大牢里逼供惨死的小鬼都躲在其中,随时准备趁人不备反扑而来。   猫儿跟在刑部尚书身后,硬着头皮往前而去,左拐,右拐,再左拐,再右拐,等她完全辨不清方向时,遇到一扇铁门。   薛大人抬手,在铁门上敲了一段极有节奏的敲门声,铁门“咔哒”一声,从内打开。   一个黑衣人探出脑袋将两人打量过,方闪开了前路。   铁门后的通道一瞬间寒冷潮湿,却同外间一般,俱传来囚犯被逼供的痛苦哀嚎,偶尔也有衙役的挥鞭声和厉喝声,像是关押重型囚犯之地。   铁门监牢一间间晃过,待行了半柱香的时间,薛大人停在了一间监牢门前,同猫儿道:“在下只能送大仙在此,里间在下却无权进去。”   猫儿心中有些诧异,又有些胆寒。她正要同这位尚书套个近乎,求他再带自己前行一段路,薛大人却伸手替她敲了门。   监牢门一开,门口把守的依然是一位蒙了面的黑衣人。   黑衣人放猫儿进了监牢,紧紧掩上门,抬手摘了一支未点燃的火把在手,又低声细问:“胡姑姑要火亮一些吗?”   猫儿点头道:“自然是看的越清晰、越细致越好。”   黑衣人便抬手在墙上挂着的铁架子上取下一个瓷罐,将火把端头伸进瓷罐里蘸了满满的火油,方带着猫儿往前而去。   这一间监牢并不大,一眼便能看到尽头。   里间关着的并不是囚犯,却是一个一个的木箱。   黑衣人带着猫儿到了一处栅栏门口,将手中火把点燃。   “嘭”的一声,蘸了火油的火把滋滋啦啦燃起,照的木箱上的木质纹路纤毫毕现。   猫儿奇道:“这里面是……”   黑衣人并不答话,只从腰间扯出另外一个蒙面黑布递给她。   她不明所以接过黑布拿在手间,黑衣人看了她一眼,刻意将她让到最前面,站在离木箱最近的位置。   “时间短,仔细看,蒙着鼻子。”他说。   猫儿忙忙睁大眼睛,黑衣人手臂一伸,拉住木箱锁栓,蓦地将箱盖往上一掀……   “啊……”一声惊惧惨叫响彻整个监牢。   ……   萧定晔眉头一蹙,目光从眼前正在被逼供的老妪身上短暂离开,转头看向随喜。   随喜立刻转身离去,过了不多时再回来,站在萧定晔身畔悄声道:“是胡猫儿,方才去看了一眼王同贵的尸身。”   萧定晔听罢,再无反应,重新转向监牢里,向鞭子手努努下巴。   鞭手立刻挥动手中蟒鞭,啪啪打在老妪身上,恶狠狠问道:“你说不说?虎符究竟去了何处?”   老妪却如此前一般咬牙忍痛,没有半分要招供之相。   随喜不由献言献策:“今儿胡姑姑在此处,如若白家郎不吐口,要不要来试试这婆子?”   萧定晔并不答话。   随喜只得讪讪闭了嘴,再不提胡猫儿的任何事。   ------题外话------   刑部尚书,用刑逼供常见血,血通“薛”,所以叫了“薛”大人。取名字取姓最难了。除了主角之外,我们还是怎么好记怎么来。 第142章 惊魂一瞥(二更)   通道里,猫儿吐尽了酸水,生无可恋同黑衣人道:“既然是死人,怎地不提前同我说?”   黑衣人显得很无辜:“不是说姑姑吃人?人都吃得,死人却看不得?”   猫儿被噎的咳嗽几声,方质问道:“你家吃肉会专吃生了虫的?”   黑衣人道:“姑姑方才可看清他长相了?若没看清,可还要再返回去看几眼?”   猫儿立刻猫着腰窜去了门边,自己伸手拉开门,一步跳了出去。   回到空监牢里,她对着男模的脸,惊魂未定的思忖如何上妆。   方才那木箱里的尸体已然腐烂变样,然而在高亮火把的加持下,那“惊魂一瞥”却也让她看清了几处面部特征。   国字脸,眉毛浓密。最明显的是,额头上还有个豌豆大的痦子,端端长在最正中。   她叹了口气,恹恹道:“我只能尽力画,像不像,就不敢保证了。”   她在男模下颌与鼻梁两侧打上深色粉底,利用阴影制造出高鼻梁和国字脸,再将眉毛加粗,最后用面糊粘在额上,伪造个痦子的模样。   诸事差不离,一旁衙役取来一套破旧囚服。   猫儿只将上裳下摆撕扯出流苏,用鸡血浸透,待男模换上,最后用鸡血在其全身再星星点点泼洒一回。   她站开几步看了看,同男模道:“你试试。”   男模立刻蹲跪下去,两条腿一盘便隐在了鲜血淋漓的衣裳里。偶尔显出的黑色下裤与地面混为一体,腰间的“肉茬”和未斩断的“肠子”却明显露出来,再受着昏暗灯光的掩护,果然是个下半身失踪的模样。   那男模“矗立”在地上,面上表情狰狞,一只手前伸,对着一旁的衙役嘶声唤道:“白兄弟……”   那衙役立时惊跳起,捂着心口掩饰道:“我去……我去寻上官来瞧。”   过了不多久,外间起了嘈杂脚步声。   萧定晔当先进来,目光直直盯向那男模。   男模便将方才的表演又来了一回。   随喜在一旁看的呲牙咧嘴,忍不住的喜道:“这回那白家郎不招供,就将他吓死。”   萧定晔面上神情稍有缓和,沉声同随喜道:“先送她去耳室。”   随喜便向猫儿一哈腰,真心实意的唤道:“大仙,走吧,奴才先带你去耳室歇息。”   猫儿瞟了一眼萧定晔,嗫嚅半晌,终于未将到了嘴边的“珍珠”二字吐出来,只默默转头跟着随喜去了。   耳室里,随喜笑嘻嘻为猫儿倒了一杯茶,道:“如若这回能唬的那白家郎招供,说出他们偷藏的虎符下落,胡姑姑可是立了大功,殿下一定更看重你。”   猫儿拉着脸道:“公公竟然起了改行当媒婆的心思,你这般不安份,十分有可能投奔对家。你心性这般不坚定,你家主子知道吗?”   随喜被她噎的再也说不出话,半晌方愤愤道:“你就作吧,活该你孤独终老。”决然而去。   耳室里寂静,偶尔能听到外间传来的惨叫声。   这种常常死人的地方,令猫儿坐立不安。   如若她去给皇帝侍寝的事情办的不好,那些刑具,只怕随时都要打在自己身上。   她趴在方桌上捂着耳朵,不知不觉慢慢睡去。   梦里四周极其安静,周遭冰冷而潮湿。   她站在一处监牢的铁门旁,有些搞不清楚此行的目的。   铁门打开,一位蒙面黑衣人出现在门里,熟门熟路的往未点燃的火把上浇了灯油,带着她深一脚浅一脚的前行。   眼前很快出现了层层叠叠的木箱,弥漫着黑腐之气。   她心下诧异,同黑衣人道:“我们要去看谁?”   黑衣人奇道:“你自己都不知?”   他指一指最上面的木箱,道:“在那里,爬上去。”   她迷迷糊糊便开始踩着下面的木箱往上爬,掀起了最顶上的箱盖。   箱子里黑乎乎,仿佛蒙着一层雾。雾里O@声源源不断,充斥着整个耳道。   她转头看向黑衣人,黑衣人面上黑布却不见了踪影。   他的面颊微有些黝黑,眉长入鬓,鼻梁高挺,看她的目光冷若冰霜。   他站在地上与她遥遥相对,点燃手中火把向她递过来。   “仔细看,一定要仔细看。”他道。   她忙忙接过火把,往木箱里一照,数万虫豸仓皇离散,显出一具高度腐败的女尸。   她惊惧的立时后退,原本站在地上的男子却忽然出现在在她身畔。   他指着女尸的颈子道:“仔细看,她戴了什么?”   她抖抖索索看过去,女尸脖颈白骨森森,其上挂着个坠子,那坠子白玉雕刻,是个貔貅。   她倏地一惊,却见那女尸忽的睁了眼,向她微微一笑,语声清冷又妩媚:“你去了何处?这里才是你的棺材呢。”   她脑袋仿似要炸裂,立刻扑腾着转身要逃开。身畔的青年却语声凄厉道:“胡猫儿,你牵连本王……”一句话未说完,七窍忽然涌出无尽的鲜血……   她厉声惊叫,蓦地直起身子,坐在长凳上大口喘着气。   桌边忽的有人冷冷道:“你没心没肺能睡着,也算一种本事。”   她倏地转头。   站在她身畔的青年面上俱是血点,看她的目光如梦里一般冷然决绝。   她身子一晃从木凳上栽下去,抱着脑袋惊声尖叫。   ……   耳室门口,少女的身子还在发颤。   不远处,随喜侍候着萧定晔抹去面上血迹,探问道:“殿下的衣裳要不要换,那白家郎虽说并无恶疾,可一口血喷过来,到底带了些血腥之气。殿下回了营,要被人闻出来。”   萧定晔沉默的点点头。   随喜忙忙进了耳室,半晌夹着一套干净黑衣出来,经过猫儿身畔时,低声道:“稍稍再等一等,咱家就同姑姑一起回宫。”   猫儿低声“嗯”了一声,再不敢多说。只那一声“嗯”却也中断了两回,依然是一副吓破了猫胆的模样。   随喜恨铁不成钢道:“殿下又不会吃了你,你怕甚?”   一主一仆去边上换了衣裳,萧定晔方交代着随喜:“明儿……不用带她来。”   随喜哈腰应下。   他再忖了忖,冷冷道:“去寻……十斤珍珠,悄悄给她送过去。”   随喜探问道:“送何种品质的?”   他的脸拉的更长:“被贬到废殿的宫女儿,还想配上东珠?”   随喜便不敢多问,见自家主子再无吩咐,退去猫儿身畔,道:“祖宗,走吧。”   ------题外话------   今天就两更哈。 第143章 吐酸水,是什么症状(一更)   胡猫儿最近两日胃口不佳。   尤其不敢吃肉。   五福还偏偏顿顿从膳房捞回来大肉片。   自从有了位阿爹,他充分体会到了一股优越感。   最起码在吴公公管辖范围内的掖庭膳房,他就能指使着厨子将大肉片捞满一大碗,由着他带回废殿里。   废殿众人沾了他的光,伙食质量陡然提高了数倍,在体型上终于显出些吃饱了的状态。   然而这“众人”,并不包含胡猫儿。   她不但不敢吃肉,连听到一个“肉”字,都要冲出去蹲在台阶上吐酸水。   浣衣局的秋兰午间来废殿开工时,便对猫儿的状态颇有些惊诧。   她在众人里年岁最大,吃过的盐巴看过的戏,都比旁人多一些。   她将猫儿拽到房中,掩了门,期期艾艾问道:“姑姑这是……”   猫儿一脸茫然:“我怎么了?”   秋兰未语,自己脸先红了个通透,终于一咬牙道:“姑姑在御书房上值那半日,同皇上……”   猫儿顺着秋兰的神色和话中意,怔忪道:“那半日,我同皇上……”   她一瞬间福至心灵,神色扭捏至极,双眼因激动而发红,半晌含羞咬唇道:“我这几日胃口颇有些反常,不知同与皇上在一起的那般日……有没有关……”   秋兰立刻着急道:“傻姑姑,已经怀了龙子这事,怎地还藏着掖着?不赶快让宫中备案,时间长了就说不清了!总不能等娃儿生了才同皇上滴血认亲?”   猫儿忙忙道:“那该如何?这些日子我日日等皇上,也不见他来。”   秋兰忙忙道:“我晌午要去为杨公公送洗净的冬被,我想法子替姑姑传话。”   猫儿这才发现,眼前的秋兰也是个路子广的宫女儿啊。   她忙忙叮嘱:“你只同杨临说我吃不下饭,千万莫多说。此事若宣扬出去,却成了个乌龙,我就要被人笑话死。”   秋兰忙忙做出个“我懂”的神色,扶着猫儿上了炕:“你年纪小,才坐了胎不稳,千万莫冒险。”   话毕,也顾不上再去磨珍珠粉,立刻急急回了浣衣局。   杨临带着端着红漆盘的太监队伍出现在废殿时,还不到晌午。   猫儿在院中接了赏赐,作势要回屋取银子打赏众位公公。   等进了屋,杨临随后跟进来,方盯着她看了半晌,低声问道:“究竟何事?”   猫儿不知道杨临是否可信。   在她眼里,在当下这个情况下,除了她自己,没有任何人值得完全信任。   便是五福和明珠,虽说不会主动害她,然而也极可能无意中对外透露她的秘密,将她置于险境。   她没有同杨临透露她急迫要“侍寝”皇上的直接意图。   她只低声道:“我想见皇上。”   杨临的目光从她的面色游移到她腹部,又转回到她面上:“因何事?”   她低头半晌,扭捏道:“奴婢挂念皇上,茶不思饭不想,没有胃口。”   杨临无语道:“就这事?你知道每日后宫有多少妃嫔挂念皇上吗?”   猫儿低头不语。   杨临拂袖便要离去。   猫儿忙忙拉着他衣襟,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哽咽道:“此事,对皇上,对奴婢,都极重要。求公公转告皇上,便说奴婢有十分要紧事,让他务必落锁之前宣召奴婢前去觐见。”   杨临知道她在皇帝眼中不一般,思忖半晌,道:“皇上这几日事忙,我只能将话送到。如若皇上不召见你,你莫再来催。咱家也几日没睡个囫囵觉。”   杨临的离去,带走了猫儿的所有希望。   她如望夫石一般坐在院里,痴痴望向通往御书房的宫道,指望能在夜幕低垂之前,有一众太监抬着软轿,踩着七彩祥云来接她。   然而宫道上首先出现的不是太监。   是兵部尚书家的李小姐。   这位小姐在宫道上躲躲闪闪,等进了废殿,拉着猫儿躲进配殿,方长舒一口气。   猫儿知道她今日入宫,身上多少带着些卖妆品的银子,心思也从痴痴等皇帝的事情上分出了两成,望着李巾眉道:   “你现在成了皇子正妃,来废殿都要躲躲闪闪,生怕降低了身份。如此我们的买卖可还能做?”   李巾眉摆摆手,辩解道:“我哪里是生怕降低身份。便是我日后成了亲,没有嫁妆傍身,也是只纸老虎。我怕的是……”   她期期艾艾半晌,吐露了心声:“我生怕旁人看到我,以为我进宫来会五皇子。”   猫儿明白古人的规矩。男女定了亲,成亲前是不好再见面的。   她向李巾眉伸手:“银子既已送来,奴婢恭送王妃。”   李巾眉白了她一眼,先将银子从包袱皮里掏出来:“分给你的,一百二十两。”   猫儿最近已借据了好几日,银子在手,陡然生出一股满足感和安全感。   李巾眉又掏出一把化妆刷:“瞧瞧可成?整套成本一两五,制的量小,再便宜却不能够了。”   猫儿立刻一支支试过,虽说不上极为好用,然而作为梳妆赠品却也尽够了。   她由着化妆刷,又想到了人手的问题。   两个月后她便要出宫,等出宫了工,自然是要重新组建生产队伍。   无论在什么时候,妇人的银子都最好赚。这妆粉的买卖并不是用来赚快钱,而是要长长久久的做下去。   她心中思忖过,同李巾眉道:“建作坊,在宫外雇了帮工制妆粉,可容易?不知需要多少银子。”   李巾眉瞪大了眼珠子:“姐姐,你这胃口够大啊!”   猫儿得意一笑:“当然,我们的目标怎能止步于嫁妆银子?我们要将买卖做大,遍布整个大晏!日后旁人但凡要买妆粉,首先想到的便是我胡猫儿的妆粉。届时,莫说你我的嫁妆,便是祖孙数代的嫁妆银子都够够的。”   李巾眉被她提前激发出了暴发户的气质,立刻豪气大发:“我明儿就出去打听,最快后日,就进来同你商议开作坊之事。”   她在豪气之余,多少还保持着些许理智,问道:“可你出不了宫,我又不懂制妆粉。即便建了作坊,谁来盯着制粉呢?”   猫儿含糊道:“车到山前必有路,我们先做好计划,再来想生产问题。”   李巾眉离去时已彩霞漫天。   待夜幕降临,天上的星子同各处宫灯遥相辉映时,望夫石的期待终于有了着落。   几盏灯笼飘摇而至,哈着腰的小太监笑容殷切,将身后的软轿一指:“皇上宣胡姑娘觐见,快快上轿随咱家走吧。”   高悬在猫儿心头好几日的石头终于落了地。   ------题外话------   今天三更吧。 第144章 将我女婿置于何地(二更)   三更的废殿,院中井口有了些许动静。   井盖被缓缓顶开,钻出一个背着包袱皮的黑影来。   黑影出了井口,躲躲闪闪窜去配殿,只轻轻伸手,配殿门便被轻易推开。   供桌上灯烛青幽,墙上画中的“阴间三巨头”格外明显。   随喜一步窜进去,借着烛光,将装了十斤次等珍珠的包袱皮轻轻放在案几上,往炕上转过头去。   炕上空空如也。   他转头四顾,确定胡猫儿未在房中,立刻跃出房里,以手握拳凑在唇边,发出几声鸟叫。   未几,正殿大门传来吱呀的一声,明珠谨慎的出了殿门,同随喜两个躲去了柴火后。   “胡猫儿人呢?”   “被皇上接走了。”   “何时?”   “落锁之前。”   随喜心下大惊。   胡猫儿在和自家主子结盟之后,又同皇帝结了盟,随喜隐约知道一些。   然而深更半夜,一介被禁了足的宫娥竟然被皇帝一顶小轿抬走,这样结盟的方式,却有些……有些……有些置五殿下的心思于不顾。   随喜急道:“你怎的不一起跟着去?”   明珠为难道:“属下想跟来着,可被抬轿的公公呵斥了开去。”   随喜咬着唇思忖半晌,续问:“胡猫儿被皇上接走时,是什么表情?高不高兴?”   明珠仔细回忆着猫儿这一整日的状态。   这位姑姑一整日几乎不吃不喝,先是在院里痴痴呆呆望着宫道;再是躲在废殿里点烛焚香,求鬼拜鬼;等软轿停在废殿门口时,她几乎是满面喜色、活扑了上去。   “惊喜,”明珠概括道:“不但惊喜,还得偿所愿。”她往配殿方向努努下巴:“那屋里的香烛,只怕就是姑姑为了求得皇上来接她的手段。”   随喜觉着有些棘手。   不是有些,是非常。   按理来说,凡是与泰王或者与阴谋相关的行动计划,胡猫儿都会提前或者临时知会殿下。   比如她要去金水河畔偶遇皇帝。   比如她会进入御书房当值。   比如她在慈寿宫假装天花。   按照这个逻辑,没有知会的,便是与行动无关的,是她的私事。   她在落锁前被皇上一顶小轿接走,且未在落锁前被送回来……   她深更半夜同皇帝两个待在一处,她想干嘛?   随喜倏地起身,同明珠道:“盯着废殿,如若胡猫儿中途回来,立刻让树上的王五来报信。”   明珠忙忙应下,心中还记挂着猫儿此前让她去勾兑苗木总管的任务,她想趁机说上两句,随喜已急急跃进了井口。   但听井里冰面发出“咔嚓”一声的碎裂声,明珠忙忙趴去井口,低声喊道:“喜公公?”   茫茫井口安静,没有任何回应。   *――*――*   御书房里灯火通明。   便是猫儿坐在东次间暖阁,与前厅隔着十万八千里,也能隐隐听到朝臣秉奏和皇帝盛怒的声音。   窗棂微微开了道缝,凌冽寒气从缝隙里钻进来,令房中的气闷略略有些缓和。   几丈之外,是一张大床。   天子专属的明黄色缎子从帐顶一路倾泻到地,威武神秘的暗纹龙身守护着这方寸之间的太平。   有宫娥端来茶水和点心,悄声问道:“姑姑过来之前,可先沐浴过?”皇帝于夜里一顶小轿将女子接到暖阁,宫里的人都知道意味着什么。   猫儿面上一烫,摇了摇头。   宫娥抿嘴一笑,离去了。   过了不多久,取了干净的中衣过来相请:“姑姑随奴婢前去沐浴,皇上只怕要后半夜才会歇息。”   猫儿沐浴过后回了暖阁,床榻已换了风景。   靠外的被单上,一块渗透刺眼的白绸大喇喇的躺在那处,向世人宣告着下一幕要发生的事。   宫女们沉默着来来回回,替皇帝准备着床榻事。   猫儿衣着单薄,接受着宫娥们似有似无的暧昧眼风,终于忍不住拉住一位,低声道:“皇上他……”   宫娥含笑望着她,悄声道:“姑姑莫怕,明儿一早,燕喜嬷嬷会侍候你。”   猫儿一滞,再说不出话来,内心又有了些许安慰。   宫娥们这般进进出出,泰王若有眼线,势必知道她进了暖阁,做足了一切准备,渲染好所有气氛,要同皇帝两个来一场你情我愿的身心交流。   等明儿一早,莫说泰王的眼线,只怕阖宫都知她成了皇上的人。   此事虽对她的名声有碍,然而反正她是要出宫的人。等出了宫,想法子换个身份,就依然是良家妇女一枚。   她坐在床榻上思忖着此事,琢磨着泰王的下一步计划,憧憬着出宫后的生活……脑中渐渐迷糊,趴伏在枕畔上慢慢睡去。   这回梦里,她老娘又出来凑热闹。   老娘频频摇头:“前几日我就想出来提醒你,可你这个不争气的进了一回刑部大牢,就夜夜做噩梦。老娘夜夜要同那些小鬼、尸体做竞争对手,今夜好不容易赢了一回,才能出来见你。可已经迟了十万八千里啊!”   她向她老娘摊摊手,转了两个圈,将自己三百六十度呈现给她老娘瞧:“哪里晚?不晚不晚,就是做戏而已。皇上也是一把演戏的好手,我还没和他碰面,他已经嘱咐下人们开始布局。”   她老娘重重指在了她额上:“傻闺女,皇上哪里知道。他现在还在外间忙的不可开交,只怕是下人们按例准备的这些个。等他忙完回来,帘子一掀,一个少女衣着单薄冷不丁出现在他眼前,你猜他会怎么想?”   她耸耸肩:“那也不晚,我见了皇帝就同他说清楚。只在这里借宿一晚而已。”   她老娘又一指头戳在她额上,直直将她戳的倒退几步:“你倒是个不惜名声的主,你将我女婿置于何地?”   猫儿奇道:“谁?”   她老娘恨铁不成钢,第三回 戳在她额上,险些将她戳成二郎神杨戬:“萧定晔啊!你和皇上有了首尾,你让我女婿怎么成我女婿?他能和他老爹抢女人吗?”   猫儿扶额:“我都要活不久了,你还想着攀龙附凤。你能不能端正无产阶级思想,走翻身农奴把歌唱的女强道路?”   她老娘唉声叹息了一回,虽想不出反驳她的话,依然不停歇的摇头:“总之你这一步路,不是好法子,你要吃亏,你要吃大亏!”   她还要再续道,忽然住了嘴,一把将猫儿往外一推。   猫儿身子一抖,立刻清醒了几分。   但听周遭人语喁喁,衣袖O@,走廊上,一个脚步声由远及近,带着天下在握的笃定缓缓而来。   帘子掀开,明黄色衣角闪动,龙涎香的气息迅速充斥了整个暖阁……   *――*――*   重晔宫书房,未点灯烛,随喜焦躁的来回踱步。   院外几声鸟鸣,檐下随之有了动静。   一个黑影闪进书房,随喜立刻迎上去。   “可寻见了殿下?”   “泰王那边有了异动,殿下脚不沾地,属下几人都没有寻到殿下。”   随喜无奈的摆摆手,送走了黑影。   三更。   四更。   守在废殿外的暗卫王五并未送来废殿的信息,出去向萧定晔传信的暗卫也迟迟未归。   随喜长长叹了口气。   只怕,过了今夜,他家主子再见了胡猫儿,得唤一声“娘娘”。   而当了娘娘的人,日后在军中还能不能代表“天意”、并将君权神授的旨意降在自家主子头上……随喜觉着,有点悬。   辰时一刻,萧定晔冒着大雪回宫。   他将将从东华门进来,便遇上下了朝的大皇子。   他大哥唤停他,看他一脸的疲惫,上下打量过,窃窃一笑,悄声问道:   “昨儿夜里又去了青楼?你今儿又要定亲,头一夜都不消停。你那岳丈――阿尔汗大人上了京,今儿早朝上就与父皇两个起了争执,一看就不是好脾气的主儿。他要知道你定亲头一天还去抱姐儿,铁定要揍你。”   萧定晔打了个哈哈,搪塞道:“昨儿忙活了一夜,得回去补一觉。若夜宴上皇祖母瞧见我这幅模样,给我脸子不说,只怕还要引得父皇打我板子。”   大皇子又嘿嘿笑了两声,慨叹道:“你比我年轻,果然年富力强啊,大哥就比不上你咯。”   转身要走,又补充道:“你果然同父皇是最像的,连这方面都一样,不怕熬。”摇头叹息去了。   萧定晔原本已一脑袋浆糊,此时更是听得糊里糊涂。   雪片越加大,他却走了一头的汗,略略解开领口,又顺着宫道往重晔宫方向而去。   等过了御书房,进了隆宗门,到了后宫地界,却瞧见御书房的后院门洞开,一顶小轿正正从里间抬出来。   他识得这种小轿。   整个宫里,能用的到这种小轿的只有父皇一人,是用来抬送侍寝的妃嫔。   他此时略略有些明白大皇子的话中意。   已到了年底,各处官员纷纷回朝述职,后面一个月还要不停歇的准备祭祀皇陵的事。在这种忙碌程度下,父皇夜里竟然还有闲情抬一位妃嫔,用大哥的话来说,“不怕熬”。   那四人抬的软轿悠悠晃晃往前而去,拐向了岔路。他抬抬眉,往另一条宫道而去。 第145章 有谁能代替她(三更)   重晔宫书房,外间院门一响,随喜立刻跑去了门口,瞧见自家主子的身影,心中一时悲喜交加。   萧定晔瞥了他一眼,并不相问。   待沐浴更衣过,进了书房,摊在椅上闭了眼,萧定晔方疲惫问道:“皇祖母的毒妆粉,仪局哪些人参与其中?”   随喜忙忙将暗卫所查到的信息陈奏过,低声道:“按殿下的嘱咐,我等皆未打草惊蛇,等最后一并揪出。”   他正要提一提胡猫儿侍寝之事,萧定晔又继续问道:“行宫里少了位嬷嬷,三哥那边可察觉?”   随喜回道:“泰王妃在联络行宫之人。奴才们伪装成嬷嬷失足栽进井里的假相,替身也与那嬷嬷十分相似。泰王妃便是过上几日将人捞出来,泡发了几番,她也认不出来究竟是谁。”   萧定晔点点头,闭眼半晌,喃喃道:“她画的那画像,倒是派上了用场……”   随喜心中念了一声佛,心道:祖宗你终于主动提到胡猫儿啦!   他顺着这话音忙忙道:“昨儿主子不在,夜里一顶小轿,将胡猫儿接去了御书房暖阁。”   两息后,萧定晔紧闭的眼倏地睁开,眼中神色还有些怔忪,仿佛并未听懂随喜的话中意。   随喜一咬牙,再补充了四个字:“一夜未归。”   “啪”的一声,桌案上的茶杯被拍案声惊的几跳,纵身一跃,摔在地上粉身碎骨。   宫娥们忙忙进来,将碎瓷片清扫干净,方根据随喜的眼色退出书房。   萧定晔从震怒中略略恢复了理智,沉声道:“不会的,便是胡猫儿有些什么想头,父皇也不会。”   他话虽如此说,心中才压下去的一腔怒火再次涌上心头,压着声咬牙切齿道:“为何不立刻通知我?”   跪在地上的随喜战战兢兢道:“奴才昨儿夜里差了五个暗卫,均未寻见殿下。”   萧定晔哐当一声靠在了椅上,久久之后黯然道:“皇祖母可出面了?”   随喜便想起昨儿夜里他寻了个借口前去慈寿宫的情景。   当他有意无意提及胡猫儿竟然不守懿旨、上了皇帝的小轿之后,老太后只冷笑一声,说了四个字:“意料之中。”   等说完这四个字,再淡淡加了一句:“回去告诉小五,没他什么事了。”   这几句交互间的涵义,周遭当值的宫女儿内侍听不明白,随喜却清清楚楚。   太后早已猜到了胡猫儿和皇帝之间的感情走向,不愿出手干预。并且让五殿下斩断情丝,再莫打胡猫儿的主意。   他悄声将他最新得来的一桩旧事秘闻向萧定晔禀报:   “奴才昨儿夜里才探听到,胡猫儿的长相,与多年前皇上衷情的一位女子十分相像。奴才忖着,便是因着这相像处,泰王才逼迫她接近皇上。”   萧定晔越听,心里越凉。   到了最后,只喃喃道:“她(他)终于如愿了。”   随喜不知自家主子口中的这个“他(她)”究竟是指皇帝、胡猫儿还是泰王,然而那话语中的一片萧瑟与悲凉却听得清清。   他立刻问道:“只怕皇上这几日就要晋封胡猫儿位份,我等可要趁早扶起新的神婆?”   萧定晔心中大恸。   多少的布置、谋算,皆基于胡猫儿此人而筹划。   虽说不过短短三四月,然而若要换了人,几乎全部心血都要重新来过。   且哪里去找比她合适的人选?   有谁有阎王爷妹子的身份?   有谁有猫妖的传闻?   有谁能用一双手伪装出各种妆容?   有谁会画那劳什子的什么飞仙、飞鬼图?   有谁有那些急智,能在事态紧迫下同他配合周密?   缺了这么一个人,他所有的谋划都前功尽弃。   他终于明白,几月前皇祖母在御花园里开展的相亲盛会,父皇带着一众皇子与世子而去,园子里那么多女眷和宫女儿,为何偏偏停留在胡猫儿面前。   他终于明白,秋末父皇第一次去京郊大营阅兵,为何会将她带在身畔。   他终于明白,三哥为何逼迫胡猫儿,为何对她能引诱父皇那般笃定。   原来父皇与胡猫儿之间,藏着个阴差阳错的“年少时光”,有个“忆当年”,有个“爱而不得”,有个“心有不甘”。   此时外间有了动静,明珠站在书房外等着向随喜回话。   萧定晔低声道:“让她进来。”   随喜忙忙起身,几步出了房门,当先揪住明珠在檐下停留,悄声问道:“胡猫儿回了废殿?”   明珠点点头。   随喜叹息一声,将明珠带了进去。   寂静的书房里,明珠跪地,声音清脆的禀告着:   “姑姑回来便钻进房里补眠,说她整夜都未怎么歇息……”   话说到一半,脚尖上已挨了随喜的一踹。   随喜给她一个咬牙切齿的神色:说这些干嘛?你这是火上浇油!   明珠不明所以,只惴惴闭了嘴,再不敢多言。   萧定晔哑声问道:“她被送回废殿,太监们离去前可说过什么?”比如姑娘歇着、咱家给姑娘道喜了之类。   明珠想了想,道:“送轿的太监未多言,倒是掖庭的几位太监和姑姑前来套近乎。”   萧定晔睁了眼,看向明珠:“你同胡猫儿在一处好几个月,你认为,按她的心性,她昨夜去御书房所为何事?”   明珠知道他对胡猫儿在军中的筹划,只沉思了半晌,神情有些许迷茫:   “胡姑姑自来都不愿进后宫,然而近几日她常常沉默,性子消沉了好几分。前些天还为五福寻了一处靠山。   奴婢当时不知姑姑的深意,现下想起来,只怕她早已想到要进后宫,却又不愿带五福一同去,才提前为他做了打算。姑姑拿五福当亲阿弟,事事都要先顾着到他。”   寂静的书房里,闭目靠在椅背上的萧定晔面色有些苍白。   他抬手捏捏眉间,疲惫道:“去吧。”   明珠立刻磕头起身,退出书房,方长长吁了一口气。   待冒着大雪回了废殿,却听见一阵哭哭啼啼的声音。   她忙忙在台阶上刮去扒拉在鞋底的雪,进了正殿,却发觉说话的人并非胡猫儿,而是一位衣着鲜亮的宫娥跪在白才人身边,不知在央求什么。   她坐去五福身边,向一心一意往妆盒表面上雕花的小太监打探道:“姑姑还睡着?”   五福点一点头,天真道:“姑姑一定在御书房里整理了一夜的奏折,累坏了。”   明珠想着自家主子的盘算,再想一想胡猫儿如今的处境,叹了一口气,起身往火炉上坐水,开始准备为珍珠粉飞水。   正殿里,随着制妆粉的动静一阵高一阵低,跪在白才人身畔宫娥的啼泣声也随之一低一高,听起来仿似是白家旁支的一位阿郎犯了事,自家主子捞不出来,只能来求白家正经的嫡女白才人。   明珠这才偏了头去细瞧,见那宫娥额上一个明显的凹陷,认出这位正是新白娘娘的贴身丫头,曾同她主子一起被老白才人开过瓢的。   原本这位宫娥还脸圆身子壮,是个有福相的,不知发生了何事,只不过短短十来日,竟成了个皮包骨的模样。   此时这位宫娥哭哭啼啼道:“才人被禁足出不来,又想着,一笔写不出两个白字,好歹才人同才人都是白家人,求才人向胡姑姑说些好话,由胡姑姑做法,带才人进去刑部看一回六郎。”   她说的颠三倒四,白才人却听得明白,这是她那位进了宫就眼睛长在了头顶的表妹,如今想托她向胡猫儿说说好话,把犯了事的远房表弟往出捞上一捞。   她一把挣脱开宫娥拽着她臂膀的手,冷冷道:   “若远房六郎犯的是小事,挨两板子便放出去了。若犯的是大事,整个白家都要给他陪葬,便是将他一个人捞出来,又有何用?   再说,胡姑姑便是再有能耐,也不过调动两个小鬼。让她动刑部,你们倒会给人出难题。”   宫娥忙忙一抹眼泪,拿出了依据:“昨儿夜里胡姑姑去侍寝,如今已是后宫的红人。胡姑姑去同皇上求个情,莫说六郎,便是整个白家也能脱了罪。”   白才人冷笑一声:“表妹虽被禁了足,这打听消息的动作倒是快。可惜,我进了废殿如同离了红尘,只有我牵连白家的,没有白家牵连我的。回去告诉表妹,她寻错了人。后面该挨的板子和刀子,她自己受着吧。”   她已有了送客之意,宫娥却期期艾艾不愿走。   五福立刻打了个唿哨,在外间雪地里撒野的大黑如风一般窜进来。   五福指着宫娥,向大黑施令:“咬!”   大黑立刻伏低身子,后腰高耸,做出个随时要进攻的模样。   宫娥“啊”的一声尖叫,被大黑撵着扑爬连天出了废殿。   人被赶走,大黑狂吠的声音却不停歇。   五福趁着起身解手的当口出了正殿,却见瑟瑟寒风里,又有一位宫娥站在残破墙根处探头探脑。   大黑便站在那宫娥几丈之外,凶巴巴的狂吠,恪守着看家的职责。   五福如今是有身份的人。   除了是猫妖的亲信,木匠主管,还是掖庭膳房管事之子,这几日也渐渐提升了自我认知和行为处事。   他一个唿哨将大黑召唤回去,昂首挺胸看着那宫娥,彬彬有礼道:“来者何人?要寻何人?去往何处?”   宫娥一边警惕着大黑,一边蹙眉道:“贵妃娘娘要见胡姑姑,快快通传,莫耽搁工夫。”   五福的气焰立刻一低。 第146章 验身(一更)   贵妃殿中,地龙烧的热乎,金兽香炉中熏香袅袅,显示出她宠妃的身份。   因着担了一夜的心,贵妃无暇梳妆,平日颇有些雍容的容貌露出真相,原来也是眉疏目呆,不过尔尔。   和此前几回的悠闲谈话不同,这回贵妃显得分外谨慎。   她屏退了宫娥,蹙眉捂鼻,径直问道:“可已经侍寝过?”   猫儿便知贵妃要问这件事。   贵妃是淑妃的人,淑妃是泰王的亲娘。   贵妃相问,便是泰王想要知道了。   她立刻做出个含羞之色,咬唇垂首不做回答。   贵妃并不被她的模样所迷惑。   “皇上肩膀上有颗痣,你可看到了?”   猫儿倏地一愣,额上立刻冒出几滴汗。   想将此事糊弄过去,竟然比她以为的难的多。   古人不是认为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便是失了清白的吗?   昨儿半夜,皇上进了暖阁后,确然曾屏退了下人,同她两个共处一室过。   然而她话还未说到一半,杨临前来回禀朝堂要事,皇帝便急急离去。   这一离去,连轴转到上了朝,都再未露面过。   过了早上辰时,她等不来皇上,又侥幸想着她也算在皇上龙床过了夜,这才换了衣裳,吩咐下人将她送回了废殿。   如今贵妃问她皇帝的特征,莫说皇帝的肩膀,便是皇帝脸上长没长痦子,她都从未细细打量过啊。   她心中颤了几颤,只竭力稳着心绪,继续拿出含羞神情,声如蚊蚋道:“奴婢害羞,夜里吹熄了灯烛……”   贵妃乃四妃之一,能混到今天这个地步,显然有几把刷子。   她出了一道附加题:“皇上在床榻上有些癖好,你可受得住?”   猫儿心头再冒了几滴汗。   她终于收起了娇羞之色,肃了脸,郑重其事道:“皇上生怕奴婢年纪小、容易翘尾巴,专程交代奴婢,闺房之事乃私密事,便是亲娘问起,都不该透露。娘娘的问话,恕奴婢不能作答。”   她刻意做出疲累神色,盈盈起身福了一福:“奴婢一夜未睡,身子不适,先行告退。”   不等贵妃作答,她便转身,紧攥着双手立刻就要出殿门。   身后倏地起了两回巴掌声,从两侧垂帘外立刻涌出三四个健壮妇人,作势要拦停她。   她只觉不妙,转身看向贵妃,缓缓道:   “姐姐这是要作甚?须知夜里妹妹才侍寝过,只怕此刻皇上晋封的圣旨已送到了废殿。   妹妹虽不可能一步登天,可现下正在皇上心尖尖上。姐姐若失了礼,妹妹便是张狂一回,也要同姐姐两个计较计较。”   贵妃只愣了一息,便向壮妇呵斥道:“还愣着作甚?动作快些。”   猫儿闻言,转身只跑了两步,便被逮住。   她大力挣扎间,四肢已被人牢牢按住。   一位壮妇跪蹲在她面前,一只手伸向她腰间,抓住了她腰间软带,仿佛日常要宰杀一条鱼一般,神色中含了一些要收获的喜悦,亲切道:“只是查探,忍一忍就好。”   手臂一扬,“刺啦”一声,软带蓦地被扯开。   “不……”惊恐尖叫声划破长空,继而被巾帕堵在了腹中。   *――*――*   午时的园子和宫道上人影稀拉,皆被大雪阻住了脚步。   随喜站在御花园边上的亭子一角,迎着寒风抖抖索索的当差,清鼻涕险些糊了一脸。   亭子中间的石桌石椅上,他家主子萧定晔正陪在阿尔汗大人家的小姐――阿尔汗?穆贞身畔,神情虽未愁眉苦脸,可对着今夜就要定下的侧妃,萧定晔也未见得有多少喜色。   随喜不禁对自家主子报以深切的同情。   事情都乱到这个份上了,老太后还要在里面推波助澜,令五殿下陪同今儿才入宫的穆贞小姐逛逛园子。   阿尔汗大人身为北犁府尹,兵强马壮,这些年来组织军民,多次击退了番邦来犯。在维护大晏北门的安定上,立下了赫赫战功。   在主子已失去胡猫儿这颗棋子的当口,同阿尔汗家结亲,便显得尤为重要。   这位穆贞小姐随父进宫,今夜定亲后,要在宫里玩足三日才出宫。只怕自家主子陪吃、陪玩、陪逛,也要陪够足足三日。   穆贞小姐长在边塞,身材颀长,站在萧定晔身畔,颇有些巾帼不让须眉的风采。   她看着偌大的御花园,不禁郁郁道:“长在园子里的花花草草有何好看?要长在山坡上、雪山上,经受了风吹雨打的洗礼,才能开出最美的花来。这般大的园子,就该用来跑马。”   她看着未来夫君,并无中原女子的羞涩含蓄,反而双木炯炯,踊跃提议:“听说宫里也有马场,不若你我雪中驰骋、当做消食,可好?”   萧定晔并不做声,只转头看看随喜。   随喜只得认命的哈腰应下,走出亭子,往御马监方向而去。   他只行了两步,便瞧见一个熟悉的小鬼头神色匆忙而来。   五福瞧见他,立刻上前行过礼,急急相问:“喜公公可瞧见过胡姑姑?”   随喜在感情上同自家主子同进退。听五福端端来问胡猫儿之事,只冷哼了一声便要往前而去。   随喜却并不打算轻易放过他,急急跟在他身后,却人小腿短,眼见几步便与他拉开了距离,不由得扬声高喊:“喜公公,姑姑不见了,我们将宫里快寻了个遍,姑姑不见了。”   随喜先往自家主子方向瞟了一眼。   萧定晔正专注的听着穆贞姑娘说话,五福的动静并未引起他的注意。   随喜住了脚步,转过身,先往五福的脑袋瓜上拍了一把:   “你家胡猫儿现下都通了天,哪里还能禁锢住她?   废殿没有,便往浣衣局里去寻。   浣衣局里没有,便往太医院值房、工部值房去寻。   这两处都寻不见,那她保准在御书房,为皇上捏肩捶腿,红袖添香。”   五福没听出他话中的讽刺意味,只摇摇头,拉着哭腔道:“没有,御书房院门口的守门侍卫说,早上姑姑被送走后,再没见去过御书房。”   随喜再没耐心听下去,只摆一摆手,便径自远去了。   待安排好跑马之事,他急急返回,萧定晔已同穆贞姑娘行到了半途。   萧定晔此时已神色愉悦,同他即将定亲的侧妃显然起了相见恨晚之意。   随喜原本还想在主子耳边提一句胡猫儿的念头,就此咽进了腹中。   雪花漫天而来,人骑在马上,无论往哪个方向驰骋,风雪都直冲着人口鼻而来,纠缠的人险些窒息。   萧定晔初始还同未来侧妃并驾齐驱,到了后来,自小长在马背上的穆贞姑娘已经比萧定晔整整落后了三圈。   待后来役臣扫雪的速度已远远赶不上落雪的速度、马儿频频打滑时,萧定晔方从马背上一跃而下,将马鞭甩给边上的随喜,目光盯着不服输、依然在打马的穆贞姑娘,面上神情却渐渐冷了下来。   “废殿的小太监,此前说什么?”他沉声问道。   随喜忙道:“五福说,胡猫儿不见了人,不知去了何处。”   萧定晔淡淡道:“他没去御书房问问?”   随喜知道这句话的讽刺意味大过于疑心,却也认真回道:“说是到处都问过,也没寻见。”   他回话时下意识弯着腰,微微垂首,半晌等不来主子的问话,略略抬了眼皮去看。   萧定晔盯着马背上的穆贞姑娘,又恢复了方才的温和神情,仿佛真的不将胡猫儿放在心间。   *――*――*   空气寒冷而湿润,夹杂着血腥气。   这样的环境,猫儿有些熟悉。   不久前她顺着地道,去了一趟刑部大牢。   大牢里有一处关押重刑犯的监牢里,就是这样的气氛。   所不同的是,这里的血腥味,是从唯一的囚犯――胡猫儿自己的身上所发出。   这里鞭手的蟒鞭,也只甩向她一个人。   “啪!啪”又是接连两声鞭打,猫儿仿似被雷电劈中,身子一瞬间要被撕裂开,却紧咬牙关,不发出一声叫喊。   鞭手不信邪,转身便要去换上另一根满是倒刺的狼牙鞭,另一位鞭手阻拦道:   “行了,上头只让我等给她个教训,又没说要了她的命。你这般鞭打她,她竟也能忍住不吭一声,可见她身上真有些邪性。”   那鞭手这才住了手,吐了口唾沫,骂道:“竟是个硬骨头。”   此时牢门被敲响,一个黑衣汉子押着一位老嬷嬷进来。   那老嬷嬷瞧见被绑在柱子上血迹斑斑的猫儿,只喊了声“小姐”,便扑上前去,抱着猫儿嚎啕大哭。   奄奄一息的猫儿缓缓睁眼,迷迷蒙蒙看着眼前的嬷嬷,虽觉着略略有些眼熟,却并未认出究竟是何人。   嬷嬷抱着她啼泣道:“小姐,你不该同他们作对,不该啊!”   两位鞭手瞧见进来的嬷嬷这般模样,不由出声道:“若你是来唱红脸,便抓紧时间,莫耽搁工夫。”   嬷嬷用衣袖抹去猫儿面上血迹,见鞭手并未伤了她脸,这才微微松了一口气,哽咽道:   “小姐怎会以为装作侍寝就能蒙混过关,必定要受检查的呀。小姐进宫就是为了进后宫,若不好好配合,我们的家园怎么办?百年前的灭族之仇如何报?那些血就白流了!”   ------题外话------   今天两更 第147章 药引是心头血(二更)   嬷嬷嚎啕中说着什么国啊,族啊,没有丝毫要停歇的意图。   猫儿迷迷糊糊间想着,这位嬷嬷也不知看了什么话本子,竟然用着国仇家恨来诓骗她。   她被嬷嬷搂抱的鞭伤疼痛不已,只胡乱的点点头。   嬷嬷见她听了话,再哭嚎了几声着叮嘱:“小姐忍一忍,再有一两个月,苦就到头了,我们就能离开……”   她还想继续说,牢门一开,已有人将她扯了出去。   那人一只手箍着哭嚎的嬷嬷,探头进来同鞭手道:“先出去,让她自己想一想。等主子来了再说。”   嘈杂脚步声远去,紧接着一声重重的关门声,将猫儿同外间分隔,只余一扇小窗,偶尔随风飘进来片片雪花,暗示着这还是人间。   时间一刻又一刻的过去,小窗外的寒风不停歇的窜了进来。   她意识不清的被绑在柱子上,耷拉着的脑袋再也抬不起来,整个身子如起了火一般滚烫。   外间天幕低垂,隐隐传来两声梆子声。   于这黑寂中,天边忽然亮光一闪,一朵烟花在天边炸开。   猫儿被这亮光闪的睁了眼,耷拉着脑袋,目光穿过小窗,正好看见天际的星辰花。   这样的花朵她识得。   也知道在何种情形下,会有这样的花朵在云层间怒放。   *――*――*   搭建在慈寿宫的定亲宴已到了尾声。   萧定晔饮了一些酒,呼吸间心绪已有些悸动。   他稳了稳心神,又握一杯酒同上首的皇帝道:“孩儿饮多了酒,先请离去。”   他紧紧盯着皇帝的神情,渴望父亲能说些什么。哪怕只流露出一丝丝愧疚,也能让他心头好过些。   然而皇帝神情如常,只点头应了,连多一句话都没有,更遑论去解释胡猫儿侍寝之事。   萧定晔仰头将杯中酒喝干,亮了杯底,抬手抱拳向他未来的岳丈和侧妃揖了一揖,转身干脆离去。   院门口,随喜正蹙眉看着眼前的明珠,低叱道:“此亲事对主子诸般重要,怎能因一个胡猫儿而坏了大事。”   明珠急道:“白日五福同公公说过,公公不当一回事。过了一整天,到现下胡姑姑都未露面。废殿众人都将老鼠洞寻遍,也未寻见她。莫说姑姑多少还能用上,便是用不上,此前也对主子相助良多,难道就真的要做过河拆桥之事?”   随喜一掌重重劈下,打的明珠一个趔趄扑进了雪地里。   他指着她咬牙切齿道:“要记住你的主子是谁。不是胡猫儿!”   明珠面上流下泪来,缓缓起身,却忽的往前一扑。   随喜只当她要偷袭,凌空一脚踢过去,她立时如风中枯叶一般被撞去宫墙上,再掉到雪地上,口中当即淌出了血珠子。   她顾不上自己,立刻爬起来跪在原处,看着将将出了慈寿宫院门的萧定晔,哽咽道:“殿下,胡姑姑,消失了一整日……”   重晔宫,书房。   黑衣暗卫全部到位,等待着最新的指示。   正中间,明珠详细汇报着自己所掌握的消息:   “辰时三刻,贵妃娘娘指使人来将姑姑唤走。   午时,属下和五福等人寻过去,贵妃殿里的宫女儿说姑姑早已离开。   属下同五福寻了半日,晌午姑姑还不见人影,废殿众人皆出动,到现在和未寻见。”   萧定晔闭着眼未说话。   随喜立刻向旁的几位暗卫使眼色。   暗卫们依次道:   “属下只在掖庭宫门附近潜藏,确然瞧见胡猫儿跟着宫女儿出了掖庭,却未再见回掖庭。”   “属下在御花园附近潜藏,未瞧见胡猫儿。”   “……慈寿宫附近,未瞧见……”   “……极华宫附近,未瞧见……”   “……工部值房、太医院值房,未瞧见……”   “……西华门,未瞧见……”   “……东华门,未瞧见……”   萧定晔急速的想着,胡猫儿既未去常出现的地方,也未私自出宫,她到底去了何处?   她已如常所愿侍寝过,下一步就该老老实实待在废殿等晋封旨意,而不该到处乱跑。   她上了龙床,最如愿的是三哥。这时候,三哥一定会让她等着领旨,将后妃的身份坐实,而不会掳了她。   随喜向自家主子分析着:“会不会贵妃同泰王是一伙?毕竟她是在淑妃的一力支持下才晋升为贵妃。”   萧定晔长吁一口气,摇头道:“淑妃当年出手暗害了七公主,贵妃作为生母,这些年同淑妃水火不容。便是淑妃为了赎罪,推她上了贵妃之位,可害女之仇不共戴天,两人怎会同流合污。”   未几,回来两位暗卫,抱拳禀报:“贵妃殿中不见胡猫儿。”   萧定晔一时扶额。   胡猫儿到底去了何处?   这时一位暗卫续道:“贵妃殿中虽不见胡猫儿,可属下却发现了些蹊跷事。”   萧定晔立刻抬头:“说。”   暗卫道:“今儿未时,掖庭为各宫娘娘分发炭石等物。太监们从贵妃殿中离去时,还被指使抬走满满一筐灰……”   “掖庭火栏!”随喜吃惊道。   他忙忙向萧定晔解释:“宫里每日的废旧物并不会随时运出宫外,会先送去掖庭后面的一处坑地,待积攒到一定数量,能烧的烧掉,不能烧的再运出宫。那处坑地便称为‘火栏’。”   萧定晔倏地起身:“走。”   *――*――*   小窗的寒风如刀一般刺来,猫儿一阵冷如深陷冰窖,一阵烫如身在火山。   她终于出了些声音,却低沉O@语不成调。   牢门“哐当”一声从外打开,进来几位覆了面具的黑衣人。   当先一人缓缓踱到猫儿面前,前倾身子凑在她唇边,听清楚她断断续续说着的是:“妈妈……我想回家……”   他倏地冷笑,抓住她的散乱发髻,抬起她脑袋,缓缓道:“本王以为你真的前事尽忘,原来你还记得你有父母双亲……”   他退后几步坐去衣裳,向边上人使个眼色。   立刻有人提了个水桶而来,抬手一泼。   猫儿只觉有冰山铺天盖地压向了自己,全身鞭伤如刀割一般,她被激的一阵颤抖,终于缓缓睁开了眼睛。   泰王坐在椅上,双目如利剑一般钉在她面上:“胡猫儿,你我又见面了。”   猫儿看着他,挣扎着开口:“不以……真面目示人……何提见面?”   泰王缓缓勾了唇:“胡姑娘装失忆、装猫妖、装胆小,你又何曾以真面目示人?若不是今儿鞭打你,我倒不知你是个宁折不屈的女豪杰。”   猫儿再不说话。   他神色忽的狰狞,上前重重捏住她颈子,咬牙切齿道:“假装侍寝?你坏我大事!”   他一挥臂,退后几步,鞭手立刻就位,扬鞭就打。蟒鞭打在她身上,如同打在了墙上,换不来一丝儿回应。   鞭手连续挥动十几下,见猫儿到最后连挣扎都不见,停了鞭子上前一瞧,转头看着泰王:“晕了过去。”   泰王面无表情道:“泼醒她,本王倒要看看,她的骨头能硬到什么程度。”   再一桶冒着寒气的冰水将猫儿激醒时,她身旁的空地上多了一个人。   这回她勉强能认出来,那是方才口口声声对着她喊“小姐”的老嬷嬷。   眼前敷了面具的泰王看她有了动静,冷冷道:“你不是喊娘吗?本王便让你亲眼瞧瞧,你的奶嬷嬷是如何受了你的牵连。”   他话音刚落,两位鞭手啪的挥动手中狼牙鞭,奶嬷嬷的呼痛声拔地而起,衣衫瞬时现了口子,鲜血顺着鞭痕不停歇的涌了出来。   泰王一把扯住猫儿发髻,将她的脸转向奶嬷嬷,狰狞道:“看清楚,这就是你耍小聪明的结果。”   猫儿被逼的睁了眼,瞧见地上血肉模糊,原本还好好的老嬷嬷此时已奄奄一息,其状甚为恐怖。   她不敢多看一眼,只紧紧的闭了眼,双目间终于涌出眼泪,断断续续道:“皇上不喜欢……女子主动,你们让我勾引皇上就寝……皇上只会厌弃我……”   泰王立刻抬手,制止了鞭手的动静,奶嬷嬷的呼痛声立减。   泰王追问道:“你进了御书房暖阁,是如同和皇上过夜的?”   猫儿缓缓摇摇头:“我独自过夜……皇上……忙……”   泰王一巴掌掴在她面上,咬牙切齿道:“是以你佯装侍寝,误导我?”   猫儿连咳几声,反问道:“若我不作假,你可会继续……给我解药?”   泰王冷笑一声,凑去她耳畔道:“这世间,再无缓解毒发的解药。而彻底解毒的解药,要用制毒之人的心头血做药引。你说,不到最后一刻,我可会为了你,掏出神医的心肝治解药?”   猫儿身子猛地一抖,喃喃问道:“何时……是最后一刻?”   泰王并不答话,只道:“下一步是要你伴驾跟去祭祀皇陵。你多反思反思,应该怎么听话。”   他一把松开她,立刻转身出了监牢。   其余人跟出了监牢,牢门一锁,再次将猫儿与外界隔绝开来。   四周重新回复了寂静。   地上昏迷的奶嬷嬷身子忽的一抖,紧咬牙关,竭力往猫儿身畔爬过来,抓住她被铁链固定在地上的一条腿,将什么东西顺着鞋帮塞进她鞋里。   奶嬷嬷声如蚊蚋,喘着气道:“这是离开大晏的秘密水路地图……老奴只怕等不到日后……等泰王事成,小姐便按照图上路线离开……”   她说到此时,早已力竭,扑通一声摔在地上昏死过去。   猫儿压低了声音急切喊道:“嬷嬷……你……说清楚些……”   ------题外话------   上本书很多读者说我虐女主。   其实这本书我想写甜一些的。但是在宫里这种凶险的地方,想不虐好像不大现实啊。我也没有办法,不过等以后换了地图就好了。我们的老五和老猫,就能并肩作战互相守护啦。 第148章 他不缺人(一更)   梆子敲响了四声。   掖庭,火栏。   积雪将一切掩盖,看不出任何有人来过的痕迹。   随喜一挥手,所有暗卫手持锄头四散开来,悄无声息的往堆满了废旧物的大坑里搜寻。   四周漆黑,暗卫们的动作从未停歇。   前方忽的传来几声鸟鸣。   随喜立刻跃过去,未几,又折返回来。   黑夜掩去了他的面目,他的声音中带着些不安:“殿下,发现一具尸体。”   萧定晔的一颗心立时沉了下去。他极力稳着情绪,沉声道:“可看清面目,是不是……她?”   随喜低声回道:“面目已被毁坏,看不出究竟是何人,只能看出是宫女儿装扮。”   一旁明珠立刻道:“属下去认认,只要是姑姑,属下一定能认出来。”   她踩着雪一路跃过去,远处显出些许火光。待那火光倏地被吹灭,明珠折返回来,声音中带了几分释然:“不是姑姑,姑姑后背处有凤尾刺青。那尸体上没有。”   萧定晔立时连咳几声,长长喘了一口气。   过了不知多久,又有了新的发现。   一位侍卫直奔而来,禀报道:“殿下,发现一处新的坑道。”   火折子点燃,眼前隐现一处门板。门板背后,一处坑道长长铺开去。   随喜恍然:“怪不得泰王的人曾借用废殿的井口进出过。从井口出来,再到这里,就能去往别处。”   萧定晔冷静道:“来五个人随本王入内。三人营救胡猫儿,三人探坑道,要将此坑道内的所有延伸路线全部探清楚,画下来。”   他转头看随喜:“随喜带五人守在此处,以做接应和防守。明珠回废殿,将余下几人和狗迷晕,以防暴露胡猫儿行踪。”   他再打一个手势,所有人立时按计划行动。   萧定晔深吸一口气,拉起颈间黑布将面蒙上,毅然钻进了坑道里。   *――*――*   宫外,护城河近处,皇家三大冰窖之一。   皇家冰窖于初冬时节储存冰块,储满冰窖后,一直放置到进了夏日,开窖用冰。在开窖之前,只需役臣定期检视,并不需要重兵把守。   寒风呼啸,萧定晔同两名暗卫借着风声,一跃翻进院墙。   院里人声喁喁,四处有人把守。   何处守卫最多,何处便是最紧要之处。   三人大气不喘,极为谨慎的避开外间守卫,根据守卫的密集程度,一路往最可能关人之处而去。   三进三出院落的后院偏僻处,一处仓室亮着灯烛,隐约可听人声喁喁。   萧定晔借着灯烛做个手势,三人缓缓贴上去,藏在了窗下。   但听里间有人打了个哈欠,懒洋洋道:“要我说,哪里要又打又吓那般复杂。直接将她开了苞,丢去青楼,吹拉弹唱调教的多才多艺,包让皇上夜夜春宵。”   另一人呵斥道:“住嘴,主子的事哪里轮到你置喙。皇上若发现她不是雏儿,你猜皇上会封她当娘娘,还是抄她满门?她横竖都是一死,若破罐子破摔将事情供出来,你我都得玩完。”   那人长长“哎”了一声,再没有声响,半晌方道:“我出去解手,晃荡一圈。”   仓室门吱呀一响,脚步声咚咚而出。   面具黑衣人先顺着墙根前行拐弯,到了另一处半陷入地下的窖室外间,对着小窗往里间瞟上两眼,方在外解开裤子,淅淅拉拉撒了半泡尿。继而脑袋一痛,径直摔到自己的尿泥里,没有了知觉。   暗卫立刻上前,先解下他的面具在雪中蹭干净呈给萧定晔,转去处理尸体。   萧定晔站在窗外,深深吸了一口气,压低了声音探问:“猫儿……猫儿……”   其内只传来几声铁链拖动声,再没了声响。   他心中着急,更急迫的呼唤道:“猫儿……你快回话……”   寒风从小窗吹进,带进了极淡的铁锈味。   猫儿迷迷糊糊间有了神识,只下意识问着:“五……”   萧定晔立刻低声道:“莫怕,你不会死。但凡你还能起作用,你就不用死。你记住。”   里间传来浓浓的血腥之气。他心知,她在侍寝之事上诓骗三哥,以三哥的脾性,必定要让她见识到手段。   他抓紧机会道:“我就在你周遭,莫怕。”   暗卫已发出催促之声,他再往黑乎乎的牢房里望了一眼,立时转身。   风雪越来越大,暗卫已按计划隐去四周。   他戴上面具大步前行,待到了仓室门前,推门而入,不敢多言,只趴在门板搭就的榻上,装出瞌睡的模样,一言不发闭上了眼。   梆子声穿透风声,连续响了四声。   要不了多久,宫内各门就会大开,迎来新一日的忙碌和算计。三哥必定要在此之前将猫儿送回去。   房门忽的被推开,萧定晔立刻弹起,同另外一位黑衣人并排站在当地。   一人站在门口道:“主子来了,快过去。”   萧定晔跟在两人身后,沉默中往那窖室方向而去。   窖室门口背风处,站着位同样戴着面具的黑衣人。   中等身高,不言不语。   萧定晔却清楚知道,站在他眼前的,便是他亲爱的三哥。   人前将他当兄弟一般的关心,人后从未放过他,毒害、刺杀……过去五六年,因着“中宫所出”四个字,即便他伪装成了废物皇子,却依然没有被放过。   牢门打开,灯烛重新点亮。   窖室里,满身血迹的胡猫儿绑在柱子上,她脚下还趴伏着一位老妪,不知死活。   他竭力稳着气息,垂首而立,不发出任何声响。   泰王站在门口,冷冷道:“水。”   众人皆向萧定晔看来。   他只一愣,瞧见地上水桶,立刻明白要做什么。   外间就摆着水缸,他打满一桶水,提着进了牢房,站在猫儿面前。   逼供之事他并未少做。   他知道,装扮成下头人,不会有人从他手上接去水桶,替他去做后面的事。   他当机立断,水桶一扬,猫儿立时全身湿透,一声大喘气,清醒了过来。   泰王站在她面前,冷冷看着她,问道:“可想明白了?”   她缓缓抬头,看着眼前几人。   鼻端萦绕着极轻微的铁锈味,这样的铁锈味和将她绑在木柱上铁链的气息并不一样。只有擅长调制胭脂的、嗅觉灵敏的人才能分辨出其中的不同。   她立时觉着撑不下去,眼泪不停歇的滑落,缓缓开口,断断续续道:“不该欺瞒……不该自作主张……不该耍小聪明……”   “哦?”泰王道:“就只悟到这些?”   她想起脚下的嬷嬷此前喊过的话,继续强撑着道:“要多想想家人……想想族人……想想仇恨……”   萧定晔立时竖起耳朵。   然而她再没有透露新的信息,只来来回回道:“不该欺瞒……要多想想族人……”   泰王冷冷道:“在伴驾祭祀皇陵途中,你还有最后一次活命的机会,切莫耍小聪明。”   他往边上努努下巴,一旁黑衣人上前提起昏倒的嬷嬷,撂到萧定晔身上,取出一把匕首等在一旁。   泰王一把扯住她的散乱发髻:“我知道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你是如何连累的亲人,你看仔细了。”   话音刚落,黑衣人手起刀落,却并未干脆下手,反而如厨子切生肉一般,拉锯刀刃。   嬷嬷身子连番抽搐,鲜血一瞬间喷射向四周。   猫儿连番惊叫的停不下来,泰王却将她的脑袋更近的压向眼前罪恶。   萧定晔眼睁睁看着她即将奔溃却不能出手,他紧咬牙关,手下暗中用力,给了嬷嬷一个痛快。   风雪渐息。   泰王看着萧定晔和另外一位面具黑衣人,沉声道:“你等将她送回宫,先给她换上干净衣裳,再丢去偏僻处,做成醉酒昏睡的模样。”   两人忙哈腰颔首。   泰王要转身离去,又悄声问:“那个废物白日可有动静?”   另有人回道:“白日陪着阿尔汗大人家的长女跑马,夜里参加完定亲宴便回了重晔宫,暂时未回大营。”   泰王点点头,叮嘱道:“大营和宫里多盯着些,如若他去寻胡猫儿……”   他倏地冷笑:“若时间多些,本王倒想看一看,父皇同他最钟爱的废物皇子因一介女子反目成仇是何模样……算了,时间来不及,就让父皇与五弟父慈子孝吧。”   他一挥手,萧定晔连忙背起胡猫儿,同另一个黑衣人窜出窖室,消失在茫茫黑夜中。   *――*――*   五更时分,宫里各处宫门齐齐大开,宣告着新一日的开始。   萧定晔坐在漆黑的书房里,手中摩挲着一枚雕琢了长角飞凤的玉佩,并没有要歇息的意图。   待天边隐现鱼肚白,周遭诸物已迷蒙可见,随喜进了书房,低声禀告道:   “贵妃殿外已布上了暗卫,随时监视动向。”   “新发现的暗道图纸已画了出来,正在与旧路线图合并。”   “胡猫儿没有大碍,皮外伤加惊吓过度,再加上连番遭受冰水,势必要伤风。有肖郎中在,不会出问题。”   萧定晔倏地吁了口气,道:“多开补药,不计代价,让她尽快康复。”   又想到方才背她回来时她骨瘦如柴的身子,沉声道:“去账上支银子,让明珠侍候好她用饭。”   外间天色越加亮起来,他坐在椅上,身上沾了血迹的夜行衣还未换下来。   他探手从书架上取下一本书册。   书册里夹着一张纸,纸上写着他未来一正四侧五位妃子的姓氏与家世。   其中一位侧妃,其“楚”姓被一笔划去,旁边多了个“胡”字。   他看着那“胡”字多时,想着她此回的遭遇。   现下他明白,她为何私自策划了假侍寝之事。   自他对她表露了心迹,她便断了同他的合作,自此单独行事。   他缺的不是女人。   他不需要一个死了的神婆。   他抬手持笔,笔尖在“胡”字上高悬良久,决然而下。   浓浓黑墨,将一个简单的“胡”字,遮的干干净净。 第149章 男女有别(二更)   汤药的清苦气息遍布整个废殿。   明珠熬好药,倒进粗瓷碗里,正要端进配殿里去,五福抢先接过去,讨好道:“我为姑姑送药。”   明珠顾不上烫手,一把抢过去护在臂弯,低叱道:“莫添乱,姑姑等着喝药。”   五福便不甘不愿的跟在她身后,执意要往配殿而去。   明珠苦着脸道:“弟弟,你虽是个八岁的小太监,可也要恪守男女有别。姑姑得的是妇人家的病,怎能让你随意进出。”   五福瘪嘴道:“都一连四日未瞧见姑姑面,是不是你将姑姑暗害都不一定。”   明珠气的要揍他,却听猫儿轻轻在里间喊道:“让他进来罢。”   五福面上一喜,立刻抢先推开配殿门,心里却又听进去了明珠所言“妇人病”的话,不好意思往前凑,只站在火炕一丈外,小声问道:“姑姑,你的病怎地还不好?”   猫儿躺在炕上,探出手去,抚了抚他脑袋瓜,轻声道:“姑姑病了,你这两日可好好做木活了?”   五福听着猫儿略显虚弱的声音,眼圈一红,淌下两行泪来:“一点不敢偷懒呢。”   猫儿便朝他笑一笑:“怎地没闯祸却心虚哭鼻子,一点不像男子汉。”   五福忙忙抹了泪,上前抱着她手臂撒娇道:“我还多寻到几个会木工的太监,等姑姑好了,我带他们来给姑姑看。”   猫儿点点头,道:“出去吧,姑姑乏了,要睡一会。”   五福这才恋恋不舍的出了配殿。   明珠掩上房门,搂着猫儿靠在炕墙上,喂她喝过汤药,见她须臾间便发了一身的汗,不由发愁道:“身子这般虚,汤药的药效存不住,不知何时才能好利索。”   她为猫儿拭过汗,在伤处抹上药油,方道:“杨公公昨儿过问过姑姑的病状,姑姑还未醒,我只好说姑姑葵水腹痛,寻了个‘妇人病’的借口。现下想来却有些不对,后面还要继续寻旁的借口拖着不去御书房上值,再将身子养一养。”   猫儿点点头,低声道:“无妨,借口总会有的。”话毕,又道:“此事又将你牵扯进来,我对不住你。”   明珠心下一酸,掩饰道:   “姑姑在贵妃娘娘那头受了大苦,奴婢只是照顾姑姑伤势病情,不算什么。   奴婢在宫中时间不短,知道娘娘们互相争斗。贵妃娘娘定是嫉妒姑姑受了恩宠,担忧姑姑日后抢夺她的位子,才将姑姑打昏后抛去雪地里。   五殿下碰巧救了姑姑,他也许下了封口银子,算是发了一笔小财,不算姑姑牵扯呢。”   猫儿听闻,只默默不语。   萧老五去救她,她并未忘记。   然而皇家人有要她活的,有想她死的。   想让她活的,又哪里是真心诚意想让她活。不过都是利用,看谁的嘴脸伪装的更好罢了。   她闭眼道:“我乏了,再睡一会,你出去吧。”   明珠心下一阵担忧。   自寻回猫儿已过了四日。前三日她昏迷不醒,昨儿夜里好不容易醒了,却极少说话,只知嗜睡。   明珠将为她掖好被角,开门去了。   待脚步声散尽,猫儿立刻忍痛翻身下炕,将四周寻过一圈,心下有几分着急,立刻赤脚出了房,站去了檐下:“明珠,我鞋呢?”   明珠急急从正殿出来,瞧见猫儿赤脚单衣,苦着脸道:“姑奶奶,我看你这是没病够。”   她忙忙上前要搀扶猫儿回房中,猫儿却执意不肯,只一叠声道:“鞋,鞋!”   明珠只得小跑去墙角,往要烧炕的柴火堆里翻出一双血迹斑斑的绣鞋,掩在衣襟里,一路小跑回去,悄声道:“这番样子,怎能再穿。杨公公此前为姑姑送来好几身新衣新鞋,够穿。”   猫儿一把将绣鞋夺过去,低声道:“我恋旧。”抬脚进了配殿,一把将门掩住。   待听见明珠叹息着进了正殿,她这才将手指探进鞋帮,用力抠了几下,掏出一张折叠的极小的油纸来。   油纸上本不好写字,然而这油纸不知如何炮制过,竟能记录信息。   她极小心的翻开纸片,神色却越渐茫然。   她清晰记得,那嬷嬷趴伏在她脚下,往她鞋帮里藏纸片时,清清楚楚说的是,纸片里是离开的秘密水路图。   然而现下纸上所显现的,却根本不是什么路线图,而是密密麻麻看不懂的文字符号。   她连哈气带揉搓,纸上的文字并未消失和改变,稳稳当当的列于其上,仿佛亘古至今。   她颓坐炕上,想立时就离开的希望彻底破灭。   外间的雪片已极小,天上云层间多了光亮。在外间玩雪的大黑偶尔发出“唧唧”的奶狗叫声。   隔壁正殿人语喁喁,她能听到她们在谈论她,在关心她的身体。   多么岁月静好,与世无争。   然而她心里清清楚楚,这是多么肮脏的世界,多么肮脏的人心。   这表面看起来富丽堂皇的宫殿下,埋着多少尸骨。   那些身份高贵、举止优雅的贵人的皮囊下,是多么虚伪丑陋的灵魂。   她从没有像现在这般迫切的想离开这里,离开这个父子算计、兄弟相残之地。   时间渐到晌午,她睡睡醒醒间,听闻外间大黑一阵吠叫,接着传来一阵小童的叱骂声:“丑狗,敢冲本殿下呲牙!”   隔壁正殿有了响动,未几,春杏的声音传来:“吴妃娘娘可是来寻胡姑姑说话?她昨儿才醒来,现下还不好下炕。”   吴妃还未说话,六殿下康团儿的已扑到废殿门前咚咚拍门:“大仙啊……”   猫儿叹了口气,扬声道:“春杏,将殿下抱开,莫被我过了病气。”   配殿门被推开,吴妃一人进来,看着炕上的猫儿,不由吃惊道:“怎地竟瘦成这般?”   猫儿强笑道:“奴婢有病在身,不好下炕迎接娘娘。”   吴妃看着她尖尖的下巴颏和苍白脸色,心里有些酸涩,只低声道:“上回才病愈,不过几日就又病成这般。皇上可派人来过问过?”   猫儿点点头:“据闻,杨公公来过几回。”   吴妃略略松了一口气:“杨公公能记得你,代表皇上还惦记你。即便这回侍寝是乌龙,日后还是有机会的。”   猫儿心中一动,倏地抬眼盯着她的神色,缓缓问道:“奴婢未曾侍寝,娘娘已经知道了?”   吴妃长叹一口气:“你若侍了寝,便是皇上事忙,皇后也会下懿旨。圣旨和懿旨都未至,我猜着妹妹上回在御书房过夜,该是并未侍寝。”   她安慰道:“之后一个月没了机会,等皇上从皇陵回来,说不得趁着大年,将你晋封的事情一起办。”   猫儿有些好奇:“为何此后一个月再没了侍寝机会?”   吴妃只当猫儿心急,含笑一指戳在她额间:   “祭祀皇陵前一月,莫说皇上,皇家诸人都要清心寡欲,如此才算得上诚心。待你病愈回去御书房当值,离祭祀皇陵就只有一月时间,皇上便是再迷恋你,也不能置祖宗于不顾。”   猫儿终于明白,她伪装侍寝,泰王为何如此震怒。   按泰王的逻辑,她第一回 主动侍寝不成,皇帝必生冷淡之心。再过上几日,即便皇帝对她又重燃了情热,可已到祭陵前一月,再无侍寝的机会。   她心中倏地松了一口气。至少未来一个月,泰王是不会再逼迫她去侍寝。   她喃喃道:“其实奴婢并不真想进后宫,不想爬上龙床……”   吴妃闻言,幽幽然:“无论身在前朝还是后宫,但凡是女子,就脱不开棋子的命运。进了宫,既成家族提升名望、巩固地位的棋子,也成了皇上牵制前朝世家的棋子。”   她抚着猫儿额头,道:   “既然都是棋子,不如当价值最大的棋子。你年纪还小,自然不明白,要有被利用的价值才能在宫里生存。   姐姐此前也想远离纷争,安份过活。然而终于明白,像现下这般不争不抢、被宫里所遗忘,不能自保、自主,才是最悲哀之处。”   猫儿见她话语悲凉,神情萧瑟,对这吃人的宫廷更是厌恶失望。   日头只在天际挂了不多时便被云朵掩埋。   晌午用过饭食,明珠悄声道:“宫里从明儿开始就要禁荤腥,今后我便在房中偷偷为姑姑炖肉汤,多少补一补。”   又担忧道:“大黑是个鼻子尖的,这肉汤能瞒过旁人,想瞒过大黑却有些难。”   猫儿躺在炕上,望着晦暗的屋顶,喃喃道:“宫里禁了荤腥,你又去何处拿肉?你路子再广,能广到宫外菜市?”   明珠心虚的瞟了她一眼,极小声道:“是……五殿下的人……会经常送药、送肉食来……”   猫儿白日睡的多,到了夜间还不困,闻言倏地撑起身子,眯着眼睛盯着明珠,半晌方道:“我今儿倒想问问,你平日路子广,这些路子,都是从何而来?”   明珠心里一惊,立刻要做出含冤委屈的模样,猫儿已冷冷道:“你这回想靠哭嚎蒙混过关,可是打错了主意。”   明珠抹眼泪的手便僵在了半空里。   猫儿从炕上缓缓爬起身,看着昏暗烛光下的少女,一字一句道:“你究竟是谁的人?” 第150章 要利用你,也要护着你(三更)   细作最根本的职能便是隐藏。   一旦曝光身份,就会面临两种情况。   一种,监视对象死。   一种,细作自己死。   明珠心中咚咚急跳,极力稳着心神,一咬牙便出卖了自家主子:“五殿下中意姑姑。”   胡猫儿死盯着她的目光并未收回。   她只得继续道:“殿下心疼姑姑的身子,才暗中托我照顾姑姑的饮食。”   “什么条件?”猫儿问。   明珠忙道:“给了奴婢银子,还许了前程。”   “多少银子?”   “……一百两。”   “取出来我瞧。”   明珠额上立刻冒出几滴汗。她没想到,猫儿这回竟然是步步紧逼,轻易糊弄不过去。   她支支吾吾道:“殿下还未赏下来,说日后再给。”   猫儿“嗯”了一声,不放过一丝一毫疑问,继续往下深挖:   “许了什么前程?”   “同意让奴婢提前出宫。”   “他能做主?”   “能。”   “提前多久?”   “提前两年。”   猫儿点点头,冷冷道:“我竟没看出来,你是个‘有奶便是娘’的主儿。”   明珠听猫儿话中意已有所缓和,心中不免略略松了一口气,却听猫儿继续道:“你既是个容易被收买的,你便走吧。从此你我情谊已绝,两不相干。”   明珠大惊,立刻上前扑在火炕上央求道:“姑姑,我真不是贪图钱财和自由……”   “那是什么?”猫儿问道。   她一时语塞,半晌方道:“我……我觉着,姑姑若是进不了后宫,跟着五殿下也不失为一条生路,总比没有任何倚仗、被人搓扁捏圆的强。”   猫儿理解明珠的想法。   这个世间,女子极难自主,不管家世如何,总要依附男人过活。   一样要依附,自然尽量依附个大粗腿。   猫儿缓缓抽回手臂,淡淡道:“你没有错,可道不同不相为谋。夜已深,你去正殿歇息,明儿一早离去。”   明珠眼圈一红,着急道:“姑姑,我……”   猫儿重新躺下去,再不看她,只冷冷道:“要么你自己离开,要么我去寻皇上,说你是潜藏在我身边的细作。你觉着,皇上会不会偏向你?”   明珠恍惚半晌,默默出了房门,静静行去废殿外的树上,仰头着急道:“快给主子传话,胡姑姑又要赶我走。”   树上传来几声鸟叫,树身子一晃,再没了动静。   三更时分,配殿门吱呀一声,灯烛摇晃,空气中渗透了淡淡铁锈味。   萧定晔同肖郎中避开灯烛映照,猫腰到了炕边,将将一抬头,便见靠在炕角的胡猫儿衣着整齐,正好整以暇的望着二人。   “明珠是你的人。”她直直望向萧定晔。   他并不说话,只向肖郎中使个眼色。   肖郎中立刻上前,在猫儿腕间诊过脉,心中有了些疑惑,问道:“姑娘近几日除了伤口痛和伤风,还有何不适?”   猫儿倏地抬眼,半晌方道:“大人有话直说。”   肖郎中看了萧定晔一眼,沉声道:“姑娘五脏,心、肝、脾、肺、肾,外加阴、阳二气皆已受损。此前还不明显,现下却已有所显现。”   萧定晔眉头一蹙:“为何会如此?可与她所中之毒有关?”   肖郎中蹙眉道:   “此前胡姑娘中毒,脉象不显,属下难以琢磨。现下姑娘的脉象如此,倒让属下想起一种极为罕见的邪毒来。   相传有一种毒,叫做‘七伤散’,中毒者痛苦异常,可脉象却不显。等此后脉象显现时,五脏与阴阳二气已皆受损。”   猫儿的一颗心瞬时沉下去,哑声问道:“最后解毒,可是需要制毒者的心头血?”   肖郎中抬眉:“胡姑娘已知了?”   她静默半晌,方道:“泰王说,已无控制药效的临时解药。而彻底解毒,要等我伴驾跟去皇陵之后,才有可能取了制毒人的心头血。”   萧定晔心头登时一跳,追问道:“他为何要在去皇陵之后,就愿意彻底放过你?他可还再透露何事?”   猫儿摇头不语,几息后相问:“殿下有多大把握能为我彻底解毒?”   她看着萧定晔面上流露出了一丝迟疑,不禁怆然一笑,喃喃道:“我明白了,说到底,我的生死依然要靠自己去争取。而殿下利用我,也不过是乘势而为罢了。”   “我不是!”他蓦地否认。   她面上流露出嘲讽之色:“殿下该不会还想说,你中意我,留了个侧妃的位子给我。只要我乖乖配合你,便会十分幸运的得到那个位子?”   他立刻给肖郎中一个眼色。   废殿门吱呀一声,一阵寒风吹来,又被关门声夹断。   萧定晔缓缓道:   “我……你放心,本王对你的心思已过,爱好已转去旁的女子身上。   你说本王是利用你,原本没错。   然而这世间,人与人本就是互相利用。皇帝利用臣子稳定江山,臣子利用皇帝实现抱负。   本王要利用你,你又何尝未利用本王?”   她冷冷道:“没错,我原本是要利用你为我解毒。然而现下,殿下已没了利用之处。你认为,我是否还愿意被你利用?你莫忘记,刮骨之痛我都受过,性命之忧近在旦夕。殿下还能用什么来威胁我?”   她不等他答话,又是一声冷笑:“当然,还有废殿的人。我活着的时候,还能想着顾一顾旁人,如若我要死了,废殿几人活或者不活,与我又有何关。殿下尽管捉了他们去吧。”   他被她连番话语堵的反驳不得,几息之后方道:   “我从最早知道你中毒那日,便拨出了十人,专程负责为你配制解药之事。   解药构成离奇古怪,认出的每一种药材都绝无仅有,有些甚至存在于上古传说中。   为了寻药材,现下已折了三名暗卫。为了验出每种药材的含量,八名死囚已毒发身亡,五名死囚奄奄一息……”   他声音喑哑道:“我虽存了利用你的心思,却从未想过弃你于不顾,你……”   灯烛昏黄,静坐的少女泪流满面。   她将话题回到了最初之事上:“明珠是你放在我身边的。是也不是?”   他觉出她声音里的哭腔,立时往前跨出一步,探出手要为她拭泪,却硬生生停在了半途,只低沉道:   “将明珠放在你身边,原本是为了监视你。现下,却是为了你的安危,为了掩护你的行动。”   她再不做声,等擦干了眼泪,靠在炕墙上静默半晌,方道:“殿下今夜前来,想问什么?”   他听她说“殿下”二字时,语气低缓,甚至还有些赌气的意味,也不由的放软了心绪,前去坐在她身畔,靠在炕墙上,劝道:   “你虽有些小聪明,可在这深宫里,想以一人之力挑战三哥,简直是以卵击石。你想一想,你除了你自己,身边还有哪些人能用?”   她立刻张声:“一……”   一了半晌,一不出去。   没有人。   她手头的人只能用来做妆粉,卖妆粉,赚几个小钱。   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协助她,与泰王两个斗上一斗。   他叹了一口气,道:“你此番吃了这般大的亏,便与你私自行动息息相关。”   静夜里,少女颇有些不服气,反问他:“如若有你,你如何协助我既不真的爬上龙床,又能将泰王糊弄过去?”   他久久未说话。   她冷哼一声,愤愤然:“我便知道,你定是想着,最好由你替了皇上,让我侍了寝。泰王便是寻人将我当成牲口一般验身,也能糊弄过去。”   她说到“验身”二字,不由的语声轻颤,仿佛那不堪忍受的过程前一刻才经历过。   他心下难受,立时握住她手,低声道:“不会再让你经受那屈辱。”   她抽出手去,语声中有了些怆然:“奴婢蝼蚁而已……”   他忽的转了话题,轻声道:   “我当年出生时,比十月怀胎的娃儿,晚了足足一月。   我自出生后的十四五年,都是体弱多病。不止是我,便是母后,也常常无故缠绵病榻。   我儿时不懂,只以为是命数。   后来懂了,那是有人不想我活,不想母后活。   便是此后我刻意隐去锋芒,所受迫害也并未停止。   这宫里轻易活不下去。不仅你知道,我比你的体会更深刻。   而在这样的境地里,我要护着的人,不止是祖母、母后和父皇。那些为我卖命的暗卫和细作,纵然是受我利用,可也皆是我要护着的人。   你信我,我说会护着你,便会说到做到。”   她从未见过这位皇子如此郑重的神色。   她怔怔看着他,心中却仿似少了千斤重担。   昏暗灯烛为她的面色镀上了一层柔和之色,隐藏了她面上的苍白,却并不能隐去她亮如星子的眸光。   他的心绪一瞬间波动,只抬手要抚上她脸庞,她却警惕的侧着身子闪躲,挪开了几步,同他之间隔开了一条银河。   他唇角勾起一抹笑意,低声道:“你放心,一正四侧,五位王妃之位中,没有你的份。”   她白了他一眼,摆出了自己的原则:“你要我同你合作,就不能打我的主意。”   他正了神色,回到旧话题上:“三哥胁迫你侍寝,你不愿。如若有我配合你,我定然在你被小轿抬走之前,就已经寻好乔装你的女子。贵妃宣你去验身,只会专注于你是不是处子之声上。替身糊弄过她,她自然会放过你。”   猫儿瞠目结舌:“皇上那头呢?”   他叹了口气,道:   “妃嫔侍寝,都会记录在册。父皇既然要与你演戏,自然会将戏做足。然而父皇那头都还未准备,你却以为在御书房暖阁过了一夜便算侍寝,太过幼稚。   你身在废殿,远离后宫,对宫中诸事孤陋寡闻,又无人提点。你这般冒然行事,你不挨鞭子,谁挨鞭子?”   她喃喃道:“按你的意思,我受了这么大的罪,都是咎由自取?”   他毫不客气的点头道:“明珠留在你身边,于你只有好处,没有坏处。便是有她不能解决的事,她立刻想法子传话给我,也能让你少受些罪。”   他再探手轻触她额头,见她还有些发热,肃着脸道:“离祭祀皇陵还有一月,三哥忙于旁的事,暂时无暇顾及你。你抓紧机会好好养病,尽快回去御书房当值,做出个父皇还看重你的模样来。”   她点点头,长长叹了口气。   外间传来几声鸟鸣,他起身道:   “记住,有任何事,都让明珠传信于我。   我要理直气壮利用你,便要先解决你的难处。   配制解药是你最关心的事,也是我的头等大事。   贵妃让你受的委屈,三哥让你受的苦痛,我都会和他们算总账。”   房门吱呀一声被拉开,一道寒风吹进来,烛火立刻被吹熄。   外间月光拉着一道白边,预示着新一轮的大雪即将到来。   猫儿忍着伤痛下炕顶门,重新躺回了炕上,想着今夜同萧定晔开诚布公的谈话。   形势逼人,毒药留给她继续谋划的时间已不多。   她现下除了全力与萧定晔合作,已经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两个月,最多两个月。不知道柳太医那边要带她出宫的计划是否有变。   肖郎中所提到的“七伤毒”同她所中的,到底是不是一个毒?柳太医到底能不能想法子帮她解毒?   她心里千头万绪理不清,然而连日来的孤立无援的心绪却终于消退。   她打了个哈欠,心道,萧定晔能利用她,她就能利用萧定晔的人。明珠此人,就先用着罢。   ------题外话------   备注一下:七伤散,取名源自金庸前辈《倚天屠龙记》中出现的“七伤拳”,其中“七伤”也是引用改文中所指的七伤,即为:心肝脾肺肾+阴气和阳气皆受损。   当然,本文中的受损没有拳法中受损的厉害。只是默默的受影响。 第151章 五百五十两(一更)   鸡汤香气隐隐从配殿散发出来,急的院里的大黑不停转圈。   明珠眯着眼睛从窗户缝望出去,自言自语叱了一声“真烦”,转头继续看着炉上汤锅。   待汤沸了一回,她再往汤里倒进鲍鱼、墨鱼,和着鸡汤及人参等药材一起炖。   等所有配料下锅,她净过手,取过湿帕子为猫儿擦拭了头脸,方道:“汤药才煎出来,姑姑先喝过药,再喝汤。”   她摸了摸一刻钟前煎好的汤药,将药碗端到炕沿上,转身又端了一小碗金丝蜜枣过来,满脸谄笑道:   “这是番邦特供蜜枣,比大晏的做法好吃了不止一点点。去岁番邦气候反常,枣子熟的少,进贡的蜜枣不多。送到后宫里,除了太后、皇后两位娘娘,也就五殿下得了些,全送来给姑姑伴药吃。”   猫儿沉默着饮尽汤药,僵持了须臾,便抓了两颗枣塞进口中猛嚼几下,待口中苦味尽去,只留下清甜,她方支起身子靠在墙上,冷冷问道:“你留在这里,你主子是如何交代的?”   明珠便低下了脑袋,讪讪道:“主子说,万事配合姑姑,听姑姑的命令,将姑姑当成主子,全力保证姑姑的安全。”   猫儿点头,续问道:“你可会武?”   明珠精神一振,决计要改善自己在猫儿心目中的印象,以笤帚当长枪,虎虎生风施展了一套枪法,最后来了个精彩的收势,拍着胸口道:“我十八种兵器多少都会使,再不会让姑姑被人掳走。”   猫儿立时往门外一指:“去杀一回贵妃。”   明珠一个趔趄,丢开笤帚,苦着脸道:“昨儿夜里,主子生怕你冲动坏了事,专程叮嘱我,要全力劝阻你去贵妃殿里将她开瓢。姑姑不懂政局,争权夺利中,没有你打我一拳我还你一脚之事,都是看谁笑到最后,只能事后算总账。”   猫儿只冷冷一笑,躺去炕上再不多言。待肉汤沸腾着溢出了瓷罐,方道:“一将功成万骨枯,只怕我就是那个枯在半途的倒霉鬼。那时死都死了,便是算了总账我又哪里能知道。死不瞑目说的就是我。”   此时外间大黑的叫闹声越来越大,招惹的早起的五福也跑过来拍着门,惊喜道:“姑姑,你躲在里面吃什么?”   明珠立刻一动不动,可炉上的汤水还在咕嘟咕嘟冒着白气,将肉汤的香气不停歇的送出去。   明珠被五福的拍门声引得心急火燎,左右一打量,立刻忍着烫端起炉上瓦罐,用脚尖蹭开破柜门,将瓦罐藏进柜子里,这才呲牙咧嘴的收回被烫红的手,窜去门边一把拉开房门,低声叱道:“拍什么?你是催命小鬼?”   五福立刻严肃的摇摇头:“催命小鬼是黑白无常,你跟着姑姑这般久,竟然连地府里各路鬼君的法力都不知道。我看你的路子也没多广嘛!”   明珠一巴掌拍在五福头顶:“小鬼头,你活腻了。”   她将将说出狠话,大黑立刻扑上来,扒拉着门框冲她叫嚷。   五福趁机推开房门,同大黑两个一股脑挤进去,一边往房中四处打量,一边翕动着鼻子流着口水:“好香啊……”   明珠着急的转头看向猫儿,指望猫儿能认清两人是同一战壕的搭档,能出言帮她解围。   然而猫儿只躺在炕上,半分要阻拦的意思都没有。   被她看的久了,猫儿便懒懒道:“你路子广……”什么事情能难倒一个路子广的人?   明珠立刻拿了笤帚,欲使出她的十八般武艺,却又不愿在五福面前暴露自己,只得绕开大黑,一把拉过五福,悄声道:   “宫里忌荤腥,姑姑的身子弱,没有荤腥滋补,什么时候才能好利索?你现在有了吴公公当爹,竟然忘恩负义,再也不顾姑姑的死活?”   五福被一个大罪压在了头上,立刻瘪了嘴,着急明志:“我哪里有不顾姑姑死活?”   他麻利的牵着大黑要往门外去,一条腿迈出了门槛,方转回头,可怜兮兮道:“吃剩的骨头,能不能留给大黑?”   明珠一个扬手,五福立刻跳出门槛,啪的紧掩上门,将笤帚挡在了屋里。   用过早饭,明珠为猫儿的伤口涂过药油,方道:“我不能暴露身份,还是去正殿做妆粉。姑姑好好养伤,旁人若来打扰你,我想法子帮姑姑拒绝。”   猫儿躺在炕上补了一回眠,扬声将五福喊了过来,指一指她吃剩的半碗蜜枣。   五福眼睛一亮,立刻端在手中,跳去炕沿上坐了,一边小口小口的吃着蜜枣,先起了个话题:“姑姑,我阿爹,就是吴公公,想让我问姑姑一件事。”   猫儿点点头,示意他继续说。   五福将口中的那颗蜜枣啃尽,先做了一回铺垫:“我阿爹求我的时候,我觉着是为难姑姑,已经先拒绝了一回。可我阿爹,那么大的人,哭起鼻子来,竟比我还厉害……”   猫儿点点头。吴公公哭嚎时,确然是泪水长流,十分的哀伤。   五福继续道:“可我阿爹说,此事于姑姑也有好处,办成了,姑姑能得二百五十两银子。我觉着阿爹这银子出的对,故而帮着阿爹传一回话。”   他先按照吴公公所教他的说话艺术,将此事的重大意义抛出来,见猫儿果然如他阿爹所预料,听到银子便双目起了神采,这才继续道:   “此前阿爹以为他要被皇上赐死,便将他攒的八成私房送给了旁人,指望着旁的公公下手时能给个痛快,待他死后还能帮着下葬。   然后而来没死,那些银子却要不回来。阿爹求着姑姑出手,帮他讨回银子。无论讨回多少,二一添作五,都分姑姑一半。”   她灵敏的问出了其中的关键:“吴公公当初缺心眼,送出去了多少银两?”   五福伸出一个巴掌:“五百五十两。”继而又将他阿爹算出来的结果报出来:“事成后,姑姑最多能拿二百七十五两。”   猫儿这些日子走霉运,险些将自己的小命折了进去。听闻有这样一件腊月里的开张买卖,觉着能改改霉运,心里思忖了半晌,觉着有门。   她先按下不表,只道:“你先去将吴公公和秋兰唤来姑姑这里,然后带着大黑在配殿门口守门,谁都不能进来,包括明珠,可记得了?”   五福听闻却有些疑虑:“我也不能进来吗?明珠和我,姑姑离哪个最亲啊?”   猫儿扶额,对于五福突然的争宠暖心又无奈,只催促他:“快些去,等你阿爹来,我多拿他几十两,让你好好养大黑。”   猫儿要多坑吴公公的计划,哄得五福心花怒放。   他欢呼一声跳出门去,牵着大黑便跑上了宫道。   吴公公和秋兰在午时前后先后到来。   因着利益的刺激,五福和大黑守门守的很敬业,一遇到明珠想进配殿,大黑便呲牙咧嘴发出“呜呜”低叱声。   大白日明珠不好强来,虽着急的抓耳挠腮,却也只得退回正殿。   配殿里,猫儿先望着秋兰,沉声道:“有位浣衣的嬷嬷,圆脸矮身子,此前常为贵妃殿里浣洗衣物,你可见过?”   大晏宫中规矩,除了跟在各娘娘身边、绝了出宫心思的嬷嬷,旁的六局二十四司,皆会将年满二十五岁的宫娥放出宫去。   掖庭的浣衣老嬷嬷并无几个,猫儿简单描述,秋兰便知晓是哪个,立刻道:“那位嬷嬷此前并未在浣衣局,也不知从何处调来,有三四月时间。这几日不知怎地,却不见了踪影。”   猫儿听闻,心下一叹。这位嬷嬷已死在泰王手里,自然是不会再出现了。   她问道:“浣衣局谁同她相熟?”   秋兰摇摇头:“嬷嬷独来独往,从不与人说话,只常常哀叹叹气,或默默流泪。”   猫儿见从秋兰这里问不出有用信息,只得转头问吴公公:“三四月之前,公公还担着大内总管的位子。那嬷嬷被调去浣衣局,当时该有记录才对。”   吴公公却一问三不知:“咱家当时处在高位,哪里能顾得上一两个无权无势的老嬷嬷。现下咱家只能管着膳房,想去多操心膳房之外的人和事,却鞭长莫及。”   猫儿便唉声叹气道:“可惜啊可惜,五百五十两,可惜啊!”   吴公公的心尖尖跟着一疼,忙忙探着脑袋,低声问道:“五福同你说了?”   猫儿抠抠指甲,咳嗽两声:   “我这猫妖活了几千年,老了不中用了,现下一个伤风,只怕就要躺一年半载。   等病好利索,不知道那些上了年纪的老公公,几个还在人世。   而那些已经下了地府排队等投胎的,不知道临死前手里的私房又送给了谁。   这你送我,我送你,钱财搅和到一处,就更撕掳不开了,真真是倒了大霉啊!”   吴公公听得心里一颤,立时正色道:“你放心,各局司少一个人还能瞒得住,多一个人却不好瞒。无论是领宫装、领月例银子,都会留下记录。咱家虽说被贬了下来,可这些年的人脉也有几个。咱家去打听,尽快给姑姑回话。”   猫儿这才满意,交代道:“我今儿问你们的事,牢牢咽进肚子里,说梦话都不许带出来。可记下来?”   两人纷纷做了保证,这才齐齐离去。   ------题外话------   今天两更。 第152章 五殿下说(二更)   吴公公的离去,仿似被丢出去的包子,再不见了踪影。   猫儿指使五福去问了好几回,得到的反馈便是:还在调查中。   她只得收了心思,好好养病。   然而这病却不好养。   此番伤风后,她的身子随时都在冒虚汗。   春杏放心不下,去寻了一回柳太医。   返回废殿时,带来的却是一位小医助。   小医助医术平常,并未看出猫儿脉象中的异常,只猜测道:“许是姑姑在炕上躺的久了身子虚。这养病还是要下地走一走,躺久了,没病也能躺出病来。”   猫儿问道:“柳太医呢?他今儿不当值?”   小医助笑道:   “祭祀皇陵在即,太医令器重柳大人,已带着他提前去了行宫做准备。   姑姑莫看祭陵只有两三日,可沿途的驿站、皇陵跟前的行宫是否有医患,各处侍候的下人可有隐疾,都要提前诊断。   除此之外,每日还要熬煮了汤药熏蒸行宫各殿各屋,以防时疫。”   猫儿始知一趟祭祀皇陵,只太医院小小部司,就要做诸般准备,更遑论旁的衙门。   待小医助离去后,白才人建议:“你这般躺着也不是事,身子这般虚,便是日日山珍海味滋补着,也没多少益处。”   猫儿一愣,探问道:“你们知道了?”   白才人撇撇嘴:“肉香味那般浓,傻子才闻不见。”   猫儿便有些面热。   白才人续道:“本才人自小锦衣玉食,这些东西早都吃腻了。每天青菜咸菜换着花样吃,清瘦一些,说不得哪日便同皇上碰了面。”   猫儿抬头看她,见她原本还有些圆圆的脸蛋果然多了个尖下巴,面上粉底、腮红和眼影画的一丝不苟,是个相信“转角遇到爱”的人。   猫儿叹了口气,道:“你纵然中意皇上,可你还在禁足其间,怎能遇到皇上。”   白才人横眉冷对:“难道遇不上皇上,我就要像你一般素面朝天不成?机会是留给有准备之人。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猫儿十分佩服她的毅力和痴情。   白才人说过了自己,又将话题扯回到猫儿身上:“我虽还在禁足,你却已过了禁足期。每日早早起身去园子里转一转,身子慢慢就硬朗起来。你小小年纪,最近越发疾病缠身,动辄就躺倒,这怎么成?”   猫儿觉着有道理,便由明珠侍候着穿好衣裳,披了披风,互相搀扶着出了废殿,慢慢在宫道上走上一走。   如此走了两三日,猫儿的身子明显有了些力道,走的路也渐渐远了些。   这日用过早膳,天色还有些发麻,明珠搀扶着猫儿缓缓前行,慢慢过了御花园,再继续往前行,岔路上却出现一堆女眷。   明珠看的清楚,岔路上被三四位宫娥簇拥着的,正正是年已三旬、珠光宝气的贵妃娘娘。   她立刻按住胡猫儿,低声道:“莫冲动,五殿下日后会为姑姑报仇。”   猫儿冷笑一声,虽不挣脱开来,却当先扬声道:“这个时辰,各宫娘娘都要去向皇后娘娘问安,贵妃却一大早先去了淑妃娘娘处。怪哉,怪哉。”   贵妃所行的那一处支路,正正会通往淑妃宫里。   贵妃行到猫儿身前,见她站在路中央,半点没有回避之态,面上一笑,柔和道:   “听闻妹妹前些日子得了重病,险些活不了了。今日一见,妹妹虽有些病态,却如西子捧心,更有诱人之处。妹妹上回侍寝之事闹了乌龙,切莫灰心。以妹妹的花容月貌,总有机会进后宫。”   猫儿被她提及往事,当日遭遇验身的不堪体验立刻让她身子一颤。   她双手紧捏成拳,目光如利剑一般钉过去,面上却缓缓浮上笑意,从明珠手中抽开手臂,一步步向贵妃踱过去,停在她一丈之外,幽幽道:   “前几日妹妹昏迷中,曾整宿整宿的听到女婴的啼哭。”   一旁有宫娥不耐道:“莫挡道,速速让开。”   猫儿偏头瞟了她一眼,不再理会,只目光炯炯望向贵妃,将声音压的越加低沉:“娘娘可知,那女婴在喊叫什么?”   此时天色还未大亮,周遭并无多少往来之人,猫儿的声音带着无限的蛊惑,贵妃鬼使神差的追问了一句:“在喊什么?”   猫儿笑的越发灿烂,慢慢前倾身子,缓缓道:“那女婴只怕才学会说话没多久,发音含含糊糊,妹妹一连听了好几夜,方听出,她哭喊的竟然是……”   她的话说到此处,微微一顿。贵妃不由的探出脑袋,等着她继续说。   她立时背转过身,借着披风的掩护,极快用口红在面上画了两条竖线。   再一个转身间,她双眼被口红中曾添加过的酒液残留刺激的淌出两行眼泪,混合着方才所画的口红,在晦暗的清晨中看起来,仿佛眼中淌下了两行血泪。   她将声音夹的又尖又细,模仿着奶婴的声音,拉着哭腔喊着:“母妃……我好痛……”   贵妃大惊,连连退后几步,一个趔趄瘫倒在地上,抬手指着猫儿,凄厉喊道:“你……你装神弄鬼……”   猫儿此时方坐去宫道上的小石凳,将宫道让了出来,嘴上却不停歇:   “我是个睚眦必报之人,小女婴的哭声吵的我难入睡,我便托我那阎罗王阿哥将女婴的魂魄打散。   可女婴的怨气甚重,三魂六魄中,还有几魄徘徊在阳世间,打算附着在她母妃身上,体验一回母女重聚的天伦之乐。”   贵妃面色惨白,颤抖着道:“你胡说八道,本宫不怕你……”   猫儿却不答她话,只往虚空里侧着耳朵半晌,蹙眉道:“你的母妃是哪位,我懒得为你打听。你多寻上一寻,最多到今夜便能寻见。”   她此时方抬眼看向贵妃,缓缓道:“娘娘,妹妹未曾成亲生子,不知这世间是否有母女连心这回事。娘娘说,那小女婴的魂魄,能在今夜寻见她母妃吗?”   在晨曦向人世间撒下第一缕光线时,宫道里再次恢复了宁静。猫儿望着仓皇离去的贵妃一行,冷冷同明珠道:“你今儿夜里该做些什么,心里可明白?”   明珠深深叹了口气,低声问道:“如若我哪日得罪了姑姑,姑姑可会让我多活两日,到最后再算总账?”   猫儿转头看她:“你怕是不知道,从你潜伏到我身边的第一日,你就得罪了我。我死之前,定要看你先掉了脑袋,才愿意合上眼。”   *――*――*   日暮之后,宫灯点点。   废殿门外松柏树上隐藏着的暗卫王五,扎着一身松针,带着明珠的消息跃向了重晔宫。   书房里灯烛亮起,萧定晔换下白日里的外裳,正打算卸下伪装,穿上黑衣,投入到新一夜的谋划中。   听闻王五所报消息,他忖了一忖,唇角微勾:“那夜看见她的情形,我只当她被折腾的从了命数。她现下起了斗志,反倒是好事。便去送贵妃一个大礼吧,让她知道,为了自己的荣华富贵、不惜与害女凶手同流合污,该是什么下场。”   随喜听闻,小心提醒道:“贵妃若被惊吓过度,今后不好探听消息,却有些得不偿失。”   萧定晔冷哼一声:   “她当着父皇的宠妃,行着妨害父皇之事,甘愿当三哥的一条狗,却只不过是三哥随时可弃的棋子而已。她所知道的,本王已知。她不知道的,也没必要让她再知道。   动手吧,也让宫里人再清楚一回,本王看中的神婆,不是谁都动的了的。”   这个夜里,猫儿睡的晚。   外间的梆子声响了三声,配殿门被推开,一股极淡的妆粉香气过后,黑衣明珠窜了进来。   猫儿忙忙支起了身子,问道:“怎样?”   明珠“扑哧”笑了一声,忙忙捂嘴忍住了笑,神采飞扬道:“贵妃吓的尿了裤子。”   猫儿冷哼一声:“就这般放过她,算是我大发慈悲。”   明珠忙忙摇头:   “不止让她尿裤子。   五殿下说,要连续惊扰十几天,不把她吓疯不算完。   五殿下说,要让宫里人都瞧瞧,他选中的神婆,那真真是阎王爷的妹子,有阿哥护着的。   五殿下说,得持续把姑姑的派头烘托起来,让姑姑今后在宫里横着走。   五殿下说……”   猫儿一把捂住她嘴,嫌弃道:“我瞧着你被他迷了眼,勾了魂。”   明珠此时却一阵胆寒,忙忙摇头:   “五殿下当主子是个好主子,当汉子可有些吓人。   前两年,淑妃身边的莫愁姑姑一心迷恋五殿下,想调去重晔宫近身侍候。五殿下将她绑在树身子上,招了蜂子咬她,险些要了莫愁的命。自此她不敢打殿下的主意。”   猫儿无心去了解这些陈年往事。   她打了个哈欠,躺去了炕上,喃喃道:“他虽帮我报仇,可出发点不是为了帮我,这个人情我不记。” 第153章 失心疯   到了第二日,众人吃过早饭,猫儿喝了汤药,正系好披风准备外出遛弯,吴公公穿着破袄子迎着风,疾步往废殿而来。   他腰间绑着油不拉几的护襟,坐在火盆边上,吸溜着清鼻涕道:“你问的那事――浣衣局的老嬷嬷,咱家问了。愿意卖咱家面子、将名册给咱家瞧的,上面皆看不出那嬷嬷的来路。不愿意给咱家瞧的,咱家没法强来。”   猫儿没有说话,先唤了五福进来。   “你阿爹没有办成我交代的事。”她耸耸肩膀。   五福“啊……”了一声,长长的尾音表达着浓浓的失望,转去看着他阿爹:“怎么一点子小事都不成啊!”   吴公公探手一把拍在五福脑袋瓜上,低叱道:“谁是你老子?你是谁一边的?”   五福却一跺脚,回骂道:“傻阿爹,你的银子别想再拿回去。”   吴公公听闻,立刻想起求猫儿的事,便有些踌躇。   此时猫儿悠闲的坐在炕边上双腿一晃一晃,并不打算掺和进这一对父子交流感情的过程。   吴公公低头看了看自己露了棉花的破袄子,咬牙道:“我再去托旁人想想办法。”   猫儿这才转头看他:“浣衣局女官那处,可查探过?”   吴公公苦着脸道:“就属她最难说话,姑姑此前又交代我不要透露口风,我没法直问,浣衣局女官便装着明白当糊涂,精的很。”   她立刻抓着关键点问道:“你怎么知道她是假装?”   吴公公此时却冷笑一声,拿出几分自信神色:“咱家在宫里能活到现在,除了看你看走了眼,也是有几分识人的能耐。那女官听闻我想寻那老嬷嬷洗衣裳,登时眼神飘忽,老子就猜她知道几分内情。”   猫儿心下咚咚作响,立时跑去窗前往外打量一番,方转身压低声音道:“你慢慢问,切莫打草惊蛇。事情办完,我保证将你的银子要回来,让你日后发大财。”   吴公公却半信半疑:“等分出去给你,咱家余下的也不过两百来两,能发什么大财?”   猫儿摇摇头,并不打算说破,只道:“日后你便知,姑奶奶不但是你前妻、你娃儿的姑姑,还是你的财神爷。”   她挥一挥手:“快去想法子。”   吴公公站起身,行了两步,转头看着他儿子,同五福打商量:“你能不能先借阿爹几两银子,阿爹寻针线上的做件袄子。”   五福立刻防备的看着他:“我还要养大黑。”   吴公公恨的牙痒痒:“不养你老子,却养一只狗,你真是好儿子。”   猫儿听闻,喊住他,隔空掷过去一个银锭:“该打点的,从这里面出。只有这十两,多的没有。事情办不成就还回来,敢欠我一文,我就再嫁你。”   吴公公被唬的打了几个冷战,疾步窜出了废殿,方看着手中棘手的银子叹息道:“废殿里一个个的,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啊。”   到了当日晌午时分,杨临急匆匆出现在废殿。   他将猫儿打量一回,问道:“你在御书房上值了半日,便再不露面。若还要告假,咱家就得找旁的宫女儿顶上,现下御书房忙成一团,一个人都不敢轻易缺了去。”   猫儿只得道:“奴婢身子已好,明儿就能去上值。”   杨临看她说了几句话便有些濡汗,可在屋里将养了几日,肌肤白嫩,两颊略有粉色,微微发散着莹光,浑身皆是少女的青春。便点头道:“明儿早早先去御书房上值,莫卡着皇上下朝的点儿才去。堆了一堆事。”   杨临既然来催促,明珠只得当夜便寻出猫儿第二日上值要穿的衣裳,同她道:“今后外出,都有我陪着姑姑。姑姑去御书房上值,我便在院外等姑姑。”   猫儿听着外间的风声,忖着明儿又是一个落雪天,只生硬道:“只要你不怕冷,要监视盯梢,自然由你。”   到了半夜果然开始落雪,第二日一大早,积雪已漫过门槛,将房门抵了个严实。   猫儿着急出去上值,五福和春杏用力将正殿门推开道缝,大黑抢先跳出去,站在配殿门前偏头看。   猫儿温柔道:“乖乖,快将雪扒拉开,放姑姑出去。”   大黑只吐着舌头摇着尾巴,却一动不动。   明珠无法,只得回锅里,捞了一块鸡骨拿在手上,透过窗棂给大黑瞧:“扒拉开门,骨头便是你的。你瞧上面的肉丝儿,一点都不少呢。”   大黑精神为之一振,一时间福至心灵,立刻转过身去,欢腾的用两条后腿不停歇的扒拉着积雪,终于将配殿门外积雪刨下去。   明珠同猫儿双双发力,再用力一推,但听扑的一声,人压着门板齐齐掉落在雪地上,唬的大黑腾空跳开,再也不敢近前。   明珠丢开鸡骨,忙将猫儿扶起身来,看着掉落的门板却有些发愁。   猫儿更愁。她的钱箱子、还有那所谓的秘密水路图可都在屋里藏着,这门板洞开,东西不见了可不成。   然就这般守在门口,御书房那处却等着她上值。   猫儿转头看着明珠:“你路子广……”   明珠的反应空前灵敏。   她指着门板当先喊了一声“五福”,待五福出来,她方同猫儿道:“咱废殿放着木工管事不用,可是浪费人才。”   她转头看着五福:“当初你求着姑姑要回废殿,说的原话可是‘你路子广,认得好些木工’,现下到了你发挥本事的时候了,将你那些徒子徒孙带过来,将姑姑的房门修好安上去。”   五福二话不说,立刻上前欲抱门板。   然而这废殿如今虽废弃,只用来安置废人,可当初建造时都用的上好木料。   门板在八岁五福的撬动下纹丝未动,五福当即大喊:“大黑……快来帮着阿哥!”   大黑立刻上前,咬住五福后襟,哥两个齐齐发力,但听“哧呀”一声,五福的袄子露了棉花,大黑叼着半截衣襟一个趔趄往后扑在了雪地上。   猫儿忍俊不禁,终于放声大笑。   待五福和大黑两个皆无地自容时,她方止了笑,捏了捏他的脸蛋,道:“莫逞强,先按照明珠说的办,将你那些木工喊过来。你前几日不是说还寻见两个会木工的太监?就以这门板为考题,如若他们安的稳稳妥妥,将上面刺手的木茬子磨的光滑如初,姑姑就收了他们当帮工。”   又递给他一两银子:“去寻针线上的宫女儿,寻人再做一件袄子。若有余下的,你自己收好买糖吃。”   五福立刻神清气爽的接过银子,同大黑交代:“看好姑姑的房门,谁敢溜进去就咬他腚。”一溜烟的去了。   还未到辰时,因积雪映照,天色已发麻,四周景物影影憧憧,勉强能看出个轮廓。   猫儿同明珠两人踩着漫过脚腕的积雪,顶着寒风艰难前行。   出了掖庭,经过后宫地界,往来忙碌的宫娥太监渐多,前方一位急匆匆的小宫娥脚下一滑,直直向明珠和猫儿扑了过去。   明珠拉着猫儿往边上一躲,那宫娥便“吧嗒”一声撞到了两人身后的树身子上,却并不敢懈怠,只昏沉沉间转身便跑,却险些又撞向两人。   猫儿见这宫娥是个没睡醒的模样,好心出声道:“快清醒些。”   那宫娥昏沉沉间抬眼往她面上一瞟,蓦地大惊,“咚”的一声便滑到在地上,口中急急道:“不是我,奴婢没有,没有,没有……”手脚并用的逃开了去。   猫儿此时已看的清楚,此人便是贵妃宫里的宫娥,曾在她验身时压着她的挣扎,打过她两个巴掌。   明珠拽着猫儿继续往御书房方向而去,口中低声道:“她主子已失心疯了两日,只怕这宫女儿是要去太医院请太医开药。”   猫儿沉默不语,心中却有些痛快,半晌方喃喃道:“多几个人为我陪葬,也不算亏。”   明珠听闻,只低声劝道:“殿下让我转告姑姑,解药的事莫挂心,殿下会全力以赴。姑姑是要活到八十的人,莫动不动便说死。”   离御书房已近,明珠寻了一棵苍劲松柏一跃而上。   在上方举目远眺过,从树上跳下,同猫儿道:“藏在这树梢子上,我便能瞧见御书房院门口。姑姑放心进去,若有人想拽了姑姑走,我就飞奔过去救姑姑。”   猫儿看着她,冷冷道:“如若我不知道你暗卫的身份,听到这些话,一定感激的要掉泪。”   她再未往下说,径直往前去了。   ------题外话------   还是二更,共6000字 第154章 情人荷包(二更)   御书房一日十二个时辰都有人当值。   猫儿过去的时候,御书房的地龙已热,宫娥内侍们忙着清扫灰尘。   见她进来,一位宫娥忙忙指着进门处的桌案,道:“姑姑快些,这都是这两日各位大人遗留在此之物,你整理摆放好,瞧见哪位大人前来,要提醒他带走。”   一张长桌上,奏陈、巾帕、包袋,甚至还有官服,不一而足,将整个桌面摆的满满。   猫儿叹道:“这……怎地能看出是哪位大人的呢?”   快到巳时,皇帝下朝回了御书房,身后还跟着长长的朝臣队伍,要将未尽之事放在这里说上一说。   皇帝的目光只在她面上瞥了一眼,便带着朝臣径直而进。   等着商谈其余之事的朝臣里,不急的便去西次间等待,心急的便坐在长条椅上,随时等待面圣。   猫儿看的真真,那长条椅上其中一位面白无须的儒雅官员,可不就是礼部尚书戴大人。   她心中想起此前曾合计过的千两大单,立刻擅离职守,盈盈上前对着戴大人福了一福,轻声道:“大人这两日来御书房,可曾遗落下了物件?”   戴大人忙忙摆手:“未曾,本大人恪守礼制,严于律己,怎能犯下这种小错。”   猫儿忙忙向他挤挤眼睛。   戴大人却面色一变,立刻遮面起身,几步出了房门。   猫儿立刻跟了上去,待到了院里,戴大人方蹙眉道:“胡姑娘有些造化,在下不忍看你走了歪门邪道,故而好心提醒你一回。”   猫儿怔忪:“嗯?”   戴大人正色道:“姑娘现下进了御书房,便要谨慎守礼,细心当值。在下前几日听了些闲话,说的是皇上对姑娘有些情意。既然如此,姑娘便更要行止端方,怎能动不动就向朝臣抛媚眼?”   猫儿:“我何时抛了媚眼?”   戴大人立刻单眼一眨,情景再现了一回:“姑娘这般挤眉弄眼,不是抛媚眼勾引臣子是什么?”   猫儿此时简直比窦娥还冤,立刻转了话题:“大人可能治奴婢的罪?”   戴大人遗憾的摇摇头:“就是本大人不好出手治你罪,又看在你对在下的仕途起了大作用,本大人才好心出手指点你一回。”   哦……她续问:“如若奴婢同哪位臣子走的近了,传出了闲话,会如何?”   戴大人立刻唏嘘:“皇上这些年在情事上少放心思,此回老树开花,自然不可小觑。如若姑娘同哪位臣子走的近了,姑娘自然是要被治罪,可那位臣子的仕途,只怕也要受些影响。”   她心下一喜,最后一次追问:“大人担不担心被牵连?”   戴大人终于听出了些端倪,足足跳开一步,防备道:“你要作甚?”   猫儿一咬唇,叹了一口气:“有位大人此前,说好要同奴婢做妆粉的买卖,可一句话说出去,再没了音信。奴婢整日倚门苦等,真真是……”   戴大人立刻一抖,再往外退了两步,指着她道:“你……你莫乱说……”   此时有旁的朝臣进了院里,要往御书房东次间而去。   要经过两人身畔时,猫儿声音陡的拔高,续上了前言:“……真真是望穿秋水,相思蚀骨啊!”   那朝臣立刻被两人的动静引过来,压着嗓子问了一句:“戴大人,你怎地同父皇的宫女儿拉拉扯扯?”   戴大人唬的一跳,立时摆手:“二殿下可不能这么说,老臣,老臣铮铮铁骨,怎会瞧上什么随随便便的宫女儿。”   四皇子却摇了摇头,瞟了一眼猫儿,继续同戴大人道:“这位宫女儿,若本王所记不差,可不是什么随随便便的宫女儿,是个有来历、有姿色、有水平、有造化的宫女儿。”   猫儿原本同二皇子没什么交情,此刻听着,这位皇子竟然是站在她一边的,立刻向他福了一福,笑盈盈道:“二殿下真真是火眼金睛,戴大人他……”   两人这般商业互吹的刹那间,戴大人已趁机躲了开,也不去御书房等皇帝,竟直直从院门逃了出去。   猫儿看着戴大人的仓皇背影,心下自责用力过度,只得同二皇子再行了一回礼,急急进了御书房。   未几,二皇子便踏进门槛,先探着颈子前行几步,往皇帝方向瞧了瞧,又退回来,同猫儿道:“守着父皇的臣子这般多,轮到本王,只怕到了三更半夜。”   二皇子方才对她“四有宫女”的高度评价,令猫儿很有好感,此时便起了些侠义心肠,悄声道:“不知殿下要同皇上商议何事?午间皇上要用饭,您不如午时陪着皇上用饭?”   二皇子只摇摇头,又悄声道:“说给你听也无妨,你这回可不能再搅活了好事。过些日子要去祭祀皇陵,三哥身为皇子,怎能不跟着一起去。现下三哥已禁足了三个月,面子里子早没了,惩罚也算够了。”   猫儿听到事关三皇子,心里突的一跳,立时退开几步,垂首守礼道:“奴婢那时年少无知,又饮醉酒,方失了约束。今日再不会胡乱说话。”   二皇子低声一笑,站在原地往朝臣堆里一个个瞧过,方道:“我还是去找五弟过来一起向父皇说情,如若我一个,父皇只怕要打我板子。”匆匆转身去了。   渐渐到了午时,往来臣子络绎不绝,皇帝没有半分歇息的空档。   猫儿面前的长桌案上堆积的物品初始还有所减少,到了后面越发多起来。   她对朝臣所遗留之物与人无法一一应对,正着急的焦头烂额,站在她一丈之外、与她门槛相隔的一位小太监实在看不过眼,悄声指点:   “你从包袋里掏一掏,看看里间可有昭示身份、姓名之物?文人喜盖印,咱家瞧着你手边那面纸扇上的印戳,就是钦天监赵大人之物。”   猫儿忙忙低头,果见手边的纸扇上有个印戳,弯弯曲曲画了个不知什么字体的“赵”字。   她谢了一回,又有些顾虑,少不得再追问一回:“如若掏了半天,看见什么不该看的物件,可如何是好?岂不是要被杀人灭口?”   小太监“哎哟”了一声,忍笑道:“姑姑此时才想到了顾虑,真真是死的少。你方才擅离职守跑去院里,若是以往,早被打了板子。”   猫儿忙忙讪笑道:“瞧见了老熟人,不免要去打一回招呼。”   她将方才的问题又重复了一回,做出认真聆听的模样,小太监便摇头道:“无妨,臣子们来御书房,本不会带什么见不得光之物。再加上,我等现下虽是奴才,可近身侍候皇上的奴才自有脸面,不是等闲之人能动上半分的。你还有皇上撑腰,怕这些作甚。”   猫儿想着自己的处境,想着所中之毒,又起了破罐子破摔的心思,不免放下了那些顾虑,从桌案上的包包袋袋中肆意翻找,将翻找出的来历记在纸上。若有瞧不出的,便悄声向小太监问上一回。   时间渐渐到了午时,猫儿整理到最后,桌案上只剩一个无名荷包。   荷包有些骚包,玫红底布金线织就,里间未装什么值钱之物,却有一只绣制的极粗糙的帕子。   帕子边角上绣了一朵看不出品种的花瓣,边上两团黑线织就的苍蝇腿字样,瞧不出任何端倪。   猫儿不免压低声音又请教了身旁的小太监。   小太监蹙眉半晌:“有些印象。昨儿不知哪位大人进了御书房,皇上斥责他荷包不雅,他便摘下来丢在这桌案上。可究竟是哪位大人……”   他眨巴着眼睛冥思苦想,猫儿便将那绣工笨拙的帕子翻来覆去在他眼前晃动,已期引导他的思路。   两厢里努力间,不妨斜斜里直直探过来一只大手,将巾帕和荷包齐齐捏在了掌中。   “本王的物件儿。”有人道。   小太监此时也终于灵台清明:“没错,是五殿下的荷包。”   眼前的青年一身武将铠甲,再不是小兵卒子的装扮,面上有些风尘,显是才从京郊大营里赶过来。   二皇子在萧定晔身后叮嘱道:“等会你向父皇多说,为兄适时帮腔,务必要求着父皇赦了三哥。”   猫儿眼皮低垂,向两位皇子行过半礼,重新回到了桌案后。   萧定晔手中握着荷包低头往铠甲四处瞧了瞧,未寻见能塞东西之处,又将荷包掷回桌案,瞟了猫儿一眼,又重新捏在手中,踌躇不决。   二皇子催促道:“五弟怎地和一个荷包较起了劲,虽是你未来侧妃相送,可谁没有侧妃,用不着放在心尖尖上割舍不下。”   他上前一把将荷包夺过去甩在桌案上,拉着萧定晔道:“还没成亲,怎的便有了媳妇忘了兄弟?快些进去。”   萧定晔抬眼再看一看猫儿,猫儿忙忙道:“殿下放心,荷包奴婢保管着,殿下离开时一定提醒殿下带走。”   萧定晔面无表情转了身,同二皇子进了里间。 第155章 怎地不饮汤(一更)   外间大雪肆虐,御膳房负责递送传膳消息的内侍在檐下探了几回头,终于忍不住凑到门前,悄声向猫儿探问:“皇上还忙着?”   猫儿探头往里间看过,道:“杨公公一早上都没出来一步,可见里间是极忙的。”   众人又继续等待,再过了两刻钟,杨临匆匆出来,道了声“传膳”,又叮嘱道:   “今儿二殿下和五殿下也陪皇上用膳,将两位殿下喜欢的菜色一起送过来。五殿下在大营里折腾身子骨,多送些炖得烂烂的莲子羹。”   膳房等信儿的太监忙忙应下,一步三滑的去了。   杨临要重新进御书房,转头瞧见猫儿,又道:“这几日事忙,你要整日守在此处,可千万莫半途就走。”   猫儿站了一上午,双腿早已酸软,腹中饥渴。闻言不由心中长泣,却知到了御书房便如同进了盘丝洞,自己丁点儿不能做主,只得腆着脸道:“可管饭?”   杨临瞟她一眼,微微起了笑意,瓮声瓮气道:“等着,指不定过会,主子就赏下来了。”   待御膳房送来饭食,过了没多久,果然有赏下来的饭菜。   送饭内侍道:“姑姑快吃,主子赐饭可是莫大的荣耀。”   眼前一碗莲子羹,一盘清炒时蔬,还有一碗碧粳饭。   猫儿第一回 受赏,不免多问两句:“主子们竟然细心至此,还记得替下人们多要两个菜?”   内侍轻轻一笑,道出了真相:“主子们用过两口,赏赐给我们下人。”   猫儿“啊”了一声,半晌讪讪道:“我才病愈,太医叮嘱要忌口,我只吃米饭便可。”   内侍不置可否,只将饭菜放在桌案上,端着空盘子离去。   御书房安静无声,皇家诸人餐桌礼仪深入骨髓,既没人吧唧嘴,也没有吸溜饮汤之声。   猫儿正悄悄用了半碗饭,听闻院里有声响,抬头一瞥,便瞧见明珠提了个饭屉进了院里,正探头探脑往这边相望。瞧见她,忙忙向她招手。   猫儿放下碗筷出了御书房,同明珠去了檐下避雪,方道:“你寻谁?你主子还是我?”   明珠一笑:“寻的便是姑姑。”   她蹲身下去,将饭屉放在阶上,揭了盖子,端出一碗热气腾腾的浓黑汤药送到猫儿嘴边:“还热乎的,姑姑趁热喝。”   猫儿退后一步,伸手端过药碗凑在了唇边,忍着苦意喝下去,用帕子拭过唇角,复恢复了冷冷神色。   眼前的少女比她大不了一两岁,因藏匿在树上躲了一上午,冻的面色青紫,站在她面前不停打冷战。   她心下叹息了一回,只硬着心肠道:“你来送药是为了你主子,而不是真为了我。这个人情我不领。”   她转身回了御书房,瞧见一旁挂着的自己的披风,默了一默,带着披风去了院里,唤住要离去的明珠,将披风塞过去,面无表情道:“御书房热如三伏天,披风我用不上,谁爱用谁用。”   明珠抬眼看了她半晌,不由抿嘴一笑,眼圈却红了不止一圈,低声道:“暗卫的使命就是听命行事,非是我要欺瞒姑姑。况且,主子也从未下过要害姑姑的指令。”   猫儿却揪着不放:“如若他让你杀了我呢?”   明珠一愣,喃喃道:   “当年我家十三口被人暗害,只逃了我一个。主子收留了我,替我报了大仇。仇人的脑袋,主子留给我,由我亲手砍下来。   主子与我有大恩,然而姑姑待我如一家人。我只有杀了姑姑报主子的恩情,再自尽报姑姑的恩情。”   猫儿第一回 听明珠提及家人,未曾想竟如此惨烈。   她心下唏嘘,语气不由软了些,低声道:“我也不用你自尽,我是个贪银子的,逢年过节你多为我烧两张纸钱,也就够了。”   两人正就着一件披风拉拉扯扯间,院里却来了位英姿勃发的女巾帼。   巾帼并不进御书房出去,只在外间让人通传。   未几,萧定晔大步而出,瞧见院中站着的阿尔汗?穆贞,目光一转,再瞧见不远处的胡猫儿,只略略纠结了一息,径直走向他的未来侧妃。   天上雪片啪嗒而下,仿佛每一片都能将地面敲个深坑。   猫儿低声同明珠道:“今儿要当值一整日,也不用你在此守着,便是有人想掳我,横竖他们不敢在御书房门前动手。等到了晌午你再过来看一回。如若下值早,我便在院门口等你来接。”   主子在侧,明珠未免有些踌躇,不敢就这样应下。   猫儿便肃了脸,冷冷道:“随便你。”扭身进了御书房,对付她那半碗米饭。   寒风一阵接一阵,猫儿再没有要出来的苗头,萧定晔又站在一侧同自家侧妃说话,并无要向明珠下命令之意。   明珠搓了搓冻僵的双手,吸溜了一会清鼻涕,终于从善如流,转身默默回了废殿。   院里,穆贞姑娘站在萧定晔面前,落落大方问道:“听说你回了宫,我抓紧时间来问你。你们中原人讲究礼尚往来,此前你送我玉簪,太后出主意让我绣了荷包和巾帕,你可收到?”   午饭时间,四周寂静无声。姑娘的声音中气十足,连驻守在院门口的侍卫都因此竖起了耳朵。   萧定晔不由微微转首回看,又极快的转过来,点点头:“前儿夜里回宫,去皇祖母处问安,皇祖母将荷包亲手戴在我衣襟上。”   穆贞听闻却并不满意,追问道:“可喜欢?”   他不由再转首回看。   他的这个角度,数次回看,实则看不进御书房,可心下却不知为何莫名心虚,只压低了声音道:“喜欢。”   穆贞思忖了半晌,摇头道:“你们中原人太虚伪,明明不喜欢还要装作喜欢。定亲宴上你送的玉簪,我心里并无欢喜之意,故而也不会喜笑颜开。”   他只得搪塞道:“父皇还有要事同我商议,姑娘何时离京?我不一定能抽空送你。”   穆贞却摇头道:“年前不离京,我要在宫里玩到年后,再同阿爹离京呢。你们皇家的祭陵要事,我阿爹还要伴驾随行。”   萧定晔只得后退一步,道:“如此姑娘随意,近一月我要忙营里事,再无时间相陪。”   他正要转身,穆贞却一把揪住他衣袖,上上下下将他打量了一回,越加中气十足的吃惊道:   “他们都说你是个色胚,我今日来之前本想着,如果你对我动手动脚,我是该看在你是我夫君的面子上忍着,还是在你阿爹面前将你打趴下。怎地你却如此守礼?”   他心中叫苦不堪,只得压低了声音道:“爱妃喜欢本王动脚,还是动手?本王熟门熟路的动过,也好早进御书房。”   穆贞闻言,又将他上上下下打量过,原本一本正经的面上终于露出些浅笑,连声道:“有意思,有意思。可惜我不喜欢你动脚,也不喜欢你动手。你若乱来,我就将你打趴下。”   她紧了紧披风,道:“你送我玉簪,我送你荷包,打平,谁也不欠谁。”二话不说,抬头挺胸离去。   萧定晔长吁一口气,转身往御书房而去。   他在门槛前蹭了蹭靴底踩的雪泥,目光不由在进门处的长桌上梭巡了一回,最后停在一个空饭碗和一整碗没用过的莲子羹上。   此时桌案后的少女已坐在椅上趁机打盹,几日未见,她面色虽少了几分苍白,可下巴颏尖尖,并未补起几分肉。   他想起肖郎中所说之言:“‘七伤散’已伤及五脏与阴阳二气,纵然日日滋补,可吸收缓慢,胡姑娘只会越渐消瘦。到最后油尽灯枯,便是大限之时。”   他低声问道:“怎地不饮汤?”   猫儿从困乏中倏地抬头,瞧见萧定晔站在身前,忙忙起身,只怔忪了一息便从桌案中找出他的荷包来。   荷包小小一只,里面便是塞了巾帕也不见多大。她收起来时还特意用一个小布袋装好,免得被旁的物件裹走。   她将荷包放在桌角,迷迷糊糊道:“殿下慢走,殿下再来。”   他的目光从面上移去案头的荷包,一时想要解释些什么,又不知该说什么,半晌探手取了荷包,再不多言,抬腿进了御书房。   皇帝此时已用完饭食,回身坐去了龙椅上,手中翻开一封奏折看过两眼,方缓缓道:“正儿之事,当初禁足说半年,自然得半年,如今才过了三四个月,若将他赦免,王家的冤屈如何解?”   二皇子毕恭毕敬道:“原本皇家祭祀,儿孙皆要随行。王家纵是心有不愿,也不能坏了老祖宗的规矩。”   皇帝再不做声。   二皇子只得转头向萧定晔使眼色。   萧定晔被他二哥的眼神问候了好几回,顶不住那似要杀人放火的狠意,只得开口道:“听闻三哥每日在府上,金刚经、心经誊写不停歇,每写一遍,便烧一回,以此回向给早逝的王姑娘,借此赎罪。孩儿忖着,三哥定然早生悔意。”   皇帝听罢,默了一默,道:“白日事忙,待晚间,你等带他来御书房,朕要亲自问他一问。”   两位皇子起身应下,连同几位官员齐齐离去了。   ------题外话------   今天两更。 第156章 可需本王相送一程(二更)   一时御书房无人,四周寂静,金兽香炉香气袅袅,颇有些岁月静好之意。   猫儿再打了个盹,脑袋咚的一声磕在桌案上,眼睛微微睁开一条线,入眼处满是明黄之色。   她惊得一跳而起,立时对着眼前的皇帝福了一福。   皇帝面色无波,只低声道:“你随朕进来。”   她忙忙拭过嘴角口水,亦步亦趋跟在皇帝身后,往后间暖阁而去。   宫娥们退的干净,猫儿深跪于地,回答着皇帝的问话:“……奴婢被背后之人威逼着为皇上侍寝,但因皇上忙碌而未能成事。下一步便是要求奴婢伴驾跟去皇陵。”   皇帝思忖着她的话,缓缓道:“如若朕当日不忙,你可是真要侍寝?”   他的话中没有任何情绪,却带着无形的压力将她笼罩其中。   猫儿抖了抖,咬牙回道:“皇上不会动奴婢。”   “哦?”皇帝追问:“你怎知朕不会?”   四周寂静,静的几乎能听到外间雪片的扑簌落地声。   她的心咚咚直跳,忍着惧意回道:“五殿下说,皇上已同他达成了一致,此间各种事皆将计就计、掩人耳目。且皇上曾应承过奴婢,等挖出背后之人,奴婢是要离宫的。”   皇帝“嗯”了一声,久久再未说话。   待外间起了脚步声,他方似被惊醒一般,低声道:“你可以大胆猜一猜,背后之人让你伴驾跟去皇陵,所为何事?”   猫儿怔忪摇头:“奴婢不知,奴婢曾猜测过数回,却猜不透其中之意。或许只是想等祭陵结束、返京途中,让奴婢尽快侍寝?”   此时走廊脚步声已到了近前,一帘之隔响起杨临恭敬之声:“皇上,礼部戴大人觐见。”   皇帝向猫儿挥一挥手,她忙忙再磕个头,急急出了暖阁。   因着吸取了早上的经验教训,戴大人卷土重来,与猫儿没有任何眼睛交流。   觐见完皇帝,他高扬着脑袋一路大步而去,猫儿再不好擅离职守,只得看着戴大人如同一张千两银票,从她眼前大摇大摆的飞走。   她的心尖尖仿佛被浇了一勺热油呲呲作响,却半点法子都没有。   皇帝一忙,下面的人跟着连轴转,自然更没有歇下来的机会。   到了晌午,皇上开始用饭时,明珠捧了饭屉在院中等。   这回饭屉里除了一碗汤药,还有一碗鸡汤,其中一根骨头都没有,肉丝儿全都熬化进了汤里。   明珠等猫儿喝过汤药,方将她拉到偏僻处,端着鸡汤塞给她:“主子说姑姑的身子得好好补,姑姑在御书房里吃喝不能尽兴,今后我来送汤药时,必得送一碗鸡汤过来。”   猫儿听闻是萧定晔的安排,原本喂到嘴边的碗沿一顿,再也张不开嘴。   明珠适时道:“我知道,主子叮嘱我给姑姑熬汤,完全是为了今后更好的利用姑姑。姑姑不必记人情。”   猫儿立刻点头:“没错,不记人情。”捧着汤碗一饮而尽,腹中方有些满足。   她看了看还在御书房络绎不绝进出的朝臣,指使着明珠先回去:“还不能下值。恐怕要到落锁前才能离开,落锁前你来接我。”   明珠忖了忖,笑道:“也成,现下回去,姑姑的房门还没安好。”   猫儿奇道:“一扇门几个木匠安了一整日还未成事?”   明珠摇摇头:“说了一堆原因,问题比较棘手,却并非全无希望。”   猫儿点点头,叮嘱道:“回去守着,切莫让他们在屋里乱翻。”   明珠离去后,猫儿又一头扎进御书房,继续体验着一个小小前台的苦辣人生。   日暮时分,大雪初住,寒风一阵阵吹来,抵消了地龙的热气。   猫儿站在门口,已颇感受到一股冷意。而一整日站在门槛外,与她不过一丈远的小太监,却依然是一副精神头十足的模样。   她将桌案上再次堆积满的物件儿整理整齐,站在桌案后缓缓踱步,活动腿脚。   院里又有往御书房而来的嘈杂脚步声,影影憧憧看不真切。   她不由哀嚎一声,低声道:“皇上是铁打的身子,我不是啊!”   一旁的小太监低声一笑,道:“这算什么,前几日咱家一连站了三日,待下值去歇息时,已不知‘腿’字怎么写了。”   两人正低声嘀咕间,那一行人已到了近前。   猫儿将将抬头瞟过去,呼吸立时一滞,不停歇的发起抖来。   身畔的小太监伶俐的哈了腰身,问候道:“哟三殿下,奴才老些时候未见您,惦念您的紧。”   萧正一笑,转首同身后的二皇子、五皇子道:“这些猴儿阿谀奉承的毛病倒是一点未改。”   萧定晔跟着二皇子一笑,目光却有意无意的放去了猫儿身上。   他知道她曾被三哥的手段恐吓的险些崩溃,此时只在心里祈祷,希望她千万莫露出害怕的神色来。   萧正的目光从小太监身上移开,终于还是定到了猫儿身上。   她咚的一声跪地,额上已冒了汗,面色苍白,唇上一点血色都没有,仿佛才从冬日的金水河里捞出来一般。   萧正缓缓行到她身边,居高临下望着她,唇角的微笑并未消失,只缓缓道:“这个宫女儿倒是面生,怎地见了本王这般神色?”   他没戴面具时,声音清雅的如同月中谪仙,仿佛在府上抄了几个月经书,真的洗涤了俗世尘埃。   萧定晔紧捏拳头,定定看着猫儿,心中默念:不要害怕,不要害怕……   然而他心中越担忧,她的身子却抖的越厉害。   仿佛过了几息,又仿佛过了好几个春秋,她颤栗的张嘴,断断续续道:“……奴婢此前饮醉酒……曾在御花园中对皇上乱说……带累了殿下……奴婢……奴婢……”   萧定晔倏地看向他三哥。   萧正面上笑容越渐亲切,缓缓道:“此事本王并未记挂在心,你莫害怕。本王被禁足,全因自己犯了大错,父皇和朝臣不予原谅,也是正常。”   他一瞬不瞬望着她,见她闻言后面色略有放松,显是并未认出他的真身,便不再同她纠缠旧事,只问道:“里间可还有旁的朝臣?”   猫儿双腿战战起了身,略略往里行了半步,往里间探了探脑袋,须臾转回了身子,咬牙稳着声音道:“还有一位大人。”   泰王淡淡一笑:“无妨,”转头看向二皇子和五皇子:“等会父皇少不了要教训我,还托二哥与五弟多多帮衬。”   二皇子却转头看向他身后的萧定晔:“主要还是要靠五弟,父皇看重你。”   萧定晔忙忙拍一拍胸口,大包大揽了过去。萧正闻言,只抬眼看他一眼,面上依旧含着一丝儿淡笑,径直进了里间。   萧定晔随后跟上,经过猫儿身侧,只悄无声息的对她做了个口型,一闪而过。   猫儿重新站回了桌案后,脑中一时杂乱如麻。   一旁的小太监提点道:“惹怒了旁人,要想一想脑袋是否要搬家。三殿下却是难得一见的贤王,他不同你计较,你便不用担心。”   猫儿抹了抹汗,想起萧定晔方才的无声叮嘱,慢慢平稳了心绪。   莫怕。   他说,莫怕。   外间天色越渐漆黑,离各宫落锁只余半个时辰。   里间一阵皇帝的斥责,一阵皇子的啜泣,再一阵旁人的和稀泥,如此循环往复。   末了,皇帝道:“记住,这天下姓楚,又能随时不姓楚。臣子不是奴才,臣子的家眷,更不能随意动。”   他对着跪地的萧正道:“起吧,明儿去王家当面认一回错,此事也就揭过不提。”   萧正抹了眼泪,起身道:“儿臣几月未见祖母和母妃,心中挂念的紧,想趁机进后宫探望。”   皇帝此时卸下了一身的硬朗,露出满身疲倦,缓缓道:“是该去看看,你母妃整日因你伤心。你大了,千万莫再胡闹。”   御书房的灯烛开始一个接一个熄灭,门槛外的小太监终于活动了一回腿脚,低声道:“走吧,今儿算结束了。”   未几,杨临果然前来同猫儿道:“今日就到此处,你先回去,明儿依然要在辰时之前到。等熬完腊月,就能歇口气。”   猫儿忙忙应下,心中松了一口气,立刻往院外而去。   此时天色漆黑一片,她下值略早了些,明珠还未来接她。   她抱臂站在院门口焦急等待,只觉院里越来越黯淡。回头望去,御书房已灭掉了大部分灯烛,窗纸一团晦暗。   于这晦暗中,几位皇子出了御书房,也要往院门处而来。   猫儿胆战心惊,耳中听得皇子们的脚步声和低语声,满脑袋都是那日被掳走后、那位嬷嬷被刺死的情景。   漫天血雾从嬷嬷颈子中喷出,仿佛要将整个宇宙混沌都淹在其中。她的发髻被那邪恶的大手牢牢扯住,逼得她没有办法垂首闭眼。那样一个身子敦实的嬷嬷,此前还能挣扎爬到她脚下,将写了密语的纸张塞进她的绣鞋里,下一刻却被人软刀子割肉,几十几百刀才斩断了颈子。   她全身已被汗水打湿,寒风打到身上,一忽儿就将她吹的透透。   四处是无尽的黑暗,仿佛随处都藏着戴面具的黑衣人,随处都藏着即将要被割去脑袋、杀鸡儆猴的倒霉鬼。   寒风中的脚步声清晰前来,仿佛拘魂的黑白无常等在她身边,只要她咽下最后一口气,他们就要将拘魂绳索套到她颈子上,让她与她阿哥团聚。   她竭力稳着心神,装出一副轻松神色,便听一道月中谪仙一般的清雅之声问道:“胡姑娘怎地等在此处?可是惧怕天黑?本王正好要进后宫,可需本王相送一程?” 第157章 蜻蜓点水(加更)   气死风灯在黑qq的宫道上蜿蜒成一条小蛇。   前方几丈外,不快不慢的行着三位皇子,以及为他们挑着风灯的小太监。   猫儿身侧的小太监也挑着风灯,同前方的小蛇比起来,便显得这里像一颗被母蛇抛弃的蛇蛋。   挑灯的小太监打着哈欠低声嘀咕:“白日里同你一处站了一整日,好不容易能歇着,还要为你挑灯相送。待你日后进了后宫,可千万莫忘记提拔咱家。”   猫儿稳着心神,着意同前面的皇子们保持不近不远的距离,口中低声道:“上回这么说的公公,已从大内总管成了掖庭膳房管事。如若公公真想让我提拔关照,我也不是不可以。”   那太监忙忙拒绝,又唉声叹气道:   “咱家听闻‘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怎地到了你这里,所有的好处都不让旁人沾?”   她静默不语,只睁大双眼望着黑暗四周,唯恐不知何处跳出黑衣人,将她无声无息的掳了去。   一时间,前方宫道上只有三位皇子天南海北、不着边际的说话声。   二皇子转头瞧了瞧身后的胡猫儿,瞟向一旁的萧定晔,打听着八卦:“听闻五弟中意这宫女儿,怎地未下手?”   萧定晔打了个哈欠,瓮声瓮气道:“我曾同父皇讨她,竟未讨来,反被皇祖母骂的狗血淋头。一个宫女儿而已,若引得父皇、祖母都对我厌烦,反而不美。”   二皇子哈哈一笑,赞同道:“横竖你已定了亲事,正妃侧妃已有了四人。等成了亲,只怕在这四人里都分身不暇,哪里还能想起什么宫女。还差的一位侧妃,等到三四十岁再定也不急。”   话说到此时,萧定晔做出意难平的模样,转头往身后看去。见猫儿已落下极远,便不落痕迹的放慢了步子,口中却冷哼一声,道:“天下何处无芳草,想投怀送抱的女子多的事,我才不会那般傻,死磕那一个。今儿我那侧妃来御书房寻我,二哥觉着姿色如何?”   二皇子一笑:“要快成弟妹,我便不好评说。只不过那性子,倒似璞玉一般,只怕日后少不了同其他几位弟妹置气。”   几人说说笑笑,渐渐到了三岔口。   一条路要往太后、皇后、淑妃等宫殿而去,一条路要往重晔宫而去,另一条却通往掖庭。   萧定晔打了个哈欠道:“小弟近几日在大营和宫里连轴转,就没好好歇息过。且那阿尔汗?穆贞姑娘又在皇祖母处,痴缠的紧,我还是躲开比较好。”   他再打了个哈欠,挥挥手,分了一个小太监为他挑灯,慢悠悠往重晔宫而去。   猫儿缀在后面,见泰王和二皇子也不回头的往前而去,心中略略松了一口气。   她正要转去掖庭方向,身畔的小太监却往掖庭宫门遥遥努一努下巴,也打了个哈欠,含含糊糊道:“已到了掖庭,你自己的地界儿,姑姑便自己走吧。”   话毕,不等猫儿反应,便哈欠连天的调头去了。   四周立时陷入了黑寂。   猫儿心中长泣一声,看着前路和后途皆茫茫不知归路,只得咬牙闷头往前而行。   寒风吹来,树梢子随风摆动,不停歇的发出“呜呜”鬼叫,仿佛随地都有人戴着面具显现,随之在她面前杀上一两个人。   她的心咚咚直跳,只咬紧牙关往前而行,越走越快,四周仿佛也跟着起了脚步声,她行脚步声便行,她停脚步声便停。   不知不觉中眼泪已淌了满脸,她却丝毫不敢出声。   黑暗中,人影忽的一闪,她不自觉的抱头尖叫,嘴上已捂上了一只大手,来人将她护在怀里,在她耳边不停歇的说着:“莫怕,是我,莫怕,是我……”   淡淡的铁锈味充盈鼻端,那气味她闻到过无数回。   在她毒发全身剧痛、半夜在废殿苦苦支撑煎熬的时候,在井下坑道、她低一脚高一脚摸黑前行的时候,在她被人掳出宫外关在不知何处、打的遍体鳞伤的时候,在她昏昏沉沉被救出、被背着在火栏坑道下穿梭逃命的时候……   她高悬的心倏地落下,如救命稻草一般抓住他衣襟,紧紧抱住了他……   废殿里没有一丝儿亮光。   配殿里,明珠战战兢兢跪在地上,悄声道:“废殿里今日修房门,险些丢了物件。奴婢忙着解决,去接姑姑接晚了些。”   萧定晔肃着脸道:“发生了何事?竟比接胡姑娘还重要?”   明珠含含糊糊道:“是姑姑视为眼珠子的东西。”   猫儿听闻,立刻上前拉她起身,着急问道:“何物?”   明珠心虚道:“钱箱……”   猫儿立刻扑上炕,往墙根里一摸,抱出个小木箱,极快的试了试重量,这才掀开箱盖摩挲了一番,郑重其事赞扬道:“你做的极好。”   萧定晔忍俊不禁:“银子比命都重要?”   猫儿摇摇头:“银子原本没有性命重要,可我的小命已然危在旦夕,是大概率要死的。我保不住命,还保不住银子,那简直比吴公公还要惨。”   萧定晔心下一沉,低声道:“你放心,我不会让你死,拼尽全力,我也要让你活。你是我心里……”   你是我心里割舍不下的人。   他没有将话说完。他知道她一听这些话,势必要同他翻脸,再自动同他断了合作,用她的小聪明以一人之力和三哥斗。   主子在侧,明珠心中惊惧,见眼前两人再不纠结她为何接人接晚了,立刻觑空道:“姑姑早睡。”一溜烟的去了隔壁正殿。   屋里亮起一盏油灯,猫儿抱着钱箱,细细翻查着箱内物件。   萧定晔此时开始替她分析形势:“如今御书房忙碌,在三哥看来,正是父皇同你联络感情的时候。你日日待在父皇眼皮子底下,这个时候三哥绝不会动你……”   猫儿“嗯”了一声,已在钱箱里扒拉了一回。   玉佩,银子,银子,银子……   她眉头一蹙,又重新开始翻找。   萧定晔的叮嘱还在继续:“从掖庭宫门到废殿,每棵树上都有自己人,便是夜里回废殿,他们都会护着你。从掖庭到御书房,只有前段有自己人,离御书房越近,越不好安排人手,免得父皇的侍卫发觉,反倒将事情想岔了。”   猫儿继续“嗯”了一声,钱箱又扒拉过第二回 。   玉佩,银子,银子,银子……   秘密水路图呢?   她心下有些着急,只等着萧定晔离去,她再好好扒拉一回。   然而萧定晔对她今日的几番惊惧颇为担忧,仍然未曾住嘴:   “明珠今儿白日去御书房近处的树上等你,实则有些冒险。让她给你送饭送药,每天落锁时去接你,是对的。如若她一时被意外绊住脚……我常在营里,不一定能抽空日日回宫……”   猫儿有一句没一句的听着,胡乱接着话茬:“你为何不能日日回宫?”   他神色一顿,抬眼认真看着她,试探问道:“你希望我日日回宫?”   她低低“嗯”了一声,目光却并不离开钱箱,还竭力探着脑袋,仿佛随时要一头扎进箱子里去。   他却当她是害羞,一颗心忽的在胸腹荡漾,面上渐渐起了笑意,缓缓上前,垂首望着她,轻声道:“没有人不怕死人,我知道你并不是懦弱。三哥心狠手辣,在我未长成人之前,看到他的笑脸,也要胆寒几分。”   他心中忖了忖,缓缓抬手贴上她额头,察觉她再未发烫,又幽幽道:“每日要好好用饭,那毒药除了剧痛折磨之外,还会伤及五脏,令人最后消耗而亡。你多多用些饭,便能多支撑些时间,为我多留些配解药的时间。”   她第一回 听到此事,不由吃惊抬头看他,他原本还放在她额上的手便落到她面上。   指腹下的面颊消瘦,两颊下急速收紧的下巴令他心间一缩,怜惜之意愈甚。   灯烛憧憧,晦暗光线在她面上镀上一层光彩。她抬眸望着他,目光如星子一般闪烁。   他有些痴了,只极快的往前倾身而去。   她只觉唇上一凉,眼前人又退了开去,一瞬不瞬望着她,再不说话。   她立时退后一步,心下有些明白,又有些怔忪,喃喃道:“你……方才……”   ------题外话------   今天多加更一章。 第158章 我也利用你(一更)   胡猫儿并没有预想中的激烈反应,仿似一个巨大的信号传到萧定晔心间。   他更加深深凝视着她,仿佛不动声色却又极快的将她搂在臂弯,投入到一个肖想多时的吻里。   她终于开始挣扎,他立刻觉察出她的不情愿,欲极快放开她,却已慢了一步。   “呲”的一声,他唇角已现了伤口。   他心知又做了一回蠢事,只正色解释道:“我并非刻意轻薄你,实是……实是……你莫断了同我合作,三哥阴险毒辣,非你一人能抵抗他,我……我……”   猫儿一步退开,纵然心里已举着大刀向他扎了千百次,思绪却理智了下来。   经过一回鞭打和两回恐吓,她自然知道泰王是什么人,手段又如何。那些死的人不是假人,她每夜的噩梦也没有少做。   现下泰王已经解除了禁足,只怕他随时都能像今夜这般,出现在御书房里,出现在宫道上,出现在一切与她相邻的地方。   她紧握拳头,面上却缓缓浮现和色,甚至还有些许羞涩。   咬唇半晌,她垂首低语:“我此前没有过……方才有些惊吓……”   他立时在心里欢呼了一声。   他上前握了她手,低声道:“我此前也没有过……我发誓再不会轻薄你……”   猫儿狠狠咬了一回后槽牙,方喃喃道:“你牵我的手,算不算轻薄……”   她说这些话时语态软而又软,仿佛也对他起了些情意,却碍于女儿家的羞涩不好展露。   他狠狠克制着要再拥她在怀的冲动,只恋恋不舍的松开她手。   外间起了一声梆子声,她抬眼看着他,一颗心终于从仇视中短暂的脱离出来,问上正事:“我中的毒,真的是吃的多死的就慢?”   他被她一个“死”字刺的心里一疼,语气坚定道:“你多多用饭,才会活的更久。那解药,只差最后一味药材,寻见便能成功。我们的人已在外秘密搜寻制毒人,逮住他,立刻就取了他心头血。”   猫儿略略放下心,对现状却越发明白。   她想出宫,想将她的买卖发扬光大,想过平安富贵翁的日子,想招个体健貌美性温柔的上门夫婿,她就得活着。   而眼下,能让她活下去的人,仿佛除了眼前这位让她想戳成筛子的皇子,再无第二人选。   随着她对这毒了解越深,她便越清楚,但凡柳太医一日能帮她解毒,就一定不会拖到第二日。她现下中毒渐深,柳太医却全然不知,是他力有不及。   她现下能做的,便是利用眼前这位皇子拿到解药。   然后,无论是柳太医那边出手,抑或是她受了皇上赏赐,两头发力,她都能趁早出宫。   她在心中默念:   “你利用我,我也利用你。我这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我是跟你学的,你不能怨我。   方才就当是被狗啃了一嘴,狗啃了我,我不能返回去再啃狗。   余下的日子可能还要被狗啃,我只能尽量忍着。小不忍则乱大谋,恢复了自由身再计较旁的事。”   她为自己做了无数回心理建设,这才缓缓抬头望他,咬唇幽幽道:   “我虽失忆,可曾经也一定是正经人家的孩子。殿下如若对我动的是真情,就不能枉顾我的名声随意轻薄我。   若我未解毒就死去,等下了阴曹地府遇上祖先,他们却要骂我恬不知耻,只怕当了小鬼也要被浸猪笼。”   连日来压抑在心间之事竟如此被解决,萧定晔只长舒一口气,郑重道:“你放心,本王一定想办法对你明媒正娶,才同你……”   他再不多言,只喃喃道:“夜已深,你尽快就寝,明儿落锁前,我一定从营里赶回来送你回废殿。”   她轻轻“嗯”了一声,抬眼望了他一眼,含羞垂下了脑袋。   他含笑道:“你要不要送我出去?”   她又轻轻“嗯”了一声。   他心中难舍的叹息了一回,转身缓缓往外而去。   她便静静跟在他身后,看着他轻轻拉开房门,看着他迈出了门槛,看着他往寂静的夜里一跃,看着他进了井里。   她一直看着他,直到他的身影不见,直到他身上专有的淡淡铁锈味飘散的无影无踪,她方恋恋不舍的掩了房门。   “呸”的一声,她重重啐了口唾沫,冲向案几、抱着茶水不停歇的漱了数回口,这才一把捧了钱箱,一股脑的将箱里的物件全部倒出来。   银锭、银锭、玉佩、银锭……果然没有秘密水路图。   她坐了半晌再也忍不住,悄悄开了房门,转进了隔壁的正殿。   晦暗正殿里,火盆隐隐散发出亮光。明珠白日里受了些凉,沉睡的呼气声有些粗重。   猫儿轻轻摇醒她,悄声问道:“白日钱箱究竟被何人偷走?可是做木工的太监?”   明珠立刻坐起身,揉着眼睛道:“是有个小太监手脚不干净,倒也没有连钱箱一块偷走,拿了玉佩和几个银锭。大黑咬着他不放,我发觉出异常,方对他搜身。可是还少了什么物件?”   猫儿心中暗恨不已,却不能透露真的少了何物,只低声道:   “并未少什么。只是那太监手脚不干净,我却不能用他了。改日得亲自去教训一回,也算是杀鸡给猴看,让旁人知道我的厉害。”   她悄悄出了正殿,在院里借着雪色四处盯了一会,又回了配殿,将炕角、桌下、老鼠洞都翻找遍。可那秘密水路图却仿似长了翅膀,再未现身过。   她长叹一口气,抬头看着“阴间三巨头”,恨恨道:“你们三个一点用都没有,莫说抓鬼,镇宅都不成。”   四更时分,重晔宫的主子终于偷偷溜进了自己的书房。   随喜守了半日,在他出现的一刻立马跟进去,从衣襟中取出一物,十分郑重的放在桌案上。   灯烛点在地上,被四周桌案柜几遮去了憧憧亮光。   萧定晔将那物件抓在手中,入手柔软,是纸张的触觉。   他盘膝而坐,将巴掌大的油纸凑近灯烛细瞧,原本一团笑意的神色立时收敛。   随喜轻声道:“殿下怕是已猜到,这是凤翼族文字。凤翼族已在百年前消失,其文字几乎湮没于历史,只在翰林院存着几部残本。”   “此纸片从何处而来?”萧定晔声音透着几分冷冽。   随喜抬眼看了看自家主子,迟疑了半分,低声道:“废殿,胡猫儿所居的配殿门口。”   萧定晔面色晦暗不明,半晌方道:“说清楚些。”   随喜道:“今儿配殿门倒塌,五福寻了一帮子会木活的太监前去修缮。其中有位太监手脚不干净,偷了房中物。明珠勒令那太监自首时,这纸片便随着太监掏银子的动作掉落到地上。王五在日暮时发现,去拣了来。”   萧定晔听到此处,心中略略有些放松,忖了半晌方道:“你觉着,这纸片属于那太监,还是属于胡猫儿?”   随喜忙忙垂首:“奴才不敢妄言。只是,那太监,奴才已趁夜掳了去,逼问了几个时辰。太监痛的死去活来,将这两年每一笔小偷小摸都供了出来,却并未认下纸片之事。”   萧定晔心中一紧。这便是说,纸片极可能是胡猫儿之物。   他理了理头绪,问道:“纸上的文字,可拿去问过翰林院众学士?”   随喜忙忙道:“此事重大,奴才不敢为外人所知,自拿到这纸,便再未让旁人看过半分。”   萧定晔点了点头,今夜持续了好几个时辰的好心情荡然无存。   他默了半晌,道:“私底下去查凤翼族,我要尽可能多的信息。明日便要。”   随喜看见自家主子的面色,忖着未来几日众人只怕要兢兢业业、如履薄冰,心下将胡猫儿问候了千百遍,自去安排暗卫们的行动。   寒风吹了一整夜,到了第二日,日头早早的给了人间几分颜色。   猫儿一大早醒来,还未净过面,便先将五福唤起,肃着脸道:“昨儿谁手脚不干净,去将那人唤来。告诉他,乖乖跟你来,我问上两句话就放了他。若耍滑搪塞,我除了要啃他耳朵,还要治你个‘引狼入室’的罪名。”   五福瘪着嘴叹了一声“倒霉”,急忙忙跑出了废殿。   过了一刻钟,他垂头丧气回来,当先向猫儿伸出手掌,吭次吭次半晌,哽咽道:“那太监不知去了何处,找不见他。姑姑打我吧……”   猫儿听过,一颗心凉了半截。原地站了半晌,指着五福咬牙切齿道:“你这个木匠总管是当不成了,你引咎辞工吧!”   ------题外话------   今天两更。 第159章 你要进内宅(二更)   清晨的御书房如常忙碌,猫儿站在“前台”位置,将桌案上各位大人的遗留之物按部就班的整理着,心下默默想着未来的出路。   活命,靠萧定晔。   自由,靠柳太医和她自己。   这两点毋庸置疑,她昨儿想了一夜,没有他法,只能这般行事。   等离了宫……她却有些头疼。   原来她想的是,她大大方方离宫后,继续抱着李巾眉的大腿,在京城将妆品的买卖发扬光大。   然而现在活命策略是她要先吊着萧定晔,那样等她离了宫,京城就成了是非之地。萧定晔再怎么说也是个皇子,且还是个扮猪吃老虎的皇子。她利用了他,能全身而退还在京城里赚银子?   然而本来她还有个秘密水路图,虽说其上是字不是图,可万一通过其他办法解密后就是图呢?   可如今,水路图遗失,她怎么逃离京城还能不留痕迹呢?   不能留在京城,她去了旁处,同柳太医相隔了十万八千里,她还怎么还人情?   她一上午都在默默梳理着这一团乱麻,却想不清楚头绪。   等午时明珠前来送药送饭时,她的思绪立刻从这一团乱麻中短暂的抽离,陷进另外一团乱麻中。   明珠不是一个人。站在她身畔的,还有一个李巾眉。   兵部尚书之女,她的合作伙伴,萧定晔的未来正妃。   猫儿立时有些无地自容。   昨儿夜里,李巾眉的未来夫君是如何轻薄了她,而她又如何忍着满腔怒火迅速制定了美人计,每个情景历历在目。   她在这件事上算来算去,只想着她对萧定晔是一报还一报,却独独算漏了个李巾眉。   猫儿站在桌案边上,装做没看到院里两位女眷的样子。   她身畔的小太监好心提醒:“姑姑,有人寻你呢!”   她只得讪讪一笑,擦了擦眼角,做出个被眼屎挡了视力的模样,“哎哟”一叫,抬腿出了门槛,站在两人面前,低声道:“方才眼神不好呢。”   她心虚的不敢看李巾眉,立刻主动从明珠臂弯的饭屉中端出汤药,凑在嘴边,咕咚咕咚饮了下去……   这一咕咚,便咕咚了近一刻钟。   明珠喜忧参半,终于忍不住道:“姑姑长时间喝药,尽然喜欢上了汤药的滋味。晌午我一定再带两碗过来,让姑姑喝的尽兴。”   李巾眉急着同猫儿商议公事。   她见汤药终于喝到了碗底,一把将碗夺过去递还给明珠,同猫儿道:“我今儿随父亲进宫,等会就要离开,抓紧时间同你说说作坊之事。”   猫儿低头“嗯”了一声。   李巾眉径直道:   “我下去打听过,这做妆粉的作坊,肯定只能开在京郊。同样大小的四合小院,京郊一年租金两百两银子,京内至少要五百两。外加至少十人的帮工月银和年节花红、吃饭穿衣,一年少说得两百五十两。   有了作坊,肯定至少还得开一间铺子。我们的妆粉卖价高,定然要面向达官显贵,地段不能差。就京城正街的铺子租金加帮工,一年怎么地也要八百两。   如此算下来,就已经超了一千两。还有制妆粉的各种材料成本,只怕得一千二百两,买卖才能起步。你现下有多少银子?”   猫儿低头:“嗯。”   “别嗯嗯嗯的,你拿主意呀。”李巾眉蹙眉看着猫儿一副丝毫未进入状态的模样,立刻前去御书房门口,指使着小太监:“请借纸笔一用。”   小太监将“前台”桌案上的笔和纸递出去,李巾眉便趴去窗台上,将她打听的消息一字一字写下来。   日头热烈的照下来,积雪开始消融,空气反而比昨日更冷。   今儿比昨日更忙,便是午时皇帝用饭时,还有人从御书房进进出出,打扰的皇帝吃不了几口。   猫儿想着眼下的境况一阵烦乱,只听得一阵重重脚步声后,有人从御书房出来,几步到了她眼前,问道:“可已用过饭?”   她倏地一惊,立时往外跳开。   可在此处站的久了,一只绣鞋底子已被冻在了地上,她身子一歪便要往边上倒去,那人手疾眼快,及时将她一拉,用的力气却大了些,她直直便撞进了他怀里。   淡淡的铁锈气息萦绕鼻端。   她急的满面通红,就要从他怀里挣脱出来,萧定晔面上浮上浓浓笑意,声音里的情意越发浓烈,低声道:“昨儿夜里可想我?”   一丈之外就是背对众人伏案疾书的李巾眉。她没理由听不到这边的动静。   猫儿心下大惊,立刻向他挤眉弄眼,他却抚上她面颊,轻声道:“莫动,鼻尖有一根睫毛。”   她心里哭嚎了一回。这个时候,谁顾得上鼻尖有什么啊,便是有一坨屎也不是重点啊!   她一把推开他,支支吾吾道:“我……我自己擦……”   他便含笑站在一旁不动,见她胡乱擦了鼻头,这才细细看着她的神色,终于还是将心底的疑问问了出来:“昨儿……你可是不见了什么东西?”可是一张纸?里面写满凤翼族的文字?   猫儿只怔忪了一息,便陡的反应过来。他问的莫非是水路图?   她心里咚咚作响,心思立刻转去了另一团乱麻上,再也顾不上被李巾眉发现“奸情”,只一咬唇便做出羞涩神情,垂首低语:“不见了什么东西?不见了我的心……可是在你那里?”   他立刻心花怒花,将心中疑虑尽数释怀,恨不得当场就将她拥在怀中。   他将她的手包在掌心,低声道:“这两日御书房有些忙,你撑着些,夜里我来接你。”   转头对着明珠正色道:“胡姑娘可用过饭?”   明珠忙忙道:“还有一碗汤未饮。”   萧定晔“唔”了一声,面无表情道:“端出来我瞧。”   猫儿额上已涌出来几层汗,见他此时竟然如此婆婆妈妈,只上前一把夺过汤碗,如饿虎扑食一般饮下去,随即向他亮了碗底:“你去忙,快!”   他满意的点点头,又含情叮嘱了一回:“落锁前我来接你,等我。”   他的那句“等我”说的缠绵悱恻,几令她想就地寻个地缝钻进去。   好在他确有要事,只深深看了她一眼,便大步离去。   她立刻抚着心口长吁一口气。   对不起李巾眉是板上钉钉的事。   然而哪日向李巾眉坦白,这却要挑一个天时地利人和的时候。   她向明珠瞥去一个眼神,默默做了个口型:“莫多嘴。”转头看向李巾眉。   这位未来的五皇妃此时已停笔起身,缓缓行来,似笑非笑的打量了猫儿一回,随之樱唇轻启,劈出一道天雷。   “‘不见了我的心,可是在你那里?’”   猫儿心里咯噔一声,立刻往明珠身畔凑了一凑。   李巾眉再往前踱了一步:“‘夜里我来接你……’”   明珠敏感的觉察到眼前的形势,立刻将猫儿护在身后,上前一步,理直气壮道:“李姑娘怎能偷听旁人说话?”   李巾眉好整以暇道:“旁人?本姑娘眼拙,不知方才那位‘旁人’,可是我未来夫君,当今五皇子?”   明珠结结巴巴道:“是……是又怎样?”   李巾眉叹了一口气,偏着脑袋看向明珠身后,幽幽同猫儿道:“你说,该怎么办?”   猫儿心中忐忑了半晌,终于一咬牙从明珠身后站出来,抬头挺胸道:“你打我吧。”   李巾眉斜眼看了她半晌,向她伸了手指。   猫儿磨磨蹭蹭到了跟前,低声道:“你放心,我不会进萧家内宅……”   李巾眉一掩她口,慢吞吞道:“我隐约记着,妆品买卖,你分了一成银子给我?”   嗯?这是什么走势?猫儿疑惑。   然而“原配”在前,她得好好表现,好避开一顿打。她立刻点头:“没错,算下来是一成。”   李巾眉啧啧两声,摇头道:“太少,不够。本姑娘觉着,至少得两成。你觉得呢?”   猫儿一愣,立时觉出味儿来。   这位未来正妃是想趁火打劫啊!   她立刻求饶:“我就是……一时兴起……”   李巾眉摇摇头:“两成!”   “你夫君的心思不在我身上。”   “三成!”   “我和他没有实质上的接触。”   “四成!”   猫儿终于不敢再多说,只忍了几忍,终于退了一步:“两成,不能再多了。”   话说到此处,她觉着还是有必要再解释一回。   “我真不会进内宅,不会分薄了你夫君对你的爱意,不会抢你的东西,不会打你的娃……”   李巾眉一指抵上她唇:“不,你要进内宅,你要分薄了五殿下对我的爱意,你要抢我的东西,你会……当然,我不会有孕的,你自然也打不着我的娃。”   猫儿彻底糊涂了。   这位姑奶奶到底是何意? 第160章 等我,我来接你(一更)   李巾眉拉她到偏僻处,笑盈盈道:   “此前我对这桩亲事颇有些顾虑。你想啊,其他几位侧妃,那都不是省油的灯啊!   那位还在宫里的穆贞姑娘,武艺比我强了不止一星半点,我根本打不过。   吏部侍郎乔家,乔妹妹又是乔大哥的嫡亲妹子,我……我怎会欺负她。   其中还有一位侧妃虽然未定,但极可能就是楚离雁,楚姐姐。楚姐姐那个性子,不天天向我下毒、戳刀子?”   她长舒一口气:“有了你就好了,总归我同五殿下没有情分,你去让他宠,让他专宠,把侧妃们的注意力全都吸引过去,我便安全了。等日后我再寻个借口同他和离,就更是美事。”   猫儿瞠目结舌。   这……这位姐们儿,到底是看的透彻、还是心太大啊?   她正要说两句再明一回志,李巾眉已正色道:“就这般说定了。你如若不进内宅,我就分你五成银子走。你如若进内宅,我只分两成。你自己看着办!”   猫儿怔忪间想了一回,待她出了宫,少不得要逃出京外,那买卖在京里开不成,李巾眉赚银子的路子便要断。   她看着这位志满踌躇要赚大钱的未来王妃,心下多少有些歉意,只将分成银子又涨了一成:“三成,分你三成!”   李巾眉立刻喜上眉梢,拍着她肩膀道:“你果然是个会来事的,你放心,日后成亲,我虽然是主母,可绝对不会欺负你,将你当亲姐妹看。”   她今儿来发了一笔横财,此时终于将话题转到了正事上,晃了晃手中纸道:“作坊到底开不开?”   自然是开不了了啊。猫儿不好直接回绝,只问道:“我手里只有一百两,你手里有多少?”   李巾眉一怔,原本的壮怀满志立刻泄了几分力道,咬着唇道:“也就,二三十两,三四十两,四五十两……”   猫儿叹了口气:“离一千二百两,还差一些。作坊的事情只能先放一放,先攒个一年两年的私房再说。”   李巾眉只得点点头,看了看天色,同明珠两个一晃一晃而去。   天色渐渐晦暗,一晃快要落锁。   御书房的灯烛一根根熄灭,猫儿系好披风,站去院门处,等不见明珠,方想起萧定晔的话。   “等我,我来接你。”   她觉着自己行的这一步险招,所投入的实在有些大。是个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蠢主意。   然而事情已经到了这般进展,再没有回头路,她只有硬着头皮往下走,才能过上赚钱招婿的美好生活。   在她身上,没有不劳而获的好事。   要获得,就得付出。   夜色冷厉,前方宫道上每隔一段路就挂上一盏宫灯,只能将周遭两步的范围照亮,并不能带来多少光明。   猫儿等在风口上,搓了搓转瞬就冻僵的手,却不见有任何人来接她的迹象。   她踌躇了半晌,鼓起勇气往外行去,刚刚接近一棵树,便听闻树上传来极小声的说话声:“主子在前面,姑姑莫怕。”   再过了几棵树,又是一声“主子在前面,姑娘莫怕。”   她心下有些踌躇,脚步却越发快。不知从何时开始,周遭传来淡淡铁锈味,在这清寒的夜里,似有似无,似断似续。   她心下一紧,疾步前行,将将到了御花园,只听耳边一声O@衣衫身,继而一个黑影一闪,萧定晔已站在了她面前。   她惊得往后一退,他已眼疾手快拉住她手,却紧紧蹙了眉:“怎地冻成这样?”   远处宫灯昏暗,她的唇色淡的几近于苍白。   她紧紧盯着他的神情,心里想着,如若他再敢轻薄她,她只怕忍不住要拔簪子。   然而他的目光只在她唇上停留几息,便强自扭开,只低声解释:“御书房近处有父皇的侍卫,我不好离的太近。”   她心下暗暗松了口气,垂着脑袋再不说话。   他蹙着的眉头却并不松开,只道:“怎地不抱个手炉?冷成这样。”   待问过,他又悄声笑道:“明白的,你抠。”   她终于忍不住回道:“我何时抠,不知道是哪位皇子曾送了我坠子,后来又收了回去。”   他抿嘴轻笑,将手探进衣襟,等取出来时,手上多了一枚白玉貔貅。   他将坠子挂在她颈子上,方低声道:“我记得的,我曾说,若收回这坠子,便让我大事不成。我自然不敢收回的。”   他牵着她的手,躲开宫灯的光线,行走在树丛间的阴影里,喃喃道:“等将三哥揪出来,你再不会同父皇做戏。那时我就去求皇祖母,让她无论如何认下你这个孙媳妇儿。”   猫儿心下“呸”了一声,心道:莫想美事,姑奶奶那时候早已天高皇帝远,才不搅和进你们这吃人之地。   她心中纵然这般想,嘴上却将“痴恋他”的戏码做足,略略含了些委屈神色道:“昨儿,你那侧妃,专程来寻你问荷包……我心下有些醋意。”   他再也绷不住,脸上绽放大大的笑意,将她的手握的更紧:“我儿时看到父皇的妃嫔拈酸吃醋,觉得极不耐烦。现下才知,被心上人吃醋,原来竟是美妙至极。”   他边行边道:“我现下只是定了亲,还要等父皇颁下赐婚旨意。等再到成亲,至少也要两年时日。你莫担心,两年时间,我就能让你坐大,再无人敢轻易动你。”   猫儿“嗯”了一声,心道:两年时间,姑奶奶娃儿都生了一堆,夫君被管得死死,一个小妾通房都没有,娃儿还都跟我姓,才是爽歪歪。谁还稀罕你这个“坐大”,姑奶奶在胡家,一头独大!   两人继续往前,迎面陡的吹来一股寒意,当空中簌簌几声,不知什么在凌空飞动。   他立刻将她一搂,躲去了暗处,在她耳畔极小声“嘘”了一声。   四周皆静,只有风的声音。几息后,又起了几声凌空飞动之声。   周遭不知何处,忽的传来几声低呼:“白翁……白翁……”   隔了一阵,方有人低声应道:“来了……”   随着O@声越近,周遭忽的漫过来一阵气味。似洋葱,似榴莲……   她心下一动,身子已不由的一抖。   萧定晔立时将她搂的更紧,再不说话。   这股安抚的力量缓解了她的紧张。   她一动不动缩在那里,竖着耳朵静听。   黑暗中那两人的几声呼喊后,四周再无声响。   过了许久,有极低的鸟鸣之声传来。   萧定晔方略略松开她的身子,低声道:“不知是哪方的人……”   她忙忙道:“狐臭味……”   他神色一禀:“三哥的人?他已经解除了禁足,他的人夜探后宫是何事?”   她咬唇问道:“可否是泰王让人给我传话?不知是否又有新的命令?”   他立刻抚着她发髻,驱散她的紧张,低声道:“不会的,暗卫行动皆有章法。此前他们都是夜里三更去寻你,现下还未落锁,未到一更,他们不会贸贸然去寻你。”   她微微松了口气,却听他发出几声鸟鸣,周遭又有鸟叫声回应。几个来回后,他方道:“莫怕,三哥的暗卫,我已掌握泰半。现下不敢打草惊蛇,可一旦动手,势必要一网打尽。”   她心下一动,立刻握紧了他手,道:“去我房里,我有东西给你。”   *――*――*   外间梆子声响了一声,废殿的一间配殿燃起了晦暗灯烛。   猫儿掀开棉絮和竹席,从最下面抽出一张纸。   因着日日烧炕,纸已有些发黄,然而上面歪歪斜斜的几个字却还清晰可见。   她将纸递给萧定晔,悄声道:“上面所记录的,皆是曾在我面前出现过的泰王暗卫。”   他立时接过去,十分仔细的看着,面上笑意越来越甚。   待全部看过一遍,他方握了她手,叹息道:“此前随喜说你是我的福将,此话果然不假。若没有这纸上的信息,到时候动三哥,只怕会有好些漏网之鱼。”   猫儿挤上一个笑容,心中却想:我这也是为了我自己,福不福将,却是哥哥你想多了。   他将纸张叠好收进衣襟里,借着灯烛将她面庞再细细打量了一回,担忧道:“今儿看着,仿佛比昨日又消瘦了一些。”   他叹息一声,扶了她手臂,正要将她拥在怀中,房门却传来“咚咚”的拍门声,五福站在门外道:“姑姑,你可睡了?”   猫儿只怔忪了一息,立刻扬声道:“睡了,睡了,都睡着好一会了。”   五福却有些较真:“姑姑胡说,油灯还点着呢。”   话毕,立刻尝试着一推门,但听极轻微的吱呀一声,猫儿心中立刻哀呼一声,竟然忘了顶门。   千钧一发之际,她使出吃奶的力气便扑去了炕上,将将要盖上棉被,转头瞧见地上那位爷还一脸的无所谓。   她着急的向他挥挥手,再挥挥手,立刻将棉被掀开。   萧定晔一笑,凌空一跃,在五福的身子闪现的刹那,一头钻进了被窝里。   ------题外话------   今天两更。   最近感情戏比较集中,尽量写甜蜜一些。 第161章 你是我要明媒正娶的人(二更)   “姑姑……”五福站在炕边,踌躇道:“我今儿做了五个眼影盒,比昨天多了足足两个呢!”   “极好极好。”猫儿立刻道。   五福却并不离去,又道:“今天起身,我发现姑姑房门上还有几个木刺,我磨了好久,现在一点儿不刺手。”   “极好极好。”猫儿额上浮上几滴汗。   被窝里有一只手已经搭在了她腰间,令她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五福还磨磨蹭蹭不肯离去。   她后槽牙咬了几咬,方用热切的目光看着五福,指望他能将腹中话说尽,尽快离开此地。   五福却低头抠着指甲,竭力的绞尽脑汁了一回,又道:“我今日还给十个粉饼盖上雕了媚猫图……”   他将手往衣襟里一掏,拿出个粉饼盖递过去:“姑姑拿着看,刻的一点都不走样呢。”   他的手长久的放在猫儿眼前,仿佛她不接过粉盖,他就能同她长久的僵持下去。   猫儿哀呼一声。   此刻被窝里,她因着要和一位登徒浪子做斗争,已用两只手牢牢的握住了另外一双手。她还哪里有多出来的一只手去欣赏这位小阿弟的杰作。   她几乎要哭出来,咬牙切齿道:“你寻我到底何事?再不说,扣你工钱!”   五福一瞬间红了眼圈,拉着哭腔道:“姑姑,莫罢免我木工总管的位子,我今后再也……”   他的话还未说完,猫儿立刻打断他,铿锵有力道:“我数三声,你再不走,立刻罢免!”   五福双眸一亮,急急道:“姑姑说的可是为真?”   “三!”   “姑姑?”   “二!”   眼前仿似起了一层尘雾,油灯几回晃动,脚步声迭起,继而房门吱呀一声,再“咚”的一声后,完全没了响声。   猫儿长吁一口气,喃喃道:“终于走了。”   她一把将被子掀开,转身对身畔人道:“快些,趁人不备先……”   身上一重,一张棱角分明的脸立时在眼前放大。   “……走!”她将余下的话吐尽,呆呆看着上方的青年。   他的手臂撑在她身侧,只用指腹摩挲着她的脸颊,眸中仿似藏了千万颗星辰,亮的令人心惊。   他哑声问道:“你……芳龄几何?”   她急剧的感觉到了危险性,心中咚咚作响,道:“还未到十七……”我还小,求你放过我……   他的手指已抚上她的耳际,声音越加喑哑,缓缓道:“早已及笄……”能成亲了。   她心中又急又气,要用力推开他,他却纹丝不动。   她立刻红了眼圈,眼角流下了两行清泪。   他面色一变,一跃下了炕,方有些懊恼:“我……并非有意……”   她再不说话,只用被子将自己裹的更紧,泪水长流,半晌方哽咽道:“殿下竟不知……尊重二字……若旁人知道,若你阿婆知道,定要杀了我……”   他想上前为她拭泪,又怕再引起她的恐慌,只苦恼的站在一旁,待她情绪渐渐稳定,方发誓道:“我再也不会了,你说的对,你是我要明媒正娶的人,我要尊重你。”   猫儿拉着哭腔问道:“如若有违誓言呢?让你大事不成吗?”   他立刻道:“这……这怎地成,不成不成!”   猫儿立刻踢着脚道:“你就是诓骗我,就是想占我便宜,让我看尽宫里人的脸色,最后即便是被解了毒,也要被你阿婆杀死,或者又被贬到这废殿里,吃不饱,穿不暖……”   他再不能同她僵持,立时抱拳一揖,爽快的道了声“告辞”,拉开房门一跃而出,逃进了茫茫黑夜中。   猫儿一咕噜从炕上爬起身,提着笤帚追去了门边站了半晌,方咬牙切齿自语道:   “忍,百忍可成精;忍,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忍,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   新一日的主题依然是忙碌。   猫儿一大早起身,只将这两日的妆粉进展检查了一番,便急忙忙去了御书房上值。   她又做的是,检查前台上的物件,将能和人一一对应之物记在纸上,待朝臣们离去时,恭敬将物件递呈上去。   经过了两日的熟悉,这个活计的难度已大大降低。   这却更加坚定了她要离宫的心思。   小心谨慎侍候人,侍候的再好,又怎能好过自己当掌柜。   打工是不可能的,这辈子都不可能打工。   一上午顺利而过,待快到午时,御书房刚刚送上午膳,外间却忽的传来嘈杂之声。   有妇人哭哭啼啼当头从院门进来,扑通一声跪在院中,哭喊道:“皇上,您要为王家做主啊……”   外间继而又追进来一堆人,猫儿看的真切,其中除了户部尚书王大人,还有拄着龙头拐的皇太后掺和其中。   王大人上前一把拉着王夫人,叱道:“你这又是作甚?”   王夫人一把挣扎开他手,咬牙切齿道:“你怕影响了仕途,我不怕。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你不心疼,我心疼。难道皇家就可以不顾王法?难道萧家的人是人,我王家的人就是蝼蚁不成!”   皇太后只急切上前,沉声道:“王夫人,有事我们坐下来说事,何必将事情闹的这般大。”   王夫人却充耳不闻,只不停歇的呼喊道:“皇上……皇上……你家的娃儿你心疼,我家的娃儿我就不心疼吗……”   一时杨临急匆匆出来,行去那一堆人面前,只压低了声音不知说了些何话,却全然安抚不下王夫人。   未几,皇上肃着脸站到了门边:“让她进来。”   杨临只得请了相关人等进了御书房,又将所有底下人赶出去,紧紧掩上御书房门。   日头照的热烈,檐下雪水如雨帘,滴滴滴滴打在石阶上,溅起一片水花。   明珠来送汤药时,悄声问着猫儿:“咋地啦?”   猫儿耸耸肩,叹道:“皇帝真不好当。”既要平衡政局,还要处理要务,甚至还有官眷的家务事。   她饮过汤药,又饮过鸡汤,趁着这点子空档,同明珠打商量:“夜里你来接我,可成?”   明珠为难道:“这……”   猫儿便立时瞪圆了杏眼:“这什么这?”   明珠面上浮现讪讪神色,悄声道:“姑姑同殿下你情我愿,含情脉脉,我要是没有眼力见,杵在殿下面前,只怕明年的今日就是我的忌日。”   猫儿仍然不放弃希望,游说道:“如今我和殿下走得近,被旁人看见,岂不是坏了名声。况且,他在营中那般忙碌,总让他来接,耽搁了他干大事。我记着你此前曾说,我和他都对你像一家人。你竟然一点不为自家人着想。”   明珠为难道:“姑姑莫看殿下平日吊儿郎当,我实则很少看到他像这几日这般快乐……”   哼!猫儿翻了白眼。   他倒是快乐了,他的快乐是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的好吗?   猫儿看清了明珠只认萧定晔当主子的面目,放弃了挣扎,只默默守在院里,不知御书房里的家务官司何时结束。   四周寂静,里间一时传出啜泣声,一时传出叹气声,一时还有皇帝的震怒声,引得外间内侍和宫娥们惴惴不安,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猫儿转头同明珠道:“你回去吧,回去莫偷懒,将我赚银子的妆粉拼命做起来。”   明珠抬头瞧她,立刻道:“主子……”   猫儿肃着脸:“你喊天王老子也无用,我就是这种扒皮的性子。”   明珠忙忙向她使个眼色,便听身后有一把子熟悉的声音低声问道:“可用饭了?”   猫儿立刻转身,神色略有些防备,退开几步方道:“用过了用过了。”   明珠却一板一眼汇报道:“姑姑只喝了药和汤,饭食在御书房里,现下还不能进去。”   萧定晔蹙眉看了猫儿一眼,完全忘记昨儿夜里他是怎样落荒而逃,只正色道:“三哥和王家又出了些事,只怕还要一会才有结论。你莫在此守着,先回去用饭。”   他交代完此事,再不多言,大步去往御书房,敲过门后,推门而入。   猫儿从善如流,趁机离开御书房,却去叨扰了一回吴公公。   吴公公此时还在掖庭膳房上值。   猫儿停在膳房门前,转头同明珠道:“我去寻我前夫,你在不合适。”   明珠立时瞪圆了眼珠子:“此前姑姑说喜欢同太监对食,我只当姑姑说着吓唬人。姑姑现下都有了五殿下,怎地还能同吴公公牵扯不清?”   她立时往猫儿面前一凑,昂首挺胸道:“我得替殿下守着你。”   猫儿无语:“他是个太监,他能做什么?”   明珠油盐不进:“那也不成,他身体上不能做什么,可是他心里只怕已肖想姑姑千万遍。”   猫儿见她越说越不成样,只得板着脸道:“我老娘都未能约束我,你算哪根葱?”   明珠立刻抓住了话中漏洞不放:“姑姑明明说忘却前事,怎地又突然冒出个老娘?”   猫儿几乎要吐血。   她立刻大步往膳房外走。   明珠跟在她身后,急急问道:“姑姑,你不用饭?”   猫儿冷哼一声:“你这般欺负我,我怎么用饭?不用不用,让我早早毒发,早死早超生。”   明珠终于慌了神,上前截住她,告饶道:“姑姑的身子怎能不用饭?若是姑姑少吃了一顿,我就得挨板子。”   猫儿却将头一偏:“不吃。”   “吃吧。”   “不吃。”   “求求姑姑吃吧。”   猫儿这才道:“要我吃也成,烦请你留在外间,莫干扰我胃口。”   明珠一咬牙:“成!” 第162章 如若管不住我的心   膳房后堂,猫儿将饭碗刨空,又舀了一碗白饭端在手上,低声同吴公公道:“打听的怎样啦?”浣衣局女官手里的名册,到底拿到手没啊?!   吴公公左右打量一回外人,捂了半边嘴角,悄声道:“好不容易搭上个太监,同那女官结了对子。这两天太忙,还没来得及探问。”   猫儿低头再艰难喂下一口饭,待梗着脖子咽尽,方叱道:“怎地这般磨蹭?你好歹也是当过大内总管的人!”   吴公公见她一句话说完,不管有何情绪和表情,下一刻必定是狼吞虎咽塞一口饭,不由苦笑道:“纵然我没将事情办成,你也用不着这般吃饭。这几个米值几个钱?”   猫儿再咽下一口饭,含糊不清道:“明儿要结果,再问不到消息,你就等着五福鄙视你。”   吴公公长叹一口气:“他鄙视咱家,鄙视的还少吗?这娃儿此前跟着我时,多么纯良的性子。跟了你不过三四月,就成了嫌贫爱富的人。你应该检讨检讨!”   猫儿冷哼了一声,将碗中余下的饭刨尽,打着饱嗝出了膳房。   午时起了些小风,门帘似动了春心的少年人,不停的摆动着身子,企图引起心上人的关注。   御书房房门拉开,萧定晔一步而出,站去了门侧,亲自撩开了帘子,等着户部尚书王大人伉俪面色悲戚结伴出来。   皇太后最后拄着龙头拐杖站去了门外,神色肃然,脚步蹒跚。   太后道:“王大人尽管放心,此事哀家必定给你个满意交代。”   王大人转身抱拳一揖,搀扶着糟糠妻,由萧定晔陪着往院外去了。   龙头拐杖噔噔响起,猫儿垂首站在檐下,眼睁睁瞧着皇太后的坠珠绣鞋停在了自己面前。   “你跟哀家过来。”皇太后冷冷道。   ……   后院小花园,亭台楼阁,不一而足。   太后坐在亭子里,面色自看到猫儿,便没有舒展过。   猫儿跪在冰凉的地上,不知这位老太后究竟要拿她怎样。   “不许你祸害小五。”老太后直奔主题。   猫儿心下登时舒了口气。   难得的,她的本意能同后宫权利最大的女人保持一致。   她立时向太后做着保证:“奴婢的身份,奴婢心里明白,那是同五殿下云泥之别。太后娘娘放心,奴婢……从来未曾、也不敢真的打五殿下的主意。”没错,她现下所行之事,都是伪装的。   太后十分狐疑的看着她,久久之后叹了口气:“你在危机关头救了哀家,哀家没忘。你只要莫招惹小五,哀家纵然收你当个公主,也是行的。”   猫儿立刻表明心意:“不用太后娘娘为难,奴婢未曾想过攀高枝。奴婢行止粗鄙,更不敢肖想公主之位。”   太后叹了口气,喃喃道:“哀家也只是说说,现下就是真想收你当公主,只怕皇上……”   她再不多言,只疲惫的挥了挥手。   猫儿立刻磕了头,垂首离去了。   午后的御书房静的可怕,下人们大气都不敢出一声,只有皇帝的咳嗽声偶尔打破寂静。   前来觐见的朝臣在御书房门外磨蹭了半晌,为自己找了个“事情并不紧急”的借口,又转身匆匆离去了。   实在找不到借口的,只得硬着头皮上。   礼部尚书戴大人便站在门槛边上,下不了离去的决心。   他往猫儿的方向瞟了几眼,面上挤上些笑意,悄声做了个口型:“皇上现下在作甚?”   猫儿头一偏,转向另一面。   戴大人心下一阵叹息。   好不容易等她转过了脑袋,将将要张口,她又扭了过去。   他只得往前蹭了几步,略略猫了腰,小声道:“胡姑娘,本大人有一笔几千两的单子,想启发启发姑娘。”   猫儿这才转头,给了他一个“算你识相”的神情,先垫脚探头往里间皇上的方向瞄了一眼,这才蹑手蹑脚跨出门槛,出了房门,拐个弯,当先往御书房背后而去。   戴大人一路跟过去,等她住了步,立刻问道:“皇上他……”   猫儿大喇喇打断他:“大人先说说几千两买卖的事。”   戴大人啧啧两声,指着她道:“你这丫头……”   猫儿负手而立,昂首道:“我在御书房当值了两日,学到一句话,叫‘宰相的门房七品官’。天子的门房,大人说算几品官?”   戴大人苦笑道:“旁人若当门房,充其量六品。胡姑娘的这个门房,即便是八九品,也能被你强行当出二品的威风来。本大人也不同你浪费口舌,之前同姑娘提起过、礼部采买姑娘的妆粉用在祭皇陵时的事情,已经过了计划期限,现下连一文钱的预算都没有。”   猫儿立刻一跺脚:“你诳我!”   他忙忙一摆手:   “姑娘听在下说。宫里每三年,各处采买上会定一批皇商。譬如宫里各娘娘、各宫女儿们用的妆粉,那都是有定例的。   若本大人所记不差,等开了春,宫里又要采选新的皇商。届时,只要姑娘的妆粉能进入备选名单,本大人就拼着撸脱官位的风险,当姑娘的举荐人。”   她听罢,立刻泄了气。   等开春她怕是已到了宫外,麻溜的逃离了京城,莫说当皇商,连开个小铺子的胆子都没有。   戴大人的这一番空口许诺,根本就等于没说。   那一千两的单子,是飞走的定定的。   她颓了半晌,叹气道:“户部尚书王大人夫妇来同皇上扯了皮,皇上心里不高兴的很。戴大人若是个刚正不阿的忠臣,但凡是于国于民有利的事,即便是冒着杀头的风险,也该勇于直言。”   戴大人听闻,摇头喃喃:“王家的事又要闹大咯!”   他思忖了一回形势,负手同猫儿道:“本大人是忠臣,可没缺心眼,你莫将我往沟里带。”大步下了台阶,坚决的出了御书房大院。   时间一过晌午,天色便黑的飞快。   天上的星子初始还含羞带臊,扭捏着从云朵背后露出那么一两颗。待快到落锁前,已没羞没臊的蹦Q了满天。   御书房灯烛逐次熄灭,皇帝的咳嗽声越加频繁。   杨临上前悄声叮嘱:“明儿会更忙,早早就来上值。”   猫儿心里哀嚎了一声,系上披风,抬脚出了御书房。   宫道还是那个宫道,远处有亮光,近处有微风。   再行一行,每棵书上便会传来令人心安的叮嘱。   随之风里飘来铁锈味,由极淡转为略淡,等她闻出那气味中还带了一丝丝男子的汗味时,树下人影一闪,已站了个人在那里。   “三哥又被禁了足。”萧定晔低声道。   嗯?猫儿立刻舒了口气。这至少说明,泰王不能再随意进皇宫,她也不用整天担惊受怕像个孙子。   他握着她手,续道:“今早三哥同三嫂去王家赔礼,并提出要去王姑娘坟上祭祀。三嫂几句话说的不谨慎,戳进了王家人的痛处。当时两拨人又起了冲突,动了手。”   原来如此,这该是今日王家找上门来的原因。   她想起昨夜在宫里发现的狐臭黑衣人,悄声问道:“泰王的再次禁足,可算意外?”   萧定晔也处于怀疑中。   他忖了半晌,摇头道:“若说三哥有意,此事又是因三嫂而起。若说三哥无意……”   他蹙眉道:“是有些蹊跷。三哥既然托二哥前去寻父皇说情,按理来说是真想解了禁足令。他能随意走动,就能加快各种布局。可事情却发展成这个样子,我也猜不透其中用意。”   此时已至御花园,天上星子漫天,地上花香阵阵。他放缓了步子,转了话题:“今儿皇祖母同你说过什么?”   她惊诧的望着他。   他便微微一笑:“没错,父皇跟前也有与我相熟的人,盯着你的一举一动呢。”   猫儿额上立时浮上了一层冷汗,结结巴巴道:“太后娘娘说……不让我接近你……”   他目光炯炯望着她:“你如何回话?”   猫儿便甩开他手,快走几步,装出赌气的样子:“你的眼线既然已向你告密,你又何必来问我。”   他快走两步,拽着她衣袖将她拥到怀中,声音越发柔情:“我那眼线没有你机灵能干,他离得远,什么都没听见。”   猫儿立时松了口气,搜肠刮肚道:“皇太后让我莫纠缠你,我嘴上爽快应承,可心里……”   他立时追问:“心里如何想?”   她着意做出羞涩模样,垂首低声道:“心里想,我能管着自己心的时候,自然是不去纠缠的。可若我管不住,我就……”   他面上的笑意几乎藏不住,双眸如星子一般一瞬不瞬的望着她,哑声道:“如若管不住?如何?”   他对着这个话题乐此不疲,决意要追问出她的心里话。   她一咬牙,没脸没皮道:“如若管不住我的心,我便也要勾的她家小五管不住自己的心,让他的人和心都属于我一个人,让别的正妃、侧妃都成摆设,让……”   她的唇忽的被堵住,她再没有将谎话继续说下去的机会。 第163章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二更)   这是一个旷日持久的(口勿)。   对猫儿来说是一场旷日持久的煎熬。   她千百次的在心里举起了一把剑,将萧定晔戳出千百个筛子眼。   然而理智上她却还在竭力克制自己,要遵从着连戏的逻辑。   她上一场戏甜言蜜语超纲发挥,下一场戏便是这厮又轻薄了她。   然而却是符合逻辑的。   如果这时候她有任何的挣扎和气愤,就不符合她方才所说的“……我便也要勾的她家小五管不住自己的心,让他的人和心都属于我一个人,让别的正妃、侧妃都成摆设……”   忍!   忍!!   忍!!!   忍!!!!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是一百年,或者是一千年,她终于被放开,继而被他紧紧搂在怀中。   他的声音越发喑哑,仿似已将胸腔剖开,将一颗鲜活的心摆放在她面前:“我的人,我的心,永远只归你。她们几个是皇家的脸面,而你才是真正属于我。”   她贴着他而立,她甚至能听到他的心“咚咚、咚咚”跳个不停,仿佛一条沸水中的鱼,又煎熬又认命。   她听的心惊胆战,心里清如明镜。   现下她耍弄的他如何上套,日后她自己就会死的多惨。   她已没有了退路,这场硬仗只许胜不许败。   她立时环拥着他,试探道:“如若哪日你对我转了心思呢?”   他神色一瞬间肃然,只一瞬不瞬望着她:“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   这个夜里,猫儿心神不宁。   她将明珠喊去她炕上,两人挤在一处,低声说着话。   “萧定晔对待叛徒,都是什么手段?”她探问道。   明珠摇摇头:“主子不虐待叛徒。”   “真的?”猫儿一咕噜爬起来,黑暗中目光灼灼,仿佛看到了生的希望。   “嗯!”明珠确定道:“他都吩咐随喜公公去动手。随喜折磨人的花样百出,刑具成千上万,将叛徒折磨的生不如死。最后吐了口,挨了刀子,还要感谢随喜给了个痛快。”   猫儿的心拔凉拔凉。   心下再次叹息起那秘密水路图来。   *――*――*   重晔宫,随喜已经连续几日,向萧定晔汇报着最新得来的凤翼族的消息。   “……随着凤翼族的消失,现下会凤翼族文字的人极少。翰林院有位学士略有研究,也只能从誊抄纸片的拓本中看出写着什么水、什么船。可只限于此,多的再看不出来。”   萧定晔心中细细组织着这几日得来的关于凤翼族的全部消息。   阖族消失,偶现后人,神秘莫测,低调行事。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消亡百年的族落,并不能让他掉以轻心。   离百年前的一场逐鹿天下的纷争,到他这里,固然已隔了好几代,可他也曾从皇祖父那里管窥一豹,略略得知过当年之事。   百年前萧家起事,欲逐鹿天下。其中最大的助力是凤翼族。   凤翼族人虽只有区区几百人,可不分男女,皆是人中龙凤,出类拔萃。   萧家和凤翼族合力打江山,如摧枯拉朽之势,立刻击垮了当时腐朽的当权者。   当是时,追随者也分成了明显的两派。   一派拥立萧家,一派追随凤翼族。   随着战功越来越大,两派摩擦和纷争也摆到了桌面上。   在一番不知多么激烈的争斗中,萧家最后坐上皇位,并立刻调转枪头,直刺凤翼族。   萧定晔在儿时,每当听着皇祖父提起当年事,便会顺带着提起皇祖父的祖父一生的遗憾:不该对凤翼族痛下杀手。   其结果便是,自百年前开始,凤翼族便阖族消失,几无音讯。   现下,一张写满凤翼族文字的纸片出现在宫里,要说这只是一场意外,他骗不过自己。   他过往多少回的经验告诉他,宫道上有几滴血,不是意外;母后突然生了一场病,不是意外;淑妃突然去寻了一回父皇,不是意外;三哥在生辰上将他灌醉,也不是意外。   那么多看起来可能是偶然的事,因着太多惨重的经验教训,几乎出于本能,他能立刻觉出其中的蹊跷。   他思忖过,续问道:“还有没有查出旁的消息,譬如凤翼族族人的习性、长相特征、图形表识?”   随喜摇摇头:“凤翼族当年被绞杀,为数不多逃脱之人刻意改变语言、习性,隐藏的几无音信。即便现下还有后代存活于世,只怕也已与大晏人毫无二致。”   事关凤翼族的事已查探不出更多进展。萧定晔沉声道:“此事暂且搁置,等祭皇陵回来,寻找机会重启。事情不可外传,免得三哥知道,利用此事做文章。”   说过凤翼族之事,他又问道:“胡姑娘记录的三哥内应的外貌特征,可寻见了人?”   随喜忙道:“已确定了一人,就是身有体臭的那位,却原来是在御马监当马夫的。其余几位还在进一步核实。”   萧定晔点点头,催促道:“要加紧。”   随喜应下,见自家主子再无要事,方低声道:“今儿穆贞姑娘又来了一趟。”   “嗯。”萧定晔从书架上取下一本兵书,顺手翻开的书页中,正夹着一张对折的纸。   他取出纸摊开,眸中不由显出几分笑意。   纸上并非空白,其上十分细致的用炭笔画了一排齿轮和一排轴承,其下歪歪斜斜写着一行小字:请殿下随意临幸,勿需客气。   只看这一行字,他几乎能想象到当初她被迫为他画下齿轮和轴承时,一边谄媚一边咬牙切齿,面上神情该是多么的生动。   随喜无奈的叹了口气,往桌案一角放上了一件用布包着的小物:“这是……穆贞姑娘为殿下亲手缝制的……罗袜和小裤。”   “嗯。”萧定晔再哼了一声,虽已动手折上那图纸,重新夹进了书页中,可面上笑容不减,可见思绪还深陷在初次情动的情网中。   随喜一咬牙,只得略略提高了声音:“穆贞姑娘说,要主子试过,若有不合身,她明儿来取回再做修改。”   萧定晔的目光终于望向那一个布包,怔忪道:“什么东西?”可见方才随喜所言,他一个字都未听进去。   随喜只得将话重复了一回。   萧定晔听罢,立时跳开一步,指着那布包一叠声的道:“快,拿走拿走,若让猫儿知道……”   他一时想不出,如若她知道会有何后果。   自从他与她互表了衷肠后,她在他面前,一时羞涩,一时大胆。   羞涩时,她温柔的如暮春的清风,带着些热烈,令他立刻能感受到她对他的回应。   大胆时,她的撒娇、嗔怒,带给他的是新奇、惊叹与甜蜜。   在这几日里,他还未见过她伤心。   然而上回她说,她得知他收了穆贞的荷包,她喝醋。   她说她要让他的心、他的人都归她一个。   他和她正是蜜里调油的时候,他不愿意冒着风险打破这美好。   何况她还中着毒,最好不要受刺激。   何况他也不傻。   女眷之间争风吃醋的场景,他打小见得多了。   凡是父皇赏赐给母后一件什么宝贝,过不了两日,淑妃那里便得了价值相当的赏赐。   父皇的心思没有在后妃身上,采用的做法是和稀泥,只要不太过分,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而他……他现下整颗心里只有她一个,他不愿她受这些不相干的委屈。   再况且,他虽未见过她因喝醋有些什么行径,然而,这位姑娘此前受过他的刺激,是如何险些将他耳朵啃掉,他可是记得清清楚楚。现下耳根还有一道疤,引得营里的兄弟笑他是“耙耳朵星下凡”。   他斩钉截铁道:“还回去,就说……我这几日未回宫。”   随喜只得收起了布包,想着第二日该如何应付未来的半个主母。   *――*――*   五更时分,各宫宫门将将打开不久,废殿门前便站着了一个人。   五福受托,睡眼惺忪前去配殿拍门喊道:“姑姑,我阿爹来寻你啦!”继而去撒了一泡尿,又回去继续倒头睡去。   他的喊声,喊醒了两个人。   猫儿披上衣裳起身时,明珠已兢兢业业站在了门口,帮着自家主子“捉奸”的架势十分明显。   猫儿只得拿出老办法,一边打着哈欠一边道:“午时莫来送药,也不许送汤。你便是送来,我都能泼到地上。等我毒发身亡,随喜就能将千八百的刑具全用在你身上,打的你吱哇乱叫。”   明珠苦着脸道:“姑姑怎地就认着这一招?难道都没有新招数?”   猫儿昂首挺胸:“不管白猫黑猫,能抓得住耗子的便是好猫!”   然而这回,白猫和黑猫都没派上用场。   明珠道:“我想了一想,若是姑姑脑子一时发热,起了和吴公公重新结亲的念头,只怕我也得被打板子,疼的吱哇乱叫。总归都要吱哇乱叫,我不如放手一搏,就试试姑姑是不是真能言出必行,不喝药不吃饭,把自己往死路上逼。”   猫儿瞠目结舌,指着明珠“你你你”了半晌,出去同吴公公咬耳朵:“避开午时和晌午,白日去御书房寻我。”   吴公公叹了口气:“咱家发现,凡事遇上你,没有一样能顺顺利利。”   ------题外话------   我真的时时刻刻都想写他们俩在一起腻歪。 第164章 十两盘口(一更)   新一日的御书房异常忙碌,猫儿再没有顾得上往门外瞧上一眼。   皇帝显见的患了病,一边同朝臣商议国事,一边咳嗽的险些将心肺都吐出去。   原本已极拥挤的御书房,便又得分出点太医们上值的地方。   皇帝黑着一张脸,令坐在门口长条椅上等待的朝臣们坐立不安。   昨儿已来了一趟的戴大人,现下便坐在椅上,几回蹑手蹑脚过来,悄悄向猫儿问道:“你猜猜,今日皇上能稍微好说话吗?”   一句问出来,龙椅上的皇帝正正将奏折摔在地上,指着一位官员怒目而视:“岂有此理,你当朕是傻的?!”   那官员立刻跪地叩头,取了地上的奏折战战兢兢返身。   两人看的清楚,那倒霉鬼正正好是工部尚书曹大人。   待曹大人行到门边,戴大人将他拦停,悄声问:“老曹,你说了何话?”   曹大人只苦着脸摇一摇头,二话不说便迈出了门槛。   猫儿此时方悄声道:“怕是皇上本就不喜他,才给了他脸色看?”地下坑道的事情,可就与这位曹大人脱不开干系呢。   两人正静观局势,便听到皇帝又一声震怒,紧接着兵部尚书李大人灰头土脸的退到了门口。   戴大人又一阵震惊:“李大人,你这浓眉大眼的老亲家,都被训了哇?”   李大人摇摇头,面上神色与先前出去的曹大人毫无二致,郁郁着迈出了门槛。   戴大人喃喃道:“这……本大人的要事,可何时才敢报上去?”   他立刻转身而出,追上李大人,出主意道:   “老哥哥,恰逢年底事情堆了一堆,如此回回都被皇上打回来,何时才能办完。皇上今日半分不留情面,连你都训斥,可见分外铁面无私。   为今之计,只有老哥哥出马,去将五殿下请来,安抚安抚皇上。”   李大人觉得这是个法子,只略略迟疑:“泰王夫妻俩将皇上气成这般,只五皇子一人出马,可知成不成?”   戴大人对李大人这位武夫简直佩服的五体投地。   他恨铁不成钢道:“泰王是夫妇两人,五殿下也定了亲啊,令嫒是堂堂正妃啊我的老哥哥!”   李大人立刻受了启发,钦佩的恭维:“还是你点子多。”立刻快步出了宫门,往京郊大营去了。   临近午间时,萧定晔一身铠甲出现在院里。   戴大人急等着皇帝消了火后好汇报要事,等萧定晔一露面,立刻上前将来龙去脉禀告过,末了悄声道:“泰王夫妇留下的烂摊子,还要靠五殿下与……”   他转头四顾,惊咦道:“李姑娘呢?”   萧定晔往御书房门口那个忙碌的身影瞧了一眼,低声道:“本王一人就成。”   话毕抬腿便进了御书房。   然而今日萧定晔出马,竟搞不定他父皇。   他父皇长长久久的一串咳嗽后,一张脸涨红如猪肝,指着萧定晔低叱一声:“出去!”   戴大人站在猫儿身畔,探着脑袋瞧见那令人心碎的一幕,不由哀叹:“看看,我说得小夫妻一起上吧!”   他几步溜了出去,对着院里的小太监招手,低声问道:“据闻五殿下的一位侧妃,自定了亲便留在后宫未离开?”   小太监哈腰道:“大人说的没错,那姑娘住在慈寿宫,给皇太后作伴呢。”   戴大人立刻道:“快去,将她请过来。”   小太监苦着脸道:“奴才走不开,正当着值。”   戴大人今日特别容易恨铁不成钢。   他一只手指重重点在小太监额上,险些点的太监摔个屁墩,方咬牙切齿道:“一点眼力见儿没有,立功的机会都看不见。这时候,什么能比皇上的身体还重要?”   小太监反应了半晌,终于一拍额头,竖了大拇指:“大人高见,奴才这就去。”   当一身盔甲、身形高大的萧定晔在御书房里当着众位大臣的面,将娇撒的险些酸掉众人大牙,却也未能逗的他父皇略有开怀时,门外响起了一声清脆的女声:   “父皇,儿媳穆贞觐见。”   众人的目光纷纷往门边看了过来。   猫儿的看向阿尔汗?穆贞,不由叫了一个好。   长身玉立,五官立体,一双眉毛浓而凝结,没有一根杂毛在外。   原本有些男儿的飒爽,可偏偏长了一双桃花眼,眼尾略弯,略带妩媚,冲散了男孩气,反而突出了满身的舒朗纯良。   皇帝的声音从里间传来,只有短短一个字:“宣。”   穆贞立刻昂首挺胸迈进里间,见了皇帝并不磕头行礼,只停在萧定晔身畔,歪着脑袋道:“听说父皇心情不好?皇祖母原也想跟来瞧瞧,可是却忙着缝罗袜,抽不开身。”   皇帝缓缓抬眼,鲜见的搭了一句腔:“太后她,做什么针线?”   穆贞认真答道:“皇祖母说,五殿下在营里,罗袜不够穿,要带着儿媳多做几双。我昨儿已做了一双罗袜和小裤,不知道五殿下可试过。”   站在门口的猫儿忍俊不禁,悄声同戴大人道:“这位姑娘倒是有趣。”   戴大人一言不发,密切的关注着皇帝的神色,用以验证他的计策是否奏效。   皇上眉头一蹙,又略略舒开,转眼看着自家儿子,当着诸位大臣的面缓缓问道:“你可曾试过?”   萧定晔心里叫苦连天。   他不敢回头去看猫儿的神色,只正色道:“儿臣这几日并未回宫,不知此事。且营里什么都有,儿臣当时进军营时,父皇曾叮嘱儿臣莫搞特殊化。儿臣谨记,便是小小的罗袜和小裤,也同旁的兵卒并无区别。”   穆贞立刻转头看他,面上带着些委屈:“皇祖母说,你们中原女子定亲后,要时不时为夫家做鞋子罗袜,方显得贤惠。鞋子难做,我方换成小裤。这可是我此生第一回 拿针线,怎地殿下竟然如此不领情?”   皇帝此时的心绪渐渐有所好转,看着自家儿子,似笑非笑道:“你该如何做?”   萧定晔瞧着他阿爹的神色,这分明就是等他当场试过底裤,并发表一番赞扬未来侧妃的长篇大论。   他心下将请穆贞过来的人赐死了千百回,只觉耳根子有些发疼,脑勺后凉飕飕,仿佛有一道目光含恨盯着他,并且暗暗磨着牙。   然而他想错了。   猫儿此时仗着皇帝的目光不能拐弯,瞧不见这边,此时正同戴大人低声聊的热火朝天。   “皇上竟然对皇子侧妃这般给面子,可见极满意这件亲事呢。”她啧啧叹道。   “皇上没有公主,如今有个光风霁月的姑娘站在面前喊‘父皇’,内心里不知多激动。”戴大人啧啧叹道。   两人低调的聊了一会,开了个盘口。   “十两银子,我赌五殿下不会试穿小裤。毕竟皇上再疼儿媳,可还是要顾着儿子的。”戴大人道。   猫儿却有些迟疑,半晌道:“我赌他会穿。”   戴大人眉头一蹙:“你有何凭证?”   猫儿心想,萧定晔可是个“扮猪吃老虎”的心机皇子,就靠着亲家之势建功立业呢,如今只怕是不敢得罪侧妃。   她只将下巴一抬:“准备好银子吧。”   话毕,两人齐齐探出脑袋,等着看皇家人的反应。   此时萧定晔已僵持的站了有半盏茶的时间,对着他父皇投去求救的一眼:孩儿好歹是位皇子,我不要面子啊?!   皇帝想了想,转头和蔼的看着自家儿媳:“这件事,你们小两口下去……”   穆贞却不依不挠,强调道:“殿下怎地这般不解风情?我这可是第一回 ,第一回啊!拿针线可比当年学骑马射箭难的多。”她举起手指给众人看:“扎了多少个窟窿眼儿。”   在场的众位臣子如人精一般,通过方才一段戏已明显发现了皇帝情绪的好转,此时自然是要顺着穆贞姑娘,好让皇帝的心情再好一些。   “针线难,极难,确实比骑马射箭难的多。”众人点头道。   萧定晔眼风如钉子一般打了过去:闭嘴,你们是糙汉子,拿针线自然觉着难!   皇帝经此一回,便不由自主倾斜向自家儿媳:“穆贞说的有道理。”   穆贞立刻喜上眉梢,往挎包里一翻,一条小裤立刻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   那是一条花里胡哨的小裤,其上绣着容纳百川的花色。   她语气中有些骄傲:“皇祖母说,殿下生性风流,我猜测殿下定然中意色彩斑斓。”   她大方得体的将小裤往萧定晔面前一摆:“夫君请试穿。”   所有目光都盯在了萧定晔的面上。   萧定晔已急出了满头汗,愣愣盯着皇帝,最后一回求助道:“父皇,孩儿……孩儿……”   皇帝一连串的咳嗽立时喷了出来。   萧定晔一咬牙,黑着脸扯过小裤,垂首就往后面暖阁行去。   猫儿满足的向戴大人伸手:“十两银子,概不赊欠。”   戴大人含笑喟叹:“皇上心情真好了,这十两银子,值!”   待萧定晔重新出现在众人眼前时,猫儿袖袋中已多了一张面值十两的小额银票。   穆贞祈盼的望着他,连声问道:“可合身?”   萧定晔垂着眼,低声道:“合身,极合身。”   皇上“呵呵”一笑,各位臣子和内侍宫娥们齐齐吁了一口气。   皇帝欣慰道:“你们夫妻行事,小事可以不拘小节,然在大事上,一定要守礼、守法,要时时刻刻谨记。”   ------题外话------   今天两更。 第165章 受委屈的小媳妇(二更)   萧定晔被穆贞大大方方牵着手,带往门外时,猫儿正同戴大人互相恭维对方的“老谋深算”,颇有些相见恨晚。   待听闻脚步声,她方反应过来自己应该有的表现。   吃醋,吃醋,吃醋。   情人吃醋是个什么表现来着?   她当先敛了笑容,还没来得及让眼圈红上一红,一对新人已到了门边。   萧定晔迅速向猫儿投去一眼。   眼神中混合着无奈和担忧。   猫儿立刻垂首,面无表情的继续整理手底下的桌案,那桌案原本已整理的够整齐,她却还在不停手的扒拉。   萧定晔一颗迅速沉底。   他知道坚强的女子伤心时是什么模样。此前父皇久久不去极华宫时,他阿娘就极忙极忙,用忙碌掩去心伤。   门槛只有细细的一根,一步抬起,就能利索的跨出去。   只那么一瞬间,萧定晔就同猫儿擦身而过,没有办法为自己辩解半分。   御膳房重新恢复了忙碌,这样的忙碌与此前不同。   大臣们再也不用战战兢兢,戴大人立刻瞅准机会捧着奏陈上前,顺顺利利办了自己的事。   待到了午时,皇帝用饭时,明珠按时拎着饭屉出现在院里。   猫儿腹中咕咕作响。这两日胡吃海塞,有没有阻止消瘦之势她并不知道,然而却实打实将胃口撑开。   便是平平无奇的白饭,她一顿也能吃三碗。   此时她饥肠辘辘,心下却有些纠结。   从逻辑上来说,她现下的状态是生了萧定晔的气。   一个陷入爱河的善妒女子,面对心上人和别的女子亲亲我我,试穿小裤,该是怎么样的表现?   至少得气的吃不下饭……吧?   她用力盯了一眼明珠臂弯上的饭屉,狠心挪开眼神,默默站在桌案后。   桌案上,摆着一碗白饭。   白米粒粒分明,虽然是专供下人,可成色比掖庭下人们所用的好了不止一星半点。   闭上眼闻,甚至能从这清香的白米中闻出阳光的味道、泉水的味道、春种求收的味道……   不喝明珠饭屉里的熬煮的浓浓的、放了各式药材和菌菇的、肥腻带油的、入口即化的走地鸡汤,能吃这碗饭吗?   她再狠狠的看一眼白饭,狠心推开,目光盯去了墙上。   墙上挂着她的披风。   亮闪闪的绸面里絮了棉花,样式和普通宫娥的差不离,只沿着风帽边沿缝了厚厚的兔毛……兔肉也好吃的,扒皮剖心,用酱略略浸泡,再抹一层蜂蜜,直接搭在火上去烤。等外皮烤的金灿灿时,内里刚刚烤熟,外焦里嫩,扒一块肉咬进嘴里……   滋溜……她忍不住吞了口口水。   明珠站在院里向她招手,企图引起她的注意。   她的目光继续投放在兔毛上……炝炒也好吃,将兔肉切成丁,用青椒和青花椒炝炒,临出锅时记得勾芡,扒拉一块肉咬进嘴里……   滋溜……她再吞了一口口水。   明珠只得磨磨蹭蹭过来,站在门槛外,悄声道:“主子身不由己,姑姑莫气,身子要紧。”说话间,她已将饭屉盖子掀开条缝,浓香的鸡汤搭配着清苦汤药味迎面扑来。   猫儿立时掐了一把大腿,把持着岌岌可危的坚贞,拉着脸同明珠道:“我与你家主子的事,旁人还都不知道,充其量觉着我和他有些偷偷摸摸。你声音再大一点,整个御书房都能听到,可要坏我的大事。”   她再不说话,只往里挪了两步,明珠不能跟进去,只得重新回到院里,却并不离开,誓要守得云开见月明。   一晃过了午时,渐渐接近未时,吴公公终于觑空进了院里,向猫儿招了招手。   猫儿立刻出去,拉着他远离东次间,悄声问道:“如何?”   吴公公急匆匆道:“昨儿想法子查了,浣衣局的名册,中间正好缺了两页。那女官一口咬定被耗子啃了,咱家也没办法。”   猫儿一着急,不由放大了声音:“那可怎么办?”   吴公公立刻左右看看,将她往偏僻处再扯一扯。   这一扯,一股浓浓的烟火气息直直窜入她的鼻息。   大葱、青椒、白菜、油豆腐……各种能想象出的味道瞬间将她拉进红尘万丈。   她立刻往吴公公身畔凑了凑。   吴公公低声道:“咱家觉着,你也没必要为了个嬷嬷操那么多的心。都是洗衣裳,小宫女儿和老嬷嬷,谁洗都一样。”   猫儿深深吸了吸鼻子,再往他身畔凑了凑:“嗯,公公说的对。”   吴公公心花怒放,将声音压的更低:“那姑姑能不能帮着咱家将送出去的银子讨回来?你我二一添作五,每人两百多两。”   猫儿再往前一凑,这一凑,几乎便贴在了他的护襟上。   吴公公双手环胸,满脸防备之色:“你……你这妖精……你要作甚?”   他立时退去几步,战战兢兢指着猫儿:“你……咱家不是你想要,想要就能要,死了心吧!”急急忙忙跑了开去。   猫儿遗憾的叹口气,喃喃道:“人不留下,将护襟留下也好啊!”   等往御书房而去,经过明珠身畔时,她便肃着脸道:“你觉着我像是好说话的人吗?”   明珠诚实摇头:“不像。”   猫儿点头:“你今儿站一日也没用。再帮着你主子磨搓我,我立刻吐血而亡。”作势欲呕。   明珠立时惊得一跳,忙忙道:“姑姑莫吐血,我回去便是。”她想着心病还得心药医,还是得主子亲自出马。   等了晚间下值的时候,猫儿出了一钱银子,请白日站在她身畔当值的太监挑着灯笼送她一程。   她身边有人,她就不信萧定晔能现身纠缠。   寒风徐徐,头顶树梢随风摆动。   每个夜晚在树上低声提醒她“主子在前面”的声音果然再未出现。   身旁的小太监是个话唠,此时正在滔滔不绝抱怨猫儿一钱银子出的少。   猫儿有一耳朵没一耳朵的听着,一边忍着肚饿,一边在想着她和萧定晔的后续。   能不能趁机和这位皇子决断,然后让他心生愧疚,对为她解毒的事更加上心?   不好说,这位皇子毕竟是皇子,万一被她激怒,立刻显露出皇子的霸道该怎么办?   还有可能被她闹的不耐烦,对她失去了兴趣,破罐子破摔,彻底不管她中毒之事。   形势颇有些棘手,她不由在心里埋怨戴大人。若不是这位老油条掺和其中,事情就不会这般复杂。好端端的唤什么侧妃去哄皇上?便是要让侧妃出马,也该换个她不在或者萧定晔不在的场合。   如今两人的游戏偏偏要三个人参与其中,能不乱套吗?!   或者她装大方、不吃醋?向萧定晔说一回英皇女额的典故,让三个人都和和美美,你们侬,我们侬,如此皆大欢喜,就当今日事未曾发生过。   可她将善妒、独占的戏码都演了几日,现下要转性,逻辑上说不通啊。   她叹了一口气,转头同小太监道:“你莫埋怨,我原本能得到两百多两银子,今儿都鸡飞蛋打,能给你一钱银子不错了。”   小太监立刻冷哼一声,再不往前走。   猫儿行了两步转回头瞧,小太监挑着气死风灯站在原地,双目一瞬不瞬的斜视着她。   她只好退回去,一把抽出风灯,愤愤道:“做人不能太唯利是图,你不送,我自己走!”   小太监依然保持着原样,一动不动。   她心里咯噔一声,汗毛倒立。   微风拂面,冬日寒风将远处气息送到了鼻端。   淡淡铁锈味,让她先松了一口气,继而又提起了一口气。   眼前极快的闪现出了一个身影。   萧定晔一身黑衣,面色无波,负手立于眼前。   与他同时出现的还有一名暗卫。暗卫将小太监一扛,从猫儿手中抽出风灯,麻利跃进了黑夜中。   猫儿冷冷道:“你将他怎地了?”   萧定晔略略倾斜了身子,看着自家暗卫消失的无影无踪,立时上前,一把握住她手:“听我解释。”   猫儿决定演一回受委屈的小媳妇。   她原地不动,低声道:“此处是皇宫,殿下是宫里的主子。殿下想说什么,自然能说什么。”   他对她口口声声的“殿下”哀叹一声,只抓住机会道:“今日情况特殊,父皇生病,我实在不忍拂他意。只能忍着被人耻笑,好逗的父皇开心。”   猫儿点点头,喃喃道:“奴婢自然不能阻止殿下当孝子……奴婢……奴婢……”   她腹中饥饿的厉害,演了一整日的“喝醋小三绝食记”,身子已十分顶不住,随时能将一个人、或者一头牛囫囵吞进腹中。   此时她又想起自己还中了毒的事,只觉着自己在前世大好的青年穿到了此处,倒了的血霉不止一箩筐。心里一时起了滔天的自怜,话语间不由的哽咽,眼泪便扑了一脸。   萧定晔立时自责的忍不下去。   眼前少女的性子有多硬他清清楚楚,连中毒刮骨般的痛和被鞭打的遍体鳞伤的痛楚,都未让她屈服,现下她却哭成这般模样……   他的心一时甜蜜一时后悔,只上前将她拥在怀中,连声道:“我的错,我的错……”   猫儿立刻挣扎出来,继续哽咽道:“殿下此前曾说不会让我受委屈,可今儿不过这样的事,殿下便同她如新婚夫妻一般甜蜜,任由我黯然神伤、心如刀割,殿下今后还有更多身不由己的时候,那时怎么办?”   她扑通往地上跪去,乞求道:“奴婢善妒,其心可诛。求殿下放奴婢一马,再莫纠缠。我们便就此……就此断了吧。” 第166章 我带你出宫(一更)   黑夜里,面前的青年一言不发,仿佛自出生起便是这般沉默的性子,从不同人多言。   猫儿心里咚咚作响,等待着萧定晔的回复。   如若这位皇子就此放过她,她就再顺着逻辑演几日失了恋的戏码。   白才人是她的前辈,如何演失恋她耳闻目睹的不是一日两日。   先是日日啼哭。   接着黯然神伤。   前两步会循环往复,反复折腾。   第三步勉强开始打起精神。   第四步开始同人说笑、仿佛忘却了前尘,可如若与心上人重遇,彻底推翻此前的所有步骤,重新回归到失恋初期的状态。   第五步该如何,白才人目前尚未演示。然而白才人从第一步走到第四步,已花了三四个月。按照余下的时间来算,她只怕还未演到第三步,就能离了宫。   只要前两步她演的逼真,说不得在同这位皇子断情的前提下,能引得他内心愧疚,心甘情愿为她解了毒。   真是一个既能活命、又能安稳离宫的好办法。   如此她就不用离开京城,继续抱着李巾眉的大腿开作坊、开铺子、发大财、招赘婿,美滋滋的过完一生。   然而眼前这位皇子不愿按照这条戏路走。   他蹲身坐在她身前,定定看着她:“我不允!你我情比金坚,怎能轻易说个‘断’字?难道……”   他语气中有些苍凉:“难道你喜欢一个人和离开一个人,都这般轻易?”   猫儿在心里长泣。没错啊我的哥哥,我就是这种女孩!   她继续努力着:“殿下此前脾性风流,说不得同奴婢断了,过几日就能移情到别的女子身上……奴婢曾听闻一句话,‘喜欢她就该对她放手’。殿下既然喜欢奴婢,就该放奴婢离去,莫让奴婢每日受锥心之痛……”   萧定晔见她泪水涟涟,也同她一般难受,只将她拥在怀中,急急剖白着自己的一颗痴情心:“没有风流,没有移情,我只中意你一个。中意你,怎能放手,到死到老都不会放手。”   猫儿一颗心拔凉拔凉。   她未想到这位皇子红鸾星初动,就将戏本子上的那些个痴情理论实践的十成十。   只怕再过一两年他放开了心胸,广收天下美女,再回想起一开始的痴情,反而要自嘲见识短浅。   猫儿心下仓皇,不由哭的更甚,外加饥饿难耐、腹中长嘶不止,萧定晔心里软出一汪水,冥思苦想有了招:“走,我带你出宫!”   猫儿:哇哇哇哇哇哇……嗯?   她将哭声一收,定定的望着萧定晔:“殿下方才说什么?”   *――*――*   京城的夜市算不上豪华。   逛夜市的多是寻常百姓,摆摊的也都是寻常买卖。   众人贪图的一是便宜,二是种类多样,故而虽是寒冬的夜里,夜市上依然熙熙攘攘,十分热闹。   人群中,一对面貌寻常、穿着普通的男女混在其中。   那男子对周遭万物倒是见怪不怪、老神在在,只那女子却是一副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模样,什么都要去尝一尝,什么都要去摸一摸。   此时女子手里握着一把肉串,已站在一处套圈的小摊前,一边啃着其上的烤肉,一边兴致勃勃看着旁人往场中抛着竹环。   若竹环套中了东西,她便跟着那人一同欢呼,仿佛占了大便宜。若未套中,便跟着唉声叹气,好似自己损失了金山银山。   萧定晔微笑望着她,转去寻摊贩买了一把小圈,同猫儿道:“你喜欢哪个,我套给你。”   场中地上规律摆放之物,既不值钱也不新奇。   猫儿立刻阻拦道:“这都是忽悠人的,其实不值那个钱。”   他抿嘴一笑,目光往地上物件中一梭巡,手起圈飞,稳稳的便套上了最边上一个小物件。   那摊贩上前取了物件捧过来,递给萧定晔:“恭喜客官。猫来财狗来富,客官不日便要发财。”   萧定晔含笑颔首,将物件接过来,转手送到猫儿面前,低声道:“一只小泥猫,像不像你?”   猫儿接过来一瞧,果然是一只拇指般大小的虎斑纹小猫,正张嘴呲牙做出要扑鼠的模样,十分的威风。小泥猫上有个系绳,可以戴在身上。   猫儿看看小猫,再看看萧定晔,疑心道:“我怎么觉着,你这是拐着弯说我是‘母老虎’?”   他忍俊不禁,将她打量片刻,将泥猫系在她手腕上,柔声道:“母老虎,我最中意的。”   猫儿听得心下一颤。越加觉着自己未来逃不脱惨死的结果。   她低头猛吭几口肉串,方含糊道:“真肉麻。”   他却哈哈一笑,将余下的竹圈返还给摊贩,拥着她往前而去。   待出了夜市,续往前行,便到了正街处。   整个京城最繁华的街巷灯火通明,青楼、酒楼、茶楼不一而足,进出往来皆是权贵。   萧定晔牵着猫儿一路前逛,待到了中间,正街边上的铺子空了一段出来,露出铺子后面的一段河道。   此时河道已结冰,然河风却依然极大,透过那一段缺口,呼哩哗啦的刮了进来。   他将她披风后的风帽拉起,又紧了紧她的衣领,指着那河道解释道:“这叫‘银水河’,实则便是金水河在宫外的一段。”   猫儿心里一动,探问道:“那宫人要出宫,岂不是跳进金水河,就能漂出去?”   他瞟她一眼,缓缓道:“自然不成,金水河流进宫和流出宫的两端,都装有精钢滤网,莫说人,便是一条鱼也极难漂走。”   哦……猫儿心下一阵失望,不死心的追问:“这河最后会并入哪里?”   他便侧着身子挡在她前面遮了风,牵着她进了路边缺口。   原来这里间却也大有乾坤。   河面上横跨着一条小桥,桥的中央却是个亭子。   因是冬日,亭子四周皆挡着半人高的木板,将将到游客胸膛部位,上面露出的空处,刚好用来观景。   他牵着她踩上小桥,缓缓进入小亭,站去木板之后,方指向极远处:“瞧,长庚星的方向,有一座山,银水河流经那座山,最后并入京塘河。”   猫儿极艰难的盯着夜空半晌,怔忪道:“何处是长庚星啊?长什么模样啊?”   他一笑,站去她后侧,和她保持着相同的视角,往天空一指。   晴朗的夜空繁星点点,不停的眨着眼,仿佛在说:   “我是长庚星。”   “我也是长庚星。”   “我们都是长庚星……”   猫儿越发困惑,不由回头看他:“好多星星,究竟哪一处才是呢?”   她急着要将河流去向的问题搞清楚,如若哪日出了宫,被逼到绝路上,她就扑通往河里一跳,顺水而流,说不定就是一番新天地。   她在出宫前曾用妆容隐藏了她的真容,他仍然从这样一张平凡普通的面上看出了无尽的活力。   一波又一波的寒风吹来,她的散碎鬓发顺着风一时飘到他面上,一时又飘到他耳畔。   他倏地倾身,哑声道:“这里,这里是我的长庚星……”   寒风吹的木板哗哗作响,耳畔传来一阵脚步声,又有一对陷入爱情的大胆男女进了亭子。   看到一对相拥的人儿已捷足先登,那男子发出一声极低的叹息。   猫儿立时被那叹息惊得挣开了身子,窘迫难堪,不敢抬头。   萧定晔深深一笑,搂着她不做声。   脚步声重新响起,越行越远。待四周重新归于寂静,猫儿方抬头,大大喘了一口气。   他笑的越发畅快,低声道:“月季。”   “什么?”她怔忪。   他抿嘴一笑,附在她耳畔道:“你今日搽的口脂,是月季花的香味。”   她心下狂跳,迅速咬唇低头,心间一阵茫然。   他捧着她的脸,迫的她抬头看他,喃喃道:“你今日说的对,今后像今日这般,让我身不由已的事情还会发生。只怕未来两年,我都不能完全操控自己的命运。”   她闻言,按照戏路人设,原本该去关心后面还有哪些身不由己的情况,却由着本心偏了主题:“为何是两年?”   他微微蹙了眉头,正色道:   “外有邻邦觊觎中原,宠宠欲动;内有各州府官员心怀鬼胎。三哥还在预谋他的事,而我也在预谋我的事。   如若宫内发生暴乱,谁死,谁生,最多一两个月便能尘埃落定。可如若天下大乱,硝烟四起,少则两年、多则十几年才能平乱。”   猫儿立时一惊,忙忙问道:“可真的会打仗?何处最动乱?何处最安定?”如若她最后有望离了宫,却又裹进了战乱里,那简直是倒了血霉。   她自打穿到大晏便一路倒霉,如若凭她自己选择定居地,她觉得还得一路霉下去。   他听了她的问话,只笑一笑,却抬头望向浩瀚天空,再不多言。   她心里着急,一叠声的央着他,他方双目炯炯望过来,轻声道:“方才未尽兴……”   她愣了一愣。   他已柔声续道:“换你主动。”   她继续愣:“主动何事?”   ------题外话------   如果大家发现目录中章节顺序错乱,可以在APP里清除一下缓存,然后再点进目录里去,就会发现顺序已经调整过来了。   清除缓存并不影响已经订阅的章节,以前订阅的章节不需要再订阅。 第167章 原来竟然有六回(二更)   萧定晔第一次轻薄猫儿时,事后她曾这般自我安慰:“就当被狗啃了。狗啃了我,我当然不能反回去啃狗。”   如此她的心绪能稍稍平静一些,抑制了她寻一把刀将萧定晔戳成筛子的冲动。   然而现下,事情就进展到了要她去主动啃狗的境地。   她忍着肉麻向他撒了个娇,他完全不为所动。   她一咬牙,倾身而去,蜻蜓点水的瞬间便收了回来。   他立刻摇头:“不能这般敷衍。”   她大呼冤枉。哪里敷衍了?他第一回 轻薄她的时候,不就是这般?   四周寂静,僵持还在持续。   他显出些少年的促狭,轻咳一声,提醒着她莫耽搁工夫。   值不值得?她在心里千百次的问。   心里有个声音颇不以为然:   “放开你那脆弱的矜持和做作,难道你们这般的次数还少?你脑子清楚些。 第一回 根本不是前几日,是在金水河,是你从杨临身上偷偷拓印了出宫腰牌那回! 第二回 也不是在宫里,是出宫围猎他受了箭伤,在他营帐的被窝里! 第三回 更不是方才,是在温泉行宫,你以为中了毒,从他口中抢解药那回!”   她瞠目结舌。过往有那么多次?   另一个声音又在脑中响起,它怂恿道:   “傻瓜,他轻薄了你,你得轻薄回去,才算不吃亏。你自己算一算,加上之前的,他轻薄过你几回?”   前一个声音很快帮她算出了结果:“六回,整整六回啊你个缺心眼的。难道你是个软柿子,只能任人捏扁搓圆?你就不能反扑?”   她内心烈火熊熊,发出了女强的呐喊。   我不是软柿子!我要反扑!   她倏地抬头,目光炯炯,带着复仇的决心和快意捧着他脑袋,垫着脚尖,汹涌的报复了过去。   这一报复,就报复了三回,艰难的知道了以下几点信息。   战乱时最安全的地点,京城。   战乱时第二安全的地点,雍州。   银水河一路绕行,汇入京塘河,春日水势缓和,一路北下,不日便能到雍州。   待回了宫,猫儿躺在废殿炕上,于黑暗中摩挲着系在手腕上的小泥猫,反思着今夜的行径,心中颇有些五味杂陈。   到底算报复呢,还是算被占便宜呢?她怎么觉着,她是被她自己给带进了沟里呢?   她一遍遍问着她心里的那两个声音。   不知问了多久,心里方响起个不情不愿的声音:“行了别纠结了,我们其实想告诉你,及时行乐。就这样,晚安!”   我的妈呀。及时行乐?和她的欺骗对象及时行乐?这不是火中取栗、虎口拔牙?   她一把拍在额头上,心里的声音被拍的不得入睡,十分不耐烦的反问她:“哪里不是行乐?你问问你自己,你那时候心跳没跳?”   另一个声音保持着中立的态度,替猫儿用事实做着回答:“跳了。”   “跳的猛烈吗?”   “险些从胸膛里蹦出来。”   “晕晕乎乎了没?”   “晕乎的险些将她老娘都忘记。”   “荷尔蒙有没有分泌?多巴胺有没有传导?”   “通通都有,快活的简直不像话。”   猫儿险些要举了砖块给自己开瓢。   这个夜里她翻来覆去,快到四更才睡去,未过多久便传来提示各宫门开锁的梆子声。   她迷迷糊糊穿着衣裳,明珠进屋替她热汤药时,借着灯烛的光亮瞧着她的面色,惊诧道:“姑姑这黑眼圈,仿佛撞了邪。”   猫儿往铜镜里瞧了一回。   黑眼圈极重,一双眸子却亮的似夜里出动的耗子眼,仿佛发现了好大一堆谷粒,兴奋异常。   明珠进行了极贴切的概括:“就像赶考的书生遇上了狐狸精,被迷了魂,阳气越弱却越精神。”   猫儿心里一跳,立时叱道:“莫胡说。”   明珠热好汤药,倒进粗瓷碗里,打了水冲洗过药锅,外出泼水时,撞上了原本去掖庭端早饭的五福。   她揪住五福道:“你进去看看胡姑姑,她像不像个被狐狸精迷了魂的书生?”   五福一步窜进配殿,对着猫儿扯出了哭腔:“姑姑,我阿爹他……他又○☆口○☆啦!”眼泪噼里啪啦的泼洒了下来。   猫儿忙忙替他拭了泪,扶着他肩膀,轻声问道:“莫急,慢慢说,吴公公怎地了?”   五福抽泣了半晌,方稳了气息,哽咽道:“我方才去掖庭取早饭,没瞧见我阿爹。寻人一打听才知,昨儿夜里,我阿爹就被贬了值。”   她奇道:“你阿爹又惹了哪位不该惹的人物?他被贬去何处了?”   五福瘪着嘴道:“贬去刷了恭桶!”   她看了看时辰,宽慰道:“非姑姑袖手旁观,姑姑急着上值,若晚上一步,只怕就要去投奔你阿爹,一起刷恭桶。”   她探头往外喊了一声“明珠”,又低头同五福道:“明珠路子广,让她先去探一探你阿爹,问一回前因后果,我们再想法子将他捞出来。”   五福便哼哼唧唧点了头。   猫儿披上披风,一边系带子,一边又唤了一声“明珠”,明珠却不进来,只站在门槛旁,对着她挤眉弄眼使眼色。   去往御书房的路上,明珠压着声磕磕巴巴道:“吴公公的事儿……错在他。”   猫儿立刻盯向她,眯了眯眼睛:“萧定晔干的?”   明珠讪讪道:“谁让昨儿在御书房院里,他同姑姑拉拉扯扯……”   猫儿脚步一顿,声音不由拔高:“你告的密?”   明珠忙忙摆手否认:“那院里有主子的人,姑姑和吴公公说话时,正好离那人近……”   猫儿倏地一惊。   昨儿和吴公公见面,她做的可不止对吴公公拉拉扯扯,两人还说了浣衣局女工的名册之事。   她一咬唇,立刻将明珠拉去树下,觉着不妥,又带她去了一处前无来者、后无追兵、身畔无树的空荡地界,低声追问道:“那人听到了什么?向萧定晔都说了些什么?”   明珠耸耸肩:“我的阶位,管不着那位兄弟,我怎地知道他究竟听到了些什么?总之后来吴公公就倒了霉。”   猫儿后悔的捶心。   此前萧定晔就提过,他在御书房有眼线。因着那眼线并不在御书房里间,她便因此大意,竟然忘了这茬。   她心中重重呸了一声。   好个萧定晔,昨夜竟演的一手的好戏。   一边对她神醉心往,魂牵梦绕,一边却在背后搞这些小动作。果然心机无限,不愧是自小浸淫在宫斗戏码里的皇子。   她冷着脸道:“知道了,我会去求他,你先莫说漏了嘴,我得想一想如何哄的他心软。”   明珠忙忙应下,又好心规劝道:“主子心里眼里只有你一个,你何必同那些公公牵连不清,引得主子伤心?”   猫儿冷笑一声:“我同公公能做什么?一个年过半百的公公都能引得你家主子伤心,若我同年轻力壮的侍卫搭上一句话,还不得被你家主子浸猪笼?”   这一日下了值,她便专程在宫道上等萧定晔。   这位皇子来的极守时。   食髓知味,他昨儿得了趣,今儿一露面,便含笑牵着她的手,低声道:“走,我带你出宫寻美食。”   她一把挣脱手,退开了一步之远,冷冷道:“最近几日,我一针一线做了一条小裤。”   他面上立刻涌现笑意,倾身在她唇上轻轻一啄,低声道:“专程为我做的?可是也要我试一试是否合身?我心里极愿意的。”   她立刻用手背抹了嘴唇,面无表情道:“我做好了小裤,昨儿让吴公公穿着试过,他说十分合身,于是我和他手牵着手,在众目睽睽下甜甜蜜蜜离去。”   “你!”他心下立刻起了怒火,目光如钉般打在她面上,半晌方反应过来,她说的这一段,掐头去尾,实则是发生在他和他侧妃身上。而她每日在御书房忙碌到日暮,哪里有时间缝什么小裤。   他面上略略缓和了些,又牵着她手,沉声道:“为何说这些话气我?”   她冷笑一回,抬头定定望着他:   “你既然怀疑我,便该当面来问我,何必一边同我卿卿我我,一边却在背后搞那些小动作?”   他立刻明白,她是知道了他打压吴公公的事。   他越发沉下了脸,缓缓道:“你不愿?你挂念他?”   她一言不发的望了他半晌,冷冷道:“没错,我挂念他。他曾同我定了亲,我与他有情。”   这个寒夜,她早早回了废殿,坐去正殿里,一边帮着为珍珠粉飞水,一边想着眼前事。   萧定晔到底是否知道她私下里查浣衣局嬷嬷?她没有线索。   她原本是想趁着萧定晔对她情热、让他撤了御书房眼线对她的监视,然后她再探一探他口风,看他知不知道浣衣局嬷嬷的事。   然而事情没有按她策划的来。   自她同他在宫道上吵过,她转身便走,而他只咬牙站在原处,并未再跟上来。   她后面的计划便无法施展下去。   她此时颇有些后悔,不该说她对吴公公有情的话。她这一句话说出去,吴公公只怕又要遭殃。   能不能留得住小命,都是个问号。   此时五福正守在她身畔,手上的刻刀虽不停歇,可嘴上央求她的话也未停歇:“姑姑,怎么办啊,我阿爹怎么办啊?”   她叹了口气,同五福道:“点了灯笼,我们去寻你阿爹。” 第168章 让你们脑袋搬家(一更)   掖庭有一处地方,名叫黄金山。   听着好听,实则是阖宫恭桶堆积之地。   各宫各殿用过的恭桶源源不断送来于此,冲洗干净,又源源不断送去各宫殿。   因着这恭桶数量极多,堆起来如同一座小山,故而得名“黄金山”。   此时黄金山里一片漆黑,并未点灯烛,而里间却还在传出“刷刷”之声,在这暗夜中分外清晰。   猫儿同五福掩了鼻,用挑着灯笼的木棍推开院门,静静前行。   一堆恭桶中间有个人影一晃一晃,那“刷刷”之声便一下接一下。   猫儿心虚,不好再往前,只悄声指使五福:“去瞧瞧,那可是你阿爹?”   五福便一个人往前,先轻声唤了声“阿爹?”,再挑着灯笼往前照去,于昏黄烛光中瞧见吴公公那一张心如死灰、生无可恋的脸,立刻长呼一声“阿爹……”丢了灯笼便扑了上去。   孩童的哭声立刻被一声厉喝声打断:“哪个不要命的敢夜里号丧?不让人睡了?”   几丈之外,一排低矮仓房里亮起烛光,房门吱呀响起,有人持烛而来,极快的步履中透着浓浓不耐。   待到了人前,那人手一扬。五福眼风扫去,瞧见他举着的是个顶门杠子,立刻往后一退,大声喝道:“好大的胆子,竟想打杀胡姑姑!”   那太监弓着腰,尖着嗓子叱道:“什么狐姑姑,狼姑姑,咱家管着黄金山几十年,至阴至秽,还真不怕一两个成了精的畜生。”   猫儿闻言,于黑暗中缓缓踱了过去,站在五福身侧,同那管事冷冷道:“你连我都不知,可见你阳寿已完,大限将至。”   她后悔未将明珠带来,否则那妮子会武,还能出来打斗一番,哪里用得着她在这里装神弄鬼。   好在有五福。   五福立刻扬声对骂:“大胆,姑姑是阎罗王之妹,是修炼了千年的猫妖,最喜欢吃蘸了香油的清蒸人耳,如今还在御书房里当差。小爷我看你瞎了眼,不想在宫里混了!”   那管事对五福前面的几句还没什么感觉,听到后面“御书房”三字,立刻弱了势头,忙忙哈腰赔笑:“咱家这处,平日里哪里有姑姑上门,都是低贱的太监送恭桶、取恭桶。咱家方才看走眼,还望姑姑莫见怪。”   猫儿负手而立,倨傲道:“吴公公是我的人。”就这几个字,多的没有。弱者才要解释,强者只需要宣告。   管事立刻会意,忙忙转头喊了一声,须臾间从身后仓房门里跑出来个小太监,衣衫还未穿整齐,显然才从美梦中惊醒。   管事立刻一脚踹过去,叱骂道:“该你刷的恭桶,你推给新来的,你把咱家当死人?”   给新人下马威,去哪里都是这规矩。   那小太监被踹的委屈,却不敢回嘴,只连爬带滚到了吴公公身畔,急急道:“公公今日刚来,诸事生疏,还是咱家来,公公快去歇着。”   五福欢呼一声,立刻扶起吴公公站去边上,却不忘转头对那管事公公道:“招子放亮些,姑姑是我姑姑,公公曾经是我姑父。你们再敢欺负我姑父,姑姑只需要在皇上面前提上一句,就能让你们脑袋搬家。”   那管事忙忙哈腰赔罪:“不敢不敢,哪里还敢有以后。”   待五福搀着吴公公到了偏僻处,他忙忙追问:“阿爹,你到底招惹了谁?”   猫儿心里一阵心虚。   吴公公拉着哭腔道:“咱家哪里知道,就那么一忽儿,大内总管那小子,以前还在咱家手底下吃饭,却忽然上门,像赶孙子一般,就将咱家赶到了这里……”   他的哽咽声渐重:“咱家……在宫里体面了几十载,便是后来到了掖庭膳房,也只是面子上不好看……可临了临了,却晚节不保,被贬来刷了恭桶。咱家可真是没脸再见人啦……”   五福忙忙转头看着猫儿,着急催促:“姑姑,怎么办?”   猫儿轻咳一声,想了想,黔驴技穷道:“从长计议,从长计议。”   今夜她同萧定晔不欢而散,这位皇子只要不悄无声息的要了吴公公的命,都算仁慈。若想放过他,只怕有些难。   五福却不依:“从长到什么时候啊,我阿爹都老了,还能等几年?!”   猫儿立刻摇头,厚着脸皮恭维道:“吴公公老而弥坚,尤胜壮年。”   五福不由扯了哭腔:“姑姑,你到底帮不帮人啊!你怎么变了?你去御书房不过几日,你就变了,不管我们了!”   猫儿被他哭嚎的心慌,低叱道:“别嚎了,我想办法。”   然而能想什么办法呢?   她脑中立时有个声音提醒道:“去报复他,报复萧定晔,把他轻薄过你的那些大亏报复回来。报复的他心跳蹦蹦、头昏脑涨,欢乐的亲娘都不记得。”   另一个声音接着在她脑中道:   “没错,你既然想用美人计,你就得把美人计发挥到极致。反正你也欺骗了他,再骗几回不打紧。   如若你最后逃出京,顺着京塘河去雍州定居,不管你骗了他几回,他也拿你没办法;如若在你逃宫前他发现被欺骗,他要杀你,与你欺骗他几回也是一点关系没有。”   猫儿心下一阵沮丧。   待回了废殿,她着意开始思忖,究竟该如何将吴公公从黄金山里捞出来。   她对吴公公此人,并非有什么男女之情。   然而说实话,这位公公对她,不论是出于功利的目的,还是出于恐惧的原因,都未刻薄过她。   再加上还有五福。她让五福认了吴公公当阿爹,本意就是要为五福寻一个靠山。今后她离了宫,五福跟着吴公公,还能安安稳稳的活下去。   然而临了临了,没理由靠山没寻到,反而给五福添了个拖油瓶。最后吴公公反而要靠五福接济。   此时梆子响了一声,春杏给她汇报买卖上的事。   “李姑娘早上进宫,送来五十两银子,拿了二十支口红、十个粉底、十个眼影离去。”   “吴妃还带着旁的娘娘来,选了两支口红。”   “现下干花瓣一片都未剩下,清油里泡的新鲜花蕾也用的干净。姑姑再不想法子,我们就得断顿。”   猫儿头昏脑涨。   她转头看着明珠:“御花园的苗木主管,你还没勾兑好?”   明珠讪讪一笑:“明儿,明儿送姑姑去了御书房后,我便立刻去寻。”   猫儿点点头,嘱咐道:“至少得寻到两个月的量……一个月也成。”   这个夜晚,她又拉了明珠和她同睡。   “萧定晔有何喜好?”她探问道。   纵然她内心的两个声音都让她采取“报复手段”,然而她想的清楚,这手段是个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结果,不划算,实在不划算。   她得从旁的路子上去讨好萧定晔,让他放吴公公一马。   然而明珠却是个不给力的。   她怔忪片刻,摇头道:“我不知。”   “萧定晔喜欢吃什么?”   “我不知。”   “萧定晔喜欢玩什么?”   “我不知。”   猫儿一咕噜爬起来,指着明珠半晌:“你一问三不知,是如何当差的?”   明珠苦着脸道:“我是替主子打听外边的音信,不是将主子的喜恶打听好泄露出去。再说,主子是堂堂皇子,哪里会轻易展现自己的本性给旁人知道?”   猫儿深深叹了一口气。   第二日起身梳洗后,她便在自己脸上折腾了无数回。   上好妆,洗去。   再上好妆,再洗去。   究竟要不要行美人计,开展“报复”手段,她内心十分纠结。   他吴公公何德何能,要她牺牲美色去捞他啊!   此时脑子里的声音已睡醒,在冷冷提醒她:“别人是因你才被贬去洗恭桶,你觉着你不用负责?”   明珠热好汤药,吹的温热,递到猫儿手上,催促道:“姑姑便是要研究新妆容,也该夜里下值后再忙。这般磨蹭下去,御书房的正事可要耽误。”   猫儿喝过药,在铜镜里再打量过自己一回,认命的上了一个娇媚风骚的桃花妆。   然而这一日,她想“报复”的人直到夜里都未出现。   收了她一钱银子挑着灯笼又送她回掖庭的小太监,在她身侧行的尚好,从头到尾没有被定在地上过。   猫儿一路磨磨蹭蹭回到废殿,又在门口张望了半晌,未等来人影,也未闻到那熟悉的铁锈味。   她不由有些哀叹。   演戏的分寸感,她还是有待提高。就那么演了一回任性,就把金主给得罪了。   回到正殿时,诸人还在一边唠嗑一边忙着手上的活计。   白才人瞧见猫儿,立时瞪圆了双眼:“你今日竟然装扮的如此风骚?!皇上什么表情?皇上可看直了眼?”   猫儿摇摇头。   皇上对她是怎样的心思,此前她还有些摸不清。然而在御书房上值的这些日子,她却看的通透。   这位皇帝无论此前因着什么原因对她起了些兴趣,然而那兴趣也不过一晃而过,便索然无味,此后面对她,同旁的宫娥太监没什么不同。   皇帝同她的关系,与萧定晔与她的关系,本质上都是利用和被利用。   皇上利用她摸清背后黑手的意图,她利用皇上获得出宫的自由。   白才人见猫儿摇头,不由叹了一口气:“你都装扮成这样了,皇上竟然无动于衷。不知皇上究竟中意何样的女子啊?!”   猫儿关心不到皇上身上。   她关心的是皇上他儿子。   然而皇上他儿子,却有些不按她的戏路走。   她只得从皇上的儿子身上,转去关心皇家的资产:“鲜花可寻到了?”   明珠立刻侧开身子,现出了几盆已经秃瓢的花盆。   其上花枝孤单,再没有一个花蕾,所有花蕾如今已入了清油罐子里,再浸泡几日便是浓浓的花汁。   猫儿心下终于有了些欣慰。今儿也并不是一事无成。   她问道:“可花了银子?”   明珠立刻摇头:“那苗木总管是好人,我不过刚提了一嘴,他便应下。”   猫儿抛过去几颗碎银:“他人虽好,我们可不能理直气壮的领人情,买卖上的事,还是该分的清清楚楚。你明儿将银子支给他,下回也好再张嘴,免得回回都要去求人。” 第169章 论黄金山的倒掉(二更)   几人再忙了一阵,外间已传来一声梆子声。   五福期期艾艾蹭过来:“姑姑,我担心阿爹。”   猫儿叹了口气,指着自己的脸:“瞧见我这妆容没?没用,半点没用!”半步都未将萧定晔引出来,如何同他说吴公公的事?   五福听不懂她何意,却听出她的不耐,噘着嘴蹲坐半晌,嘀咕道:“姑姑不去黄金山,我同大黑去。”   他起身点了灯笼,牵着大黑,口里默默念道:“我不怕黑,我有大黑。”   猫儿无奈扶额,唤停他,懒懒问道:“白日你为何不去探吴公公,偏偏要晚上去?”   五福扭扭捏捏道:“阿爹昨儿偷偷叮嘱我,让我千万莫白日去看他,免得被旁人瞧见,我也会被不明不白的罚去洗恭桶。”   明珠闻言,立刻起身:“我陪你去。”   五福抬头瞟她一眼,颇不以为然道:“你又不是猫妖,不是阎罗王阿妹,不吃人耳朵,不在御书房当值。我带你去能吓的到谁?”   明珠一滞,指着五福半晌,不能说出她十八般武艺俱精通的实情,只愤愤然坐去了小杌子上:“姐姐不惜的侍候你。”   猫儿扑哧一笑,起身道:“走吧,我也去探探我那前夫,看他今儿在山上可混的好。”   *――*――*   月华如练,蒙蒙清晖撒落人间,四周万物仿佛蒙上一层薄纱,如梦如幻。   黄金山还是一如既往的晦暗,高大的恭桶堆积成高山,将月华遮挡在山外。人进了里间,便如同进了一座暗无天日的山洞,想要再出去,不是那么容易。   猫儿今夜不愿同人起争执,吹熄了灯笼,同五福、大黑悄无声息的行走在宫道上。   她悄声叮嘱五福:“莫见人就吵架,如今吴公公在里面讨口,我们若得罪了人,那管事明着不动你阿爹,只怕背后要下黑手。”   五福重重点了头,转而去叮嘱大黑:“不能乱叫,不能乱咬,一切听姑姑指挥。”   大黑抬头看看两位主子,又扭回头,跟着主子钻进大门,往前而去。   “刷刷”声如常传来。   五福倏地一动,又收回步子,抬头看着猫儿。   她便悄声同大黑道:“去闻闻,瞧瞧是不是吴公公。”   寂静中,大黑如箭一般窜了出去,未几又急速窜回,着急的扒拉着五福的裤脚。   五福再也忍不得,跟着大黑先一步而去。   待猫儿到了近前时,方发觉,正刷洗恭桶的是另一个太监,而吴公公正同五福站在住人的仓室边上。   暗夜中,猫儿瞧不清吴公公的神情,只略略能看到他弓着腰站在那里,如丧家之犬一般颓然,全然没了往日的精神头儿。   五福抹着泪同猫儿道:“阿爹吃不饱。”   吴公公不敢说话,只急切的向五福摆手,压低声音道:“莫再说,被他们听到,又要想法子磨搓人。”   猫儿的内疚之情飙到最大值。   她隐忍半晌,咬牙切齿道了声:“我对你不起,今儿我给你做主。”   她立时转身,大喊了一声:“都出来!”   千百只恭桶将她的声音扩散出千百道回声,每一道回声都如同阴间恶鬼,在向人间叫嚣。   仓室门吱呀一声打开,昨儿才打了照面的管事公公缓缓而出,他身侧还陪着一位举了油灯的小太监,两人面上神色泰然,全然没有昨儿夜里的惶恐。   五福打头阵,当先跳上最近的一把小杌子,指着管事叱道:“你竟不把胡姑姑放在眼里,你欺负我阿爹!”   管事皮笑肉不笑:“小太监说的什么话,咱家听不懂。”   五福第一道威风没摆出去,立刻嘶吼道:“我姑姑是阎罗王阿妹,是前年猫妖,她吃人耳朵,还进了御书房!”   管事却一声冷笑,往猫儿身上瞟了一眼,尖着嗓子瞟了一眼:“昨儿这位宫女儿好大的派头,竟险些唬住了咱家。今儿白日一打听……”   他嗤笑一声:“这宫女儿几次三番说要进后宫,又几次三番未进去。如今去了御书房好几日,不但没有要封娘娘的音信,人竟还住在废殿里。咱家虽管着黄金山这一处龌龊地,可大小是个管事,竟要被你这个毫无指望的低贱宫女挟持……”   猫儿冷笑一声:“极好,极好。”   她四顾一回,立时上前,往堆放恭桶的木架上用力一推。   那木架只晃动了一丝丝便再无动静。   猫儿大喝道:“五福,大黑,动手!”   五福一声得令,上前帮着猫儿推动木架,觉出了艰难,立时转变了策略,如顽皮小猴一般爬上了最高处,手脚并用,立时踢打的最上头的恭桶滚落而下。   如小山崩裂之声终于将所有人引了出来。   那管事冲在最前头,对着山头上的五福连声大喊:“可不敢啊,可不敢啊,要砸死人的。”   见五福并无要停手的意思,立刻转去猫儿面前,急急道:“咱家今儿再未让吴公公夜里刷恭桶,你现下又来无故闹事,却要给咱家一个交代。”   猫儿避开滚落下来的恭桶,扬手示意五福先停了动作,待四周恢复了安静,她方冷冷问道:“今儿膳房什么菜色?”   管事愣了一息,见猫儿已举起了手臂又要向五福发令,忙忙回道:“小太监带回来的菜色有:炝炒茄子、煎鸡蛋、辣炒白菜、洋芋丝儿、豆腐包子,还有小米粥。”   猫儿转头看向吴公公:“你沾到几样菜?”   吴公公嗫嚅几番,一字未说。他当了几十年的太监,知道得罪了上官是什么滋味。便是后头有人撑腰,那也有吃不尽的暗亏。今儿饿肚子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猫儿厉声喝道:“说!”   吴公公被喊的一抖,只得低声道:“……小米粥。”   猫儿一声冷笑,转头看向那管事:“四菜一汤一主食,你只给我夫君喝米汤?”   她的手臂刷的举高,大声发令:“推,一个不许剩!”   五福得令,在山头上翻滚踢打,如鱼得水,点听四周如雷般轰隆滚过,层层叠叠的恭桶失了平衡,似大厦将倾般滚滚跌落。   猫儿眼看着此山要解体,立刻招呼五福跳下,三口之家一路抱头逃窜,躲去了远处墙根处。   管事唬的心惊胆战,立时同六七个小太监,齐齐取了长竹竿,不停歇的挑起滚落的恭桶往山头上丢,而新的恭桶又不停歇的滚落而下。如此不停手的循环往复,过了近一个时辰,才堪堪将山崩止住。   躲在一旁蹲麻了腿的一家三口齐齐舒了口气,将额头汗水拭去。   猫儿看着眼前铺天盖地的恭桶,悄声问道:“今儿这祸是不是闯的有些大?”   五福附议:“不是有些大,是非常大。”   吴公公拉着哭腔道:“你们二位,能不能先想一想,咱家能不能见到明早的太阳?”   黄金山已然不成山,充其量算个坡。   猫儿同五福踩着坡悠悠晃晃上前,并不敢离那手持竹竿的管事太近,只站在两丈之外,换上一副亲热表情,同管事打商量:“十两银子,赔你损失。”   管事惊魂未定,抬眼看着这二位始作俑者,咬牙切齿道:“脸呢?”   猫儿听出来这是骂她和五福不要脸。   她一咬牙,捂着心口再加了五两:“十五两,爱要不要。等天亮了,我就去寻大内总管。你信不信,我让你连这恭桶管事也干不成!”   此时吴公公已跟来近前,看着他的上官,劝慰道:“收了吧,相信我,这位胡姑姑帮扶人的能耐没有,毁人前程是一把好手。咱家一路倒霉到现在,胡姑姑功不可没。”   猫儿对吴公公的评价给予肯定。。   她扬起下巴倨傲道:“吴公公所言,一丝儿错处没有。这位管事如果有些眼力见儿,今后便莫同本猫妖作对。否则,你当人时我压着你,你当鬼是我更压着你。你自己斟酌斟酌。”   五福立刻转头怂恿她:“姑姑,费什么口舌,吃了他!”   她瘪着嘴嫌弃:“这老家伙年龄大,肉柴不说,在恭桶堆里钻了几十年,这肉还能入口吗?”   五福不解:“可臭豆腐也有人吃。”   一句话招的猫儿咽了口水。   前儿她跟着萧定晔出去,可没少吃臭豆腐。   可惜,昨儿夜里他再邀她出宫,她却没把握住分寸,惹的那位皇子再也不露面。   她抹了抹嘴角,不耐烦的看向那管事:“要不要银子?”   五福立刻帮着道:“快些,你没看姑姑已经咽口水了?宫里一个月禁荤,便是你浑身发臭,姑姑若馋肉,也能将你啃的渣都不剩。”   那管事被几方人马说来劝去,终于伸手拿了银子,叹气道:“咱家认栽,请姑姑今后再莫出现。真把咱家逼急了,咱家不吃人,咱家杀人。”   猫儿同他打擂台:“你莫虐待吴公公,本猫妖也不来吃你。若你再敢阴他,我也不杀你,我也不一次性吃了你。我养着你,日日在你肉厚的地方咬一口,能吃你一辈子。你若不信,咱们就试试看。”   那管事听得胆寒,忙忙道:“没今后了,咱家原本同吴公公早年间有些龃龉,这是为报当年之仇。现下仇也报了,火气也消了,他又有你这么个靠山,咱家再不敢动他。”   猫儿这才有些满意,待诸事交代过,同五福两人一路绕开撒了满院的恭桶,踏上归途。 第170章 黄金山里的秘密(一更)   月华如练,温柔而孤寂的遥对人间。   猫儿和五福行在宫道上,评价着今日的勾当,对这一场“遗臭万年”的撒泼颇有些遗憾。   威风是威风了,回去可得大洗过才是。   两人行了片刻,五福忽的转头四顾,惊诧道:“大黑呢?”   *――*――*   黄金山背后院门口,五福猫着身子将院门推开条缝,悄声唤着“大黑……”   没有反应。   猫儿打了个哈欠,喃喃道:“狗儿吃屎,天经地义。兴许它觉着此处是块宝地,乐不思蜀,决定改投新主子。”   五福立刻代替大黑否认:“不会,大黑是懂事狗。”   心下又有些不放心,继续往院里压着声音唤道:“大黑……你敢吃屎……我同你一刀两断……”   过了不多时,一阵O@声由远及近快速而来。   大黑从门缝里钻出脑袋,咬着五福裤脚就往里拽,口中还唧唧嘶鸣,瞧着分外着急。   五福一惊:“咋啦,我阿爹又吃暗亏啦?”   他心中着急,立刻从门缝里钻进去,跟着大黑就跑。   猫儿只得跟上去。   然而此回大黑跑的路子却不是去往仓房,而是一头钻进“黄金坡”里左转右转一路狂奔。   猫儿同五福两个不想露了行迹,只小心的拨开恭桶,不一会便被大黑甩在了后面。   大黑发觉自己离主子远了,便坐在原处等一等。待两人跟近了,又往前窜去,最后停在一堆已陈腐不堪的旧恭桶面前,极力的甩着尾巴,显得分外得意。   五福轻轻拍在它脑袋上,悄声叱道:“你得意个甚?”   大黑立刻上前对着面前一堆恭桶扒拉着。,那旧恭桶原本不知放了多少年,早已腐朽不堪,被这般一扒拉,立刻悄无声息的碎成一堆木片。   猫儿看着大黑的爪子下渐渐显出一团黑影,心中一动,随手捡起一断木茬往那黑影投去。   只一瞬间,木茬便消失在黑影里。   洞口?   猫儿屏住呼吸,立刻跪趴上前,轻轻将那一堆破恭桶挪开,眼前立刻出现一个腰身粗壮的洞口。   五福再取了一个木块丢进去,只几息间,里间便传来轻轻的一声“嗒”,是木块落地的声音。   他兴奋道:“大黑,进!”   大黑闻言,立刻钻进了洞里去。   这一钻便钻了近半个时辰。   五福开始担心,声音里带了哭腔:“姑姑,我不该让大黑去,万一里面有狼……”   他开始将脑袋探进洞口,压低了声音不停歇的呼喊着:“大黑……回来……回来……”   不到半柱香的时间,洞里终于传来声音。   大黑从洞口一跃而出,全身毛发湿漉漉,口中叼着一块不知什么布料。   五福接过去在月光下展开,吃惊道:“衣裳,坑道里有过人!”   猫儿立刻捂了他嘴,悄声道:“莫出声。”   她盯着那坑道半晌,终究没有勇气进去探一回出路,只用旁的恭桶将洞口遮挡住,拉了五福和大黑出去,方叮嘱道:“此事千万莫让旁人知道,万一被泄露,有人盯上我们前来灭口,小命就要玩完。”   五福捂着自己嘴含糊道:“我不说,谁问我不说。”   *――*――*   是夜寂静,外间梆子声已响了四声。再过不了多久,各宫门就要开启,迎来新一日的忙碌。   猫儿辗转反侧睡不着,心里想着那坑洞。   坑洞位置隐蔽,如若今儿没发生黄金山被扒拉榻的情况,那洞口就依然被压在底下,永生永世不可能被发现。   那样的位置,不可能是新挖的洞口,该是多年前留下的。   那坑洞到底通往何方?可是水里?   大黑回来时全身湿漉漉,确然像是在水中过一回。   她心中砰砰作响,有一个念头一直鼓动着她。   去看看,去看看,看那洞口通往何处。万一是通往宫外呢?   万一她解毒后,凭自己和柳太医都不能正常出宫,她总要另寻他法。宫是一定要出的,断腿断脚,但凡还留有一口气,也要出去,也要获得自由。   天大地大,她不能被拘禁在这一口大井里。她要过自己向往的生活,要呼吸每一口代表自由的空气!   万一那洞口的另一端,就是代表着自由呢?   对自由的向往压倒了对暗夜的恐惧,她再也躺不住,一咕噜爬起来,换好衣裳,又取了一截蜡烛和火石,静悄悄出了配殿。   院里悄无声息,偶有几间房里之人睡梦中发出些许动静。   这时候如果大黑在身边,就更好了。可若她进去叫大黑,势必要把其他人惊醒。   她出了院外,先往每一棵树上呼喊一回。   “王五?”   “我有事!”   “我要死了!”   没有回应。   此时天已快亮,萧定晔的派来驻守在树上的暗卫们已经撤离。   很好,她再不迟疑,立刻往黄金山方向而去。   *――*――*   通道狭窄逼仄,只能猫着腰身往前挪动。   猫儿举着灯烛一边缓缓前行,一边竖起耳朵留意着四处的动静。   她知道皇宫地下坑道纵横。   泰王挖着自己的坑道,萧定晔利用着部分的坑道,而这一处坑道,不知道究竟是哪一方所有。也可能不属于这两位皇子任何一方,是单独的一处未知坑道。   坑道弯弯绕绕,远不及她跟着萧定晔下了废殿井口后所行的坑道笔直。   坑道里温暖而潮湿,烛火照亮着眼前的一小团,扒在坑壁中的虫子遇到烛光,立刻OO@@藏进了墙缝中。   她忍着恐惧,约莫行了两刻钟,原本只有一条道的前路出现了另外一条岔路。   那岔路开凿的极为粗糙,在路口便可瞧见四处凸出的石块,可见当初凿洞的匠人多么着急。   她心下盘算,这处粗糙岔路该是当时匠人们挖错了方向,待发觉后迅速返回改道,将此处遗弃,故而才这般粗糙。   她往岔路探进脑袋,并无气流明显流动的迹象,极大可能是条死胡同。   她立刻顺着原路继续前行,其间又遇过一两条岔路。那些岔路更是粗糙简单,蹲在路口甚至能瞧见尽头的坑壁。   此时蜡烛已燃烧过半,猫儿估摸着时辰,再不往回返,迟于五更回去,只怕明珠就会发觉她不在屋里。   明珠但凡察觉出蹊跷,定是要向萧定晔汇报。然后她就会死的很惨。   前方一片晦暗迷蒙,放眼望去看不到尽头,还不知要行多久。   她遗憾的叹了口气,立时便往回返。   五更过一刻,猫儿出现在废殿门口,明珠果然正站在门口张望。   瞧见猫儿的身影,她忙忙上前,着急道:“姑姑去了何处?一大早就不见了人影,我当你又被掳走,险些就去报了主子。”   猫儿低头掩饰道:“昨儿见了那么多恭桶,心里犯了恶心。一大早腹痛难忍,外出去解手。”   明珠方松了一口气,跟着猫儿进了配殿,又发起了新一轮的疑问:“姑姑去何处解手,怎地蹭的满身都是土?”   猫儿立刻拍拍衣裳,搪塞道:“解手的那处正好有一小块冰,我一不小心踩上去,便被滑了个狗吃屎。”   明珠倒吸一口气,捂着口鼻支支吾吾道:“姑姑是……解手之前滑了个狗吃屎,还是解完手滑了个狗吃屎?姑姑你的嘴……”   她脑补了一出“猫吃屎”的大戏,看着时辰尚早,立刻热了水,强逼着猫儿沐浴过,又往澡盆里撒了无数的花瓣进去,直到蒸汽中传来浓浓的香味,方悄声道:“姑姑放心,我会替你保守秘密,万万不会让主子知道。”   猫儿苦笑不得:“知道什么?知道我吃了屎?”   明珠立刻“嘘”了一声,压低声音道:“我虽对主子不甚了解,然而有件事我却知道。主子有洁癖。万一他知道了你的遭遇,只怕要立刻躲得远远的,自此再不愿多看你一眼。”   猫儿心里一动。   她倒是忽略了这一茬。   如何让一个人厌弃另一个人,当然是让那人从生理上产生恶心感啊!   等萧定晔替她解了毒,她在出宫之前,自然是要他厌弃她。   如此不管她是如何出的宫,都能保证他后来不再去纠缠她,或者逮捕她。她便用不着躲躲藏藏,只需要光明正大的拥抱新生活。   可虽然是为了崇高的自由,然而这般重口味,对她来说,着实是个莫大的挑战。   她一边捧着水泼在身上,一边问着明珠:   “假如有人要杀你,除非你吃屎才会放过你,你愿意为了活命吃屎吗?”   明珠嫌弃的撇了撇嘴:“我是暗卫,被敌人抓住只有一条路,就是自尽,没有吃屎的机会。”   猫儿只得换了个问法:“假如萧定晔被敌人抓住,敌人要求你吃屎才会放过他,你愿意吗?”   明珠:“我是最低阶的暗卫。若主子到了我出手相救的地步,说明旁的暗卫全都死了。他们的武功比我高的不是一星半点,没有理由他们死了我还活着,我只会比他们先死。我都死了,我怎么吃屎?”   哎哟,这位姐姐缺乏想象力啊。   猫儿不死心,继续追问:“如若萧定晔命令你吃屎,你吃还是不吃?”   明珠一滞,半晌方懊恼道:“姑姑为何要强人所难?好好的饭不吃,整天琢磨着吃屎!”   猫儿:“我何时整天琢磨了?”   ------题外话------   初九写文时,一般题外不太和各位互动,但大家订阅、打赏、投票等等,初九都是知道的。在此谢谢大家。 第171章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二更)   猫儿去了御书房,还在纠结“吃S”这个问题。   理论上,活命要紧。   在她这些日子所想到的众多让萧定晔放过她的法子里,这确然是全身而退的最好办法。   等她没有后顾之忧的出了宫,她就能开作坊、开铺子,赚银子,招赘婿,美滋滋的过完一生。   然而这件事,不是谁都能突破心理障碍,豁出去来一回。   此时前朝还未退朝,御书房里只有早早当值的下人。   猫儿看向站在她身侧的小太监:“我问你,如若皇上命令你吃屎,你可吃?”   小太监立时反问道:“你呢?”   猫儿不妨他反客为主,立时反弹回去:“你先说。”   小太监不依不饶:“你先说。”   “你先说。”   “你先说。”   “你先说。”   “你先说。”   她口干舌燥,放弃了这位冥顽不灵的太监,转去问下一位:“如果皇上命你吃屎,你吃吗?”   ……   猫儿今日被孤立了。   足足一整日,宫娥、内侍不往她面前凑。   非但不往她面前凑,但凡与她无意中对上眼神,对方如同见了S一般,能足足后退好几步。   若要进出御书房门,实在躲不开这位前台,他们慢慢走到桌案几步之外,然后使出吃乃的力气迅速来个三级跳远,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远离她的势力范围。   白日无人搭理猫儿,她倒也不甚往心里去。   然而到了晚间,她便觉察出了人际关系恶化带来的后果。   她出一两银子,也没请不动小太监愿意打着灯笼送她回废殿。   几位小太监头摇的如同拨浪鼓,疑心道:“你是猫妖,万一上了宫道,你掐个仙决定住我等,然后往我等嘴里灌屎,我们岂不是毫无反抗之力?”   猫儿苦笑道:“那你觉着,我现下就使不出仙决,不能逼迫你们帮我挑灯笼?”   然而各种威逼利诱,都没请来一人。   这是一个温暖的冬夜,没有一丝儿风。天上的月亮周围拉出一圈围脖,预示着这几日情郎天气即将终结。最快到明天,就又要迎来一轮新的降雪。   漆黑的夜里,因各处散落了宫灯,显得迷迷蒙蒙,仿佛她夜里钻过的坑道,看不清前路。   她自己挑着灯笼,行走在寂静的宫道上,一边战战兢兢的担心着泰王的人再将她掳走,一边还紧锣密鼓的做着新一夜的打算。   坑道得继续探一探的。   大黑必须带在身边的。   那坑道里并不寒冷,万一遇上未冬眠的蛇虫鼠蚁,大黑也好帮她挡一挡。   既然要继续探坑道,陷在黄金山的吴公公,她就不能捞出来。   得让吴公公为她背个幌子。   如果日后她被人发觉,她也好说她是去探前夫。这样也算是个借口。   什么时候将坑道探明,什么时候再想法子将老吴捞出来。   她心里对五福和吴公公说了句抱歉,思路又回到了她和萧定晔的事情上来。   这位皇子自打前儿夜里被她激怒,果然便不再露面。   非但他自己不露面,连同他的暗卫们也同主子保持了统一战线。   她心里有些担忧。   既害怕这位皇子痴恋她,又害怕他提前放手。   总要等到为她解了毒之后,他再放手吧。现下这般半途而废,她还能解毒吗?   柳太医又提前去了皇陵周遭的行宫,否则她探问探问他,多多少少也能根据他的医术,调整一下自己的策略和行动计划。   现下将她放在无着无落的中间,却让她无处发力。   她行走的缓慢,心中还怀了一丝儿希望,想看看萧定晔会不会出现。   毕竟他这几日表现出的,对她的感情不是一般二般。   然而她磨磨蹭蹭行了半晌,将原本一刻钟便能走完的路,硬是拉长到三刻钟,却也没等来人,更没闻到那一股淡淡的铁锈味。   她心中渐渐凉了下去,额上却冒出了一层冷汗。   那人是皇子啊!再喜欢她那也是皇子,不是普通男子啊!   她拿捏人的时候怎么不想想别人的身份啊。   自小锦衣玉食,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哪里受过女子的冷遇。   而且还是个在废殿里、没有任何根基的宫女儿!   她恨不得给自己几巴掌,立刻开始想着如何下矮桩。   她和他是地下状态,她主动去重晔宫寻他是不成的,得靠明珠替她传信。   然而那位皇子收到信,会不会来见她也是个问题。   有什么诗词能写进信里,用来寄托相思?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不成不成,这么写在情信上,只怕他更不愿来见她。   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呸呸呸,这是对已逝的爱人寄托相思的。她还没死,她还活着!   青青子衿,悠悠我……   她脚步一顿,鼻头忽的翕动。   铁锈味,有铁锈味。   不是铁链铁锤的铁锈味,是他身上特有的铁锈味。   她立刻抬头四顾,往最近的树子跑去。   摇一摇,晃一晃。   “是不是你?”她悄声疾呼。   没有动静。   她立刻跑向下一棵树。   再下一棵树。   再再下一棵树。   ……   废殿围墙外一共九棵树,她摇晃完整整九棵,都不见动静。   她灰心丧气,缓缓转身。   一轮毛月亮升起在前方,为人间万物蒙上一层薄纱。   第一棵树下,一位黑衣人长身祁立。   月华打在他身上,他棱角分明的面上,五官越加深邃。   他唇边噙着一丝儿笑,目光正灼灼看向她。   她精神为之一振,两日来对解毒的担忧全然消失。   将灯笼一甩,她大步向他跑去。   他的笑意便越来越深。   等她一头撞进他怀里,他将将说了“慢些跑”三个字,暗香袭来,他再没有机会将余下的话说出来。   值得的,他心中满足慨叹,被她给个脸色,换来她这般的热情,值得的。   周遭静的没有一丝儿声响,偶有头顶枯叶掉落。   她慢慢松开他,双眸一瞬不瞬的盯着他,几息之后方恢复了些清明,立刻张口道:“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他心中大震,紧紧将她抱在怀中,哑声道:“我也是……”   废殿里为猫儿留着一盏灯烛,屋子的主人同她的汉子却靠坐在树下,半分要进屋的意图都没有。   她将脑袋枕在他肩上,幽幽道:“我想着,若你不原谅我,我就将情诗写在信上,让明珠带给你。”   他低头在她唇边一贴而过,心下有些遗憾。   如若他多忍两日,便能收到她的情信。   他立刻道:“现下也不迟,你每日写一封给我,我自然是开心的。”   猫儿下意识要反对。   吻都吻了,诗也念了,还要怎样?她白日在御书房站一整日,夜里还要钻坑道。她哪里有时间用劳什子毛笔写劳什子情信!   然而她这念头刚出现,便又想起了她此前分析的形势。   他是皇子,他要面子,要尊严,要心里满足感。她要牢牢站在甲方的角度,想甲方所想,思甲方所思,将甲方侍候好,甲方才能让她如愿。   她只得含羞带臊应下,不得不提前为自己先找好托词:“我字丑,又没什么文采,你看到信,可不许笑我。”   他搂着她,低声道:“高兴还来不及,怎会笑你。”   两人相视而笑之后,空气突然安静。   这场争端的因由,吴公公的事情,还横在两人中间。   萧定晔不开口,猫儿却有身为乙方的自觉性。   得她主动开口。   然而一开口提吴公公,要牵扯出的事情便多了。   她忖了忖,想起“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这句话。   总得虚虚实实,向他表露些忠心,才能让他更信她,顺便让他撤了御书房眼线对她的监视。   她从她被掳开始讲起。   “……在监牢里,有位嬷嬷,许是认错了人,称呼我为小姐。最后她被泰王当场害死。我认出她是浣衣局的一位嬷嬷,便想查出她究竟是谁。吴公公曾当过大内总管,多少有些人脉关系,我便寻上了他。”   她将事情原原本本告知于他,只隐去那老嬷嬷临死前塞给她一张所谓的水路图之事。   他听过,并未放下心中醋意,眉头反而蹙的更深:“你为何不寻我,反而去寻他?难道他比我更可信?”   她对他的敏锐立时一惊,小心整理着措辞:“我托吴公公时,我同你之间……还没有互相表达爱意……我见了你就害怕,更不敢托你办事……”   他眉头又是一蹙:“你见了我,为何害怕?”他倒是真的忆起,有一段时间她不同她多说话,不同他笑,不同他有更多的交集。   她的眼风扫到他面上,见他的神情又是狐疑又有些不高兴的模样,立刻加大了话语中的甜度:   “……殿下身份之高,我望尘莫及,如若守不住自己的心,痴恋上殿下,只怕日后要粉身碎骨,死无葬身之……”   他立刻捂了她嘴,制止他将余下的话说出来。   他心下的感动无以言表,只深深望着她,半晌方一字一句道:“放心,万事有我。”   她心中哀叹:就是因为万事有你,我才会死的更惨啊! 第172章 森森白骨(一更)   废殿外的树下,一场因喝醋而引发的真真假假的谈心还在继续。   萧定晔抚开猫儿鬓边碎发,续问道:“那嬷嬷的身份可查到?”   她摇摇头:“等吴公公去查浣衣局女工名册,却发现那名册其中两页被耗子所啃,嬷嬷的名字再也寻不见。不知这其中究竟有何蹊跷。”   萧定晔与她同样摸不着头脑,心中却将那浣衣局女官记下,回头要令人查一查可是泰王之人。   她抬头瞟他一眼,继续道:“便是吴公公去御书房寻我,同我在院里悄声说此事,因挨的近了些,便被你那眼线误会了去……殿下……”   她一声“殿下”说的缠绵悱恻,勾的他心尖一颤,将她搂的更紧,彻底失了抵抗力:“你说,你想作甚,我照办便是。”   她便一笑,倾身在他面上吧唧一口,低声道:“你我之间,若到了互相监视的地步,那还有何真情在……”   他心尖熨帖,顺着她的话音便道:“我只让他暗中护着父皇便是,再不让他留心你。”   由这位眼线又想到了明珠,忙忙剖白着自己的心:“原本放明珠在你身边,是有监视之意。然而现下主要是护着你的安全。我不能时时在你身畔,你若有危险,我如何心安。”   由着“他不在她身边”这句话,他又不得不解释:“昨儿夜里原本要去接你,营里有事耽搁了。我因你喝醋是真,然而要忍着不见你,对我却极难。”   她听得一阵心安,又一阵胆寒。   立刻便想起白日萦绕在心头的话题来。   “听闻你是洁癖?此生看过最恶心的事是什么?”她探问道。   他心绪渐渐收敛,沉声道:“看见死人,身体呈不同角度扭曲着,有些人被开膛剖腹,被当成牲畜对待……”   他见她面色大变,忙忙停止了形容,只搂着她道:“这样恶心的事情,却又要日日面对,还要装作不当一回事的模样。与生死和人心相比,还有什么能更恶心?”   猫儿不由提示他:“如果……我是说如果……有人在你面前吃S,你会如何做?”   他立时闭了嘴,半晌方忍着恶心道:“我会当场杀了他!”   她心下立时松了口气。算了,放弃“吃S策略”,也算放她自己一马吧。   此时外间已传来一声梆子声,废殿里传来吱呀一声,只怕是明珠担心猫儿,要出来找她。   她忙忙道:“吴公公既然阴差阳错去刷了恭桶,我也不为他求情。让他在里面多多待些日子,也好让旁人都认识我对他无情。如此也好保全我的名声,今后完完全全都属于殿下,好不好?”   他眸中明明灭灭,倾身下去:“好。”   这一夜的前半夜,猫儿毫无睡意,为萧定晔的情信冥思苦想。   大黑躺在五福用洗衣盆给他做的窝里,睡到半途,时不时抬头看一看她,又再次睡去。   此时她坐在案几上,下笔写了“亲爱的”几字,抖了几抖,又进入了冥思苦想中。   约莫到了三更,在她废掉了四五页纸之后,才勉勉强强写出了一封情信。   她坚信“伸手不打笑脸人”、“礼多人不怪”的道理,将信中的话能写的能有多肉麻便有多肉麻。   满篇都充斥着“我的心里全是你”、“白日夜里只想你”之类的肺腑告白。   离四更还有一个时辰,她上炕眯了一会。   就这一个时辰,她老娘便觑空进了梦里来找她。   “猫儿啊,你好好跟着小五,等他解了毒之后,便同他成亲,不好吗?为何要折腾着出宫?”老娘道。   猫儿对她老娘不支持她追寻自由的行径十分吃惊:“宫里再好,也是牢狱,不过比刑部的牢房大了一些。难道你觉着坐牢好?”   她老娘摇摇头,喂了她几句鸡汤:“宫里算牢房,那宫外就不是牢房?自由不在于你人在哪里,而在于你的心在哪里。”   猫儿一挥手,立刻赶走了她老娘,却招来了她脑中的两个声音。   其中一个道:“今日你‘报复’萧老五,明明自己就沉浸于其中,享受的不要不要的。你为何要折腾着出宫?”   她将将要解释,另一个便接上了话茬:“我们认为你不知不觉中已经喜欢上了他。”   她旗帜鲜明的否认:“不可能,绝对没有!”   心里的声音冷哼道:“你要跟随你的心,不要逞强。你仔细回忆,你从棵棵树上都没找到他,一转头他却站在不远处,你当时是何感想?你奔向他的时候,没有半点发自真心吗?”   她倏地睁眼,再也睡不着。   慢慢挨到四更时分,她起身拿了蜡烛和火折子,拉着大黑悄悄出了门。   黄金山地底下的坑道,果然比她想象中的还长。   她同大黑接着她昨日探到的部分,又往前行了一刻钟,其间经过个别岔道,再无旁的收获。   她停脚喘气歇息,拍着大黑脑袋,指着前方悄声道:“你去探。”   大黑如箭一般窜了出去。   这回它回来的极快,同上回一般全身湿漉漉。   猫儿精神为之一振,立刻加快速度前行。   再行了一刻钟,只觉前方有了一阵阵的寒冷风声,空气显见的潮湿起来。   她护着灯烛顺着坑道往前拐了个弯,哗哗水声倏地萦绕于耳,眼前几团人影一闪,她立时惊出一身冷汗,抱着大黑再不敢抬头。   然而前方纵然有人影,却毫无声响。   她一咬牙,缓缓抬头,忍着恐惧扬声问道:“请问,各位哪方来路?”   没有人回答。   大黑立刻往前冲去,在那些或躺或坐的人影中晃悠两圈,又再次窜回了她身畔。   她心中一边惊惶,一边被那水流声吸引,终于伴着大黑前行。   待举着蜡烛走近,方发觉眼前七八人或坐或躺,早已是森森白骨,不知死去多少年。只身上还留有衣裳,远远望去像活人一般。   其中有两三具白骨靠坐在坑道尽头,而尽头便是水声的来源。   何以这些人到了尽头却未逃出去?   她心下砰砰作响,极力的克制着恐惧,绕开白骨,一步步上前,咬牙推开靠坐在尽头的那三具白骨。   白骨倒地,哗啦一声散落的都出都是。   风声掺杂着水汽直直掀了进来。   眼前是一个极大的洞口,洞口外间便是连绵不绝的河水,不知从何处而来,又不知往何处而去。   然而宫里便只有“金水河”这一条河,萧定晔曾明确告诉她,金水河流出宫,便成了银水河。银水河顺着长庚星的方向一路前行,最后汇入京塘河。河水一路往北,不日便能到达雍州,是除京城之外第二安全之地。   她细细思量着黄金山在宫中的方位,再想一想这地下坑道的走向,只怕眼前这条河恰恰便是银水河。只要能从这洞口出去,她就能出宫!   她心下抑制不住的狂喜,待再将目光收回到洞口,始发觉,洞口被七八根铁条围成了栅栏,莫说人出不去,便是大黑也不一定能逃开。   大黑几回毛发湿漉漉,也只是被溅进来的河水打湿而已。   她上前用力推动铁条,那些铁条经过了几十年甚至上百河水的冲刷却纹丝不动。再细瞧,其上还有被割锯过的痕迹。   她立刻低头寻找,果然在方才倒下的那三具白骨周围寻见两根锯条。   然而这锯条,当年不管有多锋利,到了现下,她不过微微用力,锯条便被掰断,是完全不能用了。   她心下略略失望,再次看了看挡住洞口的铁栅栏。   其中有一条已被割锯了一半,若完全割断,露出的空隙,就够她爬出去。   她精神为之一振,向几具白骨跪拜过,口中低声道:“各位前辈放心,我一定会带着各位当年未满足的心愿逃出去。”   此时时辰已晚,她带着大黑迅速原路返回。   待回到废殿时,明珠果然已在院门口张望。   见了猫儿回来,她立刻熟门熟路准备好洗澡水,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将花瓣撒进水中,叹息道:“姑姑日日早上出去解手,都得滑个狗吃屎。姑姑就不能换个地方解手?这日日一身土的回来,大洗过后,头发不干就得去上值,迟早又得伤风。”   她口中絮叨着,手上动作不停为猫儿洗着头发。说到一半,忽的惊呼一声。猫儿回头望去,却见明珠手上一团乌发,显见是猫儿的掉发。   猫儿心下有些不妙,自己再薅了几回,每一回都能捋下来一把断发。   她的心渐渐沉下去,喃喃道:“这是不是,中毒迹象又加重的征兆?”   明珠忙忙安慰道:“姑姑莫乱想。许是近几日早起晚归,太过忙碌。我今儿就将消息传出去,等肖郎中上门再诊脉。” 第173章 弑夫之刀(二更)   这个夜里,萧定晔在宫道半途接上猫儿,直接将她带回废殿。   肖郎中静静诊过脉,只向萧定晔点点头,沉声道:“同属下上回所预想的一般。”   萧定晔面色一沉,再不说话。   猫儿急道:“说清楚,究竟会如何?”   肖郎中见萧定晔缓缓点头,方道:   “七伤散,书上记载极少。然而无论是何种毒、何种病,但凡五脏受创,脾胃不调,必然气血枯竭,初始发须脱落,中间口鼻出血,到最后,身体完全不能吸收药食,便是寻来了解药,也不起作用。   阴阳失调,会失眠,会有幻听、幻象产生。到了最后,便是神智不清,如疯如颠。”   他问道:“不知姑娘现下,除了掉发之外,还出现了哪些症状?”   猫儿重重跌坐在炕上,半晌方喃喃道:“失眠,白日夜晚极少有睡意。幻听,脑中会有人同我说话……”   肖郎中只极快的看了萧定晔一眼,再不多言,只低声道:“还处于最初阶段,姑娘放宽心,便是无睡意,该阖眼还是要阖眼,守着平日歇息的规律,否则只会加重阴阳失调的程度。”   萧定晔上前握着她手,郑重道:“你放心,解药极快就能配好。已寻见最后一味药材,不日便能试出最合适的药剂含量。”   她急忙问道:“试出含量,便能替我解了毒吗?”   他的神色立刻晦暗下去,须臾间,又强打起精神:“等再寻见制药人,取了他的心头血当药引,便能解了毒。”   猫儿缓缓点头,再不多言,只重新靠去了炕墙上。   萧定晔心中似刀割一般,并不显露,只含笑道:“这解药中的十余种配药,无一不是稀世难寻。然而短短两个月,就能被我们找齐。区区一个人,更是不在话下。说不定,明儿便能传来好消息。”   她知道他是安慰她,只强打起精神,点一点头:“是呢,说不定明儿便能解了毒。明儿不能,后儿总有希望;后儿不能,再等等也成。我只管吃好喝好睡好,旁的一律不用操心。要操心的反而是你。”   他看着她的面庞,始觉她下巴越加尖尖,比几日之前又消瘦了一大圈。   他再深深望了她一眼,抚着她面颊道:“你好好歇息,旁的都不用理会,只等我消息。”   她却一把拉住他手,再不说话,只定定望着他。   他会意,低声下令:“你们出去。”   房中灯烛憧憧,映照出一对缱眷偎依的恋人的影子。   猫儿倚靠在萧定晔的怀中,喃喃道:“今夜,还能出宫吗?”   *――*――*   夜市是个无上宝地。   上至飞禽走兽,下至农具种子,左至吃食衣裳,右至兵器刀具,都能寻见不少的小摊。   猫儿此时便停在一个卖刀剑的兵器摊子前。   摊贩舌灿莲花的介绍着自家宝贝:“……纯钢打就,吹发可断,削铁如泥……”   萧定晔牵着猫儿的手,见她听得认真,看的细致,不由奇道:“怎地对刀剑产生了兴致?”   猫儿抬头看他一眼,又瞥开眼眸,掩饰性的轻咳一声,道:“想寻个防身利器,省的总吃亏。”   他闻言,一只手便伸去腰间,觉着不妥,又垂下手,只低声道:“我那里好多把匕首,精致小巧,适合你用,哪里需要在外间买。”   猫儿忙道:“不能用贵重的,若不小心遗失,反而多生是非。就是要用这些看不出来历的才好。”   她仔细打量着眼前的刀具,弯腰拿起一把适手的,问着摊贩:“可真的削铁如泥?”   摊贩忙忙拍着胸口道:“假一赔三!”转身取了片铁片出来,大方道:“姑娘但且试用,若砍不断这铁片,我不收你银子。”   她试着一刀戳过去,那铁片果然被戳个大窟窿。   她吃惊道:“果然是神器。”将将要问价钱,萧定晔眼疾手快,一把将那摊贩手中的铁片拽过来,也不用匕首,直接两根手指用力便对穿而过。   猫儿更加吃惊,低声惊呼:“你武艺这般强?”   萧定晔一笑,将铁片递给她:“你也试试。”   她将信将疑接过铁片,只觉入手轻飘,稍稍用力一掰,那铁片便被她轻轻松松掰成两半。原来这铁片竟然是刷着一层铁粉的薄木板。   她立时惊愕,抬头吃惊望着摊贩:“你骗姑奶奶?你活的不耐烦了?你信不信我破罐子破摔带你上路?”   摊贩讪讪一笑,强词夺理道:“也不算诓骗,我说那匕首能戳破这板子,没说错……”   萧定晔径直带她去了正街的兵器铺子。   夜晚的铺子还未收市,虽没有几个主顾,小二却依然热情,将来人侍候的仿佛自家大爷。   猫儿有些踌躇,悄声道:“在这里买匕首,只怕要被当成冤大头宰客。”   萧定晔一笑,道:“你尽管选便是。”   她便亦步亦趋跟着他进去,但见里间各种铜锤、狼牙棒、大刀长枪、匕首蟒鞭不一而足,琳琅满目,令人应接不暇。   她拿起一把匕首试了试,极沉,用来割坑道尽头洞口的铁条,没拉扯几下,她就得累瘫。   再拿起一把,刀刃又太短。   她慢慢看过,心下越来越有打算,最后盯上一把五寸来长、刀刃极窄的匕首,当先转头看看萧定晔。   萧定晔上前,为她检测了一回匕首,含笑道:“眼光不错。”带着她往一边试用区,指着立于墙边的木条、铁条道:“去试试。”   猫儿吸取了经验教训,先上前去掰了一回。莫说铁条,便是木条都未掰动。她心中有些满意,这才挥动匕首砍在铁条上。   那铁条并非精钢铸就,遇到匕首立刻现出一条割痕,确然有些削铁如泥。   猫儿大为满意,正要同店家询价,萧定晔已上前取了匕首,只让她坐在椅上等。   未几,他便捧着盒子过来,牵了她手出了门外,笑道:“未想到,我此生第一回 为姑娘买礼物,竟然是一把匕首。”   他揶揄道:“我送你匕首,如若你今后用在我身上,我便是史上最蠢冤大头。”   她心里一惊,立刻抬头看他。但见他神色自然含笑,眼神温和,并无要敲打她的模样。   她立刻低头,接过盒子,刻意装出凶狠的模样:“若你对我变心,这匕首就能用在你身上,将你戳个稀巴烂。”   他哈哈一笑,低声道:“只有你对我变心,没有我对你变心的。”   她听得心惊胆战,只觉他今夜每句话都仿似有深意一般。   她立刻将吴公公扯出来当幌子:“吴公公那里,我与他有一笔经济账,能抵了买匕首的银钱。”   他听到她提吴公公,面上的笑意便淡了下去,醋意自然翻腾出来。   她见他果然被带的偏离了注意力,便抿嘴一笑,继续道:“吴公公有五百两银子被人拿走收不回来,我出马收一回债,就能二一添作五,得二百五十两银子。然后我再用这银子给你买好玩意儿,可成?”   他乜斜着她不说话,半晌方低语:“两百多两,你可愿意?这匕首也不过一百两。”   她听的心疼。   一百两的匕首,若换成铜钱,一气子投出去,只怕压都能将坑道洞口的铁条压断。如今却用来买一把匕首……且这把匕首眼睁睁看着要勾走她的二百五十两!   她一咬牙,冒充着大方:“又不是我的银子,是吴公公的。前夫就是用来坑的,坑他两百五十两银子,花在你我这对狗男女身上,岂不快哉。”   他被她逗的一笑,终于不再追究,半晌方不情不愿道:“你把握好分寸,千万莫再令我误会,否则他的性命只怕留不住。”   猫儿忙忙诅咒发誓,说这是她最后一回与吴公公有瓜葛,这才将爷给哄好了。   正街往前又是前几日曾去看过的银水河。   猫儿有心再去探上一回,将河道四周都看清楚,便有意无意牵着萧定晔往前而行。   寒风一阵阵吹来,天上开始飘落雪花。   他见她鼻头发红,便抚着她脸,同她打商量:“不如我们回宫,等改日天气好些,我再带你出来?”   她忙忙道:“不成不成。”又心虚解释道:“万一……我再没有机会出宫,再也看不到这大千世界,如何是好?”   他心上一痛,低声道:“不会的,有我在,一定能寻到那制毒人,取到心头血。”   如此便也不再提回宫的话,只跟着她往前行去。   寒风陡的加大,吹得人迷了眼,极难前行。   萧定晔只得道:“我们去那茶楼里坐坐,吃吃茶听听曲。”   她抬头望去,见他所指的茶楼恰恰在正街正中,正好挨着通往银水河小亭的缺口。其上诸多窗口,正是个观景看河的好去处。 第174章 娘子(一更)   楼里温暖如春。   唱曲的姑娘和乐师正在大厅中央配合着,唱着一曲家国儿女情的曲子。一时壮怀激烈,一时缠绵悱恻,老少爷们无不跟随曲中深意,听得如痴如醉,捏在指尖的花生瓜子搭在牙尖上许久,都忘了咬下去。   萧定晔显然是此间常客,他牵着她并不在大厅停留,只拾阶而上,去往第三层,方寻了个雅间而坐。   雅间位置极好,两面开窗,一面能看到中庭唱曲的姑娘,一面便能看到河面。   此时开向河面的窗户紧闭遮风,咿咿呀呀的唱曲声从靠中庭的窗户传进来,分外动听。   小二进来,先为两人斟了茶,问道:“两位客官要点些什么?本店有……”他不停歇的报着茶名、点心名,只那名称却被改的文雅至极,如“塞上江南”、“北风意”,听不出个所以然。   萧定晔转头看看猫儿,含笑道:“都各来一份,都尝尝。”   小二见来了这般大的买卖,喜的见牙不见眼,忙忙应下,点头哈腰的去了。   猫儿奇道:“此前听闻你极惜财,宫里下人们轻易得不到你的赏赐,怎地今儿竟如此大方?”   他一笑,低头茗了一口茶,正色道:“我此前是极抠门,故而每次来茶楼,也不敢多点,只点一壶最便宜的茶水,饮过了就走。今儿跟着你这位财主,自然是要将此间美事皆尝尽。”   她立刻睁圆了眼,支支吾吾道:“我何时……何时是大财主?”   他极力的绷着笑,同她翻旧账:“方才是谁说‘前夫是拿来坑’的?你坑了两百多两,言之凿凿要用在我身上,怎地一转眼便忘的一干二净?”   她心里疼的要冒出血珠子,面上却强挤出一丝儿笑意,连声道:“没忘没忘,只要殿下开心,我自然是开心的。”   她说话间,手不由自主摸进袖袋里,想着平日不过随身带了二三十两银子,也不知够不够付茶资。心中又想着,本来替吴公公要债的事还可以拖一拖,现下却拖不了,得尽早当一回恶人才是。   她将装匕首的盒子贴在心口上,感受着这一百两银子的宝物,心中慢慢平息下来,心想这茶点再如何也超不出一百两银子,总体上她还是赚的。   未几,小二已十分殷勤的敲门进来,将所有茶点摆放的满满。   她打眼望去,虽不知茶点滋味如何,然而茶具杯盘无一不精巧华美,映衬的茶点也是高档无比。   她自然知道身处豪华处,要显得视金钱如粪土,如若言谈间说出个“银”字便落了下乘。然而对着这一桌精巧之物,她终究还是未忍住,遮着半边嘴低声问小二:“这一桌,价值几何?”   小二不慌不忙报价:“一共一百四十八两三千。”   “什么!”她大惊失色,不由直起身子,指着这一桌二十来样,支支吾吾道:“何德何能?竟然比我这宝剑还多五十两?”   小二将将要解释,见萧定晔摆了手,便亲切示意:“请慢用。”脚步轻快的出了门。   萧定晔含笑望着她,举著夹起一只点心放在她面前骨碟上,道:“‘塞上江南’,你尝尝。”   猫儿无精打采望了望这只点心,垂头丧气道:“莫说‘塞上江南’,便是‘万里河山’也没有什么胃口。”   萧定晔终于朗声长笑,一把将她搂在怀中,重新夹了那“塞上江南”,自己先咬了一半,方将另外一半凑在她唇边,悄声道:“比宫里的还好吃,你出的银子,不愿意吃回来?”   她闻言,立刻张口将半块点心一口吞进去,囫囵吞枣的咽下去,念叨着:“一两。”   他忍笑又夹了一块旁的点心,照例自己咬了一半,喂她用过另一半。她等咽下去,立刻报数:“二两。”   他竖起大拇指,赞道:“瞧瞧,两口就吃回来二两银子,好能耐。”   她哀叹一口气,愁眉苦脸道:“怎么看怎么觉着吃不回来。”   他哈哈一笑,鼓励道:“尽力而为,爱妃机灵,一定能寻到不吃亏的法子。”   她再猛吃两口,方忍痛停了嘴,先紧着打听重要事。   “银水河已结冰,不知冰面多厚,站上去会裂吗?”   他放下竹筷,前去推开面向河面的窗户,转身向她招手。   她忙忙凑过去,同他一处趴在窗棂边,便见他所指之处,冰面上,隐隐有人坐于其上。   他指着那人影道:“冬日无事,常有人来夜钓。夜钓便要用专门的开冰利器敲开冰面,将垂杆深进水下。人坐在冰面上,却是无碍的。”   她精神一振,忙忙追问:“何种利器?”   他瞟着她一笑,道:“听说你们废殿之人擅长给人开瓢?我觉着,凭娘子的身手,任何物件拿在你手里,都能成利器。”   她心间一窘,讪讪道:“我还是差点火候,白姐姐要厉害些。”   他哈哈一笑,将她搂在臂弯,轻声道:“若你今后想垂钓,我便带你来河畔。夜里我们在岸边搭个棚子,再用你那铜锤敲开冰面,布好钓竿,去棚子里歇息一夜。第二日日出之前,便能满载而归……”   她心中一动,知道她磨珍珠粉的铜锤极可能敲开冰面。若她从黄金山坑道尽头跳进水里,从水下敲开冰面,再翻出去爬去岸上。只要她没被冻死,便有望获得自由。   他贴着她耳畔继续道:“西市里有卖鱼的鱼贩子,为夫便将钓来的鱼低价贱卖给鱼贩,用赚来的银子换两个烧饼,拿回家,你一个,我一个。”   她听闻,心中怔忪片刻,不由顺着他的话头道:“没有咸菜吗?”   他点头道:“家里便有现成的咸菜,萝卜干,白菜干,还有一罐咸鸭蛋。咸鸭蛋我却不吃,是专门留给娘子的。娘子怀有身孕,要多吃一些才好。”   她不由抬眸望他。   灯烛憧憧,他的眉眼在烛光的映照下,如远山的坚毅,又似涓涓清泉的柔情。他面上常见的似笑非笑的纨绔表情敛的干净,换之以对未来的向往和憧憬。   她不由有些怔忪,喃喃问道:“不吃鱼吗?孕妇多吃鱼,小孩聪明的。”   他立刻点头:“打鱼的怎能少了鱼吃。我为你烧鱼,可是鱼刺极难除尽。”   她点点头,提醒道:“可以煮鱼汤。”   他接着道:“鱼味腥,我便去请教隔壁阿婆,如何做出的鱼汤没有腥味。”   她不由问道:“如何?是不是要放生姜去味?”   他的手抚上她脸,拨开夜风吹乱的鬓发,低声道:“没错,要放些生姜。娘子可觉着美味?”   她一瞬不瞬的望着他,眼前仿佛展开了一副岁月静好的闲居图,图中她拥有着梦寐以求的自由,身畔还有个体贴英俊的夫君……   她眼圈红的厉害,双臂搭上他颈子,踮起脚尖,向他倾靠了过去……   丝竹声欢快传来,一首新的曲子响起,表达的是女子同心上人两情相悦的欣喜。   猫儿站在雅间外,扶着栏杆,面色有些苍白。   她后来仿佛梦中惊起一般从他怀中挣脱开,一言不发跑出了雅间。他只当她害羞,并不追出来,由她在外间平息心绪。   她想着方才的情景,心中一片迷茫。   脑中的两个声音激烈辩论着。   辩论的主题是,她对他到底是喜欢,还是深爱。   一个声音道:“她此前数回都尚算是‘报复’,这回却动了情,如何不是深爱?”   另一个声音反驳道:“她此前数回即便是‘报复’,也都情绪汹涌,激情澎湃,回回都这样,也能叫动情?这只不过是身体正常反应,她充其量是淡淡的喜欢。”   前一个声音不服:“胡猫儿,你自己说,方才的情景明明不需要你‘报复’,你却主动去‘报复’他,你是不是深爱?”   后一个声音也不服:“胡猫儿,你自己说,如果换个男子,你是不是也会迷情?”   猫儿心下却一片冰凉,立刻道:“胡说,没有的事。”   心中的两个声音终于统一了战线,齐齐吐槽道:“切,懦弱,不敢承认。”   她在外间站了良久,耳边听得那唱曲的姑娘已换了下一首曲子,惊觉出来的时间已久,立刻要转身离去,不妨近处有人,一个猛回头便同那人撞在了一处。   她“哎哟”一声抱着被撞痛的脑袋怒视来人,那人同样怒视着她,须臾间,神情一转,惊咦道:“你……☆△匚○☆△匚○……”说了一串鸟语。   猫儿眉头一蹙,半个字都听不懂。   那人见她神情不似作伪,又狐疑的瞪着她看了半晌,方淡淡道:“姑娘长了一双好眼,要细细看顾才是。”   四周无数灯笼将走廊照的恍如白日,她凝眉望向来者,但见其人长相普通,只在额间有一颗极大的痦子。   她能肯定与他不相识,却不知何处有些说不出来的面善。   待她还要细看,那人却转头匆匆离去。   她这才揉着额上痛处,心里暗呼倒霉,几步进了雅间。 第175章 滑肠(二更)   萧定晔并不是个吃货,桌上茶点并未下去多少。   见她捂着脑袋进来,目光在她嫣红的嘴唇上瞟了几眼,方移到她额上,立时蹙眉:“怎地了?”   见一会会不见,她额头已红了一片,他立刻上前帮她揉压,问道:“撞在了何处?怎地这么大的包?”   她心中兀自想着方才那人的话,只向他做一个“莫说话”的表情,蹑手蹑脚退去门边,将门轻轻拉开道缝,往外探去,不由面色一变,立刻转头向他招手。   他快速上前,透过门缝往外瞧去,但见外间走廊分散站了四五人,那些人看似在凭栏听曲,彼此之间互不相识,然而目光却有意无意往雅间这边瞟过来。   她悄声道:“和我相撞的人便在外间,他说,我长了一双好眼。”   他立刻向她双眸望过去。   灯烛憧憧,眼前一双杏眼中,眼珠如上好的猫眼石。她微微眯眼,琥珀色的眸子便在灯烛的映照下熠熠生辉。   有什么头绪从他心间一晃而过,转瞬间便溜走。   外间的窥探还在继续。   那些目光无数次梭巡到这边,目光交错间,他倏地一惊。   眸子,全都是琥珀色的眸子,同猫儿的一模一样。   他立时转头望向她。   她还在蹙眉向外窥探,面上有些心焦和担忧,悄声问他:“可是泰王的人?”   其神情,确然不像同外面人相识。   他渐渐收回疑心,只低声道:“还不知道是哪方来路,或许是认错了人。”   猫儿点点头,一把拉住他的手,急急道:“你的人呢?可跟在周围相护?”   她的手温暖而柔软,是他曾想象过的心爱之人的触感。   他不由回握,摇头道:“我同你在一处时,是不允许他们跟来的,免得你害羞。”   她急急道:“那如何是好?我们逃吧,若真被他们盯上,我倒无事,却与你有大碍。”   他立刻从袖袋中掏出一张银票压在杯碟下,她还未来得及看清楚其上面额,他已环住她腰,低声叮嘱道:“抱好了。”   转瞬间他已带着她从面向河道的窗户一跃而出,并不直接回宫,先顺着河道绕了一圈,直到三更时分,方顺着宫墙一跃而进,送她到了废殿外。   四周寂静,雪片已将宫道满满铺盖了一层。他用双手捂着她被夜风吹冷的面颊,叮嘱道:“快回去歇息,便是睡不着也要阖眼,不能硬撑。后面几日有些忙碌,我不能再来接你下值,要明珠去接你。她武功不赖,能护着你。旁的事上莫逞能,搞不定还有我。”   她心下无端端的烦躁,只“嗯”了一声,转头便要走。   待行了两步,不知为何又停下脚步,转头同他道:“你等一等。”   她回了配殿,放下装着匕首的木盒,从枕下摸出昨儿夜里写给他的情信,转身出了门,待站去他身畔,又有些后悔,只低声道:“无事,我送你离去。”   他望着她,抿嘴一笑,握住她双手,又顺着她的手往她袖袋里一探,立刻被他摸索出那情信。   他面上笑意越浓,低声道:“我会回去细细看,一个字一个字的看。”   她心下一阵迷惘,只得搪塞的点点头,由他在她额上蜻蜓点水的一贴,看着他离去了。   重晔宫,书房。   萧定晔沐浴过,只穿了一身中衣,湿润发丝垂在身后,神色恢复了独处时的冷峻。   他吩咐随喜:“去查,哪一族人,眸色如琥珀,近期在京城活动。”   随喜立刻想起胡猫儿。   他瞟了眼自家主子的神色,探问道:“可是与胡姑娘有关?”   萧定晔只有一瞬间的疑虑,又摇头道:“与她无关。”   随喜忙忙应下,又汇报着新的信息:“白家那小子,现下怎么办?白家在宫里有两位才人,如若牵扯上偷盗虎符的罪名,就是叛国罪……”   萧定晔毫不迟疑道:“先关押,不能治罪,不允任何人探视。若按叛国罪论处,牵扯面太大,整个白家都得陪葬,又事关宫里的两位才人。若按偷盗罪,三哥那边反而会察觉出蹊跷,认为这是障眼法。”   他叮嘱过,方问道:“皇祖母那边呢?”   随喜悄声道:“太后装出身子不睦的模样,已有两日再不外出,由阿尔汗小姐陪着解闷。只对外宣称是人老惧冬,虽宣了太医,只让太医开了几幅滋养汤药,并未诊脉。”   萧定晔放下心来,待随喜出去,留他一个人时,他方拆开带回来的情信,一个人安安静静的品味着其中的甜蜜。   夜半四更,猫儿搁下手中笔,等新写好的情信墨迹干涸,方对折再对折,压去了枕下。   那情信上所写的,和昨日并无什么大的不同,不过是将“我喜欢你”、“我中意你”、“我想你”、“我担心你”用不同的措辞说出来而已。   然而今夜写和昨夜写,心境却大不相同。   脑袋中有个声音先打了个哈欠,继而喃喃道:“看吧,说你喜欢了他,你不承认。可你写信的时候,分明是用上了真情的。”   猫儿不说话,等着另外一个声音。   那声音半晌才响起,并不是同她说,而是同前一个声音道:“她要自欺欺人,我们也无法,便随她去吧。反正她要离宫,喜不喜欢,又有什么牵扯。”   她知道,脑中的这两个声音,是她阴阳失调的产物,幻听。   她只静静道:“你们莫得意,等我吃过解药,喝过人血,就将你们赶跑。省的你们乱我心性。”   外间的梆子声正式响起,她立刻起身取了蜡烛和火折子,又将匕首塞进腰间,转头同睡的昏天暗地的大黑道:“宝贝,出发!”   *――*――*   坑道寒冷,外间下雪降温,坑道里也随着冷了几分。   四周除了亘古不变的河水哗啦声,便是猫儿割锯铁条之声。   宝刀在手,一连十几下的割锯后,在铁条上只留下轻轻一道痕迹,用手一抹,那痕迹消失的干净,彻底否认了她的努力。   她知道逃出去不容易。   如若没有难度,周围四散的森森白骨便不会出现在这里。   她不停歇的拉锯,拉锯。大黑看她困难,时而上前用利齿帮着她咬噬那铁条,待力竭后,方退了开去,盘缩在白骨旁昏昏欲睡。   不知过了多时,她手上已起了血泡,而铁条原来被割开的一半之处,也不过只陷下去几根头发粗细的深度。   然而这样的进展已经算快了。她估摸着,每日里割锯不到一个时辰,想要完全将铁条割断,至少还得半个月。而再有五六日,就到了伴驾祭陵之日,她的时间太少了。得想办法每日延长割锯的时间才成。   她抹了抹额上汗,转头同大黑道:“走,回去。”   猫儿手上的血泡很快引起了旁人留心。   明珠照旧侍候她沐浴时,吃惊道:“姑姑手指怎地了?”   猫儿只得搪塞道:“许是体内毒药……”她一句话未说完,瞧见明珠面色大变,她生怕明珠再将萧定晔招来,忙忙改口道:“解手太用力了些……”   明珠方才的吃惊神情没有浪费,她继续半张着嘴,惊诧道:“姑姑解手,竟然力气大到将手憋出了血泡?”   猫儿正色道:“你的声音可以更大些,正殿里的人都知道我解手困难了。”   明珠立刻闭嘴,待帮着她换好衣裳,梳好发髻,方取了药油和纱布帮她包着伤口,叮嘱道:“今儿我去寻些猪油,熬好了等你回来润肠。”   猫儿:……   到了夜里四更,她再去坑道时,便着意戴了手套,又换了另一只手。   然而等她专注的割锯过铁条,到了返程之时,方察觉手套已磨破,另一只手指上又磨了血泡。   她立刻压力倍增。   她再用解手困难的理由搪塞明珠时,明珠二话不说,果然给她熬了猪油,同五福两个齐齐按住她,将满满一碗猪油灌进她腹中去。   猪油的效果杠杠的。她赶时间上值,刚刚走出废殿,腹中立刻电闪雷鸣。   五福麻溜的去御书房帮她告了假。   腹泻整整持续了一早上。   她坐在恭桶上没下来过。   明珠见她越加消瘦,立刻动手煮了浓汤,亲自端到了恭桶前,恭恭敬敬递给她:“姑姑,将就喝上些,莫让腹中青黄不接,再腹泻下去,要掉肉了。”   猫儿虚汗直冒,气喘吁吁道:“你……你……你走开……”   待过了午时,腹泻方好些,她躺在炕上,内心里拔凉拔凉。   脑中那两个声音欢喜道:“终于可以不去锯铁条咯,有机会留在萧老五身边咯!”   明珠将饭菜热了又热,这回学了乖,谨小慎微端到了炕边,先做了一回自我反省:   “我知道猪油润肠,没想到在姑姑身上竟成了滑肠。姑姑看在我一片好心的份上,千万莫同我置气。否则主子知道了,要让随喜处置我,将我打的吱哇乱叫。”   猫儿心内长泣。   这就是撒谎的代价。   一切都是她咎由自取。   她恹恹道:“饭菜我吃,你出去吧,将五福唤过来。”   配殿里极安静,猫儿缓缓吃过三碗饭,喝过三碗汤,外加两个包子,方觉着拉空了腹中有了依仗,指使着五福:   “你去将墙上地府神君的画像揭下来,再带着大黑。今儿我有空,我们去替你阿爹将送出去的银子讨上一讨。” 第176章 催账(一更)   鹅毛大雪扑簌而下。   掖庭的一排瓦房里,住着略略有些头脸的管事太监。   五福将自带的小杌子从肩上取下来,在背风处放好,道:“姑姑先坐,等我去逞能。”   从废殿到此处,不过一刻钟的工夫,猫儿已大汗淋漓。   她一把拉住五福,指着自己的脸,喘着气道:“我的妆容,还威风吗?”   五福竖了大拇指:“威风的要命,尤其这一对儿火棍眉,谁见了不喊一声‘饶命’?这红嘴唇,谁见了不以为姑姑才吃了人?”   猫儿略略放下了心,握着小手炉坐去小杌子上,只向五福努努下巴,多说一个字的力气都没有。   此时正值未时,宫里众人还歇晌未醒。   静寂被一连串的拍门声打破,五福扯着嗓子喊:“别睡啦,年根儿啦,还银子保命啦!”   不停歇的喊叫催促下,各瓦房极快传来“吱呀”开门声和午觉被吵醒的叱骂声。   五福并不惧怕,见有人已站在了檐下,立刻双手叉腰,将猫儿此前教给他的话一字不落喊出来:   “哪些人拿了我阿爹的养老银子?今日还银子,一分息不收。错过今儿,金银皆不收,只收耳朵、大腿。”   他将此话说过,将手上“阴间三巨头”的画轴抖开,高高举起,站在了猫儿身畔,护法的架势十分到位。   四周皆静。   各檐下的太监听明白了事情,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有一个人愿意做第一个冤大头。   早已到手的银子,怎能吐出去?宫里都是弱肉强食的丛林生存法则,没有自谦自让一说!   猫儿轻咳一声,并不多言,将手中的账单纸递给五福:“念念。”   五福威风凛凛的神情略显出些为难,捂着半边嘴讪讪道:“我不识字儿……”   她只得自己起身,站去了院中央,念着账单的头几条:“张公公,二十两,外加二等东珠两颗;王公公,十八两,外加四两金簪一个;许公公,六十五两,外加玉如意两对……”   她念过头三人的账目,抬头环视一回,含笑道:“我念的可有错?可少说了银子?今儿诸位公公配合我,乖乖将吴公公的银子还回来,你我二话没有,恩怨自此揭过。如若谁要当老赖,我便同各位公公周旋周旋。”   她重新坐回小杌子上,转头再看看五福。   五福收到眼风,举着阎罗王画像往众人面前走了一圈,口中喊道:“鬼君大人,将这些人都认识认识,夜里您也好行动。这些人有没有小命过年,全凭您一句话。”   有位太监终于站出来,好言问道:“咱家手里有吴公公的银子,是不错。可当时是他赠予,并非咱家强迫。如今银子都花了,咱家去哪里再找银子还他?”   四周纷纷传来附和声。   五福转头看向猫儿。   猫儿立刻给他一个眼神。   五福受到鼓励,按照此前的计划,直直扑向出头鸟,跳起来一个耳刮子打上去。不知何时,手中已多了一枚刻刀,正架在那太监的耳根上,语声清脆道:“你不信邪?要银子还是要耳朵?”   那人身子一抖,忙忙道:“不敢不敢,要耳朵,还银子。”   五福手一伸,那人立刻从袖袋中掏了一把碎银丢去雪地上,直着嗓子道:“咱家只拿了吴公公五两银子,这些只多不少。”   五福正要弯腰去捡,猫儿已站起身踱去了两人面前,手一扬,一个耳刮子又扇到那太监面上。   她腹泻一早上,耳刮子软绵绵没什么力气,只刻意弯了指尖,那太监面上顿时多了五根抓挠印。   她站在碎银边上,冷冷道:“公公在宫里时间不短,怎地半点规矩都不懂?往地上丢银子,公公从何处学来?”   那太监心中暗恨不止,却不敢轻易反抗,一边警惕着五福手上的刻刀,一边缓缓下蹲,将方才丢下的碎银一颗颗捡起来,毕恭毕敬捧在手中,哈腰道:“咱家一时情急,姑姑大人有大量。”   猫儿这才接过了银子,一颗一颗的掂量过,方转头同旁人道:“瞧见没?少本大仙一钱银子,也不成。”   喁喁人声嗡嗡响起,众人面上有不服、有犹豫、有担忧。   猫儿冷冷道:“截止到今夜落锁前,若有人未送来银子,或者少送来银子,莫怪我夜里一个个挨个找。我夜里不轻易露面,但凡露了面,不见人血,不会收手。”   她话毕转身,昂首挺胸,踱着步子缓缓离去。行了两步,又转头好心提醒:“你等若有不服,大可寻一座山头来压我。”   五福同大黑雄赳赳气昂昂跟在她身后,半点没有落下威风。   雪花越来越大,寒风趁机肆虐不止。   临近晌午,猫儿靠坐在炕墙上,听着明珠报银子:“……才来了十三个太监,共送来了一百零二两银子,外加一根金簪。”离五百五十两,还差的极远。   话说到此处,外间又传来蹑手蹑脚的脚步声。   明珠对这脚步声已听的熟悉,立刻拿了账单出门,站在檐下,同前来还债的太监道:“姓名。”   太监惴惴报上。   明珠在账单上寻见他的名字,叹了口气:“又是个不到十两银子的。”   她收了银子,同此前数次那般,手往袖袋里伸进去,取出个面糊的人耳极快的往那太监眼前一晃,倨傲道:“回去向他们传话,莫心怀侥幸,麻溜的来还债,否则夜里有他们好过。”   那太监被带了血丝儿的人耳惊了一惊,立刻点头应下,急忙忙去了。   外间天色渐渐晦暗,待用过晌午饭,已离宫门落锁不远。   然而再无一个太监上门还债。   猫儿心下盘算,她离开时曾暗示太监们寻山头的话,不知太监们可真的去做。   只希望那山头越大越好,如此她才有机会为割锯坑道铁条,争取更多的时间。   *――*――*   宫灯憧憧,各宫门落锁,代表着操劳了一整日的下人奴才们,终于有时间喘一口气。   掖庭膳房不远处的一排瓦房里,一场群情激愤的太监大会正开展的如火如荼。   “她胡猫儿算个什么东西?她再是什么妖、什么鬼,她既然在宫里,就得讲究宫里的规矩。”   “她一个邪祟,在掖庭作威作福,又哪里的规矩?她既然是妖,我们就得收了她这妖。”   “什么吃人,老子就不信,她能吃了我。谁亲眼看见过她吃人?”   众人的抱怨十分激昂,看起来是互相讨论,实则都是说给场中的一个人听。   上任不过一个来月的新大内总管。   任何性格的人,但凡要御下,时间久了,总能掌握一种“无为而治”的手段。   简称“和稀泥”。   然而这位新总管上任时间不久,此前也未管过这么多人,既没有机会点出他新官上任的三把火,又没掌握“和稀泥”的要领。   他急着笼络人心。   今儿他被请来为太监们做主,几句话明白了前因后果,内心就乐开了花。   点第一把火的机会来啦!   众人的话煽动的他热血沸腾,其中又牵扯到被后浪已经拍扁在岸上的前大内总管,他立刻拍案而起,咬牙切齿道:   “送出去的银子,哪里有要回去的道理?他吴公公当他还是大内总管,还想耍威风?”   他当先往门外而去,迈出门槛,振臂一呼:“走,今儿不把她胡猫儿弄成死猫,咱家就不当这个大内总管!”   *――*――*   呼呼喝喝的吵嚷声几瞬便充斥了整个小院。   废殿倒了一面院墙,大小太监们站在光秃秃的墙壕边上并不迈进一步,只群情激愤的叫嚷:“胡妖女……出来……”   几番叫嚷下,先将戴了嘴笼子的大黑叫了出去。   大黑用前爪扒拉开嘴笼子,站在院当中,毫不客气的狂吠不止,一时大有力压群雄的势头。   五福兼着白才人、春杏紧跟其后。   白才人手持两个砖块,力拔山兮气盖世,厉声喝道:“大半夜欺负废殿,想造反?!”   她的声音压不下太监们。   春杏立刻上前,同她主子一般,也手持两个砖块,趁乱往人群里一丢。   不知哪个倒霉鬼“哎哟”了一声,被众人踩出泥水的雪地上立时洒了鲜血。   白才人转头给自家丫头一个赞,寻到不出废殿还能给人开瓢的方法,立刻左右开弓,将手里的砖块不停歇的丢了出去,伴随着另两个倒霉鬼的呼痛声,她已再举了两个砖块在手中。   有太监大叫道:“不能被妇人和狗欺了去,一起上!”   须臾间,几十个太监便涌进了小院,每人在一旁砖摞上取了两块板砖在手,将几位妇孺和狗包围在其中,下一刻便要结结实实的为几人开瓢。   “住手!”   一声清脆的厉喝声响起,不知何时,檐下已站了两位宫娥。   最中间那位面上几道血痕,神情诡异,负手立于檐下。虽不说话,却带着万分的神秘。   叫嚷声戛然而止。 第177章 你的耳朵?不,那是你的耳朵!(二更)   猫儿缓缓而下,走向众人。   每经过一位太监,她便凑在他身畔闻上一闻,往脸颊上捏上一捏,再往下一人行去。半点不像要打群架的模样,挑挑拣拣,更像在菜市挑萝卜。   今日的舞台,究竟是谁的舞台。   每个人有不同的看法。   猫儿觉着,这是她的舞台,要为她助力大事。   新任大内总管觉着,这是他的舞台,也要为他助力大事。   当猫儿连续嗅过三人,略领风骚后,新大内总管终于忍不住,一步迈出人群,仰首挺胸道:“你就是胡猫儿?咱家接任大内总管一职,还未有闲工夫拜访废殿……”   他说话时,猫儿便如同对待旁人一般,凑在他身畔又闻又捏,几回露出嫌弃之色,喃喃道:“太老,费牙口。”   五福一听便知道猫儿是何意,立刻指着一位头破血流的太监道:“姑姑他肉嫩,他的脑袋瓜一拍就破。”   猫儿立刻顺着五福的指引上前,唬的那太监战战兢兢道:“你,你要作甚?”   猫儿并不理他,凑过去闻了两闻,立刻咧着嘴走开,摇头道:“嫩是嫩,太臭。”   白才人此时已跟上了节奏,上前主动请缨:“姑姑,我帮你开瓢验货。”   猫儿摇头道:“砖块不成,一砖下去好大个口子,血流太多,肉不够嫩。”   她重新踱回了大内总管身畔,看这众太监的这位“山头”,心下十分满意。   她明知故问:“你说说,今儿带太监来闹事,所为何事?”   总管并不答话,只看着猫儿一声冷笑:“吃人是吧?咱家还从没见过妖怪真的吃人。”   猫儿陪着他一笑:“好,极好。”   她倏地转身,大步往配殿而去。   “擒贼先擒王,就他了。”   明珠一步窜上去,一把拽住他臂膀往外一扯。   吧嗒一声,随着杀猪般嚎叫声响起,他的膀子已软塌塌垂了下来。继而被明珠拖进了配殿。   众太监们齐齐倒抽一口冷气。   有人震惊道:“她……她将总管拖进去,这是打算……”   五福替他说了下半句话:“吃了他,渣都不剩!”   配殿的呼痛声还未停歇,明珠已从门里探出了脑袋:“大黑!”   大黑双耳竖起,欢快的投奔向猫儿。   五福再解释一回:“姑姑喜欢大黑,也顺便让它吃饱。”   众人跟着抖了两抖,心中怀着五分惧怕、三分怔忪,甚至还有两分看热闹的心思,一时忘记了逃离,等着上官反杀胡猫儿,然而威风八面的从房里凯旋而归。   配殿灯烛憧憧,总管已被明珠五花大绑丢去了地上。   猫儿不着急动手,先从炕头上拿起一只“手”咔咔咬了两口,又吐出来,嫌弃道:“昨儿的不够新鲜,今儿验验新货。”   她“啪”的一声将“手”丢去大黑面前,大方道:“送你了,让你也知道知道,人肉比屎好吃。”   大黑毫不客气叼了“手”,端端正正趴在总管面前,咔嚓咔嚓咬起来。   总管“呕”的一声,今儿晌午的饭菜立刻吐了个干净。   猫儿嫌弃的捂了嘴,抽出匕首,对着他上下看了半晌,目光盯在了他耳朵上:“今儿吃个带脆骨的磨磨牙。”   她将匕首往他耳畔上一搭,总管已直着嗓子嗷了一声,哭求道:“姑姑,求你放了咱家……”   “哦?”她拍了拍他脸颊,疑惑道:“公公不是说,未见过妖精吃人?能亲眼看到自己被吃,此生难遇!”   总管哭嚎道:“不想看,咱家不想看……”   猫儿一巴掌拍的他住了嘴,冷冷道:“你现在不想看,只怕有些晚……”   她重新将匕首一架,还未用力,这太监已“啊”的一声惨叫,软软倒了地。   外间院里登时大乱。   不知谁喊了声“总管被吃啦”,几十个太监做鸟兽散,呼天抢地要往外逃去。   白才人和春杏眼疾手快,举着板砖飞扑上去,太监们立刻倒了一大片,五福大喊一声:“谁跑先吃谁!”   太监们终于战战兢兢的停了脚步,苦着脸道:“咱家还银子还不成吗?一文钱不敢欠。”   五福却摇摇头,指一指天色,遗憾道:“姑姑留的时间是今日落锁前。公公瞧瞧现在什么时辰啦?今日既然来了,想轻易走可就难咯!”   那太监听闻,心中哀呼一声,只得重新站回太监队伍,身如筛糠一般重新抖起来。   配殿里的戏还在继续。   猫儿站在窗户边上,自瞧见白才人主仆又给人开了瓢,便知道,今儿的事想善始善终绝无可能。   原本她只想随随便便演场戏,利用这总管让她受个小伤,如此她借着伤势往御书房告几日假,便能有更多的时间去坑道。   然而此刻她却改了主意。   得把这死太监拉下马,重新把吴公公扶上去,待她出了宫,废殿余下的几人才有人庇护。   她立刻吩咐明珠:“浇醒他!”   明珠从善如流,一桶冰水泼上去,大内总管被激醒。   半睁眼看见跟前的黑狗已将“手臂”啃的剩下几根手指,他立时想起了自己的处境,扯长了嗓子吼骂:“胡猫儿,打狗还要看主人,咱家的主子是皇后娘娘!”   猫儿心里冷笑一声。终于逼的你说出了靠山。   只是将皇后牵扯进来,事情却有些复杂。   她今日的这场布局,固然是为了稍稍受点皮外伤。然而她寄放在皇后那里的五大板子,她还没忘。   皇后若要动手,只怕不止是皮外伤的问题。   然而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她无论如何是逃不开皇后的一顿敲打,那就只能破罐子破摔。   她看着他笑嘻嘻道:“皇后娘娘是不是要为你报仇?”   总管抓住皇后这根救命稻草,立刻威胁道:“快放了咱家,否则皇后娘娘将你剥皮抽筋,诛你九族!”   猫儿点点头,拉着明珠走开几步,悄声问道:“耳朵割了,还能缝上吗?”   明珠立刻点头:“能,只要不是齐根割下,缝上还能继续用。”   很好。   猫儿回转身,手起刀落,地上滴溜溜滚下一只什么东西来。   大黑机警,立时丢开爪子边吃剩的假手指,一嘴便将那东西含在了口中。   灯烛晦暗,明珠举着蜡烛过来,凑近了大黑的嘴,抬头看着还愣在一边的总管,好心提醒道:“是你的……”   “啊……”一声惊惧声拔地而起:“咱家的耳朵……”   *――*――*   二更的废殿,数银子的声音不绝于耳。   五百五十两,外加各种珠子、簪子、大小玉器,只多不少。   五福兴高采烈道:“我阿爹连刷几日恭桶,终于有好事,能让他高兴高兴。”   猫儿按“二一添作五”的方案,先将自己的那一半留出来。   原本这二百七十五两,她能一个人得了去。   然而今日事情闹大,如若事情按照她预谋的那样发展,过上一半月吴公公就能上位,倒也罢了。如若没按她想的走……   她将这二百余两分成四份,往白才人、春杏、五福和她自己面前各放了一份,低声道:“见者有份,多劳多得。用银子傍身,比人靠的住。”   众人看看银子,再看看猫儿,目光纷纷盯上了明珠:“怎地你没有?”   明珠便有些失落。   虽说她当着细作,可她对猫儿也是巴心巴肝的。这位姑姑分银子的事情竟然完全没考虑她!   猫儿转头讪讪一笑:“险些将你忘记。”   明珠眼圈一红:“何时‘险些’?是已经忘了!”   猫儿只得重新分一回银子,为了表示歉意,又从自己的那一堆里再分了十两给明珠:“这总成了吧?”   众人皆大欢喜。   一晃到了第二日五更。   明珠打着哈欠为猫儿热好汤药,待吹的温热,方端去炕沿,一边看着猫儿喝药,一边问道:“姑姑今儿可还有力气?能去御书房上值吗?”   猫儿算了算时间。   她的布局,只怕还要等一等才能见效。   她喝完药又缩去炕上,低声道:“唤五福再去告一日假吧。”   天刚蒙蒙亮,外间有了脚步声。   那脚步声算不得多熟悉,但也不陌生。   两个月之前,这样的脚步声窜进了废殿后,她便趴在炕上养了十多日的伤。   春杏的惊呼声在院里传来,紧接着配殿门被咚的一声踢开,一群健壮的嬷嬷们几步窜到炕边,用猫儿曾体验过的方式,一把将她如小鸡子般拎起…… 第178章 同命相连(一更)   极华宫,院里积雪未清扫,并不影响皇后要教训下人。   院中央架起来的门板上趴着个人,四周站着一圈嬷嬷,分别压着那人的四肢防止挣扎。   耳朵上包了纱布的大内总管站在边上,扬声长嘶一声:“一……”   重重的板子边“啪”的一声打下去。   门板上的胡猫儿一声不吭,嘴唇已咬出了血痕。   大内总管一声冷笑,再扬声:“二……”   板子重新抬起到最高处,要再次落下时,院门处已极快传来脚步声,继而几枚石块凌空飞来,将举板子和压手脚的嬷嬷们定在当场。   那板子不稳,立时从嬷嬷手中滑下。   萧定晔腾空跃来,一脚将板子踢开,板子不偏不倚撞在那总管脑袋上,总管干脆利落抱着板子昏倒在地。   萧定晔一把抱着猫儿,哑声道:“我来晚了。”   猫儿长吁一口气。   她知道明珠一定会去报信。   若他再来晚一息,她挨了两板子,只怕想再偷偷去坑道里锯铁条,就有些勉强了。   她心中有个声音道:“心机好重,你终于把他等来,你可高兴?”   另一个声音紧随其后:“你这样算计他,算计他老娘,日后便是你出了宫,你下半辈子能心安吗?”   她立时一咬嘴唇,唇上疼痛将那两个声音赶跑,她用力睁开眼望着他,断断续续道:“我有错……应该的……”   正殿门帘陡的被掀开,皇后一步跨了出来,看着自家儿子抱着那宫女儿,身子晃了一晃,厉声呵斥道:“抱着御书房里的宫女儿,成何体统!”   萧定晔立刻道:“你们出去。”院中和房中的宫女儿内侍们并不敢从命,只等着皇后发话。   皇后看着自家儿子。   他面上的神情,她熟悉,也陌生。   在他儿时,他常常这般肃着一张脸,老成在在,同他那些皇兄站在一处,若不去看他稚嫩的面庞和豆丁一般的身高,旁人反倒要将他当成兄长。   然而长到十四五岁,他却渐渐转了性子,整日嬉皮笑脸没个正经,时时将她这位老母气的上火。   现下他依然如儿时那般肃着一张脸,却已挺拔高大,到了成家立业的时候。   他不再嬉皮笑脸,她的心里却半点没有欣慰之意。   她盯着他看了多久,她的亲生儿子便站在院里同她僵持了多久,丝毫没有将怀中女子放下的打算。   她指着他半晌,咬着后槽牙道:“极好,你大了,极好。”   她厉声喝道:“出去!”   下人们自然知道,皇后不是让五殿下出去。一时间脚步声O@移动,又有人去将院里或站或躺的几人抬走,顷刻间便走空了一座宫殿。   正殿地龙烧的热乎。   萧定晔深跪于地,向自家老娘表述着自己的心愿:“……孩儿中意她,并不是一时起了兴致。她聪慧,有胆色,还曾救了祖母。父皇对她无意,只有秘密安排。待事毕,孩儿就要向父皇讨了她。求母后看在孩儿面上,饶了她这一回。”   皇后从不知道自家儿子有这样痴情的一面。   她冷冷道:“楚侯爷卧病,导致萧楚两家暂未能定亲,也是你的手段?”   “是。”他不打算否认。   她逼问道:“你是要为外面那个,留个侧妃的位子?”   “是。孩儿正是此意。”   “荒唐!”太后刷的起身,手往外一指,压着声音叱道:“她便是与你父皇无事,然宫里多少双眼睛盯着,她和你父皇之间传了多少闲话,她怎能再去跟了你?!”   萧定晔一字一句道:“孩儿,有办法,止了这些谣传,正了她的名声。”   他的话并未说服他母亲。   皇后来回踱步,口中一叠声的喊着“荒唐”,最后停在他面前,咬牙切齿道:“她何德何能,要占个侧妃的名头。莫说侧妃,便是夫人,便是房里的丫头,也不成!”   “母后!”他哀求道:“孩儿心里只有她,求母后开恩!”   太后一声冷笑,一步步逼近:“你说你心里只有她,你将同你定了亲的那些好姑娘放在何处?她们何错之有?女子善妒是大忌,更何况你是皇子,你若连这道理都不明白,本宫便白生了你!”   萧定晔的情绪缓缓平静。   他换了个话题:“她要去向几个太监讨债,儿臣事前便知道此事。那些太监不愿还银子,扯了这废物总管出头。四五十个太监围攻了废殿,最后却没落到好。母后该问的是那大内总管是如何御下、如何做事,而不是不分青红皂白打胡姑娘板子。”   “她持刀伤人,拘禁上官,她无错?!她给你喂了什么迷魂汤,让你完全不顾宫里规矩?!”   一帘之隔的外间,猫儿趴在榻上,听着里间萧定晔和皇后针锋相对,心下一阵茫然。   脑中的声音道:“你听听,他为了你,和他阿娘反目成仇,你高兴了?”   猫儿喃喃着:“我没高兴。”   脑中的另一个声音续道:“你哪里没高兴?他来阻止你被多打板子,不就是你心里盘算好的?皇后要打你,皇子不让她打你。难道这不是顺理成章的后续发展?你个害人精!”   脑中的两个声音搅和的她头昏脑涨,待她的神识再被拉回时,里间正传来“啪”的一个巴掌声。   紧接着,萧定晔冷着脸大步出来,一把将猫儿抱在怀中,待站到了檐下,他方转头遥遥看着皇后:   “莫说有猫儿,便是没有她,孩儿也不可能让楚离雁成为榻边之人。母后尽管撇开孩儿去定亲。定亲母后做主,让不让楚离雁守活寡,孩儿做主!”话毕,一把披风转去身前,护着猫儿头脸,在风雪中大步离去。   废殿里,汤药味再次充斥了整个院落。   明珠为猫儿抹药膏的当口,房门被从外推开,寒风立刻卷了进来。   明珠急道:“快,关门。”   白才人忙忙关了门,坐去炕沿,帮着明珠固定着猫儿的衣裳,以防染上药膏。   待伤口全部抹上药,白才人偏头看猫儿精神尚可,满心汹涌的八卦再也忍不下去,探问道:“你说,你跟皇上眉来眼去的半途,什么时候又和五皇子暗度陈仓?”   明珠蹙眉道:“什么暗度陈仓?真难听。”   白才人大吃一惊:“你知道?你此前知道?你此前知道他俩在一处?”   明珠立刻闭了嘴,搪塞道:“没有的事,不过是五殿下顺便送姑姑回来而已。”   白才人显然不能轻易被忽悠。   “抱在怀里,满脸着急,一叠声的要唤太医……这叫‘顺便’?阖宫几千奴才,五皇子偏要亲自将人抱回来,这叫‘顺便’?”   猫儿终于张声:“行了,就是‘顺便’。”   白才人见正主发话,终于不再继续问下去。   她吧嗒了一回嘴,叹道:“旱的旱死,涝的涝死,这世道就是这么不公平。”   想了想,又喜滋滋道:“今后如若我复宠,你见了我还要唤我一声母妃。不亏不亏。”   她才离去不久,吴妃就上了门。   她神色严峻,看着猫儿不说话。   猫儿只得将明珠遣走。   外间风声肆孽,配殿里,吴妃蹙眉道:“你既然意属皇上,怎能同五殿下有瓜葛?”   猫儿叹道:“娘娘该高兴不是?少了争宠之人。”   吴妃神色大变:“你认了?你真的对五殿下有情?你怎能如此?”   她眼眶立时红了一圈,抓着猫儿半边衣领,神情激动:“你会耽搁了大事!皇上还怎么带你去皇陵?”   猫儿心里一动,立时抬眼往吴妃面上瞧去。   二十出头,姿色清秀,纵然此时她神色仓皇,却依然遮不去眼角眉梢的怯怯之意,男子见了会起怜惜之意,女子见了却想同她交好。   猫儿一瞬不瞬的望着她,缓缓张口:“泰王告诉我……”   吴妃面色立时一变。   猫儿的心瞬时沉了下去。   脑中有个声音惋惜道:“原以为是好姐妹,没想到又是个泰王的细作。”   另一个声音道:“原以为她回回是来关心人,没想到都是来打探消息。”   两个声音齐齐哀叹:“惨啊,皇帝好惨,老婆娃儿都要害他。”   猫儿一拳捶在炕沿上,咬牙切齿道:“为什么?我那般信你,将你当成宫里为数不多的朋友。为什么?”   吴妃立刻明白,方才猫儿提到泰王是诓骗她。   她眼神闪烁,退开两步,两只手无意识的抓在一起,低声道:“你说什么,我听不明白。”   猫儿红着眼圈道:“他用什么威胁你?你的性命?你的前程?还是六殿下的性命?”   吴妃上前一把捂住她嘴,身子却抖的停不下来,眼泪立时淌了满脸:“我不愿的……我只有康团儿……我不能让他涉险……”   猫儿恨铁不成钢:“可你要害的是你夫君!”   她脑中的声音立刻插嘴道:“难道你要诓骗的不是你夫君?”   她立刻叱道:“闭嘴!”   吴妃面色苍白,看着她的模样,一时再不敢多言。   猫儿重新趴伏在枕上,不知过了多久,方平息了心绪,冷冷道:“他要你做些什么?”   吴妃痛苦摇头:“我不能说……”   猫儿再顾不上伤处,一咕噜爬起来,一把扯住她的手:“你还看不清楚形势吗?你帮着旁人害了皇上,你以为你就能活下去?六殿下就能活下去?”   吴妃终于崩溃大哭。 第179章 汹涌报复(二更)   房门很快传来敲门声。   明珠在外探问道:“姑姑?”   猫儿叹了口气,扬声道:“我无事,是吴姐姐心疼我。”   明珠“哦”了一声,又叮嘱道:“姑姑若有事,尽管唤我,我就在门外。”   里间,吴妃将哭泣声压下,足足过了一刻钟,方渐渐稳了气息。   猫儿低声道:“你若想让六殿下好好活着,你就告诉我,泰王让你做何事?”   她怔忪了片刻,讲了她自己的故事。   她入宫,与猫儿的原身入宫,其实都抱着相同的目的。   迷惑皇帝。   然而那时,泰王虽知道皇帝的那段过往情事,却不知那女子究竟长相如何,只凭着宫里几个老人的描述,判断出皇帝中意清秀女子。   吴妃便是那时被泰王选中,给了她一个身份,进了宫。   皇上也确然宠幸过她。   她极快有了身孕。待诞下康团儿,泰王向她发出第一个暗令。   要她向皇上探问皇储之事。   她不过旁敲侧击的一问,自此便被皇帝冷落,一直到现在。   她喃喃道:“泰王见我失宠,将我当成了杞子。我本无野心,又有了康团儿,只想平平安安过完一生。我原以为他已放过了我,然而两月之前,他却传话,要我在宫里留心你。”   猫儿道:“故而,最早先来同我买胭脂,做出妆容上用心、好想法子重获恩宠的模样,其实是你借此来接近我?”   吴妃点点头,半晌叹了口气:“我虽存着接近你的目的,心里却不想你走了我的老路。对你的怜惜,也是真的。”   猫儿正色道:“你自去向泰王传信,五殿下对我只是一厢情愿。皇上既然调我去御书房上值,本就存着和我培养感情的目的。他不会轻易就同我断了情。伴驾去皇陵的事,不会生变。”   吴妃心中还有疑虑,见她语气笃定,便也应下。   猫儿叹了口气,握了她手问道:“你想不想挣脱她的钳制?”   吴妃立刻点头,哽咽道:“康团儿是我的全部,若不是泰王拿康团儿性命相逼,我怎能就范?!”   猫儿悄声道:“放心,不日泰王的阴谋便要暴露,你同我都不会再有性命之忧。”   吴妃眸中一亮:“真的?”   猫儿点头,低声叮嘱道:“你回去,依然像平日那般便可。”她追问:“你身边,谁是泰王的人?”   吴妃又哽咽道:“照顾康团儿的小太监……团儿几乎时刻都同那太监在一起……”   待吴妃离去,猫儿趴在枕头上,脑中昏昏沉沉。   一连好几日没有睡意的她,竟然极快的睡了一觉。   待耳边大呼小叫的声音将她唤醒时,她还有些摸不着头脑。   她一眼就看到了她老娘。   老娘手里拿着一把戒尺站在炕沿,神色十分慌张。   猫儿先是喃喃道:“咦,你怎么来了?”   继而一咕噜翻起身,一把搂着她腰,哭道:“妈……我想死你啦……”   被抱着的那人着急道:“姑姑,姑姑……”   猫儿听着不对劲,再一抬头,眼前的人哪里是她老娘,却是明珠。   明珠立刻将一块帕子按在她鼻上,着急道:“姑姑,流鼻血了,一定是炕烧的太热,是上火,一定是上火……”   猫儿这才发觉,她趴睡的枕上已被鲜血染尽,方才她抱着明珠,还给她蹭了一腰的血。   “待毒性继续发作,便会七窍流血……阴阳失调,幻听幻觉……”   肖郎中的诊断在她耳中不停回响,她的心不停歇的往下沉,不知过了多久,方顺着明珠的话,点头道:“对,是上火,是上火……今夜莫烧太多炭石。”   时已至晌午,外间风声还未停歇。   猫儿闭眼趴在炕上,想着自己的现状。   手里还有两颗短暂解药,她一直留着,原打算是等身子发痛时再服用。然而到现在,身子再未发痛,可毒性却渐次显现,也不知是否还有作用。   她的手摸索着捏向被角,悄声无息的掏出一粒短暂解药塞进口中,用力咽了下去。   不过一刻钟,她脑中的声音便嘻嘻哈哈笑了起来:“没作用,哈哈,我们还能继续说话。”   猫儿一拳打在炕沿上。   在一旁煎药的明珠忙忙问道:“姑姑,怎地了?”   猫儿淡淡道:“无事。”   明珠端着药碗上来,扶着她喝下,安慰道:“被打了板子,怎么会无事。夜里主子会来看你……”   猫儿点点头,重新趴下去,闭眼重新思量。   吴妃的事情,不能让萧定晔知道。   他一心护着皇帝、皇后和太后,若知道皇上的妃嫔里有细作,只怕立时就要下了杀手。   泰王暴露,吴妃若不被供出来便好,若被供出来,她帮着遮掩一二,也无不可。   她同情吴妃,实则也是同情她自己罢了。   今儿皇后打了她板子,午时前后,杨临便来了废殿,代表皇上发出了慰问。   泰王应该暂时不会上门再掳她、打她、威胁她。   后面的,便看她的造化了。   今儿她受了伤,且萧定晔夜里还要过来,半夜去坑道里锯铁条的事,只能推到明天去做。   好在明儿时间充裕。   时间必定是充裕的。   她狠心割下那大内总管的耳朵,利用了皇后一遭,不就是为了争取这养伤的时间吗?   然而在算计明儿的事情之前,还得仗着萧定晔喜欢她,为吴公公搏一回前途。   萧定晔来的不算早。   三更时分,配殿门一声极轻的响动,一身黑衣的萧定晔闪身进来,立刻将猫儿抱在了怀中。   两人拥抱良久,无人说话。   猫儿明白,萧定晔想给她一个名份,阻力重重。今日皇后说的极明白,萧定晔虽不就范,却也未说服皇后。   她都替萧定晔感到累。   不被父母祝福的爱情,要走的定然要艰难些。   她在黑暗里抬手,抚上他的脸,喃喃道:“无碍。”   无碍什么,她没有明言。   他却听的懂。   他将脑袋埋在她颈间许久,哑声道:“信我,我一定会解决。”   她脑中的声音又开始蹦Q。   这回它们没有无脑向着萧定晔。   一个声音道:“有能耐就往正妃位子上去解决,侧妃算个什么。”   另一个声音更是狮子大开口:“有能耐就守着胡猫儿一个人,连名份都不许留给旁的女子。”   猫儿大喊:“闭嘴!”   萧定晔身子一顿,明显有了疑问。   猫儿无语,只得再牺牲自己一回,主动倾了身子……   这样一个“报复”,为她后面要说的话,开辟了一条路。   “太监们都欺负我,你可知道?”她开始使出美人计。   “以前不知,现在知了。”没有将她护好,他语气中颇有些羞愧。   “那怎么办?”她撒娇道。   她不能主动提出吴公公,她得让他提。   他立刻道:“等三哥的事情一了解,我将你调去重晔宫。”   不是这个回答。她心里苦恼。等泰王的事情一了,要么皇帝特赦她离宫,要么她从黄金山坑道里逃宫,要么柳太医带着她离宫。   无论哪种方式,她那时都已到了宫外,谁稀罕什么重晔宫。   她继续谆谆善诱:“泰王的事情何时了结,谁又能说的清楚。或许去皇陵就能了结,或许还要等个三五年。那时我早被那些太监们吃的渣都不剩。”   他沉思了一回。   不能给他思考的时间。   她立刻前倾身子,再“报复”了他一回。   他口干舌燥,灵台有些迷糊,追问道:“那……我想法子,换上新的大内总管,自己人,就会暗中护着你。”   “换谁?”她探问道。   “换……”他再思考了一回,没有说出吴公公。   猫儿一咬牙,再“报复”了一回。   待放过他,方委屈道:“暗中护着我,总会让不知内情的太监钻空子,依然要欺上门。”   他的灵台越加迷糊:“换与你相熟的人,可好?”   “换谁?”她再问。   他又陷入了沉思。   猫儿几乎要大哭一场。哥哥哎,关键时候你怎么如此不给力啊!   她再送上一场“报复”。   这场报复因为最后受到了反杀,险些让她丢盔撂甲,好在最后她脑中的声音救了她。   一个声音道:“嘻嘻,羞死人。”   另一个声音道:“哎哟,亏大了,这哪里是‘报复’,这简直是羊入虎口……”并且还煽风点火:“加油,就差一步……”   猫儿倏地挣扎了开去。   “咚”的一声,她的身子掉在了炕上,她立刻“嗷呜”着呼了一回痛,挽回了险些守不住的所有。   萧定晔立刻着急道:“可是撞到了伤处?我看看?”   黑暗中,他的眸子明明灭灭,语声喑哑,克制着全部的冲动。   她一咬牙,立刻拉着他手放回了原处,逼问道:“换谁?换谁?”   说吴公公,说吴公公,你他娘的将姑奶奶便宜占尽,你再不主动说吴公公,我就用你出银子买的匕首戳死你! 第180章 我对不住你(一更)   外间寒风呼啸,带着雪片打在门上,仿佛在暗处偷听的促狭鬼。   猫儿咬着牙静等。   时间仿佛极久极久,久到她一只手往枕下摸索去,萧定晔终于出了声:“那便……便……”   便什么呀我的娘啊!她的手立刻握住了枕下的匕首。   “便换……吴公公……可好?”他的气息喷在她面上,烫的她险些要起个泡。   她手中的匕首并未放下,做出为难神色:“吴公公成吗?不成不成,我不愿意他。”   他刚开始还不确定,现下反而觉着这主意极好:“就吴公公,这几日我就扶他上位。要让他死心塌地给你当奴才,今后就是你的心腹。”   猫儿终于长吁一口气。   三更半夜,寒风如饿狼一般呼号个不停。   一身黑衣的萧定晔迷迷蒙蒙站在废殿院里许久,神思才有些清醒。   他缓缓下了井口,借着坑道上上下下,中途竟然破天荒的迷了两回路,方回了重晔宫。   随喜等的心急,在书房里急急汇报着新消息:   “异色眼珠之人,一时间仿佛失了踪,京城被翻遍,也未再寻出来一个人。”   “嗯……”   “营里的布置已做好,殿下过几日放心去祭皇陵,营里的将士会留意京城的动静。”   “嗯……”   又嗯?随喜极快的抬眼瞥一眼主子,又道:“穆贞姑娘也会伴驾去皇陵,这两日已在准备骑装。”   “嗯……”   还嗯?随喜看着自家主子一副被狐狸精迷了心性的模样,不由着急道:“殿下,离京去皇陵前还有何布置?时间不多,殿下吩咐,奴才立刻就去办。”   “嗯……”   随喜扶额。   那胡猫儿到底给自家主子吃了什么迷魂药,竟将一向冷静、睿智的主子变成了这副模样。   他不由轻咳一声,低声道:“胡姑娘她……”   萧定晔终于回了神,忙忙问道:“阿狸怎地了?”   哎哟,随喜险些没被酸死。平日猫儿也就罢了,现下还成了阿狸,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对她不一般。   ……   第二日五更时分,明珠照例起身煎药时,见猫儿已穿戴整齐斜靠在炕墙上,忙忙上前制止:“姑姑作甚?”   猫儿强忍住伤处疼痛,做出一副轻松模样:“今儿觉着好些,要赶快去上值。”   明珠着急劝阻:“哪里好些?今儿正是伤处发散的第一日,才要痛呢。”   猫儿一咬牙,从炕上一步跳下,额上立刻起了一层汗,两只手死死交错,面上做出轻松之色:“你看,蹦蹦跳跳毫无妨碍。”   她压低声音,对明珠晓以大义:   “昨儿五殿下亲自抱着我回来,宫里好多双眼睛都看到。   泰王那边若收到风,万一觉着我毁了计划,找人一刀捅死我还是小事。可坏了你家主子的布局,那才是大事。我今儿就得去上值,让泰王的眼线知道,皇上还看重我。”   明珠面上闪现一丝纠结,目光最后定在猫儿身上,不确定道:“姑姑的伤处真的能去上值?”   “能!”她一咬牙,原处又蹦Q了两回,方打消明珠的疑虑。   她又交代道:“我总归是受了伤,白日敷药不方便。午时回来敷药顺便用饭,不用你送去御书房。可记下了?”   明珠忙忙点头。   猫儿长吁一口气。   *――*――*   天色发麻,周遭万物并不真切。   猫儿站在御书房院门不远处,对明珠道:“你回去吧,夜里按时来接我便是。”   她面上笑容亲切,比平日还多了几分温柔。明珠放了心,转身离去的步伐十分矫健,未多久便不见了身影。   猫儿立时收回笑容,往边上一簇小竹林一闪。   过了不多时,竹林里钻出个消瘦的小太监。   那太监一路低头急走,进了掖庭,进了黄金山,最后闪身隐藏去了恭桶背后,不见了人影。   *――*――*   临近祭陵,提前半月,各相关部、局、司便早早准备出京之事。   临出发的前两日,大内总管换了人。   吴姓公公虽才上任,然此前在这位子上也待了十来年,经验不是一般的丰富,又兼新官上任三把火,全身压不住的意气风发,将前后诸事打理的妥妥帖帖,半点纰漏都未出。   黄金山坑道里,贬去废殿里的宫娥胡猫儿一身太监装扮,紧咬牙关,握着匕首对准眼前拦着她自由的铁条用力一锯,手下吧嗒连响了两声。   一声是匕首的刀刃的断裂声。   一声是坑洞铁条的断裂声。   哗啦啦的河水顺着一人宽的缝隙里泼洒进来,立时将她裤脚打湿。   猫儿长吁一口气,顾不上心头感慨,抓紧时间清理着要带走的物件。   这两日蚂蚁搬家一般,带到这坑道里的物件不算多。   一布袋银锭,用于她离宫后的花销。   两根研磨珍珠粉的铁锤,用于她跳进河里后从河下敲开冰面,好爬出去。否则辛辛苦苦预谋了这么久,若是最后闷死在冰下,还不如留在宫里的好。   她看了看断裂的匕首,心下有些遗憾。本来要将这匕首也带在身上防身,现下却再无用处。   各物件放在此处,也不一定真的能派上用场。   如若皇帝发话赦她离宫,或者柳太医那边的门路不出岔子,她大不了再将这些东西取出去。   等从坑道里爬出去时,外间已漫天繁星。   大雪初住,夜晚的天空晴朗的仿佛陷入爱河的情侣的心绪,可着劲儿的享受着甜蜜。   御书房近处的小树林同晨起时一般安静。   不过三五根竹子簇拥生长,倒将她藏在里间的宫娥衣裳遮掩的一丝不露。   她左右看过无人,猫着腰便钻了进去。   等换回宫娥打扮,钻出来在路边等明珠,看着漫天繁星,心下不禁有些怔忪。   她老娘又出现在她身畔,低声问她:“是不是舍不得萧定晔?”   她立刻紧咬嘴唇,一受痛,幻象消失,眼前还是宫灯映照的雾蒙蒙的宫道。   可脑中的声音却不那么容易消失。   一个道:“你敢说你舍得他?你想一想,你出了宫,今后还能再遇上一个对你百依百顺的英俊、多金、体健的公子?”   另一个道:“虽说给皇子当女人,少不得要争风吃醋、大搞宫斗宅斗。可古代都这样,你去民间寻个汉子,但凡有点臭钱,还不是要纳妾、狎妓、包小星。”   脑中的声音叽里呱啦吵个不停,她老娘又现出身来凑热闹:“阿狸,下值了?”   她身子一顿,再用力抓了自己一把。   她老娘的倩影消失,眼前站着的是萧定晔。   脑中的声音们立刻欢呼:“说曹操,曹操到,今日又要玩‘报复’和‘反杀’咯!”   寂静的夜里,她的手被他牵在手掌中。   掌中温热,仿佛冬日艳阳,烘烤的人全身暖洋洋,一路熨帖到心底。   她静静行在他身畔,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身畔宫灯将两个身影打在地上,其中较矮的那个身子消瘦的仿佛一张纸,随时都能被风吹走。   他将带的更近,将她搂在臂弯处,低声问道:“以后只有你我二人时,我唤你阿狸,可好?”   这几日急剧消瘦,她整个面上仿佛只剩下一双杏眼。   她微微仰头看着他的脸,眸光从他入鬓的浓眉下移到他的眼,只停留一瞬间便躲开他的注视,顺着挺直的鼻梁而下,最后定在他的唇上。   她如今知道他实则是个不爱说话不爱笑的人。   他不是表面上的那般纨绔,也和他在坊间的名声完全不同。   他同她在一起时,虽常有愉悦,但不代表时时要笑。   他不笑的时候肃着脸,但她能从他细微的神情中瞧出,他那并不是在生气。   他在她面前时展现的都是他最放松的一面。   她心里有千言万语,虽捋不顺那些丝丝线线,然而她明白,她的内心里,是有愧疚的。   甚至,可能比愧疚,还多了一些什么。   她不敢看他的眼睛,只垂了脑袋,低声道:“好。”   他便舒了一口气。   她听出他舒气中的愉悦。像是要强调些什么,她又道:“狸猫和粘人小猫不同。狸猫更独立,更凶狠。”   他手中握着她纤细的仿佛稍微用力就会掰断的手指,看着她低垂着脑袋显露出的尖下巴颏,他知道这些都是“七伤散”毒性发作到后面的症状。   她实则已经有些油尽灯枯了。   他心下难受,只点头道:“狸猫命大,活的更久。”   他见她再不言语,又想将解药的进展告诉她。   制毒人的事情确然已有了眉目,快则十来日,说不得便能收网。   若慢的话……他前几回在解药的事情上,总是打了包票,却又未实现。解药像是一棵胡萝卜,而她便是被胡萝卜勾着的炉子。   他给她带去的希望,回回都像在眼前,回回都未让她如愿。   他不想让她觉着,他是个言而无信的人。   话已到了嘴边,却又咽了回去,半晌方低声道:“母后和皇祖母那边,你莫担心,我总归有法子说服她们。我原也可以不去顾及她们,然最后的委屈却要转嫁到你头上。我一定会在同你成亲前,将前路的困难清扫干净。”   她的心一阵接一阵的憋闷,险些要捂着耳朵。   仿佛捂住了耳朵,听不到这些话,她就能理直气壮的继续诓骗他。   他明明是一个皇子,明明可以左拥右抱,明明没有必要将心思花在她一个人身上。   明明她不需要背负这些噬心的愧疚。   她的眼中有什么东西险些要决堤,她将脑袋扎进他怀中,一直到稳住了心神,方抬头抚着他面,惨然一笑:“我对不住你。”   他面上显出浅浅笑意,深深望着她:“我虽不知你何处对我不住,然而若引得你多多垂怜,我心中自然也是笑纳的。”   她一只手抚上他面,踮起脚尖,倾身过去……   天上皓月向人间撒下清晖,然而,不管它多么慷慨,可这么一点光华,却永远照亮不了人心。   ------题外话------   现在系统误判很麻烦,很多正常的主角互动都容易被误删。大家只需要,当我用词旖旎、渲染氛围的时候,“倾身过去”这几个字代表着情意绵绵的“吧唧”。而目前带了双引号的“报复”也是有含义的。大家明白就好,其间细节脑补就好。   这篇文我着意设置了年龄,女主基本上(过年就算满岁)就实岁17,虚岁18,在古代早已及笄。所以我感觉,正常的一些“倾身过去“的行为还是正常的。因为其他的也不能写,两主角今后就比较热衷于“倾身过去”了。特此说明。 第181章 交代后事(二更)   午正时分,祭祀皇陵的车队停在驿站前。   从五更到现在,几个时辰的车马劳顿,猫儿的从御撵上下来,踩去实心地面时,还觉着似在云端。   她没有时间去平衡身子,立刻转身,面向御撵略略退后几步,恭敬向上抬起了手臂。   另一边的太监拨开帘子时,已有人抬了步梯贴着御撵而放。   御撵中伸出一只戴着雕龙扳指的手,稳稳的扶在了猫儿腕上。   皇帝一身明黄龙袍,踩着步梯拾阶而下,目光先往猫儿面上打量几回,神色虽然不怒自威,眸中却闪现出几分关切:“可还好?”   猫儿忙道:“奴婢无碍。”她的声音里虽带着几分虚弱,然少女清脆的声音掺杂着几分尖细,往外传了极远。   跪地见驾的众人都看的真真,传说中的那位宫娥,虽然被皇子从杖责中抢下并抱在怀中招摇过市,然而皇帝对其宠爱却丝毫未减,连祭祀皇陵这般的大事,竟然都将这宫娥带在身边。   而那宫娥的一身宫装虽因着祭陵之事而色彩素雅,可身形转动间,衣上暗纹闪烁,其华贵的规格竟比宫中四大妃还要略高上许多。   礼部尚书戴大人专司礼仪,见多识广,混在人堆里悄声和同僚互送消息:“川西天蚕云锦,一年只能织出十匹布。就她这一身,至少得耗费三匹。”   听见的官员倒抽一口气,越发觉着,皇帝这是真心实意的宠爱那个宫娥了。   不远处的阿尔汗?穆贞姑娘牵着马,微微侧首,兴致勃勃看着皇帝和猫儿之间的情意绵绵,不禁低声同身畔人道:“父皇喜欢的竟然是这种类型……”   萧定晔倏地转首,面上神情染上冷色:“这种类型,有何不妥?”   穆贞并未听出他话中的不睦,一边思忖,一边认真答道:“虽说长的美,可也太瘦弱,像蛇精,多过像凡人。”   萧定晔冷冷瞟她一眼,再不多言,只将马交给属下,疾步上前。   他先往猫儿堵在鼻孔中染了血迹的布头上望去一眼,方抬臂抱拳同皇帝道:“驿站诸事已准备好,请父皇先行。”   皇帝看他虽行了一路,盔甲佩剑威风凛凛,没有半点疲色,心下满意,道:“你们几兄弟,一起陪朕用饭吧。”   简单一句话出来,驿站各级官员与役臣立刻动身,按照皇帝的安排重新去布置各官员的座次安排。   待进了驿站,众人皆快速解手、净面,略略缓一缓旅途劳累,待用过午膳便要继续上路。   猫儿趁着这个空当,静静出了驿馆,顺着墙根缓缓行了一圈。   行宫里本就有宫娥,此番出来,上千人的队伍里,明面上,也就她与穆贞姑娘两位女眷。   穆贞是一身男儿骑装,混在男人堆里,并不惹眼。   而猫儿此行的装扮,其目的便是为了引人注目。   旁人若有什么命令传给她,是极容易寻见她的。   京郊一片坦途,四周少了遮掩,艳阳直白的打在人身上,照的她睁不开眼。   她在额上搭了个凉棚,挡着日头往四处极快一瞟。   几乎无人看她。   只有乔装成小兵的明珠站在马群中,一边弯腰检查着马掌是否缺损,一边抬头往她这边若有若无的望了过来。   猫儿远远的向明珠摇了摇头,并不近前,转身进了驿馆。   她虽是宫娥,因地位超然,用膳时,同穆贞姑娘坐在了同一桌。   席间无人说话,穆贞上下打量她几眼,十分大方的给了她一个笑脸。   这位姑娘并不知道,眼前的宫娥于她并不是普通之人,而是她未来夫君放在心尖尖上的人。   而她未来夫君对她的打算,也不过是占个侧妃的名头,至于能不能做了真夫妻,实则有些勉强。   猫儿冷冷看一眼穆贞,面无表情的垂下了眼,执起了竹筷。   穆贞却并不打算住嘴。   她极为小声的唤了猫儿两声后,终于出手拽了猫儿一把:“你耳朵……”   随着她的话音刚起,猫儿素净的衣衫上,一滴血吧嗒掉在肩上,仿佛瞬间开了一朵嫣红的花。   猫儿不动声色用巾帕捂了耳朵,急匆匆起身,往外间而去。   午膳极快结束。   皇帝在驿站内稍作歇息,方在下人们陪同下往门外而去。   猫儿默默跟在皇帝身后,将将出门,便迎上了萧定晔的目光。   他正同几位皇子站在门边迎驾。   在皇帝几人还未出来时,他已同众兄长在门边等待。   祭祀皇陵,皇家儿女自然都要跟来。   六位皇子里,因少了再次禁足的泰王和年纪太小的康团儿,只余四人的皇子队伍便显得有些萧条。   趁着空闲,几位皇子便将话题慢慢带到了皇帝和胡猫儿身上。   四皇子年纪与萧定晔相当,此时不免劝慰他:“一个宫女儿有何挂心,且又是父皇看上的人……”   萧定晔正色道:“我何时挂了心?”   四皇子“切”了一声,反问他:“方才那宫娥耳中出血,你当时是何种神色?我瞧你不止是挂心那么简单。你莫做的太明显,你那侧妃还同路,总要给她留些体面。”   他淡淡道:“四哥想岔了。”   四皇子再要规劝时,皇帝一行已跨出门槛。   萧定晔抱拳的同时,终于忍不住,还是抬头往向猫儿望了过去。   耳中血迹已消失,肩上一处浅一处深,有些损毁她衣衫的美感。   她上了妆,他瞧不出她的气色。然而他不是个阳春白雪不沾人血的皇子,他自然知道,鼻、耳两处流血,不是平常的事。   接下来便是口,接下来便是眼。   肖郎中曾提到过,等到她眼中出血,便几乎是药石无灵。   她伴在皇帝身侧行出来时,也极迅速的抬眼望了他一眼,微微摇了摇头。   泰王的人还没有现身联系她。   他迅速垂了眼,和几位皇子快步跟在皇帝身后。   悠长的一声“起”回荡四周,御撵重新踏上了去往皇陵的路。   御撵里,猫儿向皇帝敬过去一杯茶,低声将黑手还未现身的消息禀告皇帝。   皇帝点点头,只道:“在行宫,你能同朕形影不离。然后日祭祀,皇陵却不允女眷入内。届时你要见机行事,小五已在你身边安排了护卫。”   猫儿低声应下,半晌又鼓起勇气,主动问道:“皇上曾应承奴婢,待揪出背后之人,便放奴婢出宫……”   皇帝并不回答,目光中却现了些恍惚,仿佛忆起些旧事,许久才问她:“自由,难道比荣华富贵还重要?”为何这些女子,一个两个的,都看不上宫里?   猫儿抬头望向皇帝。   心系江山之人,要考虑的实在太多。他不了解,平常女子其实只想有个小家,能踏实安稳的过日子。   然而在宫里,踏实安稳却最奢侈。   白才人踏实安稳了吗?并没有。她被贬到废殿里,成为家族的弃子,堂堂锦衣玉食的娇小姐,如今在给人当帮工捶珍珠粉赚银子,一双本该抚琴、作画、捧书卷的手,已遍布厚茧和冻疮。   吴妃踏实安稳了吗?也没有。她守着活寡,心中只念着自己的儿子。然而有人用亲子的性命逼迫她,让她往万劫不复的路上去。   全天下最尊贵的皇太后安稳了吗?前不久,她才悄无声息的中了毒,离撒手人寰也不过几步之遥。   她壮着胆子道:“自由便是,纵是手里有银子,奴婢也只想饮白水。万事不过‘我愿意’。”   皇帝一瞬间怔然,许久方喃喃自语:“原来她想要的,和朕想给的,并不是一回事。如此说来,这世间的伤情,归根到底不过是‘一厢情愿’二字。那个单方动了情的,反倒是最可怜之人。”   猫儿一瞬间想到了萧定晔。   她欲要摇头,终究道:“没错,先动了情的那个,伤的最深。”   皇帝面上露出一丝惨然,片刻后方转回了最开始的话题:“你认为,这回祭祀皇陵,你能平安回宫吗?”   背后人既然算准,到她毒药发作的最后关头要伴驾祭陵,那么,必定有一场危机性命的祸事在皇陵或者行宫发生。   成了,她这颗棋子已发挥完作用,背后人再不会在她身上投入。解药,没有。   不成,更不会给她解药。   成与不成,在背后黑手的计划里,她都得死。   她虽然早已想的明白,一直怀抱着希望。然事情到了最后的关头,她心里一片冰凉,心知死无处不在。   她跪地许久,方哑声道:“如若奴婢虽丢了小命,侥幸未暴尸荒野,求皇上将奴婢……烧成灰烬,骨灰撒进银水河……”   河畔会有渔夫凿冰垂钓,其中总会有人拎着钓来的鱼送去西市,换回两个烧饼,他一个,他的孕妻一个。   总会有人舍不得吃咸鸭蛋,都留给他有孕的妻子。   总会有人为他的爱妻笨手笨脚煮鱼汤,并同隔壁阿婆请教鱼汤去腥的方法。   她想,那样的一碗鱼汤,一定是极美味的。   外间的马蹄和车轮声不绝于耳。   皇帝的目光定在她的鼻端,一抹刺目的嫣红极快的滴了下来,隐没进上好的地垫中。   他终于沉声道:“朕……答应你。若你协助揪出背后之人,朕便赦你出宫。若你不幸身亡,朕便派人将你的骨灰撒进银水河。”   她虔诚叩头。   ------题外话------   铺垫了这么久,这一幕终于来了。 第182章 你是不是喜欢胡猫儿?   皓月当空,在晴朗的天幕上遥探人间。   深山尽头行宫巍峨,巨大暗影将近千人的祭陵队伍吞噬其内。   与行宫遥遥相对的山峰里,便是大晏开国皇帝选定的皇陵之处。   过去百年,已有四代皇帝及其妃嫔们长眠于此,镇守着龙脉,保佑着整个大晏的兴旺昌隆。   山间悬崖边上隐藏着两双眼睛,如上好的蜂蜜,在月光下隐现琥珀光华。   他们紧紧盯着停在行宫门前的御撵。   待亲眼瞧见御撵中出来一位宫娥时,心中激奋难以抑制。   一人道:“主上,圣女果然伴驾而来,萧家老三真没说错。”   被称为主上的男子额上长了一颗极大的痦子,仿似第三只眼紧紧盯着远处那消瘦身影,半晌方道:“传令下去,一切按计划行事。”   一声“是”之后,山间完全归于死寂。   行宫内外,O@的脚步声绵绵不绝,护驾将士们进了宫外营地,伴驾臣子们进了各宫殿。   待众人歇息下来,已到了四更。   沉睡的夜静的没有一丝儿声响,只有淡淡香气似有似无萦绕。   被安排进猫儿房里当值的宫娥明珠,此时正摸黑贴着墙根听了许久,方回到炕边的榻上,一边忠于职守为猫儿值夜,一边悄声道:“主子估计,后日要祭陵,最晚明儿就该有泰王的人向姑姑传信。”   猫儿低声道:“明日你莫跟我太近,若有人传信,反而不好接近我。万一情急下向你下黑手,白白伤了你,没有必要。”   暗夜中,明珠的声音分外冷静:“此番出行,所有暗卫都抱了必死之心。姑姑放心,我会斟酌行事。”   长夜漫漫。   猫儿闭目躺在炕上,脑中的声音叽叽呱呱极为热闹,这回却将话题定在了柳太医身上。   “方才进行宫,柳太医的目光可不一般。也不知他是个什么安排,他小小太医,哪来的路子能带你出宫?”一个声音道。   “说不定他的法子,也是在地底下狗刨个宫道,带你偷逃出去,无趣无趣,日后被通缉不说,还要白白欠个人情。”另一个声音道。   前一个声音又提醒猫儿:“时间差不多了,该出去同柳太医碰头了。地上守夜的那宫女儿,已被安息香药晕了。”   猫儿轻轻支起身子,探着脑袋往炕下竹榻望去,悄声唤道:“明珠?明珠?”   没有动静。   她立刻起身,静悄悄开了房门,往外而去。   为了便于让背后黑手送信,猫儿所住的院子周围,并无暗卫值守、   “寅时一刻,宫道直行,左转直行。”这是一个时辰之前下了御撵,她被太监们带去分配的下榻之处,与柳太医擦肩而过时,他悄声同她说的话。   直行。   左转再直行。   月光皎洁,宫道周边的高大树木投影在宫道上,一会长一会短,仿佛不同的小鬼跟在她身后窥探。   她心中咚咚作响,待行到前方路口,正自仿徨时,一旁暗处有了声响:“胡姑娘!”   低沉又温润的声音,一如他的人。   猫儿立时转首,见柳太医隐在背阴处,紧走几步,去了他身畔,急急道:“大人暗示我前来,所为何事?”   他并不多言,当先将手指搭在她腕上,许久方道:“耳鼻出血,还有呢?口中可开始吐血?”   她没有时间惊讶于他的判断,只摇头道:“暂且没有。”   他续问:“还有了哪些症状?可开始幻听、看见幻象?”   她立刻点头。   便是月光照不到此处,她也能瞧见他的神情越加严峻。   他焦急道:“毒性没理由发作这般快,不可能这么早就七窍出血……”哪里出了问题?他心下一阵烦乱,无论如何想不出因由。   她心里一动,目光死死盯上他,怔怔问道:“你……你知道我中了毒?”   他却不答,手指还搭在她的腕间,陷入深思中。   当碰到她戴在腕间的虎斑小泥猫,他面色大变,目光倏地盯在她面上:“你……动了情?”   她刚刚要否认,却又点了头:“没错,我喜欢上了皇上。”   他怔怔望着她,紧紧按住心口,喃喃道:“你不该……不该动情,你若不动情,就还有时间……”   猫儿疑心更甚,急急追问着:“你为何知道我中毒?你……你是谁的人?”   他的身畔立刻出现了吴妃。   吴妃向她步步逼近,含笑道:“没错,他也是泰王的人,我也是泰王的人,我们都是泰王的人。”   她用力一咬唇,将眼前幻象赶跑,紧紧盯着他:“你究竟是谁的人?你靠近我是何意?你的主子,可是泰王?”   她问到最后,已险些嘶吼出声,喉间已有了甜腥味。   他脚下一晃,想要否认,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一步步逼近他,绝望道:“大人曾说过,此生绝不会诓骗我。我用真情待你们,为何你们一个个……”   她心中抽痛,身子一颤,“扑”的一声喷出一口血,直直往前坠去……   五更的梆子声响起不多时,外间各处,太监宫娥们已OO@@上值。   明珠起身折好被褥,瞧见猫儿面朝里睡的尚好,想让她再多歇息一会,便蹑手蹑脚拉开房门,自去准备洗漱之物。   猫儿缓缓睁了眼,目光久久望着房梁。   吴妃,柳太医。   柳太医,吴妃。   还有谁,还有谁会是泰王的人?   她夜里短暂的晕倒,后来被柳太医治醒后,他曾急切的做着解释:“我有苦衷……”   没错,每个人都有苦衷。   助纣为虐的人,都有一套自己的借口。   她后来再追问他如何带她离宫时,他一言不发。   一条她寄予厚望的出宫之路,就这般折翼。   她与他再没有多说一句话,转身回了房里。   外间渐渐起了脚步声,房门吱呀一响,明珠端着木盆和一壶热水进来。   见她睁着眼,忙忙点了灯烛端去炕沿,一边拿出她今儿要换的衣裳,口中一边絮叨:   “能医不自医果然是真的。我方才去膳房打水,听闻柳太医夜里竟发了急病,口中胡话不停,就此躺倒在榻上。行宫里的太医们现下都围着皇上、皇子和臣子打转,哪里能顾得上他。可怜,真可怜。”   猫儿闻言,穿了一半的衣裳停在了半途,怔忪半晌,方将余下的穿好,起身下地。   明珠此时已兑好温水端去案几上,抬眼往猫儿面上一瞧,手一颤,手中水盆当啷一声掉去地上,将她自己从腰间到绣鞋浇的湿透。   她顾不上自己,只震惊的望着猫儿,着急道:“不过一夜,姑姑怎地……”   猫儿偏头往铜镜望去。   镜子里的姑娘,眼睛凹了进去,一张脸仿佛只有一张人皮敷在人骨上,多连一层肉都没有。   即便旁边灯烛映照,光线昏黄,也能瞧出她苍白的面上没有一丝儿血色。   她强打起精神,道:“许是舟车劳顿,歇一歇便好。”   明珠眼圈一红,再不多言,只重新兑好温水,侍候她净过面,取出她的妆品,掀开盖子,依次摆放在铜镜前。   猫儿开始上妆。   要画个什么样的妆容呢?   四处都是眼线,有些是皇帝的,有些是萧定晔的,有些是泰王的。   他们都在暗中窥探她的行止。   她不想乱了友军的心,却又要传达信息给敌军。   她往面上极快的涂抹了底妆,略略遮盖了些黑眼圈,往凹陷的面颊和眼皮上略略搽了象牙色粉底,显得面颊比实际的要圆润。   虽在面颊上涂抹了浅浅腮红,却并未涂抹口红。   再从铜镜中望去。此时的她比上妆前略略能见人些,只是略有憔悴,仿佛生了病,但还没到行将就木的时候。   她低声叮嘱明珠:“不要对五殿下提起。他不是郎中,你便是告诉他,他除了着急,也无他法。”   山中的冬日并不算寒冷。   第一缕阳光透过密林照耀在行宫时,皇帝已同众臣子结束了早朝,回到书房商议第二日祭陵之事。   按照皇帝和她先一日的商议,进入行宫后,她并不必伴驾,一大早用过早饭,便可带着恃宠女子的娇蛮到处去走一走,赏一赏园子。   这是一种信号。   向外界释放,她身边没有人跟着,能随时给她发令。   晨曦映照的宫道金碧辉煌,仿佛踏上去便能解毒和重生。   猫儿踩着沿路树子的影子,一个接一个,慢慢前行,等待有人对她的悠闲不顺眼,要送她一个毁心情的命令。   她毫无目标缓缓前行,眼前宫娥内侍越来越多,原来到了下人们的所居之处。   鼻端隐约闻到汤药的苦味,有小太监大声同旁人喊道:“哥哥哎,你快替我一阵,我去解个手……”   被喊之人转过身笑嘻嘻道:“好好煎药,解什么手,柳太医此前对你诸多照顾,换不来你的用心煎药?”   猫儿怔怔站了会,见那太监终究还是煎好药,倒进碗里,往一间房里端了进去。   她不由缓缓跟过去,站在门外,听见里间传出咳嗽声,久久才停歇。   那小太监出声问:“大人可要用些饭?”   并无回答。   未几,小太监推门而出,摇着头去了。   猫儿站在檐下,耳畔听着里间时不时的咳嗽声,终于推门而入。   房中陈设极为简单。   一张炕,一个桌案。   桌案上摆着杂乱的书册,她一一翻看,其书封上的书名样样离不开个“毒”字。   其中有看到疑心处,旁边还有备注。   她翻到的那页,便用一行簪花小楷写着“五脏俱损,可用酒析毒乎?”   她放下书册,转头站去了炕边。   炕上之人面朝里躺着,呼吸粗重,搭在被上的手苍白、纤细。这样的一双手,曾给她制过笔,也为她诊过脉。   她坐在炕沿上,低声道:“何苦……”   榻上人身子一颤,过了两息方倏地转身,瞧见她正坐在他面前,将将支起身子,立刻咳嗽声不断。   猫儿忙用帕子压到他嘴边,他慌忙伸手接过巾帕捂着嘴,待咳罢,方靠在炕头,目光一瞬不瞬的望着她,半晌方哑声道:“我……有苦衷……”   她打量着他的模样。   他在她面前,一贯是温润如玉,仿佛月中谪仙的模样。   他从未像现下这般虚弱、苍白和狼狈。   她叹了口气,喃喃道:“大人此前说过,不会诓骗我,可是为真?”   他直直望着她,低声道:“我能说的,一定不会诓骗。”   她能感受到,他看她时的专注。   她知道,他每每将目光放在她身上时,都是这般的专注。从未用搪塞、不耐的心思对过她。   她缓缓道:“你是不是……喜欢胡猫儿?”   他身子一滞,目光几经躲闪,终于再次捕捉到了她的双眸。   琥珀色的双眸。   如上好的蜂蜜一般,在日头的映照中,越加显得不同一般。   他想点头,想告诉她,他就是喜欢她,一直一直喜欢她。从两年前的冬日,她在梅树旁伸手拦下她,歪着脑袋问他梅花的功效时,他便喜欢上了她。   他从不敢肖想她。他知道她是泰王送进宫给皇上的人。   然而他管不住自己的心。   他得知她想出宫时,总畅想着之后的生活。   想着他如何娶她为妻,如何为她开个铺子。   然而她动了情。   他再不回答她,只转了话题,叮嘱道:“你不能动情,心绪波动,会加重毒性。现下断情,还来得及。”   她并不答话,只探问道:“泰王要在行宫做何事?可是要弑君?”   他立刻摇头,道:“泰王所做的所有事,都是为了皇权。然而在行宫的布局谋划,我却并不知晓。你信我,我说过,再不诓骗你。”   她直直望着他的眼眸,那里面倒映着她的影子,半点没有躲闪之意。   她点点头,问道:“你曾说带我出宫,可还算数?”   他立刻坐正,郑重道:“柳某,从不敢诓骗姑娘。等回了宫,便有机会离宫。”   猫儿看着他的神色,忽然想起她有一回被泰王掳走时,有一位戴着面具的郎中,曾暗中掩护过她。   她那时不知郎中是谁,然而他身上那股温和的气息,从来都没有变。   这样一位男子,于她为难之际不吝相助,又从未逼迫过她,默默的守着她。   可惜,道不同。   ------题外话------   今天就一更,四千字。实在是今天身体不太舒服,抱歉啦。 第183章 独自进山(一更)   日头升的更高,已有些灼人。   猫儿在宫院里行了一圈,也未招来任何人的音信和暗示。   寝所十分安静。   她住的这一处,算是皇帝寝宫的跨院。两处来回不过一碗汤的时间,且又少了下人的打扰,实则最适合男女私会。   她推开房门,恹恹道:“明珠……”   眼前一位太监转过身,哈腰蹲身,恭敬道:“奴才替主子为姑娘送衣裳……”   然桌上的红漆盘里空空如也,并无什么衣裳。   她倏地警醒,眼前的太监已起了身,缓缓抬头望向她。   外间的阳光穿过窗棂,对方琥珀色的双眸目光炯炯,额上的大痦子带着五分的熟悉,令她不由后退一步,怔怔道:“是你?”   那太监目光如剑般瞧了过来:“听闻圣女此前失忆,现下我却觉着,传言似有不准。圣女既然认出了我,便知下一步该做什么。”   她缓缓抬眼盯向他,却倏地一笑,转去坐到椅上,将衣襟前的褶皱拉平,抬头道:“不知。”   痦子男一愣:“不知?”   他一步逼近:“你莫忘了你进宫的使命!”   她冷冷望着他,并不多言。   脑中的一个声音道:“莫慌张,和他胡扯,套他话。”   另一个声音却有不同的主张:“什么都不要说,以不变应万变,逼得他自己主动说出来。”   她一时决断不下究竟该如何,眼前忽的出现一个人。   那个人她眼熟,是她日日在铜镜中看见的脸。   是那位真正的胡猫儿。   真胡猫儿站在痦子男对面,眼中涌出了泪:“百年的仇恨,为何要用我来献祭?都是你们逼迫,我不愿!我宁愿撞柱而死,也不愿被你们利用!”   猫儿深吸一口气,同那太监道:“当初之事便是你们逼迫,现下皇上已深爱上我,有了人护我,你当我还能被逼迫?”   痦子男倏地近前,一把捏住她颈子:“你莫忘记,你是凤翼族的圣女,莫忘记百年前,萧家是如何迫害我族?莫忘记,全族这些年是如何躲躲藏藏,过着暗无天日的生活!”   猫儿立时喘不上气,她用力扒着他手,断断续续道:“有仇,便该光明正大打一场,利用我,却算什么英雄好汉?”   他一巴掌扇在她面上,她眼冒金星,耳中嗡嗡作响,脑中的声音着急的提醒她:“莫急着晕,快问他想让你做什么?你还要留着小命出宫啊。”   猫儿一口咬在舌尖上,口中多了甜腥味,灵台恢复清明。   她将手摩挲进袖袋中,手中多了一截断刃,顷刻间往前一扬。   痦子男半边脸立刻被鲜血染红。   他吃痛下收回捏着猫儿颈子的手,下一刻便要再伸手。   猫儿已将刀刃贴在自己颈边,冷冷道:“若你们一直暗中关注着我,便该知道,数月前我已撞柱死过一回,我不介意再死一回。若坏了你们大事,只能怪你逼迫太狠!”   他身子一顿,猫儿已趁机厉声喝道:“退后!”   他的目光紧紧盯着猫儿,半晌方道:“原来你真不记得。”   她手中断刃立刻往颈子上一按,刀刃锋利,雪白颈子上瞬间现了血痕。   他立时退后两步,看着她神色坚定仿佛真不畏死,方有些颓然,喃喃道:   “若不是族人无立锥之地,我们又岂会逼迫你。百年前,若萧家不灭族,若我凤翼族得了江山,现如今,你也是位公主,锦衣玉食,怎会走上这一步。”   猫儿见他神色渐缓,方抓紧时间问道:“要我做何事,说罢。”   那人方道:“今日夜间,二更时分,你带萧定晔前往山中,会有人上前接应你。”   她大惊:“为何要带他?与他何干?”   痦子男面上方浮现嘲讽之色:“你一边勾搭着皇帝,一边却与萧定晔眉来眼去。此计划里,皇帝自然很好,然而如若是他最中意的皇子,却更好。”   猫儿断然拒绝:“不成,我与他……没有半分干系!”   他冷冷一笑:“有没有干系,不是你说无便无。你若不遵从,你自然知道后果。”   他取了房中巾帕抹去面上血迹,正要出去,猫儿忙忙追问:“泰王,他可会现身?”   痦子男冷冷道:“他有另外的打算。”   房中寂静,猫儿久久坐在椅上,直到外面传来脚步声,房门被推开,饭香味扑面而来。   明珠叽叽喳喳道:“主子悄悄叮嘱膳房做了乌鱼汤呢,姑姑快用,可不能被旁人看见。”   她打了水,将将要侍候猫儿净手,瞧见巾帕上的血迹,唬了一跳,忙忙看向猫儿面上。又见她眼圈通红,急切问道:“可是眼睛?可是眼睛出血?”   猫儿忙忙掩饰道:“鼻中流血而已。”   明珠略略放下心,重新取了干净帕子,替她净过手,方悄声道:“姑姑一大早出去,可收到了什么信?”   猫儿看着她,心中一片茫然。   眼前的少女不过比她大两三岁,却因为她,随时准备着面临死亡。   她低声问道:“你家的仇人,后来是如何死的?”   明珠神色有些黯然,双手紧握成拳:“他杀了我满门,我原本也要杀他满门。然而动手那日,我趴在墙头上,看见他家妻妾和睦,孩童无忧无虑在院中玩耍。我家人已死,便是杀他满门,也活不过来。后来殿下只抓了那一人,我连砍了十七刀,算是为我家十七条人命报了仇。”   猫儿听罢,不知是在同自己说,还是在同明珠说,只喃喃道:“不该牵扯不相干的人,对不对?”   用过饭,她并不要明珠陪同,只往外而去。   不知行到了何处,远处传来踊跃不止的叫好声,站在石阶上远远瞧去,里三层外三层站满了人。   她不由被吸引过去,待走近,方发现那是一处跑马场。此时,全天下名声最臭的皇子和他的侧妃穆贞姑娘便双双骑在马上,穿梭在马场中。   引出阵阵叫好声的,便是这对已定亲、未成亲的年轻伉俪。   猫儿穿进人群,目光自然的定在了萧定晔的身上。   年轻的皇子被一身黑甲衬托的仿似英武的天神下凡,满脸的神采飞扬和天下在握的自信。   不过是驭马而已,他与他的侧妃,双双配合下,马术精湛,花样层出不穷,仿佛上了战场,也能成为令敌军闻风丧胆的雌雄双将。   她从未见过他流露出这般的风姿。   也从未见过他这般愉快过。   这才是他要做的事情,身畔人足以令他放心,能给他最大的舞台,让他去充分的展现自己。   他定了那么多正妃、侧妃,实则只有这位穆贞姑娘,才是与他最为相配、也最能支撑起他的野心之人。   身畔有人靠近,低声道:“他俩是最配的,不是吗?”   她抬头望去,同她说话的正是四皇子。   这位殿下口中同她说着话,目光却并不离开场上之人,流露出满满的热切。   他不等她回答,低声道:“你一位小小宫女儿,一时招了父皇的眼,就该安分守己,千万莫再同五弟有些什么。否则,你便是自寻死路。”   这话,皇太后同她说过,皇后也同她说过。   她淡淡道:“殿下想岔了,奴婢不敢对各位殿下有丝毫肖想。”   此时场上两人的表演已经结束,那位令人挪不开目光的皇子接过侍从的巾帕抹过汗,正要迈步往这边行来。   她想着,什么鱼汤不鱼汤,那都是她想多了。   她虽名中有个“猫儿”,然而那碗鱼汤,实则不该她沾染的。   她慢慢退出了人群,往外而去。   *――*――*   书房里寂静的没有一丝儿声响。   上首的皇帝一派肃然,脑中思忖着猫儿送来的话。   “只让你孤身而去?就这一句?”   猫儿重重点头。   皇上摇头:“如若他们要见你,根本不需要让你伴驾。只需要将你掳出宫,便能带到此处。”   猫儿再次肯定:“今夜是让奴婢一个人去,不知是否还有后手,来人并未透露。”   皇帝点点头,看着她一脸坚毅神色,缓缓道:“此行危险,朕会派人暗中护你。你可还有旁的话要说?”   “但请皇上,切莫忘记答应奴婢的话。”   夜色深沉。   天上一轮皓月透过层峦叠嶂的树冠,为山道上撒下斑驳光影。   她顺着山道蜿蜒而上,因身体越渐虚弱,走走停停,待过了二更,方瞧见前方影影绰绰中闪现几个黑影。   最先那人几个腾挪间到了近旁,一把拽住她手臂,急急问道:“怎地你一人?萧定晔呢?”   猫儿打量着眼前几人,见众人虽蒙着面,看她的目光中除了亲切与激动,还带着几分敬畏。   她想着那痦子男唤她“圣女”的称呼,心下一横,一把挣开手臂,倨傲道:“你等贱民,难道说什么我便要听什么?”   那人态度方略略缓和些,退开两步,同众人跪地见过礼,方着急起身,耐着性子同她道:“圣女该知,此事有皇子在手,族人才会更解恨。”   猫儿并不多言,穿过这几人,大步前行。   来人只好跟在她身畔,带着她一路进了山中。 第184章 洞中族人(二更)   前方看似旷野静谧,实则每行一段路,便有人上前查问。   猫儿看的真真,查问之人分明就是官兵。   然而这几人报过暗语,便能畅通无阻,顺利进入。   她立时想起萧定晔曾向她提起,工部尚书曹大人同她们在井下发现的坑道脱离不了干系。   此处是皇陵所在,正是工部和兵部共同把守之处。   除了曹大人,兵部还有谁与泰王勾结?   她心下一阵阵发寒。泰王的势力无所不在,后宫、掖庭、太医院、工部、兵部……还有哪些?便连眼前这些原身的族人,都同泰王勾结,且看起来,是最大的帮凶。   几人脚步不停,带着她极速前行。待到了山路尽头,如若要拾阶而上,便是通往皇陵之处。   那几人却转个方向,往山的腹地而去。   这一处山道诸多沟壑,并非修出的山道,其间略有光滑,更像脚印生生踩踏而成。   待再往前行半柱香的时间,几人停下脚步,有人上前对着山壁敲出几声或重或轻的旋律,周遭忽然被“咯咯咯”细密声音所包围。   待那些声音消失时,眼前赫然出现一个极大的山洞。洞口悬空停歇着一只木筐,木筐由铁链悬挂,吊在里间的山壁间,状如后世的电梯一般。   木筐里站着个黑衣汉子,瞧见当首的猫儿,立刻跪地叩头,口中OO@@念着不知什么密语。   待行过礼,那汉子往边上一闪,直直看着猫儿。   她知道,这是等她迈进木框。   她转头看看外界的天色。   天上皓月不知何时已隐去了身影,便连星辰也不见一颗。   该有三更了吧?   这样的时间,他在做什么呢?   没有井口和坑道给他钻,他会做什么打发时间呢?   不,他一定不是在荒闹嬉戏,他是重情的人,天亮后就要祭祀萧家祖先,他一定也在忙着筹备祭祀之事,好敬告先人的在天之灵。   近处不知何处传来几声鸟叫,山中温暖,鸟儿们早醒,不知可能寻见早起的虫儿。   她抬头望着头顶天堑,不知其间到底隐藏了多少秘密,更不知她这样一进去,还能否活着出来。   被毒死,或被杀死。于她来说,实则没有什么两样。   她深深呼一口气,抬脚跨进了木筐里。   *――*――*   行宫门前,黑影穿梭。   暗卫们的消息不停歇的送了回来:   “胡姑娘遇见了一众神秘人,唤她为‘圣女’,胡姑娘仿似与对方相熟,跟随而去。”   “胡姑娘同神秘人并未去皇陵,反而去往下山方向。”   “胡姑娘消失在一处山涧,那山涧到处寻不见洞口,端的奇怪。”   萧定晔的脸色越来越冷然,待听罢最后一条消息,他立刻道:“一队人留在宫里,护着父皇。其余两队,随我上山。”   暗卫忙忙阻拦:“按原路上山,沿途有人把守,恐防走漏了消息。”   另有人献策:“属下们先于主子来的这些日子,发现另一条山道。略有些艰险,但极近。主子绑好绳索,绳上有抓钩,便能上去。多数时间是要放在寻山洞上。”   萧定晔立刻道:“带路。”   暗卫们所提到的山道,是猴道。   黑暗中,山壁上藤条交错纠缠,看似稳固的挂在其上。然而恰逢冬日,藤条干枯,上一息手中还觉牢固,下一息便咯咯两声,断裂开来。   暗卫们靠绳索与抓钩在猴道四处落脚,将萧定晔护在最中间,并牢牢抓着他腰腹上的绳索,以防打滑。   寂静的夜里,山涧中只有喘气声和偶尔有人撞在山壁上的摩擦声。   不过一盏茶的时间,众人已上到了山腰处。   肉眼可见的距离内,能看到一条自然山道,不知是上万年的雨水还是滚滚砂石冲出的一条道,只有两人并行的宽度。   趁着歇口气的空当,萧定晔悄声发令:“两队分成四组,顺着山壁和山道敲击寻洞口。莫放过丝毫的蛛丝马迹。”   他忖了忖,叮嘱道:“此事有工部掺和,你等所说的洞口必然不是天然山洞,如若察觉出山体内为空或有机关,立刻发暗号。”   他往外一扬手,暗卫们立时抓着藤条、顺着猴道四散开去。仅在他身畔留有两个暗卫。   他的目光往那黑寂的山上望去。   那些崎岖山脉间,不知何处隐藏着她,那些异瞳的神秘人,不知要对她做些什么。   他捂着心口喘上两口气,对身畔两人道:“你二人不必护我,散开去。”   一人急急道:“殿下,此处凶险……”   萧定晔摇头道:“我的武艺不在你等之下,我能护住自己。”   他从靴筒里抽出一只匕首咬在口中,抓住藤条,径自跃进了山涧中……   *――*――*   上百只火把将山洞照的恍若白日。   猫儿下了木筐,站到了平地上,看着眼前宽阔蜿蜒的山洞,立时起了一身冷汗。   没有人能想象,外间牢固的山壁里,竟然有这样一处空洞。   空洞内壁有些可见刀斧痕迹,有些却是天然而成。   巨大的空洞里,眼前站着数十人,有男有女,多数都为年老之人。   火把照耀下,他们的双眸如琥珀一般,折射出异于世人的光。   “圣女安在。”   “圣女安在。”   “圣女之血圣洁。”   “圣女之血圣洁。”   众人齐齐跪拜,口中欢呼出声,声音长久的回荡在这山洞中,仿似雷声滚滚。   一位额上长了痦子的汉子穿过人群,上前看着猫儿,焦急问道:“怎地只有你一人?萧家老五呢?”   猫儿并不答话,她往众人身畔一一经过,见多数老者皆面色异常苍白,身子纤细瘦弱,双臂却从袖中隆起,十分怪异。   她豁的转身,看向痦子男:“你们……竟然潜藏在皇陵下数年之久?”   痦子男面上显出十分得意,冷笑道:“他萧家想把我们赶尽杀绝,却未想到,我们藏身于他们的龙脉……”   “旁的青壮年呢?去了何处?你们押解了自己人,让他们夜以继日的挖山凿石?你们究竟要做什么?”   痦子男的目光如钉子一般打在她面上,缓缓一笑:“未曾想,你在宫里一年多,倒聪明了许多。可惜,这些人并非我们关押剥削,他们自觉跟来这里,要将灭族之仇和萧氏一族清算!”   她立刻追问:“如何清算?”   痦子男再不接话,只将话题转了回去:“为何只有你一人来,萧家老五呢?”   她冷笑一声:“你等要听信谣言,只当我同萧定晔真的有什么。可惜,我同他半点瓜葛都没有。他父皇爱恋着我,他避讳都来不及,怎会半夜三更同我孤男寡女私自进山?”   痦子男立时暴喝出声,待要再伸手拿她,她已转身躲开,立时往人群中一钻,大声喝道:“抓住他,他数回行凶,意图斩杀圣女,其心可诛!”   并无人上前。   猫儿见他蠢蠢欲动,不由加大了声音:“我是圣女,我命令你等,拿下他!”   众人终于有了反应,向他包抄而去。   痦子男身有武功,几番之下,便将眼前几位老妪撂倒。   然而又有更多的人涌上去。   猫儿一边大吼:“抓住他,抓住他……”一边从人群中挤出去,立时往山洞深处逃去……   前路不算晦暗。   洞壁上每隔一段便点着一个火把。   洞壁上刻着连绵不绝的壁画。   猫儿初始还在逃窜,待听不到追她的动静,目光渐渐被这些壁画吸引。   其上最开始雕着一处世外桃源般的地界,其上之人并非男耕女织,而是男女或读书、或下棋、或弹琴,悠闲自在仿似天上谪仙。   而田里,却并非真人打理,其上雕刻着各式大型农具,只有三五人在旁边轻松守着,神情十分愉悦。   其中,雕画虽为石刻,然人人的眼珠皆用不知何种颜料涂抹过,是蜂蜜一般的琥珀色。   再往后,画的是众人拜神的场面。   所有异眸之人皆跪于地,向着站在高处的一位女神相拜。   女神眸色与众人相同,衣袖裸露出来的腕间,却画着一双凤翼。   在女神的头顶,虚空盘亘着一只巨大凤凰。那凤凰羽翼飘逸,姿态高贵,双目往上的额头处,却长着一只长角,状如羚角。   她心中忽的一动。   此前她曾捡到过一只玉佩,玉上雕刻的便是这样一只长着长角的凤凰。   再继续往后,场景却换成他处。人们出现在俗世中,参与到贩马、运粮、舞刀弄枪、攻打城池中去,有伤有死。与之相对的,所有人的衣裳、玉冠越加夺目。   再到下一场,场景虽然回到了世外桃源,却是一片杀戮,族人血染田间,死状凄惨无比,其中一位骑在马上挥刀之人,胸口上刻着极清楚一个“萧”字。   后面的墙壁却是一片光滑,仿佛故事发生到了这里,戛然而止。   待再顺着路往前,到了一处门边,墙壁上却出现一张极大的幕布,仿佛其后藏着什么惊世的秘密。   她一把扯开幕布,其上画的却并不是什么旷世奇画,也并非什么惊天旧闻。   洞壁上的主题围绕着一个小女婴。   最开始出现的那位女神飘在空中,怀中抱着一个胖乎乎的小婴孩,向地上众人做递送的姿态。   第二幅画却是那小女婴侧躺在榻上,其背上也有一双小凤翼,同神女腕间的一模一样。众人在女婴身畔,纷纷流泪做跪拜状。   她看着那一对凤翼,明白这小女婴便是她的原身了。   待她还要继续往下看去时,洞壁却再次空空,只雕刻着一只手,手指指向洞壁尽头的那处石门。   两扇石门,每一扇上都雕刻着一只凤翼,同她后背上的那一对,毫无二致。 第185章 阴谋外有阴谋(一更)   石门里并非坑道,又是一处大的山洞,长宽相当,更像一座大的仓室。   里间火把点了许久,此时已飘摇欲灭,猫儿转身取下洞壁上的火把,抬腿迈了进去。   眼前的场景有些眼熟,更像在梦里见过。   一堆看不懂的机关器具中间,九层石棺上下,每座端头都刻着几个字。   那些字分两排,一排是中原字,是个人名,另一排却不知是什么字,与她曾得到后来遗失的“水路图”上的字体十分相像。   她举高火把一路往上瞧去,但见最高处,却不是一座石棺,而是一座玉棺。   玉棺端头,影影绰绰刻了三排字。   一排是“仓那云岚”,一排是“胡……”   “胡”后面被一处灰尘遮挡,看不清楚。她垫脚待要擦拭,门外已极快传来脚步声。   最开始那位痦子男鼻青脸肿的跨进门来,冷冷道:“没错,你并不叫胡猫儿,你原名‘仓那云岚’,是指‘离太阳最近的那片云’,是我们凤翼族的圣女。”   猫儿再抬头看那玉棺,面色一变,那人已续道:“最上面的棺材,便是为你准备。你是圣女,其棺材也是用白玉所雕。你的玉棺下面压着的,都是过去百年,我族的圣人和族长的尸骸。”   随着他的话语声,山洞里的族人全都涌了进来。   猫儿立刻故技重施,斥责道:“阴谋,想让圣女死去,大权旁落的阴谋。我不能死,你们拿了他!”   然而这回,再无人听她指使。   那人一扬手,所有人对着她齐齐跪拜。   她的额上立时涌出一层冷汗。   继而,有人上前不顾她的挣扎缚住她,什么声音咯吱咯吱响起,待她再回头时,却见原本在最高处的玉棺不知怎地降了下来,正摆在她面前。   未等她反应过来,她已被放到玉棺里。   继而玉棺两面升起了帐子,有老妪带着凤翼族专有的衣裳与妆品上前,替她从里换到外,在她面上画上了一对展翅欲飞的双翼。   她急急央求道:“阿婆,不是这样,我是圣女,你们该听令于我,而不是害我……”   几位老妪神情悲悯,神情却丝毫没有松动之意,到了最后,每人抚摸着她的面颊,随着众人朗声祷告,两边有铁链立刻将她手脚缠紧,再也动不得。   她几番挣扎下,疾呼道:“不是这样的,泰王没有说要杀我,你们莫发蠢,莫坏了他的大事!”   没有人理会她。   如蚊蝇一般的祷告声铺天盖地而来。   不知过了多久,外间或许已到了五更,众人的祷告声还在靡靡不绝。   猫儿挣扎着略略侧了身子,一口啐去痦子男面上,引得他睁了眼。   她心中着急,同他嘶吼道:“我今日必死,心里却不服。待被钉进棺材,灵魂升天,必要降下灾祸,令阖族为我陪葬。   祷告声骤停,所有人都向她看过来。   痦子男长久的望着她,久到旁的族人开始着急,他方冷冷道:“你要怎样,心中才会服气?难道为阖族报仇,不是你的无上光荣?”   猫儿冷笑一声,并不同他拌嘴,只咬牙切齿道:“我问你三个问题,若你不说,我死后便寻你。你大可不信,一直到有一日你在熟睡中被人挖了心肺,你才会后悔。”   眼前一晃,那位胡猫儿的原身幻象漂浮在空中,原身面色悲悯望着她,低声道:“跟我念。”口中喁喁有词,念着她听不懂的经文。   她顾不上许多,跟着原身的幻象张嘴,口中喃喃再不停歇。   地上众人现出惊恐之色,纷纷看向痦子男,见他僵持在地,纷纷扑上前去。   不过几息,痦子男招架不住,挣扎跳开,急急道:“你问,问完就要开始启动仪式,再无借口拖沓。”   猫儿立刻停下口中经咒,问道:“第一,大晏官员,哪些人参与其中?待我死后,要去向他们寻仇。”   痦子男嗫嚅半晌,终于道:“泰王引荐了工部曹大人,兵部……”   猫儿立刻道:“官位、姓名,一丝儿不能错。”   他只详细道:“工部尚书曹文汉,兵部侍郎……”   他一一念过,猫儿在心里急速记下,心中却越来越吃惊。三省六部,前朝后宫,皆被泰王的势力渗透。   她急急问道:“第二个问题,此回皇上祭陵,泰王躲在京里,有何谋划?”   他青紫的唇边渐渐显出一抹笑意,目光炯炯道:“萧狗祭陵,泰王夺权,不是明摆之事?”   “泰王夺权,难道不是萧家之人坐龙椅?我们凤翼族为何要被他所利用,为他人做嫁衣裳?”   痦子男长久的望着她,幽幽道:“圣女果然不知,泰王其母,宫中淑妃,是我凤翼族人。”   她摇头不信:“我虽未见过淑妃,可泰王的眼眸与常人无异,并非琥珀之色。”   他淡淡道:“我族只有族内婚配,后代方有异色眼眸。”   猫儿再也说不出话来。   原来,凤翼族暗中派往宫中的报复,从数十年之前便已开始。   他看着猫儿,催问道:“还有何问题,圣女快快问过。吉时快要到来,望圣女好好配合,助我族成大事。”   猫儿忙忙道:“我被关进棺材里,与成大事又有何关系?”   那人听闻,缓缓一笑,道:   “我族人中有一脉,善机关,圣女方才在壁画中该可看到?   我等现下要做的,便是由圣女驱动这机关,将圣女连同下面这些石棺送进皇陵,替换掉萧家的棺材。待机关开始运行,狗皇帝亲自主持祭祖大典的方位,会有巨石滚落……等泰王继位,今后他祭祀的先祖,便是我凤翼族的先祖。”   耳边祷告声渐起,她已起了一头冷汗。   原以为她认了什么劳什子圣女,至少能想办法全身而退,然而现下看来,她此番进来,竟然是要送命的节奏。   她忙忙追问道:“圣女如何驱动?驱动什么?”   那人冷冷道:“圣女莫再想着拖延时间,无用的,但凡进了这山洞,你便插翅难飞。”   外间很快有人进来,凑去痦子男耳畔悄声道:“狗皇帝已经上山,时辰到了。”   痦子男冷哼一声:“原本要用萧氏子孙的血先为圣女献祭,如此只能先便宜了他们。等泰王继位,他们自然活不久。”   他一声令下,四周人往两边退开,让出一条通道。   从门外进来两位老妪,共同端着一个红漆盘,红漆盘里放着一把刻着羚角凤凰的匕首,映照着火把上的缥缈火光。   祷告声骤停,众人开始起一首祭曲,猫儿直觉出不对,待两位老妪停在了她面前,卷起她的衣袖,露出来手腕时,她方惊声尖叫:“有话好好说,怎能动刀子。暗害圣女,你们暗害圣女……”   手腕刷的刺痛,腕上那一只泥猫儿的系绳已同时被割破,悄无声息的跌落进了玉棺里。   她眼前一片模糊,另一只手想要挣扎着去拿那泥猫,却无论如何挣脱不开束在手臂上的铁链。   手腕被压在了玉棺沿上,鲜血顺着边沿往外涌动,顷刻间便绕了玉棺一周。   她的身子急剧虚弱,模糊中听到脑中的声音好奇道:“呀,那血流的好远,竟然要往山壁外涌去,胡猫儿,你快起来看。”   另一个声音道:“血能驱动什么?我还是第一次见呢。”   四周祭曲大盛,随之四周传来咯吱声,仿佛若干个水车在齐头并进。猫儿觉着身子在往上升,她离洞顶越来越近,眼风已能扫到脚下的洞壁渐渐显出一个影子,过不了多久便会出现一张大嘴,将她吞噬进去。   然而那影子开开合合,却再没有新的动向。   底下众人的惊呼声不绝于耳。   那痦子男踩着旁的棺材爬了上来,一把掐住她的颈子,咬牙切齿道:“你的血,做了什么手脚?”   猫儿迷迷糊糊中睁了眼,心中慢慢的想了许久,缓缓一笑:“你们,都被泰王骗了,他只想得天下,他不想受任何人牵制……什么族人,什么血脉,什么眼珠子,都是……浮云……”   他将她颈子捏的更紧,双眸似已被血渗透,一字一句逼问她:“说,血里,动了什么手脚?”   血里有毒。   七伤散之毒。   从她被下毒那日开始,凤翼族的阴谋就注定要失败。   此时,只怕京城已经开始骚乱。   泰王的人,说不定已经借由地下坑道,占领了整个皇宫。   她喉中腥甜味浓重,连吐几口血,对着他缓缓一笑:“他用毒控制我,你们,蠢……”   忽然开始山摇地动,砂石不停歇滚落。   猫儿再一笑,缓缓道:“你们扶泰王上位,未想到,今日他却要送你等上路。你当工部的介入,只是一时热心吗?你们的机关,早被篡改……”   巨石不停歇的滚落,众人惊呼逃窜,再也顾不上所谓的报仇仪式。   猫儿躺在玉棺中,眼睁睁看着原本掉落在她衣襟上的泥猫几个震颤间不见了身影。   她心中喃喃:“终究,你我无缘……我已没机会出宫,这样看起来,过往的那些时日,也不算我骗你的心吧?”   她眼中汩汩滚下泪来,缓缓闭上了眼睛。 第186章 使计进宫(二更)   山体崩塌,四周皆是巨石滚落。   上千护卫簇拥在一串车马周围,以盾牌和肉身抵抗巨石攻击。   御撵里,昏睡着祭祀皇陵被砸晕的皇帝。皇帝的脚下,还躺着一位极其瘦弱的宫娥。   宫娥除了腕上伤口,身上并无重伤,只额头面目曾被碎石打中,受了些轻伤。   御撵宽大,杨临和两位护卫守在皇帝身畔。   守在胡猫儿身侧的,除了一位名叫明珠的宫娥,还有一位女娇娥,却是萧定晔的未来侧妃之一,阿尔汗?穆贞。   穆贞一边守着猫儿,心中却不由往御撵窗外瞧去。   人影绰绰中,她的未来夫君根本看不到影子。   待往前逃窜了近半个时辰,再无巨石滚落,车行渐缓。   帘子刷的掀开,显出萧定晔染满鲜血的一张脸。   他先探头往皇帝身上瞧去,问向杨临:“父皇中途可醒过?”   杨临着急道:“头上伤处虽未再出血,可皇上昏迷不醒,现下已有些发热。”   萧定晔着急道:“太医令呢?”   他立刻向外施令:“寻太医令!”   待着急过皇帝,他的目光方聚焦在猫儿面上。   她躺的离窗近,他向里伸出手,便能抚上她的面颊。   苍白,瘦削,耳中和鼻中已不停歇的开始流血。   只有眼睛,他唯一的希望,眼中还未出血。   他闯进山洞,在满地的碎石中寻见她时,她已失血昏迷。   然而她还没死,玉棺保护了她免受巨石侵袭。   他那时将她抱在怀中,急切的绑住她腕上伤处,在她耳边不停的呼唤:“莫死,制毒人已要寻见,最晚后日便能抓到,求求你莫死。”   她那时于昏迷中忽的睁了眼,仿佛已认不出他来。看了他半晌,方张了张嘴。   她说,猫儿不见了。   接着她便昏死了过去。   直到他将她交给明珠,由明珠为她换了衣裳,隐藏了她的身份。最后放进御撵里,郑重央求穆贞看顾她,她也再未醒过来。   此时已躲过了山崩,后面回程只怕还会有伏击。   他深深望一眼她,同明珠道:“看好她,莫让她再受伤。”   明珠还未回答,穆贞已接过话茬:“我不会向她出手,最起码这个时候不会,你放心吧。”   他向她点一点头,再看了猫儿一眼,转头同杨临道:“换车,上四哥的马车。”   千人的队伍,待逃出山谷,已剩七八百人。   这些队伍一分为二,四百留给皇帝,保护圣驾和几位皇子。   再有四百,要随萧定晔提前回京。   皇帝同猫儿换进的马车乃皇子所有,比皇帝的规格小了不止一星半点。   明珠只得退了出去,骑马护在马车周遭。   马车进京时,天上已布满星子。   万家灯火燃起,热闹如常,无人知道,一场宫变已经打响。   宫门外,前方传来紧急军情:“宫门把守极言,我等说皇上回宫,均不被采信。”   杨临着急道:“这可如何是好,五殿下临走前一力叮嘱,皇上一定要入宫。”   马车里有人轻咳一声,众人忙忙望去,醒来的却不是皇帝。   马车外的明珠立刻下马,冲上马车,跪坐在猫儿身畔,红着眼圈道:“姑姑,你可算醒来了。”   猫儿缓缓睁眼,张了张嘴。   明珠忙附耳过去,待听罢,忙抬头对众人道:“换装,给皇上换皇子装。”   逼仄的马车上,皇上靠坐在杨临怀中,依旧闭目沉睡。   他额上的纱布已被取下,取而代之的是几层蛋壳内膜。   猫儿声如蚊蚋,指引着明珠先为皇帝画底妆。   穆贞随身携带的妆品并不如猫儿自己的好用,然而天色昏暗,画粗糙一些,只要旁人不离的太近,轻易发觉不出真相。   萧定晔在兵部分吹日晒,肤色偏黑。粉底太白,要混入黑灰,将皇帝肤色涂抹的更黑一些。   萧定晔眉长入鬓,眉色极深。要在皇帝的眉毛上加几笔。   萧定晔脸颊偏瘦,有棱有角。要用深浅两色粉底,要将皇帝偏儒雅偏柔和的面颊,营造出棱角来。   萧定晔的嘴唇上薄下厚,唇色偏红。要用粉底遮了皇帝的唇色,浅浅画出薄唇。   萧定晔的……太监,是随喜。还得将杨临,画成随喜的模样。   ……   明珠为皇帝和杨临打好底妆,到了关键妆容处,由猫儿施技,将两人画的变了一番模样。   车轮滚滚,马车往东华门而去,依然被官兵拦下。   随喜往外探出脑袋,尖着嗓子叱骂道;“五殿下的马车也敢拦,仔细你等的小命!”   官兵眼中疑惑,不说阻拦,也不说放行。   随喜略略撩开帘子,故意往里间看了看,又回转回来:“殿下吃了酒,急等着回去歇息。”   官兵顺着窗帘往里瞧去,五殿下果然面朝众人而睡,长眉入鬓,便是醉酒,也是平日纨绔模样。   只这时候醉酒……一位兵卒笑道:“皇上去祭陵,五殿下这时候还大醉而归……”   随喜探出身子,一巴掌拍在那守门兵卒面上,叱骂道:“第一天认识五殿下?我家主子何曾有过规矩?皇上都不介意,你管的宽!”   此时穆贞跟着从窗户探出脑袋,将手中蟒鞭“唰”的一声抽过去,呵斥道:“谁敢非议我夫君?此事若发生在我军中,定将他军法处置!”   马车外几位兵卒互相咬耳朵:“上头没说不许五殿下进宫,快快让他进去,免得耽搁时辰。”   那兵卒只得挥手放行。   马车不停歇,一路往御书房而去。沿途但凡遇到有人阻拦,驾车侍卫一刀两截,毫不留情。   待马车驶进御书房院中,灯火一瞬间通明。杨临背了皇帝下马车。   皇太后手持龙头拐杖一步步上前,一把抹在皇帝面上,待看清来人,她昂首挺胸,发号施令:“给小五发信!”   一瞬间,无数星辰花在皇宫当空绽放,护城河边上的萧定晔看见万丈烟花,心知皇帝已安全回宫,立刻下令:“下坑道,换工匠,杀刺客!”   皇宫迎来从未有过的寂静。   这样的寂静背后,所有人都知道,危险就离颈子不愿。不知什么时候,一抹鲜血喷薄而出,便要魂归来处。   渐渐的,四周的寂静中,起了OO@@的脚步声。   冬日寒风中夹杂着刀剑劈砍的声音。   不知哪一方入了宫,不知哪一方占了上风,不知哪一方要摸上那玉玺。   御书房前,萧定晔离宫前留下的近百名暗卫将四周牢牢死守。   他们只有一个任务,保护御书房的人,不能放任何一支冷箭进去。   皇太后如泰山一般,毫不畏惧坐在御书房前压阵,数十只宫灯照在她身上,折射出她历经风雨几十年的气势和胆量。   寝房里,所有人都在等待皇帝的苏醒。   只有皇帝好端端站在人前,才能压制一切邪祟。   杨临耳听得外间一阵阵的喊杀声,再看看依然昏睡的皇帝,心急如焚。   他跟在皇帝身边几十年,并不是没有主张之人。   然而手里没有人,他便有千万种办法,却也施展不出去。   此时明珠已扶着猫儿靠坐在墙边,不停歇的同猫儿道:“很快了,殿下很快就能捉来制毒人,姑姑要坚持……”   她的声音惊动了杨临,杨临几步冲过去,一把拽住猫儿:“胡姑娘,你一直说,你同阎罗王有关系,何以现下却不灵了。你怎能欺君!”   几番晃动之下,猫儿口鼻耳中已齐齐淌下血珠子来。   明珠一把推开杨临,哭道:“公公看不到胡姑姑已剩半条命?怎能还来威逼她?”   杨临颓然松开猫儿,踉跄着离开,喃喃道:“天祸啊……天祸啊……”   外间的军情不断传来。   “极华宫被占领,皇后不知生死。”   “重晔宫被占领,宫娥下人皆被杀死。”   “泰和宫被占领,刺客离御书房已不到一里。”   “……”   皇太后怒目而视,发令道:“护城将领何在?拨出一万人,捉拿叛军,杀无赦!”   “是。”   未几,砍杀声四起,新的消息传来:“护城军近半数官兵叛变,归入叛军阵营。”   太后身子一晃,口中腥甜,强咽下一口血,沉声发令:“传下去,五十名叛军头颅,官升一级,懿旨等同于圣旨,哀家决不食言!”   “是!”   太后拄着龙头拐杖,稳稳进了房中,再也挺不住,软倒在地。   穆贞一声惊呼,随即捂住嘴上前,急切道:“皇祖母,你切莫有事……”   太后缓缓睁开眼睛,断断续续道:“快,将通传可靠的皇子……”   她将龙头拐杖交给穆贞:“见此物如见哀家,宫里众人皆知。”   穆贞一抹眼泪,拿起拐杖,冲出房门,站在檐下,号令道:“寻……四殿下!”   外间的嘈杂声越来越响,不知何处起了火,四处越来越乱。   地下如滚雷一般传来撞击声,未几,御书房地面已裂开大洞,一个灰头土脸的黑衣汉子一跃而出。在守卫要发出暗箭的前一刻,他手一扬,已打出了暗号。   守卫们皆惊喜道:“五殿下!”   地洞里持续窜出几个黑衣人,跟着萧定晔一起往寝房奔去。   两人先在太后身畔停留。   肖郎中先往瘫倒在墙边的太后口中塞进一片参片,同萧定晔将太后扶到里间,同胡猫儿靠在一处。   待到了皇帝榻前,肖郎中细细检查过,从随身包袱皮里掏出药剂交给杨临:“皇上头部受了重击,用药越早越易醒过来。此乃化瘀神药,快快煎来。”   他随之掏出银针,往皇帝头部各大要穴扎了进去。   萧定晔直奔向猫儿。   他一把将她搂在怀中,见明珠手上拭血的巾帕已全被鲜血染过,而她耳鼻口中的鲜血却依然不停歇的淌下来。   他心中撕裂一般,只附在她耳畔不停歇的道:“已使人去捉拿制毒人,心头血已在路上,你千万莫死,求你……” 第187章 画中真龙(一更)   声声呼唤中,怀中少女缓缓睁眼,眸光已渐涣散,眼神怔忪,仿佛半点不认得他。   萧定晔一把握住猫儿的手,急切道:“我是萧定晔,我是废物皇子……我只还了你十斤珍珠,花瓣、蜂蜡还欠的极多……你千万莫死……肖郎中!”   肖郎中此时已将皇帝头顶各大要穴刺进银针,只等停歇片刻再一一取下。   他疾步到了猫儿身畔,掰开她眼皮看过,又在腕间诊过脉,安慰着萧定晔:“主子莫担心,还等得及。”   他从包袱皮里掏出一把参片交给明珠:“此乃千年人参,能起吊命奇效,每隔一个时辰喂胡姑娘和太后娘娘含一片。”   明珠忙忙接过参片,当先便往猫儿口中塞进一片,牢牢盯着猫儿,打量着她的神色。   然而只凭这一点点时间,根本不可能有任何起色。   肖郎中同萧定晔道:“主子莫担忧,属下在此间看顾,定不让太后、皇上和胡姑娘出事。”   萧定晔深深望了望怀中昏睡的猫儿,将她交给明珠,转身大步去了。   御书房院里,四皇子同穆贞两人身姿威武、把守着整个皇宫最关键之地。   见萧定晔过去,四皇子焦急道:“其他宫殿如何?不知共有多少叛军,我们还能抵御多久?”   萧定晔强自镇定下来,沉声道:“后宫几位母妃都在母后处,她们皆安全,四哥莫担心。京郊大营已调了过来,护住了整个皇宫,叛军打不进来。只有一半护城军作乱,待挺到明日,叛乱便可解。”   从皇陵崩塌开始,萧定晔便挺身而出,指挥了整个车队的撤退。再到现在沉稳抗敌,与他平日的纨绔模样全然不同。   四皇子想到些什么,趁他不备扑上去,抱着他滚落在地,双手随之在他面上用力揉搓。   萧定晔使力挣扎开,怒目而视:“四哥!”   四皇子这才松了手,看着他半晌,面上一瞬间浮上笑意,一拳捶在他肩上,笑骂道:“好小子,竟然深藏不露,父皇醒了若看到你这般出息,不知道该多高兴!”   萧定晔一笑,顾不上多言,立刻起身,道:“穆贞武艺高强,是四哥的好助力。有你二人守着父皇,我就什么都不怕。”   四皇子郑重道:“你放心去吧,我会护好父皇……”他转身看着英姿飒爽持杖而立的穆贞,续道:“我也会护好弟妹。”   萧定晔再不多言,带着暗卫冲出院外,一路而过,所向披靡,立刻杀出了一条血道。   此时各大宫门已牢牢锁死,前方护城叛军同京郊大营的义军混战在一处,打的难分难解。   萧定晔从宫墙上一跃而上,持剑砍倒几个叛军,从宫墙上翻出了宫外,一路疾跃不止,到达护城河附近。   此时从坑道里撤出的工匠已聚在一处,各个手中拿了武器,随时准备加入到这一场大战中。   京郊大营的另一分支已在随喜的组织下,一部分进入坑道,一部分潜入护城河,顺着河道摸进河渠通道,最后穿过渠洞,从金水河爬出,直接进入宫里。   随喜见自家主子前来,立刻着急禀报:“三省六部官员及家眷,已被泰王的人扣留在各个府上。”   萧定晔沉着问道:“兵部李大人,礼部戴大人何在?”   随喜忙忙回道:“李大人不见了踪影,戴大人被拘在礼部。”   萧定晔叮嘱道:“送出信去,大哥、二哥若要进宫,放行。几位皇兄进宫的越多,场面才更混乱,三哥一人越讨不到好处去。”   随喜忙问:“若泰王要进宫,如何?”   萧定晔嘴角一勾,目光凌冽:“我只怕他不进宫。我便是要在父皇面前拆穿他的阴谋!”   他叮嘱过后,夺过一匹马,一跃而上,点了一队将士,往六部衙门而去。   宫里,御书房院内。   叛军被义军的牵绊着,依然无法近前。   等到了三更,大皇子、二皇子已想法子入了宫。   这一场混战因谁而起,现下还是个秘密。   然而能不能趁乱捡漏,从中得到些好处,却是众人心知肚明之事。   院里,大皇子着急要往御书房闯:“父皇,你可还好……”   穆贞一拐杖抡过去,横在御书房门口:“大胆,竟敢弑君!”   大皇子被一顶大帽子扣下来,立刻退了开去,只在远处叫嚷道:“大胆泼妇,竟然随意诬陷皇子。”   穆贞再不理会于他,只英姿飒爽持杖挡着房门,一步都不会让行。   御书房里,猫儿轻咳两声,渐渐睁了眼。   明珠喜极而泣:“姑姑,你醒来便好,还来得及的,心头血明儿就能寻来。”   猫儿神思渐明,听见外间动乱,用尽力气,爬到窗边,扒拉着窗棂往外瞧去,声如蚊呐道:“泰……王……可抓住了?”   明珠一路跟随着她,听她问话,忙忙将耳朵凑上去,待听清问话,不由心头一酸:“没有,现下就连御书房,都快守住不了。”   猫儿转头瞧见御榻上,皇帝依然昏睡不止,面色苍白憔悴,不知何时才能醒过来。   她一瞬间灵台清明。   皇帝不能死,皇帝曾应承了她的事。   恰逢此时,外间又起了一声娇叱,穆贞狂喊道:“真龙在此,谁敢闯入。本姑娘奉旨守阵,哪怕你是皇子,我也一杖夺命,你大可试试!”   明珠此时已往猫儿和太后口中再各塞一片参片。   猫儿用力咀嚼过,缓缓道:“我要纸、笔、颜料、妆粉。去找……白姐姐……她会画画……”   御书房纸、笔、颜料都有,只差白才人和妆粉。   明珠不知她是何意,只轻声安抚:“姑姑起了兴致自然好,然现下作画却不是时机……”   “去!去!”猫儿嘶声低叱。   她不过稍稍用力,鼻中已淌下两行血。   明珠再不敢多言,只用巾帕擦拭过血迹,便咬牙窜出了御书房。   过了不知多久,外间脚步声由远及近。   明珠背着白才人急窜进来,将人往地上一丢,自己已睡倒在地。   肖郎中立刻上前,便见她腿上、手臂箭簇深深隐没其中。   肖郎中立刻着手治伤,白才人先一步扑到龙床上,眼泪珠子不停歇的淌过一盏茶的时间,这才想起猫儿。   她立刻上前,见猫儿已奄奄一息的模样,不由又哭嚎道:“怎地一场祭祀皇陵,就招来了这般祸事……”   猫儿没有精力同白才人叙旧。   她喘着气问道:“你是大家闺秀,你可会……画画?”   白才人立刻点头:“会的,都会的。”   猫儿喃喃道:“这便好,我……只信你,你的夫君……靠你保命了……”   巨幅白纸铺在地上,白才人手持画笔,按猫儿的叮嘱行事。   “画纸黑墨打底……烘干……”   白才人立刻端起墨砚挥洒泼墨,待将整张纸全部染黑,便将画纸摊在地上,等待地龙的热气烘干。   于此同时,猫儿已执笔,艰难开始写官名和人名。   然她手脚无力,落笔没有轻重,写出的字迹混成一团,看不清一个字。   她心中着急,耳中跟着淌出血珠子。   一旁伸出一只手,取过纸笔,太后沉声道:“妮子,你说,哀家来写。莫着急。”   猫儿靠坐在墙上,竭力回忆着在山中,那痦子男曾透露的泰王的势力。   她断断续续道:“工部尚书,曹文汉;兵部侍郎……”   另一头,地上巨幅画纸已烘烤干,白才人依照猫儿的叮嘱,又在其上画上不同颜色的两条巨龙,撒上金粉和银粉,再继续涂抹上黑墨,最后在其上画上无数朵绿叶红花……   天已五更,外间混乱声更大。   巨幅画面在地上烘烤干的同时,皇太后也在手中纸上划下了最后一笔。   其上的官名、人名,泰半她是见过人的,小半她是听过其名的,只是这些人名记在纸上,又有何作用?   猫儿嚼下一片参片,略喘息一阵,缓缓道:“交给五殿下,这是叛国的官员……”   什么凤翼族,什么百年世仇,与她半点关系都没有。   她只知道,她如今离死不远,为她下毒之人就是泰王。泰王是她的仇人,泰王的羽翼也是她的仇人。   她若真的死,拉着这些高官做垫背,她也不亏。   太后一把握住她手,审视道:“妮子,你怎知他们叛国?此间诸多要员,都是三代为官忠于大晏之人。”   猫儿摇摇头,断断续续道:“可能有误,要查……”   她吩咐杨临:“寻人将画高举在房顶上……其下要用无数个火把晃动……在天亮之前……不可停歇。”   杨临不知她到底要做何事,然而到了现下,局势已不能更差。   他立刻持画外出,按照猫儿要求叮嘱了暗卫。   过了不多时,外间火光大盛,透过窗棂,几乎将房里都照的纤毫毕现。   于这亮光中,忽然有人高喊:“龙,快看,是龙!”   又有人喊:“是乌金龙!”   还有人喊:“是白银龙!”   猫儿转头看向肖郎中:“有什么法子,能让我立时便起了力气的?”   肖郎中闻言,思忖过方道:“方法有是有,用银针可短暂催动神识与精力,然姑娘现下不能受累,要静养……”   猫儿摇头:“来不及了,要先保住皇上,才能保住我……若此地被攻克……”   人人都知道,若御书房被攻克,皇帝身死,此间所有人都不可能独活。   肖郎中一咬牙,取了银针,在猫儿头顶、后背、腰间、腿部要穴刺进银针。   体内暖流渐生,身子一瞬间暖和起来,双手、双腿似有源源不断的精气神在其间流窜。   猫儿扶着墙起身,转头看着老太后:“还要求太后娘娘压一回阵。”   ------题外话------   今天三更吧。 第188章 泰王露面(二更)   外间惊呼声不断,刀剑相击声明显减小。   太后下了阶,往屋顶望去,几个闪眼间,原本屋顶还似空无一物,忽的便显出一条真龙,腾空盘旋。   太后心中震惊,若不是方才亲眼瞧见她指使旁人画画、故弄玄虚,她险些也要当成真龙降世。   此时猫儿已同太后一起站在院中,她全力呼喊道:   “我乃猫妖降世,阎罗王之妹。今夜真龙现世,鬼君护驾,皇上洪福齐天,天神相助。有幸能看见真龙者,皆是皇上亲信。   劝尔等切莫被妖人蛊惑,今夜地府之门大开,阎罗王静等各位,死者收魂,伤者斩阳寿。有功之人皆不在此列。”   她循环往复,接连说过三回。   声音清脆狠厉,在暗夜中不停歇的被往远处。   四周皆静了下来。   皇太后的声音跟着响起:“现下便停手的普通兵士,哀家绝不追究。凡是取了叛军将领人头者,承其官位。此令立时生效!”   寂静仿佛持续了无数个日日夜夜,于寂静中,忽的传来刀剑声。   然那些刀剑却与此前并不相同,其间掺杂着护城将领的名字,仿佛谁抢先念出来,将领的人头便能瞬时落地。   不过这一阵,猫儿被银针激出来的力道已然耗尽。   她脚下踉跄便要站不住,太后一把将她拉起,连声道:“好孩子,哀家小看了你。”   时间如水而逝。   天际泛白之时,一身血染中衣的泰王终于现身,他踉跄着冲进院里,口中哭喊“父皇”,便要往东次间冲进去。   穆贞持杖挡在门前,厉声喝道:“太后龙头杖在此,胆敢迈进一步,立刻取尔性命!”   泰王捂着身上的伤口,指着穆贞浑身颤抖:“父皇都是被你们……被你们这些叛党拘禁,说什么护驾,你等才是叛乱之人!交出父皇!”   他的一番呼喊立刻招来外间的数百声附和。   皇太后一步跨出,一巴掌扇在泰王面上,咬牙切齿道:“哀家也是叛党?你胆敢再说一句,哀家即刻送你归西!”   泰王面上一滞,喊了声“皇祖母”,立刻跪地抱着她腿,喜极而泣:“皇祖母还活着,太好了,皇祖母还活着……”   他着急道:“母后呢?母妃呢?她们可还好?”   太后心绪慢慢缓和,只道:“后宫毫无消息,想来也不会差到哪里。你怎地不穿护甲,被伤成如此?”   泰王眼中流下泪来:“孙儿昨夜要歇息,忽的听闻宫中大乱。孙儿原本不信,父皇同众位兄弟去祭陵,若有外邦攻城,不会悄无声息就入了宫。等之后孙儿得了确切消息时,宫门已然关闭,孙儿无法进来。一直到今儿一早,五弟才想法子将孙儿放进来。”   太后见他一身中衣,果然是直接从睡榻上过来的模样,不禁后悔方才说了那些重话,只唤他起身,道:“去同你兄弟们在一处,先将伤口包扎好。”   泰王忙摇头:“孙儿这点子伤又有何惧,只要皇祖母、父皇安康,孙儿才放心。”   他急急问道:“父皇,父皇究竟怎地了?到底是伤了还是病了?儿臣放心不下……”   他立刻抬脚要往御书房去,面前再次拦了一人。   猫儿靠在门框上,冷冷望着他,竭力提着力气,缓缓道:“泰王止步……若泰王进了御书房的当口,皇上有何不测……只怕泰王要担一个弑君的罪名……”   他眯着眼睛盯着猫儿半晌,眼中虽还蓄着泪,唇边已挂上了丝丝笑意:“胡姑娘竟还在这里,本王倒未想到。”   猫儿紧捏了拳头,一字一句道:“泰王认为奴婢该在何处……玉棺里吗?泰王的眼珠子看见的事……果然与我不同。”   泰王面上杀气大盛,半晌却收敛的干净,向猫儿温和道:“姑娘看起来极为虚弱,若等会大乱,本王再无暇送姑娘一程。前路风雨凄凄,唯一位煮汤老妪在路口相守。望姑娘饮一碗汤后,忘却尘世。”   他再揖上一揖,转头同诸位皇子坐去了一处。   日头极快升起,渐渐挪到了头顶,又缓缓降落。   中途只有人从坑洞中送来食物,再无旁的人出现。   待又一个夜晚来临时,皇帝终于有了动静。   他缓缓睁开双眼,低声问道:“是谁?谁领导了叛军?”   无人答话。   猫儿知道,越是到了这个时候,她越不能说。   萧定晔已在外平叛一日之多,他的手上该有千万条泰王叛乱的证据。   只要他出现,事情便会真相大白,泰王的贤良面具便会被揭开。   宫外,萧定晔血染甲胄,帅军骑马到了东华门,瞧见等在宫门边上的随喜,心中已有不祥预感。   他从马背上一跃而下,随喜忙忙上前,小腿哆嗦的险些不能站立。   他见主子一言不发瞧着他,仿佛他再慢上一步,主子手中的刀便会将他劈成两半。   他一咬牙,上前道:“柳家,柳家已逃的不剩一人……”   萧定晔身子一晃,一把扯住他衣襟,咬牙切齿道:“我让你亲自盯着此事,你……你……”   随喜见他捂上了心口,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往腰间一摸,手中已多了一把短剑,立刻往自己颈子上抹去。   “当啷”一声刀剑相击之声,随喜手臂一麻,那短剑已落地。   萧定晔目眦欲裂,一口银牙险些尽碎:“去找,找不回来再拿你……不,一定要找回来,将柳父带回来见我!”   随喜一抹眼泪,立刻起身,从马背上一跃而上,带着侍卫离去。 第189章 心头血(三更)   京城城门前,急着出城的富户车马排了长长一条街。   宫中动乱不知何时才能停止。有阅历的富户们已能推断出后面两个月的京城境况。   宫中先平乱。   接着是四处捉拿乱党叛军。   极可能采用连坐制,但凡有一丝儿嫌疑,其邻人、亲友皆要治罪。   不如趁着宫里顾不上外间事时先跑,待半年后再回来。   马车里坐的是富户,逃命的穷人拖家带口挤挤挨挨行在马车周围,要靠双腿逃命。   一行三十余口装扮褴褛,混在人堆里,根本看不出此前是锦衣玉食的大户人家。   他们并未带任何家产,只随着人群急急往城门去,指望能尽快出城。   一位少女看着身畔的青年,口中着急道:“阿哥,莫看了,等我们出了城,有机会还会再回来……”   柳太医心急如焚,心中估算着时间。   来不及了,再不救治,就来不及了。   他心中再也按捺不下,向少女交代道:“你们先出城,出了城莫停歇,只管逃命。我……”   他紧紧搂一搂少女,又上前一把拉住母亲,扑通一声跪地叩首:“阿娘,莫惦记孩儿,孩儿去替父亲赎罪。”   他狠心一转身,便反向而去。   少女在身后着急追了几步,便再也追不上他……   皇宫里,猫儿为皇帝上着妆。   这回要画的,名叫“精神抖擞上朝妆”。   皇帝还是那个皇帝,只加重腮红,使得面色红润;强调了眼妆,令他双目炯炯;用浅色粉底打在面颊处,抵消了受伤带来的消瘦感。   待她为皇帝晕开一点点口红,打扮停当,方紧紧盯着皇帝的双目。   她想让皇帝记得应承她的事,然而到了此时,她已无力多说一句话。   皇帝正色道:“你放心,朕记得。”   他一步步挪去院里,看着院中的几位皇子,一声震怒:“不肖之子,胆敢弑父!”   皇子们齐齐跪去地上,纷纷辩解不敢。   猫儿靠在里间,听着外间的骚动,只觉全身已无一丝力气。   她心中想着,这回怕真是活不下去了。   活不下也罢了。   既然搏不到性命,只能搏自由吧。   她看着受伤瘫靠在墙根的明珠,低声道:“对不住你……”   想一想穿过来这一趟,她对不住的,都是废殿之人。   对于萧家,她没有对不住的。   她甚至没有对不住凤翼族,他们同泰王合力威逼挟持她,也达到目的了。抽她的血也抽了。   她这一辈子,唯一对不起的……   外间忽的传来一声沙哑的男声。   她立刻扶着墙起身,踉跄而去,见萧定晔如天神一般站在院里。   她一步窜过去,满怀希望的望着他,问道:“心头血,可得了?”   沉默,他低垂着眼皮,不敢看她。   她心下已是明白,活是不可能了。   “证据,可得了?”   半晌,他终于抬眼,缓缓摇了摇头。   她不由的后退,不可思议的望着他。   不可能,一场宫变,泰王不可能痕迹都不留。   她立刻转身扑向泰王,抓着他衣襟道:“你老奸巨猾,你……你……”   她脑中的声音忽然道:“别着急,还有吴妃,她是人证。”   没错,还有个吴妃,她手里还有个吴妃。   只要她将吴妃带到皇帝面前,由吴妃戳穿泰王,皇帝就能赦她出宫。   她面上浮现笑意,指着泰王道:“你等着,你等着……”   她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忽儿往院外跑去。   萧定晔焦急呼喊:“猫儿……”   她一边跑一边转头看他,笑道:“放心……我有法子的……”   外间一片混乱,满地皆是叛军和义军的尸骸。   两夜一日其间,不知上演了多少生离死别和友人相残。   很可能前一日,双方还在议儿女亲家,后一日,双方便站在了不同的阵营里,举剑相向,最后为了各自的前程和信仰,拼出个你死我活。   她不停歇的往前跑,穿过白玉金水桥,穿过御花园,穿过竹林,穿过或宽或窄的宫道。   耳畔有人仿佛在呼喊她,她只略略转头瞟去一眼,便再不理会,继续往前而去。   吴妃的宫殿在最偏远处,此时已黑寂一片,不见宫灯。   她用力推开殿门,竭力大喊道:“吴姐姐,吴姐姐……”   不知何处传来孩童的哭泣声,她听出那是康团儿的声音。   她想着,这场战乱必定将那个小萝卜头吓的七魂不见了六魄。他常常说要见鬼,要看死人。现下真的见到了,必定比想象中残酷的多。   然而过了今日,打倒了泰王,一切都会结束。再不会有人拿康团儿的命相威胁。吴妃再不会胆战心惊惶惶不可终日。   宫殿的宫娥太监们已不知躲去了何处,没有任何人为她带路。   她推开正殿,没有人。   推开左配殿,还没有人。   再推开右配殿,还没有人。   她脑中越渐昏沉,只不停歇的大喊:“吴姐姐,吴妃娘娘,康团儿……”   她身畔的仓室里,孩童的哭声越渐响亮。   康团儿,康团儿……   她口中喃喃呼唤,立刻便往那仓室奔去。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仓室里没有点灯,黑压压一片。   她摸黑往前而行,口中急切换道:“康团儿……”   眼前有什么东西在半途阻挡,荡来荡去。   她拨开那东西,急切呼唤:“康团儿……”   一声细微的脚步声响起,怀中立刻扑进来一个小人。   那小人哇的一声长哭不止,口中不停歇的喊道:“大仙……我害怕……”   猫儿耐着性子安抚他:“莫哭,你母妃呢?她在何处,我来救她。”   康团儿捂着眼睛不愿抬头,只在长哭中抬了手,往空中一指。   外间不知何时跑来个太监。那太监提着灯笼,急切唤道:“胡姑姑,殿下担心你……”   灯笼亮光飘忽,眼前一个人悬挂在半空,身上妃嫔宫装满是褶皱。她挂在那里,青紫的面上还有未干的泪,舌头已吐了老长……   宫道上依然混乱。   风迎面吹来,仿佛一道不可打破的软墙,触之温软,却永远裹覆在人身上。   猫儿将康团儿交给太监,喃喃道:“吴妃死了,你将六殿下交给五殿下,他们是兄弟……”   太监手忙脚乱接过康团儿,急切跟在猫儿身后,道:“五殿下在等姑姑,姑姑跟着咱家去。”   猫儿摇摇头。   能去哪里。   泰王深不可测,发动了一场宫变,却连一丝儿痕迹都不留。   必将有人要替他背黑锅,接下来的定然是血流成河。   此时康团儿已哭嚎的上气不接下气,太监一边要顾着康团儿,一边要顾着猫儿,忙的满头大汗。   猫儿推开太监,道:“让他莫等我,我……不值得他等……”   太监只当她要自己回去,只得抱着康团儿先行离去。   夜幕憧憧,便是在此处,都能听到皇帝的声音从太和殿传来。   “大晏开国百年,国泰民安……”   那虽然是表演出来的“中气十足”,然而安抚政局已足矣。   皇帝露面,是对宫变的最大打击,宣告了宫变的彻底结束。   待皇帝说完最后一字时,猫儿已扶着树子进了掖庭。   沿途有人呼喊她的名字,一声又一声,说的是:“胡姑娘,胡姑娘……”   那声音纵然充满焦急,她依然能从中听出温润的关怀。   脑中的声音叽叽喳喳道:“是柳太医,是他这个叛党呢!”   眼前倏地出现一个身影,她的原身站在她面前,祈求道:“再见见他,他是个可怜人,求你再见见他……”   她不由停下脚步,转头望向来者。   暗夜中,她能闻到浓浓血腥味扑面而来。   继而,一个暗影踉跄跑过来,抓着她手,喘息着再也说不出话来。   她知道,泰王宫变失败,柳太医便是有通天的本事,也不可能带她离宫。   她着急道:“你在宫中作甚?你主子败了你可知道?”   他喉间梗的厉害,只从袖中掏出一粒丸子塞进她口中,喃喃道:“我父亲……他……我……”   猫儿没有时间同他多言,她强自提起一口气道:“我有出宫的法子……你随我走,我救你……”   她见他口中开开合合,然而此时已顾不上听他言,拉着他踉踉跄跄往前跑去。   黄金山近在眼前,她知道,这里有一处隐秘坑道,便连泰王和萧定晔都未发觉。   只要她进了坑道,挤出铁条投身进河里,她就能得了自由。   她要离开,离开这手足相残、夫妻暗害、父子离间之地。   离开身不由己的地界。   离开见人就要下跪、自称奴婢的地方。   离开人与人互相倾轧、陷害的腌H之处。   离开这每一口井里都藏着亡灵的无间地狱。   她拉着他绕过无数恭桶,往坑道而去。   黑漆漆的恭桶堆里,眼前忽的亮光大盛。   于亮光中显出个人影来。   那人影身穿黑甲长身祁立,面色如腊月里金水河的河水,冷的她全身起了震颤。   他就站在属于她一个人的坑道旁边,那坑道边上,甚至还放着她早就准备好的银袋,以及用来捶砸冰面的两柄铁锤。   她脚步一顿,感受不到任何力气。   眼前一切仿佛蒙了一层红色幕布,幕布的那一头,站着数不清的人。   胡猫儿原身,她阿娘,吴妃,痦子男,还有数不清的凤翼族的人……   有什么东西从她体内迅速撤离。   她想透过血雾再多看一眼。   她想问: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她想说:原来不只是我骗你,原来你也在暗中看我耍猴戏。   她想说:猫儿不见了……   她的眼皮重的半点都抬不起来,她身子一晃,往后直直倒在柳太医怀中。   柳太医一把抱住她,泪流了满面,往她口中塞了一粒药丸,抬手抚在她面上,喃喃道:“我想让你知道,我真的喜欢你。   他手中不知攥着个什么东西,毫不犹豫的往胸口一刺。   心头血泼天一般的喷洒出来。   他同她一起跌落在地,他捧着那血灌进她口中,用尽最后的力气凑去她耳边:“要记着我,我叫柳……”   他再没有机会将余下的话说完。   夜,越来越深沉。   这样的夜,夺走了多少人的性命,毁了多少人的希望,改变了多少人的未来……   然而夜就是夜,它永远这般单纯。   复杂的,从来都是人心……   (本卷完)   ------题外话------   到了这一章,这一卷就结束了。下一卷将进入新的征程啦。 第190章 四品女官(一更)   今年的正月比往年萧条了不止一星半点。   因着腊月里的一场宫变祸事,使得钱多胆子小的富户们连夜逃出京,留守京城的全是手里没几个银子的。   一时民生萧瑟,往年里的繁华盛景难以再现。   莫说民间,便是传说中最骄奢浮华的宫里,已经到了正月十三,年味也不见的多浓厚。   宫里各处的装扮,竟破天荒的用去岁的存货充数,虽说勉强维持了皇家的脸面,然而也确实算不得光鲜。   离午时用膳时间还差上几刻,五福提着饭屉往掖庭膳房而去。   他一路进了后厨,将饭屉往案板上一摆,向灶头上一一瞧过,最后停在一锅清鸡汤前。   白雾缭绕间,鸡汤咕嘟咕嘟冒着香味。   五福重重叹了口气。   一旁的厨子只当他瞧不上这锅清鸡汤,未免要为自己分辩几分:“你莫以为我等舍不得几个配料。你那姑姑大病初愈,见不得发物,便是鸡汤,也只能用母鸡,不能用公鸡。”   五福喃喃道:“我知道,我嫡嫡亲的姑姑,我怎会不知。”   话虽如此说,却继续叹了口气。   另一个厨子换锅的当口,调侃他:   “你还有何好叹气的?   你阿爹在叛乱那两日,组织我们太监奋起杀敌,得了上头的嘉奖。如今大内总管的位子坐的稳稳当当,再不怕被拉下去。   你那胡姑姑,配合皇上除奸有功,从废殿宫女儿一跃成了四品女官,如今在皇上最看重的五殿下宫里当差。   你小小年纪,不过才九岁,两条大腿已这般粗,今后不愁飞黄腾达,你还有何好叹气的?”   五福乜斜了那厨子一眼,再叹口气,慨叹道:“此间因由,你们这些凡人,不懂,不懂。”   厨子帮他往瓦罐里盛好鸡汤,盖好盖子,放进饭屉里去,悄声向他探问:“原来我等只当你那姑姑是皇上的人,谁知现下竟进了重晔宫。你说,她是不是同五殿下……”   五福一把抢过饭屉,横眉冷对:“闭上你的臭嘴,大男人怎地像乡野粗妇,这般爱嚼蛆?”   那厨子哼哼两声,自嘲道:“咱家自十年前,一刀下去就不再是男人,当一当妇人,也无关紧要。”   五福叉腰骂道:“闭嘴,再敢背地里说姑姑闲话,仔细我告诉我阿爹,让他罚你去洗恭桶!”   他提着饭屉气呼呼去了,待到了掖庭宫门处,不妨与一人撞上。那人躲闪不及,立刻被撞倒在地,一边翻身一边叱骂道:“哪个不长眼的,咱家不打死你!”   等他起来,瞧见站在边上呆呆看着他的竟然是他儿子五福,不由笑骂道:“还愣着作甚,不将你爹我扶起来!”   五福这才忙忙上前,将吴公公扶起来,又从地上捡起拐杖递给他,蹙眉道:“阿爹真不省心,腿瘸了便该歇着。”   吴公公在宫变当日,组织太监们反抗杀敌,自己腿上也挨了两刀。现下虽说养了二十来日,可中间既要过年节,又要准备后日的上元节,哪里能安心养伤。   他瞧见五福手里提着的饭屉,不由皱着鼻子,一把拍在自家儿子脑袋瓜上,:“你爹忙的要死,你竟还想着去抱姓胡的大腿!”   五福嘴一撇,鄙视道:“阿爹你不仗义,姑姑前后为你张罗了七八百两银子,你竟然还说风凉话。”   胡公公确实没想到,胡猫儿竟然是他的福星。   此前,掖庭曾为“胡姑姑进不进后宫”而起的了个盘口,当初吴公公和五福各压了五两和一钱,押猫儿不进后宫。   众人早当吴公公和五福父子输了赌局。   然而,宫变被镇压后,皇帝下旨为胡猫儿正名。此前她接近皇帝,原是与皇帝之间配合演的锄奸戏,并非真要进后宫。   圣旨不可儿戏,宫里和朝臣皆知,胡猫儿此生都不可能进后宫。   赌局终于亮了底。谁笑到最后,谁笑的最好。   一赔一百的赔率,吴公公赚五百两,五福赚十两。   因着此前,众人皆见过胡猫儿曾出头为胡公公讨债的手段,等皇帝圣旨下发的当日,这一对父子便收到了太监们主动送上的赌银。   如今胡公公官运、财运双双在手,可谓是春风得意。   他听自家干儿提及往事,哈哈一笑,上前掀开饭屉盖子,再掀开瓦罐盖子,往鸡汤里一望,不由叱骂道:“膳房那些狗崽子,竟给胡姑姑吃这个,这能值几个钱?”   五福啧啧道:“亏阿爹还当过膳房管事,竟然不知姑姑重伤初愈,虚不受补,吃不得发物,鲍参翅肚都用不上。”   吴公公又嘿嘿一笑,拍着五福脑袋:“快送去吧,若放凉,你这大腿可没抱好。”   五福皱着眉叹息道:“还不知能不能抱上呢。”   他一路疾行,到了重晔宫,如前几日那般,对着守门的侍卫笑嘻嘻道:“哥哥,便让我进去瞧一瞧胡姑姑,可成?”   侍卫瞥一眼他,叱骂道:“哪凉快哪玩去,莫搅和事。”   五福急道:“哪里搅和了?胡姑姑可是我亲姑姑,她在重晔宫又不是坐牢,怎地就不能探望?”   侍卫再瞥他一眼,不作理会。   他今日打定主意要见一面胡猫儿,见侍卫并不放行,便坐在阶上等。   过了一刻钟,听闻路旁有了几人的脚步声,他探头一望,立刻起身,上前一把抱住来者的腿,耍赖道:“喜公公,你便让我进去见见姑姑,我要见姑姑。”   随喜脚尖一抬,立刻将他甩到路边,他同饭屉一起摔倒,鸡汤泼洒了一地。   五福立刻咧嘴大哭起来:“姑姑……姑姑……”   随喜见他坐在鸡汤里滚成个泥猪,心中一动,上前拎起他后领:“咱家有事交代你,按咱家说的做,就让你见人。”   五福立刻止了哭声,见一瓦罐的鸡汤已泼洒的一滴不剩,忙忙道:“可等得我?我再盛一罐鸡汤去。”   随喜心道,你便是盛来,她也不见得愿意张嘴,最后还不是被泼洒的结果。   可看着五福一身污淖,却紧紧抱着瓦罐,满脸的纯良模样,不由软了心肠,只一挥手,道:“快些,过了时辰可不候你。”   五福“暧”了一声,抱着饭屉撒丫子便跑了开去。   随喜带着肖郎中进了重晔宫,一路往配殿而去。   一步迈进去,到了寝房,当先瞧见桌上的汤药,早起临走前是什么样,现下便是什么样。   他面色一冷,瞟向一旁侍候的宫娥。   宫娥苦着脸道:“姑姑不用汤药,奴婢不敢用强。”   五福皱着眉一摆手,那宫娥如逢大赦,立刻小碎步躲了出去。   随喜站去榻边,掀开帐子,一时要板着脸,一时又浮上笑意。想一想又敛了笑,神情肃然冷冷道:“胡姑姑若真不想活,我们大伙倒也不强求,只是因你死了的那些人命,可都是白死了。”   他见猫儿像平日一般恍若未闻,再不多言,只向肖郎中做个“请”的手势。   肖郎中上前诊过脉,又按常例问上她几句话,自然也未得到她的反馈。   肖郎中摇一摇头,同随喜出了配殿。   随喜叹道:“她现下这个模样,究竟是傻,还是哑,还是如何,总该有个说法。”   肖郎中蹙眉道:“医术讲究个望闻问切,我便是手艺再好,也要病人配合才是。”   随喜探问道:“可是那柳太医的心头血有问题?制毒人是他老父亲,解毒人是他。这岔了辈儿的血,效果能一样?”   肖郎中摇头:“她既然醒了过来,便说明有效。且又用过那么多解药,胡姑娘不该还这个样。”   他叹息道:“未曾想,柳太医竟不声不响准备了十颗解药。若非他,胡姑娘真是救不回来。”   五福愁眉苦脸道:“现下如何是好?她痴痴呆呆,主子那边又是那般模样。咱家夹在中间,可真是难做人。”   话刚说到此时,宫门口已见一个小脑袋瓜探头探脑。   随喜立刻向五福招招手,见他一身泥猪模样,还未来得及换衣裳,不禁将原本的打算改了一改,附在随喜耳畔悄声说了一番话。   五福“啊?”了一声,坚贞摇头:“姑姑最见不得自己人骗她,我不能骗姑姑。”   随喜一巴掌拍在他脑袋上,心道,你姑姑见不得人骗她,我主子就见得人骗他?我主子被她骗的团团转,如今一颗心如死灰一般,瘦的不成人形好吗?   他不能将这些内情说出口,只吓唬道:“你若不骗她,她过两日就得病死,你日后想叫声姑姑,都没人应你。”   五福自宫变后便没见过猫儿,只知她生了重病,在重晔宫养病。此时被随喜半真半假一诓骗,立刻掉下泪来。   随喜无奈叱道:“惯会流马尿。”   五福立刻抹了泪,哽咽道:“骗,只要姑姑活下来,让我做什么都成。”   他抱着饭屉志满踌躇进了配殿,一路往寝房而去。   待将饭屉放在案几上,站去榻边,瞧见厚厚锦被下露出的脑袋和脸颊上,一点儿多余的肉都没有,胡猫儿只睁着眼睛望着虚空,双目毫无焦点,仿似活死人一般。   五福“哇”的一声,上前扑在猫儿身侧,啼哭不止。 第191章 失了趣儿(二更)   五福的诸般哭嚎,引不来猫儿的一个眼神。   待他哭罢,方按照随喜交代的那般,哽咽道:“姑姑,后儿是柳太医的生祭,要不要给他烧纸?”   没有回应。   五福只得继续道:“柳太医死的惨,他的心被插成蜂窝,挤出了所有的心头血,最后才断了气。后儿烧纸,要不要多做几颗心给他,免得他下辈子患了心疾?”   依旧没有回应。   五福不由得又痛哭流涕了一阵,转身出去抹着泪同随喜道:“怎么办?姑姑傻了。”   随喜叹了口气,摆摆手:“你也是个不顶用的。走走走,快走,莫招人眼。”   五福抹过泪,吭此吭此道:“喜公公能不能调我来重晔宫?我侍候姑姑,她说不定能好起来。”   随喜烦恼的一摆手:“宫里什么都不多,就太监最多。多少人削尖了脑袋想进重晔宫,就你会钻空子。实话告诉你,她胡猫儿的所作所为,在此处就是被软禁的命,是来坐牢,不是来享福的。”   五福并不知内情,闻言不由又泪流满面,哽咽道:“便是不让我来,也得找个姑姑熟悉的来。姑姑不爱和不熟的人说话,我刚才进配殿,瞧见汤药都凉了还摆放在桌上。要相熟的人给姑姑煎药才成。”   自猫儿祛毒苏醒这两日,便是不哭不笑不说话、不用饭不喝药的痴呆模样。随喜为此头疼不已。   五福的话给了他启发,他探问道:“宫女儿里,她都和哪些人熟?相信谁?”   五福在心里将人一个个过了一遍,最后道:   “只余一个秋兰姐姐,是在浣衣局洗衣裳的宫女儿,姑姑定然相信她。”   随喜记下,再摆摆手,赶着五福离开了。   配殿寝房里,猫儿想着方才五福提到柳太医的惨死,眼前不停歇的浮现他躺在地上,胸腔血流成河的模样。   她痛苦闭上眼,眼角慢慢流下泪来。   到了晚间,过了三更,萧定晔回了重晔宫,沐浴更衣过,去了书房。   随喜禀告着这一日的诸事进展:   “刑部那边传来信,涉案官员被如何逼供,都未供出泰王来,咬死说他们不满皇上暴政,想要结伙篡权。   那些在坑道里的工匠,只将矛头指向了工部尚书曹大人,没有一人见过泰王身边之人。曹大人在宫变当日自尽后,家人无一人知道他此前的行径。   在坑道里监工的侍卫太监,除了在宫变当时被斩杀的,之后均被灭口,找不出一个活口来。”   他顿了顿,看着萧定晔的神色,不知该不该禀告胡猫儿的进展。   萧定晔只点点头,随意一挥手,随喜便乖乖闭嘴,往外而去。   过了不多时,却又进来禀报道:“皇太后宣人来请殿下……”   随喜去柜里取出一叠常服,选来选去,都是此前的尺寸,只得取出前年的一件旧衣,侍候萧定晔穿上,解释道:   “主子每日忙碌到夜间,司衣局昨儿才得了主子的尺寸,最快明儿才能送来新衣……”   他见萧定晔已面露不耐,立刻停了嘴,为他系上腰带,挂上玉佩,方挑了风灯,一路往慈寿宫而去。   翻了年的慈寿宫,比往常热闹了许多。   六殿下丧了生母,如今被养在皇太后身边,有这么个小鬼陪伴,太后的精神气儿比往常足了不少。   萧定晔进了慈寿宫时,一身素服的康团儿正被太后拘着写大字。   瞧见萧定晔迈进了门槛,他忙忙撇开手中笔,上前问道:“五哥哥,你是来带我去拜母妃吗?”   萧定晔蹲下身去,沉声道:“还不到时候……”   康团儿双肩一耷拉,眼中已蓄满了泪,强忍着不哭,只可怜巴巴望着他:“我明儿去寻大仙,让她和阎罗神君商量商量,让母妃上来看我一回,可成?”   萧定晔再未说话,只摸了摸他脑袋瓜,同老太后到了里间。   房内灯烛憧憧,照在萧定晔面上,为他冷然的神色上添了些暖意。   老太后饮了一口茶,先看着他瘦成人干的模样,蹙眉道:“宫里经了重创,你虽说有了大出息,可也不该将自己耗成这般。朝堂上的事情再多,也要一件件办。你该吃饭、该歇息,都要按定例来。”   见萧定晔只颔首不语,只得叹口气,转到了正题上:   “这些日子哀家寻思了极多,胡猫儿那孩子,在平叛之事上,所立功劳仅次于你。尤其她口述、哀家代写的那张名单,揪出来多少蛀虫。就这一点,她在宫里就有了立足之地。   此前你对他一往情深,哀家不同意。现下,皇上圣旨已为她洗脱了旧名声。你中意她,哀家还是那个态度,侧妃她是不成的。她没有家世,没有娘家,位份高了,反而对她有害。你先纳她当个夫人,是可行的。皇后那边也同意哀家所言。”   她见萧定晔垂眼静听,不说行也不说不行,只得续道:   “前几日哀家去瞧她,她还未醒。哀家每日想起宫变那两日,她几乎七窍流血,却还尽着最后一把力。到了最后,若不是她去寻了康团儿,只怕小六便要遭了毒手。   她是个好孩子,你先给她个低位份,待日后有了机缘,再一步步往上升,如此也算是护着她,避免旁人眼红暗害她。”   萧定晔面色无波,淡淡道:   “祖母操心的是。然而现下政局遭遇重创,百废待兴,孙儿只想着建功立业,无暇顾及私情。   孩儿对她本就是一时兴起,现下却已无情意。夫人不夫人的,孙儿并不在意。皇祖母若喜欢她,替她做了主也成。若不喜欢她,撂着她也成。”   “你!”太后怔怔的望着他半晌,苦笑道,“亏哀家还为你操着心,又去说服了皇后,现下倒是白费了功夫。既然你对她已失了趣儿,哀家也就不将她塞给你。待过上几年,等她二十了,哀家为她好好寻上一门亲,特赦她出宫,也算是替萧家谢她。”   萧定晔冷冷道:“但凭祖母做主。”   待说过此事,太后宣了随喜进来,斥责道:“整日侍候着你主子,就将人侍候成这样。小五忙,你等就该将饭食端去跟前候着,哀家就不信他连用膳的时候都没有。下次再瞧见他还瘦的风都能吹去,你等当奴才的就等着挨板子。”   随喜心下叫苦,只忙忙应了,背下这黑锅。   夜里寒风徐徐,虽说已立了春,却与隆冬无异。细粒雪霰子劈头盖脸下下来,仿佛是老天爷的唾沫星子喷了人一头一脸。   待往前行了一截,随喜壮着胆子张嘴:“胡猫儿醒是醒了,就是痴痴呆呆不言语,不吃不喝,也不知是不是傻了……”   萧定晔身子一顿。   随喜等了半晌,未有应答。抬头一瞧,不禁暗骂倒霉。   两人停着的岔路口,旁边并排站着两棵树的,正是通往废殿的那条。   他是萧定晔的贴身奴才,自然知道此前自家主子被蒙蔽时,曾怀着一颗春心喜滋滋在这条路上来回走了多少趟,同那胡猫儿在这月下甜甜蜜蜜站过多少时。   此时那胡猫儿即便是痴傻,也高床暖枕的在重晔宫配殿里躺着,心里说不定还想着她那短命心上人柳太医。而自家主子却冒着风雪,还站在这岔路口上心肝抽痛。   他大气不敢出,只等着主子回话。   好在过了不多时,萧定晔终于抬腿前行,口中冷冷道:“捉拿到犯人,让他何时死、死前活多久,你随喜公公不是没经验。若灌药也要本王亲自来,你便不用活着了。”   大冬夜里,随喜额上立刻浮上一层汗,急急道:“奴才知道了。后面逼供,也由奴才经手。”   前行的路上再没有回应,只重重的脚步声回荡在铺了雪霰子的宫道上。   第二日五更时分,雪已转大,纷纷扬扬落下来,将整个院落装扮的银装素裹。   随喜起身侍候主子上朝的时候,小厨房的汤药味已飘了满院。   宫娥端着红漆盘,盛着汤药往配殿而去,途中与随喜碰上,宫娥不确定道:“喜公公,真要灌药?奴婢曾听过胡姑姑是个硬骨头,只怕奴婢一人应付不来,还要借两个侍卫用。”   随喜思忖过,附在宫娥耳畔指点了几句,低声道:“先看看她反应。若还是油盐不进,尽管去门口喊了侍卫,使力灌,用不着怜香惜玉。”   宫娥忙忙应下,进了配殿。   她放下汤药,先点了灯烛、打了热水,为猫儿擦拭过手脸,抱扶她靠着床头坐好,转身用手背试过汤药温度,端了药碗过去凑在猫儿嘴边。   然猫儿只面无表情怔怔坐在那处,并不张嘴,任凭汤药顺着下巴淌湿了衣襟。   那宫娥无奈,便按照随喜教她的,出声道:“你不用汤药也成,宫里还留着五福、秋兰和一只大黑狗,便是白才人主仆,我们殿下想动,也不是不成。你若是执迷不悟,就等着看他们和明珠一样,死不瞑目。”   猫儿身子一颤,缓缓转头,目光渐渐聚焦。许久之后,方哑声道:“明珠……”   宫娥见威胁之法果然管用,继续道:“你若不想让他们死,你就喝了药,用了饭。否则便是病死饿死,于这宫里来说,也不过多了几个死人而已。过去半个月,宫里宫外死的人不少,不差你这几个。”   猫儿靠着床头虚汗直冒,喘了半晌,方嘶哑道:“我要……见随喜……”   宫娥却一把捏住她下巴,将药碗堵在她嘴上:“喝!”   药碗倾斜,掩住了她的口鼻。   她拼命挣扎,汤药吸进鼻腔里,立时呛得咳嗽不止。那宫娥手上有些功夫,奋力牵制着她,令她反抗不得。 第192章 软肋(一更)   书房里,随喜侍候着萧定晔穿好棉袍,系好紫狐披风,先一步闪到书房门口,撑起一把伞,只等自家主子出来后,好送他上朝。   天上雪片O@不停,旁边配殿的动静越来越大,萧定晔刚刚迈出门槛,便听配殿里“啊……”的一声惨叫,紧接着“啪”的一声巴掌声,宫娥跌跌撞撞从配殿中冲出来,一只手上满是鲜血。   她忙不迭的将伤手插进积雪里,抬头瞧见主子和随喜,扑通一声跪在远处,手里举着一根小指,拉着哭腔战战兢兢道:“……主子,公公,她……她咬断了奴婢手指……”   随喜真想将这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宫娥一脚踢出去,他满心仓皇望向萧定晔,萧定晔脚步微微一顿,伸手过来撑了伞,独自大步而去。   往年皇帝与各官员年节能歇到正月十五之后再恢复上朝。今年情况特殊,宫变中套进去的官员不少,再加上宫变当日殉国的官员,整个朝堂整整空了一半。   诸事繁杂,各要职空缺,从各地选拔官员入京等事迫在眉睫,两个时辰的朝议,也并未解决多少问题。   萧定晔现下挂职兵部,只领着个三品的差使,重点还是放在京郊大营里。   然上头从二品的兵部侍郎被抄家,正二品的兵部尚书李大人宫变当日受了重伤。矮子里拔高个儿,一时之间萧定晔倒当了兵部的家,泰半时间要花在上朝上。   等下了朝,又要去御书房同皇帝商议重修皇陵之事,待再去了京郊大营,往往已离晌午不远。   多数时候,他便住在大营里,只偶尔回宫换个衣裳而已。   今儿还算事情完结的早,待他随同几位皇子出了御书房,已到了未时。   行在他边上的泰王含笑道:“五弟方才一席话,学识与见解精彩绝伦,此前竟隐藏的半分不露,令我等皆小看了你。”   宫变之后,朝廷缺人,泰王的禁足约束自然赦免。眼下最着急的是提拔官员,他被放去吏部,缓解燃眉之急。   萧定晔见他神色泰然,便淡淡一笑:“三哥行事滴水不漏,实在令人佩服之至。小弟却要为三哥提个醒儿,八面玲珑、四角俱全固然难得,可如若在这些细枝末节上分散了精力,影响了大事,却得不偿失。”   泰王笑意收敛,待旁的几位皇子走开了些,方压低声音道:   “为兄也要为五弟提个醒儿。人若动了情,便是有了软肋,有了弱点。寻常百姓有了弱点并无大碍,然生在天家,有了弱点,却往往是致命大错。   为兄记得有位宫女儿是什么凤什么族的人?你将她的身份掩盖的一丝不漏,真是煞费苦心。”   萧定晔面色一变,半晌方冷冷道:“三哥还是操心自己的身份吧,皇陵里凤翼族的人虽未留下一个活口,然天下之大,指不定他们便在暗处等着同三哥认亲。”   泰王哈哈一笑:“让五弟费心了。”扬长而去。   萧定晔出了御书房的院门,轻轻打了个唿哨,已有侍卫前来等其吩咐。   他沉声道:“告诉随喜,将王五调回重晔宫。”   侍卫忙忙领命去了。   远处四皇子等的不耐烦,使了人来催。   萧定晔只得大步前去,兄弟俩双双驾马出宫,一直到了吏部门前,瞧见阿尔汗家的车队停在吏部门前,穆贞正一脸着急的望向街面。   听见马蹄声,她方才吁了口气,心中百感交集,几步迎上去。   两兄弟从马背上跃下,四皇子笑道:“不是说后儿才启程,怎地阿尔汗大人今儿忽的要离开?”   穆贞垂眼道:“我原以为你们是出来送我,原来只是来送我阿爹。”   四皇子一抿嘴:“既是专程来送阿尔汗大人,也是专程来送穆贞姑娘的。然你武艺高强,身手不凡,我同五弟总要躲开一些,以免被你打的鼻青脸肿。”   穆贞扑哧一笑,却又垂下眼眸,站在原地吭次半晌,手往前一伸,手掌摊开,露出个极丑的荷包来。   她什么话都不说,兄弟俩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终萧定晔抬手拿了那荷包,随意往腰间一塞。   穆贞心中略略有些失落,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三人静静站了半刻,阿尔汗大人从吏部出来,互相见过礼,方启程要极早上路。   穆贞并不上马车,只骑马行在两兄弟中间,迎着雪片无畏前行。   待行了两刻钟,出了城门,她调转马头,面色有些惨淡,又强做出潇洒神色,抬手抱拳道:“日后有空,欢迎两位去北边做客,我带两位殿下去草原戈壁上驰骋,保证比在宫里巴掌大的马场有趣的多。”   前方马车已行远,她再恋恋不舍半晌,方咬牙一甩马鞭,追向马车方向。   调转了马头,萧定晔一扬手,一个什么东西打到四皇子面上。   他手忙脚乱用衣襟一接,却是个极丑的荷包。   他面色涨红,神态却一片镇定:“五弟是何意,穆贞姑娘的荷包怎能随意丢给外男。”   萧定晔冷冷道:“她这荷包究竟送给谁,相信四哥比我清楚。”   四皇子咬死道:“本王不知,你莫栽赃。”   萧定晔瞥了他一眼,淡淡道:“如此,这几日回宫,我便央了父皇,将给我与穆贞姑娘的赐婚旨意昭告天下,早早成亲,三年抱俩。”   四皇子面上一急:“你……”   萧定晔冷笑一声:“你觊觎弟媳,可真是我的好兄长。”   四皇子此时连颈子都绯红一片,沉声道:“我……发乎情止乎礼,并未有任何逾越之处。可……”他面上终于显出央求之色,咬牙道:“我那里,还空着个侧妃之位……为兄好几年未办过喜事……”   萧定晔极力绷着笑,缓缓道:“我虽定了几门亲,可要等父皇下旨赐婚,只怕要眼前的乱子过了来。这一等,没有两年也有一年。妇人嘛,一个两个也没什么区别……”   四皇子眼中一亮,忙忙道:“对对对,妇人就是这样,相差无几。在父皇下旨前换一个也没什么不成,你去哄一哄祖母,她定然愿意的。”   萧定晔却看看手掌,弹一弹指甲,喃喃道:“穷啊,最近穷的要命,私库里还差一万两,才能凑够一万两。”   四皇子一愣,抬手指着他半晌,咬牙切齿道:“你这是趁火打劫!”   萧定晔立刻将手一伸:“荷包拿来。便是再丑,那也是我侧妃的手艺,怎能流落到外男手中。”   四皇子忙忙将手背去身后:“你没见她方才的神色?荷包明明就是要送给我,只经你手而已。”   萧定晔看看天色,跃上马背,调转马头,道:“一万两银子,四哥下去慢慢想。人已经到了我名下,急的人不是我。”他手一扬,马鞭啪的一抽,如蛟龙一般往京郊大营方向急窜而去。   四皇子看着他清瘦的背影,摇摇头叹道:“我今儿给了你一万两,保不齐明儿你继续敲我竹杠。人我是要的,银子却不能轻易给你。”   重晔宫,配殿。   随喜站在檐下,同面前的秋兰一板一眼交代着:“将你从浣衣局调来重晔宫,不是让你来助纣为虐。胡猫儿一言一行,要每日向咱家汇报,可知了?”   秋兰心中忐忑,不由道:“前两日皇上才下了圣旨,奖励姑姑平叛有功,该是功臣。怎地听公公的话,倒是将姑姑当犯人一般监视。”   随喜点头道:“没错,就是当犯人。她在重晔宫,只许她保命不死,却不能活的太好。她死了,咱家杀你,她享福,咱家还杀你。你不管用什么法子,让她张嘴喝药用饭,吊着命就成。”   秋兰闻言惊得一跳,不知猫儿究竟如何,心知这活计不轻松,然就此转身离去却更不忍心。   她一咬牙,道:“我尽力便是,若不小心让姑姑活的好了,你砍我脑袋,那也是我的命。”   随喜哼了一声,只让她在檐下等着,自己先进了配殿寝房,看着怔怔靠在床头的猫儿,倨傲道:   “咱家此前当你是傻的、聋的、哑的,没告诉你内情。既然你能吭声,不傻不聋,咱家就同你说实话。明珠监视着你,还能让你在坑道里做手脚险些逃出去,那是她的失职。她是暗卫,失职只有一个结果。你自己去想吧。”   猫儿身子一颤,眼珠子转向随喜,一动不动盯着他。   随喜续道:“如今外面拨来侍候你的叫秋兰,听说同你相识。她的责任是替你煎药、喂你喝药,看你用膳。你大可以拒绝,她做不到那些便是失职,咱家就送她去陪明珠。”   话毕,他再不看她,转身出了配殿,同候在檐下的秋兰努努下巴:“煎药去吧,她若不配合,大耳刮子抽她。”   秋兰心里颤了两颤,放下自个儿包袱卷儿,先去煎了药。   时辰过的极快,不过几息,天色已暗。   院里点燃了宫灯,外间已噼里啪啦响起了鞭炮声。   秋兰捧了药碗出来,愁眉苦脸去往小厨房。   随喜看着那药碗空空,回头望配殿努努下巴:“她喝了药?”   秋兰唉声叹气:“喝了。”   随喜面色转喜:“哎哟我的娘哎,姑奶奶可算是被掰过来了。”   秋兰又补上一句:“吐了。”   随喜一呆。   秋兰叹道:“胃里什么都没有,扶不住汤药,自然得吐。奴婢先去熬些粥,待姑姑用过粥,养上两日的肠胃,再来喝药。”   随喜又苦了脸,挥挥手:“去吧去吧。哎哟,真头疼,两个人没有一个省心的。” 第193章 姐夫出手(二更)   这一夜熬到三更,猫儿总算喝过鸡片粥,昏沉沉睡去。   梦里,她见了两位老熟人。   先是柳太医站在她面前,面色凄苦,喃喃道:“我豁出命救了你,你为何不好好活。我的尸身不知埋在了何处,无人在坟头烧纸,我在阴间孤苦伶仃,没有银子打赏小鬼。”   他的胸腔不停歇的流出血来,他堵着身上的窟窿,恳求道:“你快些好起来,给我烧些纸钱。我死的惨,心被戳了几十刀,痛,好痛,时时刻刻都痛……”   一转眼,柳太医消失,明珠的身影出现。   她没有身子,只有一个脑袋悬在空中,被鲜血糊了脑袋,流着泪道:“姑姑明知细作活的艰难,怎能日日偷摸着要逃宫,将我同殿下玩弄于鼓掌之中。我日日同你在一处,却还未发现你的预谋,犯了大错,被随喜一刀就砍了脑袋。你觉着你委屈,谁知道我委屈?”   这个夜里,猫儿频频说着胡话,浑身发热,唬的秋兰不敢入睡。   她知随喜极反感猫儿,生怕半夜搅和的随喜睡不好,后面猫儿的日子更难过。   她不敢出声,只摸黑打了水一遍又一遍为猫儿擦拭着身子,看着猫儿骨瘦如柴不成人样,不禁压抑痛哭。怎地原本生龙活虎的人就成了这般模样。   到了天将明时,她眼看着猫儿高热不下,这才急急拍开了随喜居住的耳室,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磕头:“公公,姑姑只怕被鬼魂缠住了……”   随喜立刻披上外袍,抬腿便往配殿小跑而去。   帐子一掀,但见胡猫儿虽是昏睡,可面如金纸、虚汗淋漓,神情仓皇仿似被恶鬼纠缠,口中不停歇的说着胡话。   秋兰抹着眼泪道:“姑姑一会唤明珠,一会唤柳太医。这两人都是已死之人,怕是姑姑心有牵挂,才引得亡灵纠缠……”   她并不知猫儿和柳太医之间是如何惹了重晔宫的主仆,可这般一说,原本随喜已起了要寻太医的念头,现下却一撇嘴,含恨道:“她不是四处宣扬她是阎罗王妹子?便是有亡灵纠缠,她阿哥不帮她捉鬼?再说,便是柳太医来寻她,她该欢喜才是。且让她受着,咱家没那个闲工夫围着她转。”毫不留情转身去了。   秋兰只得不停歇的用水帮猫儿擦身子,眼瞅着丝毫不起作用,不由一咬牙,帮她盖好被子,便冲出了重晔宫。   太医院值房从未这般忙碌过。   原本太医院在宫外,值房平日只有三成太医上值,以防宫里贵人们急诊。   然自宫变之后,宫变当日受伤者众多,及此后各种拘拿乱党的后续,太医院便再也闲不下来。   低阶医助直接进驻了刑部,但凡有逼供喘不上一口气的,或者挺不住要咬舌自尽的,这些医助便负责将囚犯救过来。   五成太医不停歇的在各京官府上进出,救治当日宫变时被拘禁受伤的官员和家眷。   另外五成太医进驻到宫里,往各宫娘娘宫殿里应诊。   给宫里重病的下人诊治?   不存在的,拉出去丢去乱葬岗,等着慢慢咽气便是。贵人们都不一定能轮的上诊治,哪里有奴才宫女儿的份。   秋兰往太医院值房里白跑了一趟,还吃了一肚子闲气,心中担忧猫儿,想来想去,只得先往掖庭一趟。   适逢上元节,吴公公忙的脚不沾地。将将回了屋,端起一杯茶凑在嘴边,还未来得及喝上一口茶,他的好儿子便给他派了活计。   五福带着秋兰,一把推开房门,坐在椅上便哭嚎:“阿爹……姑姑她……姑姑……”   五福一哭嚎,带累的秋兰也抹了泪。   吴公公将茶杯一放,拄着拐子上前:“怎地了?胡猫儿死了?她又死了?”   五福一跺脚,嚎啕的更厉害些。   吴公公一摆手:“不打紧,她不是能起死回生?咱家瞧着她每生一回,就更泼辣一回。莫哭莫哭,等着她活便是。”   秋兰见他说过话便要急着出门,忙忙上前揪住他,哽咽道:“姑姑……被鬼缠身……随喜不管……死了难活……”   吴公公听一半猜一半,探问道:“你是说,她被鬼缠身,病的难受,随喜却不管,想让她自生自灭?”   秋兰忙忙点头。   吴公公摇摇头,摸着下巴忖道:“不对呀,胡姑姑当时可是他们重晔宫一力要去的,怎地当个宝一般要了去,又这般对待?”   他一摊手,为难道:“你来找咱家,咱家也没法子啊。我一不会驱鬼,二不会瞧病。再说,她不是阎罗王妹子?她阿哥不管她?”   秋兰哽咽道:“能医……不自医……能替旁人抓鬼……不能替自己抓……”   吴公公点点头:“有道理。”   五福见他阿爹磨磨蹭蹭,一把抹干泪,叉腰道:“你到底管不管姑姑?”   吴公公苦着脸道:“那重晔宫里,咱家不好插手。随喜虽阶位比咱家低,可他是五殿下身边的红人……”   五福抬手指着他,气的满脸涨红:“好,你不仗义,我再也不要认你当阿爹!你就等着孤独终老,无人送终吧!”   吴公公忙忙上前,强忍着腿伤,一把将他抱在臂弯里,累的呼哧呼哧喘气道:“小祖宗,你莫急,咱家也未说不管啊。”   他为五福拭干泪,想了半晌,一拍大腿:“得,咱家便仗着腊月里的功劳,同他随喜做一回对。他虽是红人,咱家也不差。今儿正巧是上元节,便让他瞧瞧大内总管的手段。”   *――*――*   重晔宫,宫娥与太监们穿梭往复,布置着上元节的花灯。   因着重晔宫在宫变当日是乱党重点攻击对象,原本当值的太监宫娥们被杀了九成,如今当值的泰半是新拨过来的人。   下人们对重晔宫各处皆算不得熟悉,布置起院落来便困难重重。   等刚到午时,随喜从外间回来,看着满院乱糟糟,还没有一盏花灯挂起来,不禁狠狠发了一回火。   下人们战战兢兢不敢分辨,只得加快了手上动作。缺绳子少蜡烛的,少不得又得去寻一回大内总管。   然今儿吴公公却忙的不见人影,守仓库的公公见了重晔宫的人带着牌子来领物料,铁面无私道:“腊月宫里一把大火烧了多少物料,各位不是不知。现下莫说五殿下的院落,便是皇后娘娘的院落,都还差着物件呢。你等先回去,若余下了,再派人送去重晔宫。”   领物料的人空手而归,蜡烛、绳索和花灯没有一样领来。   诸人好不容易在重晔宫的库中寻见麻绳,往天际、檐下和树子上结好绳索,却等不来花灯和蜡烛。   他们生怕再被随喜当孙子训,只得再往掖庭去了一回。   这回去的却是个暴脾气的太监,明明瞥见库中有一捆红蜡烛,那仓管却偏要给一捆白蜡烛,不禁火冒三丈,提着拳头便打了一场。   重晔宫的人平日便是再横,然到了别人的地盘,终究比不上旁人人多。   那太监被揍成猪头一般,抱着白蜡烛回了重晔宫,往檐下一坐,不知所措。   诸人无法,只得又派了宫娥里一位略有姿色的,给她出点子:“抛个媚眼,让那守仓室的公公占些言语上的便宜,将花灯领回来。”   那宫娥雄赳赳气昂昂的去了,媚眼也抛了,口头便宜也让人占了,终于领回了花灯。   然而该说什么呢?也不能说花灯不好。   相反,那巳蛇翠绿体长,形态洒脱,用料讲究,可见扎花灯之人手艺十分精湛。   然而,这近百盏花灯,都是一模一样的巳蛇,这便有些太过诡异。   下人们将一条条巳蛇挂在檐下、树下、头顶、窗棂,怎么看怎么觉着布了个招蛇阵,哪里有上元节观花灯的趣味。   只彩灯也就罢了。   管着小厨房的嬷嬷,重晔宫唯一活下来的老嬷嬷,想按照惯例做一回元宵,左等右等等不来掖庭送糯米粉。   往年都用不着提前准备,上元节午后,掖庭自然会点头哈腰将物料送来。   糯米粉和的不软不硬,芝麻花生馅儿拌上猪油和蜂蜜又香又甜。   嬷嬷只需要象征性的将馅儿包进糯米面里,到了夜间煮上一锅,除了供本殿主仆上下尝鲜,还要为皇后和太后娘娘送去,顺便得了赏赐,可真是一举两得。   然而今年这个上元节,嬷嬷从午时一直等到晌午,都不见有人送来糯米面和馅儿。   再等下去,只怕要影响夜里在皇后和太后处的赏赐。嬷嬷少不得要纡尊降贵,亲自往掖庭膳房一趟。   她在宫里待了一辈子,资历深,她用不着同人打架,也用不着抛媚眼、打情骂俏,自她一露面,连队都不用排,便受到了厨子们的夹道欢迎。   厨子们赔笑道:“宫里死的人多,我们掖庭也少了人,实在忙不过来,才有些耽搁。”   殷勤的将一个盖着巾子的木盆端给她:“都在这儿,只多不少,嬷嬷见谅。”   嬷嬷见掖庭膳房果然人手少了近一半,便也不做计较,端了木盆倨傲而去。   待她回了重晔宫,钻进了小厨房,掀开巾子,急着要将夜里领赏的元宵捏出来时,方明白那厨子说的“见谅”是何意。   物料一件不少,还有多的。   然而糯米是糯米,还没有磨成粉,更未和成面。   芝麻是整颗芝麻,花生还未剥皮,猪油还沾在肥猪肉里未提炼,蜂蜜还在一小块蜂巢里。   分量确实不少,原生态也是真原生态。   嬷嬷有些慌。今夜莫说要领赏,只怕领的是板子。 第194章 绿色的,最衬本王(一更)   嬷嬷正急想着要用眼前这些物件做出什么替代品来,偏生此时随喜已从外间回来。   人还未进门,声音已先一步传进了院里:“可都准备的差不离?还有一个多时辰,前面宴席可就散了!”   待他说完这句话,正好窜进了院里。   莹莹白雪下,整个重晔宫莹绿莹绿,处处盘旋着吐着信子的巳蛇。   小厨房里,没有飘散出任何热乎清香气儿。   随喜一拍大腿,呵斥道:“兔崽子们,今夜不是你们脱一层皮,便是咱家脱一层皮!”   太监、宫娥、嬷嬷们纷纷上前,向他哭诉着今儿的委屈。   随喜听过,咂摸了一回,咬牙切齿道:“姓!吴!的!”   他纵然心里要杀吴公公千万回,此时却不是问罪的时候。   他只得往配殿门口一站,喊道:“秋兰,出来。”   秋兰正替猫儿拭汗,闻言并不理会,待为猫儿重新换了衣裳,方低声道:“姑姑先躺着,我出去一回。”   经过了这一日的煎熬,到了此时,猫儿已退了烧,人也苏醒了过来,暂时瞧着再无大碍。   秋兰缓缓出了门,行了个半礼,十分恭敬道:“公公有差遣?”   随喜着急道:“你此前同胡猫儿熟悉,吴公公又是她的老相识,算起来,你同吴公公也该有些交情。你快去寻他,重新要些花灯来,也不求精美,只要样数多便成。”   秋兰却轻咳一声,缓缓道:“公公怎能张口胡说。”   随喜一滞:“我何时胡说?”   秋兰细声细气道:   “第一,胡姑姑同吴公公,本就未见过几回面,虽说曾配过阴婚,那也是姑姑躺进棺材里的事。后来姑姑活过来时,便与吴公公退了亲,无甚往来,哪里是老相识。   虽说公公是太监,可也算半个男人。喜公公将姑姑同吴公公拉扯在一处,实在是妨害了姑姑的名声。姑姑好歹也是皇上亲封的四品女官,怎能任由喜公公如此抹黑。”   “第二,奴婢当时虽与废殿走的近,然那时是冲着姑姑而去,与胡公公半个面都未遇上过。奴婢还有两年便要出宫,现下家中已开始张罗亲事。喜公公说奴婢与胡公公有交情,若传出去,奴婢这辈子是嫁不出去,只有投河寻死一条路可走。”   她一声声质问上来:“姑姑同奴婢虽是初来乍到,在重晔宫没什么根基,却容不得公公随意侮辱。公公再要胡说,奴婢拼上性命,也要去告一回御状,让皇上为姑姑和奴婢做主。”   随喜一句话便招来她一连串的反驳,他愣神的当口,秋兰已不卑不亢的行了个半礼,一掀帘子,转身回了配殿。   随喜怔忪着转身,喃喃道:“邪性,今儿真是诸事不利。”   外间闹得鸡飞狗跳,配殿里却罕见的岁月静好。   猫儿没有同秋兰闹别扭,鸡粥端到嘴边,她便从善如流的饮下去。   秋兰趁热打铁,煎药、喂药、洗药锅,一气呵成。   秋兰坐在床边榻上,握着猫儿的手,劝慰道:“我也不知姑姑究竟有何心结,可什么事情能大过自己的身子?病好了,今后的事情才有指望,姑姑莫忘了手里的买卖。”   外间的鞭炮声再次响起,向世人倒计时着年节的结束。   猫儿呆坐半晌,哑声道:“明珠……埋在何处?”   秋兰心下酸涩,摇头道:“她如何死的,我等都不知,更不知尸身埋在何处。多可怜的姑娘,年纪轻轻……”   说起了明珠,又不由提起了柳太医:“平日那般温润如玉的人,谁知竟是叛党。尸身挂在宫门外半月有余,才解了下来。他家人跑的一干二净,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   猫儿靠在床头,想着那位青年,如果在最后关头没有进宫,便不会死。   他因何苦衷投靠了泰王,她并不知。然而他用心头血救了她,她是明白的。   她曾听肖郎中提到,制毒人是柳太医的阿爹,到了最后,却是儿子来解毒。   那些内心撕裂、身不由己的时候,定然比她痛苦上百倍。   她挣扎道:“寻纸钱……我想……为他(她)烧纸……”   秋兰去掖庭寻来烧纸和香烛时,五福一起跟来,验收他阿爹的宫斗成果。   平日高大上的掖庭宫,今夜满院的绿光和巳蛇花灯,五福站在院门口时,便未忍住满心得意,嘎嘎大笑声将随喜引了出来。   随喜站在院里向他招手:“你进来,我有话问你。”   五福贴着墙根进来,躲在秋兰身后,待到了配殿门前,一步闪了进去,只往帘外探出个脑袋:“何事?我忙着呢。”   随喜冷哼道:“你回去问问吴公公,他的大内总管位子可是坐着难受?旁处如何咱家不同他计较,我们重晔宫可从没这么丢过脸。”   五福嘟着嘴道:“他是我干爹,又不是我亲爹,我才不传话。喜公公有话同他说,该专门去寻他。可我阿爹现下,正在前头忙活节宴。你若是搅和了宴席,皇上要打你大板子!”   随喜“辍钡囊淮檠阑ㄗ樱越发觉着今儿这事是掖庭宫专门针对重晔宫。   是两宫之间的较量。   他抬手指着五福:“成,现下咱家走不开,你回去告诉吴公公,让他明儿等着咱家,咱家让他尝一尝另一条腿上挨刀砍是什么滋味。”   他一转身,进了小厨房,催着嬷嬷就手做些旁的小食。   待出了院子,看着满院小蛇闹心,又指使着太监、宫娥们将其中一半的巳蛇花灯取下来。   配殿里,秋兰同五福两个抬了案几放到床边。   秋兰解释道:“柳太医是叛党,姑姑明着祭拜他,被抓住便是大罪,只能在房里偷摸着烧些纸。柳太医在天有灵,定会体谅姑姑。”   五福跟着插嘴:“明珠姐姐的坟头在何处,我们也不知道。若去外面寻个路口去烧纸,只怕喜公公不放我们出去”   猫儿点点头,并不苛求。   三人围着盆,将纸钱点燃,一张张放进盆里。   黑烟袅袅,带着灰烬盘旋而上。   五福不由的流下泪来,低声道:“明珠姐姐,我们多多给你烧纸,你在那边有钱花,就不怕受旁人的欺负。姑姑再同阎罗王阿哥说说情,让你投个好胎……”   三更时分,外间响起长久的炮仗声,噼噼啪啪传进配殿,增添了许多生气。   炮仗响完,接着是不停歇的烟花。   那亮光在天际绽放,透过窗户纸,照进来影影绰绰的璀璨。   猫儿迷登着望向窗棂,眼中显出些许憧憬。   秋兰忙忙去了窗畔,拉开帘子,推开窗扇往外探望出去,回到陪夜的睡榻边上,问道:“姑姑可想去院里瞧?大朵大朵的星辰花,在床上是看不到的。”   她见猫儿眸中向往,立刻做主扶她靠坐在床头,为她穿上棉袍,系好披风,背她在背上,外院外而去。   瘦成一把柴的少女,并不比半大小孩重上多少。   秋兰心下酸涩,心中越渐迷茫。   同样在宫变中立功,吴公公春风得意,何以胡姑姑却成了这般境地。   待要到门边时,猫儿低声道:“只在……窗边看看……”   秋兰心知猫儿不愿她受累,心头更是憋起了一股劲儿,拉开房门,撩开帘子,背她站在了檐下。   寒风裹挟着雪花劈头盖脸而来,猫儿仰头往天际望去。   炫彩斑斓的烟花在天空绽放,虽然下一息就要凋落,却并不影响灿烂时的辉煌。   院里有奴才们在等待主子的归来,随喜缓缓踱过来,冷哼道:“活了?不傻了?能吃能喝能说话了?”   秋兰立刻将猫儿转去身后,冷冷道:“随喜公公充其量也是四品太监,何以却能同四品女官这般说话?要知道,便是同样品级,女官可比太监尊贵。公公若是节下饮多了酒胡乱说话,奴婢劝你早醒酒,莫等到见了棺材才掉泪。”   随喜冷笑一声:“咱家倒未想到,胡猫儿结识的人各个牙尖嘴利。”   他的目光越过秋兰,定在猫儿面上:“莫着急,咱家明儿会会你。”   天际烟花繁盛不停歇,外间却有了嘈杂脚步声。   随喜立刻往外迎去,外间侍卫已搀扶着萧定晔歪歪斜斜进来。   醉酒的皇子分外闹腾,口中不停歇的喊道:“高兴,本王高兴。莫劝,高兴!”   随喜忙忙上前从侍卫手中搀扶过萧定晔,口中顺应道:“高兴高兴,主子平叛有功,终于如了意,该高兴。”   他架着萧定晔要往正殿而去,萧定晔却脚步蹒跚,一把推开他,迷迷登登睁开眼,看着满院景致,大着舌头含糊道:   “绿的……适合本王,最适合不过。全天下都知道……绿色的……最衬本王……”   他往袖袋里一掏,向随喜丢过去个物件儿:“赏……办得好,要赏,大大的赏……”   随喜原当自家主子饮醉酒会注意不到满院绿蛇,未曾想此情此景反而更有存在感。   他只怕现下得了赏,明儿便要被打板子,不禁恨恨往猫儿方向瞪上一眼,手忙脚乱架着自家主子往前去。   萧定晔饮醉酒,身子极重,待快到一排宫殿前,他却身子一扭,往配殿方向而去。   随喜拗不过,反而被他裹挟着一起跌跌撞撞,擦过秋兰身畔,咚的便进了配殿,一头扎进了床上。   随喜手忙脚乱挣扎出来,萧定晔已在猫儿的床上呼呼大睡。   经了一番折腾,他全身浮上一层密密细汗,若从被窝里剥出去,到外间被冷风一吹,只怕就要伤风。   伤风了势必要请太医,老太后那边收到消息,只怕……   两处板子已在排队,随喜已提前感受到身子火辣辣的疼。   他出去唤了宫娥进去侍候,秋兰已背着猫儿急急道:“这……鹊巢鸠占,姑姑去哪里歇息?”   随喜板着脸训道:“如何叫‘鹊巢鸠占’?这重晔宫的一草一木,哪个不是殿下所有?殿下想睡何处就睡何处!”   他远远往自己日常歇息的耳室一指:“那处去。” 第195章 什么才叫伤心?(二更)   这是一个晴朗的夜晚。   天际一轮皓月,被灿烂星辰捧在中间,十分的岁月静好。   萧定晔站在一处树下。   他已经有好些时候没在树下等过人。   现下他站在树下,脑中一片怔忪。   一声“吱呀”的开门声后,传来一阵雀跃脚步声。   继而前方出现一个娇俏宫娥。   那宫娥几步到了他面前,抬手抚上他的面颊,笑嘻嘻道:“等久了?”   他愣愣看着她的脸,有些陌生,更多的却是思念。   记忆中,好像极久极久没有看到她。   她因跑的急,面上有些汗湿。   他取了巾子细细替她拭汗:“着什么急,我自然是在这里等你的。”   她面上急剧消瘦,一瞬不瞬盯着他:“一直都等我?”   他立刻点头。   她面上瞬间被眼泪淌湿:“可你并未等我……”   他的心无端端痛的厉害,一边为她拭泪,一边为自己辩解道:“你不伤我的心,我就一定会等你。”   她躲开他的手,狡黠一笑:“如何才算伤你的心呢?”   她往不远处招招手,另一棵树下忽的闪出一个青年。   那青年他识得,是太医院一位姓柳的太医。   她向柳太医跑去,雀跃的步伐,同她刚开始跑向他时,没有什么区别。   她一头扎进柳太医的怀中,也笑嘻嘻道:“等久了?”   柳太医也掏出一片巾子替她拭汗。   猫儿转身笑嘻嘻望着他:“怎么才算伤你的心呢?”   她踮脚贴在柳太医面颊上:“这样吗?”   又转而贴在柳太医唇上:“这样吗?”   什么东西在他胸腔里撕裂,他只忍着不离开,执着的等着她,咬牙道:“你回来,我便不计较。”   她却扑闪着一双杏眼,做出十分纯良的模样:“我怎能和你去?我要和柳太医从黄金山的坑道逃亡出去,夫妻双双打鱼呢!”   她远远向他抬起手,月光下,她的腕间空空。她笑着道:“看看,猫儿不见了呢。猫儿不见,我就不见啦!”   她话音刚落,同柳太医身形幽暗,立刻消失在月夜中。   他的心立刻被剖成了两半,他在梦里大喊一声:“猫儿……”撑起了身子。   锦被里,她的气息铺天盖地而来。   ……   上元节最后的狂欢,世人可着劲的折腾。待一觉睡醒,已过了辰时。若再等一等,就能将早膳和午膳一块用。   萧定晔黑着面迈出配殿,往墙根上一指:“跪着去。”   随喜在重晔宫多年的老资格,近几年已极少当着众下人被如此下脸子。   他苦着脸跪去了墙根积雪上,抬头满怀希翼的望着萧定晔。   然而他平日巴心巴肝对待的主子,此时既不心软说“免了”,也不说跪到何时。只自己系上披风,便带着一身肃杀之气出了院门。   藏身在檐下的王五,探头悄声同随喜道:“主子同胡姑娘闹成这般模样,你竟任由他睡去胡姑娘房里。你说该不该你跪?”   随喜叹了口气,又有些想不通:“可主子明明睡的极好。前些日子就几乎没睡个囫囵觉,在配殿里,竟一睡就睡到了辰时。你知主子多少年未睡过懒觉吗?”   王五嗤笑道:“便是主子在胡猫儿被窝里睡的香又如何?睡醒后,你就要遭殃。”   又指着这满院绿蛇道:“还不将这些蛇拆了去?记得昨儿夜里殿下说什么吗?他说绿色和他相衬。哪个男人能喜欢绿的?你这太监当糊涂了。”   随喜苦着脸叹了口气,立刻扬声道:“来啊,人都死绝了!”   到了未时,上元节的痕迹已被清理干净。   随喜被太监搀扶着站起身,颤颤悠悠挪到了房里,扒拉了一口饭,啪的甩了筷子。   “什么饭菜?是给人吃的?”   重晔宫的小厨房,只负责做主子的饭食。   下人们的饭食,依然要掖庭膳房提供。   只是今儿个,这碗里的菜没有一滴油,没有一片肉,白菜帮子还老的能硌牙。   白菜是几乎能咯牙,米饭已经咯了牙。   随喜吐出一口唾沫,捂着牙道:“汤,快,汤!”   小太监忙忙端上汤。   随喜一口闷下去,继而扑的吐了个干净。   这汤里倒是有肉丝儿,可上面浮着的血沫子是怎么回事?!   满是腥臭味又是怎么回事?!   随喜指着桌上饭菜:“谁送来的?你们吃的都是这些?”   小太监出去拉了个大太监进来,指着大太监额上的鼓包道:“他去掖庭膳房理论,被厨子们一人一铁勺,打的晕头转向。”   那倒霉的大太监拉着哭腔道:“喜公公,今时不同往日,不同往日啦!”   随喜心中怒火轰的点燃,一把拉开房门,直直便闯了出去。   未时的掖庭已安静了下来。   众人忙碌了一早上,正美滋滋的歇晌。   吴公公的房门啪的被推开,继而打进两柄暗器。   那暗器“啪”的一声嵌进墙体里,灰尘扑簌而下。   房中继而传来一粗一细、一老一小两声嚎叫,随喜听得心中痛快,一步迈进去,便见吴公公父子两跪在炕上,吴公公手中捧着一卷懿旨,抑扬顿挫哭喊道:“太后啊~咱家不能再服侍您啊~有人看您不惯啊~不服您对咱家的嘉奖啊~”   随喜怒喝一声:“住嘴,别拿着鸡毛当令箭!”   吴公公一愣,哭嚎声顿时涨了八个度:“太后啊~随喜小崽子说您的懿旨是鸡毛啊~”   随喜咬牙切齿,再摸出一柄暗器捏在手中,吴公公父子立时收声,只那高举着的明黄懿旨却丝毫没有放下来的征兆。   随喜一脚踩在炕沿上,恶狠狠道:“老吴,昨日的彩灯,今儿的午膳。你若说不出个所以然,老子今儿将你戳成筛子!”   吴公公眨巴眨巴眼儿,转头同他儿子道:“小崽子,为父记性不好,你来说说昨儿宴席上,各主子都说了些什么?”   五福做出一脸纯良模样,道:   “昨儿我去的晚,不知前头各主子都说了些什么。只听见太后娘娘说,宫里现下各处用钱,度日艰难。今后从她老人家做起,每五日进一次荤,用糙米代替了精米。太后娘娘这般一说,下头各主子纷纷表态,要比太后娘娘更朴素。”   吴公公长长的“哦”了一声,叹道:“今儿为父干了样错事,你可知道?”   五福跟着叹了口气:“哪里能不记得,给重晔宫各位公公、姐姐准备的饭食里,加了肉丝儿。若太后娘娘知道,只怕要罚阿爹的银子。”   吴公公点点头,转头看向随喜:“咱家知道,你定是来追究那汤里多了肉丝儿的纰漏。你放心,日后咱家一定注意,让厨子们千万要对重晔宫一视同仁,不可徇私。”   随喜被哽的说不出话来,指了他半晌,问道:“那花灯又是怎么回事?咱家就不信,阖宫全是一模一样的巳蛇?”   吴公公立刻摇头:“当然不是。怎会全装扮成蛇,那咱家还吃不吃大内总管这碗饭了?”   他装模作样解释道:“随喜兄弟也知,后宫没银子。各处装扮用的皆是存货。这去年剩下的花灯,有这么几样。金龙,彩雉,巳蛇,子鼠。随喜公公看上哪样,明年咱家定优先将哪样送去重晔宫。”   随喜这回更被噎的深。   金龙,皇上专用,便是皇上要赠予谁,那人都不敢收受。尤其是在这宫变才过的敏感当口,谁敢流露出对金龙的一丝儿喜欢,那是随时要被送上一顶“造反”的大帽子。   彩雉,便是锦鸡,倒是五颜六色,形态多样。可阖宫上下,也只有太后同皇后能用,取的是“锦鸡护雏”之意。   子鼠倒是平易近人,然彩头不好,不显高贵,只能用来装点宫道。   倒是巳蛇,又被称为小龙,只能有皇子才可用。   随喜咬着后槽牙问道:“如此说来,吴公公将巳蛇留给重晔宫,还是一番深谋远虑,我等得感激涕零谢上一回?”   吴公公善解人意的一挥手:“不客气,哪能让随喜公公破费,不值银子的葡萄酒送上一坛尽够了。”   五福忙忙点头:“没错没错,我们两宫是自己人,互相帮助的。”   随喜险些将一口银牙咬碎,一口气喘不上来,指着这父子二人半晌,含恨出了房。   房门吱呀一关,吴公公将懿旨重新放在供桌上,将已经燃到尽头的檀香重新续上,磕了两个头,方喜滋滋道:“只要有老太后这把尚方宝剑,谁敢动咱家,咱家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初春的大雪纷纷扬扬,没有丝毫要停歇的模样。   重晔宫门口,随喜徘徊良久,方进了院门。   太监、宫娥们一窝蜂的围上来:“喜公公,可将吴老头打的满地找牙?”   随喜清一清嗓子:“嗯。”   抬头挺胸往前而去。   “吴老头可跪地认错,求喜公公饶了他?”   “嗯。”   “吴老头可……”   随喜越走越快,越走越快,一步跨进自己耳室,靠在门板上半晌,一把从墙上扯下蟒鞭、大刀和匕首,站在院里大喊了一声:“王五,下来。”   他话音刚落,已“咚”的一声推开配殿门,冲着正在给猫儿喂粥的秋兰一声爆喝:“出去!”   秋兰看着他手上的刑具,惊得抖了两抖,强忍着惧意挡在猫儿身前:“公公要作甚?你胆敢行凶,我就去告……”   她一句话未说完,已被随喜揪着衣领往外一甩,如树叶一般跌去了门外积雪上。   王五从檐上翻身而下,冲着她道:“逼供而已,不是大事。”   他一脚迈进配殿,抬脚踢掩上门,将门里与门外隔成两个世界。   秋兰着急扑上去,拍打着房门大喊:“姑姑,姑姑……”   却听里间已传出随喜的一声怒喝:“说!”蟒鞭“啪”的一响,不知抽打在了何处。   秋兰身子一晃,立刻转身跑出院门,脚步踉跄往掖庭方向而去。 第196章 逼供(一更)   蟒鞭带着深深的恨意和幽怨,“啪”的一声甩在床头。   “说,你和凤翼族什么关系?”随喜的声音气急败坏,意图通过逼供,为他主子和自己解恨。   “炮灰。”猫儿冷冷道。   自醒来,不,自她在黄金山坑道入口被萧定晔拦截,她就知道,如若未死,下一步她便要身陷囹圄,接受拷问和逼供。   她说的没有错。   原身贵为圣女,却被世仇家恨裹挟着,将她往死路上逼去。便是此前原身未撞柱身亡,到了皇陵后,也要被放血整死,最后压进那玉棺里。   玉棺高贵,圣女也高贵,并不能改变原身“炮灰”的本质。   随喜蟒鞭一甩,鞭尖擦过她手,手背上立刻红肿一片:“什么?莫狡辩,不说实话,让你知道老子的厉害!”   猫儿手一抖:“圣女。”   随喜和王五对她的回答没有任何震惊之处。   这两人多年跟随萧定晔,大体上来说,凡是萧定晔知道的重大事件,这两人或多或少都会知道。   萧定晔当时在皇陵山中将猫儿救出来时,还是王五做的接应。   她在山中被变换的凤翼族装扮与妆容,不可能引不起旁人的主意。   以她对萧定晔的了解,他便是当时不做声,下去后势必要寻人去查。   蟒鞭再一甩,随喜的问话随之而来:“堂堂凤翼族的圣女,为何入宫?”   这都是明摆着的答案,萧定晔和皇上应该都知道。   “接近皇上,为泰王争取好处。”   “争取什么好处?”   她摇摇头。   事到如今,泰王让原身进宫的终极目的究竟是什么,已经不知道了。让她陪着皇帝去祭陵,显然只是权宜之策,临时的决定,并不是一开始的目的。   随喜的蟒鞭再次“啪”的抽下,猫儿颈间立刻现了一道鞭痕。她身子一抖,额上立刻浮上一层汗。   王五要阻拦已然来不及,不由将随喜拉到一旁,担忧道:“你这般动手,主子那头……”   随喜咄咄逼人:“主子怎地了?一大早罚跪,就是责怪我不该让他睡进胡猫儿的被窝,主子恨她!你我当差这么多年,还不知道要和主子一条心的道理?”   王五正色道:“和主子自然要是一条心,可你看的透主子的心吗?他对胡姑娘究竟如何,你知道吗?”   随喜一歪脑袋:“如何不知?胡猫儿毒发昏睡时,尽是肖郎中在发愁,殿下一眼没去看她,不是恨她是什么?”   王五摇头:“殿下是没去看她,可殿下如何消瘦的一阵风都能吹走,你是眼瞎还是怎样?”   随喜一摆手:“逼供是殿下暗示了的,你莫耽搁我正事。”   王五只得让开他:“手下多少留情,打轻了,日后有机会还能多打。打重了,主子若不依,你要倒大霉。”   随喜道:“我心里有数,一点点皮外伤,无大碍。”   他重新开始逼供:“说,泰王还有什么阴谋?”   猫儿颈子和手背火辣辣的痛,不由咬牙道:“你……让萧定晔亲自来问。除了他,我谁都不说。”   随喜哧的一笑:“若到了殿下亲自审问的地步,只怕你小命难保。你以为,咱家今日出手,不是殿下授意?”   她闻言,静坐半晌,眼中已汪了一满池的眼泪,又固执的收了回去,冷冷道:“泰王宫变不成,下一步自然是发动另一场宫变。你与其问我,不如去问他。”   随喜扬手欲再打,见她不躲不闪目光如刃,只得收了蟒鞭,讥诮道:“皇上那一面圣旨,就将你推到了人前。现下天下人皆知有你这么个平叛女豪杰,只怕泰王的人随时都要杀你灭口。你现在不说,日后想说,已经晚了。”   他再要张口,转头嘱咐着王五:“去将门窗检查好,免得旁人听了去,有碍主子脸面。”   待王五检查过,随喜方冷冷道:“你何时开始准备逃宫?”   猫儿反问:“萧定晔何时发现我要逃宫?”   随喜立刻道:“你第一回 钻洞子,我们就知道。你当安排在废殿附近数十名暗卫是吃白饭的?”   猫儿木然点点头。   过去果然是一场你来我往的谍战。   她用情迷惑他,他也用虚情反馈她。   随喜继而为他主子做了强调:“甭以为殿下看上你,那是他想利用你最快知道泰王的消息。天下之大,什么女子不是由着殿下挑?”   猫儿早知道是这么一个答案,由随喜说出来,依然能感觉到仿佛有人拿着一把薄如蝉翼的刀刃,将她的心一片一片割下来。   半晌,她喘了口气道:“为何将我囚禁到重晔宫?我想回废殿。”   随喜冷笑一声:“你当殿下对你难以忘情?将你拘来重晔宫,自然是要继续利用你。如若有人来杀你灭口,主子便能顺藤摸瓜,重新揪出泰王。”   极好,极好,是个好法子。猫儿痛苦的闭上眼睛。如若由她来做,她也会这么干。   她喃喃道:“还有什么要问?”   王五在边上提醒随喜:“问问胡姑娘,既然她是泰王的人,为何要留那张叛贼名单?”   猫儿听闻,缓缓偏过头:“他为了利用我平叛,我自然是为了利用他活命。一张名单,换他为我解毒,值的。”   随喜听闻,只转头看向王五,眼神仿佛在说:看吧,哪里有什么真情?她是为了她自己。   王五叹了口气,喃喃道:“真是没想到,太监竟更懂男女之事。”   随喜将蟒鞭缠在腰间,将他带来的大刀、匕首等一一摆在猫儿面前:“瞧见没,这刑具上头,沾了千百人的血。你今后老实点,否则这一样样,都要让你尝鲜。”   他话音刚落,外间陡的传来嘈杂脚步声,数十人的声音在院外响起,其中一个清脆孩童的声音格外明显:“随喜,放开大仙,否则打你板子!”   房门从外被拍响,康团儿的声音不歇气的传进来:“死奴才,开门,皇祖母传旨啦!”   随喜一个激灵,放下刑具,看着王五仓皇道:“这……这这……”   王五叹口气:“别这啦,先开门。”   随喜只得快步上前,拉开房门,看着眼前的小豆丁讪笑道:“六殿下,什么风把您吹来啦!”   康团儿一把推开他,窜进里间,一眼便瞧见床上猫儿的颈子和手上的伤处。   再瞧见摆在案几上的刑具,他立刻上前一脚踢在随喜小腿上:“死奴才,你等着!”   他迈着小短腿“咚咚咚”跑去门外,大喊道:“进去,都进去!”   在侍卫们的怔忪间,成群的太监一窝蜂的钻进了重晔宫。   最后吴公公父子大摇大摆而入,吴公公大喊一声:“抬人。”   秋兰指着配殿:“那里。”   太监们立刻一窝蜂的钻向配殿,继而又被迫退出来。   随喜举着大刀一步步而出,咬牙切齿道:“想造反?”   吴公公含笑上前,转身向康团儿招手:“六殿下,太后娘娘是怎么吩咐的来着?”   康团儿昂首挺胸道:“皇祖母说,如果你等虚报消息,就打吴公公板子。如果姑姑果然被欺负,就将人抬去慈寿宫。哪个狗奴才动的手,就打哪个狗奴才二十板子。随喜监管不当,陪打二十大板。如若是随喜这个狗奴才动的手,就双倍的罚。”   他字字句句说的铿锵有力,吴公公慈祥的望着他一笑,抬头看着随喜:“宫里什么都不多,就太监多。咱家也就不麻烦喜公公抬胡姑姑,我掖庭出去的人,还是由我掖庭出面抬走。”   他面上笑意不减,向众人一挥手:“别磨蹭,太后娘娘还等着人呢!”   太监们再次要往配殿里窜。   随喜忙忙伸手一拦,挤出一点笑,同康团儿道:“这胡姑姑现下是重晔宫的人,若被抬走,五殿下回来瞧不见人,定要着急。五殿下此前对小殿下诸多照顾,小殿下怎能让五殿下着急呢?”   康团儿蹙眉道:“五哥哥一回来,你就该告诉他呀。你不告诉他,才引得他着急啊。你怎么当奴才的,竟然不及时告诉五哥哥?”   吴公公呵呵一笑,劝慰道:“抬胡姑姑走,是太后娘娘口谕,五殿下回来,不会怪罪于你。你现下可闲着?不忙的话,跟着咱家顺着去慈寿宫里领板子,太监们人多,说不定还能为你说上两句好话。”   他再一挥手,随喜便被太监们冲开。   只须臾间,猫儿连人带床便被抬了出来。   秋兰红着眼睛为猫儿拉好锦被,盖住她的颈子和手臂,叮嘱道:“姑姑莫担心,去了太后娘娘跟前,便好了。”   她撑开一把伞遮在猫儿头上,将雪片拦在外间,催促道:“快着些,外面风大血大,姑姑受了伤,若伤风可就坏了事了。”   太监们从善如流,立刻抬起床榻,喊着号子往院门外而去,须臾间走的没了人影。   王五回头望着随喜,同情道:“四十大板子,你且受着。我先去寻肖郎中,让他替你准备草药。” 第197章 讨人(二更)   重晔宫的下人,原本在宫里地位极高,去哪里都能得到优待。   然而这一批削尖了脑袋才进来当值的太监、宫娥们,发现在重晔宫的日子并不如想象中有面子。   吃不好,穿不暖,随时还要丢小命。   掖庭膳房送来的饭菜,是素的、冷的、糙的。   掖庭浣衣局送来的换洗衣裳和被面,是脏的、破的,和尺寸不合的。   若只这些,忍忍就过了。   然而重晔宫内部,还有个伤了腚的随喜。   四十大板子,将这位平日里横着走的四品太监打成了人干,在肖郎中的神药护佑下,才勉强捡回了一条命。   因着这位窝里横的太监受了伤,旁的下人们大气不敢出,省的招了随喜的眼,被捉出来出气。   王五这两日特别悠闲。   他的使命是守在重晔宫,谨防有人暗害胡猫儿。   然而他的护佑对象现下不在重晔宫,而重晔宫的主子这些日子又未回宫,没有人指派新的认命,他只好日日在随喜房中躲清闲。   随喜全身如撕裂般痛,内心还惴惴不安。   王五知道他的担忧:   “胡姑娘被老太后接走已过了五日,主子并不知道消息。这两日回宫,发现人不在,只怕你就要再挨一顿打。”   随喜的心思被王五戳破,嘴硬道:“主子作何要打咱家,只怕要赏我才是。我这可是险些因公殉职。”逼供哪里有不伤人的?   自胡猫儿毒发昏死后,将她救回来再逼供就是众人心照不宣的事。怎能放任一个凤翼族的圣女不理会?这可是一个宝藏女孩,挖不尽的史料消息好吗?   大雪初住,满地泥泞。   日暮时分,萧定晔回了宫,一路进了重晔宫,先去沐浴过,换了衣裳,方去了书房。   书房寒寂。   因宫中缩减用度,除了老太后处还烧着地龙,宫中所有地龙都已停用。   有太监急急端了火盆进来,放在架子上时发出些许声音。   他转头一瞧,蹙眉道:“书房不允许随意进入,你不知?随喜呢?”   那太监正是腊月新拨来的下人,对主子脾性琢磨不透,闻言吓的扑通跪地,战战兢兢道:“随喜公公,他被打了板子,爬不起来。他担忧殿下受冷,嘱咐奴才生了火盆端进来。”   萧定晔一愣:“谁打的?他犯了何事?”   太监急忙忙回道:“太后娘娘说他不敬圣旨。”   冲撞了祖母?   他道:“你等将他抬进来,本王有话问他。”   刚刚吩咐过,又大步出去,撩开近处耳室帘子,抬脚迈进,闻着一屋子的汤药味,看着趴在炕上的随喜蹙眉道:“你何处冲撞了皇祖母?”   随喜心下顿时一热,哽咽道:“主子,奴才冤枉啊……”   *――*――*   老太后是宫中缩减用度的代表。   节省国库,从我坐起。   还未到落锁时分,慈寿宫已熄了大部分灯烛,只在正殿厅里留了两盏灯,好让康团儿借着亮光写大字。   康团儿在读书一途上耐不住性子,在猫儿暂时客居慈寿宫后,白日里更是不可能拿起书本。唯有到了日暮后,猫儿酒醒了,同康团儿正经说上两句话,他才会乖乖去写字。   此时他正兴致缺缺的临摹帖子,老太后闭眼坐在一旁,听着猫儿念着一本书。   这书册却不是什么圣人之言,或者佛家法帖,而是一本游记,说的是大晏各处的不同地貌、风俗和民风。   猫儿此时酒劲刚过,还有些大舌头,念起来磕磕巴巴。康团儿虽写着大字,不由也竖着耳朵,偶尔还要转过去纠正猫儿的念法。   皇子不能只读圣贤书,也要了解民情。皇太后也便将此书册当成是对康团儿的一种启蒙,对于康团儿的插嘴,十分开明的未有苛责。   待念过一个章节,老太后幽幽睁了眼,见猫儿此时的精神比昨日还算好一些,终于将连日来想要说的,同她说上一说:   “此前哀家怕你跟了皇上,又同小五牵扯不清,才出手敲打你。现下事态明朗,哀家倒是看上你这妮子,然而小五那处,却……   哀家也是从年轻的时候过来的,知道受了冷落是什么滋味。故而这几日你夜夜难以入睡、白日要饮酒把自己个儿灌醉,哀家也由着你。这情之一事,强求不来,你便痴情于小五,然他已经收了心,哀家将你强塞给她,也是看低了你自己。你便在这慈寿宫好好住着,小六缺个教养女官,你帮着哀家好好带带小六,等你二十了……”   她刚说到此处,外间宫娥已进来传话:“五殿下求见太后。”   太后缓缓一笑,同猫儿道:“瞧瞧,他做梦梦到了,现下才来。哀家倒想听听他说什么,顺便将你要过来。”   猫儿心下一阵仓皇,不知太后又会做什么,忙忙起身要避开,又为自己辩解道:“奴婢并非伤情饮酒,只是难以入眠。奴婢同五殿下,并无私情……”   外间已传来熟悉的脚步声,她来不及细说,立刻外出撩开帘子,眼前已站了位玄衣青年,玄衣衣摆下沾了些泥水。   她垂首行了半礼,忙忙出了正殿。   康团儿所居的配殿外间,多搭了一张床。   平日里间是康团儿的寝房,外间便睡着猫儿。秋兰在外间床边再搭了个竹榻,白日夜里操心猫儿的身子。   此时配殿中无人,猫儿独坐在床上,心下一阵迷茫。   不多时,外间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康团儿夹着书本进来,大喊道:“快点灯,本殿下还要写大字!”   秋兰端着红漆盘从外间进来,先点了灯烛放去几上,摆好笔墨纸砚,抱了康团儿坐去椅上继续习字,方重新端了红漆盘过来。   漆盘里放着两只碗。   一只碗中有一碗汤药,一只碗中盛着半碗紫红的葡萄酒。   猫儿饮过汤药,看着酒碗发呆。   秋兰道:“姑姑夜里睡不着,白日醉酒入眠,反而阴阳颠倒。不如夜里醉过去,好好歇息,白日里清清楚楚同老太后说话,同六殿下说话,不比昏睡强?”   一旁康团儿依旧是个一心二用的,闻言重重点头,帮着秋兰说话:“大仙白日带我去见母妃可好?你来的那日便应下,现下却白日夜里的躺在床上,等你好了,母妃早都投胎去啦。”   猫儿对于康团儿的指控有些惭愧。   当日秋兰见她要被逼供,前去寻吴公公求助。   五福立刻跑去抱康团儿的大腿,方使得太后知晓此事,发话将她带来了慈寿宫。   当日康团儿便央求她带他祭拜吴妃,她倒是躺在床上随口应下,接着便成了活死人一般,没有几时是清醒着的。   夜里难以入睡,神思迷糊。   白日借酒入睡,醉的不醒人事。   康团儿此时已撂下笔,站来她身畔,亲自端了酒碗凑去她嘴边:“姑姑若不饮,便是不给我面子。”   他小小年龄深谙劝酒艺术,将饮酒上升到面子的高度上。   猫儿端过酒碗,一口饮到底,向他亮了碗底。   康团儿长舒一口气,牵着猫儿的手安抚道:“大仙快快睡,明儿带我去见阿娘……”   正殿里,老太后冷着脸道:   “非哀家要袒护于她,是随喜太不顾皇家体面。一介宫娥被封为四品女官,何时需要圣旨亲封?那是我们萧家要向世人告示,凡是于大晏江山有助益之人,萧家皆要记其功德,以表谢意。   结果呢?皇上这头才下了旨,那一头,猫儿便被鞭打受伤。宫里人多嘴杂,还不知混杂了多少眼线。若事情传出去,还有谁敢相信萧家?”   她拍着案几道:“你这回想随随便便将她接回去,哀家可不同意。小六缺个教养女官,哀家觉着她正合适。”   萧定晔沉默半晌,方道:“她这回出头,明里暗里不知惹了多少势力。孙儿将她放在重晔宫,是为了她的周全。若她在慈寿宫,歹人潜入杀她灭口,只怕要牵连到祖母。”   太后冷哼一声:“让他们来,哀家就不信,他们还敢动手。”   他叹了口气,提起了旧事:“就怕背后势力又从吃食、衣裳、妆品这些事上暗中下手。皇祖母现下身子可还好?”   皇太后一滞,心知他说的有道理,不由松了话头,只问道:“随喜如何处置?他对猫儿并不是只有鞭打之事。那跟着猫儿过来的宫女儿说,随喜发话,在你宫里,要让猫儿吊着命,活着便成。这哀家可不同意,萧家的脸面也没处放。”   萧定晔正色道:“孙儿已再赏了他五十鞭,等他板子伤好了,便让他去领打。”   太后冷哼一声:“就这点儿?”   他只得压低了声音道:“并非孙儿袒护他,孙儿身在营里不能操心宫里事。皇祖母、母后几处宫殿的安全,都要靠他。日后,他不会再寻猫……胡姑娘的麻烦。”   太后静坐半晌,叹了口气:“接回去吧,小六的教养女官,哀家只有再寻人。”   萧定晔立刻抱拳起身,出了正殿,抬脚进了康团儿的配殿,眉头便是一皱。   康团儿立刻呼唤一声,向他扑过去,抱着他腿道:“五哥哥,你可是来放调令?皇祖母说,要让大仙当我的教养女官的。”   萧定晔鼻中闻着浓浓酒气,抚一抚他的脑袋,上前看着醉倒在床上的猫儿。   便是已过了四五日,她的颈子和垂在锦被外间的手,还能看到明显伤痕。   他沉着脸问:“谁给她饮的酒?”   秋兰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心虚的看一看康团儿。   康团儿的眼神瞟过来一瞬间,立刻闪开了去,做出一副纯良无害的模样。   秋兰只得硬着头皮道:“姑姑夜不能寐,只有饮些酒,方好些……”   此时有太监担着软轿等在院里,萧定晔站在床畔半晌,连同锦被一起将猫儿抱在怀中,转身大步而去。 第198章 哪里有用钱的地方(一更)   倒春寒来的凛冽。   二月二,龙抬头,虽未下雪,然而北风却一阵接着一阵,不将人生生冻在地上不罢休。   五福拎着饭屉,像是回自个儿家一般,大摇大摆进了重晔宫。   他先将饭屉送去配殿,递给秋兰:“今儿专程做了蹄o,你同姑姑趁热吃。”   转身出去,先往院里各处探头探脑打探一番,方出了院门,斜着身子往远处招了招手。   三名女眷立刻踏上宫道,遮遮掩掩站到了院门口。   李巾眉先捂着半边嘴,悄声向五福问道:“你确定五殿下不在?”   五福也遮了半边嘴:“不在,正殿和书房门关的严实,门口无人当值。”   李巾眉松了口气,转身热情邀请白才人和春杏道:“走,进,别客气。”   白才人却往后一缩,嘿嘿笑道:“你先进。”   白才人切了一声,挖苦道:“你给人开瓢的魄力去了何处?不就是重获恩宠,反失了豪迈,这般小家子气。”   她大摇大摆上前,正要往院门里去,边上当值的侍卫长枪往前一拦。   李巾眉倨傲道:“本姑娘乃未来正妃,今儿来串门,敢说不识得本姑娘,让我阿爹将你等从兵部除名。”   侍卫虽身在重晔宫,可编制还在兵部,李巾眉这位上官爱女,侍卫们自然不敢不识。   前方没人拦路,李巾眉大摇大摆往前而去。   白才人刚要跟进去,再次被长枪阻在外间。   白才人立刻挺胸抬头:“本宫……本宫……我是李姑娘至交好友,陪她来……避嫌,没错,是避嫌,她大姑娘未出阁,不好独自拜访五殿下。”   李巾眉回头斥了她一声“懦弱”,伸手挡开长枪,将白才人主仆拽了进去。   配殿里,猫儿同秋兰默默用着午膳,耳边听得白才人的切切解释:“非我不仗义,不来看望你二人。实是五殿下一战成名,现下行情如日中天,我又将将重获恩宠。你们也知道皇上的性子,他不喜欢妃嫔钻营。若我不避嫌,往五殿下这处来,被皇上误会,又要发配我回废殿。”   她压低声音道:“你们不知,现下废殿里住进了发疯的贵妃,白日夜里鬼叫鬼闹,吓人的紧。”   她如今虽再次成了才人,可同秋兰、猫儿都是昔日买卖上的同僚,并不在几人面前拿架子。   秋兰并不怵她,只略有埋怨:“才人便是不方便上门,使春杏来探探姑姑,也并无大碍。现下姑姑这样了,你们一个个倒是有多远跑多远。”   秋兰忙忙喊冤:“我哪里没照应了?你问问五福,这些日子,他送来的点心、酒水,里面多少是我从嘴里省下来的?”   五福点点头:“没错,等会阿爹还要抬一坛子酒过来,就是白才人相送的呢。”   猫儿缓缓开口道:“极好,我们废殿里,有人得偿所愿,也不全然算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白才人握着她手道:“我在废殿时,你诸般照顾。我能从废殿里搬出去,全因宫变当夜被你唤去画金龙,才给了我后来照顾皇上、重获恩宠的机会。你放心,我不会置你不理。”   她拉拉杂杂的一番话说罢,在一旁打量配殿装饰打量了半晌的李巾眉终于等不及,以新的话题结束了白才人的戏份。   “买卖还做不做?”李巾眉急道。   猫儿缓缓抬头,拭过嘴角,将饭碗推开。   秋兰急道:“怎地日日就吃这么一些?姑姑多用两口。”   猫儿摇摇头,看向李巾眉:“我人在宫里,再也出不去。赚了银子无处花,还做什么买卖?!萧定晔现如今的野心,你还看不出来?日后你是要入宫的,一应花用都要按份例来,你哪里有用钱的地方?”   李巾眉不甘道:“若不是皇上的圣旨,我等皆不知,你竟是个巾帼不让须眉的女英雄。女英雄的名头不但要靠功劳维持,还要靠银子堆。人生在世,怎地会有银子无处花?一定有的。”   猫儿转头,秋兰已倒了两碗酒。   一阵连续不断的“咕咚咕咚”声后,两只碗依次见了底。   猫儿面上渐渐起了红晕,起身摇摇晃晃道:“你们……慢聊。”往里间床上而去。   李巾眉瞠目结舌。   待秋兰服侍猫儿睡下,转到前厅,李巾眉方蹙眉道:“怎地会这般?我可记得她此前酒量极浅,还在御花园醉后同人打过架。”   秋兰叹了口气,看着桌案上李巾眉和白才人带来的衣料等见礼,方道:   “两位贵人日后若再来,与其带衣料,不如多带两坛烈酒。姑姑原先只饮一碗酒就能睡四个时辰,如今两碗酒才能睡两个时辰。眼下她是越来越醉不住,不醉就难以入睡,真真愁人。太后娘娘使了太医来把过脉,开了汤药,也无济于事。”   几人有一句没一句的说着猫儿的事,五福插不进嘴,在房中坐了坐,便外出溜达。   他在院中转悠了一圈,最后停在随喜的耳房前,撩开帘子,踩在门槛上,一眼就看到了趴在炕上的随喜。   随喜正在苦着脸用午膳,那三个碗中,一碗是清炒白菜,一碗糙米饭,还有一碗是不见几个油星子的菜汤。   他吃一口,叹息一声,其间因为动作拉扯到后面伤口,又夹杂着吸溜呼痛声。   五福笑吟吟进去站在炕边,故意探头往随喜的碗里一瞧,啧啧道:“公公吃的香。”   随喜拿起手边的浮尘一把甩向他。   他只侧身避了避,寻了牙签开始剔牙:“今儿我和阿爹吃的是红烧蹄o,那蹄o全是瘦肉,肉丝儿容易卡牙缝。足足喝了两碗鸡汤,都将肉丝冲不下去,哎哟,恼火。”   随喜听闻,立刻停了筷子,忍痛支起半边身子,惊咦道:“阖宫里在节衣缩食,凭什么你们能吃香喝辣?”   五福十分好心道:“我有法子,能让你日日吃好喝好。”   随喜不理会他,再吃了一筷头无滋无味的炝炒白菜,饮了一口刷锅水一样的汤,忍了几忍,终于问道:“什么法子?”   五福神秘一笑:“我同阿爹在掖庭空余处养了两头猪,一群鸡,还酿了酒,专门用来给姑姑、阿爹和我,我们一家三口改善伙食。这花不着宫里的银子,宫里管不着。重晔宫多大啊,这么大的地皮,不用来养猪养鸡可惜了。”   随喜一口气接不上,指着五福半晌,咬牙切齿道:“狗崽子,你等咱家伤好了打你巴掌。”   五福并不惧,反一跃坐到炕边,关心道:“太后赏了公公四十大板,五殿下赏了公公五十鞭子,六殿下还送了公公十鞭子。后来听说皇后娘娘也赏了公公?哎,公公这每日忙着领赏,还有空打我巴掌吗?”   他看随喜气的打哆嗦,终于觉着替猫儿报了仇,方满意的去了。   配殿里,李巾眉还在为买卖的事情发愁。   三百六十行,她是观察了十几年,才慧眼识英,发现了妆粉这条路。不久之前妆品的寄卖路子,也证明她发现商机的眼光极好。现下断了买卖,两家寄卖铺子的掌柜都日日催她供货。   能赚大钱的买卖,没有理由中断啊。伤什么不能伤银子啊!   她为秋兰出主意:“胡姑姑这般颓废怎么成?春天来了,动物们都忙活开了,你得拉着她出去逛园子,看花看树,得让她感受到生命的活力啊!”   秋兰叹了口气:“你当姑姑不想出去?平日她没醉的时候,便是靠在窗畔往外望。可姑姑如今在这里,就是被软禁的。轻易连院里都不能去,更遑论是外间园子。”   白才人听得着急,不由现出原形:“提着板砖闯出去啊,谁敢阻拦就给他开瓢。她那般泼辣的人,又有平叛的功劳在身,哪里会被几个小侍卫拦住?”   秋兰又叹了口气:“我也搞不懂。姑姑在废殿时,怵过谁?向谁服过软?可到了这重晔宫,却成了这般模样。”   李巾眉一拍大腿:“走,今儿本正妃就仗着身份,带你等逛一回园子。”   她向秋兰和春杏吩咐:“去,不管她醉没醉,抱也罢,背也罢,给本小姐弄出来。”   秋兰面上一喜,同春杏两个忙忙奔去里间,不多时,秋兰便将醉蒙蒙的猫儿背了出来,春杏在身后扶着猫儿,恐防她歪滑下来。   一行人雄赳赳气昂昂到了院门边,果不其然被侍卫拦停:“没有殿下之令,胡姑娘不得轻易外出。”   李巾眉拿出老办法:“你敢拦本姑娘?我让我阿爹革你职。”   沉默。没有得来应答。   “本姑娘可是未来王妃。”   沉默。   李巾眉一叉腰,退回两步,看着白才人:“你上。”   白才人赶鸭子上架:“我……本宫是五殿下的……母妃……”   同样沉默。   李巾眉一把卷起衣袖:“本姑娘今儿不姓这个邪!”   此时已有太监、宫娥们跑出来看热闹。李巾眉一个转身,从一旁太监的手中抢过一把浮尘,甩着浮尘威风凛凛打了一套拳。   待最后奉上一个漂亮的收势,她方气喘吁吁道:“起开,否则今儿本王妃拆了你这皇子宫殿。”   正值争执间,外间起了一阵脚步声。   萧定晔一身银甲从外回来,看着眼前乱象,蹙眉道:“发生了何事? 第199章 三年契约(二更)   院中几人呆若木鸡。   不是打听好萧定晔今儿不回宫的吗?   李巾眉同白才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气势一落千丈。   白才人挤眉弄眼:“你夫君。”   李巾眉挤眉弄眼:“你儿子。”   “你的英俊夫君。”   “你的宝贝儿子。”   “你的风流倜傥、英俊潇洒的夫君。”   “你的孝顺可人、前途无限的儿子。”   一番眼风交流下,李巾眉恶向胆边生:反正已撒了一回泼,不如趁机让他萧定晔见识一番自己的魅力。   她两步上前,指着萧定晔大吼一声:“姓萧的,你竟然在宫里金屋藏娇,你眼中还有没有两家的亲事?”   她一个浮尘甩过去。   他立刻伸手一挽,牢牢抓在了手中。   她着急一抽,竟然未抽开。   此时她有些后悔。就该按她和白才人初见面时、白才人出的主意行事:怀里揣两个板砖,遇上任何事都能给对方开个瓢。   如若今儿萧定晔被她打伤,她出宫后再四处造势宣扬,皇家脸面挂不住,定然要毁了这门亲。   此时她同萧定晔抢拽浮尘,抽空觑了白才人一眼:快,板砖。   白才人同她半点默契没有,只装出一副赏景的模样踱去一棵树下,状做天真道:“咦,这是一棵梨树?改日我带皇上过来一起瞧瞧,有句诗叫‘一树梨花压海棠’,可不说的就是我同皇上呢!”   李巾眉一口气喘不上来,手中浮尘已被萧定晔夺了去。   他冷冷道:“李姑娘今儿大闹重晔宫,可想过令尊大人?”   李巾眉心里一动,立刻拉长声呼喊道:“皇子威胁人啦,皇子要打压功臣啦……”   她转身一把将秋兰推到萧定晔面前,指着她背后醉熏熏的猫儿道:“你不但打压功臣,还金屋藏娇。旁人不从,你竟用迷药控制她。只怕她的今日便是我的明日。姓萧的,你等着受弹劾吧!”   她怒气冲冲出了院门,白才人主仆忙忙追了出去。   萧定晔的目光面无表情定在猫儿面上,向秋兰冷冷道:“送她回去。”   秋兰憋足的斗志泄了气,背着猫儿正要转身,猫儿已伸手,一把拽住萧定晔衣袖:“放我走……生死由我。”   他的目光顿如含着千万只箭,随时都要齐头并发,将她扎成筛子。   她再加了一只手,使出全身力气拽住他:“我对你……没有多的用处……你放过我……”   他重重挣开手臂,连带的秋兰一个趔趄,和猫儿齐齐倒在泥泞里,却没有得来他多一个眼神。   *――*――*   这个春日注定不是一个平顺的春日。   才在宫变中显露头角、立了大功的五皇子,开始受到弹劾。   弹劾的主要内容,说的是他私下里愤恨宫变中被旁人抢了风头,故而私下打压其他功臣。   汹涌弹劾将皇帝和皇子搞的狼狈不堪时,李巾眉正厚脸皮坐在皇子宫殿的配殿里,得意洋洋同猫儿道:“本姑娘兵部尚书的女儿不是吃素的,你放心,过两日他就不敢再拘禁你。”   此时猫儿才从一场醉酒中略略醒过来,想起萧定晔仇恨她的眼神,并不相信李巾眉能如愿。   萧定晔为何恨她?   论欺骗,他何尝不是在欺骗她?   论利用,他利用的她还少?   论互相的恩情,他在皇陵石山中是救了她,可她也曾在去岁秋日围猎时救过他?   她每每在前一场醉酒和下一场醉酒的间隙回想着她和他,想着他对她的态度,她从不觉得她有亏欠他的地方。   双方的恩恩怨怨都抵消过,她甚至还输的更惨。   她打了个酒嗝,喃喃道:“买卖是不成了,你莫白费功夫。”   李巾眉道:“哪里不成,你一条一条划出道道来?”   猫儿用枯瘦指尖蘸着酒,在桌案上划下了第一道:“废殿都被人占据,所有的工具都被清理,去何处磨粉、飞水?”   李巾眉给出了解决方案:“我们可以去开作坊啊,有了作坊,这些都会有。”   猫儿再划下第二道:“银子呢?你有多少?”   李巾眉一愣,反问道:“你有多少?”   猫儿凉凉一笑:“你看我现在这个样子,手里还能有银子?”   李巾眉提醒她:“我记得你还有玉佩?还有个貔貅坠子,当了就是钱。”   猫儿摇摇头,耷拉着脑袋再不说话。   什么东西得来的容易,就事有蹊跷。   萧定晔出了名的抠,却那般容易就将坠子、玉佩等给她,如今想来,他定然是知道送出去的迟早要拿回来,所以才那般大方。   可笑她竟然当真。   李巾眉叹了口气,咬唇道:“我这里,也就一二百两。倒是有你此前为我添妆的一枚玉饰,昨儿我去当铺问过,也只能当两百两。”   她生怕猫儿误会她嫌弃玉饰不值钱,忙忙解释:“物件进了当铺,价贱其一。就是说,这玉石原本值两千两,可拿去当,最多当两百两,还是死当。若是活当,只能当一百两。”   她叹了口气:“我们两个穷命哦!”   再过了两日,一场春寒将将过去,外间日头渐渐多了热度。   猫儿高高坐在桌案上,斜靠着窗棂闭眼晒太阳。   随喜缓缓挪着两条腿撩开帘子,阴阳怪气道:“今儿出大日头,外面逛逛去吧。”   猫儿睁开醉眼,盯着他。   他冷哼一声,转身便要走,秋兰立刻扯住他衣袖,急急问道:“公公方才所说,去何处逛?”   随喜瞥她一眼:“莫非还能出宫?”   秋兰立刻面露喜色,转头看着猫儿:“姑姑,我们能去园子了!”   她喜滋滋从一旁掏出两个秋梨塞进随喜怀里:“公公莫嫌弃。”   随喜立刻一闪,那梨子便咕噜噜滚落到地上。   他讥诮道:“咱家眼皮子没那般浅。”昂首挺胸走了出去。   须臾帘子一掀,随喜面无表情走进来,将秋兰捡起的两个梨子捞过去:“咱家送了信,该得的。”抱着梨子骄傲去了。   能出重晔宫的喜讯,对猫儿来说,勉强算个好消息吧。   最起码,坐在春光里,看着树梢枝头冒出嫩芽,看着砖缝冒出草屑,然后饮一口酒,也算是人生快事。   很快的,秋兰的生活便有了极大的变化。   她万万没想到,饮醉酒的人的行踪,是常常不受控的。前一刻她还跟的好好的,后一刻身畔的猫儿便不见了人影。   她常常要和王五两个,有时候要加上五福和随喜,更甚至还要加上其他一些暗卫,满宫廷寻找猫儿的踪迹。   有时候她醉倒在花坛子里。   有时候她醉倒在竹林里。   最多的时候,她醉倒在废殿的破墙边上。   秋兰来背她的时候,她常常扒拉着地畔不愿离去,口中说着醉话:“赚银子……赚够了就走……一百两,一百两不是小数目……”   夕阳西下,萧定晔坐在书房里,常常透过窗看到一个宫娥背着另一个宫娥从院门口进来。   背人的宫娥并不强壮,每回进了重晔宫时,都累的满脸通红。   被人背的宫娥,更是消瘦。自她被救醒后,他再没见她长过一丁点儿肉。   他知道她伙食不差。整个掖庭都成了她的后盾,将好吃好喝的留给她。   每每这时候,每每他看到她醉不成人样的时候,他的心情便格外的差。   多少回他想站在她面前,不喜不怒道:“滚出宫去,滚的远远的,让本王再莫看到你。”   多少回他都站去了配殿门口,却没有撩开帘子。   有一日外间下了大雨,王五、随喜和秋兰将她寻回来时,她高热不止。   他终于下定决心。   这一日的日暮,他从军中回宫,一脚迈进了配殿。   房中凄苦汤药味萦绕。   她睡在床上,呼吸急促,锦被压在她身上,仿佛一座山一般,随时要将她压窒息。   他掏出一个信封丢在她身上,冷冷道:“三年,再扣你三年,本王放你走。”   她过了一息方睁开眼,目光怔忪。   他一把将信封捡回手,转身就要走。   她此时方才清醒,立刻翻身拽着他手。   那手滚烫,烫的他心尖冒了泡。   她抓他的手却很稳,没有一丝犹豫。   他转身,将她手指一根根掰开,冷哼道:“自由,你不过是想要自由,有多难。”   他将信封甩到她面上:“签,白纸黑字,不会诓骗你。”   她急急撕开信封,抽出里间的契书。   内容说的是,政局动荡他用她,时局安宁她蛰伏。安定或危险,他都扣她三年。三年后,他放她出宫。   从哪日开始,哪日结束,时效写的十分清楚。   契书一式两份,每人保管一份。   她跳下床去,手忙脚乱要寻笔签下大名,房中却没有任何一支笔。   她唯恐他反悔,立刻将手指凑在唇边,只一使力,手指便现了血珠子。   此时她却抬头,目光定在他身上。   这样的目光他曾看到过很多回。   他夜里送她回废殿,在树下相离时,她曾这般看过他。   在祭祀皇陵的行宫马场,他坐在马背上驰骋,目光穿过围观的人群看到她时,她曾这般看过他。   他那时以为她这般的目光是不舍。   后来知道,是算计。   此时她又这般望着他,不知又在算计着他什么。   他还有什么好算计的?还不够吗?   他的目光越渐冷厉,她低头将指尖用力一挤。   手指按下,白纸黑字红手印,契约即成。   这个夜里,重晔宫的书房整夜未息灯。   火盆放在脚下,里间炭火鲜红。   萧定晔手中拿着一叠信,每抽出一封信纸,只在萧定晔手中停留片刻,便投入火盆中。   鲜红的火苗毫不留情的吞噬信纸,转瞬间便化成一息烟尘。   下一封。   再下一封。   “今儿尝到明珠送来的炒兔丁,极美味。留了一些给你,可惜你忙碌,未尝到。今后我学会,做给你吃啊。想你。”   “今儿你繁忙,未来接我下值。宫道上虽然有我和明珠两人,我却觉得自己形单影只。想你。”   “昨儿夜里梦到你,十分高兴。你是否也曾梦到过我?想你。”   “今儿发现嘴角皴裂,定是你轻薄我太多的原因。日后你不可轻薄我,只能我轻薄你。想你。”   每一句他几乎能背下来,如今却成了诛心之语。   什么东西从他心底里涌出来,漫出他的眼眶,打湿他的面颊,最后滴在火盆里,转瞬间便不见了踪影。   再见,第一场心动。 第200章 争取放风机会(一更)   李巾眉最近又成了宫里的常客。   她正憋着法子想同五皇子退亲,不好意思再在重晔宫露面,常常打着看望白才人的幌子,令白才人的贴身宫娥春杏,将重晔宫的四品女官胡猫儿请去才人殿喝茶。   银子,是李巾眉最最长情之物。   赚银子,是她持之以恒的追求。   此时猫儿坐在了才人殿里,有一耳朵没一耳朵的听着李巾眉劝她重新出山的话。   她手上正忙活着画一树繁盛梅花。   一朵梅花有五片花瓣,每片花瓣代表一天。   三年,一千余天,共计二百一十九朵梅花。   此时李巾眉说的口干舌燥,见她毫无反应,只得探头看着她落笔,呲牙咧嘴道:“一树梅花密密麻麻的花朵,这还能看吗?”   此时猫儿已将所有梅花描完,正取了口红往第一朵梅花点上颜色。   将三片花瓣点红,代表过去了三日,离出宫还有一千零九十二天。   她十分满意的望着她的倒计时册,十分郑重将其折成巴掌大,方转头望着李巾眉,回答她的依然是两个问题:   “第一,在何处做妆品?   第二,银子可够?”   李巾眉今日是有备而来。   她先提出了最经济的方案:“以前是在废殿做妆品,现下……要么在掖庭吴公公房里,要么在……”她转头看看白才人,提议道:“便在这才人殿,可成?”   白才人第一个不答应。   她扭扭捏捏道:“磨珍珠粉的动静忒大,要吵到皇上休息……我都二十了,还……没有身孕……”   李巾眉打了个冷战,转头看向猫儿:“在掖庭,你前夫吴公公处。他官大,再吵旁的太监也得忍着。”   猫儿摇摇头:“原本在废殿时,还能掩人耳目。现下掖庭人来人往,敌我难分,如若有人要来使绊子,往里面投毒,可就是大事。”   省钱的法子不成,李巾眉只得祭出她这几日打听来的花钱的法子:   “城里富户们跑了三成,庄子、宅子空着极多。现下城郊三进的院落,一年也不过一百两就能赁到手。”   “然后呢?”猫儿追问。   “然后?然后我们就开作坊,找帮工,甩开膀子加油干,争取第一年赚够一千两。”李巾眉踌躇满志。   猫儿点头:“是个好法子,你去赁,你去寻帮工,你去赚银子。”   李巾眉眉头一提:“你呢?你不出去看着?”   自己将问题一提,便觉出了最大的困难。   猫儿只是出了重晔宫,可还不能出皇宫。   不能在宫里做妆粉,最大的技术骨干又暂且不能出宫……李巾眉拉着哭腔道:“未必我真要再等你三年?三年后你倒是出去了,可我进来了好吗?”   猫儿叹了口气:“我也想赚银子,可我现下一穷二白,一没本钱,二没自由。空中楼阁摔死人。”   两人郁郁坐了一阵。白才人打了个哈欠,准备补补眠,夜里好等待皇帝。   她不好意思出言赶人,只得出了个馊主意:“李姑娘可是未来皇子正妻,去寻五殿下将胡姑姑要来身边当丫头,不是大不了的事。若要的过来,不就能出宫?”   她的主意成功换来余下两人看智障一般的眼神。   出了才人殿,两人行在春风徐徐的宫道上。   李巾眉向猫儿继续画着蛋糕:   “你虽然三年后便可出宫,可出宫后你住去哪里?吃在何处?你手里得有银子啊。   你利用这三年赚够大钱,等出了宫直接晋升为女富户,想做什么做什么,多么逍遥自在的日子啊!”   猫儿动了心。   送走李巾眉,她先往掖庭去了一回。   她的前夫腿伤已愈,丢开拐子健步如飞,嘴里哼着小曲,十分的悠闲自得。   猫儿一进他房里,目光便盯上了他腰间的一串牌子。   其中有一面出宫对牌,她熟悉的很。   她的目光引起了吴公公的警觉。   他立刻用枕巾将腰间捂了个严实,指着猫儿道:“咱家就知道,你一旦活过来,准保比以前泼辣的多。你那一双猫眼盯着什么,咱家心里明白的很。”   猫儿往椅上一坐,对他笑的十分亲切:“公公说一说,我盯着什么?”   他冷笑道:“你盯着咱家腰上的一串锁匙,要往仓房里去偷酒喝。咱家实话告诉你,此前为了给你供酒,咱家可是将陈年存酒都掏腾个遍,招了多少眼。你既断了酒,求求你忍着点,切莫再复饮。”   她原本只盯上了腰牌,闻言却不由的口干舌燥,喉中仿佛有馋虫耸动,她的期望名单里立刻加上了那串锁匙。   她笑笑不说话,转身出了门,在路口去等五福。   待五福露了面,她开始翻老黄历:   “记不记得最开始,膳房一位厨子诬陷你偷东西,将你两只手打的稀巴烂,是姑姑我英雌勇救小太监,才将你保下?”   五福乖乖点点头。   猫儿继续往下说:“记不记得后来你去了尚衣局,被太监们开瓢,是姑姑去为你抱了仇,找回了场子?”   五福继续点点头。   猫儿发出了灵魂的拷问:“姑姑对你的恩情,有多大?”   五福立刻训练有素的回答:“姑姑的恩情比天大,我将姑姑记在心里万万年。”   猫儿抚了抚跳起来的鸡皮疙瘩,清了清嗓子:“也用不着记万年,记到我寿终正寝八十年就成。想不想让姑姑活到八十岁?”   五福:“想!”   猫儿露出了狐狸尾巴:“你去把吴公公腰牌和仓房钥匙……拿来。”不是偷,是拿,怎么能挑唆小孩子偷东西呢。   五福从善如流,将她扶着坐在一旁树墩子上,叮嘱道:“姑姑等一等,我快去快回。”   午后的天气春风拂面,二月底的天气,已快到换夹衣的时候。   她心中愉悦,心里打着小算盘。   等她拿到出宫牌子,正好每日出宫一回,和李巾眉将买卖做起来。反正她在重晔宫里没有活计,混吃等死,并不耽误事儿。   至于成本银子的问题,只能厚着脸皮找人借一借。   秋兰不是存钱的一把好手?   白才人不是重获恩宠?   吴公公不是因她得了七百多两的甜头?   她从过去的颓废渐渐恢复,慢慢起了斗志。   未来依然是那个规划中的未来。   做妆粉、开铺子、赚银子……招不招婿呢?   招个长相一般、老实能干、没有心眼的吧……生活还是平淡些好,不能总是互相耍心眼子。   前方传来“咚咚”脚步声,五福气喘吁吁出现在宫道上,老远便扯开嗓子喊:“姑姑……我阿爹说……”   等他跑到近前,方将余下的话说完:“阿爹说,姑姑一肚子坏水,别打他主意。说他现下已经知道姑姑想要腰牌和锁匙,一定会放在跟前不离身。”   猫儿黑脸。   打草惊蛇这么容易。没给五福教好策略,是她失算。   算了,放过娃儿吧。   余下的几日,猫儿没有想出任何有用的法子。   她不是想逃。   她还有三年,不不不,还有两年零三百五十几天就能出宫,她没有必要再冒风险逃宫。   她不过是想每日有机会出宫放风。就像犯人一般,保外就医,定时回宫打卡。   初始萧定晔每个日暮时分回宫,她便每天在日暮时,在重晔宫院里遛弯。   风起了,风停了。   灯烛亮了,灯烛灭了。   星星出来了,星星躲进云里了。   她长久的给自己做着心理建设。   未来还有近三年,她迟早得和萧定晔打破僵局。不如趁着这个机会厚着脸皮同他再说说,求他手松一点。   然而她的心理建设太过艰巨,后面萧定晔仿似又忙碌起来,连日不回宫,她更没了说情的机会。   她的目光便盯上了随喜。   随喜是萧定晔的左膀右臂,随喜便是做不了主,也能替她给萧定晔传话。   然而当她好不容易将想每日出宫放风的请求说出口,随喜便冷笑一声,再冷笑一声,一连冷笑了三声。   他指着自己的脑袋道:“知道这是什么不?这里面是脑子,不是豆花!”   猫儿就知道是这么个结果。   一旁秋兰帮她挽回面子。秋兰对着随喜讥诮道:“你脑袋里再没有豆花,你也是个太监。”   随喜亮出袖中暗器,咬牙切齿去了。   随喜这两日并不比萧定晔清闲多少。   他常常往刑部而去。   刑部最近捉了几个叛党嫌疑人,口风极严,各种逼供法子都失效。   再逼迫的紧,嫌疑人们觑空便要咬舌自尽,太医院进驻进刑部的太医们,忙着抢救牢犯忙的不亦乐乎。   此时又到了日暮,对刑部和随喜来说又是没有收获的一天。   监牢里的一间耳房里,随喜来回踱着步,催促着一位女子:“快着些,咱家记得胡猫儿此前动作麻利,怎地你就这般磨蹭?”   被催促的女子正以一位汉子当模特,想在其身上画出令人胆战心惊的伤口,好去震慑抓回来的嫌疑人,撬开其口,吐出真话。   她手中捏着刷子和毛笔,苦着脸同随喜道:“你以为上妆是容易事?那学问可大着呢。”   随喜反问:“你在胡猫儿身边几个月,就没学到她的半成本事?”   明珠“啪”的将手中笔刷拍在桌案上,顺便打翻了一碗鸡血。   她咕囔道:“你行你上?这活只有胡姑姑才拿的下,我不成,忒难。”   随喜只好说些软话,诳着她继续画下去。   待她收了笔,长吁一口气:“照猫画虎,这已经是我的极限了,再不成了。”   随喜不用细瞧她的作品,都叹了口气。   这般伤口和血迹,莫说吓人,只怕要引得牢犯笑出声来,是万万不能拿出去丢人现眼的。   夜幕降临,他急急出了刑部,先往京郊大营去了一趟。   ------题外话------   好啦,明珠出来了。 第201章 增加一个月(二更)   营房里,萧定晔正坐在案前参看大晏舆图。   如今他身份早已大白军营,再不是所谓的王五宝。因前后立了大小功劳,现下在营里地位自然不低,也有了独立的屋子。   随喜哈着腰,先将刑部审讯进展瓶颈如实诉说,接着才小心翼翼道:   “……奴才想起此前胡姑娘曾显露了一招,将白家那小子惊的吐了口。这回只怕还要再用一回胡姑娘……”   萧定晔“嗯”了一声,目光并未离开舆图,半晌方道:“去吧,该用便用。”   随喜忙忙应下,出了营,一路打马急回了宫中。   重晔宫,配殿。   猫儿听着随喜的要求,看着他的焦急神色,极力的绷着笑,摸上自己额头:“秋兰,你摸摸,我是不是有些发热?”   秋兰的手背刚刚贴在她额上,立刻配合着大惊小怪:“我的妈呀,怎会这般烫手?”   她十分戏多的往院门外探过脑袋,再进来道:“宫里已落锁,太医院值房是去不成了。姑姑可还能忍?忍到明儿五更,我立马去唤太医。”   猫儿接着起身,脚步踉跄:“头疼,发热,难受,得去躺着。”跌跌撞撞往后间床上而去。   随喜目瞪口呆看着眼前两人做戏,却一字都说不出来。   他总不能亲自上手去往猫儿额头试探一番吧?!   再忍了两日,失手让一名嫌犯成功自尽后,他回了宫,一脚踢开配殿门,看着里间正在悠闲点梅的猫儿,咬牙切齿道:“你也要给主子卖命,哪里有你不愿意的权利!”   猫儿早有准备。   她“啪”的将她和萧定晔签的契书甩出来:“白纸黑字,写的清清楚楚,时局动荡方用我。”   随喜一字一句道:“时局哪里不动荡了?”   猫儿冷笑一声:“时局哪里动荡了?”   “宫变初定,叛党还未抓尽,时局就是动荡!”   “皇上勤政为民,百姓安居乐业,时局就是不动荡!”   “……”   “……”   这一场辩论一直持续到落锁时分。   随喜终于叉着腰问道:“你有何条件,说!”   猫儿这才一笑:“你知道的。”   第二日一大早,随喜便出现在京郊大营,站在萧定晔的营帐里。   正值早膳时分,太平无战争时,营里吃用十分简陋。   萧定晔伙食同普通兵卒一般,吃尽两个粗面馒头,端起稀粥喝过,方乜斜着随喜:“她就这般牵着你的鼻子走?”   随喜苦着脸解释:   “明珠跟着她也学过几手,可尽是给妇人家面上上妆的技巧。像这般大的伪装,明珠一点法子都没有。   胡猫儿拿着主子同她签的契书,硬要抠字眼,说到了动荡时她才会配合。奴才打不敢打她,说又说不过她……”   萧定晔蹙眉闭眼,半晌道:“你猜猜,她出宫要作何?”   随喜思忖道:“这些时日李姑娘常与她碰头,两人在密谋做妆品买卖之事。奴才猜着,她想出宫,八成与此事有关。”   “她那买卖极赚银子?”   “据明珠说,这买卖不过在外寄卖过一阵,小打小闹就赚了好几百两。”   萧定晔沉思半晌,道:“我先想想,你午时过来。”   随喜在刑部着急等到午时,再去了大营,萧定晔道:   “回去告诉她,出宫腰牌可以给她,本王有要求。   第一,她在宫外必须乔装,不能让人认出她,更不能暴露宫中人的身份。   第二,只要她在宫外,哪怕是去茅厕,王五都要跟着她。   第三,每日从出宫到回宫,最多只有两个时辰。申末之前必须回宫,不可在外逗留。   第四,在三年时间上延长一个月。   前三条有一条做不到,出宫腰牌便要收回。”   他往随喜面前扔去一个信封:“她若愿意,便让她重新签契书,上一封契书即时作废。”   重晔宫,配殿。   猫儿听过随喜复述的四个条件,不免有些人心不足:“啊?才两个时辰?”   两个时辰能作甚?在京城四处看看就用完。   随喜“呸”了一声,转身就要走。   猫儿忙忙拉住他,一把夺过他手中的契书:“签,我签!”每日两个时辰能出宫,他扣留她的时效不过多了一个月,划算!   ……   刑部大牢里,耳边惨叫声接连在各处回荡。   猫儿坐在耳房里捧着一杯茶静等。   过了半个多时辰,随喜进了耳房。   猫儿立刻起身上前:“如何?牢犯可招供?”   随喜冷哼一声,向她抛过去一对腰牌:“算你运气好。这腰牌从明儿起效,主子的四点要求,你要记清。”话毕转身便要走。   猫儿忙忙拽住他衣袖,面上挤出一丝儿笑:“你能不能告诉我,明珠埋在何处?”   随喜上下将她瞟过,讥诮道:“管好你自己,说不定哪日,你也和她睡去一处。”拂袖而去。   ……   春日的京城一派繁盛。   即便是逃离了不少富户,然只从外头瞧,街面上还是一如既往的热闹。   装扮成小厮的猫儿身畔是闺名很威武、实则武艺十分草包的兵部尚书嫡女李巾眉,两人身后缀着的除了李巾眉的一位贴身丫头,还有魁梧侍卫王五。   有人保护的滋味虽然让人心里踏实,然而那人若还身兼监视的职责,便有些令人如鲠在喉。   李巾眉凑在猫儿耳畔咬耳朵:“你带一个尾巴来,如若我未来不幸嫁进萧家,自己的买卖岂不是被五殿下知道的清清楚楚?”   猫儿侧目回看过王五,叹了口气道:“你便知足吧,我能出宫已经不错啦!”   心中却又有些后悔。如果最初就能同萧定晔达成这般出宫的条件,她也用不着做那些出卖自己的事。   今儿李巾眉要带她去的是京郊几处空置民居,好赁下来当作坊。   路途遥远,两人不过在街面上行了一行,便过去了半个时辰。   猫儿催促道:“快,拦辆马车,再晃悠下去,我就得回宫。”   李巾眉的丫头忙忙拦了马车,三位女眷上了车,王五却厚着脸皮往车辕上一坐,同车夫挤在了一处。   京郊的几处院落有大有小,有新有旧。几人匆匆看过,同中人打听清楚后,看上了一处两进院落。   院落有五间房,院里还搭了凉棚,既能住人,还有多的地工拿来制妆粉。   只凉棚是头顶有盖,四边漏风,却要将三面都封闭,用以防风。   因着富户出逃,租金果然比平日便宜了两成。猫儿与李巾眉一口气定了两年,又将价钱压了两成。   只到了掏银子下定时,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有人主动。   猫儿一摊手:“我是个穷光蛋,你是知道的。”   李巾眉蹙眉道:“不是这个道理。你一文钱不投入,我成东家,你想当帮工?”   猫儿一步跳开,扭头就走:“当帮工是不可能的,这辈子都不可能当帮工!”   李巾眉极快的截住她:“你什么意思?”   猫儿低头抠了半晌指甲,目光灼灼看向她:“我技术入股,占大头,可成?”   李巾眉一个踉跄,指着她道:“你这人简直是没脸没皮……”   此时王五开始倒计时:“只剩半个时辰,胡姑娘再不回去,只怕今后就出不来了。”   猫儿急的跺脚。   就知道两个时辰不够用,果然是不够用的。   她急忙忙道:“你我一共筹够八百两银子启动买卖,你四百,我四百。我的技术再折算两成,我一共占六成。日后我出宫、你进宫,这买卖实则是我操心的多。你多想想,愿意就往宫里捎信。”   话毕,急忙忙同王五出去,拦下一辆马车,往宫里而去。   用过晌午饭,猫儿开始着急银子。   空手套白狼的事,她并不是没有干过。方才回宫的马车车资,便是王五掏的腰包。   然而空手套几文几钱容易,要套四百两,简直是白日做梦。   她腆着脸同秋兰道:“你进宫时间不算短,一定攒下一笔巨款当嫁妆。”   秋兰面上一红,又一白,半晌方道:“这些年所得的银钱如果都捏在手里,也能有两百多两。”   什么意思?话中有话。   她继而续道:“家中经济艰难,母亲常年卧病在床,我还有个兄弟年幼,全靠我的月例过生活。到现下为止,我身上就不到二十两,姑姑若有用,全拿去……”   猫儿鞠了一把同情泪,推拒了秋兰的仗义,往才人殿里去了一趟。   白才人此前是个穷的,最近重获恩宠,白家也陆续送进来一些银子。   猫儿现身时,白才人正指着自己头上的玉簪喜滋滋道:“瞧瞧,可好看?花了我两百两,掏空了荷包,只为引得皇上多看我几眼。”   猫儿借钱的话还没说出口,便被堵了回去,痛心疾首道:“你可知活钱的重要性?你全押在玉簪上,日后想用钱,哪怕托人去当铺换银子,其价贱一,你也只能当回二十两哇!”   她从才人殿一无所获而出时,顺其自然想起了吴公公。   老话说的好,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老话又说的好,夫妻还是原配的好。   她觉着,该和吴公公商议一回复婚啦!   ------题外话------   史上最倒霉前夫,就是吴公公啦。   胡猫儿:别忘记我的slogan,我是一个沾上就甩不脱的女人。 第202章 鸳鸯五只(一更)   离各宫落锁还有一刻钟。   吴公公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他揉一揉频繁起跳的左眼皮,回头问他干儿:“是左眼跳财,还是右眼跳财?”   房门发出“吱呀”一声响,刚刚才换上的薄门帘颤颤悠悠从外被撩开,猫儿探进一颗脑袋,瘦削的脸上嘴唇殷红,张开血盆大口向他甜甜一笑:“公公~~~”   “鬼啊!”吴公公惊慌失措,同时紧紧护住了腰间腰牌和锁匙。   猫儿讪讪迈进门,瘫在椅上,偏头看着五福:“你阿爹什么眼神?!”   五福十分纯良的揪揪吴公公的衣袖:“阿爹,是姑姑,不是鬼。”   吴公公脚步急挪,一直退到了炕边,方防备的望着猫儿:“咱家知道,你惯来无事不登三宝殿,大黑夜里露了面,定是要闹腾一番。”   猫儿做委屈状:“一日夫妻百日恩,你怎地这般看我?”   “夫妻”二字令吴公公立刻汗毛竖起,他当即道:“什么夫妻不夫妻,你莫攀咬,咱家从身体到心里,全是太监,从未中意过女子。”   猫儿被他堵的一滞,当即破罐子破摔:“我要同你复婚,谁阻拦都不成。”   吴公公一探手便将瓷枕抓在手中,跃跃欲试道:“你敢逼婚,老子便同你拼命。”   猫儿蓦地起身,威风八面道:“姑奶奶如何不敢逼婚?我明儿一早就去寻太后娘娘请赐婚。”   吴公公一愣,心中翻腾起天大的委屈,一屁墩坐在地上,呼天抢地哭嚎道:“没天理啊,你胡猫儿被人欺负时,咱家为你出头。现下你好了,你要过河拆桥、忘恩负义啊!”   猫儿心下有些惭愧。   初初到重晔宫的那一个多月,确然是她这位前夫帮她出的头,到现下都是好吃好喝的供着。   可不把吴公公拿下,那四百两如何筹够啊!   她不由叹了气,同五福道:“将你阿爹扶起来。”   五福立刻上前,吴公公反而被勾的更委屈,涕泪皆流不停歇。   “行了,再哭现下就嫁你,立刻过门!”她低声呵斥。   哭声戛然而止。   猫儿无奈静坐半晌,使出了她惯用的手段:翻旧账。   吴公公从黄金山洗恭桶的太监,重新坐上大内总管的宝座,这是她曾使出了美人计才做成的大事。   之后她深藏功与名,并未到处宣扬。   是以,她的前夫,眼前这位老太监,还当他的际遇是因为才华。   猫儿向他努努下巴:“我同皇上联手设计平叛,此事你可知?”   话题转的太陡,吴公公愣了一愣,立刻点头。   不谈复婚的前妻才是好前妻,他得好好配合。   猫儿接着道:“上回我割了前大内总管耳朵,引得皇后娘娘打我板子,你可知?”   吴公公点头更点的欢腾。   猫儿同他道:“我便考一考你的政治敏感性。想一想,为何皇后娘娘打了我板子,你就能上位?这同我和皇上的密谋又有何联系?”   吴公公的神情一愣,心中开始急切寻思,半晌方抬头望着猫儿:“是皇上担心皇后折腾死你,坏了大事,方要高升我,好护着你?”   嗯?猫儿一滞。不是啊,不是这个走向啊。   吴公公双眼放光,精神大振:“怪不得我自重新上位后,诸事顺利的不得了。怪不得后来咱家组织太监们抗敌,太后还下了懿旨夸赞咱家。原来,咱家上头有皇上!”   他眼圈一红,扑通跪地,连磕三个响头:“皇上,咱家为您肝脑涂地,死而后已啊!!!”   三月初的夜风虽然还有些凉意,却并不刺骨。徐徐吹在猫儿身上,却险些将她的心冻成一个硬疙瘩。   一文钱难倒英雄汉,四百两难死胡猫儿啊!   待回了重晔宫,她拉着秋兰挖掘历史:   “我伴驾祭陵,回宫后再没往废殿里去,后来病重醒来,就已经到了重晔宫。我的那些个私房,是谁帮我收着的?   即便是叛党要抢,没理由放着娘娘们不抢,反去抢废殿啊!”   秋兰摇摇头:“我一直在浣衣局,哪里知道废殿之事。姑姑当时同明珠走的近,说不得是明珠帮你收了私房?姑姑不若上香招回明珠魂魄,好问问她往事?”   明珠?猫儿讪讪道:“宫变时死的人多,我阿哥忙着收鬼,我不好去打扰他。连六殿下要见吴妃,我阿哥都没答应呢。”   她在月下转悠一阵,将近期诸事的头绪重新捋过,忽然让她想起个希望来。   “皇上下旨封我为四品女官时,都没有顺便赏赐宝物?比如银子金子之类?”   秋兰一愣,回屋翻出圣旨,两人借着烛光细细瞧去:“……兹晋升为四品女官,赏银百两,拨入重晔宫……”   猫儿立时喜上心头。一百两虽然少些,总比没有得强。   她向秋兰伸手:“拿出来,我有急用。”   秋兰一脸懵然:“没见过,我自来就没见过这屋里有银子,一文钱都没有。月钱都没见发过。”   她向猫儿出个主意:“定是在随喜那处。他是重晔宫的大管家,定然是他保存着。”   猫儿捏着圣旨从配殿一跃而出。   这一日极巧,随喜同萧定晔都回了宫。   此时随喜正在书房向自家主子汇报工作:   “那几个嫌疑人招倒是招了,却原来不是叛党,是当日趁乱在宫外打劫的劫匪。因着抢的都是官宦人家,生怕招供后得罪的人多,牵连了家眷,此前才硬挺着不招。   最近各地方官已陆续上京述职,已经有人一到京城便被泰王暗中笼络一番。泰王现下在吏部,倒是让他得了好处。   王五回报,那胡猫儿出宫,果然是想着做买卖,今儿正同李姑娘外出看了宅子,想要建作坊。”   他一条条报完信,见萧定晔再不多问,方静静出了书房。   一脚踩出去,便听“哎哟”一声,不知踩在了何人脚上。   他立刻抓住来者,一把将那人手臂扭去身后,爆喝道:“何处贼子!”   猫儿忍着手臂疼痛,忙忙道:“我我我,自己人,快放开。”   随喜听着这声音,再瞧见她另一只手上正急切挥舞着一方明黄卷轴,这才将她松开,叱道:“说,你作何偷听?你可知当细作是杀头大罪?”   猫儿活动着手臂,呲牙咧嘴道:“谁偷听了?一个男人和一个太监能做什么?!,又不是一男一女偷情,有何趣味值得姑奶奶听墙角?”   “不是偷听机密,你站在这里作甚?”   猫儿立刻高举圣旨:“还赏银,一百两。”   随喜冷笑一声,向她努努下巴:“仔细看看圣旨内容。”   她将圣旨送到他面前:“……兹晋升为四品女官,赏银百两,拨入重晔宫……”   随喜提醒着她:“‘拨入重晔宫’,可看清楚?赏银虽有,却是拨入重晔宫,进入宫库。”   猫儿立刻纠正他:“不是不是,圣旨是说,赏银给我,将我拨入重晔宫成为女官。”   “是赏银入库。”   “是我入重晔宫。”   “是赏银入库。”   “是我入重晔宫。”   “……”   “……”   一番争执之下,书房里间传来一声咳嗽。   随喜往里偏偏头:“你若不服,主子在书房,你自行去问。”   猫儿立刻跳开一步。   随喜挑着眉看她:“怎地,你不敢?”   她昂首挺胸:“谁不敢?”   立刻往前一步。   随喜抱臂在一旁做看戏状。   猫儿望着书房帘子。   春日来临,气温变暖,整个重晔宫都撤去了棉门帘,挂上了薄帘子。   自从他说定了几门亲事,太后娘娘便向宫中绣娘发下了话,如今萧定晔最爱流连的书房,所用帘子帐子,却全都离不脱鸳鸯祥纹。   眼前的这一张帘子上,便十分直白的绣制着六只鸳鸯抱团取暖。   一公五母,成群结伙,十分的有创意。   随喜此时十分耐心的站在她身畔,等着看她下一步。   她额上浮上冷汗,待要咬牙撩开帘子,却又一阵仿徨,只指着帘子上的成群鸳鸯同随喜笑道:“绣娘真是人才,鸳鸯原本是一夫一妻呢。”   随喜看着她进退两难的吃瘪模样,内心里一阵畅快,继续道:“怎地,不敢进去?你怕什么?”   猫儿的目光继续定在鸳鸯上:“怕什么?姑奶奶何曾怕过事。”   一息之后,她没动。   两息之后,她依然没动。   等随喜换了个姿势继续看她,她方缩回脚,望着他义正言辞道:“你搞不定的事想让我出头?我才不会被你当枪使,我不傻!”转身便走。   萧定晔坐在里间,目光盯在眼前的兵书上许久。等到一阵熟悉的脚步声由近及远渐渐离去,他方抬手,掀过一页,看向下一页。   灯烛憧憧,他的身影拉的极长,透过帘子,撞到了那一堆挤挤挨挨热闹的鸳鸯上。   第二日一早,随喜归置完重晔宫内务,正要出门,瞧见秋兰抱着一坛酒从院门进来。   他拿着马鞭踱过去,问道:“你家姑奶奶好上这一口了?”   秋兰横了他一眼,并不理会,只气喘吁吁进了配殿,拍开酒坛,倒出三碗酒端进寝房,递给猫儿:“姑姑快喝,喝过好入眠。”   一阵咕嘟后,猫儿抹了嘴躺下去,闭着眼睛含糊叮嘱:“未时记得唤醒我……” 第203章 谁和谁联手坑谁(二更)   待她再睁了眼,却已到了日暮时分,外间已大黑,连各宫门都已落了锁。   她着急埋怨道:“怎地不早早唤醒我?我有要紧事。”   秋兰一板一眼回她:“姑姑前几日好不容易能睡着,昨儿夜里又失了觉。若不赶快补回来可怎么成?”   猫儿起身梳洗,问道:“李姑娘今儿可进宫寻我?”   秋兰摇头:“便是没有人寻姑姑,我才未唤醒你。”   哎,猫儿无奈出了院子,顺着宫道一路前去,果然前方便被紧闭的宫门拦停。   银子啊银子,地盘啊地盘,原材料啊原材料,买卖啊买卖。   作为一名“四失少女”,前路真是茫茫啊。   不知吴公公那个死鬼在作甚,若能借她俩钱用用,才是好前夫。   待她折回来时,院里已点了灯烛。   书房窗户透出一团暖意,有个人影透刻在窗纸上,一动不动。   她站在院里,咬唇望着那人影。   随喜从耳室出来,瞧见她独自站在月下,慢慢踱到她身畔,也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嘁”的一笑:“还不敢进去?你的一百两银子是不打算要了?”   猫儿恨恨瞪他一眼:“我同你打赌,若我能讨来一百两,你就输我三百两。若我讨不来,我输你三百两。”三百两加一百两,四百两筹够。   随喜一声冷笑:“你当我傻?咱家才不上你当。”   猫儿也回他一声冷笑:“怎地,不敢?你是觉着,你家主子受不住我的美人计,要将赏银还我?”   随喜再加一声冷笑:“你当主子没见过女人?”   猫儿提眉:“那你担心什么?”   她主动降低价码:“就赌一百两,若我赢了,你输我一百两。若我输了,我输你一百两。现银交付,概不拖欠。”   随喜被她激的意动。心道,咱家便将过去一个月的委屈讨回来,看谁笑到最后!   他立刻应下,倨傲道:“你去讨,咱家就等着收银子。”   猫儿蹭蹭进了配殿,饮下一碗酒,觉着脸皮还不够厚,又饮下一碗酒。   她叮嘱秋兰:“一会我从书房出来,若醉倒,你先莫管我,要追着随喜拿两百两。千万记得,银子比人重要。”   秋兰不知前因后果,只忙忙跟她出了配殿,同随喜站在一处,看着猫儿脚步略有蹒跚的站到了书房门前,只踌躇了一息,便大力撩开帘子,扑腾进了书房。   灯烛憧憧,萧定晔坐在椅上,转头望着胆敢无令便进他书房的人,神情十分严肃。   猫儿站在门口,也一瞬不瞬的盯着他。   过去一个月连起来的酒量,她现下还不至于灵台迷糊到要耍酒疯。   两碗酒下肚,胆子是大了一点,脸皮也厚了一些。   原本不敢看他,此时也能直视于他。   她重重吸了一口气,道:“我寻你,谈一笔买卖。”   他没有说话,也并未作出感兴趣的模样。   她再吸一口气,几步上前,站在他面前。   想着要求人,姿态得放低一些,便又行了个半礼,低声道:   “有一笔一百两的买卖,谈成了,你我二一添作五,一人得五十两。”   他此时终于开口:“你哪里看出,本王缺的是五十两?”语声冷清,一如他看她的眼神。   她晃晃脑袋,大着舌头道:“缺的,谁能不缺银子。积少成多才是正理。”   他摇头:“出去。”   好不容易进来,怎能轻易出去?   她一把将他椅背拉住:“六十,分你六十。”   他不为所动。   她悲呼一声,忍痛道:“七十,不能再多了,再多我要亏死。”   房中寂静,他再不发一言。   她忙忙要张口,又唯恐外间的随喜听到,立刻附去他耳畔。   他身子一闪,已从椅上跳开:“你莫得寸进尺!”   她此时有些迷糊。哪里是我得寸进尺?明明是你得寸进尺,你都逼迫的我分出去七十两好吗?   她立刻绕开椅子,站去他面前,微微倾身,往他面前凑过去:“我立了功,你阿爹赏了我一百两。那是我用命得来的,你还我。”   他看着她有些迷登的脸孔,冷冷道:“你想从中分本王七十两?”   她忙忙摇头:“没有这么好的事。是从随喜那一百两里分出去……”   又关随喜何事?他往后退了一步。   她立刻逼近一步,继续倾身说着她的大计:“我和随喜打了赌。你将赏银还我,他就输我一百两。我分给你七十……你实际上只还了我三十两。你不亏,占了大便宜呢……”   他面上神情几经变幻,嘴角不由勾起:“你的买卖便是,我同你联手,坑我的人的银子?”   她向他竖起了大拇指:“殿下真聪明,不愧是……不愧是……”   她身子微晃,闭着眼睛想了半晌,方给予他至高评价:“不愧是能骗过我的人……”   他冷冷道:“本王为何要给你一百两?”   她懒懒仰着脑袋,在他眼前摇晃:“那赏银,可是皇上赐给我的。”   他一摇头:“不,是父皇拨给重晔宫的。”   她立时反驳:“是给我的。”   他再一摇头:“是给重晔宫的。”   她着急往前逼近一步:“是赏我的,圣旨上写的明明白白,是赏我的。”   他后退一步:“是拨给重晔宫的,圣旨上写的明明白白,‘拨入重晔宫’。”   她不想在这个问题上纠结,只继续同他商议坑随喜的买卖:“有随喜兜底,你将赏银还给我,还能得七十两。哎呀哎呀,一百两,将随喜的一百两,全都分给你。”   他冷笑一声:“你何处来的自信,认为本王会同你联手,坑随喜的银子?”   她往前一晃,莞尔一笑:“你会的,你多抠啊,一百两银子,可不是小数目。能……”   她眼眸迷离,神情怔忪,想了半晌,方续道:“打好多鱼,才能换一百两。有了一百两,不用吃咸鸭蛋……”   他面色一变,脚下不由自主要往后退,却已到了榻边,退无可退。身子一个仰倒,却已倒在了榻上。   她眼前一空,不由要上前抓他。前路被阻,她脚下挪不动道,身子却止不住的往前倾去。   只光电火石间,她已经趴在了他胸膛上,脑袋顺势往下一顿,下巴颏立刻撞在了他唇上。   她“哎哟”呼痛,他已一把推开她,手忙脚乱从榻上起身,大喊道:“随喜!”   帘子立时被掀开,随喜急忙忙进来,瞧见自家主子满嘴血,唬的一跳,手往腰间一摸,已多了一把匕首。   他将将要上前拿了猫儿,萧定晔已抬手阻拦:“牙齿出血,无妨。”   又转头望着榻上正“哎哟”的胡猫儿,蹙眉道:“将她丢出去,我再不想见她。”   随喜心下一喜,耳中已连续“啪啪”一阵妙音,那是银子的撞击声,还是从胡猫儿手里得来的银子。   他一把将她从榻上揪起来,拖着她几步迈出书房,将她往外一掼,她便连续着“哎哟”不停,扑在了地上。   秋兰顾不得猫儿,已蓄势待发扑身上前,一把揪住随喜的衣襟,按照猫儿此前叮嘱的那般,狮子大张口:“快,两百两,一文钱都不能少!”   随喜从她手中挣扎出来,手掌一翻,已多了匕首在手:“你们主仆二人,是想一起死,还是一个一个死?回去准备银子,一百两,明儿天亮前放在咱家桌案上!”   秋兰心中迷登,也不知这一场戏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但她却知道随喜手里的匕首不是好相与的,只得退而求其次,将猫儿扶起身,匆匆窜回了配殿。   书房的灯,一夜未熄。   第二日猫儿捂着磕破的下巴,看着随喜守在门前催债时,满心的生无可恋。   此时她方领悟,如若萧定晔和她联手坑随喜,萧定晔主仆出一百,收一百,实际得到的是零。   如若萧定晔和随喜联手坑她,可不是净收一百两?主仆二人再二一添作五,皆大欢喜。   此时随喜站在门槛上得瑟道:“快给银子,一百两,一个大子儿不能少。”   秋兰方知两人不知打下了什么赌,而输的那一方摆明是猫儿。   她为猫儿帮腔:“你看我们配殿哪里有银子?你要能翻出来,全都归你。”   随喜凑近猫儿身畔:“你穷光蛋?手里没银子?没银子你打什么赌?咱家不管,你便是出去借,也得借回一百两。”   猫儿蹭的起身:“我哪里是穷光蛋?我可是未来京城女首富!”   她开始赶人:“你走,我会想法子还银子。你每多站一刻,就少二十两。”   随喜“呸”了一声,得意洋洋去了。   令猫儿下定决心再去寻一趟吴公公,是因为李巾眉。   她进宫来同猫儿道:“四百两凑够,你呢?”   猫儿将她打量一番:“你哪来的银子?找你阿爹阿娘拿的银子?”   李巾眉莫名其妙面上一红:“你管不着,你就说你可凑够四百两?若银子不够,我的份额可要占大头哦!”   因着这一句话,猫儿再次出现在了掖庭。   她上一回来找吴公公,本来是想空手套白狼,讹几个银子算几个。   借是不能借的,宫里下人中间有不成文的约定,凡是借银,必得付高息。利滚利,还银子得还破产。   只能在买卖上出些血了。 第204章 回宫迟到(一更)   猫儿重新敲开吴公公的房门时,正是未时。   吴公公歇晌到一半,被人中途叫醒,起床气不是一般二般的大。   猫儿垂头丧气进了门,坐去椅上,丢去一张纸。   五福哧溜下了炕,殷勤拿起纸塞给他阿爹看。   吴公公顶着两坨眼屎,看完其上的参股分红计划,原本遍布怒火的脸上,慢慢有了兴致。   “咱家借你五百两,占你买卖一成股?一年至少能分二百两?”   猫儿抬头望着五福:“给你老爹说说,我们那买卖有多赚钱。”   五福忙忙接过话头,道:“赚一大堆银子。以前姑姑的钱箱就没空过,塞的满满当当,除了现银还有银票!”   吴公公抬眼乜斜她一回:“这般好事,为何想到咱家?”   猫儿向五福望过去:“还不是为了五福,有好事,我能不想到他?我可是他亲姑姑。”   猫儿疼五福这事,吴公公相信。她若不疼五福,就不会把五福这拖油瓶塞给他。   借出五百两,分两百两,在宫里算低的不能再低的利息。难得的是年年都能分红。   他过去七八个月,体验了从被降职、再降职、又高升的惊险经历,最大的经验教训便是:鸡蛋不能放在同一个篮子里。   银子得靠多头赚,一头折了,还有余下的路子,如此才保险。   他面上有所意动。   猫儿开始真心实意的心疼。   他要是应下,这可就是铁板钉钉,她同李巾眉的买卖,立时就少了一股。   吴公公的小眼睛转来转去,拍板道:“出,五百两,一文不少。但得签契书。”   猫儿心下一痛,再往桌案上甩了一叠纸:“契书条目,阅后画押,若不签,再无机会。”   胡猫儿对银子的热爱,胡公公是知道的。   他瞧见她一脸的痛苦,心知占了大便宜,二话不说签字画押。   猫儿捧了契书,留下了伤心泪。   吴公公呵呵一笑:“能瞧见姑姑流一回泪,证明这买卖不亏。”   待回了重晔宫,猫儿将其中的一百两拍在随喜面前,倨傲道:“区区一百两,本猫妖根本不在话下。拿走拿走,莫在我眼前晃悠。”   随喜喜滋滋的收了银子,第一回 露出真情实意的笑脸:“下回还有打赌的事儿,千万记得来找我。咱家旁的事情不擅长,可最会攒银子。”   银钱到位,买卖的筹备工作非常顺利。   作坊赁到,那院里的凉棚改建过,李巾眉着手寻帮工,猫儿开始设计器具。   建了作坊,便不能像在废殿那般小打小闹,磨珍珠粉的器具得大,得几个汉子扛着铁锤,在比浴桶还大的铁槽里捶粉。   相对应的,飞水的锅也得大。   这般大的铁器,成本不低。   李巾眉心疼银子,向她出主意:“不自己研磨珍珠粉,在外面买,成吗?”   她捧来一口袋珍珠粉:“瞧瞧,外面卖的成色不差。”   猫儿捏了一小撮粉尝一尝,再在太阳底下瞧过,下了定论:“掺了面粉,不能用。”   两人在将香料铺子、医馆、首饰铺子都寻过,凡是售卖的珍珠粉,无一不掺了杂物进去。   这其中的区别也不过是,有良心的商户掺的是面粉、米粉,而黑心商户掺的是石粉。   猫儿郑重道:“我们的妆品买卖,是往精品路子上去的,品质千万不能含糊。珍珠粉是其中最关键的原材料,千万不能出错。”   李巾眉只得拿着猫儿画的器械图和尺寸要求,去寻铁匠打制物件。   要用到的器械除了大型研磨盅、大锅之外,还需要蒸馏装置,用以提取纯净液体。   然而之前在废殿,条件不充足,她未操心过此事。现下要用到,却不知如何蒸馏。   坐在回宫的马车上,她从小窗探出脑袋,同车辕上的王五请教:“……便是这般让蒸汽遇冷化成水,然后收集起来,如何实现?”   此时前方不知出了何事,道路拥挤。   马车停下等待,王五听过她的话,为难摇头:“咱们这一伙,属主子最聪慧,对兵器、机关有所研究。主子下辖好几位能人异士,也都擅长机关。你若去问主子,定有所收获。若来问我,确是问到了石头上。”   猫儿叹口气。还找萧定晔?她傻啊?!   马车在原路等了一等,前方的拥堵毫无松懈。   王五从车辕上跳下,徒步往前打听过,返回原地,面上有些疑惑,只叮嘱猫儿待在车厢千万莫露头。   时间如流水,日头已偏西。   猫儿心中急似火。   再有一刻钟便到申末,她同萧定晔约法三章,每日外出两个时辰,且一定要在申末之前回宫。   她探出脑袋同车夫道:“退回走旁的路,成吗?”   车夫苦笑道:“小公子回头看看,这前后左右水泄不通,哪里能退出去?”   猫儿转头往后瞧,果见后方马车、轿子已拥堵了大半条街,完全无法后退。   她立刻跳下车厢,抛去几个铜板给车夫,转头同王五道:“来不及了,快,跑回宫。”   王五待要拦她,她身材瘦小,往马车空隙里一钻,几个闪身便不见了人影。   王五心下大急,立时跃上车顶,踩着各式马车轿子追寻而去。   路边酒楼,最高一层雅间静寂。   四五个青年守在里间,无人发一言。   凭窗远望的随喜,目光紧盯人群熙攘处,悄无声息的盯着拥堵中的几辆马车。   龚州知府,凉州刺史、肃州节度使……   一条街面上一连出现七八个地方官员,并不是稀奇事。然而这些官员乔装打扮,坐在普通桐油马车上齐齐出现,便不是一般的蹊跷。   而最巧合的是,再往前行,拐几个弯,便是泰王的一处秘密私宅。   这就有趣了。   萧定晔自收到风,便在此处等待这些人露头,又趁机故意使人在前方制造混乱,影响进度,便是要给暗卫争取时间,让他们尽快打探背后消息。   随喜凭栏而望,便是在密切关注事情动态,好随时向屏风后补眠的萧定晔传递消息。   他远望了许久,忽然惊咦一声。   四皇子听闻,凑了过去,在人群中瞧了半晌,问道:“怎地了?你看见了谁?”   随喜往熙攘人群中一指:“王五像是在那处。”   专往马车车厢顶上落脚的,满大街就那么一人。   王五的职能是跟着某人,监视某人。   如今王五现身,那……胡猫儿那个尽坏事的,只怕离此不远。   车马缝隙里,猫儿绕来绕去,终于瞧见前方阻路的因由,正是几两马车撞在一处,都想让旁人为自己让路,都不想为旁人让路。   如此僵持在一处,竟阻了大半条道。   离那几辆车相近的马车上,有人开始着急。马夫甩着马鞭催促:“起开,蠢货,让路,敢耽搁大事,要你的命!”   那车夫虽气急败坏,然带着浓浓口音,京城人一听就知道是从别处来的乡巴佬,哪里会将他放在眼里。   那车夫还要再蛮横,车厢里有人低叱两声,车夫只得消停下来。   又有旁的车夫开始训话,那马车里的老爷更是个急性子,亲自探了脑袋出来催促。   晌午暖金的日头打在诸人身上,那人眼风扫视间,一双琥珀色的眼眸立时一闪。   猫儿心下一惊,待再要细瞧,那人已呵斥过,缩回了脑袋。   前方路口已堵死,便是行人也绕不过去,除非像王五那般在空中飞腾,方能离开。   她心下数着时间,只觉着今儿定是要迟到,明儿怕是再没机会出来。   一着急,蹬着车轮便要爬到车顶,要踩着车顶想法子离开。   此时后方的王五终于寻见她,一跃而来,一把拽住她手臂将她扯回地面,悄声道:“莫乱动,此处有蹊跷。”   猫儿当然知道有蹊跷。   有人眼珠子不正常!   然而凤翼族的人,不管是否安分守己,与她半点关系都没有。   王五无法,只得拉着她低声道:“自己人在行动,你稍安勿躁,回宫我向主子禀明迟回因由,帮你求情。”   路旁的酒楼里,凭窗而望的四皇子此时终于长长“哦”了一声:“想起来了,王五身边那小哥儿,竟然是五弟宫中的那位胡姓宫女儿。”   此时屏风后终于有了响动。   萧定晔一脸肃容踱出来,并不显得多么急躁。   他到了窗边,顺着众人目光望去,瞧见一身男装的胡猫儿不知因何事同边上马车里的人起了争执,不由沉声道:“胡闹。去寻人引开她。”   随喜将将要离开,四皇子忙同随喜道:“去,将她带来此处。”   萧定晔一个眼风扫过去,四皇子嘴唇一勾:“怎地?担心她过来,被为兄的风流倜傥迷了眼?”   萧定晔冷哼一声,只道:“今日事乃大事,不得儿戏。她不是盏省油的灯,若故意生岔子,说不定要将事情搅黄。”   四皇子摇头,附在他耳畔低声道:“那肃州节度使听闻是个断袖的,中意清秀少年。我瞧着那宫女儿今日的装扮,比我们所有人都清秀,说不得能同肃州节度使口中探出……”   “不成!”萧定晔断然拒绝。   四皇子挑眉望了他半晌,忽的一笑:“宫变那日在御书房,我瞧着你对她像似有情,此后又将她要去了你宫中。莫非你真是……”   萧定晔并不回答,只肃然道:“她不成,日后我有大用,她不能在人前露面。”   四皇子一笑,再不纠结有情或无情,续道:“我听闻她在伪装之事上很有一手?你不如……” 第205章 白日做梦(二更)   萧定晔常年包下的雅间里,他四哥附在他耳畔,向他出着馊主意。   见萧定晔有所迟疑,四皇子又劝道:“若她能出手,我等便能将他们当夜就赶离京城。此事也用不着她露面,却将三哥的事情截胡,哪里不好?”   萧定晔闻言,终于抬头看向随喜:“向王五送信,将她带来。”   人群里,马车与马车的较量中,又夹杂了人和人的斗争。   猫儿指着一辆车厢,气急败坏在撒泼:“……好小子,敢藏在车里吐人口水,不敢出来当面打!”   王五在一旁痛心疾首的劝道:“求你啦,你再这般高调,今儿我们要被人盯上。”   猫儿将衣襟往他面前一拉,指着她衣裳上的一摊深色处,呲牙咧嘴道:“你被人吐一身,你不恶心?你能忍?”   她好好的一身男装,如今污浊恶心,酸臭难闻,实在令人憋屈。   她拉着王五往那马车方向推:“你会武,你去将他扯出来揍过,我便息事宁人。”   今儿无论如何是不能按时回宫,已经坏了规矩。破罐子破摔,她反而不着急回去。   王五恨的她牙痒痒,低叱道:“你此前怎地没被随喜揍死?我真不该拦着他。”   他硬着头皮上前,一把掀开那车厢上的帘子,正要往里间探头,一把剑极快的刺出来。   一个汉子出现在窗边,操着外地口音冷冷道:“小子,莫搞事。”   王五的目光极快往车厢里一扫视,面上方现出笑容,抱拳道:“误会误会,都是误会,阁下莫冲动。”   急急后退几步,方低声同猫儿道:“可瞧见?别人带了家伙事儿,不是普通人。那往外吐的人定是被马车晃晕,并非刻意。得饶人处且饶人,你莫再生事。”   他话说到此时,远处忽的传来一阵极低沉尖锐的口哨声。   他立刻停嘴静听,确认是自己人的召唤,忙忙同猫儿道:“跟我走,我们往回退。”   待绕着马车、轿子退回一段路,立刻有人上前接应。   两人跟着前来接应之人,一路退出拥堵地带,又晃悠了片刻,方低调进了酒楼。   此时正值晌午,酒楼大堂生意热闹。   猫儿见王五跟随那接应的汉子一路前行,她也便缀在其后。   待上了两层楼,宾客已渐次稀少。   还要往上而去时,猫儿立刻住了步。   王五回头望着她,催促道:“快些。”   猫儿狐疑的望着他,扑上前捏着他的脸用力一拽,觉出他并非歹人伪装,又一步后退,眯着眼道:   “你先说,带我来此何事?你敢伙同外人卖了我,我生生世世不饶过你!”   王五捂着被她揪痛之处,哭笑不得道:“你这般泼辣,哪个人牙子敢收你?”   他低声道:“主子在上头。”   猫儿二话不说,转身就走。   王五从木梯上一跃而下,拦在她前头,蹙眉道:“你去何处?主子既然寻你来,便是有要事。”   她偏过头去,神情颇有些愤愤。   一百两啊,她在那一对主仆身上损失了一百两,几乎是不共戴天的仇恨。   现下又有什么太平盛世里的动荡事件要寻她?   契书上没做要求的,她完全可以不配合。   此时上面传来脚步声,有人站在木梯尽头催促道:“王五,快些。”   王五望着猫儿说好话:“今儿回宫已迟了半个时辰,我不是还要帮你同主子求情?让他莫收回你的出门牌子。”   猫儿方道:“我可是看在你的面子上,跟你上去一回。你日后可得记我的人情,多帮我看顾买卖。”   王五苦笑道:“成,姑奶奶!”   雅间里,两位皇子坐在桌前,悠闲饮茶。   盯着窗外动静的换成另一个暗卫,随喜向猫儿讲着要求:“……将主子画成泰王的模样,就成。不要你多操劳。”   猫儿往前一伸手。   随喜:“什么?”   猫儿缓缓抬头,忽的一笑:“你说什么?”   随喜摇摇头:“咱家不知道你何意。”   猫儿也摇摇头:“你不知道我何意,我就不知道你何意。”   两人正在拌嘴间,饮茶的四皇子鼻翼翕动,狐疑道:“什么味儿?呛人刺鼻,恶心的紧。”   王五在一旁回道:“方才在街面上,马车里人兴许晕车,掀帘一吐,胡姑娘正好站在车窗外……”   四皇子扭头一瞧,不由一笑:“怪不得从她进来,本王就瞧见她后襟背着一片菜。本王还当这是京城新近装饰新法,正寻思着也找两片菜叶背一背。”   他虽话中调侃,却已用扇面遮住口鼻,转头瞟向萧定晔:“让你的人去换一身衣裳,再这般臭下去,你那一万两银子,我就要再多考虑两日。”   萧定晔乜斜他一眼,唤来一位暗卫,低声叮嘱一声。   那暗卫立刻转去边上,从柜里取出一身衣衫,中衣、夹袍一件不少。   暗卫带着衣裳去寻猫儿的时候,她和随喜还在争执。   随喜坚守的不是银子,他看不惯的是猫儿这一副面孔。   但凡有要她出马的时候,她便趁机狮子大开口,什么臭毛病?!   坚决不能让她如愿。   暗卫站在一旁插不进嘴,猫儿身上的气味一阵又一阵扑面而来。   暗卫忍受不住,伸手便提了猫儿衣领,将她提溜到两位皇子身畔,照本宣科道:“先将你衣裳换过,再谈旁的事。”   猫儿此时终于将注意力放在自己身上,立时便被自己的酸臭熏出一口酸水。   她忙忙捧了衣裳,觉着还不够,立刻道:“快,得沐浴。”   随喜此时从里间转出来,听闻她的要求,不禁低叱道:“你还想作何?莫将自己当成公主!”   猫儿白他一眼,只往暗卫身边一凑:“你闻闻,我从头到尾被浇个透心凉,头发丝儿上都是污物,只换衣裳又有何用?”   暗卫先急退两步,果然从她发髻上瞧见饭粒,立刻又退开一步,转去看向萧定晔:“殿下,她……”   四皇子挡着脸哈哈一笑,问道:“离动手时间还早,不急在这一刻。”   他做主道:“去开一间上房,唤了小二替你打水。”   猫儿忙忙“暧”上一声,却又站在远处,垂首抠着指甲不离去。   四皇子一抬眉头:“怎地?还有何事?”   猫儿讪讪抬头:“奴婢……奴婢身无分文……”   四皇子哈哈一笑,大方道:“你自去沐浴,一应花销都记在五弟账上。”   猫儿待要拒绝,一想着她那一百两,立刻理直气壮的去了。   随喜此时方过来报信:“四殿下却被那猫儿狗儿诓骗了。她才得了五百两,哪里会没有银子。”   他见萧定晔此时转头看向他,便将他打听来的消息道来:   “……她寻吴公公拿了五百两,让吴公公占了一成股。她自己拿着其中的四百两去同李姑娘合股,倒占了整整六成。她空手套白狼,自己净得五成股,现下竟还大言不惭说她身无分文……”   四皇子大笑道:“人才啊,五弟果然好眼光,竟早早便将此等人才招致麾下,可惜可惜,我是知道晚了……”   他看萧定晔面无表情,并无得意之色,便同他商量:“一万两,除了穆……那谁,你将这宫女儿也让予我。你日后若有需要她的地方,哥哥借你便是。”   萧定晔目光如冷箭打过去:“白日做梦!”   四皇子一提眉,用扇炳指着他连声道:“有情有情,你明明有情,却还不承认。”   萧定晔再不理他,只默默饮茶。   一时雅间门一响,有暗卫进来沉声道:“信已经放出去,十分隐秘。便是事成后,泰王发觉他们已离京,也不会怀疑到主子身上。”   四皇子扇面一收:“去,唤那宫女儿进来。”   ……   房门吱呀一声响,猫儿不情不愿站到了人前。   靛蓝银丝暗纹春衫,衬的她面如白玉,唇色浅浅。一双琥珀色的眼眸透着湿润,仿佛随时有泪珠闪出。因着才沐浴过,她并未将乌发绑成男式发髻,只松松编了条辫子垂在肩上,既男既女,不男不女。   房中陡的安静下来。   萧定晔肃着脸沉声道:“出去。”   这话是对谁说,屋里人心知肚明。   一瞬间,暗卫们已出了门。   四皇子见萧定晔望向他,蹙眉道:“我心无邪念,也要出去?”   萧定晔目光灼灼,并不收回。   四皇子只得叹了口气,起身往外而去。待经过猫儿身畔时,他觑空道:“五弟脾气太差,喜怒无状。本王颇懂得怜香惜玉,你多考虑考虑。”   一个茶杯凌空飞来,四皇子转身举扇便挡。带茶杯落地摔的粉碎,他方哈哈一笑,扬长而去。   房中寂静,萧定晔冷冷同猫儿道:“你有何要求,今晚才会好好配合,不出幺蛾子?”   猫儿远远站在门口,垂首不看他,半晌方喃喃道:“我不同你说,说了也不配合,最后吃亏的还是我。”   几息过后,他的声音传来:“今日有用你之事,自会配合。”   她一咬牙道:“第一,要随喜退还我的一百两。”   第一?他不禁望她一眼。   随喜说的没错,遇到用上她之时,她便要狮子大开口,不知后面还有几件事。 第206章 泰王妆(一更)   五皇子常年包下的雅间里,一场谈判还在进行。   “第一,要随喜退还我的一百两。”胡猫儿狮子大开口。   萧定晔应下她:“本王补你一百两。”   她却不依:“不要你的银子……”不想再有牵扯,一是一、二是二,得分清楚。   他冷冷道:“好,等回宫,最迟明日,本王会让他退你银子。”   “第二,将皇上赏我的一百两,还给我。”   “允。”   “第三……”   “还有多少?”   她便住了嘴,垂首抠指甲。   他忍无可忍,继续隐忍:“说。”   她从衣襟里取出张纸,笔墨尚有湿润,显是不久前才画。   她将纸递过去:“有个器具,我想不明白……”   良久,那纸被修长的手指接过去,他静静打量纸上器具,语声清冷:“用来做何事?”   她往前迈出几步,到了离她一丈之远方驻足,远远将手探过去,指着其上图样:“这处连着水壶,水蒸气顺着管子一路而上,到了管子尾端凝结成水珠,从端口流下去……”   他的目光顺着她莹白手指一路看到那铁管端口,沉思片刻,方道:“蒸汽遇冷凝结,管子必然要穿过一段冰冷之处。在外间定然是要套一个放置冰块的罩子。”   她眼眸一亮,不禁抬眼望他,又摇头道:“冰块太贵,我用不起。”   他忖了忖,道:“可改成盐巴,盐巴消融会吸热。”   她心中霍然开朗,不禁浮上笑意。待遇上他冷冰冰的眸子,又敛了心神,探手取回纸塞进衣袖,方低声问道:“可是要画泰王?”   房中寂静,百合花香袅袅盘旋。   他坐在椅上,她站在他身畔,心中思忖着泰王和萧定晔的长相。   这二人同父异母,长相差异极大。   泰王常在室内,面目白净。萧定晔身在营中,风吹日晒,肤色偏黑一些。   泰王眉眼常笑,面上神情亲切怡人。萧定晔不笑时常是肃然,笑起来却又太过纨绔。   最关键的是,泰王是方脸,咬肌肥大。而萧定晔下巴偏尖,脸颊更瘦削一些。   眉眼、鼻子、嘴唇……她几乎用不着细看他的面容,便能在心里清晰描出他的样貌。   她心下有些难过,只狠狠咬唇敛了心神,拿出专业态度。   先从基础妆容开始。   她问他:“可有匕首?需先修眉。”   他长眉入鬓,眉峰高提,太过有棱角。必须得修的圆润短促,才能与亲切沾上边。   她等不来他的回复,心知他并不信她,再不多言,只静静等待。   他冷冷瞟她一眼,弯腰从靴筒中抽出一把匕首,调转刀刃递向她。   她的心一跳。   匕首简单,样式却相熟。   曾经她也有这么一把匕首,刀刃锋利,用来割铁条时,十分趁手。   她的目光久久盯着那匕首,他只冷冷道:“用或不用?”   她接过匕首,低声道:“闭眼。”   他的目光再次盯上她:“你最好莫耍花样,若持刀刺本王,你该知你逃不掉。”   她心中越加难受。她纵然是骗过他,可何曾想过要杀他。   她冷冷道:“我是凤翼族圣女,肩负着推翻萧姓的使命。我随时都会给你一刀……”   他的目光陡然如出鞘利剑,仿佛只要她敢随意动一下,他便要抢先让她身首异处。   他压下心间的烦躁,肃然道:“这些话,无论在何处说,都是死罪。你若还想活,就管好你的嘴。”   继而闭上了眼。   眉间一凉,先是她的手指若即若离抚在他额上,旋即是刀刃传出极轻微的毛发断裂声。   一边结束,又换另一边。   她的手并不是很稳,有着些许颤抖。   眉间倏地一痛,她立刻低呼一声,取了帕子捂在他眉上,着急道:“我……我真不是有意……”   他一动不动,任由她的手隔着帕子抚在他额上。   有多久了呢?腊月的事,到现下已是三月。过了快四个月了呢。   四个月之前,她也常常用手指描着他眉眼。   她曾提前说她对不住他。   他那时已知她夜里要往黄金山里去,知道她在预谋着离宫。   然而那时他总想,再冷硬的人心都是肉长的,他加倍对她好,她总会舍不得他。   如若她最后放弃要离开的心思,他便再不利用她。   什么大仙、神婆,什么君权天授,他不搞那些幺蛾子。   他让她在宫里好好活着,等他用男人的方式打败三哥,取得天下,他便娶她。那时他想给她怎样的荣耀,都由他。   他才不是父皇,喜欢的女人怎会放手让她离开?   他一直在观望,看她最后的选择。   然而他没想到,还有个柳太医。   她最后死和活都想在一起的,是那个叛党。   此时她已取下巾帕,更近的凑近他面颊看着伤处,方松了一口气:“好在只割破一点点皮肉,出血不多。”   看看,她又在伪装,装的她好像多么关心他,实际上不过是为了她提出的那些一二三。   此时她已取了粉底涂在他眉间伤口上。   粉底中有珍珠粉,能消炎止血。   她极细致的涂抹,手一轻、一重。   他缓缓抬眸望向她。   她的神情十分专注,带着些担忧和懊恼,仿佛她和他之间并无那些噬心过往。   她的眼下还带着淡淡青紫,那是睡眠障碍的表象。   他的目光顺着她眼眸而下,经过她瘦削的面颊,停在她的下巴上。   极瘦削的下巴上有一点伤,已经结了疤,是曾撞在他牙齿上,被撞破了皮。   此时她终于长吁一口气,望着他眉间道:“终于止了血,不会影响妆容,待夜间入睡时再涂抹一些珍珠粉,明儿就能结痂。”   她重新拿起粉底开始上妆。   妆粉是在她沐浴时,暗卫就已回宫,将她的装备取了来。   粉底刷打着圈涂抹在他面上,一下轻,一下重。   接着是画眉,一下轻,一下重。   接着是眼线,一下轻,一下重。   接着是鼻影……   酗酒的后遗症,他清楚。   他想要开口说些什么。   终究未说出一个字。   最后她退开几步远远打量他,往干果盘中寻了两颗长短差不离的带壳花生,同他道:“张嘴。”   待他听话张开嘴,往他口中左右各塞进一颗花生,叮嘱道:“切莫让花生移位,否则方脸消失,你便不像泰王。”   待他站起身要去铜镜上瞧,她又道:“不能在人前站起身,你比泰王高很多。”   他再不看她,前去打开了房门。   四殿下捏着纸扇当先进去,只一愣过后,便含笑向萧定晔道:“再加五千两,将你这宫女儿让给我。我不拿她当姬妾,而拿她当谋士。”   他偏头再瞟一眼猫儿,又道:“当姬妾也不错。”   猫儿立刻躲出了房门。   将萧定晔乔装成泰王,猫儿暂且却不被放行,暗卫带她去相邻雅间等待。   房门轻掩,不多时,外间起了连串脚步声。   她将门道条小缝往外望去,但见一行平民打扮之人从眼前晃过,往隔壁雅间而去。   其中便有那异色眼眸的汉子,以及曾吐了她满身的老汉。   她暗骂一声,回身坐去桌案前饮茶。   此时渐至日暮,外间夕阳西下,月亮还是一抹白影,却已浅浅的挂在了天际。   她腹中饥饿,待要开门去唤些酒菜,守在门口的便衣暗卫已转过头来,低声道:“莫出来。”   她只得退回去,重新端起茶,踱去窗边凭窗而望。   三月的日暮,天依然暗的极快。不过这么一阵时间,天幕上的星子已如烤饼上的芝麻,密密布在天上。   万家灯火初亮,蛰伏了整个冬日的民众骚动的心开始苏醒,在忙碌了整日之后,开始涌上街面,享受着一日中短暂的休闲时光。   猫儿望着熙攘人群,想着她方才参与之事。   萧定晔要伪装成泰王所为何事,她并不关心。然而她方才提条件时,一二三条,竟然忘了说她回宫迟到的事。   不知王五可能派上用场,为她求一回情?   她暗怪自己大意,心中打定主意,如若之后萧定晔为难她,她少不得要忍气吞声,千万莫让他收走出门牌子。   一墙之隔的雅间,席面精致,泰王面色可亲,声音有些沙哑,同众人道:   “诸位大人千里进京,旅途劳累,本王若非劳累上火,定是要等各位大人回京时,亲自相送,才不枉诸位多年相助。”   他虽神色可亲,而一众便服官员却心中萧瑟。   肃州节度使心中惶惶,硬着头皮道:“不敢劳烦泰王,只是,等下官回了肃州,怕是诸事忙碌,送不肖子入京之事,只怕要耽搁到下半年。”   旁的大人纷纷附和。   泰王面上笑意不减,眼中的亲切却渐渐淡去,缓缓道:   “哦?如此,你我要商议的大事,却如何成事?十年大事,自然是要世代承袭,非各位大人子辈不能成也。”   他一句话说罢,一旁的侍卫却一个粗心大意,腰间大刀不由滑下。   那大刀锋利,砸在靴面上,高靴立时被削去一半,接连脚背都被割伤,鲜血立刻淌溢出来。   泰王眸色一冷,淡淡道:“带出去,好好替他医治。”   这话听起来十分体恤人心,然那侍卫却面色一变,顾不得脚伤,立时下跪,仓皇央求:“主子,求主子饶了奴才,奴才再也不敢了……”   他话还未说完,已被旁的侍卫拖了出去,刚刚出了门,便听“啊”的一声,再无了声响,只在地面留下一行血迹,证明着他在这世上出现过。   官员们额上立刻浮上一层冷汗,坐立不安,再也不敢对将自家儿孙送上京城当人质之事有所置喙。 第207章 深夜求情(二更)   一壁之隔的另一个雅间,猫儿贴着门听了半晌。   除了方才一声叫喊,再未等来旁的声音。   她重新回到窗畔,继续往外望去。   此时月已中天,街面熙攘,摊贩和行人身影交织,竟比白日还要热闹许多。   在那样摩肩接踵的情况下,一对刻意保持距离的男女便分外惹眼。   那少女羞答答垂首而行,一只手揪着衣襟,充分显示想要靠近却又竭力压制的内心冲突。   而行在她左手边的一名男子,人才风流,长身祁立,神色自然,内心戏显然没有女子那般多。   猫儿瞧着那女子的神情,不由瞪大眼。   这位兵部尚书家的嫡女,取了一个巾帼不让须眉的虚名,虽在武学上是个花架子,平日行止却大大咧咧,从未显出过如此扭捏的神态。   此时她左右两边皆有男子随行,显然右手边那位是个陌生人,李巾眉的含羞神色也并非对那人而起。   她这是有针对性的害羞呢。   猫儿吃惊的半张了嘴。   李巾眉这是要……为萧定晔戴绿帽子?   她待要再细瞧,李巾眉已羞羞答答同那男子行远,只向猫儿留下个扭捏的背影。   能在同皇家成功议亲之后,还能欲拒还休的同旁的男子传情,普天之下,只怕就李巾眉一人。   这么来看,这位小姐果然是有些巾帼不让须眉。   猫儿对她勇于追求爱情的风骚属性敬佩的五体投地。   此时外间又传出动静。   一众便服官员抹着满头汗从雅间里出来,纷纷回头道:“……下官离京后,便将不肖子送来京城长住。”转身急急而去。   ……   在猫儿腹中长鸣中,雅间里重新布下了两桌酒菜。   席面依然精致,然而主子不动筷,下头人没有一人敢先吃。   四皇子看着萧定晔,含笑道:“你姓不姓,今夜他们就得离京,只怕此生都不敢再回京。”   约莫过了两刻钟,暗卫进来,站去萧定晔身畔,低声道:“……他们已出了城门,来不及走水路,已走陆路离开……”   萧定晔倏地放下心,冷了一整晚的面上浮现一丝儿笑容。   ……   马车摇晃。   有人坐在马车里。   有人坐在车厢外的车辕上。   坐在车里的人身份尊贵,此前数年以一副纨绔面目示人。自从在宫变中展现实力后,他再不用伪装纨绔,回归到他肃然清冷的真面容。   坐在车辕上的人身份低贱,哪怕是四品女官,其本质依然是被权贵奴役的奴隶。   她虽然在席面上饮了些酒,然而以她过去近两月强化培养的酒量,那点酒并未将她灌醉。   此时蹄声和车轮声交错响起,车辕上的猫儿不由扬声问:“你同殿下说了没?”   她问的是王五。   王五拉着缰绳赶着马车,看着她的神色,心里忽的哎哟一声。   忘了,忘了替她解释迟到在路上的事儿啦。   他立刻扬声道:“什么?听不见!”   “你同殿下说了没?”   “什么?再大点声,听不见!”   “……”   重晔宫,偏殿灯烛憧憧。   猫儿坐在桌案前,在点梅图上,用口红涂红一片梅花花瓣。   一片花瓣代表一日。   涂红一片花瓣,代表又过去了一日,离她出宫又近了一日。   秋兰抱起酒坛子,倒了两碗酒,端到桌案上,同猫儿打商量:“姑姑在宫外已饮了些酒,今夜就只饮两碗,加起来也够三碗,应该能醉睡。”   猫儿端起酒碗饮过一口,起身推开窗,往书房方向瞧了瞧。   书房灯烛亮起,显见某人还未入睡。   她悄声同秋兰道:“你去院里守着,随喜从书房一出来,你便通知我。”   趁着秋兰出了院里的时间,她忙忙换好衣裳,想一想,又取了五两银子揣在袖袋,好整以暇坐去椅上等待。   这一等便等到了三更。   当她一口口将手边两碗酒浅酌的见底,秋兰放闪身进来,催促道:“快,姑姑,随喜从书房出来啦!”   猫儿立刻从椅上跳下,拉了拉衣裳,摆出个十分具有亲和力的笑容:“如何?可有杀气?”   秋兰捧场摇头:“美丽、大方、得体。”   很好。猫儿深吸一口气,急急往书房而去。   刚刚站到檐下,她正要敲门,烛火倏地熄灭,里间一片漆黑,再没有一丝儿动静。   这……这这……   她伸手便要拍门,又收回手。   待转身要走,又不甘心。   明儿可还要出宫啊!   正自仿徨间,灯烛一闪,里间又亮了灯。她立刻抓紧机会,伸出了爪子。   书房的床榻上,青年一身月白中衣坐在榻边。   一旁案几灯烛憧憧,映照在他卸过妆的面上,眉骨上的细细割伤分外明显。   她站在门边,因着喝了酒,胆子大了不止一星半点,看他的目光也能跳出她和他的恩怨,客观许多。   这样一客观,她便发现了他的面相上的诸多优点。   有棱角,却并不显得刻薄。   目光虽冷,时时像含了刀刃,然那刀刃却是秀气轻薄的匕首,而不是粗糙的狼牙棒。   如若真的要死,她自然选择被匕首戳死,那样还能保留全尸。如若被狼牙棒抡死,只怕她就成了肉泥。   她在一旁胡思乱想,他的面上已浮现不耐:“何事?”   她立刻清醒了一些,上前两步,看着他一身中衣,是入睡的装束,又退后一步,先往案几上放上了一锭银子。   “衣裳的银子……不能让殿下破费……”她低声道。   相隔多少时日,他听她破天荒的重新自称“奴婢”,便知她今儿无事不登三宝殿。   他并不推拒,算是收了银子,复问:“还有何事?”   她往前蹭了一步,低声道:“今儿因中途拥堵,在途中时就已过了申末……”   他“哦”了一声,语声清冷:“你若不说,本王还不知。你既然说了,本王就不能当做没听到,出宫牌子再不能给你。”   “啊?”她目瞪口呆。   “这……怎么能这样?”她立刻往前而去,停在他面前,急急道:“若不是你使计将路堵住,我是能按时回宫的。此事源头根本不在我身上。”   浓浓酒气扑面而来。   他轻轻抬眸瞟她一眼:“世间诸事怎能全在计划中?出宫牌子既然对你如此重要,你便该竭力把握。京城车马众多,拥堵是常态,本王今儿不使人堵路,明日、后日也会有旁人堵路。”   她见他竟然没有一丝儿松口,着急道:“可是今儿,我帮了你,立了大功。”   “所以,你提的一二三,三件事,本王都已应下。”   怎么能这样!酒意上头,她心中竭力安抚自己要冷静,千万不能引得他恼怒,反而使形势更坏。   她立刻蹲在他面前,与他平视,央求道:“殿下方才说,原本不知。那便当我今夜未说过,可好?”   “不成。”他冷声道。   “我还付了五两银子。”   “不成。”   她一把握住他手,央求道:“殿下再多想想,日后还有让我上妆的时候。”   “不成。”   她一时心乱如麻,心中急剧的在想,投其所好,投其所好,胡猫儿你快想一想他喜欢听什么,喜欢看什么,喜欢说什么,喜欢……   她心中倏地一动,抬头望向他的一瞬间,向他极快的倾身而去。   他的身体立刻僵硬。   他想起他初初向她表露心态的那一刻。   他想起她接受他的那一日。   他想起他带她出宫,在银水河桥上看星辰。   他想起他在废殿外的树下等她、她如何雀跃着飞奔向他……   他想起他和她在一起的每一刻,每一刻都那般牵动心肠。   后来,她同柳太医去了黄金山,成双成对站在了他面前。   他的心剧烈一痛,起了汹涌恨意。   他一把箍住她的颈子,咬牙切齿道:“当你想利用任何人时,你便使出这一招吗?”   她一愣,他下一句话已如刀剑一般刺了上来:“为了一丁点儿好处,你便如此吗?”   他一把将她掼在地上:“滚!” 第208章 本宫分外喜欢你   辰初刚至,天还蒙蒙亮,外间起了淅淅沥沥的一阵春雨。   秋兰为猫儿掖了被角,耐着性子宽解道:“外间下雨,正不方便外出。姑姑昨儿夜里饮了酒,却又失了觉,今儿白日正好补眠。出宫牌子的事情,来日方长,咱们再徐徐图之……”   她说了一席话,猫儿面向里侧躺着,并无甚反应。   她叹了一口气,正要再劝,配殿门外传来敲门声。   随喜捧着个红漆盘,无精打采道:“二百两,点点。离手不认。”   秋兰是知道二百两的因由,一丝不苟的数过银锭子,方端过红漆盘:“没错,一两没多出来。”   随喜“嘁”了一声:“你还想多出来?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啊。”   他一甩浮尘,转身便要走,秋兰一把拉住他,悄声问道:“昨儿夜里,姑姑同殿下发生了何事?姑姑从书房出来后,便不对劲。”   随喜一怔忪:“胡猫儿昨儿夜里进主子书房了?咱家怎地不知?”   他未想到竟不知不觉失了职,连主子书房有人进去都不知,一时心有戚戚焉。   秋兰见他神情略有委顿,全然不似平日的倨傲,不由试探道:“出门牌子呢?照例先拿来。”   随喜将牌子递出去,照例叮嘱道:“两个时辰,最晚亥末前回宫,一回来就将牌子交还回来。”   这回换成秋兰一愣,继而忙忙接过牌子,端着红漆盘,拿着牌子进了配殿,一溜烟的送去床前:“姑姑,快看,牌子没被收回去。”   猫儿闻言,缓缓转过身,往秋兰手上一瞧,又转回头去。   秋兰唬的一跳,才看清猫儿双眼肿如新桃,忙忙放下红漆盘,打了热水拧了帕子帮她敷眼睛。   秋兰自从废殿开始跟着猫儿当帮工,就没见她轻易哭过。此时不知她究竟发生了何事,心中担忧,着急道:   “姑姑在何处受了气?你说出来,即便我不成,还有吴公公、还有六殿下能为你出头。怎能将话憋在肚子里,瞧瞧,只一夜就烂了嘴角。”   猫儿只摇摇头,半晌方道:“无事,只是夜里……想起了明珠……”   秋兰松了一口气,又宽慰她:“已逝之人若被惦记的多了,她便不能好好投胎。姑姑是阎罗王妹子,怎会不知这一点?”   猫儿闻言,又愣愣躺了半晌。回想昨儿夜里,又一时不知她到底伤心个什么劲儿。   只心下空的那一块,反比平日淡了些,放下了那些理不清的儿女私情,将一腔心血都放在了买卖上。   只每日回到宫里,她在临睡前饮过酒,定不会出房门,往被窝里一钻,一应事不去理会,一躺到天亮。   如此一番忙碌,到了四月,作坊已筹备的差不离,男女帮工、各式器具也已到位。   她忙不过来,又去向吴公公要了五福,由五福带着吴公公的出宫牌子,每日与她同进同回。   五福年纪还小,能做的事情只有跑腿。   然而跑腿是杂事,算不得技术活。   五福心心念念的是拿回他的“木工管事”一职。   这段时日,李巾眉已开始四处去开拓渠道,猫儿管着生产,不免要操心彩妆盒之事。   她耐心同五福道:“你在宫中,每日只能同我出来两个时辰,无法管着木工之事。我们这回得在宫外寻一个合作伙伴,今后就派你将图样交过去,等对方雕刻好包装盒之后,再由你去检查、收货,可成?”   五福不由有些失望:“又不能管人,一点都不威风。”   猫儿一笑,捏了捏他的小脸:“哪里不威风了?对方若是没雕刻好,说不收货就不收货,这就是我们五福的威风啊!”   五福听过,心下又觉得满意:“没错,他们没将活计做好,便是跪下来喊我爷爷,我也不能收。”   两人为了寻合适的木匠铺子,花了五六日,将整个京城都翻找了一遍,却未寻到合适的木匠铺子。所查探过的铺子,要么是开价太高,要么是手艺不到家,要么嫌她的订货量太小要求又高,不愿接这个买卖。   几日下来,毫无收获,未免有些郁郁。   这日两人回宫时间早,在东华门时,正遇上工部工匠进进出出。   其中监守的役臣是熟面孔,猫儿曾帮他捉过偷木料的贼。一时宫门拥挤,她不好进宫,便凑过去寻那役臣说话。   她做了男儿装扮,役臣瞧了半晌方认出她来,忙忙附在她耳畔悄声道:   “姑姑不知,宫变当日,五殿下在地底下发现好多坑道。有些是前朝留下,有些竟然是新近出现。   前些日子户部拿不出这份银子,只得派人先守着入口处。现下缓过来些,立刻要将那坑道填埋,以防又被歹人利用。   我是瞧着姑姑是重晔宫的人,才敢同你说。姑姑可千万莫再说出去。”   宫里坑道此前未填补这件事,猫儿此前是知道的。   自她能在宫里自由走动,她曾在五福的陪伴下去过黄金山。   当时那一处坑道旁便有侍卫把守,不放任何一个人进出。   此时她和五福、王五三人站在东华门外,同役臣有一阵没一阵的说着闲话,等着工匠们走完再进宫。   此时一位抱着木墩子的三旬工匠从宫门中挤出来,快步到了猫儿面前,扑通一声跪在她面前,咚咚对着她连磕两个头:   “姑娘相救之恩,小的铭记在心,从来未敢忘记。今日得缘,竟然与姑娘重遇。”   猫儿忙忙退开几步,定睛去瞧,只觉这工匠分外眼熟。   那工匠见她认不出他来,提醒她:“坑道里……”   她方醒悟,此工匠竟是她和萧定晔从废殿的井口里下去时,曾遇到的工匠。   便是这位工匠曾画出了坑道的大部分地图,并帮着萧定晔里应外合,才将坑道的工匠们全部安然救出。   她忙忙扶他起身,笑道:“大哥胆量惊人,是你自救才对。”   她见他臂下夹着木墩子,木墩上雕刻着些许花样,心中一动,问道:“大哥是木匠?”   这位木匠心肠极软,遇见救命恩人,泪花一闪,喉中哽咽说不出话来。   一旁役臣帮着答道:“田大有上能搭房梁,下能雕花,沾了木头的活计不在话下。可惜啊,手艺这般好,却要辞工不干,实在是遗憾。”   猫儿奇道:“田大哥为何不在工部继续干下去?”   她记得,他去岁去废殿,修整她所居的配殿屋顶时,曾提到他家中借据,上有老下有小,全靠他一人,生活颇为借据。   田大有此时已稳了心神,恭敬回道:   “我娘被捉去扣押的那一阵,摔断了腿,在家中将养好几月还未好利索。我媳妇儿三十好几又有了身孕,凶险的紧。   家中还有一儿一女,人小肚子大,眼睛一睁就得吃饭。   我先回家照应,待艰难时候过了,再外出寻活干。”   猫儿正欲多言,王五已在旁催促:“亥末了,你莫又忘了时间。”   猫儿忙忙同田大有道:“田大哥明儿可还进宫?”   田大有回道:“要进的。做到这个月月底,才不做。”   如今已是四月下旬,离月底也只有五六日而已。   猫儿叮嘱道:“明儿午时,田大哥用饭歇息时,去掖庭膳房门前等我。我有要事同你商谈。   记得,明儿来时多带几样你亲手做的精巧木工活儿。”   待进了宫,行在宫道上,猫儿向五福交代道:“明儿在膳房门前,你先去瞧瞧田大有带来的木工活儿,若他手艺好,我们就同他合作。日后你对接的便是他。”   五福却垂首不言,几息后方有些惴惴:“他那般牛高马大,我担心我压不住他。”   猫儿失笑道:“你翻了年才九岁,未必我要为你,专门找小娃儿当木工?无碍的,你年纪虽小,可你大有来头啊,你可是大内总管吴公公的儿子!”   五福被她逗的起了雄心,不由笑道:“没错,我姑姑还是四品女官,是千年猫妖,阎罗王之妹。他若敢欺我,我就抬出阿爹和姑姑的威名,吓死他!”   两人说说笑笑间,已到了御花园。   园子里有皇子同妃嫔赏花,神态极为悠闲。   那位皇子眉目含笑、神态亲和,许是因着常不在外走动,一张国字脸面色白净,显得十分儒雅。   行在皇子身畔的妃嫔虽已年过四旬,却保养得当,尤其一双眼眸,在夕阳映照下显出琥珀色的眸光,颇有异域风姿。   猫儿心下一惊,额上立刻浮上一层汗珠,立刻同五福、王五避在园子边上,跪地垂目,不敢直视,好不引起人注意。   四月晌午的日头已有些炎热,青石板被晒的温热,仿佛也无平日那般硌人。   猫儿的心咚咚直跳,静静跪在那里,耳中听得那一行人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最后终于完全不如她愿,在她面前停了下来。   淑妃蹙眉叱道:“哪里来的奴才,在宫中竟打扮随意,全然不将萧家放在眼里。”   泰王含笑道:“母妃莫气恼,这三人中的一人,母妃该见见。”   他转头望向静跪之人,道:“这位身着靛蓝金纹男袍的小公子,如若本王未曾看错,该是五弟宫殿的四品女官,胡猫儿姑娘?”   猫儿心中一抖,强忍着心中恐惧与愤怒,沉声道:“胡猫儿见过淑妃娘娘,见过泰王殿下。”   “是你?”妇人的声音仿佛贴着耳畔磨刀之声,激的猫儿立时一抖。   继而两根手指捏着她的下巴,迫使她仰头。淑妃琥珀色的眼眸仿佛还停留在冬日,如寒潭冰水一般盯着她,半晌冷哼一声:“本宫只当你三头六臂,原来却是个草包。”   猫儿不敢回话,淑妃续道:“记住,你的这对招子,不该白长。你若忘了往事,本宫便收了你的眼珠子。”   淑妃这一番话外人听不懂,猫儿却明白的清清楚楚。   她的身子一晃,强稳着恐惧,装出怯懦模样,低声道:“奴婢愚钝,听不懂娘娘之意。”   面前泰王的皂靴离她近了一步,他的声音亲切而温润,同淑妃道:“母妃莫小瞧她,她聪明的紧。母妃今儿不是说,身边缺一个伶俐的宫女儿侍候?”   淑妃一顿,轻笑一声,面上恢复了同她儿子一般的亲切模样:“果然是个好主意。”   她重新抬起猫儿下巴,含笑望着她:“本宫今儿与你一见,分外喜欢。本宫便去同皇后要了你,让你日日相陪。”   这句话不啻惊雷,激的她眼前一黑。待她回过神来时,那一对母子已逶迤远去。   送回五福,在去往重晔宫的宫道上,猫儿满心苍凉。   她曾暴露了泰王的数位亲信,剪秃了他的羽翼,泰王和淑妃定然视她如眼中钉。   淑妃若真同皇后讨她,她一个区区宫女儿,皇后没有要回护她之处,定然会欣然应允。   皇后曾打过她两回板子,她还曾引得萧定晔同皇后起过嫌隙。   毫无疑问,皇后厌弃她。   她脚步沉重,心中急剧的想着应对之法。   王五在一旁低声道:“莫担心,主子一定不会同意。”   萧定晔吗?自那夜她因醉忘情,他已有一个多月未回宫。   他恨她,讨厌她,看低她。她心里再清楚不过。   若不是因为要利用她,只怕他会亲手送她赴死。   她能指望上他?   指望不上萧定晔,还有谁能帮她?   她迈进重晔宫的刹那,立时想起个人。   慈寿宫,正殿。   猫儿一身轻薄宫装跪在地上,等待着太后的反应。   太后饮过一口茶,含笑道:   “淑妃性子温和,你若跟了她,比在重晔宫好的多。小五的性子我知道,你和他在一个院里,他一定不给你好脸色。   如若淑妃真去向皇后开口要你,你便乖乖跟着她去,此后的日子好过的多。”   猫儿大惊,央求道:“奴婢性子鲁莽,又爱闯祸,摸不着淑妃娘娘的喜好,定是要冲撞她。奴婢愿意待在重晔宫,奴婢愿意受五殿下的冷落,奴婢……”   太后立时肃了脸,正色道:   “你曾救过哀家,又对萧家有恩,哀家便同你多说两句肺腑之言。   女子出身已比男子轻贱,若再不懂得自爱,一味放低身段,就更得不得男子敬重。   小五现下对你失了情意,你正该转了心思,自己活的更好,反而令人敬佩。   若学那些柔软女子,整日哭哭啼啼,为等男子回心转意将自己不当一回事,却失了本性。   人生在世,不管男子或女子,都不是只有情情爱爱。   你在淑妃身边,比在小五身边,适合你的多的多。你去吧,莫让哀家看轻你。”   ------题外话------   今天忙不过来,只有一更,四千字。见谅见谅。 第209章 这个宫女儿不一般(一更)   掖庭一排瓦房,其中的那么一间,其主人对猫儿常持排斥态度。   此时天已暮色,猫儿默默坐在椅上,内心一片苍凉。   她的前夫,即将年满五旬的吴公公站在她面前,苦着脸道:“姑奶奶,你一句话不说坐在咱家房里半晌,你若是打算吃了咱家,你也给个痛快话。”   坐在炕沿上的,他的干儿五福,帮猫儿给了他答案:“姑姑不吃老头,肉柴费牙口。”   吴公公急道:“那你是打算作甚?还有两刻便要落锁,你哪里来的回哪里去,麻溜的!”   他干儿又帮猫儿给了答案:“姑姑心里害怕,今儿回宫遇到了淑妃娘娘,淑妃要挖姑姑眼睛。”   他倒是没说淑妃要向皇后讨了猫儿去的事。   他同老太后一般,被宫里传扬的淑妃、泰王母子贤良的美名所蒙蔽。   他同太后一般认为,能在淑妃身边当差,也算是个美差。   然而挖眼睛就不一样了。   至于平日里一贯贤良淑德的淑妃,为何一时竟歹毒的想要挖人眼睛,五福并未好奇。   连皇后那般温和的主子都打了猫儿板子,贤良的淑妃想要挖她眼睛,似乎也就不奇怪了。   然而又因着淑妃一贯里的贤名,这挖眼睛的威胁,八成也只是说气话,九成九不会真的实施。   果然,吴公公只吃惊了一息,便放下心来:“淑妃娘娘一贯贤名在外,咱家几回遇上淑妃娘娘,没有哪回她不以礼相待,还赏了咱家。定然是你这个不省心的冲撞了淑妃,才引得她盛怒,说要挖你眼珠子。”   猫儿生无可恋的望着他,喃喃道:“便是我冲撞了她,她就能理直气壮要害我?”   “当然!”吴公公回复的铿锵有力:“你可知什么叫主子?主子便是能打你、骂你、杀你都不需要理由的人。”   他对猫儿竟然没有“奴才思维”十分恨铁不成钢:   “这宫里没有说理的地方,皇后、淑妃的贤名从何而来?便是出手有缘由,才被人称颂。   你在重晔宫折腾到现在,一个四品女官不务正业,还被你忽悠到出门牌子能整日出门放风,实在是五殿下宠着你。   不是所有的主子动你一根手指,都该像淑妃、皇后一般有缘由。   也不是所有的主子都像五殿下那般宽容。”   她愣愣的想了半晌。   确然,如若她心甘情愿当个奴才,她一定对宫里心慈手软的贵人们感激涕零:   “您们剥削奴役我,只要不轻易打骂打杀我,我就为主子们烧香点烛,日日磕头。”   她强打起精神,问道:“若淑妃真挖了我眼睛,害了我呢?”   吴公公一愣,转头同他干儿交换了一个眼神。   没从五福那里得来有用的消息,吴公公开始和稀泥:“趁着淑妃娘娘还没动手,你快去向她磕头认错。等她消了气,她一定放过你。”   猫儿冷笑一声,继续按自己的思路走:“等我死了,你那五百两银子,你还要不要?”   吴公公真心实意的开始慌乱。   五百两啊,那可不是小数目啊!   宫里现下用度借据,他要再攒够五百两,只怕要等到他死的那一日。   两腿一伸,遗产正好便宜五福。   他忙道:“你是猫妖,猫有九条命,你会死?你死了三回,哪回不是死而复生?你莫吓咱家,咱家胆子小。”   猫儿两手一摊:“总不会次次都好命。你要赌我死而复生容易,万一赌输了,你的银子莫想拿回。”   吴公公急道:“那你有何主意?你说,但凡咱家能有救到你的地方,义不容辞!”   她望着他,撺掇道:“你去,先将那个老妖妇宰了!”   吴公公一个踉跄坐倒在地,哆嗦道:“我的娘啊,你死就死远些,莫牵扯咱家。咱家是爱银子,可咱家更惜命啊!”   猫儿叹了口气:“起来吧,莫行大礼。你想想,淑妃可还有什么弱点?譬如一大笑就闭气,一恼怒就闭气,或者一累就闭气?”   吴公公哭笑不得:“淑妃娘娘要那般爱闭气,你还能见到她人?不过……”   他翻翻眼皮,往记忆中去细细梭巡了一番,找出个淑妃的缺点来:“她爱吃桃,却怕桃毛。但凡沾染上一丁点儿桃毛,全身便起疹子。”   桃毛过敏?“还有呢?”猫儿急问。   吴公公摇摇头:“淑妃娘娘实在是个完美的女人,缺点太少。”   猫儿对他看女人的眼光,抱以深深的鄙视。   擦着各宫门落锁的时辰回到重晔宫时,猫儿想着她目前的遭遇,深深认识到,旁人只能锦上添花,雪中送炭的事情只能靠自己。   桃毛之类的事,让淑妃身子难受一两天,根本不能伤筋动骨。   她坐在案几上,一边用口红将点梅图上的一个花瓣涂红、一边想着如何逃脱淑妃魔掌的法子时,外间随喜的耳房,暗卫们已齐聚一堂,等待随喜的调配。   “信鸽何时放出?”   “已放出两个时辰,到今儿三更,主子该能收到信。明儿辰时我等便能收到回信。”   “淑妃殿外的眼线可已布好?”   “已将泰王的暗卫除去,现下淑妃宫殿周遭树上,全是我们的人。”   “泰王府上呢?”   “暂且未有动静。”   随喜将一应准备都布好,心中继续思忖着此事的还有何转圜余地。   前去求皇上是不成的。   自胡猫儿毒发昏死,皇上便再未使人探问过。   皇上为何这般冷漠,作为一个太监,随喜虽不知晓,然王五却早早便帮他分析过。   皇上是在避嫌。   无论自家儿子对胡猫儿是否真有情,作为老爹,皇上都不能再牵涉其中。   太后处也不成,胡猫儿已去求过,铩羽而归。   胡猫儿该是还未对太后捅破淑妃与泰王的真面目。在这宫里,凡是要捅破一个秘密,必然要有大量的证据做支撑。   否则便是攀咬。   随意攀咬主子,是杀头的大罪。   提前去向皇后说情,只能有五殿下来做。奴才是没有那个面子的。   胡猫儿自己也该知道,皇后不待见她。否则以她雁过拔毛、不放过任何机会的性子,定然早去向皇后娘娘求过情。   各方形势都琢磨过,随喜深深叹了口气。   此事不容乐观。   自家主子前日跟随京郊大营的将士出京训练,虽是徒步行进,都已过了三日。   便是主子今日半夜收到信,再回信,再赶回来,只怕也要到后日。   后日,以泰王和淑妃行事的风格,胡猫儿只怕已经被讨去,且拔过了两层皮。   这一夜,重晔宫能踏实入睡的人极少。   到了第二日一大早,天刚蒙蒙亮,暗卫已将收到的回信急急送进重晔宫。   随喜打开蜡封的小竹管,从里间抽出一撮纸卷,仔细撑开薄如蝉翼的回信。   其上只有一行字。   捉泰王妃。   ……   同一个院子里,胡猫儿所居的配殿里,秋兰看着眼底青紫的猫儿,安慰道:“姑姑莫担心,姑姑去何处,我都厚着脸皮跟去的,万不会让姑姑眼前没有熟人。”   她不知猫儿和淑妃、泰王之间的纠葛仇恨,所做安慰不过是徒劳。   猫儿摇摇头,并未做多的解释,只疲乏道:“我不能去。”   然而能不能留在重晔宫,能由着她吗?   自由,自由,多么难以企及之事。   她数次拼着命去追求的,也不过是“自由”二字。   可一天不离宫,她就不能拥有,她就要被人捏扁搓圆,她就很难活下去。   她起身出了院门,顺着宫道信步而出。   清晨起了些白雾,衬托的整个宫殿云蒸雾罩,仿似仙界。   她细细想着此事的转圜希望,待被宫道阻路时,方发觉已到了淑妃的宫殿外。   她绕着眼前的宫殿行了一圈,毫无破绽,周遭的树上连蜂窝都没有一个。   待她重新回了重晔宫时,她的面色越加憔悴。   秋兰对她的煎熬十分难理解。   见她此时坐在床榻上,连早膳也不用,不由狐疑道:“姑姑若实在不愿意去,拒绝便好,哪里用得着这般伤神?”   猫儿缓缓看向她,喃喃道:“你我是下人,此事是随意能拒绝的?”   秋兰睁大了眼睛,点头道:“当然能拒绝啊,姑姑可和旁的宫女儿不一样。”   她从柜中翻出圣旨,递到猫儿眼前:“姑姑可是御封的四品女官,从圣旨上就归了重晔宫。”   猫儿心中一动,立刻捧了圣旨细瞧。   明黄锦帛上,几个大字龙飞凤舞,分外清楚:“……兹晋升为四品女官……拨入重晔宫。”   拨入重晔宫。   巨大的惊喜一瞬间将猫儿淹没。   她从床上一跃而起,扑向秋兰,一把环住她,在她面颊上狠狠吧唧了一下,抱着圣旨笑的停不下来。   外间耳房里,随喜正同暗卫低声商议要事,听闻配殿传出的一阵狂笑,不由叹了口气:“胡猫儿这是着急疯啦……”   ------题外话------   今天想四更,一万三千多字。 第210章 皇后宣召(二更)   配殿长笑声渐止,随喜继续同暗卫们商议:“泰王妃信佛,急切注意这两日她可外出礼佛。还有关注楚侯爷家,她同楚姑娘是表姐妹,平日往来甚频繁……”   他说到此时,心中一动:“楚离雁三两日便要进宫,我等半途伤了她,借由楚家之口为泰王妃送信。泰王妃匍一收到信,必定要前去探病。我等正好趁机下手。”   暗卫问道:“要将楚姑娘伤多重?”   随喜思忖道:“楚离雁只怕日后要与殿下结亲,伤的太重可不成。造个皮外伤,千万莫伤到筋骨。”   ……   同一院落,配殿里,猫儿怀中抱着圣旨未曾放下过,一阵狂喜之后,她逐渐恢复理智,想着如何借圣旨行事。   圣旨上的原话是:“……兹晋升为四品女官,赏银百两,拨入重晔宫……”   皇上语焉不详,并未说清楚是将她拨入重晔宫,还是将银两拨入重晔宫,亦或是二者都拨入重晔宫。   按照她此前去同随喜讨要银子碰了钉子的经验,拨入重晔宫的是百两赏银。   至于她为何会在重晔宫,可以说是圣旨之意,也可以说是萧定晔此前的要求。   她不能将希望只寄托在圣旨上,如若文字游戏没玩好,皇后不承认,她必定要被淑妃讨要去,折磨致死。   虽然圣旨语焉不详,然而利用圣旨,却大有可为。   她豁的起身,大步往外而去。   ……   掖庭里,吴公公围着个围裙,手拿擀面杖,真想一杖子将猫儿锤死。   现下他虽然已晋升为大内总管,然而曾因当着膳房管事的那两个月,对膳房产生了极大的亲切感。现下但凡膳房忙不急,他便要穿了围裙亲自帮厨,算是得了个职业病。   “又有何事?又有何事?你能放过咱家吗?”他气急败坏。   猫儿一笑:“五百两不想要啦?”   吴公公苦着脸道:“咱家就知道不能和你有牵扯,更不能牵扯上银子,否则被你牵着鼻子,脱离不了你的爪牙。”   他将擀面杖一放,破釜沉舟坐去椅上:“说,这回便是被砍头,咱家也将你的事情解决,同你一了百了,互不相欠。”   猫儿立刻敛了笑容,正色道:“向掖庭太监、宫女儿向外传话,言‘淑妃娘娘不服圣意’。”   ……   午时将至,猫儿坐在重晔宫配殿,急切的等待着她期待的效果。   只要皇后没有派人来唤她,事情就还有转圜的余地。   然而秋兰外出许久,回来时,依然是一副神情自若的模样。   半点谈八卦的兴致都没有。   猫儿就知道,事情发酵的没有那么快。   她无心用午膳,再要往掖庭膳房而去。   随喜在她刚刚走出院子时便拦住了她,蹙眉道:“你这只猫可否莫再乱走?你昨儿惹回来的事,害的大伙忙成这般。你若再惹事回来,你便自己解决。”   她望着萧定晔的狗腿子,冷笑一声:“我自己惹来的事情自己解决,何曾向你们主仆张过嘴?”   她用力甩开他,转身便走。   午时的掖庭膳房人来人往。   各宫各殿以及各部司的太监、宫女儿都在此用饭,好早早回去歇晌。   工部的工匠们进宫填坑道,也拨在掖庭膳房用饭。   猫儿和五福将将在膳房门口探了头,工部的工匠田大有便便拎着几样木作大步出来,向猫儿抱拳道:“姑娘昨儿相邀,有事尽管吩咐。”   猫儿细细打量着他。   国字脸,神色纯良。   身形高大,却并不显粗鲁。   初初看着是个受着穷苦却没有坏心眼的人。   她向五福使个眼色,五福立刻上前从他手中接过木作,往一旁查看手艺。   猫儿同田大有往人少处避了一避,将对外散布“淑妃不服圣意”的话也同他交代一番。   她曾间接救了田大有和一众工匠的性命,现下她有要求,不管合不合理,田大有都一力应下。   他正色道:“胡姑娘放心,姑娘的大恩大德,非但小的,便是旁的兄弟们都记在心里。等回去上工时,我便让大伙将话传出去,一定帮到姑娘。”   过了片刻,五福抱着木作上前,凑在猫儿耳畔悄声道:“手艺……还凑合。”   岂止是凑合,便是猫儿不懂得木工,然搭眼望去,木作上的雕工也分外精致。   她现下全力操心着自己的小命,无心同他商谈买卖,只叮嘱道:“每日你来膳房用饭时,都同吴公公打声招呼。我这边还有旁的事劳烦田大哥,届时由吴公公同你邀约时间。”   这番布置下去,猫儿只能静等。   等待事情进一步发酵。   到了晌午时分,去掖庭取饭的秋兰在带回来饭菜的同时,终于带回来八卦。   “听说,淑妃娘娘不服圣意……”   “哦?可知为何不服?不服的又是什么事?”   “谁知道呢?五花八门,各种传言都有。   有说淑妃娘娘当年想当皇后、却未争得过皇后娘娘,故而多少年都不服圣意。   也有说上回宫变,五殿下一展才能受到皇上重用,淑妃娘娘替泰王哭委屈……”   大半日的舆论发酵,小道消息层出不穷,已大大超过了猫儿预想。   她紧绷了一整日的神经终于有所缓和。   秋兰能听闻这消息,宫里旁处也该或多或少有所耳闻。   再加上田大有往工匠周遭一传播,便连宫外都该有人知道。   到了用的到李巾眉的时候了。   第二日辰时,皇后宣猫儿前去的懿旨送到重晔宫的时候,猫儿已坐在宫外的茶楼里,悄声同李巾眉授意弹劾之事:   “上回你如何联络旁人弹劾的萧定晔,这回便如何弹劾淑妃。”   李巾眉面上有所迟疑:“现下就去张罗?能不能等到明儿?我等会要去探望楚姐姐,她外出时惊了马,从马车里滚出来摔伤了身子。”   说到此时,她面上又现出扭捏神色:“晌午之后,我有些要事……”   猫儿一拍桌案:“你忘了户部尚书家的王姑娘当时什么死法?你以为淑妃要讨要我去,真的是喜欢我?现下我回宫,只怕转眼你就要去给我烧纸,而且连坟头在何处都不知晓。”   李巾眉倒吸一口冷气:“果然如此凶险?你究竟如何惹了淑妃和泰王,她要置你于死地?”   猫儿不能同她诉说其中实情,只肃着脸道:“如若你这回不帮我,我死后化成狐狸精,夜里去引诱你那位‘乔大哥’,让你俩再也没机会逛夜市。”   李巾眉面色登时一片绯红,支吾半晌双手遮了脸,羞臊道:“何时逛夜市?没有没有,半点都没有。”   猫儿冷笑一声:“是谁站在那玉树临风的‘乔大哥’身畔,扭捏的险些将袖口都揪破?做得出又何必怕人说?总之你自己看着办,今后是要同乔大哥逛夜市,还是同萧大哥逛夜市?”   李巾眉一愣:“哪位萧大哥?”   猫儿:“你夫君,你威风八面的夫君,你威风八面、要让你当正妃的夫君,你威风八面、要让你当夫君、未来极可能让你当皇后的夫君!”   李巾眉立刻打了个冷战,连声道:“不不,我不当正妃,我不当皇后……”   她当即盯着猫儿:   “你为何同萧定晔还没成?你同他住在同一个院子,齐齐日升而作、日落而息,为何你还没得手?   你不要担心没有娘家撑腰,我认你当妹子,让你从李家发嫁,让你去当正妃!”   雅间门被“咚咚”敲响,王五从外探进脑袋,催促道:“胡姑娘,皇后已宣你前去,我们要速速回宫。”   猫儿的面色立刻变的苍白,她转头看向李巾眉:“晚了,晚了晚了……”   李巾眉看她的脸色,知道她所提及之事,定然如她所说危及到性命,终于止了和她抬杠的心思,握着她手安慰她:   “不晚不晚,便是你被淑妃讨要去,谏官的弹劾折子也能逼得她放你回重晔宫。你放心,我逃离皇亲的契机要落在你身上,我一定不会让你死。”   在楚侯爷家的嫡女摔伤了身子、泰王妃着急前去探病的同一时刻,猫儿跪在极华宫,袖中束着一面圣旨,要为自己的性命拼一把。   此时尊位上的皇后与淑妃两位主子,正在扮演着姐妹情深,共同追忆过往,慨叹当下。   两人仿佛都已经忘了猫儿这个轻贱如蝼蚁的宫女儿,已经任由她跪了一刻有余。   待忆过了往昔,淑妃终于转过头来,像是才发现猫儿一般,“哎哟”了一声道:“险些将她忘了。”   她转头看向皇后:“这妮子机灵,我见到她,就像看到年轻时的自己个儿。想向姐姐讨个人情,让她跟着我,平日也好有人陪我多说说话。”   皇后一笑,探手端起茶杯,掀开盖子,轻轻啜了一口温茶,又细致的擦拭了唇角,方转了个话题:   “这两日,本宫听闻一些消息,趁着你来探望,本宫便多嘴问上一回。免得皇上那处知道了,怕是要误会妹妹。”   跪地的猫儿的心立时一跳。   皇后为何会如此说?她不是该一口就应承淑妃?   此时上方的淑妃敛了笑意:“是何消息?可是说本宫‘不服圣意’之言?”   皇后奇道:“妹妹也有所听闻?”   淑妃“啪”的一拍桌案:   “不知哪些宵小之辈竟然造谣到妹妹头上。   妹妹跟着皇上这些年,所受的委屈不比姐姐少,若要不服早就不服,怎会等到现下。   妹妹初初听闻这些传言,并不作理会,谁知竟然越传越广,连姐姐都有所耳闻。”   她面露凄苦之色,缓缓擦拭了眼角:“本宫平日果然太过谦和,才让这些奴才们大着胆子嚼舌根。”   皇后便含笑宽慰了几句,再饮过一杯茶,方转头看向胡猫儿:   “淑妃性子良善,体恤下人。你若跟着她,倒是你的造化了。去吧,回重晔宫收拾收拾行李,早早过去也好。”   ------题外话------   今天四更哈。 第211章 兄弟对峙(三更)   猫儿的心咚咚直跳。   挽回的机会只此一次,不容有失。   如若真的失败,就只能指望李巾眉那处联合谏官的弹劾之效了。   她深深吸了口气,从袖中掏出圣旨,举在头顶:   “奴婢被封为四品女官,拨去重晔宫,乃皇上旨意,皆记在圣旨上。   如若奴婢今日跟了淑妃娘娘而去,便是坏了皇后娘娘同淑妃娘娘的美名,如若引出皇上同两位娘娘的嫌隙,奴婢更是羞愧不可活。求皇后娘娘明鉴。”   一旁立刻有宫娥上前,接过圣旨,撑开在两位娘娘眼前。   皇后缓缓瞧过,做吃惊状:“哎哟,真的是。皇上这些年下旨封赏过的宫女儿虽说也有几位,然而皆是口谕。可记在圣旨上的,就这么一位。”   淑妃有不同的见解:“圣旨上是说,将赏银归入重晔宫,并非是指人。”   皇后面有为难之色:   “皇上这圣旨下的真真有趣,不同人竟看出两个意思来。   然这两日的传言对妹妹不利,如若姐姐真将她给你,虽说只是区区一个宫女儿,可正正好对应了‘淑妃不服圣意’这几字,那可就是本宫害你了。”   她见淑妃面有迟疑之色,便摆出个事不关己的态度:“圣旨在前,这宫女儿便不是本宫能管的人,说是天子门生也不为过。姐姐不敢自专,妹妹不若去问问皇上?”   淑妃神色百转千回,几息间皆从面上敛去,只淡淡一笑:“既然如此,便罢了。”   琥珀色的眸子盯在猫儿身上,意味深长的道:“可惜了,这般聪明、胆大的宫女儿,妹妹一开始竟然未发现她。只当是我同她无缘罢……”   她抚了抚额角,道:“妹妹身子有些不睦,便不叨扰姐姐。”起身做足了礼数,缓缓而去了。   外间脚步声已逝,守门的宫娥传进个“淑妃已走”的手势。   皇后娘娘饮了一杯茶,同跪在当地的猫儿道:“事关淑妃的谣言,可是你所为?”   猫儿不敢承认。   皇后缓缓一笑:   “从你在宫变之事的惊世之举,本宫便知道,你不是个简单之人。本宫虽则当时被扣在此处未亲眼瞧见,却也能想象当时是多么艰险。   当日在御书房里,皇上昏迷不醒,无论你出于何意,都护了皇上周全。”   她的目光转向柔和,再不复平日的凌厉,只幽幽道:   “后宫女子多艰难,所仰仗的都是皇上这一人。你护了皇上,本宫该谢你。   你去吧,淑妃她……”   话正说到此时,外间已响起急切的脚步声,只转瞬间,帘子“啪”的被撩开,一位风尘仆仆的青年疾步闯进殿中:“母后……”   午初的日头已十分浓烈,他如一道惊雷劈开空气中的浮尘,面上虽然毫无惊慌之色,却带了破釜沉舟的决心。   皇后心中喟叹一声,同猫儿道:“你先回去……”   猫儿收了圣旨,磕头行过礼,心中长吁一口气,目不转睛垂首退出了正殿。   重晔宫里,母子之间的谈判虚虚实实展开。   皇后肃着面道:   “她不过一介宫女儿,淑妃要讨,为娘自然不能下了她的面子。   你自小在宫里,该知为娘行事多艰难,万万没有为了维护一个小小宫女儿就为自己招惹祸事的必要。”   一身黑甲的萧定晔跪在地上,从人到衣裳皆是尘土。   外间日头从窗棂里打进来,照在他身上。这般清晰的一瞧,更没有皇子的风范,简直与那些兵蛋子没有任何区别。   他往地上一跪,身上的尘土便扑簌簌掉了一地。   他恳切道:“……孩儿自小未求过母后,只在她的事情上,求母后多少回护着她些。孩儿有万难的理由不能同母后细说,只想让母后知道,回护她便是回护孩儿。”   皇后不想他竟将胡猫儿看的如此之重,心下有些担忧,不由正色道:   “天家无情事。   你父皇当年曾爱慕一位民间女子,却克制放手,此事你该有所耳闻。   然无论是皇上还是皇子,若耽于情事,对国民、或后宫女子,皆是莫大的危险。   因为此,便是你父皇冷落我,我也半点不敢有所抱怨。”   她切切道:“便说当年那女子,你父皇当真得不到她的人?无非是皇上知道在天家,看重一个毫无根基的女子,等于将她送上断头台,是以刻意隐忍。”   萧定晔正色道:“母后想岔了,孩儿对她……并无男女之情……”   皇后冷冷道:“不成,不管你对她是何种心意,本宫已应承淑妃要将这宫女儿赠予她,绝不会食言。”   萧定晔蓦地起身,一字一句道:“孩儿绝不会让淑妃得逞。”   皇后见时机已到,适时放出鱼饵:“除非……”   萧定晔的身子一顿:“母后有何条件?”   皇后却不言语,又缓缓饮过一口茶,见自家儿子到了此时,面上终于显出着急神色,方缓缓开口:   “你还差一位侧妃人选,本宫属意楚家。离雁自小同你一起长大,她虽性子骄纵了些,可难得的是对你一心一意。   你若愿意同她定亲,本宫便依你,拼着得罪淑妃一回,也帮你将那宫女儿回护好。”   萧定晔愣在当场。   侧妃,侧妃。   曾经他为一个女子,留了个侧妃之位。   那时连最疼爱他的皇祖母都不支持,只有他一个人在一力支撑。   后来……后来……   他深深喘了口气,哑声道:“孩儿……依了母后便是。”   午正的极华宫恢复了寂静,白玉香炉香殿中挥洒着沁人清香。   皇后看着萧定晔撩开帘子大步而去,面上浮现得意笑容:“本宫若制不住你,就白生了你。”   ……   宫外泰王府。   正门前停着马车,拉车的两匹骏马踢着马蹄,偶尔啃一啃近旁的树皮,十分的悠闲自得。   马车的主子,当今皇上最喜爱的五皇子萧定晔,此时也如同他的马儿一般,悠闲的坐在泰王府中。   只身而入,没有带一个暗卫和随从。   他把玩着手中一枚羚角飞凤的碧翠玉佩,对着对面的泰王,笑的一脸纨绔:   “我不过将三嫂接去玩耍两日,三哥便着急至此,险些将整个京城翻一遍。三哥与三嫂伉俪情深,真真令人羡慕。”   泰王淡淡一笑:“五弟对那位胡猫儿的用情,又何时不感天动地?!”   萧定晔缓缓摇头:“我同那位琥珀眼眸的宫女儿是何关系,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还想请三嫂再玩耍两日,一直到她娘家着急,再送她回来不迟。”   泰王面上的笑容终于消失:“你莫乱来。你该知道,她父亲对这位嫡女十分看重,你胆敢令她名声受损,我岳父定会令你脱一层皮。”   萧定晔探手取过酒杯,饮下一口酒:   “哦?中书舍人那老匹夫?你看他走路晃晃悠悠,可能活到年下?   他的羽翼嘛,难道此前宫变被剪断的还不多?三哥倒是再说说,他已被三哥掏空,还拿什么同我斗?”   他再饮下一杯酒,看着外间天色道:“三嫂现下该是已经歇晌了。我那处倒是没有丫头,不知小厮粗手粗脚,可能服侍好?”   “啪!”的一声,泰王一掌拍下,两人围坐桌面上仅有的酒壶被震的一跳,奋不顾身一跃而出,掉在地上粉身碎骨。   酒香气大盛。   萧定晔一瞬间有些恍惚。   这样的味道,他曾在自家宫院里常常能闻到。   他心下有些隐痛,只咬牙抬头看向泰王:“三哥可想好了?若三哥还想不通,小弟只有将淑妃娘娘也接去玩耍几日。”   泰王目眦欲裂:“你敢!”   萧定晔面上的纨绔神色终于消失。   他望着他这位三哥。   若说三哥重情,那可真是高看这位皇子了。   莫说妻妾,便是父母,只要对他上位有利,只怕他随手就能放弃。   他现下表现的出离愤怒,也不过是因为三嫂和淑妃还有很多利用价值而已。   萧定晔冷冷道:“三哥若是还当我是以前的我,便大错特错。莫说你想动我身边的人,便是想动我身边的一只蚊子,也要看我答不答应。”   他正色道:   “你不动我的人,我不动你的人。小弟今日前来,只为这一句话。   若你应下,我立即送三嫂回府。   若三哥不愿,或是阳奉阴违,请多想一想,你在宫外,我在宫里。淑妃娘娘若如皇祖母此前一般,中了慢性毒药,等三哥发现,只怕为时已晚。”   ……   泰王府门前的马车上,萧定晔坐在车里,等待着侍卫们动手。   车厢持续摇晃,过了须臾,暗卫掀开帘子道:“已将泰王妃从车底解下。”   萧定晔面无表情道:“喂她吃了解药,送进泰王府。”   马车开始滚滚向前,萧定晔疲乏的按按眉间,终于长吁一口气。   然而这件事情的余威并未结束。   第二日开始,弹劾奏折如雪片般送上朝堂。   皇帝留中不发,并不影响新一轮奏折的到来。又有些陈年旧事被谏官挖出,挖苦挑刺不一而足。   此事一直进展到皇上拿出常见的手段,将淑妃禁足,弹劾方才消停。   掖庭膳房前,猫儿同工匠田大有躲在偏僻处,低声商议着报仇之事。   “淑妃宫殿正底下的坑道,已经填了土?”   “还未到那处。最快明日才能到那里。”   “什么活物埋到土里还能长久折腾?”   “王八或乌龟。姑娘不曾听过,千年的王八万年的龟,不吃不喝也长寿呢。”   “比脸盆还大的龟,一时半会可能寻见?”   “这个时间正好,冬眠的乌龟才醒来一两个月,正饿着肚子。河边多少渔夫,日日都能网到大龟。”   一张银票塞进田大有手中,猫儿面露凶光:“这是五十两,去买一对大龟,越大越好,越恶越好。埋进淑妃的寝殿底下。可听明白我何意?”   田大有憨厚的一笑:“明白的很,姑娘是想让这龟时时在地底下闹腾,让上面的人睡不好觉。”   他转身寻了个破木盆,继续憨厚的一笑:“那乌龟得倒扣在盆里,动静更大。”   猫儿佩服的竖了大拇指。   他最后憨厚的一笑:“姑娘就瞧好吧,明儿就能办成。铁定让淑妃后半辈子睡不好,除非她搬离寝殿。” 第212章 胜利的“勋章”(四更)   淑妃寝宫地底下传来不明“咚咚”声的这一日,猫儿在掖庭一排瓦房中的一间露了头。   吴公公瞧见她便头疼,丧着一张脸道:“等等。”   转身去门后取了个麻布口袋:“记着顺风而行,若逆风吹你一头一脸,你莫怪到咱家身上。”   猫儿提着麻布口袋掂量了一回,笑嘻嘻道:“怎么会怪你,喜欢你还来不及。”   吴公公“哎哟”一声,躲去门里,啪的一声便掩了门。   猫儿又啪啪敲开门,问道:“蜂窝的事情如何了?”   吴公公望着眼前这张年轻的面孔。   过去几个月这不猫不狗的家伙都一副要死不活的模样,现下要出手收拾人,她倒是鲜活的不一般。   她一鲜活,他就要倒霉。   他生无可恋道:“只寻蜂窝并不难,可要连同蜂子一起给你寻来,哪来那般容易。回去等着吧,成了让五福送信。”   猫儿志满踌躇的去了。   春末最不缺的是什么?   是风。   尤其是日暮时分,人人都会坐在门前吹一会晚风。   惬意的很。   当淑妃的宫门前亮起一盏宫灯时,猫儿已缩在了宫道一处。   手中的麻包口袋里装的正是桃毛。   满满当当的桃毛,是她出了十两银子请整个掖庭吃桃,才得来这些桃毛。明儿还有,后儿还有,大后儿还有。   风向很快调正,每一缕都是吹向她几步之远的宫殿院门。   她捏了一把桃毛,往风里一扬,转瞬没了踪影。   再捏一把,一扬。   再捏一把,一扬。   待抖干净麻包口袋,宫殿院里已隐隐传来嘈杂脚步声。   她冲着殿门呸道:“痒死你,挠死你。”   她一路洋洋得意回了重晔宫。   秋兰调好沐浴的热水,帮她解裳时惊呼一声:“姑姑,怎地全身起了疹子?”   再举着烛台凑近一瞧,不仅身上,便是她面上也是细小疹子。   猫儿只微微诧异道:“是吗?”   旋即安然道:“这哪里是疹子,这明明是勋章。”   于是在淑妃殿频频宣太医的后几日,猫儿也频频带着一身“勋章”回来。   桃子下市快,待桃毛供应不上时,吴公公终于传来好消息。   他递给猫儿的依然是一个扎紧了口子的麻布口袋:“仔细着些,若松了口子,蜂子先将你蛰死。”   猫儿冷哼一声:“本猫妖九条命,哪里那般好死。”   她紧捏着口袋,先去寻了一趟白才人。   白才人正闲的发慌。   她因宫变得到契机,在御书房照顾皇上。又因为朝夕相处,显露出她傻白甜的一面,正中皇帝内心,从此开始受宠。   然而遇上这位冷清的皇帝,所谓的“受宠”便要打些折扣。   现下皇上已一连十日未进后宫,便是进了后宫,也不一定往白才人此处而来。   猫儿的出现,正解了白才人的无聊。   猫儿并不多言,只问道:“我记得你会爬树,是也不是?”   白才人立刻点头:“没错没错,皇上都知道我会爬树,他可喜欢了。”   猫儿立刻牵着她手:“随我走一趟。”   又是一个日暮时分,宫中景色笼罩在初升的月色下。   在这样的美景下,一棵树显得分外不安份。   树上站着一位娇俏的大家闺秀。她不但精通上树,还精通用砖头给人开瓢。   树下站着一位消瘦的宫女儿,宫女儿踩在木凳上,往上举着一个麻布口袋。   白才人借着月色,弯腰双手抱紧口袋,好奇道:“咦,里面竟然不是砖头。咦,什么东西OO@@还会动……”   猫儿悄声道:“莫话多,仔细往院里看。淑妃一旦出来就丢进院里。一得手就跑,一定要跑。”   白才人一边应下,一边压抑不住的好奇:“这里面到底是什么?”   猫儿不耐道:“吁……莫说话。”   两人竖耳静听,过了不多时,院里起了人语声。   白才人身子忽的一抖,继而将手中麻包口袋往院里一丢,口袋开口在空中便松开。   但听“嗡”的一声,面上已有些刺痛。   等她再一低头,树下的人已经不见了身影,宫道上有个宫娥抱着凳子没命的逃窜……   这日夜里,猫儿带回去的勋章虽依然是勋章,但换了个表现形式。   此时秋兰足足点了三盏烛台,借着烛光用镊子帮猫儿拔蜂针:   “姑姑已经十七的人,怎地突然开始淘,哪里去惹的蜂子盯了好几个大包?这蜂针可得仔细拔干净,若断在皮肉里,可要肿许久。”   猫儿讪讪一笑,心道:“我这几个算什么,不知道白姐姐可好……”   到了第二日,她再从吴公公手中接过麻包口袋,厚着脸皮前往才人殿时,便被满头包的白才人狠狠数落一番。   白才人哭嚎道:“我花容月貌的一张脸,被你毁成了这般,如若皇上来,恶心到他怎么办?”   猫儿等她骂够了,方指一指自己:“我不也跟着毁了容?”   白才人瘪嘴道:“你那是几个,我这是十几个,能比吗?便是蜂子也无碍,你如若提前打声招呼,我寻一片纱遮住头脸也成啊。”   猫儿:“没想到那些。我不也没覆纱?”   手中的麻包口袋还在O@作响,蜂子在里间爬上爬下,引得她心痒不止。   “你我昨儿虽被蜂子刺了,可刨开被刺之事不说,昨儿夜里可刺激?”   “……刺激。”   “今早得知淑妃又宣了太医,可窃喜?”   “窃喜。”   “若用薄纱蒙了头脸,你还想不想再干一票?”   “想!”   “走!”   又是一个日暮,又是同一棵树,白才人再次站在了树上,头上蒙着细纱。   她将麻包口袋抱在怀中,一边注意着视野范围内院里的动静,一边悄声问猫儿:“你要不要也用轻纱遮一遮?”   猫儿立刻道:“莫同我说话,莫分神。你若是靶子准,直接往淑妃寝殿丢。”   加了一分难度,便加了一分刺激。   白才人满足的舒口气,这可比给人开瓢刺激的多。   她眯着一只眼,瞅准寝殿的方向,在宫娥进出撩开帘子的一刹那,使出巧劲将手中麻包口袋往院里一丢,立刻道:“跑!”   再一次,猫儿得意洋洋的带回了代表胜利的勋章,以及几声“哎哟”呻吟。   书房里正在商议事情的萧定晔停了话头,目光不由顺着大开的窗户望出去,正正瞧见一位消瘦的宫娥从院门里进来。   宫灯亮起,便是晦暗如斯,都能瞧见宫娥肿的发亮的面颊。   他默了一默,转头同随喜道:“你去同她说,该收手了。”   随喜立时应下,退出书房,前去敲响了配殿门。   秋兰拿着镊子打开门,乜斜着随喜道:“何事?”   随喜向里间努努下巴:“让胡猫儿出来,咱家有话同她说。”   秋兰看着他的倨傲相,冷笑一声:   “姑姑是皇上亲封的四品女官,可比你这一路升上来的四品太监腰子粗。你若想见姑姑,也要先问一问姑姑可愿意见你。”   随喜被噎的说不出话来,想着自家主子还在书房里看着他,他不好生事,只恨恨瞪了她一眼,便重又敲了敲门板:   “胡姑姑,咱家有事同你商议,现下可有空?”   “没空。”简单,干脆,利落。   秋兰耸耸肩:“姑姑现下忙,明儿再说吧。”   转身进房,“啪”的一声掩了门。   猫儿杀人的胆子没有,折腾人,本就是一把好手。   被人用性命相逼了一回,她轻易是不会收手的。   如此再过了四五日,她回回带着满脸的勋章回来,心情不是一般二般的好。   这个夜里,月亮挂在天际,又圆又亮,像极了从废殿院里看到的月亮。   她抱着板凳,心情十分愉快的跨进重晔宫院门时,一眼便瞧见门口的青年。   青年负手而立,月华将他的身影拉的长长,显得他比她还消瘦。   她立时绕了个弯,要避开他,往配殿而去。   他只一伸手,便紧紧拉住她手臂。   只一瞬间,又松脱手,淡淡道:“可以收手了,再闹下去,要将自己赔进去。”   月光下,年轻的少女脸盘圆润的惊人,同纤细的身子毫不相配。   除了脸盘异常,她的两只眼睛肿胀的只剩一条缝。   还有一边耳朵,肿大的支棱在人前,仿佛随时都在留心旁人说什么。   他看着她的模样,面色不禁柔和下来,只低声道:“我已同三哥达成一致,他再不会动你。”   猫儿立刻行了个半礼:“令殿下费心,奴婢感激涕零。奴婢就此收手便是。”   她这般从善如流,反而令他一怔。   她还未回来时,他站在这院里等她,心中预想了无数种同她沟通的情景。   她可能会冷漠的望着他,一言不发。   也可能会愤怒的叱骂:“关你何事。”   甚至还会恼羞成怒上前厮打他。   他没想到,她对他是这般模样。   他低声道:“你愿意收手便很好。”   她再福了一福,甚至还挤上礼貌的笑脸,慢慢退着往配殿去了。   天空空阔寂寥,继而忽的一声急啸,一声炮仗在天际炸开,继而绽放无数朵星辰花。   星辰花,大晏的国花。   每当天际有这样的烟花绽放,总是代表皇家有喜事。   要么是与民同欢的重大节日。   要么是皇家添丁。   要么是缔结了亲事。   他负手而立,孤零零望着这遍天的烟花,心头涌上无尽的寂寥。   侧妃,侧妃。   他强行空出的那一个位子,终究就这么没了去。   转头望去,配殿的灯烛已息,满院只有他的书房还亮着灯。   在那间书房,一个多月前,她曾带着醉意向他表达过亲昵,他那时是什么反应来的?   他毫不留情的拒绝了她。   天上的星辰花还在灿烂绽放,然而,没有一朵花是为他曾经中意的那一人开放。   ------题外话------   四更啦。以后我要好好码字。 第213章 棒打鸳鸯(一更)   五月的京城已经开始炎热。   下过一场雨,日头稍显温柔。   猫儿坐在路边的茶铺子上,面前堆放着一套彩妆木盒,正一样一样的同田大有讲作用。   讲到专业的地方,由五福补充。   田大有是经验丰富的木匠,见过实物,再听过关窍,立刻就能明白。   然他性子多少有些憨厚,第一回 同人合作买卖,便有些诚惶诚恐,生怕达不到猫儿的要求。   五福在一旁倨傲道:“无妨,我是木工管事,收货时我要一个个检查。做的不好,自然是你自己兜着,姑姑一个大子儿都不花。”   田大有知道五福是宫里吴公公的干儿,地位不算低,自是不敢小瞧于他,只连连称是。   猫儿正色道:“你定个价码出来,有你的赚头,也有我的赚头,你我就合作。若不成,我寻旁人便可。”   这一堆木材加手艺,田大有心中有数,当即便报了个价。   这价码比猫儿此前满京城巡到的都低,她便有些担忧:“你有赚头?便是你一文钱不收,品质不能下降,否则我便要寻你的麻烦。”   田大有在宫里是见识了她捉弄人的手段的。那手段虽说对人没有性命上的伤害,然而却也让人烦不胜烦,防不胜防。   他忙忙道:“小的不敢坏事。小的报价这般低,是因着同工部的役臣相熟,碎块木材能在工部低价买到,且木料不差。这报价里大部分所含都是人工,已够小的一家子的嚼用。”   猫儿难得遇到个不贪的,心下多了几分满意,只道:“你放心,你跟着我合作,不出一年就要发大财。届时只怕你要招揽帮工才成。”   两人议定了第一批出货的各包装盒数量、出货日期,方分道扬镳。   时辰尚早,猫儿并不着急回宫,往作坊去检视一圈。   诸事已在按部就班进行。   四个赤膊大汉分成两口大槽,两两合作,扛着巨大铁锤碾压珍珠粉。   一铁锤下去,粉末在槽中四溅,比当初单人操作的脚踏研磨器效率快了不止一星半点。   大槽下面开口有漏网。   研磨到一定程度,打开开口,细小粉末便顺着漏网淌下去,再放去注满开水的大锅里飞水,将杂质和大颗粒滤出,最后留下的便是最符合要求的珍珠粉末。   除了两个大槽用来磨珍珠粉,还有一个大槽用来磨花瓣粉。需要换花瓣颜色时,便将大槽清洗干净,重新放置另外颜色的花瓣。   还有一口大锅,用来熬制深褐色颜料。熬成膏状后,用蒸馏出的纯水兑上珍珠粉等原料,便是深色妆粉,可制眉粉、眼线膏和深色眼影等。   器具是有些简单,然而买卖刚开始起步,手头银子有限,只能先凑活。待今后做大些,再酌情进一步细化。   今儿李巾眉未现身,被派来监工的是她的丫头。   猫儿轻咳一声,吩咐道:“狼牙锤,你……”   她回回同这位“狼牙锤”搭话,心里都要暗骂李巾眉一回。   好好的丫头,为何要取个兵器的名字,还这般彪悍。   如果说“狼牙锤”有一对犬齿分外尖锐、或多或少符合她这个名字,那李巾眉另外一个丫头“虎头铡”更是冤枉,只是因着属相为“虎”,便被按上了“虎头铡”的大名。   猫儿此时轻咳一声,同长着一对尖利犬齿的狼牙锤道:“……这两日是你来此守夜,还是虎头铡守夜?”   狼牙锤一张口,左右两颗犬齿熠熠生辉,十分具有震慑力的道:   “今明两日是奴婢,后儿两日是小虎。东家放心,无论是奴婢还是小虎,都跟着老爷学过武,一定将作坊守的严丝合缝,一只耗子轻易都逃不出。”   猫儿叹道:“你便是再厉害,也只有一个人。我们这处珍珠多,万一被抢损失老大。”   狼牙锤指一指院里正在锤粉的一位健壮青年:“贾忠良夜里住在作坊里,他也能帮着守夜。”   她将贾忠良唤道跟前,郑重其事介绍道:“这位公子是胡东家,你来认一认。”   贾忠良吭次半晌,方木讷道:“东家。”   猫儿点点头,并不同他多言,只转头继续问向狼牙棒:“他拿了多少工钱?怎地我们还管吃管住?”   工钱的事不好在大庭广众下讨论。狼牙棒附在她耳畔低语:“他无家产无爹娘,没有落脚处。因为要住在此处,工钱是给的最少的。”   猫儿一蹙眉:“可放心?”   狼牙棒笃定道:“是个老实人。”   猫儿方转头看向贾忠良。   二十出头,高头大马,长相普通,神色却十分温良。   他见猫儿冲他打量,神态十分局促,脑袋垂的更低。   猫儿围着他转了两个圈:   “多大了?”   “二十一。”   “家住何方?”   “原本在京郊,后因卖了地为父母治病,失了家产。”   “家中还有哪些亲人?”   “有个妹子,去岁已经出嫁。”   “可定了亲?”   “家中贫困,凑不够娶亲银子。”   猫儿点点头,再看他半晌,鬼使神差问道:“平日中意男子,还是中意女子?”   贾忠良一滞,再也说不出话来。   猫儿向他挥挥手:“去吧,好好锤粉,日后好涨工钱。”   她转头同狼牙棒道:“年轻男子体汗多,流汗时瞧着养眼,旁的姑娘媳妇子可要看花眼,反而忘了手下动作。工服的事情得尽快,其他几个瘦不拉几没胸肌的暂且不提,得先把贾忠良遮严实。”   她这番话说的声音不小,贾忠良听闻,一张脸更是红成一团火,引得院里众帮工嘻嘻哈哈不停。   临走前她嘱咐狼牙棒:“几日未见你家小姐,你帮我传话,她要是还想同我合伙,便将心思放在买卖上,莫整日贪图谈情说爱。”   狼牙棒立刻帮着自家主子打马虎眼:“我家小姐……没有谈情说爱。”   猫儿睨她一眼:“要老实。她是你主子,我是你东家。你在家听她的,在这儿便要听我的。”   狼牙棒只得讪讪低头,半晌方低声道:“记下了,回去便转告小姐。”   猫儿的这一番叮嘱显然是白费口舌。   接下来的几日,直到作坊的汉子们都穿上了棉布工服、再不赤膊时,李巾眉还未露过面。   猫儿坐在作坊的一间耳房里,决定写一封信。   其上旁的未说,只写了几句皇上赐婚可能要提前的谣言。   她将信交给虎头铡:“立刻交给你家小姐。我今儿无事,守在此处。还有一个半时辰,她若不露面,今后都不用再见我。”   虎头铡见她说的严肃,接了信便出了作坊。   此时正值未时,帮工们用过晌午饭,稍作歇息,便要继续上工。   猫儿站在檐下负手而立,见不多时,四位锤粉的汉子便被汗湿透了衣裳,分外辛苦。   她将四人唤停歇息,寻了贾忠良进耳室问话:“一整日扛着大铁锤锤粉,待下了工,岂不是要累趴下?”   她伸手掐掐他的手臂,果然肌肉遒劲,可见是用上了全身力气。   贾忠良面上神色一阵白、一阵红,嗫嚅半晌,鼓起勇气,没头没尾道:“小的……喜欢女子……”   猫儿一愣,半晌扑哧笑出声来,随即又敛了笑容,做出正经模样:“可惜可惜,你我爱好不同,我却是喜欢男子。”   贾忠良额上立刻淌出一缕汗,战战兢兢道:“旁处……有位老板……想让小的去帮工……”   猫儿眉头一蹙:“谁?谁敢挖本公子的墙角?”   她收了逗乐之意,只道:“你放心,本公子不会对你起歹意,你好好干。你觉着,我要不要再请两个大力汉子轮班,也好让你等能轮流歇息?”   她越是体贴,贾忠良越是一副胆怯模样。   她心下好笑,只得挥手道:“不耽搁你,去忙吧。”   贾忠良如逢大赦,抖着小腿肚逃也似的出了耳房。   过了约莫半个时辰,李巾眉急匆匆而来。   她将手里的信拍在案几上,着急道:“说说,怎么回事?你从何处听来皇上要尽快下旨赐婚的消息?”   猫儿望着她的红润面庞,正色道:   “我同萧定晔之间无情。我毕生的理想是,开个铺子,赚大笔银子,招个上门夫君。   你莫将我当成救命稻草,以为我能帮你解除同萧定晔的亲事。   你我多少算个朋友,我不能看着你的路越走越歪。付出多少情没有关系,铁了心思斩断情丝,就还来得及。”   李巾眉做出听不懂的样子:“啊?我哪里走了歪路,你怕是认错了人。”   猫儿一拍案几:   “你这几日去了何处?   我听闻,户部尚书王大人家这两日在为早逝的王小姐行半年祭礼,你那位‘乔大哥’作为王小姐的定亲郎君,定然要搭把手。   你莫说你去帮着乔大郎为他亡妻守灵?”   李巾眉连忙否认:“没有守灵,就是……”   猫儿苦口婆心道:   “你成为皇子正妃,已是铁板钉钉的事,未来只怕更为尊贵。   你不正视自己的身份,同乔大郎纠缠不清,若皇家知道此事,你当乔大郎不会受影响?如若他哪日丢了小命,便是你的功劳。”   李巾眉原本勃勃生机的面容陡的苍白,半晌方抬头看着猫儿,声音有些苍凉:   “我原本以为你和世人是不同的,为何你也来威逼我?我喜欢乔大哥有何不对?”眼泪淌了满脸。   猫儿见她情绪颇有些激动,便再不说话,等她略略缓和,方续道:   “若你未定亲,便是王姑娘未死,你看上她的未来夫君,我拼着被人骂,也帮着你将他抢到手。   然而你已经定了亲事,且还是同皇家。现在却来发现真爱,那是为李、乔两家招祸事。   我且问你,乔大郎对你又是个什么态度?”   李巾眉怔忪半晌,方喃喃道:“我……我也不知……”   猫儿恨铁不成钢,狠狠揪了她一把:“连旁人的心思都不知道,便不管不顾到了这种程度。日后你获罪,我们这买卖能保得住?你死便死远些,莫拖累我。”   ------题外话------   今天三更吧。这两天都逼迫自己多写一点。 第214章 窗户里有人(二更)   第二日要出宫前,猫儿想着昨儿李巾眉哭哭啼啼的模样,心下烦躁不已。   为了买卖,她得会一会乔大郎。   乔大郎今日定然还在户部尚书王大人家中,以女婿之名操劳亡妻半年忌日。   作为曾为王姑娘投胎出过些许之力的神婆,她觉得她有必要前去上一柱香,顺便同乔大郎偶遇一回。   如若乔大郎是个识时务的也便罢了,若要刻意消耗李巾眉的感情,那她便得强硬起来。   要强硬就得有帮手。   宫里的帮手……   五福是个九岁的小太监,没有威慑力。   王五,倒是武艺高强。却不能让他发现李巾眉和乔大郎的事,否则这位狗腿子向萧定晔告了密,她就是好心办坏事。   她往她有限的人脉里搜寻了一圈,思绪便落到了那位身体强健、性子温良的帮工贾忠良身上。   ……   户部尚书,王家府上。   门外马车靠边停了半条街,猫儿将租了半日的马车唤停,从车厢里出来,整了整靛蓝金纹男袍,同车辕上的王五道:“马车极贵,你今儿看车,不必跟着我。”   王五迟疑道:“若主子怪罪下来……”   猫儿不耐道:“王家人多,旁人不敢大庭广众下动我。可这马车,连车带马,被人偷了就得赔五十两,你赔的起?”   王五便被银子压垮了心智。   他只得坐在车辕上叮嘱猫儿:“还余一个时辰,你要留心时间。”   猫儿点头应下,同已下了车辕的一脸不自在的贾忠良道:“你跟我走,充当个长随。”   王家门前挂满招魂幡,丢满了椭圆纸钱。   一身孝袍的下人见猫儿大摇大摆过来,一边哈腰一边伸手:“请出示帖子一观。”   猫儿心想,坏了,去大户人家做客,首先得对方带着请帖上门来请,再带着请帖做客。   她讪讪一笑:“帖子忘带。”   那下人并不拿大,再将手一伸:“可带了名帖?”   猫儿再一笑:“名帖也未带。”   这不是大户人家的作风。出门哪里有不带名帖的。   那下人只得面露难色:“还请公子体谅,去岁才经了宫变,府上不敢随意放人进去……”   猫儿立刻昂首挺胸:“去向王大人道,大仙前来吊唁王姑娘。”   下人忙忙去了。   过了不多时,只在腰间绑了白布的王大人跟在下人身后到了门口,瞧见一身男装打扮的胡猫儿,正暗自纳闷。   猫儿忙忙上前抱拳问候:“王大人安好……”   王大人一愣,细细打量她五官,方忆起来她这一号人物,立刻抱拳:“胡……公子,快里面请。”   猫儿今日厚着脸皮上门,一未带礼物,二未交礼金,也就不好意思去席上混吃喝。   她在王姑娘灵位前烧过纸,便开始四处打量。   乔大郎她此前只远远看到过一回,是没近距离见过长相的。   然而乔大郎同王姑娘此前订过亲,到如今依然持女婿之礼,装扮定然与旁人不同。   只要寻一位二十左右、一身素服的青年准没错。   王家府上熙熙攘攘,朝臣世家多有露面。   猫儿对贾忠良道:“跟紧我,莫跟丢了。”   王家同京城多数官宦的府邸相差不大,在寸土寸金的京城里,多是三进三出的局促院落。   她从灵堂开始一路往外寻去,足足寻了一刻钟,并未瞧见什么全素服青年,只得向王家下人询问,按照下人所指,急急往后院而去。   待到了后院,依然寻不见乔大郎。   正自彷徨间,只见远处一排瓦房中的一间门被拉开,一位披麻戴孝全素服的青年从里间出来,左右打量一番,急急转身掩了门。   猫儿立刻带着贾忠良上前,正正好将那青年堵在门前。   她双手抱拳:“阁下可是乔公子?”   乔大郎望着她,狐疑道:“你是……”   猫儿立刻长吁一口气,转头向贾忠良使个眼色。   这位木讷帮工只得按照她此前的交代,叉腰挺胸,摆出个威武体态,粗粗瞧去也确然有几分能唬人。   猫儿心下满意,方转头望着乔大郎:“本大仙见乔公子印堂发黑,恐有性命之忧,特来点化公子。”   乔大郎面露怔忪。什么玩意?   猫儿让贾忠良退开几步,方压低声音直奔主题。   “乔公子这般装束,同王家可是渊源极深?”   “在下……此前同王家小姐订过亲事。”   “现下呢?还当自己是王家女婿?”   “是。”   “王姑娘已逝,公子准备何时重议亲事?”   “这……”   “既然暂无议亲之意,你就不该刻意拖着旁的女子,引得她茶饭不思,耽搁韶光。”   “在下……”   “便是她对你动了情,你也该一力拒绝,早让她断情,怎能一边忠于亡妻,一边又同清白女子纠缠不清?”   “你……”   “我什么我?我告诉你,不是所有的女子都那般傻。你今儿给个态度,若誓死不从,你在被抄家前,还要被暴揍一回。”   她指一指几丈远的贾忠良:“我那位家仆,可是武艺高强,只伸一根手指便能将你打的大小便失禁!”   她手指所指处,那位“武艺高强”的贾忠良早已收敛了身形,正规规矩矩站在远处,一脸的软柿子模样。   乔大郎的目光在贾忠良身上一扫而过,显然被他的大块头“震惊”道,立刻跟上了猫儿的思维,只略略一思忖,便沉声道:“公子所言可是李……”   猫儿冷哼一声:“没错,就是她。”   乔大郎的目光一顿:“你与她是何关系?”   猫儿倨傲道:“我与她是何关系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请你记清楚,她是定了亲之人。她的夫君位高权重,你惹不起。”   乔大郎正色道:“此事我已有决断,公子请离开。”   猫儿立刻抓住旁边窗棂,做出来赖定了的打算:“你今儿不同她断,我便不走。”   乔大郎立刻向远处招手,唤来了两个下人。   乔大郎一指猫儿:“他是来捣乱的,将他拖出去。”   猫儿立刻长嚎一声:“贾忠良,动手!”   贾忠良几步窜过来,扎着手说好话:“几位爷莫同我家东家一般见识……他弱不禁风……”   猫儿弱不禁风谁都能瞧出来。   两名下人立刻扯着她要往外拖。   她两只手牢牢抓着窗棂,一边挣扎一边嚎叫:“杀人啦……王大人……你家女婿和下人合伙杀人啦……贾忠良你个软柿子……快动手……”   乔大郎:“拖出去。”   贾忠良:“大爷好好说话,千万莫动手。”   下人:“还不快走。”   一堆人顿时缠绕在一处。   手边窗棂咯吱咯吱响声不停,猫儿被下人们紧紧箍住身子,她恶向胆边生,往一名下人脑袋上用力一凑。   但听“哎哟,吆人啦”一声的呼痛声后,窗户“哐当”一声响,猫儿连带着整个窗扇落了地。   窗框洞开,里间的人影清晰可见。   户部尚书王大人、礼部尚书戴大人、吏部侍郎乔大人、随喜……   离她最远,目光最凌厉的,是李巾眉的未来夫婿。   萧定晔。   ……   墨菲定律古今皆同。   你越不想让什么事情发生,那件事反而更会发生。   马车车身微微摇摆,正在过一段崎岖路。   猫儿坐在车厢里,一脸的生无可恋。   人在经历了惊吓之后,总会后知后觉。   此时她方想起来,半年前在温泉别苑,王姑娘被泰王夺了清白、王公子替妹报仇被侍卫刺伤时,曾是萧定晔暗中配合她,替王公子镇的魂。   萧定晔自然是为了笼络王家。   他从半年前就笼络了王家,像今日这种场合,他没有理由不到场。   而借着百官齐聚的场合继续拉拢官员,更是个绝妙的契机。   她今儿在王家宅子里,隔着窗户,将李姑娘和乔大郎的事情向一屋子的人广而告之……虽然她并未说出“李巾眉”三字,然而能识得乔大郎的人家自然也是官宦人家。   姓“李”的官宦有几家,有心人挨着一查就能查出。   人言可畏。   她还将消息直接捅到了萧定晔面前。   多少人丢了大面子。   此时李巾眉的未来夫君正坐在她对面,她便是低垂着脑袋,也能感受到他想要将她千刀万剐的恨意。   她低声道:“奴婢今日说的,都是假的,其实是为了去向乔公子讹银子。”   没有人接话。   片刻她又续道:“讹人银子也是犯法。殿下将奴婢放在吏部门口,奴婢去自首。”   仍然没有人接话。   她心虚的抬眼,先向随喜投去求助的目光。   随喜还给她一个白眼。   她郁郁枯坐半晌,转头往帘子外望去。   马车一路前行,经过正街,经过六部衙门,从吏部门口擦肩而过,却半分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她的心倏地一跳。   他不信她方才的胡诌!他不信她是去讹银子的!   她的额上一瞬间浮上密密麻麻汗珠,心中急速想着:莫慌莫慌,快想着如何将李巾眉摘出去。千万不能拖累她。   然而思来想去,只有咬死不认这一条道。 第215章 无家可归(三更)   重晔宫书房,猫儿跪在地上,低垂着脑袋。   萧定晔全程肃着脸,没有同她说一句话。   她打定了主意,哪怕今儿将书房跪穿,她也不能将李巾眉供出来。   淡淡的铁锈味在书房飘散。   过了不知多久,坐在案几边上的那个人从额上取下手指,冷冷道:“李姑娘同乔大郎的事情,可为真?”   猫儿摇头:“他们之间并无他事,奴婢今儿就是上门去讹银子。”   他的面色越加冷然:“本王想听真话。”   猫儿:“奴婢说的便是真话。”   萧定晔重新将手按在额上,半晌方有些疲乏道:“你去同李巾眉说,她只要做到一哭二骂三上吊,闹腾半个月,便能退亲。”   嗯?猫儿狐疑的望向他。   不能信,这厮不是个善茬,他一定是为了套她的真话。   她立刻道:“奴婢听不懂殿下何意。李姑娘对殿下一片痴心,从无二心。她一心等着同殿下拜堂成亲,生儿育女,白头……”   “够了!”他咬牙低叱。   猫儿从善如流,立刻停了嘴。   她从书房出来之后,随喜被召了进去。   “去查,今日跟在她身畔的汉子……是何来历。”   ……   萧定晔没有向猫儿深入追究自己被戴绿帽子的事情,这令猫儿吃不准他到底打的是何算盘。   然而萧定晔不同她追究,可李巾眉定然是要和她秋后算账的。   她猫在房里两日不敢出宫,心中却着急万分。   这两日真值她同田大有相约的验货之日。   只要包装盒到位,出不了五日,第一批妆粉便能摆在各大香粉铺子里,让白花花的银子流进来。   秋兰主动请缨:“我带五福出宫,帮着去验货,可成?”   当然不成。   猫儿的出门牌子上可写了极小的一行字:仅限胡猫儿使用。   这句话不是写给守宫门的将士看的,是给她看的啊。   她后悔,最初就该同萧定晔要两块出门牌子,她也好有个放心的帮手。   第三日,李巾眉打进宫里来。   才人殿里,她的手指重重点在猫儿额上:“你这里究竟装的是什么?我和你有什么仇什么怨?你为何要将我往死路上逼?”   猫儿讪讪一笑,温柔的将她的手握在掌中:“我……也是出于一片好意……”   一句话说出来,立时明白消息来源:“你又同乔大郎偷偷见了面?”   李巾眉理直气壮的承认:“就见了,怎地?不但见了,还抱了。不但抱了,还……”   白才人同胡猫儿纷纷呈八卦脸:“还怎地?”   李巾眉扭捏的停了嘴,只喃喃道:“我和他虽还未张扬出去,然我心里已想的明白。人生在世,若不能同心爱的人在一起,那不如出家做姑子。”   她反问猫儿:“你说是不是?”   猫儿被问的茫然。   要同心爱的人在一起吗?   她又想起老太后的话:“人生不只有儿女情长……”   她立刻摇摇头:“你阿爹对你抱有殷切的希望,并不是想让你一头钻进感情中去。况且,你这样,万一要被浸猪笼,我如何救你?”   李巾眉铁了心要红杏出墙:“被浸猪笼我也愿意。”   可猫儿不愿意啊!她还指望三年后她出宫,能继续抱着李巾眉的大腿做买卖啊!   她此时不由得想起萧定晔说过的话:   “你去同李巾眉说,她只要做到一哭二骂三上吊,闹腾半个月,便能退亲。”   李巾眉和猫儿一样,在听到这句话时保持怀疑。   她思忖道:“该不是五殿下没抓到真凭实据,所以想骗我自己认罪?”   猫儿也是这样想。   萧定晔是个演戏的人才,她曾在他手上栽过跟斗。   然而李巾眉已对退亲之事起了偏执,纵然是被骗,她也要冒险试一试。   她径直去了重晔宫,在配殿等到晌午,萧定晔从营里回来时,她壮着胆子冲进了书房。   猫儿徘徊在院里,一颗心七上八下。   她手里端了一碗刺喉烈酒,只要李巾眉被押出书房要去浸猪笼,她立刻扬手往萧定晔脸上泼酒。   趁着他被刺的睁不开眼,她就拉着李巾眉跑。   偌大皇宫跑去哪里呢?老太后是个心软的,一定能先庇护住李巾眉。   余下的事情,再想法子解决。   总要想法子将李巾眉的性命救下来。   她心中想着解救李巾眉的法子,一边又咬牙切齿的诅咒那乔大郎。   风险和压力全让女子承担,他一个大男子只等着坐收渔人之利,真是个软饭男。   此时书房门口已起了脚步声,她立刻端着酒碗上前。   帘子一掀,果然是李巾眉第一个出来。   猫儿立刻按计划行事。   一碗酒泼出去,她一把拉住李巾眉,转身便跑。   两人逃窜的速度那般快,以至于连守院的侍卫都未来得及阻拦她们。   离慈寿宫还有两个路口时,李巾眉终于甩脱了她手。   李巾眉看着猫儿的眼神十分复杂,有感动,有感叹,有嫌弃。   最后这些内心戏的力道都被灌注进了她的手指,重重点在了猫儿额上:“你为何如此冒失?先问清楚不成吗?五殿下不杀我!”   猫儿立刻瞪大了眼睛:“为何不杀?呸呸,他同你说了什么?你们和好了?决定成亲了?”   她紧绷了许久的一颗心终于放了下来,抚着心口道:   “和好了便成。无论如何得保住小命,你花容月貌,韶光正好,怎能就被猪笼箍住投进水里喂鱼……”   李巾眉看着她由衷高兴的神色,不禁有些鼻酸,只握住她手,低声道:   “能真心实意为我好的,除了我爹娘和乔大哥,就是你了。我能在宫中结识你,真高兴。”   猫儿被她的肉麻刺的一步跳开,抚着满身的鸡皮疙瘩催促她:“你快回去同乔大郎说清楚,千万莫再纠缠不清,对你们三个都好。”   李巾眉一笑:“我现下是要回去,回去准备上吊。你方才的一碗酒正正泼了五殿下一脸,你想一想如何求他息怒吧。”   猫儿一怔忪:“上吊?”   又想起她现下的处境来。   小两口倒是无事了,她的危险来了。   她立刻上前拽住李巾眉:“不管你上吊还是抹脖子,择日再死。今儿得先想着救我性命。”   李巾眉一把抽开手臂,笑嘻嘻道:“这便是对你冲动的惩罚,让你知道,对待亲近之人的事情,不能关心则乱。”   话毕,转身疾步去了。   猫儿忙忙追上去:“李巾眉你不仗义!”   李巾眉远远向她挥一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   ……   头上乌云压顶。   猫儿坐在御花园里,眼睁睁望着天际最后一丝亮光隐藏在夜幕里,颇有些悲凉。   小风一阵阵的吹来。   这样带着暖意的晚风她熟悉,只怕过不了多久,天上就要噼里啪啦掉下无根水,将她这只没有根基的猫儿浇的湿透。   离各宫门落锁还有两刻钟。   她出现在掖庭一排瓦房前。   她刚刚同吴公公说明借宿的来意,吴公公一把将她推出门,哐当一声紧掩了门。   五福在房里同她隔门打招呼:“姑姑,吃了没?”   猫儿哭丧着脸。   吃什么啊吃,现下还哪里能操心吃不吃。   先想着小命怎么保吧。   她再次吃了闭门羹,是在才人殿。   白才人的亲信宫娥春杏同猫儿讪讪一笑:   “才人说,以姑姑的脸皮,但凡今夜借宿成功,后面定会住下不走。   我家才人年已二十,还未有孕,求姑姑高抬贵手,给才人和皇上留点私人空间。”   猫儿厚着脸皮要往里闯:“我不打扰白姐姐同皇上的好事。我夜里同你睡一屋,可成?”   春兰立刻摇头:“我没屋,我都是在才人榻前或寝殿外守夜,我没屋。”   行在夜风飒飒的宫道上,猫儿对她自己的人品有了新的认识。   看看,这就是她平日经营的人脉。   到了这个时候,硕大的皇宫,竟然没有她的容身之处。   她信步前行,等再发现时,已走到了废殿门前。   废殿的围墙依然未重砌。   从外间便直接能看到院里的情景。   正殿里亮着幽暗灯烛,从里间传来无忧无虑的嬉笑声。   未几,正殿门吱呀一响,出来个端着木盆泼水的宫娥。   宫娥泼了水之后,还要在井里打水冲洗木盆。   趁着这个空当,从正殿里一忽儿跑出个光着脚丫子的三旬妇人。   那妇人绕着宫娥嘻嘻哈哈跑圈,两圈后一转头,立刻精准的发现了站在不远处的猫儿。   她立刻热情洋溢的跑过来,凑在猫儿面前细看:“咦,你是谁?本宫怎地未见过你?”   因为好奇,她的脸凑的越来越近,几乎要贴向猫儿时,忽的变了脸色,凄厉嘶吼:   “不……本宫没有忘记小公主……本宫没有……你不是鬼……你看不到她……你看不到她……”   她一边嘶吼,一边要往旁处逃窜,那位原本洗木盆的宫娥已熟门熟路从后跃起,将妇人重重扑倒在地,继而转头喊了一嗓子。   又有宫娥从正殿里窜出来,手中拿了一捆麻绳,将发疯的妇人绑个结实。   先前那位宫娥此时已认出来猫儿,战战兢兢行了个半礼:   “贵妃娘娘此前虽曾得罪过姑姑,然娘娘现下已疯,又被贬到了废殿。求姑姑大人大量,饶娘娘一命。”   此时妇人已被后来的宫娥抱进了正殿,然嘶吼声却不绝于耳。   原本雍容华贵的贵妃落到如斯田地。贵妃的位子便向一个勾魂索一般,谁坐上去,谁的下一站便是废殿。   猫儿原身的主子,前前贵妃如是。   眼前这位曾折辱过猫儿的泰王眼线也如是。   猫儿再未说话,转身便走。   梆子敲响了一声。   到了落锁的时间。   宫里各处齐齐传来锁匙撞击声。   猫儿站在岔路口,不知该何去何从。   风越发大,里面已夹着雨点子。   只怕过不了多时,大雨便要瓢泼而下。   前方路口影影绰绰,一动不动站着个人。   月黑风高,她看不清他有没有影子。   她的心倏地提起,站在原处再不敢动。   那人影见她再不往前,便向她这处移动。   他双腿迈动的并不快,然而只几息间便从路口出来,折向她这条道。   她转头便没命的逃。   狂风肆意的刮来,她几乎听不见身后的脚步声,却能感受到危险的快速临近。   跑。   跑。   跑。   不能再被人当蝼蚁一般逼迫。   不能再被灌毒药。   不能失去对性命、对生活的掌控。   跑!   如墨天际“啪”的一声被闪电劈开,一瞬间将全世界映的惨白如昼。   宫道的前方,掖庭宫门紧闭,仿佛一道鬼门关,将她的生路全然斩断。   身后衣阙烈烈,她“啊”的一声惊叫,后方人影已一跃而来,顷刻间便将她笼罩。   她立刻转身张嘴,使出全身力气吆住他肩膀。   浓烈的铁锈味大盛。   暴雨轰的砸下。   ------题外话------   有时候有些错别字真的是故意为之,没办法,现在才知道,写文太难了。 第216章 修养(一更)   深夜,大雨嘈杂。   掖庭紧闭的宫门门楼旁,四品女官胡猫儿跪在檐下,做出一个下人伤了主子应该有的惧怕神色,战战兢兢同面前的萧定晔道:   “奴婢方才不知是殿下……奴婢领罚。”   萧定晔冷冷望着她,心下一阵烦躁。   他忍了几忍,方沉声道:“不知者不罪,平身。”   她刚刚要起身,却又想起晌午时“勇救友人”的那碗酒,立刻跪正,低声道:“泼殿下的酒……奴婢领罚。”   他这回却不说平身,只盯着她看了半晌,方淡淡道:“你为了救本王的正妃,倒是无所不用其极。原来你竟也有真心对人的时候?”   她静静跪在原地,恭敬回答:“李姑娘真心对奴婢,奴婢自然真心对她。”   “哦?”他倏地冷笑:“你原来是这样的人?本王竟不知呢。”   那为何他曾经那般用了真情,也未暖热她的心?   为何她能眼睁睁看着他深陷其中,却半点心软都没有?   她同柳太医相携离去时,心里可有半分曾想起他?   她再未答话,只跪在那处,任由外间瓢泼大雨慢慢侵进檐下,将她膝下青砖和着稀泥浸泡成一片沼泽。   他欲要唤她起身,却又撇开眼神。   他不该是拿得起、放不下的性子。   他方才出来寻她,并不是为了来同她翻旧账。   他在路口看着她的身影由远及近,心里也并未涌起淡淡的宽心。   她仓皇而逃,他立刻毫不犹豫的追上去时,更不是担心她怕黑。   那是为了什么呢?   他细想了半晌,方开口道:“你那日拽开了王家窗户,将你自己暴露在众多官员眼前,只怕再出宫就要受到暗杀。”   她立刻震惊抬头,结结巴巴道:“是……乔家或者李家要杀奴婢?”是因为她戳破了乔大郎和李巾眉的事情?   他摇摇头,只低声道:“被你发现他们同本王偷聚在一处,是掉头的大事。”   她的额角立刻被汗濡湿被汗濡湿:“奴婢……奴婢不会去告密,殿下该知,奴婢是站在……”   她倏地住嘴。   他的眼中浮现极细微一丝暖意。   “本王该知道什么?你是站在我这头的?”   她极力稳了心神,改口道:“贾忠良怎么办?他当时站的偏,并未望进窗户里。他是个老实人,不会出去乱说。”   他眼眸一眯,其中暖意立刻消逝:“你倒是考虑周全。”   他再不多说,只沉默的望着无尽的雨幕。   过了不多时,连串黑影从远及近而来。   随喜带着人冲破雨幕到了檐下,忙忙将雨披替萧定晔穿好,将木屐摆放在他脚下。   萧定晔踩了木屐,由随喜撑着伞护着前行两步,方淡淡道:“给她留把伞,让前方宫门留门。”   猫儿回到重晔宫时,书房已漆黑一片。   秋兰正身穿蓑衣要去寻她。   见她回来,长吁一口气道:“殿下此前派人出去寻你,后来殿下先回来,我只当姑姑又失了踪。回来便好,沐浴热水和酒已备好,姑姑尽快歇息。”   第二日五更时分,猫儿早早出现在配殿门前。   书房的门一开,她便站去了院里一棵梨树下。   待萧定晔经过,她立刻跟在他身后。   他步子迈的极大,并不回头。   待他已出了院门,她终于忍不住窜到他前面,扑通跪在他脚下。   他的眉头立时一蹙。   她忙忙道:“殿下,昨夜您提及的,掉头的大祸……”   他已退开一步之远,眯着眼睛看她半晌,面无表情道:“回去等。”   这一等,就等到第二日下朝时分。   萧定晔回了宫,在书房不知和随喜密谋了些什么,快到午时,随喜方敲响配殿门,送话道:   “胡猫儿按照上回出宫的打扮,连一根头发丝儿都不能错,立刻跟着主子出宫。”   ……   马车滚滚向前。   车厢里只萧定晔和胡猫儿两人。   猫儿抬眼偷瞄向他。   这位皇子此时闭着眼靠着车厢假寐,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   她嗫嚅许久,终于还是没有说出一个字。   “想问何事?说。”他缓缓睁眼,等着她开口。   她立刻趁着这个机会,张口道:“奴婢的那位帮工,贾忠良他……”   他的目光立时转向凌厉。   她十分识趣的闭了嘴。   半晌,他终于道:“对不相干的人,你倒是都极关心。”   猫儿起身,要依着下人的自觉往他身前跪。   “够了!”他无端端开始恼怒。   她的动作便僵在半空。   是要起来,还是要跪下?   吴公公最近曾对她进行过“奴才自觉性”的主题教育。   其中有一条叫做“礼多人不怪”。   礼是礼节的礼,奴才最常见的礼节便是下跪。   她刚穿过来的那些骨气早就被磨了去,这些日子已经对自己做好了心理建设。   古有越王勾践卧薪尝胆,现有刺头胡猫儿忍辱负重。   不过就是忍气吞声当三年奴隶,向主子下跪海阔天空,口称奴婢风平浪静。   忍够三年,等得了自由身出了宫,再像越王一般破吴归,仰天长啸姑奶奶还是一条好汉。   她自想透这一点,心里立时敞亮,再不去纠结“烈女膝下有黄金”,在各种主子面前跪的都利落干脆,十分配的上她四品女官的身份。   此时萧定晔一声厉喝“够了”,她只在半空里僵了一僵,便自然代入到“礼多人不怪”的思维,啪的跪了下去。   手臂一紧,继而她整个人被他一把提起,往垫上一甩,她便踉跄着倒下去。   她心下大惊,支起身子扭头看向他,立刻现了原形:“你吃错……”   吴公公的教诲瞬间在她耳边回荡:“主子就是能打你、骂你、杀你的人,你要有奴才的自觉。”   她果断将余下的话吞进腹中。   这位皇子无论吃没吃错药,他都是主子。   忍,勾践不是好当的。   她若连被他当成小鸡子一般推搡都忍不下,她凭什么发下豪言要当“女勾践”?   她重新跪在地垫上,再不敢多发一言。   心中却想着,幸亏早已和萧定晔断了情,否则他这喜怒无常的皇子性子,她可不愿意伺候。   等她日后出了宫,发财、置业、招婿,一定得招个脾气好的。   胆敢向她尥蹶子,反手就是一鞭子。   打完鞭子就休夫,再找下一个。   才不惯着臭男人的臭毛病。   萧定晔看着她古水无波的面容,心下恼怒更甚。   他觉着他就像在对一块豆腐出招。   在出招前他已经想过她的反应。   比如方才,他那般甩开她,按她的性子,定是要上前来扑打,或是撕吆。   她的牙口极好,前儿夜里把他当坏人,便给了他肩头结实一嘴,到现下还是疼的。   她若真的来扑打、撕吆,他心里反而好受些。   然而她又跪了下去,再没有后招。   他的心火一瞬间烧旺。   他不知他内心烦躁什么。   他一敲厢壁,马车极快停下。   他向帘子一指:“下去。”   ------题外话------   先更两更,等白天再加两更。 第217章 如此上头(二更)   初夏的京城已经极热。   午时又是一日中最热的时候。   猫儿和王五按照随喜留下的地址,一路徒步疾行赶到一间酒楼时,已经被晒出满脸油汗。   此间酒楼不是一般的酒楼。   里间养着姐儿。   此处的姐儿要矜持一些,并不当街揽客,只守株待兔,陪伴着上门的客人吃吃喝喝。   这样的场所,进出自然都是非富即贵。   有身着便服的侍卫已经等在楼下,见猫儿和王五露了头,便带着两人从酒楼后门而入,顺着独立阶梯盘旋而上,径直到了最顶一层。   走廊里十分安静,连推杯换盏的声音和人语声都没有。   待行到一扇门边,王五自觉守在了门外。   侍卫帮着猫儿推开房门,酒香、胭脂香立刻迎面而来。   猫儿的目光,十分自然的落到了上首的那位皇子。   萧定晔的目光只在她面上停了一息,便转了脑袋。   他身畔有一位姐儿正巧端了白玉酒杯送到他唇边。   他饮的十分自然。   猫儿的目光登时垂下去。   一旁随喜上前,拿出专业架势,装出同她相熟的模样,满脸笑容高声道:“各位大人,便是她,宫里的胡姑姑。上回大家见的正是她,不是旁人。”   她这才看清,这屋里十几二十人,都是京官,且近半是熟面孔。她在御书房当值时,曾三天两头碰面。   有人“咦”了一声,从座上起身,到她面前一瞧,不由笑道:“原来真是你,那日在王大人家,本宫透过窗户瞧着极眼熟,未曾想竟是你这妮子女扮男装。”   说话的这位正是礼部尚书戴大人。   戴大人话毕,立刻甩开两袖,郑重道:“胡姑娘于国民、于社稷有功,请受在下一礼。”   话毕,立刻向她抱拳一拜。随之同她低声道:“跟我来。”   她明白,戴大人只怕早已和萧定晔通了气,知道有今日这一遭,是要充当一回“托儿”。   她从善如流跟着他上前,他立刻将她引荐给诸位官员,口中仿似饮醉了一般吵吵嚷嚷:“自己人、自己人,我等莫再有顾虑。”   不知谁向她手中塞了一杯酒,戴大人已带着她混进了人堆里,不管是不是熟面孔,都向她郑重做一番引荐,再不动声色的抬一抬她手中杯盏。   她便顺其自然将酒杯上举,同眼前的官员道:“误会误会,全都是误会。”一仰脑袋,酒杯已现了底。   她显得这般会来事,旁的官员自然放宽心。   因着今日是五皇子攒的局,要卖主人家的面子,官员们便也或真心、或客套的同猫儿笑道:   “当日胡姑娘可真真泼辣,竟连整扇窗户也能从墙面上拽下去,果然是女中豪杰。可想宫变当日使计杀敌是多么威风凛凛。”   猫儿连连自谦,见机会成熟,忙忙道:“我那日在王家不知深浅,令诸位大人受惊。都是自己人,我当日带来的下人也是自己人。我向各位大人保证,但凡他走露了风声,我立刻赔上项上人头。”   话毕连饮三杯,豪爽之气又引得赞叹连连。   有一位官员乃新上任的工部尚书,具有理工直男的探索精神,趁机向猫儿问道:   “宫变当日有真龙现世,据说与胡姑娘有关。不知此间有何蹊跷,姑娘可否相告一二。”   自然是不成的。三维图可是她装神弄鬼的利器,怎能泄密。   她神秘一笑,道:“那事并非我的功劳,是我阿哥的功劳。”   新任工部尚书此前被前任打压,常常外派到京外查探工事,在京里时间短,并不知猫儿身上的那些传说。   他闻言不由一愣:“姑娘的阿哥又是何方高人?”   戴大人立刻帮着解惑:“胡姑娘的来头可不小,她阿哥就是大名鼎鼎的阎罗王啊!”   这位大人今日有意卖猫儿面子,不管在场众人知不知道猫儿的那些事,都事无巨细的吹了一回牛皮:   “皇后娘娘昏迷不醒,太医束手无策,胡姑娘去镇一回魂,你们猜怎么着?好了!   兵部尚书李大人家的嫡女,病的奄奄一息只剩一口气,胡姑娘去镇魂,你们猜怎么着?好了!   去岁秋日围猎,胡姑娘伴驾。在猎场一只白虎被众人射死,胡姑娘去镇魂,你们猜怎么着?好了!   去岁她死了一回,人都躺进棺材了,后来你们猜怎么着?好了!   此回宫变,她受了歹人暗算七窍流血,死的透透的。后来你们猜怎么着?好了!”   众人哗然。   猫儿汗颜,心虚的一瞟边上的萧定晔。这位皇子只默默坐在上首,偶尔张嘴笑纳一口姐儿送上的酒菜,并不打算参与到这场热闹里来。   猫儿收回眼神,向众人谦虚道:“都是我阿哥疼我。”   工部尚书震惊道:“当日御书房上头的真龙,也是阎罗王请来的?这……简直闻所未闻。”   猫儿郑重道:   “我当时毒发,离死只剩一口气。外间叛军咄咄而来,皇上还昏迷不醒。   我用最后一口气联系上我阿哥,让他想一回法子。   阿哥却说,皇上乃真龙降世,有神灵护体,让我不用担心。   接着,床榻上一空,皇上人不见了,天上却现了真龙。”   她做出唏嘘之相:“因我阿哥的关系,我此前只见过鬼怪,哪里见过真龙。现下终于相信,这世间果然有龙。”   还有人不相信,面露疑色,反问道:“真的假的?”   戴大人横那人一眼:“胡姑娘当日镇守御书房,是立了大功之人。连皇上都圣旨亲封,怎会有假?世人会被蒙蔽,难道皇上也会被蒙蔽?”   他虚空里点一点那人:“你莫忘记,你现下的这个位子是如何而来?那可是胡姑娘除去上面打压的叛党,腾出了位子,你才有机会上位。”   他这句话才是今日最关键的一句话。   整个酒局,便是为了这句话而起。   在场的官员,泰半都是因宫变而得了晋升机会,闻言立时一禀,再不敢多言,只纷纷向猫儿致意,又夸赞她女装娇俏、男装洒脱,乃不世出的可男可女之人。   猫儿心里长吁一口气。这场麻烦算是解除了。   一时众人回座,准备开宴。   她虽然为奴,却是有品阶的女官,又兼是重晔宫的人,自然被安排在萧定晔下首,身旁挨着的正是侍候他用酒菜的姐儿。   那姐儿是受训上岗,恪守职业道德,从不对主顾问东问西。   然而方才她听闻那戴大人对猫儿的一通吹捧,件件往事说的有鼻子有眼,心下大为好奇。   趁着将将侍候着明明有手却要充当残障人士的萧定晔饮过一杯酒,方转头看向猫儿,终于忍不住悄声问道:“姑娘这般消瘦,可是因为洞晓阴间事?”   猫儿转头看她,奇道:“为何这般说?”   姐儿便悄声解惑:“善卜者常残缺。听闻泄露天机,要么为自己招祸,要么为身边人招祸。妾身瞧着姑娘虽瘦弱,倒是手脚俱全,还好未残缺。”   猫儿听闻,面上却变了几变,情绪一瞬间有些消沉:“细想一想,我身畔之人,倒是有几个被我牵连丢了小命。”   那姐儿听闻,立刻往后挪了几挪,谨防自己受牵连。   猫儿的伤心情绪一打开,便有些收不住,自知在这般场合不好失态,只一杯又一杯用酒水压着心间事。   好在她终究是女眷,旁的大人渐渐的也忘了同她搭话,留了一处静地给她。   她独自一人渐渐饮下许多酒,柳太医、明珠和吴妃的影子便在她心头上不停歇的变换。   再端起一杯酒,手腕已被人拉住。   萧定晔越过那姐儿,伸手拦住她,沉声道:“莫再饮酒。”   她立刻裂开嘴向他一笑,眼中却汩汩流下泪来。   她却不知她流了泪,还向他解释道:“这酒不好,不容易上头呢。”   他的眸光更加黯然,心中撕扯不知疼为何物,后槽牙吆了几回,方冷冷道:   “柳太医埋在京郊,那里有一处坟场,此回宫变所有的叛党尸身皆埋在那处。”   猫儿眸子一颤,眼中滚落更多泪,喃喃问道:“明珠呢?她被埋在何处?”   他正要张嘴,但听“叮哐”一声巨响,房门被人从外一脚踢开,李巾眉威风凛凛杀入,直直看向萧定晔,吆牙切齿道:   “姓萧的,你竟然喝花酒,可将本姑娘放在眼里?可将李家放在眼里?”   她随手端起一张木椅,使出全身力气,向萧定晔身畔的姐儿极快丢过去。   光电火石间,一声“啊”的尖叫后,在萧定晔同李巾眉的计划里,原本该头破血流不省人事的姐儿却捧着脸惊呼道:“善卜者常残缺,常残缺啊!”   猫儿捂着脑袋摇摇晃晃站起身,看着眼前的萧定晔:“现下……有些上头……”   轰然倒地。 第218章 转眼投敌营   友情是什么?   在这件事上,猫儿吃过亏。   她此前将柳太医当友人,后来柳太医成了叛党。   她将吴妃当友人,吴妃突然成了泰王的人。   她长时间相处,和明珠结下了不咸不淡的友情,明珠又是萧定晔的人。   以上都不算重点。   重点是,这些人后来或多或少都因为她丢了性命。   如果背负了三条人命还没让她意识到友情的本质,那在她被李巾眉的一板凳打的头破血流、昏死过去时,她终于对友情有了精准认识。   友情就是个拖后腿的玩意儿。   没必要,真的,她根本就没有必要掺和进李巾眉的情事里。   无论这位娇小姐是要和乔大郎偷偷摸摸,还是和萧定晔横眉冷对,她都不应该去掺和。   她第一回 掺和,把王大人家的窗户拽了下来,险些让里面偷聚的官员们联手作了她。   她第二回 掺和,往皇帝最疼爱的皇子脸上泼了一碗烈酒,过去两日她都能看到萧定晔顶着被刺红的眼珠子进进出出。 第三回 掺和,这回她并未想掺和,她只是不想再背人命债,是要在各官员面前替那位帮工说情,免得稀里糊涂丢了小命。   她哪里想到这是一场鸿门宴。   后来她在重晔宫配殿里醒过来,一时昏沉一时恶心,对李巾眉此人又有了更深的认识。   李巾眉和她一样,都是一盏不省油的灯。   一山不容二虎,一室不能有两盏费油的灯。   她要是和李巾眉牵扯更多,指不定下回就不是头破血流这么简单。   小命都堪忧。   那什么兵部尚书之女啊,连丢个凳子都丢不准,羞不羞愧啊!   她迷迷瞪瞪醒过来,想清楚她的处境,捂着缠满纱布的脑袋有气无力问秋兰:“李姑娘可跟来了?”   秋兰忙忙道:“没有啊,没看到人影。”   猫儿一口气喘不上来,滞了半晌道:“去将随喜唤进来,随喜若不在,去唤王五。”   随喜和王五都未露面。   进来的是萧定晔。   他拉了一把椅子坐在床畔,一脸便秘的表情望着她。   她再想不起“一个奴才的修养”。   她指着自己的脑袋同他道:“没错,你未婚正妃干的好事。你们小两口商量一下,怎么赔吧。要赔的不满意,我可是个一旦粘上就甩不脱的女人。”   他神情中的黯淡瞬间渐少,眸中多了丝笑意,低声问道:“你想让我如何赔?”   她抚着脑袋想了半晌,勉强灵光一现:“我……还想要个出宫牌子。”   他双眼一眯:“用做何事?”   她再一指自己的脑袋:“我这样还怎么做买卖、赚银子、招赘婿?得有人出宫帮我跑腿……”   他的神色瞬间凌厉,咬牙切齿险些要吃了她,最后终于一甩袖子,大跨步而出。   猫儿愣道:“他……他又吃错药了?”   秋兰狐疑道:“殿下抱姑姑回宫,后来确然还尝过治伤的汤药。莫非真的吃错了药?”   猫儿大惊,立刻忍着头晕低头嗅着衣裳,连声催促:“快快,将衣裳换下来……”   她刚被送回来时就本该宽衣,那时她正昏迷着,秋兰担心碰到她伤口,还让她穿着带血的衣裳。   现下从善如流,立刻帮着她换了男装,将血衣放在木盆里准备抽空清洗。   秋兰道:“我此前在浣衣局,知道如何洗干净血迹呢。这件衣裳此前有些大,我帮姑姑改小后穿着英俊潇洒。这衣裳布料和手艺都是上乘,随喜说殿下此前才穿过一回,就便宜了姑姑。”   猫儿的猫眼瞪得更大。   萧定晔的衣裳!他穿过的衣裳!   她头疼欲裂,更是哀嚎着催促:“烧,一根丝线都不能留。快快!头疼,头疼要死。”   秋兰见她竟对这衣裳起了泼天的仇恨,忙忙劝慰:“姑姑别激动,烧,我现下就去烧!”   在配殿的烟囱飘起一抹黑烟时,王五终于被猫儿唤进了配殿。   “李姑娘何在?她可伤了我,我得让刑部拿了她。”   “没有见人影。你都要拿她,她还敢在你面前晃悠?”   猫儿哀嚎一声。   交友不慎啊,交友不慎。   等新一轮眩晕过后,她叮嘱王五:“你在外奔走,能不能给她捎个信?你问她躲在宫外良心会不会痛?”   王五摇头:“小的的职务是护着姑娘,姑娘不出宫,小的自然是不出宫的。”   猫儿“哎哟”一声,捂着脑袋道:“你可知明珠是怎么死的?我分分钟让你和她一个死法。”   王五嘿嘿一笑,自作主张出去了。   猫儿简直太无语。   萧定晔和李巾眉,两口子生了龃龉,如何到最后她反成了牺牲品?   两口子既不说来探望,也不说来赔偿,近水楼台那个萧老五还躲在书房再不露面。   绝配啊绝配。   她在床上哎哟连天半晌,招来了午膳吃的太多踱步消食的六殿下康团儿。   自猫儿能出宫放风,康团儿来重晔宫好几回,都未守到她,对她颇有些怨言:“大仙都能出宫,何以不带我出去玩?”   猫儿指一指自己脑袋:“宫外太危险,小殿下瞧我这脑袋,被人打的稀巴烂。”   康团儿立刻凑在她伤处,隔着包覆的纱布连吹几口,义愤填膺道:“是谁?是谁连大仙都敢打?好大的狗胆!”   猫儿叹气道:“你未来五嫂,你五哥还在袖手旁观。你说我惨不惨?”   康团儿点着头,学着大人的模样叹口气:“大仙这是……流年不利啊!”   猫儿扑哧一笑,伸手捏了捏他的小脸:“你要不要为大仙报仇?”   康团儿便开始在心里计算亲疏。   未来五嫂亲还是大仙亲?   现下来看,当然是大仙亲的。   可未来五嫂,正妃加侧妃有好几个人,数量上可多了去了。每人揍他一巴掌,他就得嗷嗷叫。   想到此处,他年仅六岁的小心肝登时一颤。   猫儿开始悄声嘱咐他:“你今夜回去慈寿宫,就对老太后说‘五殿下与李姑娘不和是做戏’,可记得了?”   康团儿在心里思忖半晌,好奇问道:“只要对皇祖母说这句话,就替大仙报仇了?”   猫儿立刻点头。   她今儿捂着脑袋在床上昏昏沉沉躺了半日,不是白躺的。   她终于想明白萧定晔和李巾眉两个人,做的什么障眼法。   何以萧定晔曾让她向李巾眉传话,“但凡能做到一哭二骂三上吊,就能退亲”?   何以上回李巾眉冲进重晔宫的书房后,是全须全引、眉开眼笑的出来?   何以李巾眉后来说她要回去准备上吊?   今儿跟着萧定晔去同各位官员相见打消疑虑,为何专门要去有姐儿的酒楼,还专程喊了姐儿陪酒?   阴谋啊,圈套啊。萧定晔和李巾眉打的一手退亲好算盘啊!   等今儿李巾眉在酒楼一闹,后面势必是要演一回上吊。   而今日又是各官员偷聚的场合,多人既看到了小两口的各自表现,又不能对外走露风声。可真是一出暗地里制造舆论的最佳戏台。   之后双方各打五十大板,和和气气退了亲。官员们私下里皆知萧定晔风流的脾性不改,多少会对李小姐报以同情,便不耽搁她下回嫁人。   今日这场酒宴,她原以为是他一时大发善心,要让她在各官员面前打消疑虑。   真相却是要让李巾眉在众目睽睽之下演一场捉奸戏码。   而她只是附带的事。   她胡猫儿一开始却还心存感激,心中曾盘算着不能让他破费,要打算将酒宴的银子还给他。   蠢,真是蠢的无药可救。   猫儿一声冷笑。   想让姑奶奶当炮灰,没门!   她催促萧老六:“快回去帮大仙办了此要事。”   萧老六显出了超脱他年龄的深思熟虑。   他默默思忖一回,决断不下,道:“我去月下走走,想一想,想一想。”   猫儿忙忙道:“你去想,好好想。”   萧老六迈着小短腿噔噔去了。   未几,院里十分清晰的传来小童的声音:“五哥哥,有件事情我想不明白,大仙让我……”   猫儿险些要哭出来,躺在床上绝望道:“完了完了完了,这下完了……”叛徒是如何一转眼便投了敌营的,她可算是亲眼见了一回。   书房里,康团儿站在萧定晔面前,歪着脑袋道:“大仙让我同皇祖母说,五哥与未来五嫂不和是做戏,到底是何意啊?我原本想细问,又担心带累大仙头疼。五哥哥觉着,我可能同皇祖母说?”   萧定晔面上含了一抹温情,抚着他的小脑袋瓜:“你能来问五哥,五哥十分安慰。五哥觉着是不好对皇祖母说的,你觉着呢?”   康团儿便重重顿首:“五哥觉着不能说,我自然是不会说。”   他微微有些顾虑:“但是大仙那边……她若是生了气,今后不带我见母妃,怎么办?”   萧定晔便想起今日在酒楼,猫儿听了那姐儿有口无心“累及身畔之人”的话时,情绪是怎样的转变。   他心下一冷。她倒是对那柳太医念念不忘,做足了痴情之态。   他低头安慰着康团儿:“胡猫儿伤了脑袋胡言乱语,待脑袋痊愈,自然就忘了这一茬。吴妃娘娘生前同她交好,她不会生你的气。”   康团儿欢呼一声,跑出了书房,毫无芥蒂的钻进配殿,站在猫儿面前道:“我方才问了五哥,五哥说大仙伤了脑袋,想的法子不好呢。”   猫儿生无可恋道:“你和你五哥,果然是一家。”   ------题外话------   等两个小时之后,再更一章吧。 第219章 你要坑我到几时(四更)   月上柳梢头。   随喜从院门外匆匆进来,转眼便进了书房。   “李小姐已经开始闹腾。”随喜低声道。   萧定晔面前摆着一张纸。   那张纸上,几个月之前,他曾将他的正妃、侧妃们列了一整页。   他取笔在正妃位置,将“李”姓圈了一圈,又在旁边写了个“乔”字。   “乔大郎呢?”   随喜道:“他已按主子的指示离京,今日三更时分就能到龚州。再过十余日,就到了地方。”   萧定晔点点头,望着写满各妃名目的纸页。   他的亲事,一桩桩一件件,竟成了他拿捏羽翼的手段,倒算是意外之喜。   结亲的时候,拉拢了一回亲家。   再利用退亲,拉拢一回尖夫。   乔大郎和李巾眉的事,原本在他预料之外。   当初他吩咐乔大郎借着户部尚书王家嫡女的丧事去守墓,避开政事,本是看他一介人才,不忍被三哥打压。   看看王家大郎,自他替妹报仇去刺杀三哥反被刺伤,之后是什么际遇。莫说王大郎,王大人都险些坐不稳户部尚书的位子。   他倒未想到,乔大郎守着墓,一来二去竟和李巾眉产生了情愫。   自然,他对这些正妃也好、侧妃也好,是没有什么感情的。   互相联姻,都是看重对方家世背景而已。   等李巾眉一哭二骂三上吊闹着要退亲,李家便算理亏。等闹的难看,他出面沉痛退亲,李家要记他一辈子的人情。   兵部的势力他算是拿稳了。   顺带着乔大郎也要效忠他一世。   这一场亲事从开始到结束,他赚了的。   腾出正妃之位,再物色个什么人选呢?   得在三省六部中的三省部司选人。   此前皇祖母为了护他周全,亲事皆选的二品及二品之外。   三省之内的一品,没有选一人。   三省官员不能丢。   看看三哥,娶了中书舍人的嫡女,势力大增。   他现下已经立于人前,不能再低调。   得高调。   他心中思忖着新的正妃人选,目光不由自主落到了纸上最下端。   那是写着侧妃的位置。   那里原本写了个“楚”字,后来楚字被划去,在旁边加了另外一个字。   后来那个字又被他抹的一团黑,再也看不出任何痕迹。   他盯着那一团黑怔怔看了半晌,心下又开始烦躁。   无论他新的正妃是什么人选,得先把旧亲事按计划解除了来。   可要按计划解除亲事,就要先把院里配殿的那个烂了脑袋的搞定。   她倒是看明白皇祖母才是他亲事的关键,竟然真敢计划在皇祖母处将他的事搅黄。   还好康团儿是他亲兄弟。   他静坐片刻,在桌上奋笔疾书,装进信封,唤进来随喜:“带去给胡猫儿,转告她,若她敢生事,信纸里的条款自动作废。”   配殿里。   猫儿靠坐在床头,凑近烛台,细细看着纸上条款:   再给她一个出门牌子,扣她的时间要再加一个月。   猫儿不由勾了嘴角。   划算,多一个秋兰出宫帮她,可是大大的好事。   随喜催促道:“你若答应不生事,就签了这契书。若不答应,权当主子未说。”   猫儿正要捏着笔签下大名,心中立刻叫停。   不成不成,每天出门两个时辰,时间太少。得趁此次机会延长。   她忙捂着脑袋“哎哟”半晌,磨磨蹭蹭道:“头疼,真的头疼。听闻殿下武艺高强,可李姑娘当时一板凳丢过来,他竟没来得及撞开。我脑袋一痛,可就喜欢乱说话。”   随喜吆牙切齿道:“你可知道主子为何没撞开板凳?因为你就是欠揍的命,该打!”   猫儿立刻抱着脑袋:“太后啊,奴婢脑袋疼,突然起了要和您老人家说话的兴致……”   随喜紧吆后槽牙,手中已现出一柄明晃晃的飞镖:“你!还!想!怎!样!”   猫儿:“每日出宫世间三个时辰。”   等随喜再出现时,手中又多了一个信封。   契书上在原先的条款上,多了一个要求:   每日出宫时间共两个半时辰,胡猫儿被扣留时间再延长一个月。   “怎么是半个时辰?”猫儿问。   随喜面无表情道:“主子说了,这是极限。你再敢狮子大张口,先将你灭了。釜底抽薪,直中要害。”   猫儿面色几变,最后却浮上得意笑脸:“他不会,他还要利用我呢。”   随喜一声冷笑:“你可听过‘算旧账’这三字?等将你利用完,再神不知鬼不觉将你做了!”   “他敢!”猫儿立时直起身子,脑仁立时晃的晕乎,趴在床畔呕了许久,方含恨执笔,签下了自己大名。   等她参考着新的契书,在她的“倒计时点梅图”上添梅花时,便唉声叹气不断。   化整为零,竟然被萧定晔分批加了三个月的时间。   三个月,十八朵梅花。光画轮廓都要许久,更遑论一片花瓣一片花瓣的去涂红。   她将新的出宫牌子交给秋兰:“每日两个半时辰,最晚亥末回宫。你要谨慎用,这可是我的自由和青春换来的牌子。”   她被砸晕了脑袋,委派秋兰出宫的第一件事,就是立刻带着五福,前去田大有家验收妆品包装盒,并送去作坊,守着帮工迅速装盒。   秋兰有些放心不下她:“我出了宫,姑姑谁来照顾?谁来熬药?”   猫儿义正言辞道:“银子重要还是我重要?我自己有手有脚。快去,从今之后我继续给你开工前,东家的话你要听。”   秋兰从善如流去了。   待亥末时分回来,在宫道上远远瞧见重晔宫上方黑烟盘旋,救火兵丁正推着木水车往外而行。   秋兰大惊,忙忙上前拉住一位兵丁探问:“何处走了水?”   那兵丁抹着面上黑水,道:“五殿下宫里起了火,好在我等赶的及,没有将宫殿烧完。”   秋兰大惊,不知重晔宫究竟被烧成了什么模样。   待她同五福两个急匆匆冲去重晔宫,但见宫门尚好,院里却一团狼藉。   尤其是她和胡猫儿居住的配殿,已被烧塌了屋顶。   一团漆黑的随喜正站在院中捂着心口,对着一团漆黑的另一个人破口大骂:   “主子此生认识你,简直是倒了八辈子霉。瘦成人干不说,连宫殿都被你毁的干净。”   那被骂小黑人垂着脑袋,半个字都不敢反驳,一副虚心听训的模样。   秋兰正迟疑间,五福已挣开她手,向那黑人跑过去,一把抱住她:“姑姑。”   猫儿这才转头看着秋兰,满脸的难为情:“你回来啦……”   一场因为煎药而起的火灾,并不是出自她本意。   若真要追究责任,她觉着随喜至少要占两成。   她没有经验,点不着炉火怎么了?若不是随喜在院里连连嗤笑她,她能抱着小炉进配殿躲起来生火?   她可是被萧定晔的未来正妃一板凳拍的晕晕乎乎的人。   若不是他正妻举起板凳时他袖手旁观,她就不会时常晕乎,就不会在火炉煎药时迷糊了一阵,就不会在王五窜进来救她时才发现配殿起了火。   若加上这个原因,萧定晔也至少要占两成责任。   算来算去,她最多占六成责任。   然而毕竟是在旁人的地盘上,她不能理直气壮为自己喊冤,只得讪讪看着随喜:“我和秋兰,自此住在何处啊?”   “呸!”随喜的唾沫星子几乎将她淹死:“还想住?住树上去!”   他指挥着底下人将所有东西归置好,又派人去工部备了案,方同黑漆漆的猫儿道:“边上等着去,等主子回来收拾你。”   在着火时,猫儿还在庆幸萧定晔不在重晔宫。   此时却有些担心,他回来看到重晔宫成了这副鸟样,该会如何处置她。   天上一轮皓月渐渐升起。   猫儿同秋兰站在墙根,等着另一只靴子的降落。   秋兰悄声问道:“姑姑此前一个人在废殿时,曾是生火的一把好手。怎地现下竟不会生火了?”   猫儿哭丧着脸:“后来五福成了木工管事,生火烧炕的事被他包圆,我哪里有继续生火的机会。手生的不是一星半点。”   对,再给五福记一成责任。五福是未成年,后果便要吴公公去承担。改日她再去同吴公公讨债。   晚风一阵阵吹来,外间终于响起熟悉的脚步声。   猫儿和秋兰齐齐打了个冷战,缩在墙根一动不动。   萧定晔黑着脸跨进院里。   随喜忙忙迎上去,想要和平日一般挤出个恭敬的笑,却无论如何笑不出来,一张脸如丧考妣,当先便点明罪魁祸首:“殿下,都是胡猫儿干的好事。”   萧定晔紧吆后槽牙:“她在何处?”   随喜转身一指,只看到了墙根边一身彩衣的秋兰。   嗯?胡猫儿人呢?   他向秋兰招手:“去,将那只猫揪出来。”   秋兰一愣,不是在她身边吗?   猫儿已极轻微的发出提示:“说没看见我。”   秋兰立刻站去了萧定晔身畔,恭敬道:“不知姑姑去了何处,怕是内疚万分要去投水……”   萧定晔步子一迈,缓缓踱去了墙根,定定面向院墙,不发一言。   随喜忙忙挑了灯笼过去,方瞧见黑漆漆的胡猫儿紧靠着黑漆漆的院墙,紧闭了眼和嘴。   他无语喊道:“莫装啦,主子瞧见啦。”   猫儿慢慢一睁眼,裂开嘴讪讪一笑,露出一排皓齿:“殿下回来了?殿下吃了没?喝了没?殿下快去点一点,有没有什么贵重物品被救火兵丁趁机顺走?”   萧定晔面色冷的仿佛身处腊月。   她还能忙着隐藏自己,说明她还是活蹦乱跳。   他望着焦黑的她,过了许久方压着怒火问道:“你要坑我到几时?坑了人,坑了财,你还有没有一丁点儿良心?”   他如利剑一般的目光不离她,向随喜爆喝一声:“算账!”   ------题外话------   连续三天上万字了。明天能不能少一点?四千怎么样?明天发的晚一点好不好?平时都是凌晨00:30发文,明天中午12点之前发好不好?最近写的太累,灵感跟不上啦。好的,就这么愉快的决定了。么么哒。 第220章 两面针(一更)   重晔宫书房,算盘珠子噼里啪啦响起。   随喜此时化身为一个优秀的账房,随着指尖的极快飞动,最后报出来一个数字。   “损失一共有,七千八百两。”   黑漆漆的猫儿看向萧定晔,向他抱去同情的一笑。   随喜紧接着道:“胡猫儿小姐,拿银子吧。”   猫儿一抖,转头看向随喜:“什……什么意思?”   随喜:“你造下的孽,你来收拾。配殿各种金丝楠木家具、名家字画,按时价折算,就这个数。赔银子!”   猫儿揉一揉耳朵,再一次看向萧定晔。   这回她看的清楚,眼前的皇子面上没有丝毫的客气,同他的狗腿子一样,是副她如果不赔钱就抓她去衙门的表情。   她脚下一个趔趄,继而大喊一声:“凭什么?”   随喜冷笑一声,一句句质问上来:   “配殿不是你住着的?   上好的家具、字画不是你用着的?   火不是你起的?”   猫儿又看向萧定晔。   他依旧是一副“要么还债、要么杀人”的表情。   猫儿气极反笑:“我一个最初被软禁的犯人,你们让我住进金窝里?这话说出去谁姓?东西烧了,来向姑奶奶碰瓷?你当我没见过世面?”   她一步步逼近萧定晔:   “我是重晔宫的下人,是也不是?   我身份下贱,不能自主,是也不是?   下人连堂堂正正的人都不算,没有权利,何来责任?   便是一条狗,放出去咬了人,难道不是主儿家负责?”   她立刻往边上椅子一瘫,做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银子没有,贱命一条。送官吧,姑奶奶正想吃牢饭。”   随喜恨的牙痒痒:“胡猫儿,你哪里还当自己是下人?”你简直分分钟要骑到主子头上!   萧定晔负手而立,目光在她黑漆漆的面上停留许久,淡淡吩咐随喜:“两块出宫牌子,毁了吧。”   猫儿一瞬间从椅上跳起,不可置信的望向萧定晔,吃惊道:“堂堂皇子,竟然没有契约精神?”   她立刻从衣襟里翻出当时签的契书拍在他面前:“哪一条?即便是我纵火,哪一条违反了这上面的约束?”   萧定晔并不看一眼,只冷冷道:“本王是皇子,本王想如何便如何。”   猫儿目光如利刃刺向他,许久之后莞尔一笑:   “殿下该庆幸是皇子。   否则,你当随喜、王五,外间奴才和暗卫、那些追随你的官员会真的效忠于你?   那些同你定了亲的小姐会真的爱慕你?   他们追随和效忠的,只不过是你的身份。”   “胡猫儿!”萧定晔一把掐住她颈子,眸中烈火熊熊,仿佛立刻就要取她性命。   随喜已重重跪在地上,垂首高声道:“属下誓死效忠殿下,无论殿下是何种身份!”   猫儿被箍的喘不过气来,却并不打算住嘴。   她的爪子狠狠的挠上他的手臂,口中断断续续挣扎出声:“随喜……惧怕你……你……是皇子……”   他紧吆牙关,目眦欲裂,一字一字问她:“你当初接近于我,同我亲近,表现挂念和欢喜,便是因为我的身份?”   自她被救回,他同她共处一院,他看着她进进出出,有时候她欢喜,有时候她颓废。   多少回,多少回他想问她,当时她和他共处的那些甜蜜时光,难道都是伪装?难道没有一丝一毫的真情在?难道她宁愿选一个太医,也不愿选他?   他是皇子,他此前没有在女子身上投放过精力。   然而他有眼睛。   他的那些兄长,无论是大腹便便、毫无私德的大哥,还是外形端方、伪装儒雅的三哥,都是香饽饽。   他从没在他们身上看到过因情而伤心。   便是三哥利用淑妃身畔的宫女莫愁引诱几位皇子,要在皇子之间造成猜忌和矛盾,看上莫愁的几位皇子也都是得过手再让出去的。   他见到的、听到的,全都构成了他对感情的理解:   没有女子能拒绝皇子,身心都不能。   面前有大片森林等他选择,故而过去那么多年,他便不在女子身上花心思。反正是手到擒来的事情,等需要的时候再说。   这样一再说,他就到了十八岁。   然后遇上了她。   他对她起了些许心思的最初,她有些抵抗,曾令他对那些感情的理解产生过相疑。   继而她便接纳了他,搅动了他所有的七情六欲。   他在情动之余,又对他那些感情理论进行了修订。   没有女子能拒绝皇子,这是对的,是他经过验证的。   用不着在女子身上花心思,却有待商榷。当喜欢上一个人的时候,想为她花心思是不由自主的,是不能自控的。   他在宫外,若在大街上瞧见什么有趣的物件,他会不由自主的想,她一定会喜欢。等他能和她的关系能大白于天下时,他便买给她。   他在酒楼里,若吃到过一盘什么美味菜色,他便想着,等他日后能光明正大带她出宫散心,他便带她来尝。   他遮遮掩掩着他和她的关系,便是看上了数不尽的好物件,最后却只能乔装一番,于夜里在夜市地摊上,给她套了一个不值钱的泥塑小猫。   他那时又对感情有了新的理解。   喜欢一个人,不是用不着花心思,也不是要将他对她的喜欢全然表露。很多时候,他反而要压抑、遮掩感情。   想做的不能做。   他那时对他父皇有了些理解。   父皇年轻时曾喜欢一位民间女子,最后却对她放手。   感情,有时候并不是得到,而是放手。   不是表露,而是压制。   不是随心所欲,而是隐忍伪装。   然而他达不到父皇的境界。   若说他对父皇还有些许不认同,那便是为何要放手。   便是形势再艰难,他喜欢猫儿,猫儿也喜欢他,待过了当下那一段艰难时光,他总能护好她。   后来,他布在她身畔的暗卫送信,她进了黄金山,钻进了一处此前从未发现的坑道。   他亲自买了她用来割断坑道尽头的铁条。   他在暗夜中看着她偷龙转凤,将她的包袱皮移去了坑道。   她做尽了一切逃之夭夭的准备。   到了最后一刻,她牵着柳太医齐齐出现在坑道旁。   若是他不现身阻拦,她也就那样如愿了。   他终于认清,她对他只是利用,拿他当冤大头,指望着他为她解毒。   他是皇子,他是堂堂皇子,她竟然欺骗他!   他不是他那些皇兄,他们没有付出心。   他是付出了真情的,为什么要这样。   他在对她绝望之余,总忘不了他带着侍卫们在山摇之时潜进皇陵后山,她躺在玉棺里奄奄一息。   他将她从玉棺里抱出来时,她只对他说了一句话。   猫儿不见了。   这句话后来在她毒发、昏睡二十余天中,她曾如梦话一般重复过数次。   他总想着,“猫儿不见了”这句话,究竟含有什么隐秘?   有一日,他终于在深夜,避开旁人,第一次进入她被医治的配殿,站在她床前久久。   她依然在昏迷中,极轻的说了声“猫儿不见了”。   她枯瘦的手无意识的在她手腕上扒拉。   他终于恍悟,她可能、或许,是想说,他套给她的那只泥塑的虎斑小猫,不见了?   多少回他沉浸在他被欺骗的现实中,每每想到她迷糊中说的这句话,他总自欺欺人的想,或许她对他是生过情的。   之后她醒来,果然对他是一副冷清的模样。   他总想问她,你当初接近于我,同我亲近,表现挂念和欢喜,便是因为我的身份?   她在他面前进进出出,他心里的这些话数回涌到嘴边,又数回咽了下去。   此时,他终于将这话问了出来。   “你当初接近于我,同我亲近,表现挂念和欢喜,便是因为我的身份?一丝一毫的真情都没有?”   她因窒息而大口喘气。   她的指甲深深嵌入他的手背,断断续续道:“你……哪里值得……真情?若不是……你是皇子……”   一字是一箭。   他的心在她牵着柳太医出现在他眼前时已伤过一遍,现下又重新经历一遍。   每一箭,每一刀,都仿佛是第一回 经历,没有任何盔甲可以抵御。   鲜血淋漓。   他手臂一甩,她已重重跌落在他身畔。   他眼珠子血红,仿佛杀神附体。蹲身下去,缓缓捏住她下巴,面上却起了丝丝笑意,哑声道:   “你主动亲近本王的那些时候,也极适意。听说你最初是先贵妃从青楼找回来的?手艺不赖。”   外间响起两声梆子声。   二更了。   他面无表情的松开她,淡淡道:“送去刑部。”   ------题外话------   后面至少还有一更,暂时没写出来。晚上再看吧。 第221章 牢里称爷(二更)   蚊虫扑腾,脚下偶有耗子爬过。   耳边时不时传来呼痛声。   刑部是个熟悉的地方。   猫儿曾数次出现于此,助纣为虐,帮人乔装逼供。   她此时有些后悔。   此前每回进入刑部,她就该同衙役们搞好关系。这样日后她真的当了牢犯,也能在里边过的轻松一些。   现下倒好,出来时两袖清风,没有带一两银子。便是想当即孝敬衙役,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四周漆黑一片。   自从朝廷缩减用度,夜里的刑部大牢便不再点火把。逼供一应事务,都在白日完成。   猫儿头疼欲裂,坐靠在墙角睡不着。   没有酒。   双腿发麻,她起身在牢房里溜达,便听近处有人嘶吼:“走什么走,半夜不睡,再敢出声,老子砍了你!”   猫儿立时住了足。   便听远处传来衙役的训斥:“吵什么吵,想造反?”   监牢里再没有响声。   过了许久,天井处渐渐出现亮光,将监牢四处映照的影影憧憧。   牢犯们开始OO@@的活动,解手声、骂娘声不一而足,环境也端的恶劣。   到了辰初,衙役们开始逐次往监牢里送早膳。   监牢的早膳,不过是一碗稀粥。   说是粥,也不过几颗米,为的是吊着牢犯的性命而已。   待到了猫儿所在的监牢里,那衙役却一晃而过,并不驻足。   猫儿忙忙从栅栏里伸手去拽,却扑了空,只得扬声喊道:“怎地我没有?”   那衙役转头望着她的黑脸,冷哼道:“还没审讯的犯人,不管饭。”   猫儿吃惊道:“怎么个不管法?是不管早膳?”   衙役抖一抖手上粥桶,重重强调:“三餐皆不管!”   有旁的牢犯出声支援猫儿:“馊饭烂菜,不如没有。”   猫儿叹了口气,重新瘫坐回墙根,又偏头同隔墙那一头的人道:   “我不信,刑部怎会将好好的饭菜放馊才给人吃?这不是浪费?宫里的太后娘娘可一力求俭。”   隔墙另一头的汉子道:“阁下不闻京城酒楼响应朝廷动员,将客人口中剩余积攒在桶里,每日送来刑部?朝廷不花银子的。”   猫儿吃惊道:“这……吃人口余,岂不是同叫花子一般?”   那人叹了口气:“还不如叫花子,叫花子可满世界哪都能溜达。”   一晃渐近午时。   衙役送饭时,果然又无她的那口饭。   她原本失了胃口,这些日子就没再胖起来。然而没有胃口,并不代表不知道饿。   她腹中饥渴难耐,不由向衙役催促道:   “怎地还不审我?我认罪,一审就认,绝不让官老爷为难。最好判我三年零一个月,打压我的气焰,以儆效尤。”   衙役“嘿”的笑道:“饥荒年里见过想吃牢饭的,这十来年倒少见。可你纵然再想吃牢饭,我们大人也得一个一个的审。”   猫儿忙道:“刑部尚书薛大人,我同他相熟。你将他唤来,我一五一十都招认。”   衙役“呸”了一声,叱道:“你当我们大人是什么人?随你呼之即来挥之即去?安心等着吧。”   猫儿“哎哎哎”连叫几声,也未引来衙役的半个回眸。   一时周遭皆是糙汉子们毫不遮掩的吧嗒嘴的用饭声。   猫儿腹中咕咕直叫,连叹倒霉。   昨儿午后失火,众人忙着救火,她就没用上晚膳。   到现在,已经误了三餐。   她为了节省体力,将将枕臂躺在地上,栅栏最边上便探进一只手,那只手上捧着个碗,碗里盛着半碗饭菜。   一墙之隔传来汉子的低语声:“吃吧,有总比没有强。”   猫儿看着那碗中狼藉,一时难以突破心理障碍。   她讪讪道:“我……还没审讯,不能用饭。这常例还是别破吧。”   栅栏边上的手和饭碗便缩了回去,那汉子续道:“你方才说你同刑部尚书薛大人相熟?可是真话?”   猫儿打了个哈欠,道:“上回我进来,还是薛大人亲自带的路。这回,他倒是不把我放在眼里。以后有事还敢求我办,我大耳刮子抽他!”   那汉子听闻,静默半晌,再无动静。   用过午膳,有监牢门接二连三被打开,牢犯接二连三被带走,等再送回来时,便是接二连三的呼痛呻吟。   猫儿又饿又累,眼皮干涩却一点儿睡不着,看着那些犯人被折腾的奄奄一息,不由喃喃道:   “吐口吧,什么样的逼供我没见过?要不打的你爹妈不认识,要不吓的你直叫姥姥,到最后依然要招供。不如早早吐口,还能免一顿打。”   有才被放回来的犯人哀嚎道:“吐的都不能再吐,现下已是屈打成招了哇!”   过了未时,四周渐渐回归安静。   猫儿正耷拉着眼皮,想方设法把自己哄睡,通道里又起了脚步声。   继而衙役的声音不远不近响起:“就那处,第二个单间牢房。快着点,上官若怪罪,小的可承担不起。”   旋即一阵急切脚步声重重而来。   一个丫头往猫儿身畔一扑腾,大喊道:“东家!”   猫儿一个激灵,支起身子,瞧见来着却是李巾眉的贴身丫头狼牙棒,只冷冷瞟了一眼,重又躺下。   狼牙棒看着黑漆漆的猫儿,却有些怔忪,一时不敢确认。   猫儿再睁眼,没好气道:“你没看错,也没眼瞎,正是本……小爷。”   狼牙棒哭笑不得,将手中饭屉放在地上,先取了巾帕从栅栏里探进手,一边为她擦去面上黑灰,一边低声道:“好好的姑娘家,怎地被熏成了这样?他们对你动用了烟刑?”   猫儿冷冷道:“你既然能寻来,自是该知道我的事情,又来装什么‘懵懂无知’?”   她的眼风往外间饭屉一扫,立刻探出手,掀开饭屉盖子,将里间碗碗碟碟好菜好肉全都端进来,一边抓起一根鸡腿,一边挥手:“去吧,旁的没你事了。”   狼牙棒讪讪一笑:“我家小姐不好出来,她担心你的很。”   猫儿冷笑一声,停了嘴,伸手往自己脑门一指:“她亲手送了我这个大礼,时隔三日,现在来说担心我?她人呢?上吊早早去了?”   狼牙棒看胡猫儿嘴上不饶人,却知道自家小姐理亏,不好意思辩驳,只抬出了自家未来姑爷:“奴婢今儿能进来,可是托了乔公子的脸面。”   猫儿指一指自己:“我今儿能进来,也是托了萧公子的脸面。”   “哎哟,”她歪嘴一笑,“真巧,两位公子都是你家小姐的夫婿呢。”   她吃尽一根鸡腿,往地上一瞧,再探手出去,将饭屉层层都查探一遍,蹙眉道:“怎地没酒?”   狼牙棒怔忪道:“五福没提酒的事啊。”   原来今儿狼牙棒能来看她一回,却是因为五福。   自猫儿半夜被随喜送进刑部大牢,秋兰忍到第二日五更,便去掖庭,拍开了吴公公的门。   吴公公此人,此生最后悔的事便是当初为了钻营前程,给过猫儿几天好脸色,导致这个不猫不狗、不人不鬼的自此粘上了他。   猫儿进了牢里,吴公公简直要拍案叫绝,赞叹这是为民除害之举。   继而他就想到了他的五百两。   再后来,他的干儿五福,便带着吴公公的腰牌独自一人出宫,按照吴公公的交代,往兵部尚书府上去了一趟。   李巾眉收到信的时候,五福已经被门房为难的哭了好几鼻子。   彼时李巾眉为了闹腾退亲,已经度过了一哭二骂的环节。   为了拖进度,好留出事情发酵的时间,在“三上吊”之前,又自行加了一个“绝食”的环节。   她饿的奄奄一息躺在床榻上,实则忍不住,偷偷叮嘱狼牙棒翻墙出去买十斤水晶酥回来。   狼牙棒便是在翻墙时,因为五福的一声喊,从墙头上掉下来,摔得七荤八素。   于是自家小姐足足十斤水晶酥的胃口,并没有被满足。   狼牙棒叹息道:“东家,你现下好吃好喝的用着,我家小姐还饿着呢。”   猫儿不听那些,催促道:“快,去打酒。没有酒我活不下去。不用打名贵的,性子烈容易上头的就成。”   狼牙棒只得道:“东家慢慢吃,别噎着。奴婢去打了酒便来。”   猫儿忙忙叮嘱:“一小瓶可不够,至少得五斤。”   狼牙棒的脚步声远去,栅栏最边上又探进来一只手。   那只手手指不停晃动,是个提醒的意思。   猫儿尝试着塞了一根鸡腿,那只手极快的捏一捏,带着鸡腿满足的缩了回去。   待过了一阵,那只手又探过来时,猫儿便冷笑一声:“小爷我来牢里可不是行善的。”   一墙之后的那汉子一笑:“在下可不白吃你,你将我供好了,我随便同你说两个消息,也能让你得了自由。”   猫儿原本已拿了一根鸡腿要再递上去,闻言却一缩:“那可不成,小爷我是一心要坐牢的。若给了你两根鸡腿就被放出去,我岂不是亏大了!”   那汉子嘿嘿一笑,缩回了手,开始同她闲谈:“听贤弟的声音,隐约是混沌初开、雌雄莫辨的年岁,怎地到处当爷?”   猫儿并不理他,待挑挑拣拣吃罢饭屉里的肉菜,方将小盘贴着墙根从栏杆塞出去。   一息间,隔壁汉子便将盘子接进去,将余下的肉菜吃个干净。   ------题外话------   等下再送上一更。今天更三更。连爆几天肝,明天真的要休息一下。 第222章 爆炸(三更)   猫儿此时躺在牢房地上,口中叼着一根麦草,大腿翘二腿悠闲着等酒,口中喃喃道:   “马善被人骑,人善被人欺。老子自此在哪里都是爷。”   隔壁汉子半晌方道:“这话听起来有些道理,你就这般去做。不出半年,就能被人打死。”充分体现出了当牢犯其间的精神文明建设的正面意义。   他从栏杆里长长探出手臂,往猫儿斜对面的一间多人牢房里一指:   “那个独眼龙,十年前到处当爷,被人戳瞎了眼。十年间,中原各地的牢房没有一处不踏足,最后终于进了刑部牢房。”   那独眼龙听闻有人议论他,一个眼风杀气腾腾扫了过来。   猫儿连忙隔着栏杆抛过去几粒花生。   那独眼龙精准的一接,向她抱拳一揖,咔嚓咔嚓啃起花生来。   汉子继续介绍:   “里面那位,断了条腿的,两年前发了一笔横财,到处给人当爷。最后瘸了腿,犯了事没跑得及,被刑部提腿捉来。”   那一条腿的也看向猫儿。   猫儿问道:“犯了何事?”   那人昂首道:“采花。”   猫儿“呸”了一声:“等小爷出去,将你另一条腿也打断。”   隔壁汉子一笑:“不会你这位小爷出手,已经被打断。我们牢里,也讲究个高低贵贱。”   他再向更里面的人一指,将里间喜欢给人当“爷”的牢犯一一介绍过,方总结道:   “爷不是好当的。这世上,若真正论爷,还得是皇家人。除了皇上算的上爷,也就是皇子了。”   猫儿眼前立刻浮现萧定晔最后看她时杀气腾腾的表情。   她冷哼一道,暗骂道:“他算个什么爷,只会仗势欺人。”   等她用花生、瓜子同四周牢犯相熟时,狼牙棒也提溜着几瓶酒回来。   她将酒瓶顺着栏杆缝隙塞进去,同猫儿道:“东家稍安勿躁,小姐让奴婢转告东家,等她的事情了了,她会想法子救你。”   猫儿一提眉:“她的事情多久能了?”   狼牙棒一滞,半晌方羞愧道:“可能还得十一二天、小半个月、十六七天、二十一二天?”   猫儿挥挥手:“走,回去告诉她,让她稍安勿躁。小爷我能进来一趟刑部,不住舒服了不走。你告诉她,让她莫掺和,只要每日好酒好菜送来便成。”   狼牙棒点头应下,提着饭屉出了刑部大牢,同等在门外的五福道:“回去吧,她好的很,能吃能喝,把监牢当成自己家一般自在。你莫再哭哭啼啼。”   五福听过,也不知猫儿在里间究竟如何,但肯定没挨揍,便也匆匆回了宫,往重晔宫去向秋兰送信。   重晔宫门前,工部工匠们进进出出,正在清理被烧焦的配殿。   宫里各建筑,大多为砖木结构。一着火,基本是整个殿都废了。   昨儿的配殿,烧的干裂的木材一受水,外间瞧着只塌了顶子,实在整个结构一干一湿已经松散,过了一夜,被工匠们随意一扒拉,便轰然倒塌。   工匠们要做的便是,先将废墟清理干净,再在原址上将配殿重新复原。   国库缺银子,皇帝的私库早在开了春修建皇陵时便被用了个干净。   这重修的银子最终便落到了萧定晔头上。   外间工匠们在清理废墟,随喜站在边上,一边指挥着工序,一边扒拉着算盘珠子。   一千,二千……二千两银子啊。   自家主子的私库里本就没多少银子,这回得掏个精光。   他替他主子重重呸了一声,同围着他求了半日情的秋兰道:   “原殿八千两,重建不装饰两千两。你若能拿出一万两,咱家立刻去跪求殿下,今儿就将胡猫儿放出来。”   秋兰更加心虚。   她自然知道,即便是猫儿不承担全部责任,可只承担十成中的一成,那也是一千两啊。   猫儿有多少银子,她是清清楚楚。   这一场火烧的,除了猫儿投进买卖里的银子,现钱一文没有。银票全都烧成黑灰,再次成了个穷光蛋。   此时工匠们已将烧焦了的木材扛出去,清扫过灰烬,开始挖开地基,好让地基露出一部分在地面,与地上部分良好衔接,如此修建起的房舍才更稳固。   锄头声闷闷响起,院门口已探出个小脑袋瓜。   五福将秋兰招出去,悄声道:“放心吧,姑姑好的很。”   两人正在悄声细说,耳畔“嘭”的一声炸响,秋兰来不及细想,已护着五福扑在了青石板上。   几息之后,里间忽的大乱,痛嚎声、脚步声嘈杂不停。   两人从地上爬起身,来不及拍去地上尘土,正要跟随侍卫们进院里,将将挤进半个身子,立刻被迎面逃窜的工匠们夹带着挤出去。   里间的随喜满面血痕,双腿发软,一边望着配殿的方向,一边同身畔的侍卫道:“快,去大营通知殿下!”   ……   猫儿从醉酒中睡醒,大牢里光线已极暗,只怕过不了多时,又该到晌午。   猫儿伸了个懒腰:“来人啊,来人啊!”   远处衙役呵斥道:“过了今儿没有明日的主儿,吼什么吼?”   待那衙役走近,猫儿站去栏杆边上,向衙役努努下巴:“可知道小爷是谁?”   衙役歪歪嘴:“上头没交代,老子还真不知你是多大的来头。”   猫儿向他勾勾手,凑过去道:“可知宫里有位上通天庭、下通地府的大仙?”   衙役点点头:“听说过,是位年轻姑娘,能耐大的不一般。”   猫儿指一指自己:“就是我。”   衙役提眉将她从头打量到脚,冷笑一声:“你说是你,就是你啊?你要是那大仙,你早就跑了,还能被关在牢里出不来?”   猫儿叹了口气:“本大仙被这肉身所累,不是一回两回。待我在人间积满功德,便要脱离肉身,飞升上天。”   衙役又一提眉:“那大仙不但通天庭和地府,还时男时女?”   猫儿立刻正色道:   “竟被你发现了我的技能,本大仙真正时男时女。   现下不巧是女子,想要解手。你能不能帮我寻个泥盆,再用帘子遮了栏杆?   待本大仙办过大事,立刻帮你施法增阳寿。”   衙役立刻跳开一步:“女子?女子怎地不送去女监?”   他正要唤人,猫儿忙劝阻:“明儿我就转成男子,又从女监换回来,多麻烦。本大仙虽是上仙,却不愿意折腾凡人。”   她在这监牢里还能得个单间,若是去了女监被关进通铺,只怕她真要脱几层皮。   那衙役冷笑一声:“老子这个凡人,没能耐侍候大仙。您自己个儿凑合凑合吧。”   他再次要转身,猫儿再不纠缠,利落放手,叹了口气:“你要输,你要输大。你若不信,便去吧。”   衙役身子一顿,转回头看她:“什么意思?”   猫儿这回却不说话,只不停歇的摇头叹息:“愚蠢的凡人啊,输的精光蛋。”   那衙役上前:“你怎地知道我赌钱常输?”   猫儿心中一阵窃喜。   这白日里当值的衙役们,虽都衣着相同,然这位衙役周身的樟脑味,显见衣衫才从当铺里赎出来。   他白日里几回经过,都像一个病痨鬼,眼底青紫,不停打哈欠,显然是夜里未睡够。   她自己是个夜里无酒便睡不着的人,她怎会不知欠瞌睡是何模样?   夜里不睡,又穷的叮当响,不是赌棍又会是什么?   衙役的频频追问再不能引起她的反应。   这回她连喃喃自语也没有,干脆往干草堆里一躺,偏头再不说话。   衙役很快咚咚去了。   她心下一阵颓败。   牢里再好,也不是个长久能待的地儿。   吃喝拉撒,全是大事。   前两个还能凑合,后两个却不成。   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将衙役忽悠好,让她过的自在些。   过了不多时,来了连串脚步声。   锁匙撞击一阵响,监牢门被开了个缝。   一个带灰木盆被塞进来,继而监牢栅栏被一块看不出颜色的破布遮挡。   衙役撩开破布,探进脑袋,讪笑道:“条件艰苦,大仙凑合着用。待日后您出去,小的再好好为您洗尘。”   猫儿连身子都未抬一下,只倨傲道:   “行了,去吧。   今儿不成了,你已经惹的本大仙不痛快。   明儿吧,等明儿本大仙高兴了,帮你算一算运势。”   衙役要的就是这句话,忙忙“暧”了一声,转身去了。   待猫儿解决了人生大事,用草灰盖好,外间已到了晌午之后。   衙役们开始为各监牢送饭。   她隔壁的汉子趁着四周的用饭声,敲一敲墙砖,隔墙问道:“你……真是半仙儿?”   猫儿觉得受到了冒犯。   “什么半仙儿?是大仙儿!”   要骗过旁人,首先要骗过自己。   在欺骗自己这条道上,她已经颇有心得,算是老手。   她现下进了刑部大牢,萧定晔对她恨之入骨,一定不会轻易放她出去。   她想在牢里过的滋润,就得靠她大仙的名头。   至于这个名头混不混的响,就看萧定晔愿不愿意和她配合了。   利用,哼哼,她倒要看看,到底是谁利用谁。   隔壁的汉子还在追问:“宫里的大仙儿,可是那宫变中请来真龙、立了大功的大仙儿?”   “童叟无欺!”   ------题外话------   三更啦,够啦够啦。累成人干啦。   发现这章序号写错了,其实是222章。标题一旦写上去就改不掉了,所以只能在题外提醒一下,内容是没有问题的。 第223章 滋润的不一般(一更)   夕阳西下,工部和兵部联合作业,在重晔宫内部,小心翼翼将配殿底下凿开,一寸寸排查震天雷。   萧老四、萧老五、刑部尚书、皇帝亲信杨临公公等人,皆远远站在几丈之外,等待着最新的排查结果。   新任工部尚书田大人,陪着小心同萧定晔道:“下官此前常年在京外监工,知道震天雷多用于山石开凿,莫说在宫里,便是京城城里,都实为罕见。”   萧定晔肃着脸道:“大人可能看出,这雷是何时埋入?”   田大人立刻喊过来一位役臣。   役臣恭敬道:“配殿久未重建,地底下又未挖过坑道。最早,也是配殿上回修葺时被埋入。从现已挖出的震天雷走向看,只怕正殿、书房地底下也埋的有。”   四皇子奇道:“为何昨儿配殿大火,未将震天雷引爆,今儿却被一锄头触发?”   之前的爆炸所伤的工匠,浩浩荡荡去了太医院值房,乌压压一片,只怕也要坐满整个值房大院。   役臣解释道:   “震天雷构造不同,引爆方式也略有区别。   像今儿爆炸的那一枚,埋在地底下,需要大力触动才成。   而工匠们现下已挖出的几枚未引爆的,确然是靠近火源,受热便会触发。   之所以未在昨日火灾引爆,只能说是凑巧。   幸亏当时配殿中人已逃离,没有伤及性命。”   萧老四听得咋舌,转头望向萧定晔:“你那位四品的女官,果然是九条命的猫妖,福大命大,又被她逃过一劫。”   萧定晔眼中明明灭灭,并不接话。   一直在院中的秋兰扑通跪在萧定晔面前,哽咽道:“殿下,姑姑虽鲁莽点燃了配殿,然却歪打误撞,让这震天雷被发现。否则,若是日后再爆,整个重晔宫只怕都……”   她“咚咚”连磕两个响头,央求道:   “殿下,姑姑重病初愈,虽说已醒来几个月,身子骨却一直不好。   前两日又伤了脑袋。监牢里环境简陋,缺医少药,姑姑的身子,熬不下来……”   萧定晔的眼风如利剑打过去,向边上侍卫道:“拖出去。”   再不理会秋兰的嘶喊,只吩咐工部尚书:“现下就去查,重晔宫几回修建或修葺,分别是什么时候,由哪位大人负责,监工是哪些。今夜就要消息。”   又扫视了一眼现场的工匠,沉声道:“此事要保密,你的这些人,本王暂时扣留。等事情查清楚,自会放行。”   田大人自不敢有异议,只迟疑道:“今儿晌午那一声爆炸声,传的极远,消息只怕瞒不住。”   萧定晔道:“无碍,对外一致说,是本王研制的新兵器出了岔子。”   重晔宫已成危险境地,当夜,下人们暂时分去了掖庭,萧定晔、随喜和部分暗卫转去了慈寿宫暂住。   最高兴的是康团儿。   他大包大揽,邀请他五哥与他同住,并且受到了老太后的支持。   灯烛憧憧,慈寿宫的配殿里,好不容易熬到康团儿入睡,萧定晔去了前厅,听取随喜汇报最新消息:   “田大人已将重晔宫历次修葺名单送上来。奴才初步检查过一遍,最近一回重晔宫修葺,却要追溯到二十五年前。”   他神情十分谨慎,将声音尽可能的压低:“那时,皇上还未继位,曾在重晔宫住过好几年……”   萧定晔倏地抬头,立刻将随喜手中的一叠卷宗夺去细看,眉头紧蹙,半晌方道:“未曾想,竟是六皇叔……”   与皇上一脉相承的其他王爷,据闻在当年夺嫡运动中,死伤了好几位。   活下来的两位皇子,一位是当时势弱的当今皇帝,另外一位便是当今六王爷。   而在这些长辈中,萧定晔最敬重的人里,便有这位六皇叔。   儿时他被几位兄长撺掇着出宫闯了祸,不敢回宫,第一想到的就是往六王爷府上躲。   然后这位皇叔便将他背在背上,顺着各街巷一路走过,为他买了无数的零嘴和小玩意,最后亲自将他送进宫去,在母后和祖母面前拍着心口为他遮掩。   这个习惯萧定晔这些年从未改变。   待渐渐长大,每当心中有不痛快,便去同六皇叔下一局棋,吃一餐饭,再接受一回政治思维的点拨。   过去数回,他和母后受到不明来历的陷害或者刺杀时,六皇叔都教他忍耐,告诉他,没有能立于人前的能力和势力,就要蛰伏。   他未想到,于他亦父、亦师、亦友的皇叔,和父皇感情亲密无间的皇叔,曾在私底下动过这般大的手脚。   且他后来住进重晔宫这么多年,皇叔竟然从未提醒过他注意安危。   他静默许久,方低声道:“可派了人?”   随喜忙道:“殿下放心,只派了暗卫在外监视,不会打扰老王爷。”   萧定晔点点头,将卷宗递给随喜,喃喃道:“拿去……烧了吧。工部若还有备案,全部销毁。”   随喜接了卷宗,见萧定晔肃然神色中隐有哀伤,不知后面的话该不该说。   萧定晔长吸一口气,将面上哀色敛的干净,正色道:“今日的爆炸声,能瞒过旁人,六皇叔一定会知道。便让她在牢里吧,比在外间……安全些。”   随喜自然明白这个“她”是指谁,点头应下,疾步而出。   这个长夜对谁都是煎熬。   刑部大牢里的猫儿,因着白日曾睡过一觉,夜里纵然将所有的酒都饮的精光,也未将自己醉睡。   她迷迷糊糊扛到天亮,正正觉着困乏到来时,酒意已消,更是睡不着。   渐渐到了早膳时间,已被审讯过的牢犯们照例饮过稀粥聊以果腹。   猫儿虽无稀粥,然过了不多时,便有一位面熟的衙役凑上来,顺着栏杆往监牢里塞了两瓶酒:   “小的昨儿瞧见大仙身畔有空酒瓶,晓得大仙善饮。家中正巧有两瓶酒,今儿上值顺便为大仙带了来。”   猫儿理直气壮接过去,拔开酒塞凑近一闻,嫌弃道:“酒劲小,不容易上头,不好不好。”   她将酒瓶放在一边再不碰,只乜斜着那衙役:“怎地,想知道你的运势?”   衙役嘿嘿一笑,搓了搓手。   猫儿双眼一眯,细细打量着他的脸,继而勾勾手:“附耳过来。”   衙役忙忙侧耳贴近栏杆。   她缓缓一笑:“你近期有财运,而且是一笔横财。”   衙役一愣,继而喜上眉梢,急切追问:“大仙可能算出,多大的横财?”   猫儿也不用掐手指,张开一个巴掌:“不多不少五十两。”   衙役喜的见牙不见眼,仿佛兜里已揣了五十两银子。   待笑过,方问道:“如何得到?”   猫儿此时却抓一抓发髻,喃喃道:“头发丝儿都发臭,也没有新衣裳换。哎,倒霉啊倒霉。”   衙役忙忙压低声音道:“此处条件艰苦,委屈了大仙。等小的得了那横财,立刻就为大仙准备好沐浴之物,并带新衣裳来换,从头到尾换新。”   猫儿一提眉:“本大仙能出牢房?”   衙役捂了半边嘴,小声透露:   “大仙不知,刑部提审,一定是先提审大案要案。提审计划提前五日都要做出来。   大仙到现在都未在计划内,说明最多牵涉的是芝麻小案,如此小的才敢为大仙提供些方便。故而不打紧,不打紧。”   猫儿心下大定,继续附在衙役耳畔道:“今日你便到处去说,有位大仙算出,明晚你要得五十两的横财。你要看看,那大仙到底是不是有真能耐。”   衙役一愣:“就这般?”   猫儿点点头:“就这般。但记得,我方才教你的话,一字不能落。否则你的横财飞的一文不剩。”   衙役忙忙应下,这一日余下的时间便十分殷勤,等李巾眉家的狼牙棒前来送吃食和酒,也是这位衙役亲自带人进来。   如此又过了两日,到了新一日一早,猫儿将将醉醒,便瞧见监牢旁蹲着个人。   她立时惊了一头白毛汗。   待适应了光线,她方认出来,那双眼炯炯用看亲娘一般的目光看她的人,正是那位衙役。   衙役见她醒来,二话不说,将监牢们开了条缝:“走,大仙,沐浴去。”   ……   辰初刚至,一辆普通的桐油马车停在了六王爷府前。   晨曦早升,日头打在王府的门匾上,依然如平日一般威武。   看在萧定晔眼中,却少了些平常的亲切。   随喜站在他身畔,悄声道:“可要奴才跟着主子进去?”   萧定晔摇摇头,目光再往金光灿灿的门匾上望去一眼,大步进了王府。   多少年的外书房,从来没有像今日这般死寂。   横平竖直的棋盘上,白子、黑子落子无数。   过去十来年,叔侄俩惯来温情的棋局,到了今日,终于在棋盘上显出了几丝厮杀的凛冽。   萧定晔手中扣着白子。   最后一枚白子。   局势已十分明显。   只要他落下这一子,黑子便回天乏术。   他深吸一口气,捏着白子的手一颤,那白玉棋子落在地上,立时摔成两截。   没有闲子继续对弈。   棋局结束。   六王爷终于缓缓一笑:“皇叔我,还是没有错看你。”   萧定晔心中难受的紧。   他多想问问为什么。   然而他又太明白不过。   财帛都动人心,更何况是龙椅。   但凡坐上那位子,便能号令天下。   他自己又何尝不想要那个位子。   六王爷还当他是孩童一般,抬手抚在他脑袋上:“从皇上继位的那一刻,我便知道会有事发的一日。是你前来,我很高兴。”   他将棋子收进盅里,缓缓道:“今日,我已向皇上奏请,要去守皇陵。我猜,皇上定会同意。”   萧定晔眼圈一红,狠狠忍住了心头酸楚,面上渐渐浮上惨淡笑意:“侄儿每年会去看您。”   老王爷摇头一笑:   “这些孩子里,我最喜欢的是你,最看好的也是你。然而,你却有一点万万不及你三哥。   太过重情的人,前行的道路总比旁人艰险一些。”   他对萧定晔做出最后一回教导:   “记住,人不能太用情。   旁人想让你听的,不一定是真话。   旁人想让你看到,不一定是真事。”   萧定晔原本明白的,此时却又有些怔忪:“若旁人所说、所做,既有真、也有假,侄儿该如何分辨?”   老王爷一只手指向他心口:“用你的心去分辨,而不是用过往感情做判断。”   他抬眼定定望着老王爷,狠狠逼退眼泪,重重跪地。   ……   辰时的日头已有些灼人。   刑部监牢里起了前所未有的骚动。   猫儿梳洗的干净,身穿一身特意改小的月白夏袍,虽做男子装扮,却谁都能瞧出她是位女娇娥。   她腰间插着一枚纸扇,负手昂首踱步,所经之处,所有牢犯都趴在栏杆上看稀奇。   引得陪行在她身畔的衙役呵斥道:“看什么看,小心老子挖你眼珠子!”   待行到她所在的监牢前,她斜对面那监牢里的“一只眼”终于开口问道:“你就是……那黑漆漆的小子?”   她转身抱拳一揖,进了自家监牢。   衙役将牢门一锁,哈腰道:“大仙先歇息,午时小的便送来好酒好菜,包让大仙过的舒爽。”   猫儿哈哈一笑,用扇炳隔空虚点着他:“有前途,大大的有前途。”   待到了午时,那衙役送来豪华午膳和各式零嘴的同时,还带来了一位新衙役。   新衙役笑道:“小的前些日子忙,竟未能前来孝敬,大仙光临不胜荣幸。不知大仙还缺些什么,小的立刻去置办。”   猫儿心下一笑,只刻意板着脸道:“大仙儿我平日喜欢听个小曲儿,你便唤两个哥儿,来为我唱上两段。”   新衙役为难道:“并非小的不卖大仙面子,实是上官偶要进监牢查探,若发现有唱曲的哥儿入内,小的们便要吃排头。”   猫儿一摊手:“既然如此,本大仙也就不为难你。你走吧,本大仙有些困。”   旧衙役见此,立刻扯了新衙役一把,恨铁不成钢道:   “家人来探监,唱上两支小曲以解哀思,怎地了?你这小子脑子不灵光,我今儿就不该带你来!”   新衙役受到了启发,立刻向猫儿赔笑道:“成的成的,大仙喜欢听曲儿,一点问题没有。”   他说到此时,话头一转,试探道:“不知大仙可能帮小的看看,近日可有发横财的命?”   猫儿装腔作势看他一阵,唉声叹气道:“哎哟可惜了,可惜了。”   新衙役心里咯噔一声,忙忙问道:“大仙请说,小的……顶得住。”   猫儿叹气道:“原本你能有一百两的横财,可是今儿你是不是吃过蒜?破了财运,如今只剩下了七十两。”   新衙役由担忧转向狂喜,险些唤猫儿一声祖宗,着急问道:“求大仙指点,小的该如何做?”   猫儿照旧向他勾勾手:“你从今儿开始,对外说……然后夜里去庙里睡,等醒了,枕畔便会出现……”   新衙役立刻点头哈腰的离去。   猫儿大喇喇使唤着旧衙役:“将这些吃的喝的,都散出去。对,一只眼哥哥,三只耳哥哥,还有隔壁那位长手哥哥。”   她扬声客套道:“几位哥哥吃好喝好,千万莫拘束,就当成自己家一样。”   转头叮嘱衙役:“明儿来,多带些花生、蚕豆、瓜子儿,再请个说书先生进来。”   ……   重晔宫的旧人随喜公公,近日颇有些往账房上转行的趋势。   算盘从未离过手。   扒拉算盘珠子,将两根手指磨秃噜了两层皮。   挖开重晔宫地下的支出、重建配殿的支出,这些开支算大却必须得做,反而没什么好纠结。   而从刑部大牢里胡猫儿那里凭白生出来的开支,却让他日日都想潜进牢里将她悄无声息的做了。 第一回 五十两。出。 第二回 七十两。出。 第三回 …… 第四回 ……   她在牢里不过待了半个月,倒使计折腾出了自家主子近六百两银子。   正是银子要花在刀刃上的艰难时期,六百两简直要压垮重晔宫。   一旁王五出主意:“不能再被她牵着鼻子走,就让她唱独角戏,下回莫再配合她。”   随喜无奈的险些哭出来:   “她是以毁她名声为代价同我们玩。   我等若不配合,外面传出她不灵,主子此前为了打造她大仙的名头,所费的工夫全要打水漂。”   此时一旁有其他暗卫提示随喜:   “不仅是银子的事儿。吃香的、喝辣的、听书、听小曲儿、穿新衣,她在牢里过的比外头都滋润。   那唱曲儿的兔儿爷哦,嫩的能掐出水来。”   随喜恨的又吆了一回牙,再将算盘珠子扒拉过,确定自己没算错,立刻夹着账本起身:   “不成,咱家今儿要进大营寻一趟殿下,得把那胡猫儿从牢里弄出来。”   ------题外话------   胡猫儿:跟姑奶奶斗?我不把你折腾死,也要把你折腾穷! 第224章 临时托付(一更)   账本整整齐齐摆放在桌案上。   账目罗列的十分清楚。   胡猫儿在大牢里产生的支出,被随喜一笔一划誊抄在纸上。   每一笔都清晰反映出胡猫儿发出的挑衅。   萧定晔一目十行。   半个月,五百八十两。   随喜如受了委屈的小媳妇,虽心有不甘,却不得不站在胡猫儿那头,向自家主子出主意:   “账上的银子建配殿都不够,胡猫儿这一折腾,各房重挖、重填地面的银子正好被挪去。   再不将她从大牢放出来,只怕连重建配殿的银子都要折腾进去。   她就是个无底洞啊!”   萧定晔内心颇有些颓败。   对一个人完全失去掌控,他很少有这种经历。   便是他三哥强压他的那些年,他虽然默默在忍,可心里十分清楚出头的路怎么走。   然而对胡猫儿,他实在不知要如何对她。   用真情,他全力试过,失败了。   用权势,她也不怵。都被送进大牢里,她竟然还能拿捏他的顾虑,隔空向他叫板。   用性命要挟,宫变结束那夜,她以为没有得来心头血,宁愿死都要死在宫外。   用酷刑,她又是个硬骨头。七伤散发作时的蚀骨之痛,她能硬挺着一声不吭。   他实在不知道,这样一个油盐不进的人,到底该如何对待。   他知道她看重自由。现下他还勉强能用自由约束她,若有一日她连自由都不在乎,他就真的无能为力。   他的脑中一阵一阵的抽疼,思忖半晌,疲惫道:“你去接她。银子的事……我只能去找一回四哥。”   ……   刑部大牢里,一连十来日的热闹还在持续。   被各衙役当祖宗对待的胡猫儿,此时人虽还被拘禁在牢里,然而小日子过的实在不可谓不称心。   监牢虽简陋,然而里间现下干干净净,床榻有,被褥有,小柜子有,恭桶有。   有位衙役甚至还为她弄来了一个带着铜镜的小妆盒,里间是妇人家常见的一件妆品,虽并不算贵重,然而多少都是个心意。   此时她斜靠在床榻上,心口搭着一条熏香锦被,口中磕着瓜子,摇头甩脑欣赏着一支小曲儿。   唱曲的兔儿爷站在监牢外,长相英俊,行止温柔,一把子声音低沉磁性,将一支小曲儿唱的令人肝肠寸断。   一首小曲唱完,猫儿斜眼向边上等着的衙役投去一眼,衙役立刻哈腰同猫儿道:“小的带他去外间耳房里候着,等晌午再过来。”   喜洋洋的去了。   跟着猫儿享福的,自然是她的四舍五邻。   几位曾叱咤风云过的人物,混到了被瓜子、花生和小曲就能轻易被收买的地步,对猫儿怎么看怎么顺眼,削尖了脑袋想同猫儿攀亲。   此时没了小曲,斜对面的“一只眼”又开始老生常谈:“大仙,我认你当姐姐,可成?我没判死刑,过几年出去还是一条好汉。又一身好武艺,护的你周周全全。”   同这相似的话,几个监牢里都有人说。   此前皆是要认猫儿当妹子,现下进阶成要当她小弟的,却是第一位。   猫儿嗤笑一声:“你都快老成我爹的年龄,你好意思喊我一声‘阿姐’,我还不好意思答应。甭打本大仙的主意,本大仙两条原则:   第一,不同皇族攀亲。   第二,不同好汉掺和。   你们这些好汉,本大仙不敢高攀,哪凉快哪玩去。”   她头顶的墙壁被人敲响。   隔壁的长手汉子道:“你可是宫里的人,想要和皇家人不牵连,不是容易的事。”   猫儿愤愤道:“牛不喝水强按头,大不了一拍两散。本大仙也不是软柿子,脑袋掉了碗大个疤。”   那汉子低声一笑,喃喃道:“你这姑娘滑不留手,虚虚实实本事不小,我瞧着一时半会死不了。”   此时已到未时,各牢犯已开始歇晌,打鼾声此起彼伏的响起。   长手汉子趁人不备,转头往墙壁上极轻的一抠,从背后取下一块砖,往墙那头悄声道:“姑娘,我求你办件事,事成必有重谢。”   墙壁另一头的猫儿听那声音陡然清晰起来,转头一瞧,立刻发现颈子的部位少了一块砖,从砖洞里露出来一只眼睛,眨眼间,眼皮上露出一块陈旧伤疤,显得十分凶狠。   猫儿身后的这个监牢,同大牢前方耳房处于两个方向。   她日常跟着衙役出去沐浴,沿途回来,因对这些牢犯未产生过兴致,故而从未想着倒退几步,看看这监牢里都是些什么人。   现下只从墙洞上一瞥,竟未想到平日里同她说话、言语颇为有礼的汉子,竟是个恶人的模样。   她立刻往后退上一步,频频摇头,低声道:“莫打我的主意,我同你不是一条道上的人。”   那人急切道:“你这两日装神弄鬼,外间必定是有人同你配合。你是神棍,比我好到哪里去?”   猫儿叱道:“你是贼盗,难道比我高尚?”   那人一愣,唇角勾起:“有些本事,竟被你看出我是贼盗来。”   猫儿无语。正常人谁的手臂会那么长?自然是自小练过,要靠手吃饭。   那汉子悄声道:“你当神棍是为了混银子,我当贼盗,也是为了混银子。你将这东西带出去……”   他身子一晃,略略离了墙洞。再过上两息,墙洞里已多了一根锁匙一般的物件。   他急急道:“你将此物件带出去,送去正街一间医馆,掌柜姓柳……”   猫儿心中一动,汗毛一根一根竖起来,一字一句问道:“你同那姓柳掌柜,是何关系?”   汉子道:“我等……勉强算友人。这是柳掌柜出借给我之物。原本腊月就该完璧归赵,结果腊月我就被关进了大牢……”   猫儿的心咚咚作响,低声道:“我再问你,你所说的柳掌柜,可有子嗣在宫中任太医?”   那人立刻住了话头,墙洞中的钥匙立刻被他取回。   半晌他方防备问道:“你同宫里的柳太医,可相识?”   猫儿心下有些酸楚,只喃喃道:“极相熟……我……”   那人听闻,静了片刻,方一吆牙,重新将钥匙放进墙洞:“我观察了你好些天,现下能托付的人只有你。这钥匙我藏了这几个月,不知哪日就要被官差搜去……”   猫儿眯着眼,盯着那钥匙,蹙眉道:“你可知,柳太医一家……”   不能说!她内心立刻拉响了警报。   柳太医一家都是泰王的人,眼前这汉子或许也是泰王的人。   他十月被抓进监牢,再不知外间事,否则定会知道柳太医已死、柳家全家失踪。   也因为身在牢里,故而不知道她在打击泰王的事情上发挥了多少光和热。   她稳了稳心神,道:“万一我去正街,寻不到那柳掌柜呢?”   汉子怔忪片刻,道:“不会的……这钥匙非常重要,柳掌柜便是一时半会搬走,也会寻机会再回去。”   此时远处已传来匆匆脚步声,听着仿似是李巾眉的丫头――狼牙棒的动静。   那汉子着急道:“快,你快收下。东西放在你身上,比跟着我安全。柳家一定会来寻的。”   猫儿知道她不该拿那钥匙。   拿了只怕便是风波。   然而事关柳太医……   脚步声已极近,只要再拐个弯来者便能站到监牢门前。   猫儿一吆牙,立刻上前,将手往墙洞里一探,再一缩,那钥匙便被她牢牢握紧在手中。   继而一块墙砖悄无声息的顶上,将那墙洞隐藏在平整的砖墙上。   来探监的果然是狼牙棒。   她如平日一般将饭屉里的好菜好酒递进去,再蹲在监牢门口,同猫儿唠嗑。   日常话题总是围绕着李巾眉的闹腾,以及作坊的运营。   狼牙棒叹气道:“小姐现下只剩‘上吊’这一出戏,可这戏要东家配合才成。现下用绝食拖着,我家小姐真要饿成人干。东家何时能出狱啊?”   猫儿将自己脑袋一指,又开始翻旧账:“她用板凳给我开瓢时,可想到日后要用上我的事?你转告她,让她赶紧上吊,我阿哥等着收她小魂。我不会陪她唱‘镇魂’的戏码。”   这些日子,虽则衙役也帮她买来了膏药,然而脑袋上的伤疤却还未掉,瘙痒难忍,令猫儿一日里要咒李巾眉无数回。   狼牙棒只得拐着弯的央求道:“现下东家在牢里,小姐在家里。作坊的劳作虽未停工,可做出来的妆品都未向寄卖铺子供应,堆积了好大一堆。”   猫儿急道:“李巾眉和我不能出力,你和虎头铡快去送货啊!”   狼牙棒便极微妙的一笑,再不说话。   猫儿“呸”了一声。   狼牙棒是李巾眉的丫头,自然一切都为了她主子。   这是要催着猫儿想法子出大牢,先配合李巾眉把“上吊――昏死――镇魂――苏醒”这套戏码演完,以此对外表现李巾眉刚烈退亲的态度。   等李巾眉将自己的亲事解决了,才能有精力去顾着买卖。   猫儿冷笑两声,同狼牙棒道:“出大牢是不可能的,这辈子都不想再出去。你同你主子就死了这条心。买卖的事也拉倒,小爷在牢里有人侍奉,不缺银子。”   狼牙棒离去后,猫儿方有时间细看那钥匙。   这是只有一支指关节大小的白玉钥匙,看不出成色如何,齿端微有磨损,显见曾经确然开过锁。   她此时有些后悔,就不该一时脑子抽筋接下这钥匙。   这摆明是个烫手山芋。   然而她身上担着一条姓“柳”的人命。   柳太医纵然是泰王的人,可最后他为她送了命。   她原本就是个不愿意欠人情的人。这样的人情太重,重的她每每想起来,心中便憋闷的仿佛压着千斤重担。   她心下烦躁,又吩咐衙役带来兔儿爷,点了一曲“麻姑献寿”的戏本,兔儿爷别别扭扭唱出来,倒也别有一番热闹劲儿。   随喜受萧定晔之命,前来大牢,欲带猫儿出监牢时,瞧见的便是猫儿翘着二郎腿,一边嗑瓜子、一边抚掌叫好的纨绔形象。   随喜一口气险些没上来。   银子,他娘的供着胡猫儿的银子,归根结底全都是出自五殿下啊! 第225章 三顾大牢(二更)   刑部大牢原本是个严肃到有些肃杀的地方。   然而自胡猫儿到来后,勾结着衙役,避开上官巡检的时辰,将监牢当成了戏台子。   而胡猫儿,就是戏台子上最红的角儿。   此时,“戏台子”上正上演着一出嘈杂闹剧。   随喜和猫儿正打成一团。   随喜拽着猫儿欲带出牢房,猫儿两只手扒拉着监牢栏杆,扯开嗓子嘶吼道:“救命啊……杀人啦……刑部老爷杀人灭口啦……”   随喜吆牙切齿低叱:“胡猫儿,回宫就这一次机会,你不要认不清形势,瞎了猫眼!”   猫儿趁机挣扎脱身,转头便从牢门钻进去,哐的一声将门压严实:“小爷不回去,小爷此生都不出大牢!”   一旁有看热闹的牢犯生怕事情闹的不够大,嘻嘻哈哈同随喜道:“怎地能杀人灭口?便是提审也要在牢里。”   又转头同猫儿道:“大仙,我们这么多双眼睛都看着,但凡你被害死,我们都帮你作证!”   猫儿看着随喜,得意的抬抬眉,又扬声道:“不止是杀人灭口,他娘的这死汉子打女人。”   就有牢犯啧啧道:“怎地能打女人?咱老爷们就是杀人越货,也没欺负过女人。这京城里的老爷们,怎地还比不上我们山里的汉子?!”   随喜气的昏天暗地,一步凑近监牢,抓着栏杆一字一句道:“你说,究竟怎样,你怎愿意出去?”   猫儿望着他冷冷一笑:“当初是谁下令送小爷进来,便让他亲自来请。你若敢再强来,我立刻就一头撞死,让你们鸡飞蛋打!”   ……   四皇子府上,萧定晔还不知道会有一出“下矮桩”的戏码等着他上场。   此时他正坐在他四哥面前充大爷。   他四哥手中正捧着一册奏折细看。   奏折上并没有多少字,聊聊几句,说的是萧定晔为自己和阿尔汗?穆贞请旨赐婚的事。   萧定晔纸扇一摇,含笑看着他四哥:   “穆贞姑娘在腊月宫变中,以皇祖母的龙头拐杖,硬是守住了御书房,护得父皇周全。   小弟这些时日细想,难舍她飒爽英姿和不凡胆识。   几位哥哥皆已成家,小弟看着实在眼馋。母后同祖母催促我成亲多时,我也不好总让她们伤心。   宫变至今,宫中人心惶惶,若此时来一桩喜事,也算恰逢其时。”   他端起面前茶盏慢悠悠饮过一口,方抬眼问道:“四哥看看着请旨奏折可写的妥当,还有没有要增补之处?”   四皇子面颊连抖几回,抬眼看着这位五弟。忍了几忍,方倏地一笑,换了个话题:“这两日,为兄听了些市井消息,十分有趣,五弟可听闻?”   萧定晔看着他不说话。   四皇子立刻接续道:“京城里过去半个月,仿似来了个铁嘴神断的半仙儿。那半仙儿最最擅长帮人算偏财运。凡是去寻她算运之人,两日之内必有横财上门。”   他面上笑意更甚:“五弟觉着,这事情是不是十分有趣?”   萧定晔面上笑意渐渐敛去。   四皇子又长叹一口气:   “听闻有些人近日里又要挖地、又要建宅子,在到处用人的当口,还要拨出人手,带着银子全城四处溜达,恰到好处的将银子放到了那大仙算出来的地点。   五弟可知那人是谁?”   萧定晔倏地起身,一把抢过奏折,转身便要走。   四皇子立刻上前拦住他:“只能你拿我做耍,不能我拿你做耍,哪来这般道理?”   萧定晔垂着眼皮不看他,依然是一副要进宫送奏折的模样。   四皇子只得道:“我知道,你最近同那伪装手艺了得的宫女儿有些不睦,今后哥哥再不拿她打趣你,总行了吧?”   萧定晔抬眸看他,开始行狮子大开口之事:“两万两。”   四皇子一愣:“不是最先只说要一万两,怎地又成了两万两?”   萧定晔立刻加码:“三万两。”   四皇子再一愣。   “四万两。”   四皇子立刻告饶:“一万两,一万两,明儿就过银票。”   萧定晔这才缓缓一笑:“京城多少铺子是四哥的产业,一万两对你简直是九牛一毛。”   四皇子无语道:“你的产业也不少,若不是被你拿去补贴各地大军,你又怎会因为区区几百两被牢里那宫女儿拿捏?”   待出了四皇子府上时,随喜已早早候在马车旁。   满脸的如丧考妣。   萧定晔停在他身畔,冷冷道:“人呢?”   随喜扑通跪地:“奴才无能,未办好差事。”   萧定晔心里叹了一口气,问道:“她如何才愿意出来?”   随喜惴惴答:“她要殿下……亲自去接她……”   “她白日做梦!”   三日后,刑部大牢一间耳室里,一场皇子和宫女儿之间的谈判正在进行。   皇子是新近得了一万两银子、银票还没捏热就投进了自家宫苑建设里的、日子过的颇有些捉襟见肘的,排行第五的皇子萧定晔。   且这几日他还被未来正妃不停送信催促,言“板凳、麻绳和房梁皆已准备好,镇魂的大仙儿何时能到位?”   除了以上两件事,牢里还有个无底洞,没日没夜帮他花着银子。   日子过的不可谓不糟心。   宫女儿是在刑部大牢里已经悠哉近二十日、因着受到衙役追捧、养成了言毕称‘小爷’的毛病的,大内四品女官胡猫儿。   眼下这位女官唇红齿白、精神奕奕,自腊月后一直没长起来的身子,在牢里二十日倒养的圆了两圈,倒是有些纤合度。   她身穿一身刺绣精致的月白男袍,将发髻在头顶高高绑起,除了额角还隐隐有些被开了瓢的伤痕,没有一处不透着“惬意”二字。   相对应的,萧定晔那一张又要为银子发愁、又要为事业发愁、还偶尔为感情发愁的憔悴脸,便被对面那位“小爷”衬托的更加难看。   猫儿手中纸扇刷的一撑,并不打算主动张口。   你不说话,小爷我就不说话。   萧定晔蹙眉良久,方长吸一口气,问道:“什么条件?”   猫儿一笑,摇摇纸扇:“听不懂。”   他忍耐着性子,将问话展开:“什么条件,你才愿意回宫,自此再不生幺蛾子?”   猫儿淡淡一笑:“换个人。”   这回轮到萧定晔听不明白。   猫儿友好解释:“换个有契约精神的人,能说话算数的人,能不以势压人的人,本小爷就同他配合,相敬如宾度过未来三年。”   他沉声道:“我不是你以为的那样。”   她哈哈一笑,目光中满是嘲讽:“这是小爷今年听过的最好笑的笑话。”   他一滞。   他自问,他真不是随意毁约、说话不算话、经常以势压人的人。   然而每每对上她,他就不是他了。   她此时又加了一句:“还要换个不打女子的人。”   这简直是莫大的冤枉。他立刻否认:“本王从不打女子。”   她立刻将颈子一扬:“是谁掐小爷的脖子?莫非你觉着,掐脖是表达亲切之意?你对着皇后、对着皇太后,也同她们行‘掐脖之礼’?”   “放肆!”他盛怒。   她冷冷瞟他一眼,抬脚便出了耳房。   ……   三日之后,第二场谈判,在刑部大牢的耳房进行。   房中依然有宫娥,有皇子。   宫娥是间接里花了旁人更多银子、气色滋润、容姿越加令人不敢逼视的胡猫儿。   皇子有两位。   一位是又憔悴了几分的五皇子。   一位是五皇子的四哥,四皇子。   四皇子此行,是受五皇子之邀,来当一回担保人。   担保他这位阿弟自此绝不会随意毁约、说话不算话、以势压人。   猫儿对此颇有怀疑。   “如何确保他不随意毁约?确保他说话算话?确保他不打女人?确保他不以势压小爷?”   四皇子对“小爷”二字略略蹙眉,随即转头同情的看着萧定晔。   四品宫女儿阶位再高,她也是个宫女儿。   这突然有了个“小爷”的头衔,可是要骑在自家阿弟的脖子上啊!   然而他这位阿弟,竟然利用他心怡的穆贞姑娘来拿捏他,还讹了他足足一万两……他心中的同情顷刻间便转为满意。   不止是满意,简直是对猫儿相见恨晚。   他拍着心口道:“放心,只要你骑在他……不是不是,只要他答应了你的事情却反悔,还用身份压制你,你便来寻本王,本王替你揍他。”   猫儿眼眸一眯,看着四皇子的装扮。   玉簪、玉坠、玉佩、玉指环,这位皇子从头到尾都体现着两个字:“有钱。”   她倏地一笑,对四皇子道:   “嘴上之言,小爷不信,得白纸黑字写下来。   如若他每犯一回错,四殿下就赔我一千两银子。   否则……两位殿下该知,小爷我是个不怕死、不怕疼、不怕鬼的人。纵然有些友人,然若她们被威胁,我大不了以命相抵,简单的很。”   四皇子含笑做个“请”的姿势:“胡姑娘请起草契书。”   半个时辰之后,刑部大牢里空了一间牢房。   胡猫儿一边同众牢友抱拳道别,昂首挺胸出了大门。   王五进出两回,方将胡猫儿在牢房里置办的家当搬的干净。   猫儿咋咋呼呼在一旁当监工:“王五小心着点,我的那堆衣裳可花了近一百两,贵重着呢!”   四皇子看着猫儿的身影,转头同萧定晔甩一甩手上新签的契书,真心实意的道:   “我觉着,在讹人银子上,你同她是绝配。你俩在一起得了,千万莫再祸害世人。”   萧定晔的眸光一暗,半晌方道:“我瞧着穆贞便极好,思来想去,还是该尽早同她成亲。”   ------题外话------   今天两更,就到这里啦。   感谢“188****0050”最近投了好多月票给我。   感谢“凉风轻吹”几乎每天都在评论区冒泡。   感谢“北方冰”一直在支持。   还有好几个读者,我就不一一提到啦。这本书成绩又不好。不过你们不离,我必不弃。一定按原来计划将故事完整讲完,给咱们猫儿和老五一个好结果。 第226章 有人圆润,有人脱相(一更)   李巾眉上吊的消息在猫儿回宫的第二日准时传来。   还未到辰时,牛角神婆衣已被小太监送到掖庭。   小太监哈腰恭敬道:“殿下已在东华门前等,姑姑装扮好后,请直接去东华门上车。”   重晔宫的着火和爆炸,使重晔宫的下人们流离失所,四处借居。   宫里不是没有空置的宫殿,然而要寻一处绝对安全之地安置萧定晔,以及他的那些拖油瓶,便不是件容易之事。   连布置了多少明卫、暗卫的重晔宫,其地底下竟然都埋着几十年前的震天雷,可想而知其他空置宫殿,更是不可信。   如今萧定晔暂居在慈寿宫,进了一回刑部大牢的胡猫儿,是不可能再与萧定晔处于同一个院子。   她昨日匍一回宫,径直便去了掖庭,威逼利诱她前夫,安排了一处瓦房,临时安置她和秋兰。   吴公公有强烈的预感,那一处临时瓦房,很可能被胡猫儿天长地久的住下去。   此时秋兰快手帮猫儿穿戴好唱大戏一般的神婆衣袍,刻意敞着颈子上的两排衣扣,道:“这衣裳厚重闷热,姑姑权且忍耐着些。等到了李家再系衣扣不迟。”   猫儿忙忙系了颈上衣扣,将她用系绳穿好戴在颈子上的玉匙遮掩严实。   她思来想去想了一场,这烫手的玩意儿,唯有贴身戴着,才能避免丢失。   如若日后真遇到柳家人,她立刻将这山芋丢出去,也算她报了柳太医当初的救命之恩。   自此,她便能放下心头包袱,背上少了一条人命的压力。   她抓起牛角帽,嘱咐秋兰:“我估摸去李家不过一两个时辰。你带好腰牌,赶午时去作坊等我。”   她向秋兰丢去一两碎银:“多买香烛、纸钱和烧酒,等我从李家出来,我们便去一趟城郊。”   秋兰一惊,悄声道:“姑姑可是打听到明珠的坟头?”   猫儿含糊着点点头,又叮嘱道:“多带两身男装过去。你我都做汉子打扮,莫泄了行迹。明珠……她生前仇人不少。”   待出了瓦房,王五已在不远处等待。   两人同行的路上,王五低声同猫儿道:“求姑姑莫再同主子作对,主子现下诸事不顺,极难极难的。”   猫儿点头道:“你说的对,我的生活太顺利,故而不该去往旁人心头上撒盐,用我的顺利衬托别人的不顺。”   王五一滞。   被淑妃看上眼、被板凳爆头、昏睡中失了火、进了一趟大牢,还有各种小事情,算起来,猫儿也是个流年不利的。   然而和自家主子不同的是,除了她解毒最初颓废了一段时间,之后这只猫就和此前一般,有本事把不顺过的像享福。   便只说坐监,没有人能在牢里毫发未伤,还被养的白白胖胖。   他昨儿去帮着她搬行李,第一回 瞧见一个牢犯被旁的牢犯夹道欢送,仿佛战场上的将士凯旋归来。   猫儿在东华门上了马车,车轮滚滚,极快往李家方向而去。   车厢一头坐着胡猫儿,另一头坐着萧定晔。   一长段的静寂之后,萧定晔开口道:“你今日要做的,是为李姑娘镇魂。两个时辰,她醒过来你就走。”   猫儿乜斜了他一眼,并不说话。   原本她回宫得知震天雷之事,是想问一回萧定晔,人怎么可以那么没有良心。   配殿是她不小心引燃的。然而因为此发现了震天雷,挽救了重晔宫上下几十条性命。   她歪打误撞立了那么大的功劳,他萧定晔怎么能气定神闲的不记她的人情?   二十日啊,她在牢里二十日。   纵然使计让衙役在她的牢房门外挂了帘子,然而哪个姑娘能只靠一帘相隔,就大喇喇在里间解手?   还有那些牢犯,随时随地便要解了腰带往地上蹲,她在牢房里眼珠子都快被辣瞎。   然而这位皇子,在早早就发现她立了大功的情况下,还能继续让她身处大牢。   秋兰昨儿偷偷告诉她震天雷的事情之后,她当即做的,就是给了自己一巴掌。   她过去看上萧定晔,简直是自己眼瞎。   后来过了一夜,她又想的清楚。   她根本没有去质问他的必要。   这样的皇子,自出生就锦衣玉食,对民脂民膏供奉他们理所应当,对奴才侍候理所应当。   她根本没有必要为提升他的精神境界做贡献。   她现下要做的应该是,轻易不同他有交集,混够三年就走人。   车速开始减慢,很快便停了下来。   随喜在外掀开帘子,恭敬道:“殿下,已到李大人家门前。”   哭声震天响。   房门紧闭,白烟缭绕。   猫儿被关在李巾眉的闺房,同这位演技一流的娇小姐共居一室,做法为李家一心要退亲而上了吊的嫡女镇魂。   原本该躺在床榻上、继续演一具三魂没了气魄的半人半尸的李小姐,此时却没有按戏本子走。   李家下人为酬神送进来的各式供品,不出半个时辰便通通进了李巾眉的血盆大口。   她吃到最后一口被噎的喘不过气来,险些同上吊的后果殊途同归。   猫儿被她翻棱起眼白吓的不轻,终于施出援手,递上了一盏茶,李巾眉才险险得回了一条命。   她吃尽供桌上的供品,长叹一口气,悄声道:“等着上吊这一天,我足足等了半个月。再不上吊,我就得饿死。”   确然,过去半个月,她演绝食入戏太深。   后来顶不住饿,狼牙棒回回外出给猫儿送牢犯,回府的路上都会买一些零嘴偷偷带回去。   然而兵部尚书家的下人们与别处不同。   侦查意识特别强。   于是,狼牙棒常常处于这样的情境之下:   情景一:   二门前,狼牙棒衣襟里藏着点心要进门。   守门的婆子一吸鼻子:“什么味道?极像小姐最爱吃的水晶酥?可是小姐肚子饿了?太好了,老婆子这就去告诉夫人。”   狼牙棒含泪取出点心:“专程买来孝敬嬷嬷的,嬷嬷快吃……”   场景二:   藏着糕点好不容易进了二门,到了李巾眉院里。   守院子的婆子一瞪她肚子:“什么东西?小狼你莫是看上哪个后生,珠胎暗结?老婆子这就去告诉夫人。”   狼牙棒含泪从衣裳里取出点心:“专程买来孝敬嬷嬷的,嬷嬷快吃……”   场景三:   再一次藏着糕点,好不容易进了二门、进了小姐院门、进了小姐闺房。   李巾眉将将咔嚓吆了两口糕点,房门便被拍响:“什么声音?可是房里闹耗子?哎哟可千万莫吆伤了小姐……”   狼牙棒含泪夺下李巾眉口中食,打开房门给婆子瞧:“是奴婢饿的慌……”   以上三种场景时常已不同的顺序在李家发生,李巾眉和自家人合伙,将“绝食”这幕剧开展的欣欣向荣。   此后十几日,李巾眉靠着狼牙棒和虎头铡同外界斗智斗勇,才能勉强靠些饭渣子吊着命。   等她收到音信,猫儿终于从刑部大牢里出来,她决然用一根麻绳将自己吊去了房梁上。   实在是再不上吊,就真的绝食而亡啦!   此时李巾眉抚着半饱的肚子,低声央求猫儿:“快,再骗我娘送进来一桌供品,果子少一些,最好全是大肥肉,一口吆下去就是一嘴油,爽的不要不要的。”   猫儿冷笑一声,指着自己脑袋道:“小爷这仇,你打算怎么了?”   李巾眉一提眉:“五殿下没告诉你?”   “告诉什么?”   “我偷偷传给他的信里可夹了一百两银票,让他今后好菜好肉养着你,弥补你蹲牢房受的苦。可你看……”   李巾眉取来铜镜照向猫儿:“唇红齿白,身姿曼妙,进了大牢仿佛被狐狸精附体,哪里有受委屈的模样?”   猫儿推开铜镜,一把揪着李巾眉的衣襟,瞪大了眼珠子:“你没记错?真有一百两?”   李巾眉挣脱她的猫爪,笃定道:“你可以说我长得丑,却不能质疑我对银子的记性。”   猫儿吆牙切齿,将萧定晔狠狠骂了一场。   然而她明白,她在牢里二十余日,前后折腾了他七八百两银子,这一百两她是不可能再拿到手。   她恹恹坐了半晌,秉持着业余神婆的职业精神,将已经燃下去的香烛重新续上,再胡乱念了一会经,起身打开条门缝,同外间守着的下人道:   “供品已被我阿哥吃尽,再端荤的上来,要快。不出一个时辰,你家小姐就能活过来。”   一个时辰之后,李巾眉挺着吃圆了的肚子,躺在床上半晌,由猫儿对外传出她苏醒的消息。   李家人一拥而入。   李夫人抱着因吃撑而奄奄一息的自家心机女哭嚎道:“傻闺女哦,你死了,为娘还怎么活!退,退亲,为娘拼着同你阿爹和离,也押着他去向皇上退亲!”   神婆胡猫儿功成身退。 第227章 香客两袖清风(二更)   京城寸土寸金,便是京郊,也极少有无主之地。   唯一的一块荒地,曾经是一座乱葬岗。   几个月前被朝廷收用,将叛党的尸体烧化之后撒埋于此,并在真?大师的指点下,在其上盖了一座小庙,用以压制邪祟。   自小庙修建起来,因地理位置特殊,几乎很少有人敢冒着被当成叛党同伙的风险进庙添香油。   改扮成两位哥儿的猫儿和秋兰,足足拍了一刻钟,才将庙门叫开。   一位小和尚打着哈欠、揉着眼睛从门里探出脑袋,见猫儿两人手中竹篮里装着烧纸等物,精神大振,立刻往里面扬声喊道:“主持,快,有人添香油啦!”   庙门一瞬间被打开,各式僧人已站了一圈,齐齐念了一段佛经,用虔诚仪式迎接庙里的第一批香客。   猫儿同秋兰此行却不为拜佛。   主持颇有些善解人意,将两人带到一处砖墙前道:“若为逝去之人烧纸,在此处便可。只要心诚,无论神佛或魂灵,都能感受到施主之意。”   猫儿想着外间茫茫荒地,只怕柳太医的骨灰早已同旁人的混在一处,遍布这荒地的每一处。   她在此处烧纸,有神佛加持,说不得纸钱便能不被旁的小鬼抢去。   她在地上画了个圈,微微一思忖,同秋兰道:“你去外面守着,我有些悄悄话要同明珠讲。”   秋兰只得将香烛点燃放在一旁,自行离去了。   待只剩猫儿一人,她伸手在方才所画的圆圈里,写了个柳姓,再要往下写,却不知该写什么名儿。   一个曾应承要带她出宫的人,一个她信任他会带她出宫的人,一个最后将心头血尽数给她的人,一个为她丧了命的人……   她从来没去想过要了解他。   她在蜡烛上点燃纸钱,看着一张张纸钱在圈里缓缓化成灰烬,喃喃道:   “我不是个愿欠人情的人,你用性命当人情,我如何还的了。   你家人俱已逃离出京,还未有被抓到的消息。   你家的玉匙,若你家还有人健在,我便想方设法还回去,便当我还了你的人情,可成?”   她知只还玉匙,是还不尽他的人情的。   若他泉下有知,只怕要对她破口大骂。   她思忖了又思忖,续道:“若日后有机会,我也护一位你的家人,可能打平?”   烧纸青烟袅袅,徐徐微风裹挟着纸钱的黑灰打着圈的飘动,不知是哪只小鬼的魂魄,想向世人传达什么消息。   待猫儿进了大殿,热情的主持立刻相迎,引导着她拜佛、求签。   猫儿糊里糊涂跟着主持而做,待摇出一支签,那签上却写着一句云里雾里的佛偈: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   主持正色道:   “此句是出自《金刚经》,说的是人之所见一切,皆是虚幻,如能守住本心,方能知真相。   施主在前程、姻缘中不要过于执着于表象,认清内心,方知前路如何走。”   猫儿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主持便露出慈祥笑容,唤了小和尚前来。   小和尚捧着功德簿,手持羊毫,念了声佛号,方入了红尘:“施主想要添多少香油钱?我们庙里一钱香油管一月,若想为亲人供奉长明灯,则……”   他十分仔细的讲解着功德套餐,猫儿同秋兰却越来越抬不起头。   等那小和尚终于口干舌燥住了嘴,与主持两个做出一副等着接银子的模样,猫儿终于抬头,讪讪道:“捐五两银子……可否下回再带过来?今儿出门银子未带够……”   ……   猫儿同秋兰双双踉跄往前一扑,还没止住身子,身后庙门已“哐当”一声紧紧掩住。   里间的和尚还在愤愤叱骂:“这两人下回再来,千万莫让进门,即刻打出去!”   秋兰转头看着猫儿,遗憾道:“只怕这是姑姑同明珠魂魄在此的最后一聚,今后怕真是阴阳两隔了。”   两人重新坐上马车,回了作坊。   作坊的生产如常进行。   帮工们都还算老实,东家多日未露面,也并未生什么幺蛾子。   只上一回采买的珍珠已被捶磨的精光,没有新珍珠接续,研磨盅已停下好几日。   几位捶磨珍珠粉的汉子只得转去捶磨干花瓣。   然而现下要立刻采买珍珠却不成,手里没有现银。得等妆粉卖出去,得了银子,才能有钱采买原材料,将生产接续上。   猫儿望着忙碌的帮工,心中着急售卖之事,待过了半刻,却发觉出不对来。   她努努下巴,同秋兰道:“怎地……少了人?”   秋兰忙道:“上回,就是失火那日,小的来作坊时已知,有位捶粉的汉子离了作坊,不知又去何处做活。”   猫儿再细细往帮工中梭巡几回,忽的恍然,不见的人是贾忠良。   旁的帮工帮着解释道:“上回东家带着贾忠良出去了一遭,等再回来时他便神色不对,连夜逃走,连那月的工钱都未领。”   猫儿一瞬间明白,贾忠良是因着跟她进了一趟户部尚书王家,而被吓破了胆子。   她哭笑不得。   早知道他要逃走,她就没必要为了他去参加萧定晔的那场酒宴,也就不会被李巾眉一板凳撂倒,也就没有后来她生火点炉子引燃配殿的事,也就没有她被送进刑部大牢的事。   后来的那些折腾,竟然全都是白折腾。   她叹口气道:“你们谁日后遇见他,告诉他,回来领了工钱再走。我们这处不是黑店,工钱一定不会赊欠。”   回宫的途中,猫儿同秋兰仔细查看沿街的妆粉铺子。   李巾眉不知何时才能退亲。   在事成之前,只怕她不好心无芥蒂出来操心买卖。   开拓寄卖铺子的事情迫在眉睫,只能由猫儿来承担。   猫儿与秋兰在马车上将各铺子的位置大体看过,心中略略有了些谱,两人议定了明儿出宫同各铺子商谈合作的工作计划,方回了宫。   夜已深。   慈寿宫配殿里,康团儿早已沉睡,不知梦到了何事,偶尔于梦中抽泣着唤一声“母妃”。   外间前厅,王五恭敬站在一旁,将白日胡猫儿去京郊庙里烧纸之事,一五一十细细汇报过,方续道:“属下听她烧纸时的自语,仿佛竟同柳太医此前并不相熟,又想要还人情……”   萧定晔正执笔的手一顿,偏头道:“她所说何话,原原本本说来,一字不能落。”   王五细细回忆着猫儿说过的话,一字不敢落的转述出来。   萧定晔笔尖刷刷,已在纸上写下“柳太医”、“玉匙”几个字,待王五说罢,方蹙眉道:“你当时躲在何处?是否她故意说给你听?”   王五摇头:“不会,当时马车停在巷口,离庙院还有些距离。胡姑娘不愿属下跟进去,还专程用绳索绑了属下。她从头到尾不知属下曾立刻过马车。”   萧定晔眯着眼眸思忖半晌,道:“去将随喜唤来。”   王五转身而去,隐藏在茫茫黑夜中。   萧定晔闭眼思忖着得来的消息,内心不可谓不震动。   猫儿竟同柳太医不相熟?   两人不是有私情的吗?   如若没有情,柳太医何以会为她连命都不要?   他不知心中作何感想,仿佛心头长久压着的一块绿色石头滚落,令他有些放松。   然而还有一座石头却依然坚定的堵在原处,那石头上刻着一行字,大意是:不管她同柳太医有没有私情,她都对他萧定晔无情。   这样一桩事实,迅速令他原本松了一口气的心头,堵的更加严实。   随喜的脚步声匆匆而至。   萧定晔低声道:“去查,她在牢里其间,结识过什么人?同哪些人最相熟?”   随喜应下,将将要离去,又被萧定晔唤回:“明珠的任务还余几日?多久结束?”   随喜看着萧定晔的神色,探问道:“可是想让她回宫?”   萧定晔摇头:“等明珠结束任务,你第一时间去问她,将猫儿同柳太医的往来打听的越详细越好。”   ……   猫儿同秋兰辛苦奔波几日,谈下第一批妆粉铺子,将现有的妆品铺货的第二日,李巾眉心想事成。   萧、李两家的亲事,在未怎么伤和气的情况下,顺利解除。   当初结亲,只是双方达成共识,并未进行后续流程,更未来得及通过赐婚昭告天下。   故而民间也未对此事形成热议,又兼萧定晔和李家着意派人消除舆论,此事也就不了了之。   双方的脸面都保留的极完整。   然而退亲对女子来说多少都是吃亏事,又兼李巾眉才因不满亲事而闹过一回上吊,李家不好为自家嫡女随意再议亲,只得先将新的亲事按下不提。   李巾眉终于能重新在江湖上走动。   她同猫儿去各寄卖铺子里收过第一回 帐,采买了珍珠、花瓣、蜂蜡等各式原材料送去作坊后,两人坐在茶楼里歇息。   李巾眉自己如愿退了亲,暂时又不能同她的乔大郎大白于天下,只得将心思转去了猫儿的亲事上。   她道:   “你也十七了,虽说还有三年才能出宫,然宫里出去的女官都是香饽饽,从来不愁嫁。   你既然同五殿下并未生情,便说一说你中意什么样的人家,我先替你物色着。   等看对了眼定了亲,正好出宫就成亲,什么都不耽搁。”   猫儿懒懒道:“小爷我日后是要招婿的,自然是要寻老实、能干的。这种汉子遍地都是,哪里需要提前物色。”   李巾眉奇道:“就这般简单?不需要知冷知热、对你百般呵护的?”   猫儿的脑中立刻浮现一个人来。   然而后来的经历告诉她,对一个人期望越大,失望也就越大。   情情爱爱,太过伤筋动骨,还是不要沾染为好。   ------题外话------   昨天感谢了大家,结果今天好几个读者纷纷投月票,真心感动。   其实,大家订阅了就是对我的支持。   我不敢再感谢了,否则一感谢就收到投票等,反而像成了索票,有违我的初衷。   大部分情况下,其实我不在文末冒泡的。但大家的支持我其实随时都能从数据上看到的。   都在心里。 第228章 心意   寄卖生意并不似想象中的顺利。   猫儿同李巾眉第二回 去胭脂铺子收帐时,便出现了问题。   除了眉粉同口红,旁的全部滞销。   那铺子掌柜也不多言,唤出来一位女伙计,言简意赅道:“你用这些妆粉来上妆。”   女伙计从善如流,对着铜镜,花了整整半个时辰,将自己画成了一张门画。   与秦琼或尉迟恭两位上仙仿似亲戚。   铺子掌柜挥一挥手,令女伙计下去净面,这才为难道:“此前各妆粉刚出来时,各家都图个新奇,买口红时,也能顺带着买一些。然而两位东家也瞧见了,除了眉粉和口红好上手,粉底和眼影,一个不慎就画的一团糟。”   猫儿了解。   秦琼和尉迟恭,不拘哪一位,都不是生面孔。   当初她在废殿时,最爱美的白才人便有很长一段时间,以上述两位上仙的形象出现。   再发挥的惨一些,便险些成了地府阎罗王,冒充一回猫儿攀吆上的阿哥。   上妆自古都不是简单的事。   她上一世时,街面上还开设了专门的化妆学习班。   现下她的这些妆粉,同古时的妆粉在上妆手法和工具方面差异极大,便是平日里会上妆的女眷,拿到猫儿的妆粉,一时半会也难上手。   方才这位女伙计在上妆时,猫儿便瞧出了几大问题。   第一,不会用深浅粉底配合着修容,依然是古代直接的画法。粉扑一上,整张脸白成一张饼。   第二,上妆不均匀。一处白,一处惨白。   第三,上妆毫无层次。譬如双色眼影粉,根本不分眼头、眼中和眼尾,一刷子抹上去便了事。   李巾眉发愁道:“怎么办?上妆这般难,我们这买卖怎么做的大?”   猫儿当着掌柜的面,为李巾眉上了一回妆。   她技术纯熟,只用一刻钟不到,便让李巾眉变了一番模样。   猫儿同掌柜道:“用对了手法,就是好东西,一定能为您赚到银子。”   掌柜只好答应再试卖一段时间。   然而猫儿却知道,上妆的技巧问题,不是一两日就能解决的。   若不解决这个问题,那掌柜便是将整列柜台全摆上她的妆品,能卖出去的依然只是口红和眉粉。   而这两样,恰恰卖价低,赚不了多少银子。   她同李巾眉寻了一处茶楼,立刻开始着手安排工作计划。   第一,招女伙计,进驻各店铺为各主顾教上妆手法。   第二,培训女伙计并不容易,在出师之前,得有人先去店里顶着。   第三,推出上妆技巧图册,随妆品免费送出。   经过商议决定,招人之事由李巾眉负责,去铺子里的事暂且由猫儿和秋兰两人顶上。图册之事,先由猫儿设计出个图册,将上妆技巧图文配合,再想法子复制。   回宫的路上,猫儿向秋兰交代道:“此前你对妆粉熟悉,这两日跟着我多练手艺,上妆不是难事。”   又在马车上,向秋兰传授了一些手法,一直到马车停在六部衙门前,两人方才下了车。   猫儿出宫是扮作的男装,隐藏了宫里人的身份,每日回宫都是先在六部衙门口下车,再步行回宫。   六部衙门离东华门并不远,快步走上半刻钟便成。   她将将下了车,因着微微弓着腰,衣裳垂地,一脚下去便踩在衣摆上。   等要直起身子时,脚下一个踉跄,如脱兔一般往前扑去。   秋兰只觉人影一闪,身畔已不见了猫儿。   等目光顺着人影追过去,却瞧见猫儿已一头扎进一人胸膛前,正手忙脚乱要挣扎,却不知为何挣扎不出。   而被她扎进脑袋之人,秋兰也十分熟悉。   不是一般人儿。   在宫里地位极高。   秋兰起了一身冷汗的同时,猫儿起了一身的热汗。   她只一挣扎,便直着嗓子喊:“头发头发,快,头发。”   她的头发丝儿,正正绑在那人衣襟前的纽扣上。   然而她那般喊叫,那人却并无动静。   她只得央求道:“好汉,小弟并无断袖之癖,不会毁你名声。求你先伸出援手,将小弟的头发丝儿解下来再说。”   面前的青年衣襟被日头晒的火热,猫儿贴着那温热衣襟,听着衣襟里间有什么东西在规律跳动。   咚咚。   咚咚咚。   咚咚咚咚。   一声声在加快。   继而,她发顶上有人叹了口气,低声道:“你莫乱动,我替你解了便是。”   猫儿一滞,鼻息间立刻闻到竟然被她忽视的淡淡铁锈味。   她心下大惊,再也顾不得头发不头发,只强行往后一退,但听“蹦蹦”两声,一簇头发丝儿已被扯断。   她抱着脑袋再往后连退几步,目光只下意识往他脸上一晃而过,便立刻低头。   她原想着要解释什么,却最终扭过脑袋,抄手便走。   秋兰只得战战兢兢挨上前,向萧定晔行过礼,替猫儿做着解释:“姑姑她,她方才并非故意……”   他自然明白,猫儿不是故意的。   现下这个情形,她纵然是手里拿着一把刀,只怕也不会用这种将计就计的法子,一刀捅在他心口。   他缓缓点了头,秋兰撒开了欢子追着猫儿而去。   一旁随喜此时已从刑部出来,望着猫儿远去的背影,同萧定晔道:   “胡猫儿在牢里时,只同几个衙役有往来。虽与其他牢犯混的相熟,却没有接触的机会。   奴才方才问了一圈,都未探听出什么明显的消息。   那玉匙,可要想法子先从她手里取过来?”   萧定晔慢慢取下缠绕在纽扣上的短发,摇头道:“切莫再招惹她,不可随意妄动。”   主仆回宫时,正遇上晚膳时间。   老太后难得能同他用一回饭,待饭毕撤桌,便不轻易放他离开,捧着一盏茶苦口婆心道:   “年前好不容易定下的正妃,就被你折腾没了。现下让祖母再去为你定哪家的姑娘?   你若想身边有人侍候,祖母明儿就去同你父皇商议,先将你同剩下几位侧妃的赐婚旨意下发,选一家先成亲……”   “不可!”他急急道。   太后蹙眉:“为何?你宁愿在外流连花丛,都不愿意定下来?   李大人家的姑娘性子烈,因着你在外风流之事,宁愿上吊都要和你退亲。余下几家的小姐,指不定谁就学了李家,也要吵着退亲。   祖母只怕,你还未得到赐婚圣旨,就先被一家家的退了亲。”   萧定晔一笑,又正色道:“不会的,祖母多虑了。孙儿现下一心扑在大营里,与其成了亲、令旁人家的女儿独守空房,不如让她们在闺中多待一两年,也好有家人解闷。”   太后无语道:“旁人说你多情风流,祖母一直未亲见,想着外间的谣言多有夸大。现下见你竟心细至此,显见平日便没少琢磨儿女情长。”   她挥了挥手:“你去吧,祖母看到你就头疼。”   萧定晔一笑,向太后行过礼,出了正殿门,往配殿而去。   住进慈寿宫,最大的烦恼便是不自由。   而不自由的最大来源,是康团儿。   这位阿弟因没了亲生母亲,对亲近之人便十分黏腻。   此前或许还有些惧怕萧定晔,现下萧定晔同他当了室友,多了个玩伴,每日都要等到萧定晔回宫,说上两句话,康团儿才愿意睡去。   今儿萧定晔回来的早,康团儿早早写完大字,便缠着他五哥学打拳,一直玩到月上柳梢头,耗尽了体力,这位小皇子才恋恋不舍的先行睡去。   萧定晔长吁一口气,去了配殿前厅,取出一本兵书。   兵书里夹着一张纸,他昨日曾写在其上写下“柳”和“玉匙”二词。   他执笔在“柳”旁加了个“胡”字,眉头一蹙,将其划去,重新加在了“玉匙”二字旁。   那玉匙究竟是何用?   玉石脆弱,一摔即碎。   按理来说,为了稳妥起见,世人极少用玉石做钥匙。   有人既然能在牢里将玉匙托付给猫儿,便一定不会是装饰之物,该担着极大的关窍。   柳家与那玉匙究竟有何关系?三哥又在其中牵扯上多少?   他心中一动,从衣襟下取出一块贴身戴着的玉佩。   那玉佩浮雕着一只展翅凤凰,凤凰额顶长着一只羚角,十分稀奇。   因着时常被人摩挲,玉石越渐光滑,在灯烛下耀眼非常。   那玉匙可同这玉佩一般,是凤翼族之物?   他下意识的摩挲着玉佩,不由自主想到今儿在刑部衙门门前,被她一头撞上来的情形。   当时她低着脑袋,从她后颈露出来一截红丝绳。   莫非她将那玉匙戴在颈子上,贴身而藏?   他无端端拉了脸,等随喜从外进来,要汇报消息时,瞧见他的面色,便有些惴惴。   他低声开口道:“何事?”   随喜忙忙道:“明珠已回来,奴才带她来了外间。主子昨儿吩咐,想问她在废殿时的见闻。”   萧定晔重新整理了情绪,正色道:“唤她进来。”   一身夜行衣的明珠风尘仆仆,在外几个月,已明显憔悴许多。   在来的路上,随喜已大概向她提过萧定晔的疑问。   现下他再简单问过,她便竹筒倒豆子,将胡猫儿和柳太医在废殿之事讲的清清楚楚。   然而再事无巨细,素材都极少,所能讲的极为有限。   萧定晔问道:“按你所言,她同柳太医,其实并无多少来往?”   明珠点头道:   “属下曾下去打听过,胡姑姑在废殿伴着前贵妃时,柳太医还曾时不时去应过诊,然而也并不频繁。   后来前贵妃吊死,胡姑姑撞柱而亡,却又活了过来。此后大半年,柳太医都再未去过废殿。”   萧定晔一愣。   猫儿第一回 死去,是撞柱身亡?”   这不该是猫儿的性子。   便是中了毒疼痛难忍,又被凤翼族利用放血,她都没有放弃生的希望。   上回淑妃打她主意,她能拼着自己被蜂子蛰的满头包,也要用那些上不了台面的手段将淑妃捉弄的痛苦难忍。   她性子那般烈,又那般不服输,怎会撞柱自尽?   她不是会自尽的人。   什么地方对不上了呢?   她撞柱后,对外声称是失忆,对宫中诸人不识,规矩全无,满口谎言,扯什么阎罗王的幌子。   还不识三哥,拒不受三哥的摆布,全程同三哥作对。   如若她没失忆,作为凤翼族的圣女,她也算是有身份的人,不该有如此表现。   然而后来到了皇陵,她却于夜间单枪匹马跟着凤翼族人进了山,表现的仿佛又识得族人一般。   她到底是真失忆,还是假失忆?   他向明珠追问:“你同她在一处时,她可曾坚持过奇怪的规矩,供奉过奇怪的神灵?”   明珠忖了忖,摇头道:“没有,姑姑行为和汉人差不离。”   萧定晔想起一件事,立刻亮出手中的玉佩:“她可到处寻过这枚玉佩?”   明珠微微倾身仔细瞧过,摇头道:“姑姑只寻过银子,未见寻过玉佩。”   萧定晔更加迷惘。   堂堂凤翼族的圣女,对圣物丢失,不该一点都不放在心上。   他无论如何想不出此间端倪,便换了话题:“你觉着,她同柳太医,可有私情?”   明珠干脆利落道:“没有。”   萧定晔蹙眉道:“你怎知没有?你并未体验过儿女之情,如若他们一心要隐瞒,又如何看出真相?”   明珠边回忆边道:“属下虽不知情为何物,然姑姑对着柳太医,和对着殿下时,是决然两种模样。”   萧定晔的心立刻提到了半空。   明珠续道:   “姑姑同柳太医说话时,虽然也说也笑,然而同面对我们没有区别。更没有对柳太医发过火,像是路人一般的客气。   可姑姑对待殿下,高兴的时候便笑,生气的时候便闷闷不乐。和对待柳太医全然不同。”   萧定晔想,这只怕,也是凑巧而已。柳太医其人,他还是知道一些的。温润如玉,轻易不会惹人生气。   明珠继续深挖着历史:“姑姑偶尔说梦话,还念叨过殿下,却从未提及柳太医。”   萧定晔倏地起身,又问了一遍:“你确定,她梦里提到过本王?”   明珠点头:“确定。姑姑有一回梦里说:‘萧……’”   他立刻道:“恕你无罪。”   明珠硬着头皮道:“姑姑说,‘萧定晔,你敢穿旁人做的小裤,姑奶奶罚你跪搓板!’”   他一愣:“‘搓板’是何物?”   明珠忙忙比了个搓衣裳的动作:“搓洗衣裳的木板,其上有密集棱条,若跪在上面,膝盖是极痛的。”   滔天巨浪涌上他心头。   他耳畔响起六皇叔的指点:“如若有人对你虚虚实实,用你的心去分辨真假……”   她过去对他,究竟是真还是假?   他闭眼要细想,心中的巨浪已同温泉一般,   将他长久以来的冰凉的心浸泡的温暖。   是她的性子,无论在生活中还是感情里,她都是受不了委屈的。   是她的性子!   他随意向明珠一挥手,大步出了慈寿宫,立刻往掖庭方向而去。   ------题外话------   今天有点忙,更四千字,明天更多一点。见谅见谅。   有位微信号的读者,我感受到你的热情和支持了,诚惶诚恐。别再多花银子啦,猫儿要为你心疼了。 第229章 白日做梦(一更)   灯烛憧憧,屋里雾气笼罩。   猫儿原已上了炕,想起上妆册子的设计图上还可加两条,忙忙下地去了桌案边,拨亮灯芯,展开图册。   秋兰将沐浴过的水倒掉回屋,瞧见猫儿光着脚踩在泥砖地上,不由道:“姑奶奶,等下又得洗脚。”   猫儿使觉脚底凉凉,忙忙坐去等上缩起光脚,笑道:“你歇着,等我添两笔,自己打水。”   秋兰只得先出去提了一壶热水进来备好,趁着猫儿画图,取了药油替她擦头上伤处。   将将拨开头发丝儿,她便哎哟一声。   猫儿脑袋上被李巾眉用板凳开过瓢的伤处,在大牢里缺医少药,始终未长好。   后来出了大牢,秋兰每日盯着她用药,疤痕这才日渐愈合,到了这几日,血痂已有要掉落的迹象。   然而现下,头皮上的血痂却不见了踪影,结痂处又破了皮,往外渗着血丝。   秋兰埋怨道:   “姑姑今儿头发被缠在殿下衣扣上,就不该挣扎。   瞧瞧,原本过两日就能好全乎的伤处,被你那么一挣扎,少了一捋头发不说,连血痂都一起扯了去。   发肤皆受之父母,姑姑怎能这般不爱惜。”   猫儿心下一阵怔忪。   母亲……已经好久好久,她那位老母都未出现在她梦里。   若说发肤受之父母,不知她这具身体的父母,又是何方人士。   秋兰一边为她抹药油,一边代替她老娘为她上政治课:“姑姑何必同殿下闹的那般僵?殿下其实对姑姑,不算差。”   猫儿愤然抬头,额顶当即又被扯去几根头发丝儿。   她呲牙咧嘴道:“什么叫他对我不算差?将我丢去牢里,不叫差?”   秋兰忙忙帮她按照拔疼处,反问道:“姑姑在牢里可受到逼供?”   猫儿冷哼一声:“若不是我机灵,只怕早就鞭棍加身,被打的人不人鬼不鬼。”   秋兰叹口气道:“我知道姑姑是宁做鸡头、不做凤尾的性子。然而我们当奴婢的,放眼望去,还有哪位主子对姑姑,能像殿下那般纵着你?今儿姑姑转身便走,全然不将殿下放在眼里,殿下不也未计较?”   猫儿心道:那是他为了今后更好的利用她,叫做投鼠忌器,哪里是对她的纵容。只怕内心里恨不得她去死。   秋兰这一聒噪,她继续画册子的心思也没了,只得匆匆画过两笔,将册子收好,自去打了水冲洗脚底泥土。又顺便用这水将昨儿换下未来得及洗的绣鞋和罗袜清洗过一遍。   外间,月色如流水,弥漫在蜿蜒宫道上,从后宫宫门、路旁假山一直流淌进掖庭。   时隔半年,萧定晔再一次踏上掖庭宫道,内心五味陈杂。   焦急而踌躇。   期待而忐忑。   随喜挑着灯笼在前带路,待到了一排瓦房前,他指着最里间、亮着灯的一间房道:“胡猫儿便住在那里。奴才这就去敲门唤她出来。”   萧定晔忙忙抬手阻止:“本王……我自己去。”   然而一路上匆匆而来,到了此时,他却失了前行的勇气。   他抬头看看皓月。   曾经在废殿,他在半道上等她从御书房下值,也曾双双行在同样的皓月下。   那时,月光也如这般明亮。   然而他心里清楚,一切都不同了。   每个人从热恋中走出来,再重新审视如梦如幻的过去,越加感受到现实的残忍。   他仿佛还是他,却已不是那时的他。   而她……他长吸一口气,站去了那间房门前。   里间十分安静,窗纸上并未倒映出让他思念的人影。   他记得那时在废殿,他目送她进了废殿,还常常不愿离去。   他就站在外间树下,久久看着她印在窗纸上的影子。   她仿佛知道他在看她,也久久站在窗前,用影子戏弄他。   那时他内心从未那般快乐过。   这世上有个与自己无亲无故的人,她不惧怕他的身份,不挂心他的地位,却能牵挂他,爱恋他,多么奇妙的一件事。   后来,这甜蜜被打破……   不该是这样,他和她,不该是现下这样的。   他长吸一口气,抬手将将要敲门,门倏地从里间被拉开,继而一盆温热的水迎头泼来。   那速度太快,以至于他根本未来得及想要躲。   继而,有个熟悉的女娇娥大喊一声:“啊……”   再继而,他脑袋上被“咣”的扣上个木盆。于此同时,一只脚毫不人道的踹了过来,在随喜一跃而上要护主时,萧定晔已痛苦的弯腰而下。   只这般还未完。   胡猫儿一脚将萧定晔踢倒,转头大喊:“秋兰,扛烧炕棍。”   她话音刚落,秋兰已扛着铁棍杀气腾腾而出,在她高举铁棍要痛下杀手之计,随喜一把上前躲过铁棍,强压下声音,吆牙切齿道:“够了,是殿下!”   秋兰半张着嘴弯腰一瞧,转头看向猫儿,战战兢兢道:“真的是……”   猫儿倏地窜进门,窜上炕,窜进了被窝。   只一息间,意识到装失忆不是个好法子,立刻翻出她同他签的两份契书,一目十行将条款看一回,自我蒙蔽道:“没说,没说打了甲方会有何后果,说明甲方是可以挨打的。我没错,没错。”   未几,秋兰从外进来,看着猫儿道:“怎么办?殿下唤你出去。”   猫儿立刻将手中契书一举:“不去不去,契书上没提到这一条,我是可以拒绝的。”   秋兰摆明不信。   她立刻将最新的契书拍在她眼前:“看,上面说,不能已势压人。否则四殿下赔我一千两!我不想出去,他却偏命令我出去,这就叫以势压人。”   秋兰此时有些理解吴公公为何每回看见猫儿,都是一副如丧考妣的模样。   这位姑姑实在是让人不省心啊。   她期期艾艾转身而出,向萧定晔做足了大礼,正要委婉转述猫儿的话,萧定晔已道:“你告诉她,我只问些往事,问过便走,并不是……用身份压她。”   里间的猫儿将脑袋往被窝里一塞,决计不肯出去。   三更时分,掖庭与慈寿宫,重新尘归尘、土归土。   猫儿饮过三碗酒,吹熄灯烛,躺在炕上,同另一头的秋兰迷迷糊糊说着闲话。   “他有洁癖,你说,我用洗脚洗鞋洗袜子的水泼了他,他今晚会不会派人来暗杀我?”   秋兰身子一抖,猫儿又大着舌头安抚她:“你放心,他不是个嗜杀的人,要杀只会杀我一个。如果真有暗卫闯进来,你尽管睡你的,半点不要怕……”   第二日五更时分,猫儿同秋兰已起身。   夏日天亮的早,两人将将梳洗过,日头已亮闪闪照在窗纸上。   猫儿抓紧时间设计上妆手册的同时,秋兰便在一旁熟悉上妆手法。   待时已辰时,猫儿设计好第一版手册,去寻了一趟白才人。   白才人出自官宦之家,自小该学的,琴棋书画和女红,一样没落下。虽则算不上拔尖,但也都不拖后腿。   她一个月里最忙不过一两日,都是皇上要露面的时候。   大多数独守空房的时间,她是极无聊寂寞的。   猫儿求她按照设计稿画一回第一本图册时,她欣然应允。   猫儿嘱咐道:“一日可成?最多两日。我有急用。”   白才人一笑:“你就瞧好吧!”   只有一份手册还不成,还得复制出多份。   复印是不成了,如她需要的多种彩色印刷,大晏不是没有。然而这涉及到雕版、套印等环节,成本高的不是一般二般。   好在她身处掖庭,她前夫是大内主管,她不缺人手。   吴公公对猫儿已成了习惯。   习惯性的如丧考妣。   猫儿没有同他客气。   她径直道:“你是股东,到了你发挥作用的时候……”   她的要求是,要吴公公在掖庭里选七八个曾经念过书、会写字的太监与宫娥。先让他们这两日执笔大量练手,等白才人那处的第一份册子画出来,便由这些太监、宫娥照猫画虎。   并不需要太精致,先将眼下难处应付过去,之后再精益求精。   吴公公难得没有说抱怨话,自然也是因为,猫儿这回是因正经事寻他。   他拍着心口道:“放心吧,宫里什么都不多,下人最多。多少家到中落念书识字的娃儿,家里经济艰难被送进宫。包给你做的妥妥帖帖。   纸张却得你在外买回来。库里虽说有残纸,那都是上供用纸,不能流出宫外。”   猫儿给了吴公公一个赞:“真是我的好夫君。”   吴公公打了个冷战,一跳三丈远:“不提这个岔,咱什么都好说。”   猫儿回去包好男袍,去寻随喜讨了腰牌,要趁早出宫时,便意识到,这世上并不是吴公公有不愿被提起的岔。   她自己也有。   在她出宫必经的御花园宫道边上,长身祁立的青年已等在那里。   凭心而论,萧定晔能成为皇帝最偏爱的皇子,不是没有理由的。   他的外型,是六个皇子里最好的。   他一身雨后天晴色夏袍,站在一簇花丛边上,周身都展现出倜傥皇子的风范,引得往来宫娥眼风不断。   他的神色极温和,没有他往日伪装出来的纨绔,又比他平日惯常的严肃要亲切。   仿佛他还是半年前的他,体贴痴情,动人心魄。   这样的风姿,曾经仿似一条花纹灿烂的毒蛇,引得猫儿当做花朵去采摘,却被那毒蛇重重吆了一口。   那样的獠牙,那样的毒液……   猫儿打了个冷战的时候,萧定晔已几步到了近前,眸光紧紧笼罩着她,低声道:“阿狸……”   她立刻跳开一丈远,迅速从衣襟里掏出契书,警告道:“你敢逼迫我,我今儿就去寻四殿下发大财!”   他的眸光短暂一暗,内心的火热再次帮他打足了勇气。   他上前一步,她立刻后退一步。   他只得站在那处,微微垂首望着她,直截了当道:“我心里一直有你,你是否还喜欢我?”   “白日做梦!” 第230章 五十一个吃瓜群众(二更)   猫儿自来到这世间,学到的一件事便是,做事千万要就事论事。   要像做文章一样紧扣主题。   否则半途偏了题,后果可就十分糟糕。   譬如她为了能让萧定晔全力为她制解药,曾用感情欺骗他。   诚然她的做法十分卑鄙,且萧定晔也是将计就计,用他的卑鄙将她的卑鄙抵消掉,两人半斤八两。   然而那时她不管卑不卑鄙,既然主题是欺骗,她就应该好好欺骗。   结果到最后,假戏成真,跑题跑的十万八千里。   后来再经历了那样的痛苦,其实她并没有怪他。   她对他的感情,一开始就是建立在欺骗上的,便是后来她真喜欢上他,那也一段畸形的感情,发育不良,早早夭折也怨不得谁。   她在痛苦的那段时间,想通了第二条人生经验。   那就是,任何事情都不能和感情牵扯上。   譬如后来萧定晔为了和她之间达到平衡,和她签下了三年契约。她便告诫自己,这回可不能再跑题,老老实实守着身和心,等三年后离宫。   回想过去,展望未来,她觉得她也算看的通透。   反正过去那一场真情假意,都是双向欺骗,她实则没有独自内疚的必要。   然而萧定晔这个时候,无论他出于什么样的算计,都不应该又顶着感情的名头来招惹她。   若以为她是个花痴和软柿子,那可就太小看了她。   她迅速将反霸权契书握在手中,忍着怒火低叱:   “萧定晔,你吃错了什么药?我既然签了三年契书,已经同意被你利用,便会遵照契书行事。你用不着使出这等卑鄙手段!”   他并不气馁,微微往前一步,低声道:“我对你是真情,并非假意。那时我当你同柳太医有私情,我被嫉妒冲昏了头……”   猫儿立刻一摇脑袋。   这些话她不想听,不愿听,不爱听。   她直接了当道:   “你照直说目的,如若我觉得有的谈,不是不能同你配合。”   萧定晔耐着极大的性子剖析自己:“我没有目的,任何目的都没有。你信我,我不会用感情利用你……”   猫儿肃着脸道:“你我到底算合作伙伴,我不愿再和你撕破脸。我们友好平静度过三年不成吗?为何你又要出幺蛾子?”   她正色道:“互相欺骗的把戏,你我已玩过一回,怎会再上当?”   她抬头看了看天色,估摸着如果白才人手快,只怕上妆册子已描完一半的轮廓,急等着上色。   她不愿同他继续纠缠,只着意望着他,一字一句强调:   “我不会再上当,如若你一定要个问个究竟才放手,我的回答是,我不会同皇家人有牵扯,我过去没有,未来也不会对你动心。”   巨大的挫败感涌上他心头。   她说话的时候,他从她面上能看出,她没有任何伤心、情动,只有满脸的不耐烦。   然而话已经说到了这个程度,他只能再坚持一把。   他立刻上前,一把握住她手,急切道:“你不是,我知道你那时候心里有我……”   猫儿一把甩开他手,急急要饶开他走。   他张开手臂阻拦她:“你有,我知道你有。”   “我没有。”   “你有。”   “我没有。”   “你有。”   夏日的日头打在她面上,她因同他纠缠而浮上一层细汗,将她面目微微濡湿,为她的面目增添了一丝温柔。   他上前拽住她衣袖,使出万般的柔情道:“我知道你是口是心非,我们重新开始,好吗?”   时已近午时,各宫宫娥、奴才们已纷纷往膳房而去。路上人来人往,各种眼神交织一片,将注意力放在两人身上。   猫儿吆牙道:“你放手。”   “我不能放手。”   “你放手。”   “我不放!”   一场拉锯战在御花园上演。   堆秀山上的阁楼里,老太后正同阿娇嬷嬷看着花坛子上的一幕。   太后哼上一声,喃喃道:“男人就是这般口是心非,此前哀家说要替他纳了胡猫儿当夫人,他说他心里没人家。现下却光天化日下同她拉拉扯扯。”   阿娇嬷嬷笑道:“说不定,是这两日生了情也未得知。”   原本在另外一边捧着一册小人书看的津津有味的康团儿立时合上书,从长椅上挤了上来,探头往窗外瞧去,吃惊道:“五哥哥与胡大仙,又亲上了小嘴?”   两位长辈齐齐往窗外一瞧,又齐齐转了脸,还顺带帮康团儿遮了眼睛。   老太后道:“真是丢人,都说小五风流,果然是风流的。”   阿娇嬷嬷略有回护:“年轻人一时忘情也是有的……”   过了半晌,老太后吩咐康团儿:“帮祖母瞧瞧,他俩可分开了?”   康团儿跪在长椅上,扒拉着窗棂往外看上一眼,摇头道:“没有,还继续着呢。”   再看一眼:“还在继续。”   再看一眼:“还在继续。”   终于觉得有些无聊,回头问向偏着脸的老太后:“他们不累吗?这样有什么趣儿?”   老太后要笑不笑,半晌方道:“累不累,等夜里小五回来,你去问问他。”   康团儿听过,又探头往外瞧了一眼,却惊咦了一声,道:“离雁姐姐来了。”   两位长辈又探头出去,果然见在那一对人儿不远处,站着冷若冰霜的楚离雁。   楚离雁手中原本手中拿着一朵鲜花,此时那花已惨遭荼毒,被撕扯的七零八落。   皇太后摇头道:“这下有好戏看了。男人花心,最终却是引来女子争斗。胡猫儿只怕得个‘夫人’的名头,离雁都会想方设法阻拦。”   话毕,三人又继续往园子里望去,接着齐齐“哎哟”了一声。   此时萧定晔已捂着身子半蹲在地上,三人甚至能看见他痛苦的表情。   康团儿看的明白,解说道:“大仙不愿意呢。”   皇太后有些心疼自家孙儿。   毕竟十九岁的青年,还未成家,没有留后啊。   她重重叹了口气,低叱道:“这胡姑娘便是不愿,也不该踢他……他到底是位皇子,要脸的!”   此时,始作俑者胡猫儿丝毫不留恋,收了腿就急急离去。   康团儿宣布道:“胡大仙走啦,五哥哥倒啦!”   他一把推开阁楼门,顺着阶梯欢快跑下,想要扶起他五哥时,已经有人比他快了一步。   楚离雁已扶着萧定晔坐去了台阶上,又担心又娇羞的关心道:“表哥,可能忍得?要不要去看太医?”   康团儿哒哒哒跑了过来,先规规矩矩向楚离雁问了声好,方一屁墩跳上花坛台阶,坐在萧定晔身畔,问出了他最开始的疑问:   “五哥哥,亲小嘴累不累?有趣儿吗?”   一句话引得楚离雁同萧定晔,面色齐齐晦暗。   萧定晔一抬手,烦躁道:“去去去,走远些,大人的事情少掺和。再敢偷听墙角,仔细我让祖母教训你。”   康团儿颇为不服气:“又不是我一人看到。阁楼上面,祖母和阿娇嬷嬷,都看到啦!你拉着大仙说话,亲小嘴,被她踢了一脚……我们都看的清清楚楚。”   他觉得三个人一同看,还不能稀释他在其中的分量。   又忙忙道:“方才你同大仙那么久,我看的无聊时,仔细数了数园子各处的人。加上离雁姐姐在内,可足足有五十一个人看见了你们呢!”   萧定晔一瞬间头疼。   在宫里,被人看见一介皇子被宫娥打了要害,只怕转瞬间就能传遍阖宫。   过不了多久,母后、祖母都要来问责。   而麻烦还不止来自母后和祖母。   还有数不胜数的危机排着队要来。   他后悔今日的冲动之举,心下烦躁,而楚离雁又在一旁不停的关心他的伤势,他立刻肃了脸叱道:   “表妹虽与本王定了亲事,然既没成亲,便该守礼,怎能同本王在此处相会,成何体统。”   全然未想过,他方才不但同旁人在此处相会,还辣了多少人的眼睛,却并不觉着是失礼。   康团儿点头支援他:“五哥受伤,只能我们男子去关心,你们女子不成哦,你羞羞哦!”   楚离雁一张脸涨的通红,泪花在眼眶里闪动,只匆匆行了礼,含羞遁去。   ……   四皇子府门上,一辆马车自停下来,车厢里的人便没下过车。   车辕上的马夫等的不耐烦,同身畔的王五告饶:   “客官去问问,车厢那姑娘要坐到何时?小的每日要跑够五个时辰,才能赚够饭钱。这样一停就是一个时辰,今儿全家都吃不饱肚子哇!”   王五只得又甩出一钱银子:“不会让你赔,别催。”   心下却有些担心,起身下了车辕,转去马车边上,透过帘子缝问道:   “胡姑娘到底进不进四殿下府上?如若要去,我便先去问问门房,打听四殿下在不在府里。”   半晌猫儿瓮声瓮气道:“去,如何不去。你去问。”   王五一听这声,心下明了。这位姑娘在马车里,只怕哭了不老少。   为何哭,他自然知道。   他当时可就在御花园附近,是属于被康团儿居高临下数出的五十一颗人头中的一颗。   胡猫儿为何一出宫就直奔四皇子府上,他还没有想通。   难道是要找四皇子哭委屈,说五殿下轻薄了她?   他自觉这对自家主子毫无损伤,便去门房投了名帖。   ------题外话------   一不小心就会让萧老五尝到甜头,怎么办,我舍不得虐男主。 第231章 五弟谦谦君子(一更)   运气好,四皇子今儿出门晚,还在府里。   猫儿在马车上换好男装,顶着一双肥桃眼,被迎进了外书房。   她今天来的目的很明确。   讨要萧定晔以权势压人的一千两罚银。   四皇子看着她的一双肿眼,竭力绷着笑,探问道:“本王有些不明白,你觉着五弟以权势压了你,压在何处?”   她今天能上门,就是豁出了老脸的。   人不要脸,天下无敌。什么话她说不出口?   她径直道:“他轻薄我,他仗着皇子的身份轻薄我,就是以势压人。”   四皇子点点头,问道:“胡姑娘可反抗了?”   猫儿立刻道:“当然反抗了。”难道还要被他吃干抹净不成?   四皇子又追问道:“你反抗后,五弟可继续咄咄逼人,追着你不停?”   猫儿一滞。   这倒是没有,他关键之处挨了一脚,哪里还有力气再追逐她。   四皇子道:   “这就对了。姑娘去满京城打听去,那些纨绔哥儿大街上瞧见个姑娘,哪里会轻易放手?不得手不罢休。   五弟谦谦君子,见姑娘挣扎,知道姑娘不愿,自然就不再追逐,怎能算成以势压人?”   谦谦君子?!   猫儿气了个仰倒。   四皇子蹙眉道:“此事在御花园里发生,大庭广众,传播甚广。于五弟却无大碍,然而姑娘的清白却大受影响。姑娘于社稷有功,本王决不能坐视不理,要为姑娘进一回宫。”   他果然急匆匆出了府,留她一人在外书房。   她干坐了一会,又想明白了第三条人生经验。   不能将时间浪费在不值得的人身上。   她麻溜的出了门,先寻了一处书局,买了纸张和颜料,并由掌柜按照她带去的妆粉调配好颜色,方重新驶到了回宫的路上。   桐油马车普通,哒哒哒行在道上。   猫儿透过窗帘瞧见一处兵器铺子,立刻唤停。   将将下了车,王五就给了她一闷棍:“带兵器,连宫门都进不去。”   猫儿怔忪半晌,转头看他:“你怎么可以?”   他耸耸肩:   “我是侍卫,早在宫里备了案。   姑娘莫想着幺蛾子,你数回偷袭主子能得逞,那是主子不同你计较。   我们所有人的功夫,都没人能比的上主子。你纵然带了匕首进去,你想一想,你伤了他,你能逃的脱?”   猫儿点头,转身回了车上,未等行车,又下去了一趟,往兵器铺子旁边的首饰铺子而去。   刀剑不成,簪子总行吧?   不伤你性命,伤你皮肉,总行吧?   实在伤不了你,伤自己总行吧?   金贵银贱,金软银坚。   然而性价比最高的的簪子,是银包铜的簪子。   一两银子就能买两根,花色虽不同,用来练个左右手互搏,将他萧定晔连__两个窟窿眼,干脆利落的很。   她在铺子伙计的白眼下,手持两根簪子,意气风发而出时,便遇见了老熟人。   这位老熟人,今儿早上在御花园时,曾同她擦肩而过过。   楚离雁挡在她面前,隐忍道:“离他远些。”   这个“他”是指谁,两人都门清。   猫儿怀疑楚离雁不是瞎,就是傻。这个时候要去打的,明明该是萧定晔啊。   她当先退后一步,先行警告道:“莫对我动手,你我以前打过一场,我是劳动人民,你娇小姐打不过我。”   她再大吼一声:“王五!”   又解释道:“我带了侍卫,他武艺高强,能杀你于无形。”   楚离雁冷冷道:“你若在他面前晃悠,你猜我敢不敢动你?你猜我能不能也杀你于无形?”   猫儿躲去王五身后,探出个脑袋道:   “你怕是不知道本大仙的名头?本大仙死而复生三四回,每生一回都比此前貌美如花,人见人爱。你敢杀我,我就敢再貌美如花一回!”   楚离雁再也忍不住,顾不上招呼身后的丫头,便要亲自扑上去。   王五已护着猫儿连退两步,抱拳道:“楚小姐,胡姑娘是皇上亲封的四品女官,自开国以来仅此一例。楚小姐三思,若动了胡姑娘,只怕皇上要过问。”   楚离雁身子一滞,隔空指着胡猫儿,吆牙切齿道:“你便是跟在他身畔,等我过了门,定要让你生不如死!”   猫儿冷冷道:“关键之处在男人身上,你若连这个都不懂,便是宫斗一辈子,也斗不明白。管好你家汉子,本大仙看到他就恶心!”   王五立刻倒戈。   他转头看她:“说恶心,太过了吧?殿下何处恶心?”   便是趁着此时,楚离雁立刻前扑,手中不知拿了何物,往王五身上用力一戳。   王五立时一痛,转身望向楚离雁,猫儿便看清他背上扎着一只匕首。   王五忍痛抱拳道:“楚小姐,请!”   楚离雁冷笑一声,目光越过王五,向猫儿望去:“今日是他,下回便是你。”满身杀气转身而去。   猫儿着急同王五道:“怎么办?快去医馆。”   身畔几丈远,便有一家医馆。   郎中检查过,安慰道:“好在匕首扎的不深,拔刀之后只需缝两针,回去养着便可。”   王五虽一直未呼痛,然额上已全是汗珠。   猫儿叹气道:“你哭吧,男人哭吧不是罪,我不会嘲笑你。”   王五只面无表情等着拔刀。   猫儿回想起方才楚离雁的狠劲,心中又将萧定晔咒骂无数回。   若不是他这个罪魁祸首,楚离雁能盯上她?   一时王五跟着郎中进了里间诊治,猫儿坐在大堂上等待。   未几,又有病患断断续续而入。   一位老妪抓过药,问着伙计:“可知旁边柳郎中的医馆何时开张?”   站在自家医馆,却探问旁的医馆。伙计自然不给老妪好脸色。   老妪叹了口气,捶捶腿道:“我这老寒腿,只有柳郎中才看的好些。你倒是蛮横,若你家坐堂郎中医术好,老婆子我何须问旁人?”   便有旁的病患搭话道:“自年根儿,柳掌柜的医馆就关门大吉,到现在也没见开门,只怕此后都不会开啦。”   猫儿心中一动,见那老妪抓了药出了门,她便起身跟上去,悄声探问道:“阿婆方才所说的柳(刘)郎中,是哪个柳(刘)?他的医馆开在何处?”   老妪唉声叹气道:“那柳郎中医术精湛,一门两代都是太医。柳郎中从宫里退下来,便在此开了医馆,诊金低廉,从未瞧不起我们穷苦人家。”   她往几丈外一指:“便是在那处。若柳郎中的医馆不关门,这家就开不了张。医术差劲,态度还不好。哎!”   猫儿顺着老妪所指往前行几丈,果见一间铺子挂着“柳记医馆”的招牌,而医馆门紧闭,并未开门迎客。   她正在门边徘徊,却隐约听得里间有了动静,铺门忽的被从里拉开,走出两个汉子来。   猫儿惊得立时后退几步,怔怔道:“你们……哪位是……柳郎中?”   其中一人道:“医馆早就不做啦,要改做旁的买卖。公子可有兴趣看看铺子?此处沿街,人流量大,做任何买卖都日进斗金。”   猫儿恍然,原来是中人带人过来盘铺子。   她装作被中人的话吸引了的样子,跟着进了铺子。   里间是平常医馆的模样,前面是大堂,后院用来制药。   大堂药柜偶有大开,露出里间已变霉的药材,可见主人当时离开的多么突然和慌乱。   猫儿故意装出与柳郎中相熟的模样,探问道:   “此前在下数回前来问诊,柳郎中皆言要靠铺子养老,怎地说关门就关门?   如若我盘下铺子,过上三月五月,三年五载,柳郎中回来要回铺子,岂不是要与他伤和气?”   中人笑道:   “公子有所不知,柳家当时只是赁了铺子,东家并非姓柳。柳家突然失踪,租金却只交到去年年根。   东家良心,一直等到过了半年,才决定租出铺子。柳家已拖欠了半年租金,便是再回来,怎好意思来夺铺子?”   猫儿一阵怔忪。   看这架势,柳家便是偷偷回了京城,再来铺子前露面的可能性已极小。   她隔着衣裳抚着贴身玉匙,也不知这烫手山芋何时才能甩出去。   待从铺子里出去时,王五已缝完伤口,出了医馆,正靠在马车上等猫儿。   他的目光从“柳记医馆”的牌匾上移开,望着猫儿冷冷道:“你若是再乱跑,被楚家人暗中给上一刀,主子便是将我杀头,你也回天乏术。”   猫儿只得掩饰道:“小爷要做买卖,迟早要物色铺子自己开店,去旁处看看十分正常。你没跟在我身旁,算你失职,你怎地还倒打一耙?”   王五无语:“谁倒打一耙?!”   两人回了宫,猫儿将将放下纸张和颜料,秋兰便传话道:“慈寿宫前头来了人,让姑姑一回来,立刻过去一趟。”   猫儿心中一跳,探问道:“来送话的是谁?面色如何?”   她今儿踹了萧定晔,已过了两三个时辰,消息只怕已传遍阖宫上下。   太后和皇后那边,定然都为她准备了板子,正等着给她个痛快。   秋兰知道她为何担心,只悄声道:“姑姑莫怕,吴公公那头已做好了准备。如果姑姑被赐了板子,吴公公便会带着圣旨,去寻杨临公公出面为姑姑开脱。”   猫儿心下感激,慨叹道:“果然夫妻还是原配的好。若我度过此难关,我便同吴公公复婚,好让他日后下了地府时,此生有妇,不留遗憾。”   此时别处的吴公公连打几个喷嚏:“嗯?谁咒咱家死呢?!!!” 第232章 人面前,人背后(二更)   晌午的慈寿宫十分寂静。   正殿前厅,上座的皇太后神色一会肃然,一会忧虑,表现多的是负面情绪。   猫儿虽被赐了座椅,然而因着老太后的神色,更加不能放下心。   先礼后兵,先甜后苦,这些宫斗常见的手段策略,她懂得。   正殿里并非只有老太后和猫儿两人,还有一位四皇子正襟危坐。   老太后饮下一口茶,开口道:“你同小五之间,太多个来来回回,哀家已经看花了眼。今儿你俩既然在御花园里已经做下那事……”   猫儿:等等,做下什么事?什么叫‘那事’?   老太后续道:   “那事常有两种说法。一种是宫女儿勾了皇子,这种人留不得,当即就得填进井里。   另外一种是皇子瞧上宫女儿,既然闹到阖宫皆知,那宫女儿便得放进皇子房里……”   猫儿立刻要回话,老太后一个眼风扫过来,猫儿只得噤声,冷汗却不停歇的流淌出来,须臾间便将里衣湿透。   太后接着道:“若原本只是你们在御花园亲亲我我也就罢了,然而后来事情又演变成宫女儿打了皇子。按常例,这种宫女儿留不得,也得填进井里。”   她说到此时,身后的屏风里极轻微的一声响,老太后咳嗽一声,饮了一口茶,问向猫儿:   “你今日掺和的事,按常例,有七成的机会被填进井里,只有三成机会能活命,放进皇子房里。你来说说,哀家该如何替你做主?”   猫儿的一颗心不停歇的往下沉去,无论如何寻不到底。   她扑通跪下去,央求道:   “娘娘,当初奴婢配合皇上,阖宫皆传奴婢会进后宫。   然而废殿之人皆听奴婢强调过数回,奴婢不进后宫,此生决不进后宫,只想等到年岁够了出宫,过平平凡凡的生活。   奴婢不愿死,然而奴婢也不愿……”   她说到此时,眼泪珠儿已流淌了满面。   一旁四皇子终于张口道:   “并非我们萧家逼迫于你。   往日你同五弟之间虽偶有零星传言,却并不持久,过了也就过了。   然而今日在御花园,被数人亲眼瞧见,此事便轻易不能善了。   你可知,因着你同五弟在平叛中立下的功劳,多少人将你两人看做眼中钉?   现下五弟被世人窥探出了心意,今后定然有无数人打你的主意,千方百计会拿你去要挟他。   今日之事,都怪五弟一时冲动。然事情已然这样,你同他之间,不管愿不愿意,从今日开始已牢牢绑在一起。”   猫儿只觉天昏地暗,眼前一阵阵发黑。   她竭力稳着身子,喃喃道:“他呢?五殿下是何意见?”   周围一静。   四皇子眼风往太后背后的屏风扫过去,轻咳一声,道:“五弟,他……他也不愿……”   那屏风倏地微微摇晃,发出极轻微的吱呀声。   四皇子话头一转:“他其实很愿……”   屏风又是一阵摇晃。   四皇子只好道:“五弟何意,还是让他之后亲口同你说吧。”   太后此时道:   “哀家明白你的心思,你是个不愿攀龙附凤的好孩子,否则最早你配合皇上平叛时,随意动些手脚,就能令皇上迫于悠悠众口收你进后宫。   然而,事态已然如此,你若不投井,只能先依附于小五……”   天边彩霞已逐渐退场,再过不了多久,漫天繁星便要陆续登场,萦绕在皓月周围,营造一个旖旎夏夜。   微风迎面吹来,并没有赶走夏日的燥热。   猫儿缓缓行到掖庭宫门前时,有位青年已负手而立。   微风持续吹来,她甚至能闻到他身上专有的铁锈味。   那不是单纯的铁锈味,而是混合着一丝男子特有的清新汗意,还有一点点龙涎香的气味。   曾几何时,在她慌乱、心焦、失措、恐惧时,周遭若传来这样的气息,她便会长吁一口气。   她那时被泰王掳出皇宫,关在不知什么监牢。蟒鞭将她打的遍体鳞伤,几欲昏死。   然而后来她闻到了这股气息,她知道她即将平安。   她已经扛了许久许久,那时却忽的松了劲。后来泰王再给她的那两鞭,她终于松口求饶。   她知道,他就在周围,随时等着救她。   那时她还没喜欢上他,然而精神却先于理智而信赖他,知道他不会害她。   曾几何时,那样令她心安的气息,开始令她烦躁、生气、愤怒。   每每闻到这样的气息,她就想到了她那岌岌可危的自由。   他看见她,面上带着些愧疚,低声道:“祖母同四哥说的,你不用往心里去,一切都是障眼法。”   她一滞,倒有些不明白他究竟何意。   他继而道:“你我的约定依然算数。三年后,我帮你换个身份,你走便可。只是这三年里,倒是要委屈你,要被似是而非当成我的……姬妾……”   她更加迷糊。怎么叫似是而非?   他看着她怔忪神色,唇边缓缓浮上笑意,一只手抬起险些抚上她面颊,又克制着垂了下来。   他示意她跟上他,并排行走在月光下,低声解释道:   “我同旁的几家侧妃,虽说议定了亲事,然父皇还未赐婚,并未正式定下婚期。   你也一样,我并不正式给你名份,只在宫内,委屈你担一个‘夫人’的头衔,在人前略略亲近几分,做出个样子。”   猫儿隐约有些明白,不由问道:“人前是指哪些人?”   “宫中之人,母妃、祖母、几位哥哥。”   “背着人,又是什么模样?”   “你是你,我是我。”   这话她不信。   今儿在御花园,到底是算人前还是人后?   他仿似是知道她在想什么,低声道:“你放心,我今后,决不会像今日在御花园那般冲动。”   又似有些委屈,越加将声音放的低沉:“你昨夜和今早,踢我的那两脚,也太用力了些……”   猫儿被他勾起了熊熊烈火,狠狠瞪了他一眼:“天下女子,难道皆由着你们皇子胡来,不得反抗?”   他立刻正色道:“没有没有,王子犯法与民同罪,这一点我知的。”   猫儿“呸”了一声,这话才是天下最大的谎言。   前方已快到她所住的那一排瓦房,她住了步子,偏头防备的望着他:“你说话,究竟算不算话?”   他不由一提眉:   “你手里不是有两份契书?有一份上写的,凡是我以权压人,四哥立刻赔付你一千两银。   四哥买卖众多,皆是以诚立本,凡是他认下的事,最是诚信。”   她又“呸”了一声,恨恨道:“我今日去寻他赔一千两,他如何不认账?”   他忙为自己叫屈:“今儿在御花园,我真未以权逼迫你。”   她立刻怒目相向。   他只得细细解释:   “那时你挣扎的厉害,半点不愿听我仔细说话。我当时无法,只得……   若说我真的强逼你,那也是以一个男子的身份,而不是以皇子的身份。   四哥是了解我的,知道我不是那种人,方不能赔你银子。   倒不是他舍不得,而是不能认下这罪名。”   猫儿想了半响,道:“我信不过你,你方才所言,皆要白纸黑字写下来,签下大名。否则哪日你又反悔,我却是吃了大亏。”   他忙捧场道:“应该的,应该的。明儿我便亲自送……”   他见她双目一瞪,只得改口道:“我让随喜将新的契书送过来。   只是……明儿你要成‘夫人’的消息,众人便会知道,这掖庭你是不能继续住了……”   猫儿立刻跳开两步:“你敢让我和你住一间房,我就……”   他看着她气急败坏的模样,心里叹了口气,道:   “既然不完全给你名份,自然不能让你同我共居一室。我让工部加快修葺重晔宫,将正殿改造过,今后,你便同我一墙之隔,可成?”   她想一想,那和此前住配殿,也无太大区别。   心下又一阵烦恼。   解毒之前,她和他要在人前扮路人。现下却翻了个面,要和他在人前扮亲热。   为什么日子就过的这般复杂。   她向他再一次强调:“今儿在御花园,你我被旁人看到。你此举是因为生怕贼子拿我来威胁你?”   他肃然点头:“没错。你该知,现下躲在暗中仇视你我两人的贼子甚多。”   她提议:“既然如此,为何你我不在大庭广众之下,再演一回断情?你随意戳我两刀,只要不往要害上下手,我都能忍。”   他正色道:“头一日众人看到你我那般情浓,后一日就断情,不合常理,贼子定然不信。只能你我徐徐图之,缓缓情淡。”   说到这个时候,他看猫儿依然是一副不如何信他的模样,心中一时颓败,又还有一丝说不出的得意。   他看上的女子,头脑果然聪慧。   他继续搜肠刮肚的解释:   “说到情浓,其实今日我冷静想了许久。   固然此前我对你动了真情,然而淡了这些日子,我心中剩下的只有不甘。   抛却这个不甘,还真的不剩多少情意。   你知道,我是个名声极差的,出没于多少勾栏酒肆……”   她大惊,立时冲到路边,连声“呸呸呸呸”呸了许久。   在他面色转青后,方才住了嘴,却依然满脸嫌弃用衣袖用力抹着嘴,着急道:“你有什么暗病,快说。我明儿就去寻太医开药!”   他垂首无语,半晌方无力道:“我无病,你放心。我有洁癖。”   猫儿却并不再近前,只沿着路边,等要拐向瓦房时,转头冷着脸道:   “你今儿过的话你莫忘,莫在太后面前说漏了嘴。万一各位贵人将我投进井里,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第233章 娃儿之类的(一章)   皓月当空。   萧定晔缓缓踱着步子出了掖庭。   今日这一计,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他并没有多少把握。   然而尽管如此,他唇角的笑意依然久久未消失。   待沿着宫道转弯时,前方小太监打着灯笼,正在为一位皇子照亮。   那皇子瞧见他,指使小太监离去,方摇着扇子缓缓上前,抬首对月,叹道:“真是凉风有信,秋月无边啊!”   萧定晔脸一拉,斜眼道:“四哥好歹也是位皇子,竟学着人听墙角。”   四皇子哈哈一笑,回道:“五弟好歹也是位皇子,喜欢宫女儿纳了便是,还要耍这些手段。说什么人前人后两个样,竟把我们这些人当傻子不成?”   萧定晔伴着他缓缓向东华门方向而去,长长叹了口气,道:   “我现下连中意她都不敢认,若再要说纳她当夫人,只怕她要闹得阖宫不宁。   况且,我曾一心为她留个侧妃的名份,如今只让她当了夫人,心中总觉得对不起她。”   四皇子一叠声的道:“哎哟哎哟,酸,酸死个人,全天下就你一人是情圣。”   待揶揄过,见萧定晔有些垂头丧气,又安慰道:“以你这位心上人的能耐,只怕过不了两年,她又立下一番功劳。届时侧妃还能少的了她的?端看她愿不愿意罢了。”   一席话说的萧定晔越加颓败。   猫儿自然是不愿意的。如果她愿意,他也用不着耍这些心眼。   今日他从御花园离开后,又再次盘问了明珠。   他确定,无论猫儿承不承认,她此前都是喜欢过他的。   陷入情网的时候,他是前所未有的快乐,他的七情六欲、喜怒哀乐,全都系在她一人身上。   便是现下她对他断了情,然而她能喜欢上他一回,便有望喜欢上他第二回 。   那样一个女子,美丽的令他炫目,聪慧的令他心惊,在她身上多花些心思,值得的。   这个夜里,对许多人来说,又是一个不眠夜。   有位皇子,尽管竭力抚平心绪,依然窃喜了一夜。   有位宫女儿,尽管睡前饮过三大碗酒,依然烦躁了一夜。   第二日一大早,猫儿顶着两个乌青眼,前去寻白才人拿上妆册子时,白才人便捂着嘴睨着猫儿,“扑哧”了两回。   猫儿打了个哈欠,喃喃道:“我知道妇人家有了身孕,常常捂嘴欲呕。你却是捂嘴扑哧,我倒是搞不懂,你莫不是怀了位哪吒三太子?”   白才人先是喜滋滋了一番:“若我的孩儿日后像哪吒一般有能耐,也不枉我怀了他一场。”   继而又塌了肩膀,没精打采道:“皇上已连续半个月未进后宫,我便是想怀,也不成啊!”   待颓废了片刻,又重新振作起精神,继续扑哧一笑,道:“此前我便预言过,你若是跟了五殿下,就得唤我一声‘母妃’,果然被我猜中。”   她面脸都洋溢着八卦的乐趣,探问道:“五殿下给你个什么名份?”   猫儿翻着她画的册子,一页一页检查,慢腾腾道:“夫人。”   白才人一拍大腿,“哎哟”了一声,叹息道:“怎地是夫人?夫人可算不得主子,算是个妾了。不好不好。”   意识到她这话可能不好听,又安慰着猫儿:“夫人也无妨,这后宫里哪个一来就是皇后?”   猫儿无精打采道:“皇后,皇后一来就是皇后。”   白才人找补道:   “那贵妃和淑妃这几个,刚开始位份也不高……你慢慢熬,我瞧着五殿下是个长情的,又热情似火。等你有了孕,我好好送你大礼。不像皇上……哎!”   猫儿“呸”了一声,叱道:“你的思想很不纯洁!”   一个谢字未说,拿着册子转身便走。   令她糟心的不止白才人一个。   她将这一份上妆手册模板送去给吴公公时,吴公公同白才人的表情大同小异。   虽没有“扑哧”笑出声来,可身心舒畅是摆在面上的。   再也没有人日常寻他复婚啦!   哎哟妈呀,过去那些日子,要了老命啦!   吉利话不要钱的从他的嘴里飚出来:“祝姑姑日日高升,连升三级,芝麻开花节节高,火红的太阳永不落……”   猫儿被气了个仰倒。   日子并不能清净,等她回了房,随喜便在门上等他。   这位昔日看她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太监,此时面上含着极其自然的笑意,仿佛她和他自来就关系融洽。   他做出一副奴才相,弓着腰身道:“殿下送来的情信,请姑姑亲自验收。”   猫儿汗毛倒立,鸡皮疙瘩不要钱的起了满身。   等她将信从信封里抽出,却原来是昨夜她要求的第三封契书。   契书上将日后放她出宫、为她换身份等事说的十分清楚,已在其上预先盖上了萧定晔的手印,签下了大名。   没有半个字的含糊之处。   猫儿明白萧定晔将此契约对外声称是“情信”的意图。   这是她和他之间私下里的商议,不能让外人知道。   她在契书上签下自己的名字,叠好重新装进信封里,封好封印,递给随喜:“我回他的情信。”   随喜却不接,只笑道:“姑姑马上要见殿下,亲手交给他比较好。”   ……   慈寿宫正殿,猫儿跪于地,听取老太后的垂训。   同样跪在她身畔的,是昨儿一瞬间成了她未来夫婿的萧定晔。   老太后叹气道:“你二人之间,折腾许久,哀家不想再多说,说多了肝痛。”   萧定晔忙忙回护道:“皆是孙儿的不是,与阿狸不相干。”   老太后“哼”了一声,无语道:“确然,哀家在阁楼上看的清清楚楚,可不就是你的不是嘛?!”若他不搂着旁人姑娘啃,也没有今儿这一出。   康团儿原本坐在老太后怀里,静悄悄听着祖母训话,此时忍不住插嘴:“五十一个人,五十一个人都看到啦,两个人亲小嘴,吧嗒,吧嗒,吧嗒吧嗒。”   猫儿一瞬间红了脸,萧定晔一个眼风扫向康团儿,正欲用眼神威胁,老太后出声道:   “小六没说错。   你们两人,一个整十九,一个整十七,早都过了胡闹的年龄。   现下如了你们的愿,再莫在人前做丢人之事。   有何事何话,回你们殿里关起门去说,莫带累我们路人。”   萧定晔忙忙含笑应下。   老太后一摆手,道:“小五和小六先出去,哀家有话单独同猫儿说。”   萧定晔着急道:“祖母有何话要背着孙儿说?孙儿就在旁边待着不出声。”   太后长叹口气,无语道:“出去出去,哀家不会委屈她,你着什么急?果然是有了媳妇儿忘了娘,快走,哀家看到你就头疼。”   萧定晔只得起身,带着康团儿出了正殿。   六月的天已极热,一大早,蝉鸣一声接一声,吵的人无聊。   康团儿原本只对阎罗王、鬼鬼怪怪、猫妖吃人感兴趣,最近几日读书写字,好奇心有了开拓,此时便想起了昨儿的疑问,抬头问道:“五哥哥,亲小嘴有趣吗?”   萧定晔蹙眉道:“闭嘴。”   康团儿便嘟嘴道:“每次都不告诉我,母妃从不这般对我不耐烦。”   萧定晔只得蹲下身去,抚着他脑袋瓜,悄声道:“有趣,有趣的紧。可这是大人的游戏,小孩可不成。等你快快长大才行。”   康团儿追问道:“长的像五哥这般大吗?”   萧定晔喃喃道:“大哥似五哥这个年纪,都是两个娃儿的爹了……”若他能早早遇见她,指不定都同她有娃儿了。实在是有些迟。   正殿门微掩,里间的人语声几无可闻。   萧定晔向康团儿道:“你偷偷溜进去,听听祖母在同她说什么?”   康团儿怔忪道:“她是谁?”   只愣了一息,便恍然大悟:“哦……你是说五嫂嫂?”   萧定晔被这句话拍的心里欢喜极了,面上的笑意全然绷不住,向他努努下巴,低声催促:“快去。”   康团儿只迟疑了一息,便转身悄悄将殿门推开一道缝,猫着身子蹭了进去。   过了不多时再出来,含含糊糊道:“祖母在说,生小宝宝的事。”   萧定晔一蹙眉头:“说详细些。”   康团儿仔细想了想,为难道:“我听不懂,记不住。总之祖母说要小宝宝,又不要小宝宝……”   正殿里,老太后向猫儿道:“……你位份低,若有了娃儿,多半会护不住。且在正妃进门之前有了庶子女,你的日子绝不会好过……”   下首跪着的猫儿,又羞又臊又着急,心里的泪水已流成一条长河。   等老太后说完,她终于磕磕巴巴道:“奴婢……不敢影响正妃。奴婢……等正妃进了门,再同殿下,同他……”   老太后已知她是何意,立刻肃了面:   “这些年他名声不好,现下好不容易有些定性。若你将他推开,又放他去外头浪荡,他何时才能成器?   哀家将你指给他,你当真是因为你俩之间的情意?是指望着你收着他的性子。”   她叹了口气,道:“去吧,哀家也不多言,皇后那边还等着你们。”   猫儿心里长舒一口气,忙忙谢恩起身,挺着跪麻的腿往正殿外而去。 第234章 险些上套(二更)   将将迈出门槛,当面迎来萧定晔的眸子,猫儿立刻恨恨瞪他一眼。   他被瞪的莫名其妙,其间又夹杂着一丝心虚,忙忙拉着她问:“祖母同你说些什么?你快告诉我,我帮你向祖母解释。”   身后立刻传来一声铿锵有力的回答:“哀家没委屈她。”   他立刻转身,笑嘻嘻道:“孙儿不是……未雨绸缪嘛。”   他当着皇太后的面,伸手握住猫儿的手,笑道:“孙儿去见过母后,还要去营里。等日暮后回来,再继续听从祖母教诲。”   手底下,猫儿已狠狠掐了他手心一把。   他立刻转头给了她一个细微眼神。   人前,这里是人前。   猫儿只得忍下,同他一起拜别太后,强忍到出了院门,方甩开他的手。   他却死乞白赖重新牵回,低声道:“四处眼睛都看着呢,你好歹忍一忍。”   猫儿心里将他咒了千百遍,只得强忍着要给他一脚的冲动,迎着宫道上的密集眼风,任他牵着手行了两条道。   待到了人少处,她方问道:“你昨日说的话,算不算话?这计谋不能影响我出宫。”   他立刻道:“算话算话,一定不影响。”   她跟着问:“不影响我做买卖?”   他忙摇头:“不影响。”   她继续:“不影响我张罗亲事?”   他一吆牙:“不影响。”   她双眸一眯,面上忽的一笑,做出柔情似水的模样:   “其实我是在逗你。我一直都喜欢你。昨日你告诉我,你对我从来是真心,我便欢喜了一夜,回忆的都是过去的甜蜜。”   巨大的惊喜涌上心间,他几乎就要上前拥着她,同她再一次诉说他的衷肠。   只一霎那,心里有个声音阻止他:“小心,若她是套你话,你就输了!”   他要向前的脚步一顿,紧接着松开她手,后退两步:“你千万莫真打我的主意,你我是做戏,是做戏!”   猫儿如花笑颜立刻收敛,冷冷道:“你知道是做戏便好。”   萧定晔内心长舒一口气,后背已被汗打湿,心头却涌上巨大的失落。心知长路漫漫,决不可再操之过急。   猫儿从衣襟里掏出信封,递过去:“希望你能保持契约精神,你我三年后好合好散。”   重晔宫里,皇后对两人的态度,与太后大差不差。   同是后宫女眷,思维也十分相像。皇后自然也提到了子嗣问题。 第二回 听那些叮嘱,猫儿内心已十分淡定。   萧定晔并未回避,自己闹了个大红脸,未待多久,便牵着猫儿匆匆逃离。   等到了人少处,他低声道:“母后说的那些话,你莫往心里去。你我是做戏,我二人知道便成。”   猫儿心道,难道我还要当真,夜里真的去同你睡一处不成?   应付过后宫权力最大的两位女眷,猫儿急急要出一趟门。   她得和秋兰去寄卖铺子上工,好将前来问询的主顾留下来,掏光她们的钱袋。   两人分别守在两处铺子里,若有女眷对她的妆品感到好奇,两人便上前讲解,并免费上一回妆,以此表现妆品的优势。   过了两日,李巾眉带了初步寻好的五六名女伙计,前来铺子里让猫儿再把一把关。   当妆品铺子的女伙计,出了嘴皮子要溜,还要对颜色、光影敏感,最好完全不会化妆,白纸一张。   猫儿一一考教过,留下了四人,说好第二日前来上工、并跟着猫儿学上妆的时间,众人方被狼牙棒带走。   李巾眉专门留下来,拉着猫儿说悄悄话。   “听闻,你最近同五殿下,有了些什么?”她将信将疑。   猫儿心里一跳。   宫里果然人多嘴杂,这事情这般快就传出宫外。可见当时老太后和四皇子向她分析的那些利害,也并不是危言损听。   然而承认是不可能承认的,她人在宫外,没必要做戏。   “没有,我同他半点什么都没有。”她断然否认。   李巾眉一笑:“我不过随便提了一句,你便否认的干干净净。欲盖弥彰,欲盖弥彰!”   猫儿摆弄着手上的妆品,再不接话。   李巾眉见探问不出什么来,便起身道:   “是真是假,时间久了总会露马脚。哎哟真是风水轮流转,我逃脱了在宫里生活的命,你却又进去了。   我觉着我手里的股份该同你调换一回,我日后在宫外行走,操的心比你多,我该拿大头。”   猫儿冷哼一声:“痴心妄想。”   接下来的四五日,猫儿带着四名女伙计驻扎在寄卖铺子。   这是求人的事,自然要让铺子掌柜吃到甜头。女伙计们舌灿莲花,不但顾着自己的买卖,还顺带帮着掌柜将自有妆粉都卖出了极多。   遇到猫儿为女眷免费上妆时,四名女伙计便围在身畔仔细跟着学。   猫儿每日离开前,还要为四人留作业,以促进几人尽快上手。   同时,吴公公那边,每日也出产了近十份上妆手册,各种法子都用上,不光口红和眉粉卖的好,粉底、眼影都销路皆有所提升。   到了第六日,四位女伙计画日常妆已完全没问题,第一阶段已能出师。   这日午后,离回宫还有半个时辰,猫儿同四位女伙计道:“从明儿起我再不驻店,你等四人各去一间铺子当值。有任何问题,捎信去作坊。”   她正叮嘱间,外间有女子探头探脑。女伙计忙忙上前招呼,那女子却急匆匆去了。   过了几息,铺子门忽的“哐当”一声响,方才的女子带着三个丫头冲进来,径直奔向猫儿。   猫儿见势不对,立刻要往后间而去,反被追来几人抓着后心拖倒在地。   纠缠间,货架子上的脂粉盒子、罐子纷纷落地,摔碎了一地。唬的铺子掌柜忙忙道:“几位有话好说,有话好说,切莫动手。”   然那四位丫头却并不松手,死死将猫儿箍在中间。   几个女伙计见自己东家被欺负,忙忙要上前拖开猫儿,反被几个丫头撕扯间抓破了头脸。   猫儿吆牙道:“哪条道上的,报上名来!”   铺子们再当啷一响,被从外踢开,一位手执团扇的女娇娥缓缓踱进来,盈盈往椅上一坐,似笑非笑道:   “前几日经过此处,瞧见一个人影与你有些相像,今儿进来一瞧,果然是你。你做女儿打扮,可比做乔装成男儿,好看的多。”   猫儿这两日为了在铺子里当值,并未做男子装扮。   她两只手臂一抖,挣扎开丫头的钳制,缓缓笑道:“楚姑娘为了见我一面,竟然摆如此大场面,真是荣幸的很。”   那掌管见两人识得,只当方才是一场误会,抹着额上汗珠子道:“两位既然是友人,再好不过。”   楚离雁却目光灼灼看着猫儿:“若说是友人,却有些不恰当。听闻,你被他收在跟前,只是个夫人?夫人不过是个妾,你见了我,只怕要唤一声‘主子’。”   猫儿心中立刻问候了萧定晔千百遍。   她同他做戏,不但没享受到福利,反而背上了黑锅,引来了仇家。   她冷冷道:“不知你在何处听到的谣言,我却不知。”   楚离雁一提眉:“哦?竟然是谣言?”   她笑意盈盈从柜台上拿了一只粉底,揭开盖子,用妆棉敷在面颊上。忽的一蹙眉:“哎哟,脸疼,这里面可是毒药不成?”   她一把摔了粉底,叱道:“竟敢毒害本小姐,给我打!”   猫儿立时高声大叫:“王五,你是个死人吗?”   话音刚落,王五已从外一跃入内。光电火石间,抓着猫儿的几个丫头便被他撂倒在地。   王五抱拳道:“胡姑姑身份不一般,楚姑娘请三思。”   楚离雁一声冷笑:“给人当妾,却还身份不一般?”   一边的掌柜心中叫苦不迭。   她都收了些什么人啊!听起来、看起来,眼前这一伙,没有一个人身份一般啊!   楚离雁转身重又坐去椅上,看向掌柜:“她同你合伙做买卖?”   掌柜忙哈腰道:“寄卖,胡东家只是将妆品在小店寄卖。”   楚离雁淡淡一笑:“在本小姐看来,都一样。”   转头向才爬起身的丫头们道:“砸,敢寄卖姓胡的妆品,就是同楚家作对,砸店!”   只噼里啪啦间,铺子的妆粉便被砸了个干净。   楚离雁看向猫儿,吆牙切齿道:“本小姐动不了你的人,还动不了你的买卖?你可以试试,看哪家铺子还敢让你寄卖!”   随即,甩下一张银票,带着丫头们扬长而去。   那掌柜捧着银票细看,心中极快的算了一回帐,勉强够赔铺子的损失。   她只得吃下这个哑巴亏,上前同猫儿道:“这位贵人,小的不知你何方来头,然方才那位小姐,听着来头更大。小的不敢再同你合伙,你还是走吧。”   猫儿看着满地狼藉,前几日才送过来的几种妆品已被摔的粉碎,连回收的意义都没有。   她紧握拳头,站了半晌,方同几位女伙计道:   “你等先回去,在家中等消息。等待的那几日,工钱照发。待需重新上值,会有人前去各家通知。” 第235章 这是个陷阱题(一更)   猫儿出了铺子站去檐下,只见从路边一辆马车上下来一主一仆,正是李巾眉和虎头铡。   两人形容略显狼狈,虎头铡的发髻上还被泼洒上白色粉底,显见也经历了一场硬仗。   李巾眉气喘吁吁过来,探头往铺子里一瞧,叹气道:“方才另一处铺子也被砸。”   正说话间,一辆马车停在路边,秋兰满脸通红从车厢跳下,几步跑到猫儿身前,泪花闪动,哽咽道:“姑姑,旁人的铺子被砸了……”   她面上发红处,隐隐可见几个巴掌印,是受了磨搓的模样。   猫儿进了铺子,从地上捡了一只粉底,从中抠出珍珠粉末,涂抹在秋兰面上,低声道:“我对不住你,拖累了你。”   秋兰忍下委屈,忙忙道:“是我不中用……”   猫儿转头望向李巾眉:“可能弹劾楚家?”   李巾眉叹气道:“不能。楚家虽无多少实权,然而却有大功劳。你当楚离雁为何这般跋扈?她仗着的便是祖上的功劳。”   楚家的功劳,是在上一代的前侯爷身上。   先皇亲自挂帅上沙场,受了重伤。是前侯爷拼死拼活将先皇背到安全地,寻了郎中先医治先皇。等轮到他自己时,却失血过多重伤不治。   楚家便是因为这个功劳,封了侯爵。   当今皇帝孝敬先皇,对楚家颇有优待。   过往多少年,楚家被人弹劾,奏折到了皇帝手上,最后也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和稀泥了事。   猫儿听过过往,愤愤道:“那要如何?便被她这般欺了去?姑奶娘想方设法也要报仇,否则这买卖还如何做下去?”   等回宫途中,马车停在六部衙门前。步行往东华门之际,猫儿同王五交代道:“今日之事,不允许你同你家主子提起。”   王五立刻摆手:“不成,小的职责,便是事无巨细将姑姑……将夫人……将……”   猫儿烦恼的打断他:“你要向萧定晔打我的小报告也成,天香楼的红豆姑娘,我可就要将她赎出来,卖到三等勾栏里去。”   王五立时一愣,结结巴巴道:“你……你怎地知道……”   猫儿冷笑一声:   “每日我们坐了马车往外去,到了天香楼门前,你便要抬首往上瞧。   那时便有位极消瘦的姐儿,倚在栏杆上回望你。   等我们回宫时,又原样再来一遍。   我知道回宫的路好几条,为何日日都要走同一条,王侍卫可能说出个所以然?”   王五垂首不说话,不承认也不否认。   猫儿继续道:“我听闻,暗卫不能有家人,更不能有情人,否则极易叛主。”   王五立刻接话:“小的不会叛主。若有人拿她来威胁我,我第一刀先砍在她身上。”   猫儿放柔了声音:   “我并不拿她威胁你。我不让你同五殿下提起,只是因为,这都是女人之间的蒜皮小事,不想让他担心。   你作为属下,怎么不知道心疼主子,反而要为他添乱?”   王五抬头看着她,半晌方道:“只此一次。”   是夜,慈寿宫配殿前厅。   一身夜行衣的明珠立在萧定晔身畔,将白日发生之事细细道来,不敢落下一丁点儿细节。   自萧定晔与猫儿因御花园的交流关系大白于天下,萧定晔立刻在她身畔加派了人手。   除了转成明卫的王五,还有三四个暗卫每日潜藏在猫儿左右,明珠便是其中之一。   暗卫与明卫分两条线,便连王五也不知暗卫的存在。   明珠抬眼望着萧定晔,鼓起勇气道:   “王五毕竟是男子,多有不便。若姑姑身边有个会武的丫头,也不会被楚姑娘的丫头们拉扯的摔了去。”   萧定晔紧握拳头,并不接话茬,只冷冷道:“去告诉随喜,让他唤王五进来。”   明珠见她想回猫儿身边的意图被主子忽略,心下失落,只得转身出去寻了随喜。   梆子声敲响一声,一更天,各宫门开始落锁。   王五战战兢兢跪在前厅地上,忏悔道:“胡姑娘,她不愿让主子知道。她说娘们儿家家的事情,应该由娘们儿家家解决,用不着主子操心。属下一时未想明白,便应了胡姑娘的请求。”   萧定晔只转头望向随喜:“五十鞭,立刻用刑。”   随喜向王五投去同情的目光,自去吩咐人准备了。   月光朦胧,天上星子稀少,时不时被云层遮掩。   园子里起了风,一阵一阵不停歇。   萧定晔身边只跟着一个随喜,默默行在宫道上。   两人先去了一趟重晔宫。   尽管工期已加快,然而配殿才将将修起来,再用一两日起顶子,还要等工部来量尺寸打家具,就又是一个月。   正殿从外面倒瞧不出进展。   守殿的工部役臣见他一脚迈进来,惊的从地铺上弹起,哈腰站在他身畔,等着他垂询。   他目光一转,便看见了将正殿一隔为二的一道墙已起了一半。   这原本是他的主意。   从外间看,她和他都住在正殿,实则在里面避嫌。如此又做了戏,又保持了清白。   然而现下他却有了不同的主张。   一墙之隔,不够安全。   如若有刺客潜入,等他从新砌墙上留的小门破门而过,只怕她已经遇刺。   他同役臣道:“将这道墙拆了,去同田大人道,换成两扇对开宽门,门上无锁。可记住了?”   役臣忙忙应下:“属下明儿五更就去秉田大人。”   随喜心中“哗啦”一声,那是银子流走的动静。   萧定晔再四处看一看,道:“将衣柜加大,添张超大梳妆台,就放在……”   他往窗下一指:“将桌案搬开,梳妆台放在窗下。”   随喜心中又“哗啦”了两声。   萧定晔目光再一转,随喜的心又是一提,心中已开始回顾账本,查探账上还有多少银子。   萧定晔终于收回目光,只低声道:“罢了,她不喜欢我掺和她的事,只有住进来,她想要添置什么,那时候再说。”   随喜终于短暂松了一口气。   梆子声敲响了两声,掖庭宫门早已落了锁。   随喜唤来人开了宫门,迎面强风险些将人吹跑。   随喜劝道:“天眼看着便要下暴雨,主子不如先回去,明儿一早再过来?”   萧定晔抬头望了望天色,只道:“你回去带雨具。本王……今夜想走一走。”   随喜只得向守门的太监使个眼色,急匆匆往慈寿宫而去。   掖庭宫门大开,惊动了吴公公。   他打着灯笼着急赶来,哈着要赔罪:“五殿下早使人过来送话,老奴便能将宫门给殿下留着。”   萧定晔转头看向他,问道:“胡姑娘,可歇着了?”   吴公公心里咯噔一声,含含糊糊道:“这个点儿,怕是没有……老奴方才来得急,未能去看一眼。”   萧定晔冷冷道:“这是一道陷阱题。她现下是本王的人,你可明白?”   吴公公全身立刻浮上一层白毛汗,忙忙表着忠心:“胡姑姑日后便是老奴的主子,老奴对胡姑姑,从来只有对主子的忠心。”   萧定晔点点头,再不多言,缓缓往前去了。   远处一排瓦房,待走到端头,能看到最里面的一间微微亮着灯。   他知道他不该操之过急,然而心中仍然有些烦乱。   楚离雁自小蛮横,他是知道的。   这也是他自小就不喜她的原因。   然而母后却觉着,她比一般士族的大家闺秀要好,能在宫里活的久些。   母亲常说,在宫里,得有自保能力。   然而那是父皇的后宫。   父皇冷情,常常由着后宫的女眷去斗,很少亲自下场偏帮哪个。   这种环境下,柔弱女子是极吃亏的。   譬如母后,便太柔弱。纵然贵为皇后,早年也常常被那些性格彪悍的妃嫔怼的一愣一愣。后来他渐渐大了,能给皇后撑腰,方才好些。   可他不同。   他不想要冷眼旁观宫斗,不想让喜欢的人置身漩涡中痛苦挣扎。   楚离雁的出手,说来并不重。   只砸了猫儿的买卖,还还未伤到她的性命。   然而以他对楚离雁的了解,只怕下一步,猫儿就要遭毒手。楚家定然会做的光明正大,毫不遮遮掩掩,仗的便是祖上的功劳。   他缓缓上前,已能瞧见窗户纸上印照出两道影子。   门不隔音,他将里间人的说话声听的清清楚楚。   猫儿坐在炕沿上哎哟连天道:“秋兰你轻些,手轻些。”   秋兰大力往她腿弯磕青处抹着药油,反驳道:“手轻了药油怎么渗的进去?今晚不涂药,明儿腿就痛的站不直。”   猫儿两只手死死抠着炕沿,艰难道:“你现下这样,我立时就痛的站不起来。哎哟妈呀,我的妈呀!”   萧定晔听得心里着急。她惯来是极能忍的人,不会轻易呼痛,不知她到底伤的有多重。   他立时伸手拍了拍门,继而开始后悔。   他知道,她不喜欢他掺和她的事。   她要的是自由。   在这么敏感的时候,他出现在她房门外,她只怕立刻就要怀疑他已知道了楚离雁和她的纠纷。   里间已传出猫儿防备的声音:“谁?从何处来?往何处去?”   萧定晔叹了口气,低声道:“我是萧定晔,从慈寿宫而来,有话同你说。”   里面猫儿迅速道:“夜了,有话明儿再说不迟。”   ------题外话------   下一章有关键,跳章的可要后悔了。 第236章 我同你打个赌(二更)   天上一串惊雷滚过,闪电啪啦啦在天际绽放,接着轰隆一声,瓢泼大雨一言不合就开下。   秋兰收了药油,将猫儿裤腿拉好,担忧道:“雨这般大……”   猫儿一咕噜钻进被窝里:“不用理他,他敢破门而入,明儿我就去向四殿下取银子。”   外间萧定晔刹那间便被淋成了落汤鸡。   同样成了落汤鸡的吴公公站在远处,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想寻快板砖将自己砸晕,好避开这两难局面。   拍门声又连响三声。   秋兰苦着脸道:“姑姑,你同殿下,不是蜜里调油吗?”   猫儿冷哼一声:“谁同他蜜里调油。”   心中却又想到和他商议好的“人前人后”那一套。   现下的局面,算是在人前?若有人被拍门声惊动,出来看热闹,只怕明儿太后、皇后就得为了淋雨的儿孙出头。   她烦恼的爬起来,披了外裳。   秋兰忙忙下了炕,将房门拉开。   暴雨声骤大,门口那位青年已通身湿透,狼狈的不成样子。   他站在雨里,不知该不该进屋,面上有些踌躇。   猫儿叹了口气,低声道:“进来说话。”   他面上起了浅浅笑意,一脚踩进来,在门口抖着雨水,没话找话的说了句:“雨真大啊……”   秋兰看着这位堂堂五皇子,心中起了万分同情。   在宫外他叱咤风云,在宫里他骄傲尊贵,到了猫儿面前,却这般造孽,也不知这位姑姑给这位皇子喝了什么迷魂汤。   秋兰取了巾帕要服侍他擦去雨水,萧定晔却并不去接,只站在原处将衣上雨水一把一把向下拧。   猫儿知道他有洁癖,看他那一副被全世界欺负了的模样,心里无奈的叹一口气。   她下了地,取了自己的帕子丢给他,低声道:“这是我的,你若再嫌弃,就自己冷着去。”   他抿嘴一笑,接过巾帕,拭去发髻和面上雨水。   等再抬头时,猫儿已取了她平日外出的男装,从中衣到外裳一应而足。   她比他身量低了有一头,衣裳自然不合他身,但有总比没有的强。   她抖抖衣裳,冷着脸道:“这一身是我在牢里时,衙役们孝敬我,出了大价钱的。少说值五十两,你穿了得还我银子。”   将衣裳放在炕边,同秋兰开了门,站去檐下避嫌兼避雨。   秋兰此时的角色颇有些尴尬,她趁着避雨,悄声道:“姑姑,我去隔壁借宿……”   猫儿登时拉了脸:“我不要名声?你给姑奶奶好好待着。”   站了这一会会,檐下淌下的雨水已将两人绣鞋打的湿透。   房门吱呀一声被拉开,萧定晔的声音从里传出来:“好了……”颇有些幽怨。   猫儿一脚迈进去,抬头一瞧,扑哧两声,极力绷着笑,赞道:“好看的紧,五十两银子你花的值。”   她的衣裳小,他勉强套在身上,便穿出了紧身的效果,倒将他蜂腰猿背的身段勾勒的清清楚楚。   她啧啧叹道:“未成想,你倒是个有身材的。”   他全然笑纳,越加挺胸抬头,要展示自己的优势。   猫儿的注意力却已转移,她跳上炕沿,踢开湿淋淋的绣鞋,问道:“你来寻我,所为何事?”   他心里一愣,心知决不能说他想知道她和楚离雁纠葛中是否受伤,会不会出手报复,要不要他帮手。   耳中雨水还在哗啦啦,头顶又滚过连串惊雷。   他迟疑道:“我来提醒你,今儿要下雨……对,就是这样,今儿要下雨,还是暴雨。”   猫儿无语道:“多谢殿下提醒,让奴婢免去雨水之灾。”   他就坡下驴:“不客气,这是我应该做的。”   猫儿双眸一眯,语气已有些不耐:“萧定晔,你心里打什么主意?再不说便出去!”   他抬头看着她,不由挨过去,低声道:“人前,注意这里是人前。”   哪怕只有秋兰一个外人,该演的戏也得演好。   她只得放缓了语气,柔和道:“殿下深夜而来,所为一定不只是提醒下雨。下不下雨,老太爷都已经提醒过了。”   他唇角一勾,垂下脑袋,目光自然落到了她脚面上。   顺着脚面,又想到方才她在屋里的吱呀呼痛。   他多么想看看她伤的多重,然而却知道这是她的禁地。在人前除了能勉强同她牵手,再有旁的举动,只怕她立刻就要翻脸。   他叹了口气,低声道:“明儿一早我就要出宫,随京郊大营外出整整一个月。我离开的这一月,给你多留些人,万一你要用到……”   他的话头一住,惊觉他显得太过关心了些,又往回收了收:“当然,用不到最好。他们的战斗力最好还是要为我留着。”   猫儿点点头:“知道了,你走吧。”   他一滞。这就走?雨还大着呢。   好在秋兰善解人意,立刻说出了他的潜台词:“雨这么大,殿下怎么回的去?要不姑姑送送?”   她已经瞧出这两人有些不自然,又兼想到晌午时猫儿叮嘱王五不能向上头传话的事,猜测此二人只怕闹了些小脾气,否则堂堂五殿下也不至于今晚来做小伏低。   秋兰想要撮合二人的心思,猫儿显然不接收。   猫儿“啊?”了一声,尾音拉的老长,质问道:“我怎么送,雨这般大……”   她抬腿一缩,往炕上而去,半个身子钻进被窝,将外裳丢出来,只着中衣,同秋兰道:“帮我端酒,喝了好睡觉。”   再不理萧定晔,将他晾在一旁。   秋兰只得取出酒坛倒出三碗酒,先送了一碗给萧定晔:“殿下可要驱驱寒气?”   虽说是酷暑,然着凉了也不是闹着玩的。   萧定晔端起一碗,尝试着饮了半口,眉头一皱:“怎地酒劲这般烈?”   秋兰叹气道:“就这样的烈酒,三碗都快醉不住姑姑。昨儿夜里饮过酒,她都半夜未睡着。”   她将余下两碗送去炕沿,猫儿探出手端起一碗,咕噜咕噜饮干净,等再要饮下一碗,眼前已多了一只手,将酒碗夺下。   他肃着脸道:“不能再饮酒。”毫不避嫌的握着她手:“你可知,你的双手,一直在发颤?”   猫儿何尝不知。   她给旁人上妆时,她执笔时,她填点梅图时,执筷用饭时,她都是知道的。   而此前并不会这般。   她瞥他一眼,抽回手,再端起那碗要饮,他再一次抢过去,二话不说一饮而尽。   她反倒有些好笑。   这是锅里不抢碗里抢。   她还有半坛酒,哪里能少了她的三碗。   此时秋兰也跟着倒戈:“姑姑,要么今晚,我们就少喝点?这烈酒怎能多饮。”   猫儿下炕要自己倒,秋兰在萧定晔的授意下立时将酒坛子藏在身后。   猫儿无法,只得诳劝道:“你倒三碗出来,我们边说话边浅酌,说不得我就早早睡去呢。”   秋兰只得重新倒了三碗,摆在炕头上,双眼却紧紧盯着猫儿,谨防她要暴起牛饮。   猫儿一笑,说到做到,端起酒碗只饮下一口,趴在炕上支起下巴:“聊,聊什么话题?”   萧定晔缓缓坐去她身畔的炕沿上,心中想着如何提出楚离雁之事。   一张嘴问出的确是:“自由对你,真的那般重要?”   他也知道人是需要自由,然而他却无法理解将自由排在第一位是何感受。   宫里虽严苛,然而每年有宫娥到了年岁出宫时,却有极多反过来央求不愿离去。   无非是,在宫里吃穿用度比在外头还要好。   哪里不是牢笼?按照常理,人都会选择更好的牢笼。   猫儿饮下几口酒,举了个例子:   “你可知道麻雀?那是最低贱的一种鸟儿,身子娇小,战斗力弱,抢食抢不过旁的鸟。不是饿死冷死,便是命丧鹰口。   然而你抓住它,将它关在笼子里,用你认为最好、最奢侈的谷物、虫豸喂养它,它却以头撞笼,宁死不屈。最多三日便暴毙。自由于它,太重要了。”   他一时无话,心中想着:可你不是麻雀,你是凤翼族的圣女,你该是遇上哪个笼子都能将它变为苍穹的凤凰。   他连饮几口酒,方转了个话题:“原本我是不同意离雁的。”   猫儿有一点怔忪。   他却忽然有些后悔,不该提这个话题。不该提所有与侧妃有关的话题。   她此时却已反应过来,接话道:“四个侧妃,她只占一个……不不,对你们男人来说,四个也不算多,等再多些妻妾,她的分量就更轻。”   她饮了两口酒,续道:“你打算何时成亲来着?听说要正妃先过门,算是对正妃娘家的尊重。”   他心中哀叹两声。果然这话题就把他自己套了进去。   他也端过一碗酒,饮下一口,低声道:“不知我成亲时,你可还在宫里?”   她再连饮几口,很快就见了碗底,重又端了一碗到面前,想了想道:“我三年后出宫,若你明年就成亲,我还在宫里。那时……我可要避嫌,否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他也连饮两口,道:“我一定不会明年成亲。三年后好不好?那时,你已经出了宫,受不到委屈……”他心下难受,只得用酒压下心酸。   她却不知他的心思,面上显出几分宽慰:“讲义气,多少还留着些战友的情分……”   两人你来我往,说的越来越多。   秋兰在一旁知道的也越来越多,只觉着今儿怕是要被灭口。   她将空碗倒满酒,立刻往墙根缩去,竭力让自己不引起两人的主意,只求能保一条命。   炕上,猫儿不知不觉中已饮下四碗,再听萧定晔的话时便有些吃力。   她拍了拍自己身畔,道:“坐上来,离近些说话……显得不生份。”   萧定晔觉得她说的极有道理,立刻上了炕,将腿伸进被窝,挨着她,续道:“楚离雁是纸老虎,你不用怕她。”   猫儿从炕上爬起,盘腿同他面对面,摇头晃脑道:“她可不是纸老虎,她狠着呢。她在御花园里看到我们……我们……”   她一时想不起她和他在御花园里到底做了什么。   他支着脑袋想了想,接话道:“亲小嘴,当时有五十一个人看见……”   她一拍脑袋:“对,对对,当时她看见,仿佛立刻要冲上来,将我换成她……”   他却摇头道:“她如何替,我不喜她……我只中意你……旁人不成,本王有洁癖……”   她哈哈一笑:“虚伪,你们男人都虚伪……灯一吹,谁知道谁是谁……”   他大着舌头否认:“我……半点不骗你。”   猫儿同他打赌:“一百两……赌不赌?”   他立刻迎敌:“赌便赌……谁怕你?”   猫儿转头寻到灯烛,扑的吹了口气。   没吹熄。   再吹了口气,依然没吹熄。   萧定晔摆手阻止她:“让本王来……本王武艺高强……最擅长吹蜡烛。”   他紧紧盯着猫儿双眸,扑的吹了一口。   猫儿眼睛酸的闭了眼,他便欢喜道:“瞧,一口两根……熄的透透的……”   猫儿哈哈一笑,骂道:“傻……你傻……”   此时她终于于醉眼朦胧中瞧见了缩在最远处的秋兰,大着舌头指挥人:“你……快吹了灯。”   秋兰愣愣站起身,向猫儿确认:“要吹灯?一根不留?”   猫儿着急道:“废话……多……别耽搁我……”   秋兰只想着让两人莫再注意到她,从善如流的扑扑两声,房中立刻陷入一片黑寂。   雨声嘈杂,仿佛有什么声音,又仿佛没有……   继而迎面短促的一阵风来,几团什么布料持续抛来。   她只怔了两息,忽的反应过来,灵台前所未有的清明,再也不敢多待一步,一把拉开房门,又在外紧紧掩住,去旁的宫娥处借宿。   窗外暴雨肆虐。   夜,还长……   ------题外话------   好了,什么话都不说了。 第237章 那个鲜肉是极品(一更)   一夜暴风疾雨,到了天明时方暂歇。   日升东方时,秋兰轻手轻脚到了房门外。   房外已站了一排太监。   每人手中捧了一只红漆盘,盘中皇子的中衣、外袍、罗袜、靴子、发冠玉佩摆放的整整齐齐。   还有一人手中的红漆盘上放着的是一只包了棉絮的药罐,里面盛的却是用牛尾、鹿腰等熬制的补药。   带队的是随喜,正一动不动的站在门口等待。   秋兰往房舍方向努努下巴,悄声道:“还没起?”   随喜立刻“嘘”了一声。   秋兰只得退回她借宿的宫女儿房里。   再过了半个时辰,探出头去,太监们还等着。   再过半个时辰,还等着。   再过半个时辰……   直到午时将至,整个掖庭都能闻到膳房传来的隐隐菜香时,连声的凄厉惊叫骤然打破周遭寂静。   这喊叫立刻引得周遭瓦房纷纷打开门,一颗颗脑袋瓜子绽放着八卦的精神头,探出在门外,要瞧一瞧究竟。   最里间那扇门吱呀一声被急急拉开,五皇子的声音带着些仓皇从里间传出来:“我不是故意的……”   里间猫儿重重的一声“我杀了你”之后,萧定晔立刻衣衫不整夺门而出。   眼见所有人都看着他,这回不仅仅是五十一个吃瓜群众,只怕有六七十双眼睛……他立刻收住步子,负手而立,摆出个皇子风范。   随喜看出了苗头,从红漆盘上一把抓起外袍,掩在主子明显不合身的衣裳外,极快扣好扣子,悄声道:“殿下,回去再说。”   萧定晔从善如流,旋即大步跨出,旁若无人匆匆而去。   跟在秋兰身畔看热闹的宫女儿探问道:“胡姑姑已当了两日的夫人,昨儿夜里是第一回 侍寝?”   秋兰立刻横她一眼:“主子们的事情,是让你拿来嚼舌根的?莫看姑姑位份不显,治你个罪妥妥的。”   她说到此时,立刻抬脚出门,将将到了最后一间瓦房,抬手要推门时,房门倏地被从里拉开。   猫儿一双眼赤红,手中紧紧攥着两只铜簪,仿佛杀神上身,就要往外闯。   秋兰忙忙拦住她,将她推进房中,抬脚踢掩了门,悄声道:“姑姑这是作甚?”   猫儿吆牙切齿道:“萧定晔毁我名节,我要杀了他!”   秋兰是个实诚人,决定说实话:“昨儿夜里,是姑姑主动的。”   猫儿眼眸一眯,似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再说一遍?”   秋兰叹息了一声,道:“昨儿夜里,姑姑要和殿下打赌,要试试……有不有趣儿。姑姑连催好几次,让我快快吹灭蜡烛,不要耽搁你……”   她苦口婆心道:“此事是姑姑主动起的头,怨不得殿下……”   猫儿脚下一个踉跄,全身软的再没有一丝力气。双手一松,两根铜簪当啷掉在了地上……   慈寿宫配殿前厅,萧定晔一脸肃然向随喜交代事情:“将肖郎中唤进宫,伪装成太监,日日暗中观察一回猫儿,若发现她有……”   他烦恼的住了嘴。   事情的发展,太不在他预料中了。   他为了打消她对他的怀疑,为了让她相信他再不喜欢她,这些日子正儿八经的恪守着同她“人前人后”的约定。   人前春风满面,同她牵手扮演着郎才女貌。   人后相敬如宾,有事说事,无事退朝。   他努力了那么久,方能令她能心态平和同他说话。   然而就因昨晚,因那些酒,就毁了他此前的努力。   前事不提,只日后该如何是好。   她方才醒来的凄厉大喊,其中所含的杀意,能将他戳死两回。   他叹了口气,续道:“如若发现她有孕的迹象,立刻传信,我即刻返回。”   随喜见主子一夜小登科后,却满腹心事,只得提醒道:“万一夫人寻太医抓避子汤,可要太医开给她?”   萧定晔摇摇头:“等不到她去抓药。只怕祖母或母后送去的药,已经到了半途。”   那日在重晔宫,母后交代猫儿子嗣的问题,他不是没听到。   他不确定道:“避子汤,对身子可有害?”   随喜忙道:“奴才虽未特别关注过,却知道宫外各家,常常是大妇赐了小妾饮避子汤,以防有孕、母凭子贵。是药三分毒,想来对身子并无什么好处。”   萧定晔听得心里难受。   他放在心尖尖上的女子,要被旁人当成小妾来对待,任意操控她的身子。   他立刻起身,向随喜道:“你去京郊大营送信,本王晚出发三日。三日后,快马同大部队会合。”   他匆匆跨出院门,忙忙向掖庭而去。   掖庭一排瓦房最后一间房里,一位嬷嬷端着红漆盘,盘里盛放着的,是乌黑的汤药。   嬷嬷对着猫儿笑道:“姑娘是明白人,应该知道早有庶子的艰难。汤药虽是避子汤,皇后心疼你,里面多多放了灵芝等滋补之物,对身子的危害极小。”   猫儿在嬷嬷提醒下,方缓缓支起身子,有气无力道:“劳烦嬷嬷。”   秋兰忙接过红漆盘,端起汤药,正要端去给猫儿。   房门啪的被踢开,萧定晔气喘吁吁一步跨进来,当先上前夺过药碗砸的稀烂,面无表情同嬷嬷道:“回去禀报母后,这东西,日后不要送来给阿狸。”   嬷嬷有些失措,忙忙要解释,萧定晔面色已铁青,怒喝道:“滚!”   嬷嬷无法,只得行了个半礼,匆匆而去。   猫儿气的浑身发抖,指着萧定晔道:“还要如何?你还要如何?”   萧定晔竭力稳着心神,放缓了语气:   “我……不是要用娃儿栓住你。   那药黑漆漆,全然不知到底放了什么药材,若影响你一生,我怎能释怀。   你放心,我答应不逼迫你,便决不逼迫你。避子的汤药,我随后亲自送来给你。”   猫儿一个枕头丢过去,泪水淌了满面:“你走,我不想再见你!”   她如此伤心,萧定晔怎能一走了之。   秋兰只得上前劝慰他:“姑姑方才已晕了一回,才苏醒。殿下暂且先回去,待姑姑情绪稳了,再来说话不迟。”   萧定晔喟叹一声,低声道:“你好好歇着,等汤药熬好,我让随喜送过来。”   此后,猫儿在炕上躺了三日,给自己做了多少心理建设,方能从炕上爬起身。   就像秋兰所言,那事是她主动,怨不得别人。   既然是她主动,便是她睡了他。   她睡了一个几乎算是完美的男子,还没花银子,这是她占了大便宜。   她不应该颓废不起。   她应该笑,应该在夜半三更、四处无人时,钻进被窝里偷偷的笑出声来。   她过去三日做出那么一副受害者的模样,却是用错了策略。   既然是她睡了他,且没有付银子,那受害者应该是他啊。   他萧定晔才应该泪流满面、茶饭不思、彻夜难眠、悔恨不止啊!   而她,作为占了大便宜的人,到了八十岁,还能将此事当成谈资,同麦场坝子上扭秧歌的老太太们炫耀:“想当年,老婆子我遇到的那个鲜肉,才叫极品……”   她终于想通了这些,吃过秋兰端过来的茶点,方颤颤悠悠道:“你去将,王五寻来。”   萧定晔今儿一大早已出宫去追赶大营。临走前他来了一趟,同她道:   “我留了几个人,暂由王五统管,随你调配。   我出去二十余日便会回宫,那时重晔宫已修葺完成,你先搬进去也成,等我回来后再搬也成。   你放心,你我签订的契书依然有效。你不愿留,我……决不强求。”   萧定晔离开后,猫儿想通了她睡他的逻辑之后,也看清了她的现状。   宫斗这件事,不是她不想斗就能不斗。   从她和萧定晔扯上关系,一直到她睡了他,她就已经入了局。   虎视眈眈的楚离雁就在那头盯着她,准备将她扒皮抽筋。   她得尽快发动反击,给这只母老虎当头一棒,让她清醒清醒。   有本事去撕男人去,撕一个做不了主的小妾作甚?真是欺软怕硬。   此时王五已到了门口,却不方便进来。   猫儿趿拉了绣鞋出去,低声道:“你主子说,你手里有人,我可以随意调配,是也不是?”   王五忙忙抱拳道:“夫人敬请下令。”   又央求道:“切莫让小的保密,小的做不到啊。”   猫儿始觉萧定晔在暴雨那夜前来,只怕是因为知道了她和楚离雁的纠葛。   她道:“是我为难了你,你的主子是他,我确然不该逼迫你隐瞒他。”   她续道:“楚离雁,你们可敢动她?”   王五思忖过,悄声道:“要看动到何种程度,吓唬和轻伤是没有问题的,再重便不成。”   猫儿点点头道:   “不会让她受伤,最多吓唬她一回。你们去将她的行迹规律打听清楚,回来回话后,再说下一步。   同谁都不能说,等你主子回来时,事情早已做下,随便你向他怎么汇报。”   王五忙忙应下,带着几位侍卫,按照猫儿交代的出了宫。   五日后有了消息。   王五递给猫儿一张纸,其上罗列着楚离雁的诸多行迹。   从每个月初一、十五的上香,到每个月逢三、六、九的女眷诗会,倒显的是位善良而有才气的淑女一般。   猫儿算着日子,明儿便是初六,瞧着天色并不会下雨,确然是个参加诗会的好天气。   她心下冷笑一声。   她曾见识过这位淑女的手段,到了让淑女见识见识她的手段的时候了。   她附耳过去,悄声同王五道:“明儿未时,等她从楚家出来,进了会诗的酒楼时,将她迷晕,放进一间房里……” 第238章 猫吃耗子狗吃S(二更)   京城在任何朝代,都比旁处民风开放,追求时尚。   便说自古所提倡的“女子无才便是德”,到了京城,便受到多少女子的唾弃。   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更是当做浮云。   京城一间酒楼最大的雅间里,每逢三、六、九,便被一众家世不俗的淑女们包下用来会诗。   端的称得上“腹有诗书气自华”,与别处的妖冶贱货仿似真的不一样。   此时该雅间已断断续续到了不少世家女子,待人到齐后,便要开始会诗。   谁的诗拔得头筹,还有幸同往期状元的获胜诗句集结成册对外发放,传其美名。   众女子等了半晌,还未见楚家嫡女,有人便催促道:“离雁妹妹既不按时来,我们没必要为她一人延后时间,先行开始吧。”   有人却支支吾吾道:“她性子霸道,若来晚了,见我们未等她,只怕又要威胁我们。我们兄父的官职又得降一降。”   在场众人中,有人家中是实实在在吃了亏的,此时只得耐着性子继续等。   与此间雅间相隔了好几间的另外一个雅间,几位地府鬼君已坐在一旁等了许久。   窗户被厚厚黑布遮的严严实实,将太阳光挡的一丝儿都进不来。   几人凑合着两根灯烛,在实施报复计划。   猫儿此时装扮成鬼君身畔的小鬼,催问着阎罗王:“怎地她还没醒?可是药量太多?”   她问的正是此时躺在长桌上的一位“淑女”,楚离雁。   装扮成阎罗王的王五道:“不应该啊,下药的分量是按照她体重来。该醒了。”   旁的黑白无常、判官皆附和王五,纷纷道:“夫人莫着急,她睡不了多久。”   再过了不多时,桌案上平躺的楚离雁终于脑袋一晃,缓缓睁开了眼。   阎罗王惊堂木一拍,呀呀叫道:“大胆泼妇,竟敢欺辱本君阿妹,今日便拘你上黄泉。”   楚离雁立时清醒,尖叫一声,声音却堵在嗓子眼出不来,使觉口中已被塞满布,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她惊恐的要挣扎,身上也被麻绳同身下桌面牢牢绑住,竟是半分都逃离不得。   一旁白无常此时已听令阎罗王,手持锁魂链上前,一把套在楚离雁颈子上,用力一拽。   那绳子忽的松脱,往桌下而去,继而从桌下爬出一个女子,穿戴长相与楚离雁毫无二致,竟是楚离雁的魂魄。   那锁魂链便缠在魂魄颈子上。   魂魄一边踉踉跄跄跟着黑白无常往前行去,一边回头不舍望着桌上的尸身。   楚离雁望着这诡异离奇的一幕,早已吓的魂不附体,双眼一翻便要昏过去。   猫儿立刻拧了阎罗王一把。   王五疼的打了个冷战,端起身旁案几上的凉茶,刷的泼了楚离雁一脸,看她有些神情恢复了些清明,立刻大喝:   “哇呀呀,判官来说,此恶妇要投往哪一道?”   楚离雁与魂魄皆定定望向一旁判官。   那判官一个方步踱到魂魄面前,翻看手中册子,指着魂魄,摇头晃脑道:   “你这恶妇,欺负旁人也有罢了,竟敢欺负我们鬼君之妹,现判往畜生道,生生世世不可为人。”   阎罗王摸着下巴颏道:“让她投生哪种畜生为好?”   判官一抬眉:“猫?”   恰逢此时,一只大黑猫忽的从帘后钻出,口中不知叼着一只什么东西,瞧不见身子,只留一根长尾巴在嘴外。   黑猫在场上转了两圈,最后一跃而起,上了楚离雁被绑着的长桌,在她腔子前踩了几踩,觉着满意,嘴一张,口里含着的那东西倏地滑落而出。   那东西吱吱两声,竟然是一只还没断气的肥耗子。   肥耗子匍一获得自由,立刻想要逃走。刚刚窜到楚离雁颈子上,那猫立刻前扑,一把将耗子踩在爪子下,大嘴一吆,噗呲一声,血珠子四散,耗子便死在她身上。   楚离雁极力呜咽一声,又要晕过去。   阎罗王已有了经验,又一杯凉茶泼过去,等楚离雁悠悠转醒,他方上前提起黑猫后颈,叹道:“当猫儿能吃耗子,耗子也算肉……”   他将猫儿放回地上,转头看着判官:“畜生道里还有哪个?”   判官再一提眉:“狗子?”   话刚落地,又不知从何处窜出一只小狗。   那只小狗鼻翼翕动,转头四顾,忽然窜去了墙边,对着一盆不知什么东西大嚼大咽。   场上立刻飘动着一股恶臭气味……   阎罗王高声叹道:“原来狗是吃屎的。倒不如猫吃耗子了。”   猫儿几欲长呕,悄声同阎罗王道:“你们放了多少?”   王五有些无奈,捂着半边嘴低声回答:“东西不多,那狗嘴小……”吃的太慢。   终于小狗舔干净盆,鼻头再一动,又跃上长桌,顶着一张臭嘴往楚离雁发髻上一扑,脑袋几番摆动便擦净了嘴。又被判官用手中笔一吓,立刻跳下长桌,不知钻去了何处。   此时,阎罗王终于上前,一把揪下楚离雁口中布。   但听她呜咽一声,便要长泣。   站在不远处被锁魂链拘着颈子的魂魄,也跟着身子摆动,做出无比痛苦的模样。   阎罗王一把掐住楚离雁的颈子,令她做不得声,摇头晃脑问道:“本鬼君同意你自己选,猫和狗,你愿意投生成哪一个?”   他手略略一松,楚离雁立刻颤抖着出声:“不选,都不选……”   阎罗王便为难道:“这可不成,好歹得选一个。猫吃耗子、狗吃屎,本神君觉着,还是选猫来的好。”   又笑道:   “本王义妹乃千年猫妖转世,你当了猫之后,多多向她赔礼道歉、死而后已,过上几百年,她总会消气。   等她消了气,你便能转投其他,比如牛便极好,吃的是草,挤出的是……”   楚离雁痛苦的呜咽一声。   她的魂魄也跟着跪地摇头。   阎罗王便叹了一口气:“这可如何是好?她阳寿已尽,本该转世……”   此时猫儿装扮的小鬼哑声向阎罗王出主意:   “鬼君的妹子千年猫妖,在人间修行不易。鬼君若收了这恶妇,归根结底要算在她头上,反而有碍猫妖修行。不若放了这恶妇,只给她一个经验教训……”   阎罗王点点头,赞道:“有道理有道理,本鬼君心疼妹子,帮着她出手解了一时之快,却要影响她修行,不划算不划算。便给这恶妇一个教训就成。”   他转头望向楚离雁,缓缓道:“你……可愿意?”   同投胎成猫儿狗儿相比,自然是当人要好上千千万万。楚离雁慌忙点头,引得她的魂魄也跟着不停作揖求情。   鬼君大手一挥:“给她留个印记。上!”   有旁的小鬼端了一盆黑水到她身畔,猫儿装扮的小鬼借了判官笔一用,在黑水中一蘸,好声同楚离雁叮嘱:“莫挣扎,破了相可嫁不出去。”   她大笔一挥,极为熟练的在楚离雁面上,画下了一只媚猫,其形象与她妆品的标识一模一样。   她抬笔不久,楚离雁双眼重被黑布裹覆,口中塞上布巾。   众人匆匆换下衣裳,就着水盆洗过面上妆容。   所有人分为三队。   一队护送着猫儿和秋兰先行离去。   一队留下殿后,将房中诸事恢复原貌,将衣裳、猫、狗、屎盆处理的不留一丝痕迹。   还有一队趁着走廊无人,抬着楚离雁潜往会诗雅间门外,一人踢开雅间门,手一扬将楚离雁丢进去。   但听众女眷的喧哗声一瞬间炸开,雅间门已恢复紧闭。   ……   一辆马车驶离酒楼,方才扮演魑魅魍魉的所有人挤挤挨挨坐了一车厢,引得前方马儿在车夫的鞭打中才能吃力前行。   猫儿向秋兰给个眼色。   秋兰掏出一张银票,向王五递过去:   “姑姑做事从不愿欠人情。今儿这一出,在外面寻人也一样寻的到,只不过同你们相熟,才将这赚外水的机会留给你等。拿着吧,日后有的是合作机会。”   王五并不接那银票,只抱拳道:“殿下离宫前下了令,夫人但有差遣,我等必须听令……”   猫儿一听有人提萧定晔,一个头就两个大。   她恨恨瞪他一眼,缓缓道:“我认识个姑娘,叫什么来着?红……”   王五倏地将秋兰手中银票抽了过去。 第239章 帮我猜一猜(一更)   宫中时光漫长。   猫儿一连等了七八日,终于在一个早晨,等来了皇后的宣召。   极华宫正殿,猫儿坐在小杌子上,身子恭敬前倾,耳中听得楚离雁的啼哭,心中终于有些解气。   皇后叹了口气,同楚离雁道:   “你只说事情与猫儿有关,又不说何事,姨母如何为你做主?   你倒是先将面上纱巾取下,让姨母看看究竟怎样?若真是面上如何,让猫儿替你上妆修饰也不是难事。”   楚离雁又哭了半晌,方不情不愿摘下面巾,皇后立刻“哎哟”了一声,着急道:“怎地会这样?”   事已隔七八日,楚离雁面上还是一只极清晰的深褐色媚猫。   在未着色的留白处,又清晰可见搓红的印子,可以想象这位娇小姐私底下是如何花费了大工夫都未将面上染色洗下,还搓伤了面上皮肤。   除此之外,她眼底紫青,面容憔悴,显见担惊受怕,精神头极差。   皇后立刻招呼猫儿:“你快来看看,离雁面上怎地了?”   猫儿也装出一副惊奇的模样上前,盯着楚离雁的脸吃惊道:“哇……怎地会这样?楚姐姐可是撞了邪?”   楚离雁立刻怒吼道:“明明是你搞的鬼,你竟……”   猫儿立刻眯眼望向她。   她不由住了声,想起自己的遭遇,只得压下心中怒火,只虚虚实实将自己的遭遇向皇后道来。   她完全未提到此前她打压猫儿买卖之事,只说阎罗王等人在她梦里出现,随意恐吓折辱她,并在她面上留下了鬼印。   猫儿心中一声冷笑,只装出迷茫模样道:   “听方才楚姑娘的描述,梦里所见果然是我阿哥及旁的鬼君。   然自从上回宫变,死人太多,我阿哥率领一班鬼君忙着化解戾气,收服厉鬼,掌管投胎,忙的脚不沾地。   便是上回李尚书家的嫡女李姑娘上吊自尽,还是我三请四请,才勉强将阿哥请上来,让李姑娘的魂魄归位。   阿哥没有道理置诸事不理,专程去捉弄姑娘。”   皇后对猫儿此言将信将疑。   固然她也曾被猫儿镇魂救活过,然而不管猫儿的名声有多大,赋予着多少传说,她并未亲眼见过鬼神现身。   此时听着猫儿一本正经的胡扯,她只得转头看向楚离雁,半晌才为难开口:“你想一想,最近可是看了大戏,被吓着了,才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楚离雁嘤嘤垂泣不止,纤纤玉指指着猫儿道:“她阿哥,说是受她指使……”   她委委屈屈的抹着眼泪珠儿:“侄女儿也不知什么地方得罪了她……许是表哥定了我为侧妃,她心中不舒服?”   皇后不由看向猫儿。   的确有这个可能。莫说宫中,便是官宦人家或富户,凡是三妻四妾的围着一个男人打转,彼此之间便要争斗。   皇后身在后宫,同三千佳丽斗了半辈子,实在是太熟悉不过。   猫儿对楚离雁叹为观止。   能扯出一个颇为合理的理由打压她,果然适合宫斗,是能在宫里活下去的苗子。   她立刻跪地,啪啪磕了几个头,剖解着自己的内心:   “奴婢身份低微,只敢将五殿下当成主子,从不敢当成夫君看待。未来正妃与侧妃皆是奴婢主子,奴婢怎敢独占殿下。求娘娘明鉴。”   皇后点点头,再次转向楚离雁:“说胡姑娘善妒,却有些过了。她虽成了夫人,也只侍寝过一回……”   楚离雁立刻停了哭声,刷的看向猫儿,眼中有愤恨,有恐惧,有不甘,还有隐隐的决绝。   猫儿向她嫣然一笑,道:“楚姑娘今日所言,我阿哥全然未同我提过。阿哥是个极少插手阳间事之人,此事我得回去问问阿哥,再来相告。”   皇后舍不得自家外甥女受委屈,忙问道:“明日可成?”   猫儿摇头道:“成不成,奴婢不敢保证。阿哥事忙,不一定能抽开身。三日之后,楚姑娘再进宫如何?”   皇后无奈的挥了挥手,猫儿款款离去。   待四周寂静,皇后立刻冷了脸,向楚离雁低叱道:“你究竟做了何事?你再不说实话,莫怪本宫不偏帮你!”   她面色冷肃,楚离雁心中惴惴,唯恐皇后真的放手不理,只得将自己派人如何、跟踪猫儿、如何确认她的几处寄卖铺子和作坊一五一十道来。   待说罢,她委屈道:   “外甥女儿做事并非不留余地,那作坊还在,并未捣毁。就是想着小惩大诫,让她莫给表哥丢人。   历朝历代,哪里有宫女儿能自由进出宫门、能在宫外开铺子?若被各位官员得知,弹劾表哥,说他纵容身边人,可如何是好?”   皇后蹙眉道:   “此事你出发点是好,然做法却有不妥。   你此前几乎日日进宫,该知道晔儿对胡猫儿不一般。   我原想着,她再受宠也不过是个夫人,翻不出什么浪来,若你能再忍忍,想办法往上走一步,顶了正妃的位子也不是不成。   然而你这一闹,只怕更要将晔儿推向她。   怪不得那日她侍寝后,本宫派嬷嬷去送避子汤,晔儿反应那般大。如今想来,他是生怕又有人要害胡猫儿。”   楚离雁听闻,急匆匆道:“表哥是何意?不让她饮避子汤,竟是要让她生娃儿不成?”   皇后摇头道:“后来他使人煎了药,他自己在院里监视着煎药太监,又使了随喜专程送去给胡猫儿。”   她叹了口气:“晔儿不想要娃儿,又担心胡猫儿被人暗害。本宫对他的心意,倒是有些想不明白了……”   她讲到此处,声音重新严厉起来:   “无论晔儿和胡猫儿是怎样,你都不能让他更厌弃你。你回去好好想想,此事该如何弥补。女人的斗争长达几十年,你现下该服软的时候要服软。”   楚离雁不可思议道:“姨母,她不过是个宫女儿,现下成了表哥的人,也不过是个夫人。我日后过门就是侧妃,怎能让我去向她服软?”   皇后恨铁不成钢道:“她已经侍过寝,你呢?你还是个连赐婚圣旨都未拿到的姑娘家。皇上一日未赐婚,你连个虚名都没有。   你此前虽性子刚强,然在外行事尚算有礼。可堂堂侯爵家的嫡女,怎能如泼妇一般打砸铺子?   你回去吧,三日后再进宫。胡猫儿自由进出皇宫,自然不妥。在外做买卖更是不妥。我会处置,此事你不许再插手。”   ……   三日很快来临,皇后再签人宣召猫儿时,猫儿依然是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   “昨儿夜里,奴婢好不容易唤来了阿哥。他说,楚姑娘原本阳寿已尽,是要将她拘走安排重新投胎。   然而楚姑娘正同奴婢闹着别扭,楚姑娘若没了性命,旁人只怕会怀疑是奴婢所为。   故而阿哥卖了奴婢一个面子,才为楚姑娘续上三年阳寿,改为小惩大诫。   若要解了楚姑娘面上鬼印,也不是没有法子。”   楚离雁听到她阳寿原本只余三年,面上一阵白、一阵黑,既不敢全信,却又不敢不信。   “是何法子?但说无妨。”皇后忙忙道。   猫儿瞥了一眼楚离雁。她面上的媚猫依然黑褐如初,没有一丁点儿褪去。   猫儿缓缓一笑,道:   “奴婢阿哥说,既然要解了楚姑娘面上的鬼印,又要保证她最近不死、避免牵扯上奴婢,就要寻楚姑娘的一位至亲,从这位至亲的阳寿册子中划去三年,才能解了姑娘的鬼印。”   皇后双目一睁,许久方喃喃道:“荒唐……”   猫儿耸耸肩,静静坐在小杌子上,等着功成身退。   正殿前厅里一时静寂无声。   许久之后,楚离雁忽的幽幽道:“我祖母她……”   “放肆!”皇后盛怒。   她指着楚离雁半晌,吆牙切齿道:“你……太让本宫失望。”   为了面上印记,竟然已经开始打家中祖母的主意。   楚离雁仓皇跪地,一叠声的辩解道:“姨母误会,我……我……我不是要拿祖母的阳寿顶替我……”   皇后疲乏的闭上眼,淡淡道:“你先去吧,让本宫清净几日。你面上的那个印子,看多了,也就不觉着碍眼……”   辰时已过,日头钻过窗棂,向整个重晔宫撒下一片灿灿金辉。   躺椅上的皇后揉了揉额角,坐起身来,望着下首的胡猫儿,脑瓜子一阵又一阵的抽痛。   她没有精力同猫儿拐弯抹角,径直道:“宫女儿自由进出皇宫,没有先例。你如今已是晔儿的人,一切该为他着想……”   猫儿心里咯噔一声,正要寻个借口尝试挽回,皇后已极快肃了脸:   “你虽然有些本事,然在宫里,上至妃嫔下至奴才,没有谁行事不循规蹈矩、谨慎而为。否则,哪日你丢了小命,只怕都不知道因由。   皇子再尊贵,也要遵循老祖宗的规矩。此事不容再议,便是晔儿来寻本宫,也是这个结果。”   夏日的朔阳打在身上,还未到午时,已照的人身上仿似起了火。   猫儿行走在宫道上,内心冰凉一片。   有人在前方“哈”的一声冷笑。   猫儿抬了头,看着前方树下蒙着面纱的姑娘,缓缓走过去,冷冷道:“你不怕死,是吗?”   楚离雁一把揪住猫儿衣襟,咬牙切齿道:“回去告诉劳什子阎罗王,不把本姑娘面上印子解了,不让姑奶奶长命百岁,我整死你!”   猫儿眸中却寒潭冰水,面上却缓缓一笑:   “那夜下了暴雨,他夜里二更来,第二日午时才离去。整整七个时辰,你猜我同他在做些什么?”   她缓缓靠近楚离雁耳畔,悄声道:“他说要废了一位侧妃,扶我上位。姐姐帮我猜一猜,那位倒霉的侧妃究竟是谁?” 第240章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二更)   午时的宫道上,前去各膳房取饭的宫娥、太监不是一般的多。   而宫道上的动静,喊杀声也不是一般的大。   一位面上已掉了纱、显出一团鬼印的姑娘,仿似被人杀了父母,手持锋利金簪,用报世仇的恨意,极力的追赶前面的宫娥。   跑在她前方的宫娥惊慌失措的一路逃窜,一边还试图回过身做解释:“楚姐姐,奴婢在宫变中并非刻意邀功,姐姐千万莫误会……”   她这般一解释,后面的楚离雁更是杀气腾腾,一边追赶一边叱骂:“贱人莫跑,我杀了你这邪祟!”   猫儿仓皇的往路人身后躲避,不停歇的央求道:“救命,救命啊,你们快按住她……”   自然是无人出手。   宫中人皆是各人自扫门前雪,谁会去管旁人的闲事。   眼看着楚离雁便要追上来,猫儿已作出六神无主的模样,大叫道:“殿下,救我……侧妃姐姐要杀我……”   她对宫道再熟悉不过,午时哪条道人多,她便往哪条道上逃窜,以确保更多的人看到她的惨状,听到她的呼喊。   她数回险些被楚离雁的金簪伤到,数回又侥幸脱险,一路跌跌撞撞逃过重晔宫门前、逃过慈寿宫门前、逃过御花园……   王五终于一跃而来,率先挡在猫儿身前,同暂且停了脚步气喘吁吁的楚离雁一抱拳,劝解道:   “楚姑娘,切莫冲动,此处是宫内……”   猫儿立刻蹙眉。   说的什么废话?!   她立刻靠近他背,悄声道:“说我在宫变中的功劳多少大,说五殿下多么离不得我。”   王五只愣了一息,便接着道:“胡姑姑在宫中地位不一般,她还是阎罗王之妹、千年的猫妖,在宫变中立下了大功,五殿下将胡姑姑当成眼珠子,楚姑娘千万莫冲动。”   这些话听在楚离雁耳中,仿佛针扎一般,刺的她没有丝毫理智。   她“啊”的嘶吼一声,吆牙切齿道:“胡贱人,宫变些许狗屁风头,我不信你能吃一生一世。五殿下看重你的功劳才上了你的套,本姑娘可不看重。今儿我不为宫中除一回邪祟,我便不姓楚!”   她疯狂向两人扑来,猫儿压低声音极快的同王五道:“走开,莫坏我好事,她伤不了我。”   王五愣神间,猫儿已转身便逃,勾着楚离雁极快而去。   御花园过去,穿过一段宫道,便是御书房。   猫儿今儿来的便是御书房。   御书房大院门口,侍卫林立。   猫儿往院里纵身一扑,预料中的被侍卫拦停。   就是这一刻。   她使出所有的力气嘶喊出声:“皇上……皇上……皇上……”   继而肩胛处一痛,楚离雁的金簪已深深没入。   御书房里很快有了动静。   杨临几步而出,继而是几位官员探出了脑袋。   猫儿忍痛惊叫:“杨公公……”   后背金簪一拔,再一戳,又一次隐没。   几位官员立刻从御书房出来,走在最前头的是礼部尚书戴大人,他一愣,惊疑道:“那……那不是四品女官胡猫儿?”   此时楚离雁已被侍卫夺去手中金簪,被箍住双臂在一旁奋力挣扎。   猫儿无力的扒拉着挡在身前的长戗,望着快步到了近前的杨临,还想继续高唤“皇上”。   然方才她的高呼已伤了喉咙,此时痛的说不出一句话来,只紧紧盯着杨临,露出满面的求救之色,嘴角已缓缓流下血来……   东次间暖阁,太医检查过猫儿的伤势,前去御书房回禀:   “胡姑姑后背受金簪所伤,虽看着伤口不大,却伤到了内里,要好好养上几月方能痊愈。”   杨临问道:“她方才吐血……”   太医回道:“吐血倒不是大事,胡姑姑许是心中惊惧,拼命嘶喊,撕裂喉咙所致。现下已止了血,只说话会受些影响。”   太医解释过,自去开方子,指点小医助去熬药。   杨临转头望着皇上,却有些不知该如何劝解。   楚侯爷面子大是没错,然而现下御书房里除了皇帝,还有几位官员。   太过偏帮楚家,面子上却有些过不去。   今日的稀泥,只怕不好和。   戴大人望着上首蹙眉不语的皇帝,积极献计献策:“楚姑娘人在此处,胡姑姑又伤了嗓子说不得话,皇上听一听楚姑娘如何说此事?”   他的话立刻引得楚离雁附和。   在皇帝面前,她此时终于恢复了理智,只盈盈一个半礼,正要开口,戴大人却“咦”了一声,打断了她的话头。   众人的目光皆往戴大人面上望去。   皇帝问道:“戴爱卿有何话要说?”   戴大人眉头紧蹙,正对皇帝一揖,道:   “微臣掌管礼部多年,深知礼数代表内心。据微臣所知,楚姑娘并无封号,面见皇上需行三拜九叩之大礼,怎能行个半礼便搪塞过去?”   楚离雁心中咯噔一声,立刻望向上首皇帝,做出小女儿的撒娇之色,唤道:“姨父……”   戴大人又一次摇头道:   “楚姑娘又错了。君君臣臣,你同皇上,先是君臣,后是父子。   且姑娘早已及笄,怎能在朝臣面前撒娇卖乖如此失礼?   楚姑娘乃堂堂侯爵府中嫡女,行事作风更该严谨,怎能为祖上双亲招惹非议?”   他转头向皇上一揖:   “今日事并非小事。楚姑娘在御书房前行凶,可见未将皇上放在眼中。此为第一。   第二,楚姑娘在宫变中立了大功。功臣在众目睽睽之下遇刺,此事若传了出去,只怕谏官们此时已研磨执笔开始写奏折。”   他向皇帝深深一躬:“臣请皇上重视此事,切莫委屈功臣。”   一旁工部尚书站起身:“臣附议。”   旁的臣子接连请求:   “臣附议。”   “臣附议。”   “臣附议。”   “……”   楚离雁面色变得铁青,她着急道:“皇上,今日是不怪离雁,是胡猫儿那贱人……”   “住口!”杨临低叱。   继而转头望向皇上,试探道:“既然要细审,胡姑娘缺席只怕不合适,奴才去将她请出来?”   ……   御书房里,楚离雁跪地,声泪俱下的讲述已到了结尾:   “……她仗着宫变时的功劳作威作福,又拿出阎罗王之事吓唬离雁,离雁唯恐她哪一日要对宫中之人起了杀心,才决定出手教训她。”   众人听过,一阵议论纷纷后,由戴大人充当审问官,替皇帝问道:   “胡姑娘,方才楚姑娘说你私自在外经营买卖,被她当场戳穿,两人起了冲突,方引得你阿哥,便是阎罗王鬼君出手,可是为真?”   猫儿因受伤被赐了座,此时喉中撕裂般疼,再也说不出一个字,只沉默着点点头。   戴大人又道:   “就是因为楚姑娘撞了邪,面上显露了鬼印,阳寿又受到威胁,继而联想到宫中之人皆处于危险中,方进宫对你好言相劝,想让你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你不但不听劝阻,反而恼羞成怒出言顶撞,方激的她要出手教训于你?”   猫儿险些笑出声来。   这位戴大人真是合她胃口,竟然使出捧杀一招对待楚离雁。   她忙忙摇头,急着想辩解,然而只嘶哑连说几声“奴婢”,皓齿上又染上血迹。   一旁的小太监忙忙附耳过去细听,片刻转头秉奏:“胡姑姑言,一路楚姑娘追杀她的情景,宫中多人亲眼所言。戴大人只需随意寻几位宫娥、太监,便知当时情景。”   未几,侍卫已随意寻来几位太监、宫娥。   几人跪地,不敢有一丝儿隐瞒,将所见所闻说的清清楚楚,末了方道:   “胡姑姑多次解释她并非在宫变之时并非刻意邀功,而楚姑娘却斥责姑姑仗着些许狗屁功劳,才勾了五殿下的心……”   上首皇帝“啪”的一拍桌案,低叱道:“混账!”   楚离雁惊得身子一抖,已明白今日是上了胡猫儿的大当。   戴大人往猫儿瞟去一眼,继而转问向楚离雁:“楚姑娘,方才太监、宫女儿们所言,可是为真?‘些许狗屁功劳’、‘勾了五殿下的心’可是出自姑娘之口?”   楚离雁忙忙道:“此事有因由,并非……”   戴大人已截断她的话,叹息道:   “楚姑娘谬言。   胡姑姑所立功劳,并非狗屁功劳。宫变当日她共立两大功劳。   第一,护住了皇上,且让世人看清皇上真龙天子之身,才引得叛军失了心气儿。   第二,她共检举三十四名朝中官员,经查,全都牵涉进宫变中。   胡姑娘立了以上功劳,自己却因早前中毒,昏死近二十余日,险些殉国。   胡姑娘一人之功,相当于一军之功。楚姑娘此时还觉着,她的功劳是些许狗屁之功?”   楚离雁面色已开始灰败。   然戴大人并不打算停嘴,续道:   “而五殿下同胡姑娘之情,原本乃平常之事。然楚姑娘今日所言,却似隐射五殿下拉拢功臣。   若说楚姑娘轻视胡姑娘还只算作女子之间的拈酸吃醋,可攀吆五殿下积蓄力量、意欲高位,却要挑起朝堂纷争,当属大罪!”   楚离雁身子一晃,瘫倒在地上。   猫儿被软轿送走前,借着太监之口,最后一次“好心”为楚离雁指点:“还有十日,姑娘阳寿便尽,要投向畜生道。狗儿……极衬姑娘,祝姑娘胃口大开。”   ……   掖庭瓦房里,猫儿趴在炕上,强忍着喉中剧痛,极低声向王五交代道:“……子时……阎罗王索命……”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她原本只想惊吓一回楚离雁,顺便忽悠的赚两个银子。   然而今日她失去了出宫的自由,她拼着受了伤,若还不能让楚离雁清楚认识她一回,她就不是死之不尽的胡猫儿。   宫斗,心计。   但凡有些许心眼的女子,谁不会来上一两招?   端看那女子有没有被逼到那个份上罢了。 第241章 谁给谁的银子(一更)   这个夜里猫儿睡的极不安稳。   她嗓子撕裂,不能饮酒,辗转反侧快到天亮,才迷迷糊糊闭上眼。   时隔半年,她老娘终于在梦里露了面。   她委屈道:“你为何这么久都不来看我?放我一人在此受磨搓?”   老娘将她脑袋敲的咚咚作响,吆牙切齿骂道:   “倒霉玩意儿,要不是你日日将自己灌醉,老娘我会入不了梦?你可戒酒吧,酒都害你无媒苟合,你还不长记性?!”   猫儿震惊,立刻纠正她老娘的说法:   “如何无媒苟合了?那……老太后,不是媒人?   况且,我又没想嫁他……我可是恩客,我准备好银票的,等他一回宫就给他过夜银子。”   老娘继续敲着她脑袋骂道:“别自欺欺人,你以为你在哪个朝代?!”   猫儿十分委屈:   “哪个朝代说女子不能养面首?   等我成了首富,我就能养!我见一个养一个,各个都比他萧定晔温柔、健美、强壮!”   她老娘听她这番大言不惭,继续大力敲她的脑袋:   “别东想西想了,你既然入了宫斗的坑,你就好好斗。为娘对你现在这个妾室的身份很不满意。   我们老胡家的女儿,怎能当劳什子夫人?你往正妃去努力,别给胡家丢人。”   猫儿要继续再说,她老娘最后给了她脑袋一把,彻底将她打醒。   眼前瞬间阳光灿烂,耳边传来康团儿略带疑问的声音:“我用酒碗都敲不醒五嫂嫂,她该不会下了地府,去见了我母妃?”   秋兰正从门外端了水进来,闻言忙忙放下盆子,上前收缴酒碗,告饶道:“六殿下,姑姑脑袋不牢,你若再打个窟窿,五殿下回来可得罚奴婢照顾不力。”   康团儿便叹了口气,拉长声道:“五嫂嫂到底何时醒啊!”   猫儿被他前后两声“五嫂嫂”惊得抖了两抖,立刻翻了身,牵扯到肩部伤处,不由呲牙咧嘴的呼气,嗓子却发不出来一丝儿声音。   康团儿欢呼一声,扑上前,搂着猫儿颈子欢喜道:“五嫂嫂你可醒了?祖母说你昨日威风的紧,我一早就过来看你呢。”   猫儿再一次抖了抖,立刻向他摆手。   秋兰善解人意上前,同康团儿道:“六殿下先去外面等,待姑姑穿衣梳妆后,殿下再进来,可好?”   康团儿有些迟疑,只看着猫儿央求道:“听太监们说,嫂嫂的阿哥这几日又现身啦?再过几日可就七月了呢。嫂嫂,我想见母妃……”   他瘪着嘴,双目中泪水打转,却吆紧牙关不让眼泪流下来,只睁着黑葡萄一般的眼睛,一瞬不瞬的望着猫儿。   她的心立刻软了下来,只向他微微一笑,挥挥示意他先回避。   待秋兰为她伤处涂抹过药油,帮着她穿好衣裳、梳洗过,她靠坐在炕头上时,康团儿方重新进来,将外面人招呼进来,道:“嫂嫂醒了,你们将东西送进来吧。”   太监们端着红漆盘鱼贯而入。   领头的太监猫儿识得,是在慈寿宫太后娘娘身边当值的管事太监。   管事哈腰道:“太后听闻姑姑受了伤,差奴才专程为姑姑送了各式补品、药材。太后说,姑姑在宫中行走,不能没有金簪……”   康团儿立刻垫脚从一个红漆盘里取下一支金簪,蹭上炕,附在猫儿耳畔道:“祖母说,金簪可是好东西,不能楚姐姐有,而你没有。”   猫儿微笑捏捏康团儿的小脸,收下金簪。   那金簪打的极妙,其上没有一丁点儿的装饰,竟真的是直上直下,十分适合拿来戳人。   太监继续道:“太后命姑姑好生歇息,丁点儿小伤莫往心里去。”   猫儿一笑。   这是老太后要为楚离雁说情,却又不想太纵容楚离雁的意思。   她只点点头,一旁秋兰便接过红漆盘,恭敬道:“姑姑受了伤,现下又说不得话,不能亲自去向太后娘娘谢恩。待姑姑伤势好了……”   管事忙道:“太后她老人家便是不想让胡姑姑来回谢恩,这才差着六殿下带着奴才们过来,算是六殿下的心意。”   康团儿闻言,挥手屏退太监们,立刻看向猫儿,仔细避开她肩上伤处,搂着她颈子央求道:“嫂嫂,这些好物件都归你,我只想见母妃……”   猫儿又被这肉麻劲儿引得抖了两抖,向秋兰望去。   秋兰忙忙转身取了纸笔递给猫儿,猫儿立刻在纸上写下几个字:“你不唤嫂嫂,一切就有的谈。”   康团儿看过,迟疑道:“五哥哥同意我唤嫂嫂呢。若不唤嫂嫂,该唤什么?”   猫儿烦恼扶额,写道:“重晔宫帘子上的六只鸳鸯,一只代表你五哥,一只代表正妃,还有四只是侧妃,这些才是你哥嫂。你唤我大仙。”   康团儿看过,长叹一声:“大人的世界真复杂。”   又转回到旧话题:“我可能见我母妃?”   猫儿抚着他头顶,轻轻叹了口气。   吴妃自缢后,康团儿曾数回央求她,想见一见他母妃的魂魄,猫儿都找各种借口搪塞过去。   她不是不能作假。   寻一位身段与吴妃相当的女子,通过上妆乔装一番,便能让康团儿与吴妃母子相见。   然而无论是忘记或者铭记过去,对一个五六岁的孩童来说,都是太过残忍。   相比较而言,忘记,可能才是能重新快活的法子。   然而,让一位孩童忘记亲生母亲,又是多么的难。   她静搂他片刻,在纸上写下:“七月十五,可成?”   康团儿掰着手指算了半晌,兴高采烈道:“不到一个月了呢!”   此时,守在外间的教养女官开始轻声催促康团儿:“六殿下,要回去写字了。”   康团儿瘪着嘴望着猫儿:“大仙要常去看我,五哥哥不在,我一个人无趣的紧。”从炕沿上一跃而下,依依不舍的出了房门。   康团儿离去后,秋兰侍候猫儿喝过药,又迎来了白才人同李巾眉的探望。   李巾眉神采飞扬,不停嘴的夸赞着猫儿:“还是你法子多,楚姐姐昨儿挨了板子被送回楚家,据说楚家人仰马翻,已经请了高僧去做法事。”   又上上下下将猫儿打量过,竖了大拇指:“值,你受这点伤,为我们报了大仇,值的很!”   秋兰忍不住回护猫儿:   “李姑娘此言差矣。我们胡姑姑哪里是为了报仇,明明是楚姑娘将姑姑视作眼中钉,一力欺压姑姑。   当时那金簪就扎在肩头,若稍微偏一偏,扎到了颈子,那可就是没了小命的事情。”   李巾眉“哎哟”一声,忙忙道:“是我考虑不周,果然凶险。”   感慨几句后,面上便又显了八卦神色,笑眯眯道:“我竟不知道,你同五殿下,竟然已经那个了呢!”   猫儿立刻垮了脸。   那个是哪个?   她立刻从袖袋里掏出一张银票,往炕沿上一拍。   李巾眉吃惊道:“五殿下还给了你过夜银子?”   猫儿气了个仰倒。明明是她为萧定晔准备好的过夜银子好吗?   一旁白才人幽幽道:   “都闻五殿下为人极抠,众下人从未在他手上得过任何赏赐。他唯独却对你这般大方,正正令人羡慕……   皇上也是个抠的,却是真抠。只晋升了我位份,赏赐的东西前后加起来,也没有五殿下同你过一夜赏的多。”   猫儿一捂心口,险些吐出一口老血,横眉冷对往门上一指,这时却传来几声敲门声。   随喜站在门外,隔着帘子恭敬道:“夫人,重晔宫已修缮完毕,家具、柜子、铺盖被褥皆已备好,夫人这两日可要先搬过去?”   猫儿说话不便,秋兰已自作主张问道:“搬去哪个屋?姑姑受伤,可不能再受你们磨搓。”   随喜立刻道:“搬去正殿,殿下临走前已安排好,夫人衣裳、被褥皆不用带,直接去正殿便可。”   李巾眉和白才人双双“哇呜”一声,瞪大了眼睛望着猫儿。   白才人在宫里时间久,见多识广,不由叹道:“姑姑竟然享受了正妃的待遇,五殿下果然对你情深似海!”   猫儿一头栽倒在炕上。   秋兰终于回过味儿来,撩开帘子指使随喜:“姑姑受伤不易挪动,搬离的事情,待伤养好再说不迟。”   好在猫儿没有被一口气噎死。   白才人临走前,被她安排了活。   她在纸上写道:“去开拓其他寄卖铺子,至少四家。”   白才人迟疑道:“成吗?若楚姐姐狗急跳墙,又去打砸,我们可将京城里上档次的妆粉铺子得罪个干净。”   猫儿点头,扬手挥毫:“楚离雁气数已尽,不足为惧。你家的弹劾,可以跟风了。”   如此过了三四日,王五来回禀:“楚家已被夜半鬼声惊的不轻,下一步该做些什么?”   猫儿写道:“城郊荒地,可算至阴至寒之地?”   王五思忖道:“那处荒地原本便是乱葬岗,被丢了多少年的无主之尸。后来被朝廷征用,撒了上千叛党的骨灰。只怕整个大晏,也寻不出来第二处至阴至寒之处。”   猫儿点头,在纸上写下:“去同那荒地上寺庙的主持,谈一笔买卖……”   ------题外话------   今天三更。 第242章 灵魂出窍(二更)   楚家人进宫的时候,猫儿已能正常行走。   太医此前曾说过要长久静养,那是针对世家大族柔弱闺秀的养法。   劳动人民的身子骨,没有那般金贵。   然而她虽坚强,皇后还是给了她几分薄面,使了一顶软轿抬了她去。   秋兰作为发言人,紧跟在软轿之畔,一起到了重晔宫。   重晔宫还是那个重晔宫,楚家人却不是那个楚家人。   这回进宫的,是楚离雁的母亲,当今皇后的亲妹楚夫人。   楚夫人对自家闺女的祸事知根知底,对最近几日夜闹阎罗王,也是亲身经历。   对于自家女儿还有两三日阳寿的传言,更是清清楚楚。   然而谁敢等个两三日,看自家闺女到底死不死?   楚夫人吃了四十年的盐,知道该下矮桩时要下矮桩,此时垂泪道:   “离雁这孩子十几年没吃过什么亏,养成了娇奢的性子,才闯此大祸。   现下她板子也挨了,楚家也被弹劾了,求胡姑娘高抬贵手,想法子续她一命。她才不到十八岁啊!”   猫儿转头望向皇后。   皇后长叹一口气,正色望向猫儿:“上回你曾提及,要用阳寿换阳寿,此法子实在有违人伦。不知可能多做些善事,抵消了离雁的罪孽?”   猫儿微微一摇头。   善事自然也是要做的,然而却不是现在。   皇后急道:“那该如何?总不能真看着她死?”   猫儿定定望着皇后,心中砰砰一阵急跳,想要同皇后换取自由的心思刚刚冒上来,便被她忍痛按了下去。   不能提。   这时候提,凭皇后参与宫斗这么些年屹立不倒的城府,定然要怀疑到她上回的苦肉计。   自由进出宫的事情,只能先放一放,徐徐图之,不能再和楚离雁的事情搅合在一处。   她一吆牙,又点了点头,转脸望向秋兰。   秋兰立刻附耳上去,听过半晌,只扑通一声跪在猫儿面前,含泪道:“姑姑,不能哇,此事于姑姑有碍哇!”   猫儿做出一副“为了大局”的痛苦坚贞模样,一把推开秋兰,嘶哑着嗓子艰难道:“奴婢……用奴婢的阳……”   她只强说了几个字,喉咙便撕裂般痛,再也说不出声。   秋兰这才拭一拭眼角,替猫儿说道:“姑姑之意是,她是阎罗王之妹,若用她的阳寿抵上楚姑娘的阳寿,该无大碍。只是……”   楚夫人立刻急道:“只是什么?”   秋兰转头看一眼猫儿,黯然道:   “姑姑虽说能起死回生,看着仿佛阳寿在她身上作用不大。然而姑姑每回死而复生,用的时间都比前一回多。   上上回在废殿,姑姑死后足足用了七日才醒来。   上一回在重晔宫,姑姑用了二十日才醒来。   这回折损了阳寿,万一姑姑日后遇险,不知还能不能再醒过来……”   楚夫人同皇后对望一眼,只觉所闻之言既匪夷所思,又令人不敢不信。   两人轻咳一声,转移了阵地,躲去里间吆耳朵。   “姐姐,这胡姑娘,果真如此邪门?”   “本宫上回病重昏死,便是她镇的魂。后来李家姑娘两回咽气,又是她镇的魂。还有宫变皇上受伤,天上却现了真龙。你说,她的话,我等该不该信?”   两人低声议论着胡猫儿,外间,猫儿也同秋兰对视一眼,面上缓缓浮上笑意。   皇后与楚夫人讨论了半晌,并未想清楚猫儿究竟是个什么东西。然而她既然主动提出要用自己的阳寿,自然是不用白不用。   两位贵人回到前厅,楚夫人轻咳一声,关心道:“猫儿姑娘肩胛处的伤,可已好些?”   秋兰帮着答道:“除了刮风下雨会酸痛、日头炎热要发痒、吃多了要撑裂、饿肚子要犯晕,并无旁的大碍。”   猫儿睨她一眼,险些笑出声来,立刻配合着干咳两声,方嘶哑道:“此事……还要有……”   秋兰忙忙附耳过去,等听过,方同皇后姐妹道:“胡姑姑毕竟与楚姑娘毫无血亲,要用姑姑的阳寿为楚姑娘续命,却要做一场法事。”   楚夫人立时精神抖擞:“没问题,胡姑娘但请吩咐,楚家必定照办。”   秋兰又附耳听猫儿窃窃几句,方转述道:   “此回为楚姑娘续命,要地府鬼君相助。地府为阴,故而需寻一处建造在至阴至寒之处上的寺庙,在该寺庙里为楚姑娘行一场水陆法事。”   她说到此时,却住了嘴,探问道:“不知,楚姑娘欲续命多少年?”   楚夫人立刻开口:“一百年!”   想了想她家女儿已快十八,再活一百年却有些老不死,只得又往回收了些:   “家中老祖宗年已八十,楚家历来有长寿的先例,离雁若日子顺心,也能同老祖宗一般长寿。”   猫儿做出为难的模样,半晌方点了点头,又探头同秋兰悄声说过几句。   秋兰边听边点头,转述道:   “楚姑娘需在庙里行一场八八六十四日的水陆道场。   待道场做完,她不但续接上六十四年的阳寿,到最后那日,面上鬼印也已消失不见。   在此期间,楚姑娘需忌口、勤沐浴,已示心诚。”   楚离雁面上的暗褐色媚猫印记,不过是榨取了新鲜核桃青皮的汁水,再在火上烧煮收浓,使上色作用越加稳固而已。   如此沾在皮肤、衣裳上虽是暗褐色,然经过一两月坚持不懈的清洗,自然会洗褪。   楚夫人却着急道:“离雁才把打了板子,身上正带着伤,这沾了水,只怕要留疤……”   秋兰忍了半晌,面上显了愤愤之色:“姑姑冒着生命危险为楚姑娘续阳寿,楚夫人却担心自家女儿身上要留疤……”   皇后蹙眉睨了自家妹子一眼,对猫儿道:“你回去歇着,此事终究是离雁对你不起。她吸取了此回的经验教训,日后成亲过了门,一定会同你和睦相处。”   ……   楚家的水陆道场在城郊寺庙正式开始的那个夜里,王五趁着黑夜的掩护,身穿一件宽大夜行衣,出现在掖庭一排瓦房的最后一间房。   他将外袍一解,腰间立刻显出用腰带绑的整整齐齐的一圈银票。   每张都是崭新,可见从钱庄里提出来不久,还未经过几人之手,便到了此处。   若仔细去闻,还能闻见来自京郊寺庙的淡淡香烛味。   王五将银票全部掏出,重新穿好外裳,低声道:“水陆法事一共需四千两,我们同主持说好分走一半。这里是两千两,夫人请点收。”   猫儿眉头一蹙,秋兰已替她回道:“不许唤姑姑为‘夫人’,只能唤‘姑姑’。”   猫儿将银票清点过,从中抽出一张,拍在炕沿上。   秋兰立马道:“姑姑不爱欠人情,此事原本也能寻旁人,无非是与你们相熟,好心带挈你等。”   王五照例要推辞。   猫儿嘴一张,极嘶哑的说出个“红……”   王五立刻收了银票,脸涨的通红,同猫儿商量道:“姑姑日后,可否莫再用红豆姑娘来威胁小的?”   猫儿干脆的摇一摇头。   ……   新一日的清晨,秋兰出现在重晔宫门前。   她向随喜一伸手:“姑姑的出门牌子。”   随喜噌的提了眉:“皇后娘娘禁止她出宫,这消息你们并非才知道,还提什么出门牌子不牌子,早已经填了炕肚。”   秋兰自然知道是这个结果。   猫儿派她来试探一回,只是想看看禁令执行的程度。   她再一探手:“不交姑姑的牌子,总要将我的牌子给我。”   随喜袖子一甩,铿锵有力道:“皇后娘娘原话为:不允宫女儿随意出宫。你若是个太监,咱家倒能考虑将牌子给你。”   秋兰重重的“哼”了一声,垂头丧气回了掖庭瓦房。   猫儿见她两手空空,已猜出结果,眼珠子一转,在纸上写下一行字:“太监主管的衣裳……”   ……   辰时刚至,从掖庭一排瓦房的最后一间,走出来年已五旬的吴公公。   他一只手攥着一杆浮尘,另一边的腋下夹了一本册子,弓着身子往外而去。   沿途遇见旁的太监、宫娥向他打招呼,他只微笑点一点头,并不停步。   待到了另外一处瓦房前,他身子一顿,探头从窗外往里觑了一眼。   听见一帘之隔的里间传出一老一少爷俩的说话声,他立时一掀帘子,抬脚跨了进去。   六月底的骄阳从外投射进去,吴公公正坐在椅上,同他干儿互相帮助,核查着手上账目。   被日头一照,父子两双双抬手,在鼻梁上搭个凉棚,往门口一瞧……   五福当即站起身,望望门口那个吴公公,再看看身畔这个吴公公,怔忪道:“阿爹?阿爹?”   吴公公柔柔眼睛,望着门口的那个“他”,转头看向五福:“你帮阿爹看看,今儿可是,大白日灵魂出了窍?”   他话刚说完,还没等到他干儿上前确认,身子一晃,已倒在椅上昏死过去……   ------题外话------   史上最惨前夫,没有之一。   胡猫儿:我恋旧,每当我有困难时,我便想起了你! 第243章 大萝卜的擒拿手(三更)   吴公公醒来时,迎接他的是从人中处传来的火辣辣的疼。   他干儿五福望着他鼻翼下方那两道紫淤掐痕,急忙忙道:“干爹,是姑姑,是姑姑!”   吴公公怔怔转头,望着好整以暇坐在他对面的“吴公公”,强忍着又一轮眩晕,抬手指着猫儿半晌,却一个字都问不出来。   猫儿立刻松开腋下册子,拿起案几上原本就有的毛笔,在砚台上沾了回墨,洋洋洒洒写下了几个字:“没错,我是你前妻。”   吴公公心里一松,紧接着被“前妻”二字刺激的又要晕倒。   老眼昏花中瞧见猫儿举了两根细细的手指要往他人中而来,立刻惊醒过来,长舒一口气,抬手“啪”的一声拍在案几上。   他叱骂的话还未出口,便想起她如今的身份,以及上回暴雨那夜,五皇子曾出言敲打他的话语。   一身才激起的气势立时松懈的干干净净,他双目涌上晶莹泪珠:“姑奶奶,你今儿这般装束,究竟要如何?你看咱家能吃不?你要不要吃了咱家,一了百了?”   五福毫无意外的倒向了他姑姑,强调道:“姑姑不吃老头,肉柴费牙口。”   猫儿再次挥毫,写下四行字:   “不吃你。   借腰牌一用。   借五福一用。   不借不成。”   ……   猫儿装扮成吴公公,带着吴公公的腰牌,牵着吴公公的干儿,腋下照常夹着一本传话册子,整日大摇大摆从东华门进出。   秋兰则躲在房中,连日充当因折了寿而精神不济的胡猫儿。   李巾眉得力,到了七月初,已重新谈好四家寄卖铺子。   上回培训好的女伙计,各自去了一家驻点儿,再配合宫里剩余劳动力画出去的上妆册子,买卖再一次走上正轨。   猫儿终于有时间坐在作坊里,一口气将早秋适用的眼影与口红全部设计出来,在纸上写话叮嘱狼牙棒:   “快快使人去买原材料,趁着七七女儿节,我们也好大捞一笔。”   狼牙棒为难道:“现下买卖渐好,人手显然不够用。就这几个帮工,想在女儿节之前赶工,只怕颇为艰难。”   猫儿财大气粗甩出了银票。   招帮工。   过了两日,猫儿同李巾眉去铺子里送货时,那位寄卖铺子的掌柜便趁机反馈:   “胡东家的妆粉售价不低,只能面向大户人家。然木盒包装,携带轻便,只适合各女眷外出时的补妆。若放在家中梳妆柜上,却有些寒酸。”   她大手一挥,指着柜上琳琅满目的各式妆品道:“玉石妆盒、金银妆盒,富户但凡有银子,皆会出手。除去玉石、金银,便是陶制妆盒。”   李巾眉向猫儿点头,低声道:“确然如此,便是我阿娘,房中的梳妆柜上,便是有木盒,也是极昂贵的木材所制。反而陶瓷妆盒,大方得体。”   猫儿忙忙凑去李巾眉耳畔说了几个字。   李巾眉反问那掌柜:“若改成陶罐,里面所含妆粉变多。两厢加在一处,卖价可高了一大截。”   掌柜豪迈道:“胡东家但请去做,价钱再高,也不愁卖不出去。”   猫儿又去京城各妆品铺子里四处看过,结合自家产品的形态,回宫琢磨着各种陶罐的形状与大小。   在宫中闭门造车了两日,画出一些样式,五福在一旁提醒她:“我们得去瓷器作坊里问问,万一这些样式烧制不出来,姑姑便白画了。”   猫儿觉着五福说的十分有道理。   捡日不如撞日,她当即装扮一番,重新化作吴公公的模样,戴上他的腰牌,牵着他的娃儿当掩护,腋下夹着册子,要往宫外去一趟。   将将行到东华门附近,五福忽的身子一顿,抬头往前一指:“姑……父?”   猫儿循着五福所指方向一看,但见一位长身祁立的青年一身玄衣,灰头土脸从东华门里疾步行了进来。   她如被雷击。   那雷声中还夹杂着嘈杂暴雨。   她立刻转向宫内,牵着五福便走。   此时身后那青年的声音已转了过来:“吴公公?”   猫儿立刻加快了脚步。   五福边跟着她走,边悄声道:“姑姑,五殿下在唤你。”   猫儿忙忙向他“嘘”了一声,头也不回的往前而去。   身后的呼唤声却越来越大声:“吴公公,你逃什么?”   猫儿立刻小跑起来。   身后极快的窜来一阵风。   但听衣衫烈烈,须臾间,猫儿的一只手臂已被一股大力扭到背后,迫的她立刻停了脚步,只紧吆牙关不出声。   五福已转身跪地,拉了哭腔道:“五殿下,姑姑肩膀才受过伤……”   她内心里长长叹了口气。   手臂被从后松开,她无精打采转过身,对着一身尘土、满面憔悴的萧定晔抱拳躬身一揖。   萧定晔面上显出疑色,倏地抬手捏上她面颊,用指腹将她面上厚粉一擦。   她立刻面红耳赤,急急后退两步。   他目光中的疑色立刻退却,继而被一股莫可名状的神情代替。   他极低的喟叹一声:“我已知晓。”   她站着不说话,五福立刻帮她找补:“姑姑伤了嗓子,说不得话……”   她心中嫌五福多事,只再学着太监的模样躬身一揖,急匆匆从袖中掏出一张银票甩给他,牵着五福逃了回去。   直到她离去许久,萧定晔方弯腰捡起那张银票,眉头下意识的一蹙。   她给他银票,是何意?   ……   萧定晔外出二十多日,匍一回宫,先去问过皇后安,又陪着太后用过晚膳,略略说了两句话,面上疲乏之色更甚。   太后不忍他受累,心疼道:“快回去歇着,睡饱歇好再来陪祖母说话。”   又隐晦叮嘱道:“你太疲累,今夜便莫去寻猫儿。”   萧定晔心中苦笑。   猫儿见了他如同见了登徒浪子,哪里还能容他再进屋。   太后唯恐他相思难寄,累坏了身子,又补充道:   “她虽然受了点委屈,这孩子大义,又不矫情,身子骨壮实。你不用担心,歇饱了再去见她不迟。”   太后这般一说,他原本还能压抑的思念,此时反而如滔滔江水一般,一发不可收拾。   猫儿所经之事,匍一发生,随喜便飞鸽传信告诉了他。   他不知她伤的有多重,心中火急火燎。   然他同大军在外演习,将领违反军纪罪加一等,擅自离开定然是杀头大罪。   他急的夜不能寐,好在随喜每日一封信送来,他知她伤势渐好,说不得话,也失了出宫对牌,只每日在房里养伤。   他结束演练,一路快马加鞭昼夜不停,先于大军四五日回京。   若不是在宫门口凑巧遇到她伪装成吴公公的模样,只怕所有人都以为,她还在瓦房炕上静静养伤。   所有被派在她身畔的明卫、暗卫都遭了秧。   偌大的人,在众人眼皮子底下狸猫换太子,这些人却半点不知情,实在该罚。   便连随喜,都受了牵连,挨了两鞭子。   此时萧定晔随意搪塞过皇太后,待回了重晔宫,看着修葺一新却毫无人气的正殿,沉声问道:“她不愿搬进来?”   随喜背上火辣辣的疼,应答不免比平日谨慎许多,垂首恭敬道:“奴才去恭请夫人时,她正伤了肩头,不好挪动。夫人亲口说,要等她伤好利索才能搬离。”   他双眸一眯,一个眼风扫过去:“她伤了嗓子,如何亲口告诉你?”   随喜扑的跪去地上,顷刻间已出了一脑门子的冷汗,竭力稳着心神道:“夫人……夫人会写字……”   他伸手从书架上取下一本册子。   这本册子便是他将她当成吴公公,使出擒拿手箍了她时,从她腋下掉下的一本书册。   后来她急急离去,这本册子也就连同银票一起,留在了他脚下。   他随意翻了一翻,虽看着其上诸多字迹和图样,却想着他使出擒拿手时力道不小,只怕当即就扭伤了她手臂。   她是极能忍痛的,当时竟也一言不发生生受着。   他心下烦乱,毫无查看书册的兴致,只问着随喜:“除了楚家之事,过去二十余日,还有何人去寻过她?”   随喜这回一个字都不敢再错,斟字酌句道:“除了李姑娘和白才人,太后娘娘也曾派六殿下去探望过……”   萧定晔心下立时一喜,吩咐道:“去将康团儿接来……”   ……   时已日暮,掖庭一排瓦房最端头的一间,烛火已点亮。   秋兰趁着猫儿沐浴过,为她再上一回药油。   上药油时,不由又将车轱辘话再重复一回:   “当时既已被殿下认出来,姑姑就该立刻表明身份,怎地能被殿下制住还不求饶?   好不容易肩伤才好,现下又青紫一片。这回我不会同情姑姑,姑姑这是自找的。”   猫儿张了几张嘴,发不出大的声音,心知辩解无用,干脆闭上嘴。   秋兰说了半晌,见猫儿竟是油盐不进,只得停下话头,帮她穿好中衣。   她下了炕,去桌案上取了纸笔,写下几个字给秋兰瞧:“我的画册掉在宫道,你陪我去找一找?”   那册子上旁的不要紧,有几十张她这两日废寝忘食设计的妆粉陶罐。   若寻不见,松了最初的那口气,她能否还能原样再画一回便要打个问号。   秋兰帮她分析:“姑姑先仔细回忆,究竟掉在了何处?趁现下宫门还未落锁,我们快快去,说不得能寻到。”   话音刚落,外间已传来一声梆子声。   秋兰耸耸肩:“现下好了,各宫门已落锁,再过一夜,定要被旁人捡去。只得明日托吴公公到处问问。”   猫儿垂头丧气点了头,觉着她真是和萧定晔八字不合。   诸事只要遇上他,便没有能成的。   她站去桌案前,用未扭伤的那只手取了铜簪,前倾身子拨亮灯烛,缓缓坐下,取出点梅图,要为这一日画上句号。   将将填了半朵花瓣,便听敲门声一响,外间传来康团儿的糯糯的声音:“五嫂嫂,开门……”   她心下无奈,立刻在一张纸上写下“六只鸳鸯里没我,唤我大仙”几个字,上前打开门,将纸往门外一凑。   门外站着两根萝卜。   一根是小萝卜头。   一根是大萝卜头。   大萝卜头才在野外遭受了二十余日的风吹日晒,面上憔悴的没有一点皇子的模样,眼底昭然是一片青紫。   而他的双眸在对上她的那一刻,却半分疲惫都没有,亮的仿似天上的星子。   ------题外话------   好啦,老五终于回来了。 第244章 葵水可至?(一更)   不能当着小孩面同旁人起冲突,否则会伤害他们的幼小心灵。   不能当着小孩面同旁人起冲突,否则会伤害他们的幼小心灵。   不能当着小孩面同旁人起冲突,否则会伤害他们的幼小心灵。   猫儿在心中默念数遍,方忍住了将要某人赶离的冲动。   继而她便瞧不起她自己。   她可是付了银子的那一方好吗?   整整五十两的崭新银票,揣在她袖袋里还未揣热乎。   她是恩客,凭什么是她躲他?   她得理直气壮啊!   思及此,她立刻高抬下巴,金刀大马往椅上一坐。   康团儿立刻窜过来,搂着她颈子晃悠道:“五嫂嫂,七月了哟……”离七月十五她带他见母妃,可极近了哟。   她心中一边同情,一边哗啦啦起了鸡皮疙瘩。   终于,她对自己的关心占了上风,在康团儿已重复唤过第三声“五嫂嫂”时,她忍不住将桌上那张写了六只鸳鸯的纸一把抓在手中,直直送到他面前。   康团儿终于住了嘴,捧着那纸看了半晌,转头同坐在猫儿对面的他五哥道:“看吧,我说了你还不信。大仙不让我唤她‘五嫂嫂’呢。”   接着重新搂住猫儿颈子,将萧定晔卖个干净:“方才来的路上,是五哥哥教我一定要唤你‘五嫂嫂’,是他教我如此……”   他继而接过纸,挨去萧定晔腿边,指着其中“鸳鸯”二字道:“五哥哥宫中的绣帐、帘子上,整整六只鸳鸯,为何其中就没有大仙?”   萧定晔开始后悔,今夜就不该让康团儿跟进来。   该等这个小屁孩出声唤开门的瞬间,便提腿将他往屋顶上一丢,让他功成身退。   萧定晔抬眼望向猫儿。   对面那位哑了嗓子的少女,下巴抬的高高,全身都表达着“我不在乎”几个字。   他微微低头同康团儿道:“你先出去,五哥同大仙有话说。”   康团儿立刻转首往窗外一瞧,长长的“啊”了一声,拖后腿道:“外面天这么黑,你让我一个小孩儿怎么出去?”   此时猫儿已急急挥毫写下几个字,立刻撑开给康团儿看:“不能出去,外面有鬼。”   康团儿“哈”的一声,双目炯炯,极欢喜的欢呼一声,迈开小短腿,顷刻间便冲出了房外。   猫儿瞠目结舌。这可算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萧定晔微微一笑,目光转而盯上房中另一人。   秋兰从善如流,二话不说便倒了戈,追随康团儿而去。   猫儿大惊,立刻起身要往外逃。   萧定晔已快一步拦在她面前,长臂一伸,房门极轻微的“吧嗒”一声,将暗夜拦在了门外。   她心下只觉不妙,一只手已将发上金簪拔下抵在喉间,一头青丝乌压压扑了一肩膀,遮盖的她面上只剩一双眼睛,决绝的望着他。   他不由往前一步。   她立时后退,声音极沙哑的威胁道:“莫过来!你敢……再侍候我,我可不会再出银子!”   她的嗓音引得他心中酸涩,然她的话却让他一个怔忪。   嗯?   继而他想起今日在东华门前偶遇时,她仓皇中还不忘在他面前拍下了一张银票。   五十两。   他当然知道她从楚家套出来两千两。   现下她算个小富婆,手里不缺银子。   然而见人就拍银子,未免太过豪气?   他不由顺着她的话音,问道:“那该如何,才能让你继续出银子?”   她不由顺着她自己的逻辑,声音嘶哑着回复:“你……侍候小爷卖力,小爷……才赏你过夜银子……”   他心中立时明白,缓缓一笑,双手已抚上颈间纽子,极快便解开了一颗。   她几乎要被她自己蠢晕过去,脚下不由一晃。   便在这时,他劈手便夺下她抵在颈子间的金簪,另一只手已极快的按在她被扭伤的那只手臂上,沉声道:“你放心,我……不会逼迫你。”   都将她箍的不能动弹,这还不算逼迫?她立时开始挣扎。   他毫无法子,只能将她紧紧拥在怀中,一只手制住她不停歇的踢打,另一只手在她手臂上进行推拿。   半晌过后,他方住了手,松开她道:“夜里再抹些药油,明儿扭伤便会好些。”   她立刻退后几步,对着他怒目而视。   他长长叹一口气,低声道:“你嗓子受了伤,你只需听我说。”   然而要说什么呢?   他有太多话太多话想对她说。   上回的事情发生的太过突然,后来他又追着大军而去,那些一开始就想对她说的话,经过了近一月的发酵,到了现下却反而不知该如何说。   千言万语到了嘴边,却依然是他最早就说过的话:“你放心,三年三个月的约定,依然……是有效的。”   该死,他不想说这句话的。   他都和她那样了,他如何放她走?   不可能的。   好在她听过这句话,面色比方才稍微好转一些。   他立刻换了话题:“你……这个月,葵水可至?”   她只愣了一息,立刻面红耳赤,恨恨瞪他一眼,嘴唇嗫嚅几下。   他看的明白,她是在说:“关你屁事。”   他却不知她的回答,究竟是来还是未来。   避子汤毕竟也有药效失败的时候。   据闻,康团儿便是避子汤失败的产物。   两人双双对坐,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过了半晌,他方打破了静寂,道:“离雁伤了你,楚家只出银子可不成,我会再出手。”   猫儿抬头睨了他一眼,又嗫嚅了一句。   关我屁事。   房中再次陷入沉寂。   他冥思苦想,又想出个话题:“我今儿来时看了黄历,明儿是个好日子,你明儿便搬进重晔宫。”   黄历有云,七月初七,宜入宅,宜赴任,宜嫁娶。   她耳中立刻回响起前几日李巾眉同白才人的话:“哇,你享受的可是正妃待遇啊!”   她身子一抖,坚定摇头。   他便知道她会这种反应。   他低声道:   “你我分隔这般远,暗卫们的力量无法集中,总会有纰漏。   离雁在御书房院外伤你时,如若当时暗卫多,便是能让她刺你一下,也断不会让她再刺第二下。   三哥在宫里有眼线,定然能从中推测出我们人手不足。只怕他现下已制定了部署,只要等你落单,便会迅速下手。”   她惊得从椅上一跳,嘶哑道:“你吓唬我?”   他缓缓摇头:“我……不敢冒险。身在皇家,任何事但凡有一丁点儿的可能性,便一定会有人尝试。”   她挣扎道:“我不怕死。”   “我怕!”他深深的望着她,低声重复:“我怕,怕极了……”   每每他想到她曾经中了七伤散那种邪毒而七窍流血的模样,他便惊得夜不能寐。   她服用了解药和人血,却依然昏死了二十多日时,那时他恨她诓骗他,几乎未去看过她。   然而心里的煎熬,他自己心里清楚。   不能再来一次。   他无法再承受。   猫儿想了想,转头取了笔,写下一行字:“我曾听人说,若敌人用一个人来威胁他,他首先要亲手杀了那人,然后再和敌人搏杀,不会让自己处于被威胁的地步。”   他望着纸上字,心中如刀割般痛,紧吆牙关,半晌方道:“若真到了要亲手杀你的地步,我不会手软。”   猫儿立刻点点头,声音嘶哑道:“希望你,说话算话。”   在回重晔宫的宫道上,萧定晔牵着康团儿,喃喃道:“究竟该如何,才能让她重新喜欢上我?”   康团儿疑道:“谁?楚姐姐吗?还是大仙?”   他一双眼睛忽闪忽闪,想起个旧话题:“那六只鸳鸯里,为何没有大仙?”   将康团儿送回慈寿宫,萧定晔回了重晔宫时,瞧见正殿帘子和床帐上挤挤挨挨的鸳鸯们,揪住一把扯下,通通丢去了院里。   第二日是七月七,重晔宫行亮灯盛宴,布置的十分喜庆。   几位皇子前来相贺,不由啧啧赞道:“这究竟是亮灯,还是办喜事?”   四皇子知道萧定晔心里的小九九,便为他五弟遮掩道:“亮灯不是喜事,难不成还是丧事?”   此理由倒也能说的通。   二皇子便道:“听闻五弟前些日子纳了位夫人,怎地未带出来让我等认一认人?”   四皇子瞟一眼萧定晔,揶揄道:“他宝贝的紧,怎会轻易让我等看见。”   正说着话,院门里刚好进来两位女眷。   其中一位长相清秀,做宫娥打扮。   另外一位绾了发髻,做新妇装扮,身段妖娆,面上娥眉淡扫,粉面含春,娇美的不像话,立刻吸引了几位皇子的目光。   四皇子努一努下巴:“就是她。”   大皇子“哟”了一声,艳羡道:“五弟艳福不浅啊。”   说话间,猫儿已同秋兰行到近前。   大皇子立刻出声:“弟妹?”   猫儿步子一顿,萧定晔已不动声色挡在她身前,只微微侧首同她道:“我同几位哥哥们说话,你先进去。”   猫儿从善如流,只行了个半礼,便抬腿要走。   大皇子却“嘿”了一声,笑眯眯道:“这位弟妹,本王见着面善的很。难道你我前世有缘,这世你却错寻了五弟?”   萧定晔立时冷了面。   ------题外话------   今天两更 第245章 一仪双关(二更)   猫儿躲在萧定晔身后,却将脑袋探出去,瞧着大皇子嫣然一笑,倏地呲出两颗虎牙,嘶哑着声儿道:   “本妖瞧上殿下两片耳朵,含着脆骨,适合磨牙……”   大皇子面色立时一变,往后直直退了两步,一拍脑袋,震惊道:“是你!”   猫儿又呲了呲牙,顺带着吸溜了一声。   大皇子只觉着自己耳朵一疼,仿佛真的被吆了一口,立刻道:“本王还有事,改天聚,改天。”逃一般的窜出了院门。   萧定晔唇角一勾,同猫儿道:“去吧,喜欢吃耳朵,等会让小厨房做给你吃。”   待猫儿进了房里,余下的二皇子方想起来猫儿的身份。   二皇子颇有些担心:“她就是那个传说要吃人的妖精?还同什么地府有些勾当?”   又抬头将萧定晔打量几番:“你就不担心?”   四皇子笑道:“他担心什么?他只担心那妖精不吃他!”   二皇子摇头叹息:“可惜今儿三弟未来,否则一定要上奏父皇,不能让你日日身处险境。”   四皇子一提眉:“二哥怎地不护一护五弟,救他脱离险境?”   二皇子却一笑,半晌道:“你我皆是男子,我便说实话。若我能遇着如五弟这位夫人一般的女子,便是冒些风险,也是可以的。”   四皇子哈哈一笑,萧定晔却肃了脸,正色道:“今后莫拿她开玩笑,否则莫怪我翻脸不认人。”   四皇子“哎哟”一声,连呼几声“酸”,摇头啧啧道:“谁家没个夫人小妾的,就你有?!”   萧定晔盯着四皇子瞧了几眼,倏地一笑,恢复了在人前的纨绔相:“重晔宫大,只有一位女眷,未免太清静了些。我想起我有一门亲事……”   四皇子立刻扑上去拦住他,转头急急同二皇子道:“二哥先四处看,我同五弟有话说。”   匆匆拉着萧定晔到了宫墙后,方埋怨道:“你都讹了我一万两,怎地还拿此事威胁我?”   萧定晔一笑,负手踱了几踱,唉声叹气道:“我库中无银,我这位夫人没什么衣裳首饰,我看着心疼的很。”   四皇子无语道:“怎地,你纳的夫人,你还想用我的银子养她?”   萧定晔抬抬眉。   四皇子一笑:“不如这般,你直接将她让给为兄,为兄这银子便出的合情合理。”   他的话音刚刚落地,一道疾风已迎面而来,他立刻侧身避过,转头震惊望着萧定晔:“你真的六亲不认?”   萧定晔冷哼一声:“这是个教训,日后你再说这些,莫怪我带兵围了你府上。”   四皇子险些喷出一口老血:“你能打趣我的家眷,我就不能打趣你的家眷?”   萧定晔一抬下巴:“你不能。”   两兄弟交锋暂歇,四皇子问道:“你何时同父皇说,要和阿尔汗大人退亲?我总不能一辈子和穆贞靠鸿雁传书、以解相思。”   萧定晔便正色道:“现下还不成,我得先退了楚家的亲事。”   四皇子一提眉:“就是因为前些日子闹的那一场?你为你那夫人,可真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啊。”   他见萧定晔沉默不语,便提醒道:   “你莫忘了,她只是个夫人。你便是同楚家退了亲,还有新的侧妃顶了那位子。   除了侧妃,还有正妃。这么多女子品阶皆比她高的多,都能拿捏她。你能护她到几时?”   萧定晔便道:“我下一步要做的,便是想扶她为侧妃。四哥可有办法?”   四皇子蹙眉道:   “我怎地越来越看不懂了?你忘了你同她签的什么劳什子契书?   她若是夫人,还能离宫。等成了侧妃,她的大名可要记录在玉牒上敬告祖宗,那时她还如何离宫?”   萧定晔只低声道:“这些你莫管。”   四皇子无语道:“我怎能不管?后来她可同我签了契书。但凡你逼迫她,我的银子可要遭殃。”   他忽的一拍大腿,恍悟道:   “上当了上当了,竟然上了你们这对人精的大当。   只怕到了最后,你们二人恩恩爱爱、娃儿生了一箩筐,我却要赔银子赔破产!”   萧定晔一笑,威胁道:“四哥若帮我想个法子,让她顶了侧妃的位子,我同她便放了你,也放过你的银子。大不了日后,我赔银子给她。”   四皇子只一思忖,反问他:“你觉着,她和侧妃之间,差了些什么?”   萧定晔神情一黯,半晌道:“她若不是没有娘家撑腰,何至于此。”   四皇子为了保全自家的银子,凑去他耳畔指点道:“户部尚书王家,嫡女已逝,不是正好?”   认干亲?   萧定晔双眸一亮。   ……   重晔宫的正殿,同旁的宫殿大差不差,皆分为前厅与寝殿。   前厅用来待客,以及白日起居。   后面寝殿则用来歇息。   为了掩人耳目,正殿前厅依然是一间通厅,只在外人不能轻易踏足的寝殿,被两扇大木门一分为二。   主人统一从寝殿大门进入,萧定晔留在大门这一边,猫儿还要继续前行,顺着大门上面的一扇小门进入她的那半边。   到了白日,那两扇大木门则全部开启,即便皇后或者太后进了寝殿,瞧见大木门,只当是一种装饰,轻易不会有多的怀疑。   多出来猫儿的那一张床,正好解释为夫人为殿下守夜之用。   此时天已暮色,寝殿的两扇大木门已闭合,将寝殿一分为二。   猫儿望着红艳艳的被褥、床帐和红烛,一整日不自在的心绪,到现在也并未自在起来。   这样的装扮,再挂上一张红双喜,就真的能拜过天地、送入洞房了。   这……怎么住人嘛!   秋兰催促猫儿:“姑姑快去沐浴,若再晚一点,殿下可就回来了。”   这沐浴一事,也是令猫儿分外恼火的事。   寝殿说起来是一分为二,然而与寝殿相接的耳室却在萧定晔那半边。   也就是说,她要去耳室沐浴,还得经过萧定晔的床畔。   等沐浴回来,得穿的整整齐齐,再经过萧定晔的床畔,才能回到自己这半边来。   工部哪个废柴设计的这种格局?   此时已有宫娥进来相请:“热水已备好,请夫人前去沐浴。”   秋兰忙忙起身,穿过木门,去了萧定晔那一头,拉开衣柜,取出猫儿的簇新里衣和中衣,道:“姑姑快去,迟了可真来不及了。”   这衣柜,也是令猫儿极为恼火的第三件事。   偌大的寝殿,为何不能摆两处衣柜,却偏偏要将她的衣裳和萧定晔的衣裳都挂在同一个柜子里?   工部哪个废柴设计的这种柜子?   她接过柜子,凑去秋兰耳畔交代道:“你莫往别处去,就在此处等我。”   将发上簪子抽出,递给秋兰:“守好我。”   秋兰接过簪子,为难道:“我也不敢真扎殿下啊……”   猫儿无语,嘶哑道:“没让你扎他,扎你自己,以死相逼!”   外间书房,随喜向萧定晔回禀着白日被交代的使命:   “王大人同王夫人都同意皆干亲,就看殿下何时定下。”   萧定晔思忖道:“此事要办稳妥,声势要大,要让朝中上下皆知晓。你明儿先去同王大人商议各环节,多选几个日子备用。”   待安排完带猫儿去王家认亲之事,又说起第二件事来。   “使人去盯着楚侯爷,据闻他住在百花楼已一月未归。大哥在百花楼倒是也有相好,你去安排,让楚侯爷同大哥抢妓子,事情一定要闹大。”   大哥的名声已经坏到了极点,便是传出抢妓子的事,也并无多少影响。   楚侯爷的名声虽然也不好,然而此前因着母后,同父皇只是连襟,影响不大。   现下成了亲家,风流事被传的沸沸扬扬,不知父皇可能挂的住面子?   同这样的人家结亲,难道真的不算辱没了皇子?   他自小可是父皇最疼爱的废物皇子,他就不信,父皇对亲家的名声能完全不顾及?!   外间梆子声响了一声,才到一更天。   他出了书房,进了正殿,穿过前厅,去了寝殿。   一脚跨进门里,瞧见秋兰正站在那里,他忽的想起早先交代小厨房的事情,便同秋兰道:   “今日本王寻人开了治嗓子的妙药,小厨房此时怕已煎好,你去端来,服侍阿狸饮过再睡。”   见秋兰还愣在当场,又问道:“她伤了嗓子,现下入睡前可还在饮酒?”   秋兰忙忙回道:“嗓子刚被伤了前几日并未饮酒。可姑姑夜不能寐,实在难挨,又重新喝上了。”   萧定晔眉头紧蹙,长长叹了口气,道:“你先去端药。同小厨房道,去酒窖里取一桶番邦进贡的葡萄酒来。”   秋兰心下一阵高兴,忙忙福了一福,快速出了寝殿。   耳室里时不时传出来水声,萧定晔坐在床畔,看着房中红彤彤的装扮,不由勾起唇角。   他不能明着给她一场喜宴,只能先这般暗度陈仓。   待日后有了机会,再为她补办吧。   宫娥前来侍候他解了外裳纽扣,向他倾过身,双手穿过腋下,正要将背后腰封拉松时,耳房一阵O@。   继而有人站在门口倒吸一口凉气。   两人不由回头看向耳房。   猫儿站在耳房门前,立刻抬手遮住眼睛,嘶哑着嗓子道:“没瞧见,我什么都没瞧见。”   迈着小碎步便要一路而过。   他立刻挥手屏退宫娥,上前一把拉住猫儿手臂,懊恼道:“你想岔了……” 第246章 宫斗心理剖析(一更)   隐晦成亲的夜里,适合用来隐晦倾诉衷肠。   萧定晔牵着猫儿坐在床边,原本准备了一肚子的话,到了此时,却不得不先解释宫娥的事情。   “我从没打过旁人的主意。”他紧紧盯着她,企图从她面上能看出一丝释怀。   然而她只蹙着眉,微微垂首,他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能看到她尖尖的下巴颏随着呼吸极轻微的一晃又一晃。   她在紧张。   作为一个男人,他当然知道她紧张什么,尤其是他和她此前发生过那样的事情后。   他立刻道:“我……其实什么都不记得。”   他真的不记得那些过程。   等第二日,雨后阳光将他唤醒后,他的眼中只有臂弯里那位肖想多时的姑娘。   她闭着眼面向他,紧紧挨着他,神情舒展。   他那时一瞬间就明白发生了什么。   身体告诉他,那不是一场素瞌睡。   后来她在他久久的凝视下倏地惊醒,将他狼狈赶了出去。   此前的过程他不记得,此后的经历不那般愉快。   然而他睁眼的那一刻,已美好的足够让他记在心里。   后来他追上大军参加练兵,经过白日那般艰苦卓绝的体能训练,在夜晚的帐子里,他累瘫在铺上,一闭眼,总能想起那一幕。   她那样心无芥蒂的枕在他臂弯里,睡着的时候,她的姿态是对他的全然信赖。   美好的和想象中的一模一样。   此时他望着她,沉声道:“你不用怕,我什么都不记得。”   她抬头望着他,眼中是浓浓的怔忪。   银红的中衣笼罩在她身上,还是她最早先的尺寸,显得有些紧。   烛光氤氲,似在她周边描上了一圈光,显得她白日的精神头儿弱了一些,凸显出她的温柔。   她就坐在他的床畔,发丝还是湿漉漉的模样,水滴沿着莹润的颈子划下……   这样的氛围给了他无限的想象,仿佛他提什么,她都能柔柔应下。   他极快的握了她手,低声道:“自此你我,好好过日子,可成?”   她瞬间恍悟,一把抽出自己的手,急急挪开几步,在她和他之间拉开了一道银河。   她清了清嗓子,哑声道:“我记得。”   他听明白,她是在回应他上个话题。   他说他忘记了那一夜。   她说她记得。   他的唇边便显出笑意,道:“若你能记得,自然很好。”   她立刻接续:   “我知道,但凡这种事,作为你们男子,一定是要和稀泥。   可是你能忘,我不能忘。   我非但不能忘,我还要一条一条掰开揉碎,细细讲给你听。”   他立刻翕动鼻翼。   空气中除了她的味道,并无酒味。   她没有饮醉。   那样的细节,能一条一条细讲吗?   自然,他是不介意听一听的。   他简直太想听她亲自讲了。   他的目光立刻热切起来。   她再清一清嗓子,先卖了个关子:“皇上喜欢怎样的女子,你可清楚?”   怎么又扯到父皇身上了?他微微一偏脑袋,等着她继续。   她却又道:   “你们男子喜欢的女子,是单纯没有心机,纯粹没有瑕疵。喜怒哀乐最好全然摆在明面,不用费心去猜测。”   他微微一思忖,点点头:“父皇确然中意这般女子。身在天家,见多了勾心斗角,自然希望身畔人少些心眼。”   猫儿未曾想他说的这般直接,只顿了一顿,却又转了个话题:   “楚离雁砸了我的买卖,我本只想吓唬吓唬她,讹她两个小钱花。   然而,她不该妨害我的自由。”   怎么又提到了楚家人?这又与那一夜,有什么关系?   他此时渐渐明白,她今夜要同他说的,可能不是一个轻松的话题。   他渐渐敛了笑意,只点一点头:“你最看重的,确然是‘自由’二字。”   她正色道:   “我是个心机极重之人。我一旦决定出手,定然不会让对方全身而退。   她撺掇皇后取消了我出宫腰牌的瞬间,我就想好了计划。”   她的目光炯炯有神,神情笃定,仿佛一切全然在她的掌握之中。   “我知她自来就中意你,在乎你。我故意用你我之事刺激她,引得她大怒,失了理智,上前追我。   而我则一边往御书房逃,一边高喊:‘我在宫变时的所为不是出风头,五殿下并非为了拉拢我而纳我为夫人’。”   她缓缓向他倾身过去,问道:“你可知,我为何要那般喊?”   他的神情渐渐肃然,只沉声道:“你为了让周遭人误会,以为离雁是嫉妒你宫变时所立的功劳。”   她点一点头,追问道:“我拉上你,刻意往你身上泼脏水,又是为何呢?”   他淡淡道:“是为了让她沾上‘构陷皇子可能图谋大位’的罪名。”   猫儿一笑,向他竖起大拇指:“果然逃不了你的法眼。”   她继续道:   “这两条罪名压着她,只怕她十年内都翻不得身。   我后面往御书房而去,便是要趁着她失去理智、激怒皇上,令皇上再也不能和稀泥。   你该知道,我此前在御书房当过值,知晓皇上勤政、午时御书房极可能留有朝臣。”   他点点头,目光已有些发冷。   她看见他的神色,却笑的更欢畅一些。   “我不但知道午时御书房里有朝臣,我还知道,御书房院外有侍卫,不可能让一对追逐厮杀的人闯入。   我肩上被刺的伤,是在我的计划中。   而我的嗓子……我原本并不需那般用力,然而皇上若真的要审问,我不能说话自辩,反而比我能说话,更有利。   这一场戏里,我算计的不只是楚离雁,还利用了皇上,利用了你,利用了我自己……”   她缓缓抬手,抚上他的面颊。   七月的夜里,他面上一片温凉,触之便是一手的汗。   一连说了这么多的话,她养了几日的嗓子已嘶哑的不成样子。   她忍着喉间刺痛,竭力提高了声音:“你现下还想忘记楚离雁的遭遇,忘记我的这些个心计,说什么要和我过日子的话吗?”   ……   秋兰端着红漆盘进了寝殿时,寝殿已一片安静。   她向坐在床边的萧定晔行了个半礼,便一路穿过隔门的小门,将红漆盘放在桌上,回头掩了门,方同坐在床边的猫儿道:   “姑姑,汤药是五殿下专程使人寻来治嗓子的妙药。待饮过汤药,再喝些葡萄酒。酒是番邦进贡的葡萄酒,不伤身子。”   猫儿待要开口,嗓子已火烧火燎般痛。   她缓缓坐起身,手往前一探,越过汤药,径直端起酒碗,一饮而尽。   ……   夜已深,耳室里的宫娥见备好沐浴的水已凉,只得出了耳室,静静行到里间,同已在床边枯坐半夜的萧定晔恭敬道:“殿下,该沐浴……”   “滚!”   另外半边的秋兰听到那头的动静,竖耳静听半晌,方挨到猫儿身畔,同辗转反侧还未入睡的猫儿悄声道:   “你同殿下,怎地了?”   两个人,白日还好好的,夜里怎地突然都不正常。   她忽的恍然,悄声道:“是不是殿下要你侍寝,而你犯了牛脾气,惹的殿下不快?”   猫儿唰的扯了被子,将头脸捂得严实。   侍寝,只怕这辈子,他也不会再提让她侍寝之事。   ……   第二日辰时,猫儿坐在重晔宫正殿前厅的桌案前,正在绞尽脑汁画一回陶瓷妆盒图册。   彼时猫儿已打发秋兰外出宫道上寻了一回她的旧图册,自无结果。   先是随喜带了一队宫娥进来,毕恭毕敬问候道:“这些都是靠的住的人,夫人按例可挑两名一等宫女,两名二等宫女。”   猫儿摆摆手。   在一旁侍候笔墨的秋兰代为回应:“姑姑身边不喜欢人多,有我一个便好。”   随喜却不敢真带着宫娥们离开,只得指着最前头的四个道:“你两个在前厅侍候,你两个在寝殿侍候。”   猫儿“啪”的将笔管拍在桌案上。   恰逢此时,萧定晔下了早朝回宫,瞧见正殿里这僵持的一场,立时蹙了眉。   随喜如见救星,忙忙上前,悄声道:“殿下,夫人身边不愿意加宫女,并非奴才不……”   萧定晔抬手止了他话头,沉声道:“先带走。”   随后站去桌案边,同猫儿道:“换身衣裳,随我出宫。”   猫儿一愣,想不通这位皇子是何打算。   心中又一跳,莫非昨儿夜里他被她的心机恶心到,打算一了百了,直接放她出宫?   不是没有这种可能。   认识一个人,可能是一瞬间。   放弃一个人,也可能是一瞬间。   说不得她就是得了这一瞬间的好处。   她立刻回了寝殿,将银票往身上一揣,随意取了几件换洗衣裳塞进包袱卷。   心下却有些着急。   惊喜来的太过突然,她没有时间同旁人道别。   此时秋兰已跟着她进来,见她包袱卷里只收着今日换下来的中衣,以及还未来得及放进柜子里的几件衣裳,不由好奇道:“姑姑是要同殿下出宫避暑?”   每年六七月,皇子们去行宫避暑,皆是常例。   猫儿来不及同她细说,只将银票抽出几张,嘶哑着声音交代道:“你一百两,五福一百两,白姐姐一百两。作坊不搬,还在那里,出了宫来看我。”   秋兰听得心头一团浆糊,猫儿已经挽了包袱皮出去,站在前厅等萧定晔。   未几,这位皇子换好衣裳出来,瞧见猫儿站在大厅中间,不由蹙了眉。   他几步近前,伸手一拽,她的包袱皮便被拽离了手,往椅上一丢,牵着她便往外而去。   猫儿终于意识到她想多了,脚下踉跄前行,扭头对着追出来的秋兰嘶吼道:“银票……先别送出去……”   ------题外话------   今天两更 第247章 糊涂话(二更)   车轮滚滚,从东华门一路驶出,不知驶向何处。   萧定晔面无表情坐在猫儿对面,辨不出喜和悲。   猫儿冷哼一声,哑着声音道:“你若是要将我带出去杀了,那却是帮我早死早超生。”   萧定晔并不答话,耳中却回响起下了早朝时,他四哥给他出的法子。   “一看你的模样,就知道昨夜没捞到好。你是担心她说你仗势压人?   傻阿弟,那契书上写的是你不得以权势压她,没说你不得以汉子的身份压她。   你再温润如玉下去,你就是第二个父皇。对心爱的女子爱而不得,你孤老终生吧。”   临走前,四皇子恨铁不成钢道:“你记住,你是个铁血铮铮的汉子,别婆婆妈妈!”   萧定晔回想了自己过去半年的情感历程,果然被他四哥“婆婆妈妈”这四个字给分析的透透彻彻。   他喜欢上她的时候,她正身中剧毒。他对她怀着一腔柔情和怜爱,凡事都想以她为先,任何侍候都想的是要让她活下去。   他人生第一场情事,便这般进入到“婆婆妈妈”的模式。   以至于后来他梳理清楚他自己的心绪,想和她重续前缘时,他依然不由自主进入到默认模式。   可他本就不是那样的人。   他得将自己掰回来。   得让他自己主导这场感情,不能被她牵着鼻子走。   给他讲什么算计人的心路历程,以为那样就能吓退他?   他昨儿夜里险些着了她的道。   想了几个时辰,他恍然大悟。   日后她是要活在宫里的人,要和他活的一样长久。   她这样的心眼子,够了,真够了。   除了能护的住她自己,说不定还能顺便将他也护上一护。   她现在自然是牙尖爪子利,岂止是一只猫,明明是烈兽园里的虎豹。   然而虎豹再凶猛,遇见了驯兽师,那就乖的似猫一般。   他就不信,三年,三年时间他驯服不了她。   马车驶的极快,未过多久,车速减慢,停歇。   随喜在车辕外拍了拍车厢,沉声道:“殿下,王大人府上,到了。”   萧定晔率先下了车,向她伸出手,正色道:“演不演戏,在你。”   猫儿望着他的脸,猜不透他又吃了什么药。   她一吆牙,将手搭在了他手掌里,由他带着下了马车,一抬眼,便迎上了王家人的齐齐目光。   ……   “我不同意!”返程的马车上,猫儿嘶吼道:“凭什么我要随意认旁人当爹娘?我自己没有爹娘吗?”   萧定晔淡淡道:“没错,你自己没爹娘吗?说说你的爹娘吧,凤翼族圣女。”   猫儿立时一滞。   她再不言语,枯坐半晌,方固执道:“我的感情我做主,爹娘不可乱认。”   萧定晔早已预料到她不会一开始就应下。   然而她的反应这般大,倒是让他有些吃惊。   他自然不能说,他此举是为了帮她晋升侧妃铺路。   他只道:“有个好家世不好吗?有人为你撑腰,便是我想以势压你,心里也要先掂量一回。”   猫儿冷哼道:“楚家是侯爵,你掂量过吗?”   萧定晔久久方点了头:“掂量过。若不是楚家的背景,我便不会被迫接受了那桩亲事。”   猫儿睨了他一眼:“听起来,你倒是得了便宜还卖乖。”   两人再不说话,直到马车绕到京郊一处偏僻民居停下。   肖郎中已等在民居门口,将两人往院里请,低声道:   “师父知道殿下今儿要过来,一大早便在等。方才有些精神不济,倒先倒头睡去。”   萧定晔道:“无妨,司徒老先生年已九旬,不该苛责他。我便同阿狸在院中四处走走,待他醒过来再去拜访。”   萧定晔并不是第一回 来此处,对里间格局熟悉。   他并不进房里,只带着猫儿往后院而去。   猫儿冷冷道:“怎地,让我认爹娘不成,现下又找了个九旬老头,想让我认祖宗?”   萧定晔偏头觑她一眼,待行到后院一处凉亭,坐进了亭中纳凉,方道:   “实话告诉你,你的嗓音刺耳,这一路你说过什么,我一字都未听懂。”   她顿觉颓败。   蝉鸣一声接一声,凉亭临水,碧波中可见鱼儿翻腾。   未几,下人端来茶点果子摆在石桌上,又送过来两柄鱼竿,恭敬问道:   “公子可要垂钓?这池中鱼味道鲜美,如若自行钓来,滋味更是不同。”   萧定晔抬手接过鱼竿,下人从系在腰间的一个小木罐中取出一条活蹦乱跳的蚯蚓固定在鱼钩上,方就着池水洗过手,退在一边侍候。   萧定晔将鱼竿递给她:“你可会钓鱼?”   她只转过脑袋,不理会他。   他便自行坐在岸边垂钓,静静等待鱼儿上钩。   家养的鱼儿皆亲人,见不得食物。垂钩挂着蚯蚓一进水,鱼儿们便热情的前来咬钩。   未过一刻,他便连钓两条肥美大鱼。   她见他怡然自得,心中颇为愤愤,端了小马扎也坐在岸边,寻了鹅卵石打水玩。   鹅卵石扑通一回。   他甩上一条鱼。   再扑通一回。   他再甩上一条鱼。   她立刻搬着马扎,离他近一些。   鹅卵石重新扑通。   他重新甩上一条鱼。   她瞪大了眼珠子,愤愤道:“你……你给它们灌了迷魂汤?”   他终于抿嘴一笑,只道:“本王用心待它们,它们自然知道良禽择木而栖。”   她扑哧笑出声,赞道:“傻鱼……”   马扎移了又移,鹅卵石再扑通投进水里,傻鱼接着被一条条钓上来。   临近午时,微微起了一阵风,经过水面到了人身上,便带着微微的水汽,将炎热都赶跑。   她昨儿夜里又失了觉,此时感受到这湿润的清风,只觉惬意非常,不由的起了倦意。   她再丢出一颗鹅卵石,那小石子正正巧打在鱼竿上,将一只正在吆钩的大肥鱼惊得窜起,没命的逃了开去。   她心下得意,不由转头瞧着他一笑,惊觉几番移动下已坐在了他身畔。   风中不再只有水汽,仿佛还带着一股极轻微的铁锈味。   那气味无所不在的笼罩着她,她一时有些怔忪,心下又陡的涌上前所未有的安宁。   她只微微和她的理智挣扎了一小会,脑袋一垂,便靠在了他的肩膀上。   他装了半早上的高冷终于松懈下来,微微偏头看着她舒展的眉眼,叹气轻声道:“你要我怎样对你,你才会心甘情愿跟了我?”   他放下鱼竿,候在边上的下人自觉上前提起半桶鱼,悄声问道:“公子想吃何种口味?”   他垂眼望望她,压着声音道:“一尾清蒸去刺,一尾煮汤……多加生姜去腥……”   ……   猫儿这一觉,原本该是个回笼觉。   后来睡成歇晌。   再后来,险些睡成与世长眠。   待她醒过来时,夜幕已挂在天际。   漫天星光与一轮皓月交相辉映,将天际点缀的热闹纷繁。   白日的蝉鸣被夜里的蛙鸣替代。   水边阵阵清风徐来,令人越加慵懒。   猫儿伸了个懒腰,让自己躺的更舒服一些,喃喃道:“真美……”   耳畔有个极低的声音道:“醒了?”   她不由偏头望过去。   远处点了灯烛,光影投了过来,只照亮他半边脸。   就只这轮廓分明的半边面颊,她都很熟悉。   他比她高的多,那时候她在御书房上值,每当夜里下值,他在半途等她,远处的宫灯照在他身上,她行在他身畔,往往只能瞧见他半边脸。   她知道他左脸比右脸柔和,没有那般肃然。   她当时心怀着要欺骗他感情的愧疚,常常不由自主行在他左边。   看着他柔和的神情,她便想着,若是日后他发现了她骗他,他这般柔情的一个人,应该也不忍心让她惨死吧?   后来她伴驾去了皇陵。   后来她独自进了山,被凤翼族人割开了手腕……   她白日睡的太久,此时刚醒,不知身在何处。   这漫天星光多像他从玉棺中救她出来,抱着她逃出山洞后的天空。   那时黎明将至,然天上的星子却同样灿烂。   她以为她要带着遗憾独自赴死,上天却听见了她的临死祈祷,能让她再见他一面。   她立刻扑上去搂着他颈子,拉着哭腔道:“猫儿不见啦!她们一刀割下去,猫儿滚落,不给我留念想……”泪水已淌了满脸。   他将她圈在怀中,看着她睡了一个白日,明明知道她现下怕是说的糊涂话,心中却又狂喜又绞痛,只紧紧搂着她,不停歇的安慰道:   “我们再套,再去套圈……”   她却将脑袋从他胸膛前挣扎出来,泪眼婆娑道:“没啦,我后来找了许久,再也未看见那样的一只猫……”   他忙忙帮她擦拭着眼泪,轻声道:“会寻见的,会有的……”   然而他从未见她流过这般多的泪。   他不停的擦拭,她的眼中又不停歇的流淌出来。   最后,他终于倾身上去,用长长久久的一个口勿帮她止了泪。   不知过了多久,有脚步声由远及近,最后站在凉亭边上,不知该近还是该退。   下人最后低声问道:“公子,可要摆饭?”   这样一个第三者的声音,立时打破了梦境。   猫儿身子一陡,便想起现下她是谁,她在哪。   她往外一滚,却不知她此时实则半躺在他怀中,而他则靠在躺椅上。她干脆的掉在地上,发出极响亮的咚的一声。   身畔立时出现一只手要扶她,她已手脚并用、扑爬连天冲出亭子,待再想收力时已然来不及。   一声响亮的“扑通”声后,她结结实实的泡进了池水中…… 第248章 心火(一更)   客房收拾的十分整洁。   猫儿沐浴过,换好干净衣裳时,房中已送来饭菜。   一碗白饭,一份清蒸鱼,还有一碗煮的极浓的鱼汤。   送饭的是位姑娘。   姑娘望着猫儿一身宽大男装,解释道:“一时寻不到合适夫人的衣裳,好在萧公子在此处备有衣裳……”   猫儿低低“嗯”了一声。   她能闻出味儿。   姑娘笑道:“夫人先请用饭,待用过饭,如若司徒师父醒来,再带你去见师父。”   她没说萧定晔去了何处,猫儿自然也不想知道。   她低头扒拉白饭的时候,姑娘便一瞬不瞬的暗中观察她。   猫儿察觉出目光,抬头望过去,姑娘便笑道:“夫人为何只吃白饭?”   猫儿只摇摇头,并不说话。   半晌却又奇道:“司徒老先生怎地睡了一整日?”   她声音嘶哑刺耳,姑娘听不明白,只笑道:“夫人对病情有何疑问,待见到师父,自去问他不迟。”   猫儿只得又低头扒拉了两筷头白饭,取了茶漱过口,方站起身。   那姑娘也不多言,只带着她出了客房,一路蜿蜒曲折到了会客厅,方道:“夫人先请等上一等,我这边进去请师父出来。”   她拐过屏风,向屏风后的一个人瞥过一眼,又继续前行,一直到了后面的一间房。   房中除了一位发须皆白的老先生,还有肖郎中和萧定晔。   姑娘上前行过礼,将她所观察的一一道来:“胡夫人用饭时,只用过两口白饭,旁的菜一眼未瞧。”   用过饭后,一路前来,沿途所经之处,夫人虽面露好奇,却始终未发一眼。”   她最后总结道:“夫人机警、多疑,不轻易相信人。”   萧定晔疑道:“她若不易信人,为何又愿意跟着你前来?”   姑娘摇头道:“这也是令我纳闷之处。”   年已九旬的司徒老先生抚了抚长须,缓缓道:“我们再等等看。”   过了片刻,又有一个汉子进来,禀报道:“徒儿方才躲在屏风后,瞧见夫人从未碰丫头送上去的茶水。   丫头见她坐着无聊,欲请她去逛园子,被她连番拒绝。”   司徒先生一笑,抓起一旁蒲扇道:“走,老夫前去会会她。”当先往前而去。   肖郎中悄声同萧定晔道:“观人观心,师父不止医术好,观人也极有一套。   所谓对症下药,今日既然来了,便让师父顺道看看夫人到底是何种人,省的殿下瞎忙活。”   方才在凉亭的那一幕,所有暗卫可都尽收眼底。   胡猫儿是如何同萧定晔先一刻还亲亲我我,后一刻便投了河,诸人可是看的清清楚楚,继而晕晕乎乎。   这是啥人啊,一没饮酒,二没被下毒,精神如此分裂,简直要把殿下逼死。   萧定晔只得跟着肖郎中前去,待临近前厅时,却有些踌躇,脚步一顿,便钻进了屏风背后,完全忘记了一大早他给自己立下的“高冷人设”。   肖郎中叹了一口气,摇摇头,自去了厅里。   然而他不过落后了几步,此时厅里已开始了微妙的僵持。   司徒老先生提出要诊脉时,猫儿不伸手臂。   肖郎中忙忙上前,同猫儿道:“师父是自己人,夫人此前中毒,制解药时,师父便出过大力。”   猫儿闻言,方行了个半礼,低声道:“有劳。”探出了手腕。   老先生还未摸脉,当先眉头一皱,转首四顾,问道:“你等谁能听懂她说话?望闻问切,老朽问出去,怎知她到底说什么?”   猫儿忙忙道:“我能写字。”   老先生眉头再一蹙:“去,将萧家老五唤来。”   肖郎中只得转身,几步行到屏风背后,站着再不动。   萧定晔见再躲不过去,只得先悄声叮嘱肖郎中:“如若她见了我就要跑,你们可得将她拦住,免得又掉进水里。”   话毕,方整一整衣衫,将手负去背后,装出一副人五人六的模样,昂首挺胸出了屏风,上前朝司徒先生深深一躬,朗声道:“晚生有礼……”   又同其他几人一一见过,最后方转头看向猫儿。   猫儿立刻偏开头。   他内心长舒一口气。   好在她没跑。   没跑,就还好,有同她打破尴尬的机会。   老先生同萧定晔道:“你这小媳妇儿的破锣嗓子,老朽完全听不懂,得你来中间传个话。”   萧定晔忙忙道:“自然自然,小媳妇儿的话,晚生勉强能听懂,能听懂。先生请。”   老先生摸过脉,将猫儿眼底、喉咙、面部检查过,频频摇头道:“心火重,心火太重,吓人。”   指着猫儿的双眸问向众人:“你们瞧她眼珠子,可是金光灿灿?”   众人皆点头。   老先生摇头道:“你们定然觉着她眼神炯炯,在夜里如同饿慌了的耗子一般,目力十足。实则是心火旺,都已烧到眼珠子!”   萧定晔忙道:“那该如何医治?”   老先生并不回他,只问向猫儿:“失觉是吗?已持续了多久?”   猫儿还未回答,萧定晔已抢先道:“从正月便已开始,到现下已快七个月。”   老先生又问道:“睡不着,将自己个儿醉倒,持续了多久?”   萧定晔忙道:“从二月底开始,每日雷打不动三四碗烈酒,几无间断。”   老先生眼珠子一睨,萧定晔只得住了嘴。   老先生看着猫儿道:“他方才说的可有误?”   猫儿缓缓摇头,心下一时却有些怅然。   老先生道:“这就对了。你长期醉酒,喉中比常人脆弱,一声大吼,便将嗓子崩裂。你若不戒酒,嗓子一生都难愈。”   却又蹙眉道:“按你的脉象,若未饮酒,你今儿白日不可能睡那般久。奇哉怪哉。”   又转头问着萧定晔:“她白日熟睡,与平日有何不同?”   萧定晔不由有些扭捏,转头先望了望猫儿,方低声道:“白日,她是在……我怀中睡……”   猫儿噌的站起身,嘶吼道:“你胡说,我……我……”   肖郎中忙忙上前,当了人证:“夫人莫着急,坐着说话。夫人白日歇息,我等十几二十名暗卫皆看的清楚,确实如同主子所言。”   猫儿一张粉面涨的通红,倏地将手探进袖袋,啪的拍出一张银票,哑声道:“小爷赏的!”   这一句话,诸人皆听的明白。   意思是说,萧定晔白日搂着猫儿,搂的好,搂的舒服,到了要被巨资打赏的程度。   怎地大名鼎鼎的五皇子,在闺房里是这样一种状态呢?   众人的目光看清银票后,倏地转到萧定晔身上。   萧定晔一滞,继而干笑两声,正色道:“军需艰难,怎地随意浪费银子呢。”   十分自然的接过银票,十分自然的往自己袖袋中一塞。   众人再次确定,原来大名鼎鼎的五皇子,在闺房中果然是这样一种赚军需的状态啊!   老先生的一声重咳,终于将话题重新引回了正途:   “既然搂搂抱抱能让她熟睡,你是他的汉子,你自然要义不容辞的上啊。再莫让她饮酒,好好的女儿家家,当个酒鬼成何体统!”   猫儿再一次被羞臊的逃窜出去。   好在此回暗卫们有了经验,将有水的地方看顾的严严实实,猫儿没有投水的机会,最后在暗卫的护卫下,先行回了客房。   司徒老先生饮过几口浓茶,同萧定晔道:“你这位小夫人的所有症状,皆来自于心火过旺。降了心火,一切问题自然迎刃而解。”   萧定晔忙做洗耳恭听状。   老先生续道:   “老朽看来,她所有的心火,只怕都是因你而起。   方才你引得她大动肝火那一阵,老朽的手皆未离她腕间。   她同你说话时,脉象奔腾如浪涛。   而同我等说话时,脉象沉熄如枯井。   长此以往,她的心脉必定如同她的喉咙,脆弱易碎。而人的心脉碎裂,人纵然不死,也成残疾,几不可挽回。”   萧定晔一滞,一颗心不停歇的下沉,艰难道:“可是要她离了我,才能平息心火?”   老先生抚一抚长须,思忖道:“这固然是一个法子,立竿见影……”   一抬眼皮,瞧见萧定晔神色怆然,却又道:“老朽也年轻过,自然知道,你们年轻人正值情浓时,要放手只怕有些艰难。还有个法子……”   萧定晔立刻抬头,满怀(?)着所有希翼望过去。   老先生续道:“一个人不可能平白无故有了心火。她定是同你有了心结,才滋生了这般大的心火。若你能解开她的心结,心火自然平息。然而……”   他却又摇摇头:   “你的这位小夫人,为人机警,轻易不会信任谁,更不容易同她走的近。   方才你所说的任何话,做的任何动作,她都全身心的防备你,反驳你。   在她这般性子下,你想同她解开心结,怕是有些难。”   他挥毫写下两个方子,道:“一个是治她的嗓子,另一个是临时降心火。记住,她不能再饮酒,必须做到滴酒不沾。” 第249章 真爷们(二更)   外间院里凉风习习。   城郊这样的地段,有极多富户在此修了院落,既能离繁华处不远,又能兼顾避暑,实在是不可多得的风水宝地。   萧定晔负手站到了客房门前,将将要抬手敲门,又转头同身后端着盘子的王五道:“你端进去给她。本王……先在外站一站。”   王五上前敲开房门,端了红漆盘进去,将盘中饭菜一一摆好,沉声道:“姑姑前头吃的少,再用上一些,夜里不饿。”   他专程道:“鱼肉同鱼汤,小的此前也吃过。方才热菜时,小的在旁边亲眼盯着,绝无问题。”   猫儿闻言,执筷夹了清蒸鱼肉吃,果然味道鲜美,一点鱼刺都没有。   她多多吃过几口,又饮了一口鱼汤,不由“唔唔”几声,连声道:“好喝好喝。”   王五猜测出她的赞美之意,趁热打铁道:“殿下专程嘱咐厨下多放生姜……”   猫儿“扑”的一声喷出口中鱼汤,丢开银勺,连声咳嗽不止,挥动手臂:“端出去,端出去……”   王五见她原本吃的香甜,一瞬间莫名其妙又翻了脸,只得端走饭菜出了门,同站在檐下的萧定晔低声道:“不知怎地……”   萧定晔挥一挥手,王五只得住了嘴,端着红漆盘远去。   院中皓月已升至当空,恰逢一片厚云,迅速躲去了云后,为整个人间投下一片欲说还休的扭捏薄纱。   他轻轻推开门,并不进去,只站在门槛外,低声道:“出来看看月色……”   房里的人不说话,过了许久,方缓缓出来,站在檐下,同他离了十万八千里远。   他想起在后院凉亭里,她初初醒来时的那一幕。   那时她失了伪装,真情流露。   他欢喜的不成样子。   他此前只从明珠口中推测出,她曾是喜欢他的。   然而她解毒醒来后,自始至终没有亲口说过她的心意。   他偶尔也迷茫,不知明珠所言究竟是真是假。   然而他六叔又说过,让他遵从自己的心。   他转头望着她。   她此时正微微仰首,望着天上那一轮皓月,目光中满是迷茫。   她穿着的是他留在此处的旧衣。很宽大,也很合衬。   她做男儿打扮时,穿他的衣裳,都很合衬。   几月前,她同他签下三年契书,她在酒楼里将他化成他三哥时,她因被人吐脏了衣裳,也曾穿着他的旧衣。   后来她似是极喜欢那身衣裳,被秋兰改小后,曾穿过许久。   他那时还极恨她,恨里又掺杂着爱意。他站在书房里,透过窗户,每每看到她穿着他的旧衣进进出出,心里的恨意就少了许多。   那像是他在环抱着她。   此时阵阵清风徐来,他缓缓行到她身侧,牵起她的手,低声道:“我一直在等你。”   猫儿立刻要甩开他手。   然而他牵的虽轻,却极稳,她挣脱不得,只得停了挣扎,冷冷望着他:   “等我什么?等我出手暗害你吗?   你瞧,我可是劳什子凤翼族的圣女,要以推翻楚家江山为己任呢!”   他心下难受,只轻轻摇头:   “我知道,你从未害过我。   非但未害过我,还多次出手相助。我才能有机会进入大营,丰满羽翼,在宫变中立了大功。   才能有实力同三哥正面竞争。   才终于能立于人前,做我自己。”   她讥诮道:“你还真是做了好大一番分析,才终于得出这样的结论呢。”   他无地自容,只等稳了心绪,方道:   “我此前说我同你在一起,只是为了互相掩护,并非我喜欢你。   现下我不想再欺骗自己,也不想再欺骗你。我中意你,只中意你,从头到尾,从未断过。”   他的手缓缓浮上她的脸颊,深深凝望她:“你再相信我一次,一次就够。”   月色实在太好,他的声音太蛊惑。   她不由抬头望着他,想起废殿外的夜里,也曾是这般的月光下,她一棵树一棵树曾寻过他。   那时她的初衷虽掺杂着心计,然而她遍寻不着他的失望是真的。   她回头,瞧见他长身祁立站在第一棵树下含笑望她,她内心的惊喜是真的。   她疾步跑向他,拥着他,主动给予他的那个吻,是真的。   她一开始虽是出于心计,然而后来她乱了方寸,真情实意喜欢上他,也是真的。   她不由反握了他的手,深深望着他,目光如这天际的灿灿星辰一般。   他的心砰砰直跳,在他反应过来之前,他的唇已先于他的理智,贴近了她……   她忽的想起曾在他书房的那个吻。   他羞辱她,用那般目光看着她,仿佛她是天下最肮脏的人。自那时开始,她的酒量从三碗,变成了四碗。   她一步跳开,极用力的甩脱他的手,目光中的深情已敛的干净,盯着他反问:   “……所以,你将我禁锢在配殿里,我可以忘记?   你令随喜对我逼供,我可以忘记?   你同我签下三年三个月的契书,要扣留我,我可以忘记?   你诬蔑我人尽可夫,我可以忘记?   我用本事挣来的出宫牌子,你想收回便收回,我可以忘记?   你将我关进刑部大牢整整二十日,我可以忘记?   你的侧妃,三番四次行害我之事,我可以忘记?   你二话不说将明珠杀死,我可以忘记?   萧定晔,你将我想的太高尚,然而我不是白莲花。   你若将我视作奴隶,尽管用雷霆手段对我,我还要赞你一声‘真爷们’!   何必在我面前演什么深情?我恶心!”   她疾步进了客房,“啪”的紧掩房门,吹熄烛光,将自己深埋于黑寂之中。   ……   第二日回宫时,正值五更。   猫儿一进寝殿门,便忙忙招呼秋兰:“快,去端来酒我饮过,稍稍睡一会,还得出宫去作坊。你去寻吴公公,先将他的腰牌取过来……”   秋兰急忙出去端酒,再返回时却两手空空,苦着脸道:“喜公公说,姑姑嗓子伤重,沾不得酒。”   猫儿着急,追出院里,随喜正将太监、宫娥们支使的团团转,见猫儿出来,立刻恭敬问过安,理直气壮先开了口:“夫人有伤在身,不能饮酒。”   猫儿绕开他,往小厨房而去。   “小厨房里也无酒。”   她立刻转了个弯,往小酒窖而去。   “酒窖昨儿半夜,已用土石填的瓷实,重晔宫再无酒窖。”   她身子一顿,抬腿要往院外去。   “殿下已下令,宫中各处不能向夫人供酒,一旦被发现,连坐赐死。”   此时秋兰已赶出来,悄声劝慰道:“等姑姑嗓子好些,我们再饮酒。这几日,就先忍着些……”   猫儿冷笑一声,莫名其妙赞了句:“真爷们!”   萧定晔下了早朝,回到前厅时,猫儿正趴伏在桌案上,手中却执了一支笔。   趴一会,抬头画上两笔。   再趴一会,再画上两笔。   待趴的想起来,便似梦中呓语一般喃喃道:“秋兰,你去寻吴公公,拿牌子。”   秋兰只得再三回应:“吴公公这两日,正是他自己个儿用牌子的时候,得等上几日,才能拿给姑姑用。”   猫儿便不再言语,半晌莫名其妙的赞上一句“真爷们”。   此时三番两次被赞的那位皇子站在门口静听半晌,方撩开帘子进了前厅。   见秋兰正要向他问安,只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往猫儿的方向努努下巴。   秋兰忙忙上前,便听他低声道:“她睡着了多久?”   秋兰苦着脸道:“每一回,怕就几息的时间,就又醒了。”   萧定晔问道:“汤药可服过了?”   秋兰回道:“治嗓子的汤药才服过,去心火的药要等一等。”   他点点头,脚步轻轻上前,探着脑袋瞧见她摊在桌案上的册子,其上描画着一只小管子,以及几处分解零部件,旁边写着“旋动式口红陶管”几个字。   他蹙眉想了想,问向秋兰:“何为旋动式口红?”   秋兰双手做了个旋转的姿势,悄声道:“将管子一拧,口红就能被顶出来。再一拧,又能缩回去。姑姑此前曾用木管实现过,就是太难制。”   他听罢,目光重新回到图册上的分解零部件上。   想了想,摇摇头,轻轻从她手中抽出笔,在图册上添上几笔,又添上几笔,方将笔管子重新放回去,抬脚出了正殿。   等他再回来时,手中又拿着另一本图册交给秋兰:“可是她遗失的?还给她。”   秋兰正要接,不妨猫儿正趴起身来,执笔再要往图册上画,望着图册一眯眼,喃喃道:“何时竟被我想通了,真是天才。”   又垂了脑袋,重新趴伏在桌案上,口中嘶哑道:“秋兰,可去寻了吴公公?”   秋兰再次回道:“吴公公说,牌子他自己要用。”   猫儿“哈”了一声,直起身子,执笔在新一页纸上,写下“真爷们”三字,再次趴伏回去。   萧定晔心中长叹一声,蹲身往靴筒一摸,手中已多了一把匕首。   他用匕首轻轻裁下那张纸,揣进怀里,抬手轻轻抚了抚她的发髻,转身出了正殿。   ……   极华宫,皇后用清茶漱过口,等宫娥们撤下饭菜,方坐去躺椅上,同她的独儿萧定晔道:   “你今时不同往日,时间宝贵,竟能陪为娘说一上午话,还陪着用午膳,真是稀奇。说吧,有何事想使唤为娘?”   萧定晔一笑,谦虚道:“孩儿陪母后用饭,自是出于一颗濡慕之心,哪里有什么意图。”   皇后长长的“哦”了一声,转头往边上一看,宫娥立刻送上一张薄毯。   皇后微微眯了眼:“行吧,本宫便歇个晌,你慢慢陪坐吧。”   萧定晔一滞,只得做出恍然之色道:“母后这般一问,孩儿还真想起一件事,要求一求母后。”   皇后轻声一笑,方睁眼望着他:“说吧,为娘瞧着你这般拐弯抹角,定是又与那胡猫儿有关。”   萧定晔向皇后竖了大拇指:“全天下,果然只有母后,最了解孩儿。”   他只微微一顿,便道:“阿狸的买卖,实则是孩儿的买卖。” 第250章 雷霆手段1(一更)   重晔宫里,萧定晔屏退众人,悄声同他亲娘胡扯:   “阿狸的妆粉自成一派,见所未见。她是为母后上过妆的,母后该知道有多好。   她不过在外寄卖几日,便利润颇丰。   儿子现在在兵部,上下都要银子打点。   母后也知道,父皇自己的私库都没了银子,哪里还能补贴儿子,自然要靠儿子想法子赚。”   皇后老脸一红。   她这亲儿虽然没明着指出来,然而埋怨的口吻却藏都未藏一下。   在银子的事情上,她也是没法子补贴的。   她全拿去补贴了自己夫君。   她轻咳一声,道:“又如何?为娘又没阻碍你赚银子。”   萧定晔吃惊道:“还没阻碍啊?这些时日,母后害的孩儿,至少少赚了五千两。儿子有银子急用,母后还是快些将银子还来。”   皇后忍俊不禁,一巴掌打在他伸长的手臂上:“向你亲娘讨债,你真有能耐。”   萧定晔忍不住一笑,续道:   “知道母后偏帮父皇,没有银子。   既然如此,阿狸那买卖便不能不做,否则儿子穷的叮当响,如何稳固在军中的地位?   只怕迟早又得给同僚洗罗袜。”   皇后糊涂道:“没不让做买卖啊?”   萧定晔强调:   “她得出宫啊!她不出宫,怎么做买卖?   妆粉的制造、包装盒和罐子的研设、帮工的管理、收账结账,都得她忙活。   她是主心骨,她不出宫,儿子如何赚钱?”   皇后一提眉:“哟,按你这般说话,她竟然比本宫这位皇后还要忙?”   萧定晔立时摇头:“那怎比得上。母后是全天下女子中最操劳的人,这旁人即便不知,儿子和父皇可是知道的清清楚楚。”   皇后被拍的心中熨帖,正要应下,却又道:“同离雁的亲事,你打算何时成亲?到了让你父皇赐婚的时候了。”   萧定晔立刻正色道:“一切凭母后做主。”   又强调道:“儿子若要成亲,可就得出宫建府,这就是一大笔银子。父皇那边,只怕一时半会拿不出这许多。”   皇后笑道:“你放心,便是为娘手里的银钱不够,你祖母早早就为你备着。你莫拿银子不够来搪塞,今儿为娘便同你父皇商议赐婚之事。”   萧定晔立刻点头,又问道:“阿狸的腰牌……”   皇后挥挥手:   “给她吧,三四日出一回宫,可以的。   再不给,堂堂五皇子要同人洗罗袜,为娘心中不落忍。”   萧定晔一笑:“母后果然是亲母后。”   ……   未时,宫中诸人皆在歇晌,宫道上人迹稀少。   重晔宫外背人处,秋兰站在萧定晔身侧,听着他的吩咐:“本王方才所言,你可听清了?”   秋兰有些踌躇。   萧定晔立时肃了脸:   “你那姑姑人都要死要活,你还恪守个愚忠。你在宫外,不是一样帮她手?   你家中的事情,本王会替你解决。你有个阿弟?多少岁了?”   秋兰心中一陡,脑门上立刻浮现冷汗,扑通跪地求饶道:“殿下,奴婢的阿弟还小,他……”   萧定晔不耐道:“可有十来岁?本王在营中,缺个跟前侍候的亲兵。”   秋兰大喜,忙忙道:“十二,阿弟翻了年,就已经十二。”   萧定晔瞥了她一眼,又问道:“本王方才所言,你记下了?”   秋兰忙忙点头,又为难道:   “姑姑平日看着谨慎,不轻易信人。可若信了那人,便真心相待。   若她日后知道,奴婢欺骗她,只怕姑姑要恨死奴婢。”   萧定晔摇头道:“你不说,本王不说,她就不会知道。若你漏了口风,她将你恨死,也是应该的。”   先把秋兰弄走,再换上他自己的人。他不能再软下去了。   什么叫真爷们,这就叫真爷们!   黄昏时分,暮色渐起。   猫儿挺过了一整日的昏昏欲睡,此时方有了些精神,能想一想康团儿此前所求的“母子相见”的戏码。   难,也不难。   不难的地方在于,寻位女眷,按照吴妃生前的模样打扮,略略离远些,康团儿那时激动,一时自是看不出破绽。   难的地方却在于,如何让那人能腾云驾雾,做出一副要投胎的模样。   自此绝了康团儿想再见吴妃的心思,让他快快乐乐向前看。   她此时一腔心思都在此事上,不妨帘子一掀,随喜果着上半身,背着根藤条扑通往她面前一跪,视死如归道:   “奴才有一事,一直憋在心里。昨儿夜里老爹在梦里现身,因那事责怪奴才……”   猫儿领教过他的鞭子,那手腕轻柔一甩,蟒鞭可就啪的打向人,疼的不是一般二般。   她立刻扒拉着椅子站上桌案,手里拿了墨砚,扑的一声便向随喜打去。   满满一盒新磨的浓墨,一滴不浪费的浇在了随喜面上。   随喜不敢躲闪,跪在原地,续道:   “奴才一直憋着未说的那件事便是:几月前,夫人解毒才醒过来时,奴才曾向夫人逼供。   那事并非殿下授意,是奴才会错了意,方对夫人动了鞭子。   后来殿下亲自鞭打奴才时,曾淌了眼泪珠儿。”   猫儿不妨竟听到这么一件“主仆情深”的往事,立时目瞪口呆。   随喜忙忙解释:   “奴才知道,殿下当时流泪,不是心疼奴才,而是心疼夫人。   可那时殿下和夫人闹得僵,殿下不能在人前流泪,只得背过人,在奴才这里,才能痛快伤心上一回。”   猫儿看着他背上的藤条,道:“那……你现在……是来向我寻仇?”   随喜半猜半听懂了她的意思,立刻将藤条递过去:   “当初奴才如何打了夫人,求夫人百倍的还回来。否则奴才老爹死不瞑目,誓不投胎。”   猫儿立刻道:“无妨无妨,我正要想着法子帮旁人投胎,我顺道送你老爹一回……”   话正说到此时,帘子一掀,秋兰又从外间呼喊连天的窜进来,扑通往猫儿身畔一跪,哭喊道:   “姑姑……我家,我娘病重……”   猫儿一愣,为难道:“只是病重,还未去世,我倒是没法帮着投胎……”   嗯?秋兰一愣,又继续哭喊道:“姑姑,我娘病重啊,我得想法子出宫照顾我娘……”   随喜又在一旁掺和道:“夫人,求求你打我吧,打我吧,打我吧……”   猫儿被吵的脑仁疼,立刻嘶吼一声:“哇哇!”   随喜立时一愣,转头望着秋兰。   秋兰帮着翻译:“王五!”   王五一身黑衣从檐上翻下,跃进正殿。   猫儿从袖中掏出一张面额十两的小银票,拍在桌案上:“帮我打随喜,一百鞭。红豆……”   王五出溜一声收了银票,提溜着随喜去了。   随喜:不该是这样,不该是这样的结果啊……   猫儿从桌案上跳下,将秋兰扶起,道:“别着急慢慢说,你阿娘怎地了?缺银子不怕,我这里就有。”   秋兰心下惭愧。   然为了猫儿好,为了阿弟好,为了大家都好,她只得继续昧着良心道:   “外头捎信进来,我阿娘病的重。倒不是银子的事,是身边无人侍候。我阿弟已十二,侍候阿娘到底不方便……”   猫儿听闻,蹙眉道:“外头谁捎信进来的?什么法子捎信进来?走的谁的门路?”   秋兰一愣。不是这个逻辑啊,不该关心这个点啊!   猫儿正色道:   “你怕不是遇上了骗子。他们将这样的消息传进来,就是等你送银子出去。   等你乖乖送了银子,那些银子只怕一文钱都到不了家人手中,全进了骗子囊中。”   她一把抓住秋兰手,便要往殿外走:“带我去见那骗子,我不把他老底翻出来,吃的他骨头都不剩,我就不姓胡!”   她正拉着秋兰前行,正好与刚进殿里的一人撞了个满怀。   她鼻子被撞的生痛,捂着鼻子便要骂人,萧定晔已一脸的疑虑,望着眼前二人道:“什么情况?”   猫儿立刻止了步子,足足后退了六七步,方站着不说话。   萧定晔往椅上一坐,状似闲聊道:“方才我去寻了一回母后,母后发还了你的出宫牌子。”   他手一扬,一块牌子稳稳落在她衣襟前。   她手忙脚乱的接住,心下有些高兴。   正要再接下一块,却见他坐着不动。   她想出声提醒,却又用胳膊肘捣一捣秋兰,悄声道:   “快问问你的牌子,等能出宫,我们就好另外托人向你家送银子。”   秋兰只得做戏道:“殿下,奴婢可能同姑姑一起出宫?”   萧定晔道:“本王祭出了终身大事,才讨回阿狸的一个牌子,你的却无能无力了。”   萧定晔见猫儿站在秋兰身畔,并无要追问的意思,只得续道:“母后要求本王,尽快迎娶楚离雁。因为此,才发还了一张牌子。”   见猫儿还无反应,只得又道:“可能最多后日就要赐婚。”   又道:“可能几个月内便要成亲。”   又道:“成亲了就要住进正院里。”   又道:“嫡子可能明年此时便要出生……”   又道:“……”   猫儿终于出声,满怀希翼问道:“我……可能搬去配殿?”   他长舒一口气,继而道:“不能。待离雁过门,她在我那边,你依然在你那边。”   “我……我容易失觉,恐发出声音,打扰殿下和妃子的兴致……”   “无碍。”   “我……容易失觉,外间有动静,就容易睡不着……”   “忍着。”   猫儿怒目而视:“真汉子!”   萧定晔心下一阵舒坦,向秋兰使个眼色,续道:“你的牌子,本王爱莫能助。”   他起身便要走,又想起来,同猫儿道:“你的牌子,母后只允许四日出一回宫。”   猫儿没反应。   他只得又加了一句:“若你日日想要出宫,本王去大营时,倒不介意夹带你一趟。”   猫儿没反应。   他只得再加了一句:“母后同意你出宫做买卖的前提是,本王要入伙。”   猫儿倏地抬头,目光噌亮,如夜里一只饿极了的耗子,看谁都能扑上去啃两口。 第251章 雷霆手段2(二更)   正殿前厅里,秋兰见萧定晔已要出殿,立刻窜上去,一把抱住他腿,哭嚎道:   “殿下,奴婢得出宫,奴婢母亲病的重,奴婢得回乡侍疾……”   萧定晔两手一摊:“本王没有为宫女告假的权限。”   秋兰:“可殿下,能放宫女提前出宫!”   按照剧本设计,接下来萧定晔要假假的先问一问猫儿这位主子可愿放手,然后大手一挥,当夜就将秋兰送走。   然而此时猫儿已几步上前,拦住萧定晔前路,吆牙切齿道:“我的买卖,凭什么要你入伙?”   萧定晔两手一摊:“宫里没有女眷亲自外出经商的先例。若不是我说已入伙你那买卖,母后定然不会同意。便是你有功劳在身,也不成。”   猫儿一提眉:“你方才不是说,你因为你要同楚家成亲,所以皇后娘娘才发还了我的出宫牌子?”   他立刻点头:“对,没错。这两个条件,少一个也不成。这看起来不是大事,却是挑战了老祖宗的规矩,能办成极难极难。”   猫儿还要再辩驳,秋兰已插嘴道:“殿下……殿下……”   萧定晔一摊手:“你是她的宫女儿,你问问她。”   秋兰忙忙抱住猫儿的腿央求道:“姑姑,我提前出宫,回乡看过阿娘,便能直接在宫外帮姑姑,再也不受出宫牌子的限制。”   ……   夜已到二更。   寝殿的一侧,平日有两个人,今夜却只有一人。   猫儿坐在床边,内心有些失落。   秋兰家中有事,萧定晔能提前放她出宫,且立时就安排人送她走,自然是出了大力的。   然而她对秋兰的依赖,也不是假的。   好在秋兰回乡探母后,能在宫外帮她照顾买卖,两人也是能再见面的。   她静坐半晌,决定还是同萧定晔再谈一谈他要入伙之事。   她往外探出头,寝殿另一边也是空空荡荡,萧定晔还未回殿。   书房里,萧定晔看着疼的打哆嗦的随喜,笑骂道:“教好的戏词你唱不上去,能怪谁?”   随喜才挨了一百鞭子,虽说王五留了力,可足足一百鞭子,便是轻打,那也是能要了半条命的。   他拉着哭腔道:“谁能知道,原本是要夫人打的,她却懒的动手,直接花银子雇了王五……王五那个块头,动动手指,奴才就得去掉半条命……”   萧定晔一笑,道:“行了行了,好在有惊无险,我也能翻过这一页不提。出去问问,王五准备好没?”   随喜出了书房,寻见王五,见他还在背台词,只恨铁不成钢道:“背什么背啊,上去自由发挥啊!”   王五瞥了他一眼:“我生怕我自由发挥,又步了你的后尘,那可倒了大霉。”   再将前后台词串过一遍,鼓起勇气道:“成败在此一举!”大步往正殿而去。   此时猫儿已从寝殿踱出,站在正殿门口,心中纠结,到底是等萧定晔进来,还是她去书房寻他。   正思忖间,正殿帘子一掀,王五闪身进来,神神秘秘同猫儿道:   “小的方才竟知道一件惊天大秘密,至少值一百两,拿来报答姑姑平日的提挈。”   猫儿打了个哈欠,道:“说吧,要是不值一百两,你可得用真金白银给我补上。”   王五听得懂她的破锣嗓子,立时一愣。   台词里没准备这个啊!   万一真不值一百两,他去哪里找出一百两?!   他正仿徨间,猫儿已坐在椅上,支了脑袋道:“说不说?不说便出去,带上帘子带上门儿。”   王五只得摒弃那些不相干的支线,直接进了主线:   “小的方才知道,原来前两个月,泰王策划了一场大事,原本要置殿下于死地。”   猫儿面无表情道:“他现在活的好好的,可见你说的这些都是废话。”   王五觉着台词有些不够用。   她所说的,都不是台词里他能接上的那些话。   他只得自由发挥道:   “现下当然无事,可那时却不知。   那时小的护在姑姑身畔,并未参加外头事。   殿下有一段时间脚不沾地,一连十几二十日几乎未回宫,姑姑可记得?”   猫儿点点头。隐约是有这么一回事。   王五续道:“原来那时,殿下好几回都险些落入泰王的手,受了好几回伤。那时我们一轮十几个人,也将姑姑护的严实,暗中逼退了好几帮刺客。”   猫儿一惊:“我怎地不知?”   王五笑道:“若让姑姑都知道,这活我们也没法干了。”   他继续说正题:   “那时姑姑正巧引燃了配殿,工部必然要进来修葺。   殿下唯恐工部匠人里有细作,将计就计,将姑姑放进了刑部大牢。   殿下在大牢里都安排了自己人,姑姑在里面,完全不可能有任何危险。   否则,姑姑在牢里忽悠衙役的那些话,凭衙役自己,怎可能能快速传到我们耳朵里,好去快快给他们送银子?   原本殿下要将夫人放上一个月,待危险全部解除才成。可姑姑闹腾的厉害,那时泰王也暂时收手,殿下才亲自去提了姑姑出来。”   他说话这话,见猫儿面色怔怔,不由问道:“这个消息,可值一百两?”   猫儿静坐半晌,方哑声道:“只值九十两,你欠我十两。”   王五立刻将还未揣热乎的的十两银票掏出去,终于用上了他准备好的总结陈词:“算我倒霉!”功成身退而出。   正殿里极静,静的猫儿头疼。   这一日她接收到的各种荒诞消息太多,她一时半刻消化不下。   她揉一揉眉心,正待要去书房一趟,正殿帘子又一掀,萧定晔从外进来。   猫儿忙忙从椅上起身,有气无力道:“我有事寻你……”   萧定晔沉声道:“我也有事寻你。”   他转头向门外道:“进来。”   一阵小跑声传来,继而是上台阶的声音,继而有人极快的撩开帘子,从门外闯进个黑布披风包的严实的人来。   猫儿直直后退一步,看向萧定晔:“你……你找人来杀我?”   萧定晔并不答话。   那人立刻将披风解下,露出来一身宫娥装扮,微笑望向猫儿,哽咽道:“姑姑。”   猫儿身子一晃,用力摇了摇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明珠再往前一步:“姑姑……”   猫儿转头往往萧定晔。   萧定晔回她一个鼓励眼神。   她缓缓踱过去,将手探向明珠面颊,用力一搓,再用力一搓,再再再用力一搓。   明珠痛的倒吸三口凉气。   猫儿终于仿佛从梦中惊醒,捧着明珠面颊,惊喜道:“你没死?你没死?”   她心下狂喜,又笑又跳抱着明珠,连声道:“你没死,太好了,你没死!”   她两步跑到萧定晔面前,惊喜道:“你看到没,是明珠,她没死,她热乎的!”   萧定晔柔和的望着她,道:“知道的,我没有杀她。”   猫儿哈哈大笑,直直扑进他怀中,搂着他颈子连声道:“你太好,你太好了。”   垫脚仰首在他面上重重吧唧一回,转去同明珠两个抱成一团。   待欢喜过,猫儿陡的反应过来前后局面,一把推开明珠:“你骗我,你和他们合伙骗我!”   她转身便走,明珠待要去追,她已进了寝殿。但听重重的两声掩门声,四周继而陷入寂静。   明珠忐忑的望向萧定晔:“主子,怎么办?姑姑只怕恨死属下。”   萧定晔含笑道:“无妨。”   他想起从司徒老先生的民居离开时,老先生的女徒弟曾对他道:   “小夫人生性多疑、机警,当时我带她去厅里,她为何愿意跟着我来,我一直纳闷。   后来从肖师兄口中得知夫人的过往,方有些明白。   夫人这样的人,便是在身中剧毒时,都能想方设法与命运抗争,不到最后一刻不放弃。   她便是再机警、再多疑,然而内心满怀乐观向上,她就不怕冒险。”   他想着,不管猫儿对他会有多少怀疑和顾虑,只要她不怕冒险,他就有信心暖热她的心。   ……   猫儿不是个没有心的人。   恰恰相反,她太有心,心眼子太多,全都放在了自己身上。   她不是个幼稚的人,她有上一世的生活经验。   皇子和宫娥之间是什么距离?那不是简单的天上地下。   那是阶级差距。跨越一个阶级,需要至少三代的努力。   她太清楚她和萧定晔的未来。   要么她在宫斗中被塞进了井里,要么她在皇子多情中郁郁寡欢抑郁早逝。   没有活路的。   为了一桩错误的心动,将小命丢在皇宫这口大井里,划不来。   若说她此前失守过一回,是因为一开始出于欺骗做戏,引得门户大开、失了初衷,那如今她一定要守住一颗心,等出宫后享受自在欢喜。   猫儿这一夜毫无例外的再次失了觉。   她心里记挂着买卖,得再和萧定晔重申一回,买卖是她的心肝肉,不允许他染指。   若他要强行入伙,她宁愿亲手毁了买卖。   这世上什么关系最稳固?根本不是感情,是金钱利益关系。   若皇家插手她的买卖,她还能跑的脱吗?   她知道萧定晔要在五更天起身去上朝,她好不容易等到五更天,却打了几个瞌睡。   等突的醒过来,外间晨曦已现,日头大盛。   她慌忙起身,顶着一对乌青眼跑出院里,急急问着宫娥:“五殿下呢?”   宫娥听不懂她的破锣嗓子,只做怔忪状。   明珠不知从什么地方钻出来,回道:“殿下上朝已走了半个时辰,估摸还有一个时辰才能下朝。夫人可寻殿下有要事?”   猫儿恨恨瞪了明珠一眼,冷冷道:“离我远些,不愿见你。”   ------题外话------   在这里说明一下,猫儿这个人物性格,便是我根据猫咪得来的。   猫有温柔的时候,也有冷情的时候。   大部分品种的猫,不容易亲近人,除非人以全然的真情和耐心相待。   然而如果遇到背叛,或者内心受到了伤害,想让猫重新接纳人,就比较困难。   当然,我们的猫儿是人,不真的是猫,在借鉴了猫咪的性格之余,我又加上了人性化的东西。   大概就是这样。 第252章 侧妃与侧妃(一更)   正殿前厅,猫儿趴伏在桌案上,迷迷糊糊等待萧定晔回来。   他回来必然从正殿进入寝殿换衣裳,她第一时间就能堵到他。   她在正殿等待时,明珠便跪在她边上,抹着眼泪不停歇的哭诉:   “宫变中,奴婢也受了重伤,险些一命呜呼,养了近一月才好。后来便被派出京城执行任务,前些日子才回来。   奴婢不是不挂心夫人,前些日子,奴婢得知殿下要在夫人身边增派人手,第一时间便前去求情,才能护着姑姑。”   猫儿直起身子,拉着脸道:“你何时护着我,我怎不知?你莫跟着我几月,便学会我扯谎的毛病。”   明珠忙忙辩解:“奴婢未扯谎,奴婢是在夫人身边当了暗卫,暗中相护,夫人并不知。”   猫儿一声冷笑:“你既然暗卫当的好好的,为何又要现身?你还想帮着你主子监视、探听何事?”   明珠大呼冤枉:   “殿下知道夫人心中一直记着奴婢,且秋兰离宫,姑姑又不相信旁的宫女,这才让奴婢现身,继续侍候夫人。   夫人想一想,重晔宫旁的宫娥皆听不懂夫人所言,为何奴婢和夫人离开这么久,一听就能听明白?”   猫儿不想和她扯什么姐妹情深,只挥手道:“你要跪你便跪,跪够了便走。你看看缺了人侍候,我还活不活的下去。”   明珠心知她此番回来,一时半会想让猫儿接受她,并不是容易之事。   她做好了打持久战的准备,也并不着急,只规规矩矩跪在一旁,等着养精蓄锐,发起下一轮攻势。   待过了片刻,趴伏在桌案上的猫儿打了个哈欠,直起身子,向明珠勾勾手指:   “你此番回来,能为了我做到什么程度?”   明珠立刻表忠心:“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猫儿满意道:“你去,替我寻一坛子烈酒来。悄悄地进村,炮仗的不要,不要让旁人知道。”   明珠一滞,讪讪道:“除了这个,旁的奴婢都能为夫人做。”   猫儿一挥手:“边上跪着去,我同你再无共同话题。”   日头一寸寸上移,猫儿未等来萧定晔,先一步等来皇后的宣召。   极华宫,气氛肃穆。   皇后饮一口茶,问向下首的胡猫儿:“晔儿的买卖,现下进展如何?”   猫儿一愣,诚实摇头:“叽叽呱呱叽叽呱呱……”   皇后叹气道:“你这嗓子,怎地非但未好,反而更加严重了些?”   转头吩咐宫娥:“去将才进贡上来的顶级胖大海包一些来,让猫儿带回去。”   又望着猫儿和蔼一笑:“你跟了晔儿,他竟能开始想法子做买卖,可见他到底长大了,再不似此前胡闹了。”   又道:   “此前本宫得知你日日往宫外跑,只能收了你的腰牌。宫里没有女眷日日往外跑的先例。   现下知道你竟是为晔儿赚银子,本宫倒是错怪了你。   他虽为皇子,然而天家的银子也不能由着性子花用,得有个对得起天下的用处。   皇上的私库补贴了国库,一年里拨给晔儿的银子极少,他自小就是个穷的。   听闻他此前也小打小闹做过买卖,未听到后续,只怕都打了水漂。   现下你替晔儿做着买卖,帮他挣两个银子花用,极好,极好。”   猫儿终于听懂,皇后比萧定晔还过分。萧定晔昨儿说的是他要入伙,皇后今儿直接将买卖划拨给了萧定晔。   她着急道:“叽叽呱呱叽叽呱呱叽叽呱呱……”   皇后一笑:“得了,也不用表什么忠心,回去将账目理好,带过来本宫掌掌眼。能帮晔儿多赚些银子,就是你最大的忠心。”   猫儿一颗心冷到了底,决计再叽叽呱呱一回。   有宫娥忽的急匆匆进了殿中,附去皇后耳畔悄声说了些什么。   皇后听闻,只有一阵的怔忪,便叹气道:“一次发下两门赐婚圣旨,这是皇上在敲打楚家。”   她抬头望着猫儿,道:“还有半年,离雁就要过门。你与她要好好相处,切莫再争高论低。你是个识大体的孩子,去吧。”   猫儿听得一头雾水,心中只想着她被强行“国有”的买卖。   尤其皇后还要看账目。   看账目是什么意思?是说账上不见萧定晔的银子,或者利润不高,就要下旨断了她的买卖?   ……   当皇帝下旨为萧定晔赐婚的消息传遍阖宫时,姻缘相关的那位男子,此时正同他的四哥坐在酒楼里,为了破坏亲事殚精竭虑。   时已七月中旬,离八月秋闱不到一个月,天下士子皆齐聚京城,白日访友拜师,夜晚秉烛夜读,为入仕做出所有的努力。   此时,酒楼大堂便齐聚着多位士子,在有心人的引导下,开展一场关于“品行与入仕”的辩论。   士子们旁征博引,论着论着,便引到了昨儿夜里的一桩丑事上。   那丑事说的是,当今楚侯爷好女色,瞧上一位女子。   那女子的身份却有些特殊,乃当年大皇子才从青楼里赎出来、养在外头的小星。   楚侯爷与小星暗度陈仓,昨儿夜里却被大皇子撞上,一气之下将两人红果果吊在了城门上。   直到今早楚家人闻讯寻来,才将他家侯爷救了下去。   这样一场闹剧,同最热门的皇子赐婚之事前后脚发生,不可谓不讽刺。   此时酒楼大堂里,士子们热烈的抨击着楚侯爷的私德。   酒楼最上一层的雅间里,四皇子瞧着瘫在躺椅上的萧定晔,幸灾乐祸道:   “瞧瞧,千算万算,没算到父皇动作如此之快。若再晚上一个时辰,楚侯爷的消息传进宫,父皇断不会下旨赐婚。”   而且一下,还下了两份赐婚圣旨,这是要双喜临门。   萧定晔瞥一眼他四哥的神情,冷冷道:   “四哥该庆幸,父皇下旨赐婚,暂且放过了北地的阿尔汗大人。   否则今儿我那四嫂便铁板钉钉成了我侧妃,这一场糊涂官司,只怕四哥得怄一辈子。”   四皇子抚着心口道:   “好险,好险。父皇不愧是父皇,不出手则已,一出手便打个措手不及。   此前哪里会知道,父皇为了敲打楚家,竟还同时赐婚了乔家。”   待幸灾乐祸结束,瞧见萧定晔郁郁神色,又诧异道:   “父皇虽为你和楚家赐了婚,然经过士子们作诗写文章的传播,父皇面子挂不住,废了这亲事定是板上钉钉。   可与乔家的亲事却也算喜事一桩,你又摆着个吃了亏的面孔作甚?”   萧定晔烦恼道:“你不懂。”   四皇子一笑:“我曾与乔家姑娘见过几面,隐约记得是个温和的性子。你那心尖尖上的夫人,不会受磨搓。”   见萧定晔依然是一副难开怀的神色,不由吃惊道:   “难道,你还想将乔家的亲事也一并退掉?   先不说乔家满门品行端正、你抓不住任何把柄,便说乔大人在吏部的势力,正正是你能用的上的。   你若在赐婚前退了亲事,也只是楚、乔两家知道,乔家算不得丢人。   可若在赐婚后却退亲,只怕乔家姑娘要先上吊明志。乔家能同你善罢甘休?   你莫忘了户部王大人,当初是如何同三哥交恶的?”   萧定晔烦恼起身,饮下一杯酒,又饮下一杯,转头同他四哥取经:“你府上的几位嫂嫂,是因何和睦相处?”   四皇子得意一笑:   “四个字,雨露均沾。   除了正妃地位尊贵,每月比旁人多分两日,月银多一百两。   旁的管她家中是什么来头,有什么背景,全部一视同仁。”   萧定晔求教道:“若你同正妃嫂嫂在一处时,心里想的却是穆贞姑娘,那该如何?”   四皇子纸扇轻摇:   “忍着。堂堂男儿,连这点子相思都忍不住,还如何三妻四妾、左拥右抱?   我若和正妃在一处,还流露出对穆贞的喜爱,那就是为穆贞招祸事。”   萧定晔摇摇头:“于我太难。”   四皇子无奈叹息,向随喜道:“去点两根灯烛,前后摆放。”   待灯烛摆好,四皇子方同萧定晔道:“你来看看,哪根亮堂?”   萧定晔一抬眼:“一样亮堂。”   四皇子一滞:“你这,怎么不按常理出牌?”   此时按常理,萧定晔应该说的是:离得近的灯烛最亮堂。   然后,四皇子便能命令随喜将前后灯烛掉个方向,再让萧定晔看哪根亮堂。   最后得出的结论是,离的近的最亮堂。   由此启发这位情窦初开的傻阿弟,他之所以中意胡猫儿,只是她离他眼珠子近。若放开目光,自然能看到旁人的精彩。   四皇子当年便曾因痴情一位女子而肝肠寸断。   后来一位得道高僧便用这个法子,让他豁然开朗。   从此与他的正妃、侧妃们过上了不纠结的轻松生活。   四皇子正色道:“你既能看出前后两根灯烛一样亮,便该知道,别只盯着一根树子,要看到整个林子,如此才会领略环肥燕瘦之美。”   他此时已绞尽了脑汁,再无法子,便让萧定晔自行去想,自己站去窗边吹风。   楼下人来人往,其中一辆马车上挂着个“李”字的牌子,正正巧停在了路边。   从车厢里出来两位姑娘,恰巧四皇子都识得。   他心里一亮,立刻吩咐随喜道:“去,将你家主子已下了堂的正妃,以及即将上堂的侧妃,全都请上来。” 第253章 殿下养了一只猫(二更)   乔姑娘满脸通红。   皇帝赐婚的第一日,她便在酒楼瞧见了未来夫君,一颗心一阵羞臊,一阵仿徨。   羞臊的是,她的夫君此前名声不好,初初定亲时,还有人幸灾乐祸。谁成想在宫变中,这位名声极坏的皇子摇身一变,成了大丈夫。   她每每想起宫变结束的第二日,她躲在自家门口的石狮背后,瞧见当街满满当当京郊大营的兵士。   最前头一身甲胄的青年高骑在马背上,那身影是如何的高大挺拔。   自此提前她的亲事,无人再幸灾乐祸,转而抱之以羡慕妒忌。   仿徨的是,后来听闻这位皇子先有了一位夫人,疼爱的紧。   而她是侧妃,上面有正妃,下面还有夫人。她夹在最中间,既受不到夫君的敬爱,又受不到怜爱,地位便有些尴尬。   此时她坐在雅间里,四皇子还专门贴心的将她让到萧定晔身畔,她的头便没抬起过,面上的红晕却一路铺开到颈子上。   心中不由埋怨李巾眉,哪里不好饮茶,却偏偏到了酒楼。   饮茶不去茶楼,去什么酒楼啊。   李巾眉比乔姑娘更冤枉。   今儿她匍一得知乔家得了赐婚,便想着带她未来小姑子出来说会话,先为猫儿打个埋伏。   免得两人日后相斗,她夹在中间不好做人。   谁知将将下了马车,便被请上了雅间。   这算什么?这算她径直将乔姑娘带到了萧定晔面前。   她觉着颇有些对不起胡猫儿。   毕竟这些日子,妆粉买卖红火起来,白花花的银子没少让她眼晕。   此时四皇子在一旁搅混水:   “乔姑娘,哦,不,日后该唤弟妹。弟妹喜欢饮酒,还是饮茶?”   乔姑娘羞涩的垂着眼,吆唇轻语:“饮茶。”   “有缘,太有缘。”四皇子一敲桌案:“五弟也喜欢饮茶。”   萧定晔抬手,自酌了一杯酒,面无表情喝下去,转头同随喜道:   “这酒好,去带两坛回宫,让阿狸尝一尝。”   乔姑娘面上的红晕立时褪了一半。   李巾眉忙着和稀泥,同乔姑娘解释道:“阿狸便是……殿下养了一只猫,名叫阿狸。你说好不好笑,那只猫竟然喜欢饮酒。”   乔姑娘面上红晕重新恢复满格。   一时菜茶送上。   四皇子继续搅混水:“弟媳喜欢吃素,还是吃荤?”   乔姑娘含羞低语:“蹄o。”   四皇子一敲桌案:“有缘,忒有缘。五弟也喜欢吃蹄o。”   萧定晔执筷夹起一片水煮白菜,面无表情吃过,转头吩咐随喜:   “白菜好,去吩咐厨下再做一份,带回宫里给阿狸尝。”   李巾眉立刻和稀泥:“阿狸虽然是只猫,却喜欢吃白菜,你说好不好笑。”   乔姑娘含羞道:“未曾想,殿下竟然喜欢养狸猫。家中……正巧有一只波斯猫产了崽儿,雪白可爱,殿下可还想……再养一只?”   萧定晔冷冷道:“本王此生,只养一只猫。”   乔姑娘面上绯红又褪去一半。   李巾眉忙忙同乔姑娘吆耳朵:“专情,你夫君专情,不比花心来的好?”   乔姑娘面上绯红再次恢复满格。   四皇子见自家阿弟半点不上道,立刻拉着他出了雅间,低声问道:   “你怎地这般不留情面?   你既然说‘两根灯烛都一样亮堂’,你便要说到做到,要一碗水端平。   你口口声声将你家阿狸放在嘴边,不是为她招祸事?   难道今后你就不立侧妃、正妃?你放眼往前朝、往前前朝去想,皇家哪个人能守着一个人过活?”   萧定晔被问的哑口无言。   四皇子忍痛从袖中掏出一只长条木盒:   “这是为兄为你阿嫂准备的簪子,便宜你了。快快进去陪个罪,免得乔姑娘怀恨在心,日后磨搓你家那只猫。”   萧定晔长叹一声,终于抬手拿过那簪盒,问道:“不是说一碗水端平,我家阿狸没有?”   四皇子立时瞪大了眼珠子,点着他半晌,从袖中又掏出一只簪盒塞过去:   “最后一回。过了今儿,你的事情,为兄再不瞎操心。”   萧定晔收了簪盒,重新回到雅间,面上神色方和缓些,道:   “今日巧遇两位姑娘,本王却无暇相陪。两支簪子,为两位姑娘赔罪。告辞,告辞。”   李巾眉:“我也有?”   萧定晔投过去款款情深的一个笑容:“本王正妃的位子还空着,李姑娘若有意,本王十分愉悦。”抬腿大步而出。   李巾眉立刻涌上一头冷汗。   失策啊,不该掺和进这烂事哇!   ……   酒楼下的一辆普通桐油马车,萧定晔静坐半晌,帘子一掀,进来一个人。   戴大人一身常服,悄声道:   “士子们群情激愤,有人当场就开始写文章,只怕到了晌午,此事就能闹大。明日早朝,弹劾楚家的折子都能接应上。”   萧定晔点点头,低声道:“此事请戴大人一力跟随,切不可放松。”   戴大人忙忙一揖,却并不下车,抬眼看了看这位皇子,低声道:   “下官听闻胡姑娘前两日跟随殿下去了趟王家,是想撮合认干亲的事。”   此事只在萧定晔的人脉中有所流传,戴大人知晓并不稀奇。   萧定晔点头,蹙眉道:“她同王家不怎么相熟,让她突然认爹娘,却有些突兀。”   戴大人正色道:   “不知殿下可听闻,数年之前,下官嫡女曾因病而逝。那时也才十七,同胡姑娘一样的年纪。   胡姑娘同下官颇有眼缘,若能结成干亲,下官定拿胡姑娘当亲生女儿看待,一力支持。”   萧定晔听罢,正色道:“此事本王却不能替她做主,得她自己首肯。你回去等音信,过上两日再向你传话。”   临时又道:“那日在御书房,有你替她说话,本王该谢你。”   戴大人忙忙道:   “下官能起复,重任礼部尚书一职,一要谢皇上未忘记老臣子,二要谢的便是胡姑娘。   御书房之事,又是胡姑娘占理,下官只是顺应而为。”   ……   萧定晔回宫之时,已近晌午。   他在重晔宫门外站了许久,不知该如何面对猫儿。   赐婚旨意上说的清楚,成亲之日定在半年后的正月,上元日。   此事连宫娥太监们都已得知,猫儿不会不知道。   他脚下徘徊半晌,眼瞅着宫道上已有宫娥、太监们去掖庭膳房取饭食,方踌躇着进了院门。   猫儿果然在门口拦他。   她靠在树身子上打瞌睡,一听见脚步声,立刻睁了眼,拉着脸道:“同我来。”   他一时仓皇,一时又高兴。   仓皇的是,前两日才当了”真爷们”,将她对他的不满,一条一条想法子解释过。想着能有望挽回她的心。   今儿就要面临半年后的成亲之事,只怕要令此前的努力付之东流。   高兴的是,她竟然能吃一回醋。   他心中百感交集,跟在她身后进了正殿,屏退下人,她方正色道:“我的买卖,你不能插手,你们皇家不能插手。”   他有些失落。   她关心的原来是这个。   他长叹一口气,示意她坐去椅上,沉声道:“你觉着,天下最简单的关系,是什么关系?”   猫儿一愣,不知他话中何意。   他续道:   “天下最复杂的关系,是政治。政局里的人,前一刻还在相亲相爱,下一刻便持刀相向。父子、夫妻、友人、同僚,无不如此。   而天下最简单的关系,是金钱关系。   你不是多城府吗?你来分析分析,你我之间有了金钱关系,是不是比此前的状况,要简单的多?”   她不得不同意他的见解。   她此前觉着,天下最稳固的关系,是金钱关系。   然而这种关系,实则也最简单,最单纯,最容易被人理解。   有钱就合作,没钱就散伙,天经地义。   他续道:   “我入了伙,虽不会多占你股份,可也不容你少分一文钱。   但你就要多操劳,要一心扑在买卖上。为了皇子出宫办事,自然光明正大。   母后未亲自参与过买卖,想的简单,只准你每四日出一回宫。   若你中间需要,我每日去大营,还能在马车里顺道带你。   你是去为大伙赚银子,我带你也就是带财神爷,合情合理。母后若知道,也不会怪责。”   他的一席话将猫儿此前准备好的诸般推脱,拦截的干干净净。   她愣了半晌,方低声道:   “那你……打算入伙多少银子?   我的买卖现在已经有了基础,计算股份的方式,可不能按旧法子来。”   他思忖一回,道:“现银出二千两,正街还有两处铺子,用租金入伙,可成?”   猫儿算了算,忙忙道:“不成不成,你可不能当大股东,我才是东家。”   萧定晔微微一笑:“你去算一算,看看要我出多少,才能保住你东家的位子。”   猫儿点头应下,将将要转身,却又问道:“我现下可能搬出正殿?你现下……快要成亲,我住在正殿里,不合规矩。”   他定定望着她。   她的眼底越加青紫,已有两日未能入睡,面色十分憔悴。   神情只有些忧虑之色,不知是忧虑自己的买卖,还是忧虑他的亲事。   他无力道:“要在宫外建府,日后成亲……要在宫外……”   她“哦”了一声,又缓缓一笑:“恭喜殿下,即将小登科。”   他心下难受,只上前握着她手,低声道:“楚离雁……你知道,我不会容她。过上两日就能退亲。乔家……”   他心下憋闷,仿佛压着一只巨石,艰难道:“据闻,乔姑娘性子温和,她不会磨搓你……我……”   她缓缓从他手中抽出手,笑道:“不打紧,便是有人磨搓我,最多也不过两年。我忍上一忍,等到三年约满,也就无碍了。”   ------题外话------   这个楚家,真是害人不浅。以前的正妃、侧妃,只是双方口头说定,还没有行正式的文书。现在赐婚旨意一下,相当于正式定亲,连成亲日子也定了下来。宫里立刻就要开始准备婚礼,其中很多环节,萧定晔都要专门配合。   自此,萧定晔正式成为名花有主的人了。猫儿地位开始尴尬。   我查了一些资料,古代有些朝代,皇子的妻妾位份分别为正妃、侧妃、夫人……其中,在有些朝代,正妃、侧妃都算妻,是要将名字上到皇家玉牒里。而夫人,其实就是妾室了。就是每个朝代都理解无误的小妾。想不想往侧妃的位子上努力,就看猫儿愿不愿意认干亲了。 第254章 我想回家(一更)   夜已快一更,再过一刻,各宫门便要落锁。   灯烛燃起,猫儿打着算盘珠子,想将账目理一理,再看看如何将萧定晔的资产加进来,好让她依然能当个大股东。   然而她的算盘珠子打过了三遍,莫说后续的计算,连最简单的账目问题都算不清楚。   明珠看着她迷迷登登,不由劝道:“夫人已一连三日未睡着,脑中只怕都成了浆糊,怎能算的清楚?不若奴婢来算,姑姑在旁边掌眼便成。”   话毕便要来拿算盘。   猫儿立时夺过算盘,防备的望着她。   明珠只得退回,心下苦笑,不知猫儿何时才能原谅她。   猫儿收了算盘账本,缓缓出了院门,迎着夜里微风,在脑中重新理一理账目。   明珠原想跟出去,猫儿一个眼风扫过去,她只得止了步子。远远瞧见猫儿慢慢踱到了才人殿门前,心知她要去寻白才人,方才放下心。   外间一轮明月渐起,盘亘在人眼前,再不往上升。   猫儿缓缓行到了才人殿门口。   白才人的丫头春杏听闻脚步声,立刻从院门里探出了脑袋。   瞧见是猫儿,原本面上的喜色立刻转成失望,上前两步同猫儿道:   “姑姑怎地在此处?我们才人此时正等皇上过来呢。”   猫儿一笑,心知她再站的久些,只怕要搅和白才人的好事,立刻转身,信步往旁处去了。   等她再回过神时,已站在了一处瓦房前。   瓦房里住着一老一少,此时正在说着闲话。   五福问道:“阿爹,殿下被赐了婚,等侧妃进门,姑姑若被欺负,阿爹可还能护着姑姑?”   吴公公叹一口气:“五殿下成亲,是要在宫外建府。你姑姑跟出去,便是被人欺负,那也是在宫外。你阿爹手再长,哪里能伸到宫外去。”   五福一时有些着急,半晌方自我安慰道:“姑姑有的是能耐,便是阿爹护不到,姑姑自己也能将旁人打的人仰马翻,将他们一个个吃个干干净净,骨头都不剩。”   吴公公给他泼冷水:   “强龙不压地头蛇,你可知是何意?你姑姑便是再能吃人,她位份低,到了旁人的地盘,少不得要做小伏低。   咱家在宫里一辈子,看过多少杀人不见血的手段?在这世上,人可比鬼更吓人。”   猫儿再站了一会,里间吴公公与五福又开始说话。   这话说的却是旁人的八卦,其间吴公公又叮嘱着五福多学着识字,日后在宫里机会多多……   猫儿淡淡一笑,缓缓走开,望着暗夜中远山的隐隐轮廓,心中一时前所未有的寂寥。   吴公公是个可靠的,她给五福寻对了人。   五福也是个知恩图报的,同吴公公果然情同父子。   明珠原本是个好的,可惜是萧定晔的人,只要待在她身边,就永远是个细作的定位。   白才人一心只恋着皇帝,眼中再无其他。   唯有一个秋兰,从最开始就跟着她磨珍珠粉,对她巴心巴肝。可家中却出了事,因祸得福早早出了宫。   出了宫也好,宫里不是好待的地儿。   晚风微凉,吹在人身上,十分惬意。   离七月十五的鬼节仅余三日,掖庭已有人早早偷偷烧纸,每走几步便能瞧见远处火光一闪。   还有人清唱听不出调子的小曲儿,伴着这般月夜,更显出几分鬼里鬼气。   待猫儿下意识的循着曲声走近,方发觉她到了废殿。   废殿院里还是原先的那个模样。   倒了一面墙,破砖在一旁堆的歪歪斜斜。   捡来的破碗、烂锅靠在另外两处墙根边,可能这辈子都不会被重新利用。   废殿里没有点灯烛,那支鬼里鬼气的小曲,便是从废殿中传出。   她静静站了半晌,方听明白,那曲子的唱词却分外喜庆。   唱的是:“正月里来是新年啊,大年初一头一天啊,过了初二是初三啊……”   她靠着院门外第一棵树身坐下,望着已高升的皓月,耳中听得那喜庆唱词,微微一笑,眼中却陡然蓄上了泪。   这是怎样人生啊。   也不过穿来了一年,却沉重的仿佛经历了一生。   现下回想,在废殿的那些日子,才是她最快乐的时候。   那时候,她身边有五福,有春杏,有白才人,有秋兰,有明珠,有大黑……   后来,这些人都有了各自的归宿,而她还在这世间茕茕孑立,独自仿徨。   后来……   她靠在树杆上,脑袋一点一点,不由打起了瞌睡。   心中却隐约觉着还有件事。   是什么事呢?   对了,有个人,今天被赐婚呢。   还有半年,就成亲呢。   极好的亲事,门当户对。   她侧身往树杆上再蹭了蹭,一只手抱着树身子,迷迷糊糊睡去……   已快到二更时分,天上星子越加灿烂。   废殿院门口的树下,明珠轻声哄劝着猫儿:“夫人……我们回宫去睡……”   猫儿打着盹,并无反应。   明珠无法要去拨开她抱着树子的手臂,她却抱的紧紧,半点不愿松脱。   一时远处起了脚步声。   先是王五一跃而来,悄声道:“主子来了。”   紧接着萧定晔匆匆而来,明珠忙忙上前,苦着脸道:   “非是奴婢不愿侍候夫人,实是夫人抱着树身子不撒手,奴婢强掰,又怕伤了夫人。”   萧定晔一挥手,屏退众人,蹲身下去:“阿狸,我们回去睡……”   猫儿极力的睁了眼睛,只望见眼前黑影,口中低语:“别……动我……我吃了你……”   他上前要拉开她的手臂,她只将树子抱的紧紧。   他将她搂在臂弯,抚着她面颊,低声道:“胡猫儿,我是萧定晔。我不会骗你,你要信我……”   她鼻端铁锈味萦绕,不由再挣扎着睁了睁眼,半晌方喃喃道:“妈妈……我想回家……”   他心下难受,只顺着她的话语一叠声道:“回家,我们回家……”   她抱着树身子的手终于一松……   ……   四更时分,外间天色已开始发麻。   萧定晔轻轻松开怀中的猫儿,从床上起身。   待迈出寝殿中间相隔的小门,他低声同候在门口的明珠道:“莫发出动静,让阿狸再睡一睡。”   他去了书房洗漱,同随喜道:   “今日父皇只怕要寻我商议楚侯爷受弹劾一事,还要去营中一趟。若母后遣人来唤阿狸,让她称病便是。”   随喜一边侍候他穿衣,一边道:   “今儿皇上许要召集工部,同殿下议定在外建府之事。工部接着就要出各式图纸。   之后半年,工部、礼部、钦天监各种事情,殿下只怕要将营里的事情暂且放下,待忙完亲事再说。”   萧定晔神色黯然,只烦恼道:   “此事是我大意了。   你今儿就去钦天监传话,但凡父皇那边有为余下几门亲事算日子的消息,他们一定要说,三年之内无吉日。”   三年之后的事情,再说吧。   随喜应下,原想着小事情不想再烦主子,却不敢私自做决定,只转头捧着一个小匣子出来,打开盖子道:   “京郊官窑根据殿下送去的图纸,已烧制出泥猫的形状。殿下过目,瞧哪种与原物最接近。”   萧定晔探头一瞧,见虽灯烛憧憧,依然可见泥猫憨态可掬,十分喜人。   他心下有些满意,交代道:“先放好,待我回来,细细挑选过再说。”   待一应叮嘱过,他方出了书房,转头往正殿方向看上几眼,心事重重的上了早朝。   萧定晔离去后不久,猫儿便醒了过来。   明珠无奈道:“又不需做学问,姑姑醒这般早作甚。”   猫儿只当她不存在,穿衣洗漱,自己去小厨房用过早膳,自己熬好药服过,方去了正殿桌案上算账。   歇息了一夜,趁着灵台还算清明,她将近几月的账本理出来,又重新折算过现有买卖的贡献值,拟了一个合股方案出来。   她自己追投一千两,萧定晔投现银两千两,再加进两间铺子的租金。   如若李巾眉也跟着追投,整个买卖,李巾眉占两成半,萧定晔占三成半,猫儿自己占四成。   她这四成里,再单独拿出来半成给吴公公。也就是说,她和吴公公,绑定成一家。   如若李巾眉不再追投,整个买卖,李巾眉便被稀释到一成半的股份,萧定晔占四成,猫儿自己占四成半。吴公公依然和她绑定成一家,不单独算股份。   她这般写好,又根据股份方案,调整账本,总账目依然不变,然其中各股东构成却有所不同。   皇后想看他儿子的买卖,她只能在账本里,将自己的那部分写在萧定晔名下,先将皇后糊弄过去。   她唤了王五过来,拿出两份追加投资计划书,同王五道:“你能出宫,迅速交给李巾眉,让她看过,当场表态。”   又拍出十两银子的打赏:“我手头没有可用之人,看你是个实在人,勉强能信你。红豆姑娘的事情,你莫让我重复提。”   她服过几日药,说出的话虽然依然刺耳,旁人已勉强能听懂。   王五只得收下银票,夹着书信转身便走。   待过了一个时辰回来,方道:“李姑娘说她手头没有多的银子。”   猫儿明白,立刻带着对应的账本,去了一趟重晔宫。 第255章 眼睛里揉不得沙子(二更)   皇后心神不宁,看账本看的很粗糙。   猫儿的账目固然有诸多漏洞,也很快糊弄了过去。   皇后望着下首的猫儿,喃喃道:“你说,皇上会对楚家如何?”   猫儿怎么会知道。   皇后长叹一声,勉强笑道:“是本宫傻了,问你又有何用……”   忽的双眼一亮:“你倒是有些通灵,你去做个障眼法,说楚家的事情,是被邪祟上身?”   她倒不是要捞她那不成器的妹夫。   可是她妹夫若倒了,她妹子在京城贵胄里,哪里还能有立足之地。   流言蜚语就能杀死人。   还有楚家那几个孩子,都是牺牲品。   猫儿为难道:“奴婢此前所为,皆是为真。现下要撒谎,若皇上知道……”那可是欺君大罪!   皇后无奈道:“算了,此事天下士子皆知,邪祟之说,只怕堵不住悠悠众口。”   又叮嘱道:   “晔儿若回了重晔宫,提及要同楚家退亲之事,你千万要劝着他一些。   离雁这两年是颇有些不懂事,然而女儿家家的清誉难得,已被赐了婚再退亲,她这辈子就毁了。   等她成亲过门,本宫再好好教她。”   猫儿立刻点头应下。   谁当侧妃,萧定晔先与谁成亲,与她没有半毛钱的关系。   待回了宫,她立刻夹着册子,带着五福出了一趟宫。   马车上,五福叽叽呱呱兴奋的停不下来:“姑姑,明珠姐姐明明死了,怎地又没死?她是不是同姑姑一般,能起死回生?”   猫儿摸一摸他脑袋,哑声问道:“你喜欢明珠?”   五福点点头:“明珠姐姐对姑姑好。”   猫儿笑一笑,极低的叹了口气。   明珠对她的好,就和萧定晔对她的好,都是一个性质的。   那是带有目的性的。   一个人越有些什么,越担心旁人惦记。   她有的,也不过是一手上妆的技能,以及已渐成气候的大仙名头。   她低声道:“你喜欢她,就同她多多亲近些。可我却是不能再喜欢她。”   五福疑道:“为何?明珠姐姐可是做了什么对不起姑姑的事?姑姑若不喜欢她,我也不能喜欢她。”   猫儿摇摇头,再不说话。   久未在作坊露面,好在生产等事并未耽搁。   猫儿检查过锤盅、碾槽,以及一应物料,皆十分正常。   只有检查到珍珠粉时,却有了些疑问。   她将粉末夹在指腹中碾了几碾,放在日头下眯眼瞧过,再尝了几尝,眉头立时一蹙。   五福在一旁悄声道:“姑姑,可是珍珠粉有假?”   猫儿示意他噤声,再不多言,只在院中踱着步,往每位帮工身畔都站上一站,瞧一瞧众人的动作行止。   一位女帮工哈腰笑道:“日头底下晒的慌,东家皮肤细嫩,仔细晒黑。”   猫儿自上回连续出来教新雇的女伙计上妆,帮工便知道这位清秀男儿原来是女儿身,同她说话语气等自不同往常。   猫儿向众人努努下巴,问道:“帮工们可都在此处?一个都不少?”   那女帮工点头道:“都来了,东家工钱给的足,大伙儿都不敢偷懒,日日到点儿就来呢。”   猫儿点一点头,令五福在院中守着,自己转身去了檐下,又从檐下缓缓踱去了外间。   待大门一掩,她立刻同外间的王五道:“你去请一回李姑娘,并她两个丫头,全部要带过来。”   王五摇头道:“小的职责是在宫外护着姑姑,不能远离。”   猫儿取出一颗碎银,将将要开口,王五立刻道:“姑姑便是搬出红豆威胁小的,也是不成。”   她只得道:“明珠早说过,我身畔还有其他侍卫。你命旁人前去,也是一样的。”   末了又问道:“你中意的那红豆姑娘,到底是什么人品?莫非只是因为皮相出众?”   王五听出她口中的揶揄之气,只正色道:“红豆在青楼里并不受追捧,小的中意她,自是有原因。”   猫儿缓缓点头,笑道:“改日有机会,我倒是要会一会她。”   李巾眉同两位丫头来的不算快。   已到了午时,作坊里炝炒菜蔬的动静极大。   李巾眉穿过人间烟火,站在耳房门口,极响亮的打个喷嚏,同猫儿笑嘻嘻道:“东家竟能出来啦,恭喜恭喜!”   又道:“我今儿有要事,我们长话短说,千万莫耽搁时间。”   猫儿乜斜着她,揶揄道:“怎地,你的乔大郎要上门提亲?你赶回去洞房?”   李巾眉原本要反驳,却又面上一红,纠结半晌,方拐弯抹角道:   “今早你送来的追资方案,原本我是有银子的。我让着你,不同你抢占股份。”   “哦?”猫儿往椅上一坐:“你这般心虚,若做的缺德事,若与我今儿要说的缺德事若是同一件事,只怕你要被下狱。”   李巾眉一滞,忙忙示意丫头紧掩了门,方低声问道:“出了何事?”   猫儿道:“你先说,你做了何对不起我之事?”   李巾眉讪讪一笑,扭捏半晌,终于豁出去,正色道:“你是我的财神爷,可乔姑娘是我未来小姑。我在你俩之间中立,谁都不偏帮。”   猫儿淡淡一笑:“听闻,乔侧妃性子温和,今后定不会磨搓我?”   李巾眉忙忙发誓:“全京城寻不出第二个比她性子好的姑娘,等她进了门,一定不会为难你。”   猫儿一声冷笑。   李巾眉发觉她不知不觉中就已偏帮了未来小姑,只得苦笑道:“我只想让你二人和睦相处,莫让我夹在中间为难。”   猫儿便转到了正题上,肃然道:“这几日是谁看守着作坊?”   李巾眉立刻转头望着两个丫头。   长着一对虎牙的狼牙棒站出来,奇道:“奴婢守着,怎地了?”   猫儿望着李巾眉:“你的丫头,可都可靠?监守自盗之事,我不想看见。”   李巾眉听此言,方知作坊里丢了物件,立刻作保:“不会是狼牙棒和虎头铡,她俩自小就在我身边,名为主仆,实则如姐妹,是过命的交情。”   猫儿眯着眼望向两位丫头。   丫头面上只有着急和疑问,没有惊慌与掩饰。   猫儿低声道:“珍珠粉出了问题,有人往其中掺了米粉。”   李巾眉思忖道:“我们的妆粉里本来就要混合糯米粉,可是帮工们提前掺了进去?”   猫儿摇头:   “不会。不同的妆粉,多少珍珠粉混合多少糯米粉、干花粉,都有不同的比例。   每回都是先确定做何妆粉,再由我同时混合对应的糯米粉、干花粉。   绝不会只单独混合糯米粉进去。”   她看着两个丫头,道:“这两日谁不正常,谁多了新首饰、穿了新衣裳,你们心里想一想,先不要声张。”   她掏出二十两银票,同狼牙棒道:“你去刑部大牢一趟,那里的衙役同你面熟。未时有一班衙役要下值,正好空闲下来,将他们请过来。”   李巾眉诧异道:“便是珍珠被人偷龙转凤,可要让刑部衙役上门,可否太劳师动众?”   猫儿冷笑一声:“现下是凭我私人的关系,还未告官。若惊动了官府,那才叫劳师动众。”   又冷冷望着李巾眉:“你既然要做买卖,便要知道,买卖上的任何作假都不能容忍。今日他们能投糯米粉,明日就能投砒霜。”   待狼牙棒去了,她立刻指使虎头铡:“去寄卖铺子,将未卖出的所有的妆粉收回。对掌柜们说,配方提升,要全部替换新货。”   外间帮工们已用过午膳,此时正在檐下纳凉说话,还不知即将要被猫儿肃清内贼。   猫儿站去檐下,望着眼前十几位帮工,男男女女,不知哪个是可信任之人。   她又想起了秋兰,不知秋兰家中如何。   秋兰临走时,她给了一百两银票,不知够不够用。   此前她总想着逃宫,不愿和旁人产生太多感情,几不过问废殿众人的私事。   互相都像同僚般处着,感情淡漠的话,她逃宫时,内疚感便要少一些。   然而后来,她不仅对萧定晔动了情,也渐渐将废殿之人,以及浣衣局的秋兰当做了自家人。   现下她囿于宫里,在买卖上,手头没有一个得用之人。   如若秋兰能尽快来作坊寻她,当个大管事,她就能放下一半的心。   过了半个时辰,门外传来嘈杂脚步声。   院门被从外推开,狼牙棒带着四五个手拿大刀的衙役进来。   院中帮工们的说笑声立时一静,转成窃窃私语。   衙役们上前,见猫儿身着男装,立时抱拳笑道:“胡公子相请,托人传个话便可,哪里需要金银打点,太过客气。”   猫儿抱拳回礼,哑声道:“方才路上,各位官爷可已知事情缘由?”   一位衙役道:“知道知道,来传话的小姑娘说的极清楚。”   猫儿点点头,转头看向院中帮工,神色渐渐转冷,肃然道:   “我请各位前来,我出银子,你出力气。合则聚,分则散。   本人在买卖上,眼睛里揉不得沙子。有人若心中明了,自己站出来,今儿的事便静静了结。我胡某人给你留个面子,不将事情闹大。”   帮工们静静而立,面上或有吃惊、或有疑虑、或有胆怯,却无人站出来。   有帮工壮着胆子上前,赔笑道:“东家方才所言,道理我们听的明白,事情却听不明白。不知东家到底所指何事?”   猫儿爆喝一声:“谁偷了珍珠?站出来!” 第256章 麻绳中的秘密(一更)   作坊停工。   衙役们不客气的拷问声从院里一一传进来。   李巾眉坐在猫儿身畔,轻声安慰道:“既然已经花银子请了衙役,便让他们去审问,你自己何必气成这般?”   猫儿有气无力道:“叽叽呱呱叽叽呱呱……”   李巾眉叹了口气:“我看你这嗓子算是毁的一干二净。”   她转头问五福:“你姑姑方才说甚?”   五福瘪着嘴一摇头,黯然道:“这下连我也听不懂姑姑说什么。我都听不懂,旁人更听不懂。”   猫儿转身寻了纸笔,简单画了两个字,将纸递给李巾眉。   李巾眉瞧见,面上一阵白,一阵红,讪讪着说不出话。   五福探头望过去,心下有些雀跃:“我这两日正学着认字儿,这两字,我阿爹拿来骂我的最多,是叫‘废物’,我有没有认错?”   猫儿望着李巾眉。   李巾眉便一笑,扭捏道:“这两日,我是在买卖上少操了些心。”   她拍着心口道打包票:“等我回府,派两个家丁过来驻守,自此再不会让人钻空子。”   猫儿叹了口气,又写下几个字。   李巾眉看过,点头应下:“等寻出了内贼,我就招呼帮工们重新研磨粉,等你出宫后混合好糯米粉,我们就往铺子里供。”   此时耳室外有人敲门,王五瓮声瓮气的声音传了进来:“东家,该回去了。”   李巾眉立刻松了一口气,同猫儿道:“放心,你先回宫。这里有我,不把内贼寻出来,我彻夜守在此处。”   见猫儿还望着她,立刻恍悟道:“衙役们的赏银,我出,我从自己私房里出。”   猫儿这才牵着五福,同王五一起出了院门。   回宫途中顺畅,时间尚算宽裕。她固然内心郁闷,然买卖上旁的事还要尽快往下推动。   待到了正街端口,猫儿便同五福下了马车,寻着售卖陶器的店铺一家家看过去。   猫儿嗓子生疼,已说不得话,只将图册教给五福,由五福指着册子中图纸上所画的妆品陶罐,同掌柜相谈烧制工艺与难度。   待问过一圈,虽价钱未谈妥,然从工艺实现上来说,猫儿心中已有了些谱。   等她回宫再将相应的妆品陶罐稍作改造,再去京郊寻便宜的瓷窑,就能供应出第一批中高端的妆品。   最后一家陶器铺子旁边,正是一家小酒馆。   酒香四溢,站在街面上也能闻到。   猫儿一连三日未饮酒,被勾起腹中酒虫,陡的觉着心中焦躁难耐,无一碗烈酒不足以扑灭燥火。   她立刻拐进酒馆,往站在柜台边上扒拉算盘珠子的掌柜面前搁下一块碎银,当即抱起一只小酒坛,拍去了泥封。   将将凑在嘴边,酒坛便被一只大手夺了去。   王五站在她面前,正色道:“公子不可饮酒。”   猫儿立刻转身,将猫爪伸向另一坛酒。   这回连泥封都未来得及拍开,便又被王五夺了去。   猫儿吆牙切齿道:“☆○☆○……”   王五面无表情道:“公子再用红豆姑娘威胁小的,小的今夜就去亲自杀了她,自此不留把柄给旁人。”   很好,够汉子!猫儿给了他一个赞,愤愤出了酒馆。   酒虫被这般一勾起,轻易便不容易下去。   等回了宫,她在院中挖心挠肺的踱步,半分稳不下来。   偏生康团儿还要来添乱。   萧老六举个巴掌,将五根手指分的极开,提醒着猫儿:“大仙,明儿就七月十五,鬼节了呢!”   这是提醒猫儿,要把他阿娘从地府带上来。   猫儿心里一亮,立刻上前,蹲在他面前做了个饮酒的姿势。   康团儿猜测道:“大仙邀我饮茶?我喝一小口茶,要失觉整整一夜。祖母半分不许我饮茶。”   猫儿忙忙摇晃着身子比划了几个醉拳。   康团儿为难道:“扮猴子?我见母妃,还要扮成猴子?母妃可还能认出我?”   猫儿颓败,取了树枝正要在地上写字,明珠已站在一旁,提前就叮嘱着康团儿:“殿下不可为夫人寻酒,她嗓子不成。”   康团儿恍然大悟,摊开手道:“大仙怎么不早说?若你偷偷告诉我,我一定送来好酒给大仙。现下却不成了。”   猫儿无语。谁没偷偷了?   她转头恨恨瞪一眼明珠,明珠便耐心同猫儿道:“酒是害人的东西,夫人千万不可再饮酒。趁着这一回,全戒掉才好。”   猫儿缓缓起身,同康团儿挥挥手,转身便要走。   康团儿立刻拉着她:“明儿十五啦!”   猫儿只得点头。   待将他诓走,她心中想了想,康团儿的事,还是得安排到吴妃的旧宫殿里去。   时已过晌午,晚霞如生了火一般,将整个天际渲染的一片绯红。   吴妃虽诞下了一位皇子,地位不显。   她所居住的旧宫殿,所处位置还不如现下的才人殿。   宫变之时,宫中损失巨大,太监、宫娥死伤无数。   开春后,宫里紧衣缩食,并未在民间征召人入宫侍候。   像这种位置偏僻的空置宫殿,就更不会指派下人打理,连守殿人都不会有。   院中野草荒芜,蛛网四结,已是一片人走茶凉之态。   宫变那夜,猫儿便是在一间耳房,撞上了挂在房梁上的吴妃。   吴妃原本住在正殿,因何却去了最边上的耳房。   只那么一瞬间,不知吴妃又经历了多少心理压力。   在终于抗争不过时,为了让康团儿能活下去,这位年轻的妃子,用这种方式向泰王表明了死守秘密的决心。   猫儿依次从最中间的正殿、边上的两处配殿看过,想着要将“吴妃投胎”的戏台子搭在此间,就得使人将宫殿打整整齐。   若一片杂草、满是蛛网的模样,康团儿瞧见,不知会有多难过。   她心下有些酸楚,从配殿出来,原本要出了院门去寻吴公公要人,脚步一拐,却又走进了吴妃当时上吊的耳房。   耳房里装呈的十分简单,原本便是备着下人居住,只有一张床和一个高柜。   当初康团儿便是躲在那高柜里出声啼哭,才被猫儿听见,将他抱了出来。   耳房比正殿、配殿更为荒芜,同外间院里同样青砖铺就的地面,草屑已从院外弥漫到耳房,荒的能闹鬼。   脚踩上去,便能看到草丛O@摇晃,不知惊动了什么生灵。   吴妃当初上吊的那根绳,并未解下,如今还吊在房梁上,仿佛等着下个人自动套上颈子。   猫儿叹了一口气,正待转身,外间彩霞已撤的极快,最后一抹霞光从窗棂射进,打在那上吊绳圈上。   绳圈瞬间发出刺眼光亮。   只一息间,外间霞光消逝,四周已昏暗如夜。   那绳索的光亮也随之熄灭,静静垂挂在那头,与平常绳索无任何区别。   她揉了揉眼睛,心里咚咚直跳。   下一刻,她便跳上床沿,要去够那绳索。   外间院门忽然“吱呀”一声,有人喃喃道:“谁开了殿门?”   两个太监结伙进来,将各处殿门掩住。   此时外间鸟雀回巢,老鸹嘎嘎嘶鸣。   两个太监听得心中一陡,脚步匆匆出了院门。   待外间没了动静,猫儿重新跳上床。   见离麻绳还离了几寸远,又去正殿搬了把椅子重叠在床上,使出手上所有力气,方将打了死结的绳索解了下来。   绳索比寻常的麻绳,略略粗了一圈儿。   四处已晦暗,没有亮光,从外间看不出蹊跷。   她取了发上金簪,极小心的刺烂麻绳端头,顺着纹路将绳辫一缕缕解开。   麻绳的芯子很快露了出来。   是一张极薄的金纸。   方才霞光打在麻绳上,反射发光的便是这层金纸。   拨开金纸,里间一层米浆纸,薄如蝉翼,其上不知用什么文字密密麻麻写满了蝇头小楷。   只猫儿剥开之时,米浆纸已现了裂纹。   再遇上清浅呼吸,竟然纷纷碎裂,要灰飞烟灭了去。   猫儿大惊,立刻将米浆纸拿开些,须臾不敢再动。   她呆呆跪坐在原地,心中却有些怆然。   吴妃定然是从康团儿的性命受到泰王威胁之初,便已做了两手准备。   第一条是生路。泰王失败,她和康团儿能安稳活命。   第二条是死路。为了保得亲子的命,她主动赴死,将秘密长埋于地下。   不,不止是两手准备。   还有第三条路,她要和泰王两败俱伤。   她将掌握的秘密,不管是泰王的也好,或者是淑妃的也好,她全然写下来,然后伺机等待。   然而最后,她不知在怎样的压力下,艰难选择了死路,却心有不甘,将这些秘密偷偷藏在绳索中,以期有人能发现,帮她报仇。   她准备的那般久,以至于本就不算坚韧的米浆纸更加脆弱,遇到一丁点儿外力,便要碎成一片尘土。   到了最后,她用夹带了芯子的绳索,选择白日里几无阳光、只有日暮时分能晒到一丁点儿太阳的耳房,将自己吊死在房梁上。   她算准了宫变后,皇帝暂时不会选秀女,这宫殿暂时不会有新主人。   她算准了宫里人手不够,太监、宫娥们最多只会清扫正殿、配殿,不会有多余精力去照看耳房,这绳索才有最大可能被保存下来。   她只将绳索的秘密寄托给夕阳,却一丝未让康团儿知道。   她尽最大的努力让康团儿远离危险。   在这宫里,知道的越少,活的便越久些。   天色已全然暗下来,梆子声隐隐传来。   一更了,已到了各宫门的落锁时间。   猫儿在宫里时,王五等人并不会完全跟着她。   不知重晔宫众人,现下是否已能发觉她的失踪。   晚风吹来,院中齐腰高的荒草呜呜作响,像极了想象中的闹鬼之地。   她一动不敢动。   脆弱的米浆纸随时都可能消失,而里面记载的,极可能是有望扳倒泰王的机密。   她还记得,皇帝曾应承她,如若能拿住幕后黑手,便放她出宫,给她自由。   她不能轻举妄动。   她得扳倒泰王。   她得为吴妃报仇。   最重要的一点,她得为她自己的自由,努力! 第257章 吴妃宫疑(二更)   黑寂毫不犹豫的降临。   猫儿其实已不太怕黑。   自她解毒苏醒后,泰王在宫里的细作几近铲除,想再将她掳出宫,是十分艰难的事。   她一动不动的枯坐,疲乏袭来,眼睛困的几乎睁不开,只一瞬间,便有些迷登。   她做了一个梦。   梦里还是这处宫殿。   梦里吴妃没有死,正坐在院里葡萄架下写字。   时已接近腊月,葡萄架子的叶片早已凋零,只余枯枝悬挂。   这样的场景她熟悉,是实实在在发生过。   有一回她在宫道上遇到吴妃的宫娥,宫娥向她提起吴妃睡眠不好,面色难看,需要妆粉修饰。   因着宫娥的提醒,她便带着妆粉去了吴妃殿中一趟。   吴妃看到她,当时十分热心的招呼她坐下,还曾赏了她一枚金瓜子。   此时她将将从院门踏进去,吴妃果然向她招招手,笑道:“妹妹今儿得闲过来串门?快过来,看看我的字可有进步?”   等她到了近前,吴妃从袖袋中取出一枚金瓜子,强要塞到她手里,笑道:“今儿带着康团儿去向太后请安,太后赏了一把,给你一个把玩。”   她十分热情,猫儿只得收了金瓜子,将妆粉掏出来。   吴妃却并不着急让她上妆,只拿起桌案上的纸笺给她看。   纸笺上字迹秀美,猫儿连声赞叹,可实则一个字都认不出。   吴妃抿嘴一笑:“你倒是有N便是娘,收了金瓜子,便知道吹捧我。”   猫儿这才嘿嘿一笑,道:“虽一字都不识得,然而姐姐写的认真,自然写的好。”   吴妃的神色缓缓沉静,只静静望着猫儿,幽幽道:“只希望你,永远莫有再看见这字儿的时候。”   话毕,却又低声道:“这是暮光族的文字。我祖母,出自暮光族,那是菩提山下的一个小族。”   她面色有些苍白:“据闻,暮光族,一生都在追求光明,等终于追到了太阳,却只能看见夕阳……”   她转头望着猫儿:“可记下了?暮光族,能看到的,只有夕阳。”   那时猫儿听得似是而非,不久便抛诸脑后。   然而此时在梦里,那些被忘记的一点一滴都那般真切。   吴妃当时所有富有深意的暗示,全然都被她想了起来。   她急急问道:“你用中原字写给我看好不好?你是要报仇的,写的这般隐晦,若被我遗漏重要信息,可怎么办?”   吴妃站起身,望着耳房的方向,缓缓一笑,身子却渐渐显得单薄,阳光穿透她,直直打到了猫儿面上。   吴妃盯着她幽幽道:“若你能查出来纸上所写,自然很好。若不能,便也罢了。我虽希望有人能为我报仇,然而却不想将更多的活人牵扯进去。”   此时她的身子越来越透明,仿佛随时都要溶解进空气中。   猫儿着急道:“你去何处?快回来,你还有六殿下。”   吴妃只缓缓摇一摇头:“他跟着太后娘娘,极好。让他忘了我……”   一阵什么声音传来,猫儿身子一抖,立时醒了过来。   眼前依然是漆黑一片,然而漆黑中,却有了什么动静。   有人。   极其微薄的香气在空气中散开。   那是茉莉花的气味。   那样的气味,在宫中各园子也算常见。   然而要人身上随时带着这样的气味,却要长久的置身其中。   她曾在数人身上闻到过这样的气味。   然而最早先,她被下毒迫着前往御花园,要倒在御撵之前、与皇帝两个一见钟情时,却有位宫娥,曾身带这般香气,为她偷偷塞给了她一张行动计划的纸条。   此时花香味传来,也有草枝被踩断的声音在院中响起。   那声音先往正殿、配殿方向而去,她能听见殿门被依次打开的声音,能听到那脚步声上了台阶,进了殿中。   过了不多时,脚步声再次响起,这回却是向耳房方向而来。   她的心咚咚作响,不知来者到底是自己人,还是宫里手脚不干净、想进来搜摸值钱之物的下人。   抑或,那是泰王的人。   她大气不敢出,只捧着手中米浆纸,极轻微的匍匐后退,蹲低身子,往床下缓缓藏了下去。   吱呀一声,耳房的门陡的被推开,随之一簇火光打进来,将房内照的仿如白昼。   猫儿屏住呼吸,只觉心脏仿佛在嗓子眼跳动。   她听着那人站在房门口站了许久,然后跨进门,一步一步前行。   从床下,她能看到那人黑靴黑裤,走的极慢。仿佛前方布满荆棘,每走一步,都要确定前路没有险境。   脚步声一步又一步,离床的位置越来越近。   猫儿缓缓抬手,从发髻上抽出金簪,紧紧握在手中,随时准备拼死一搏。   缓缓逼近的脚步声一停留,连续传来几声“吱呀”声。   那是高柜的柜门被拉开与关上的声音。   再一声“哐当”,是木椅被踢开的声音。   猫儿后背已被汗水打湿。   此人如此谨慎,他连木椅下面都不放过,下一步定然是要检查床下。   她当机立断,将手中捧着的米浆纸缓缓放去边上。   然而就这般轻微的动作,那米浆纸顿时塌陷了一片,碎片落在地上,立刻成了一摊粉末。   此时已顾不上那许多。   床畔的人膝盖打弯,已是要蹲身而下的迹象。   她双手紧紧抓住金簪,只等着那人一勾头,便要向那人扎去。   她心知今日凶多吉少,一定要稳狠准,扎向那人的脑袋,方才可能逃得一命。   然而她这般想时,一把剑倏地透床板而下,倏地便插进她肩上。   她疼的发抖,却吆紧牙关不敢出声。   心中却有些绝望。那人不进床下,只站在床畔往床下扎,就能将她戳成筛子。   长剑被抽出的一霎那,猫儿立刻转了策略。   她使出所有的力气,往外奋力一扑,金簪已对准了那人小腿。   于此同时,院中倏地传来脚步声。   黑衣人扑的吹熄手中灯烛,瞬间便要往床下躲。   将将一弯腰身,金簪已迎面而来,瞬间进了眼眶。   那人眼中剧痛,一脚踢向床下。   猫儿已躲开了踢势,使出所有的力气,不停歇的挥动着手中金簪。   那人疼痛难忍,心知今儿遇上了硬茬,身子往外一滚,顺着窗棂一跃而逃。   院中极快传来一声“谁?”,继而有打斗声极快远去。   院外的脚步声立刻往耳房而来。   猫儿躲在床下瑟瑟发抖,想着今儿怕是无论如何要交代出这条小命。   门槛噔的一声响,房中的花香味中立刻混上另一种气味。   那气味,猫儿十分熟悉。   多少次,她在危难之中,闻到那样的气味之后,她便能得救。   多少次,她心中仓皇,闻到那样的气味,就能令她心安。   然而那样的气味,更多的是令她心悸,令她险些管不住她的心。   黑暗中有人带着些怀疑,出声道:“阿狸?”   猫儿眼眶发热,此时只觉肩上伤处仿佛痛彻心扉,再也坚强不下去。   她喉中堵得慌,竭力稳着情绪,嘶哑着嗓子道:“慢慢过来,这里有东西,见不得风……”   ……   重晔宫,正殿后间、寝殿。   明珠为猫儿擦过药油、包好伤口,重新披好外裳。   原本要同她说两句心里话,然而主子在前,她不好逾越,只抬眼望望猫儿,便起身出去煎药。   萧定晔从几丈外的椅上起身,冷着脸踱去床边。   他想给她一鞭子,想掐着她颈子将她骂个彻底,甚至想为她戴上镣铐,将她拘在安全之地。   然而对上她带着冷漠和无畏的眼神,他便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门外起了一身敲门声。   他迅速起身出了隔门,随喜候在边上,面上带了些焦急:   “侍卫们顺着血迹寻到半途,便断了踪迹。已在淑妃宫殿四周寻过,却半分不见端倪。不知夫人可……”   里间已传来脚步声,猫儿趿拉着绣鞋出来,叽叽嘎嘎说了一番话。   萧定晔凝神听过,转头同随喜道:   “刺客伤的极可能是头脸,用衣裳裹了伤口,血迹不容易流下来。”   又道:“刺客身有茉莉香……”   话说到一半,转头望着猫儿,沉声道:“这个季节,宫中到处可见茉莉。你再想一想,可还有旁的线索?”   猫儿边思索边道:   “茉莉香本平常,可花季却在春夏。而去岁秋末,十月的天气,我曾从泰王的人身上,也闻到过茉莉香。   宫女儿衣裳不可能熏香,只可能长久待在花丛中,才会不由自主沾染上香气。”   萧定晔立刻回头同随喜道:   “淑妃喜茉莉,院中暖阁一年四季都栽种着茉莉。   然那刺客,今夜逃脱,又受了伤,定然不会回老巢,只会躲去旁处。”   他极力思忖一回,心中一动,道:“空置宫殿,尤其是贵妃宫殿,悄悄去寻。若寻到,不要声张,直接送进刑部暗牢。”   又叮嘱道:“米浆纸上的字,誊抄好后,直接送去书房。”   随喜应下,忙忙去了。   寝殿寂静,只有药膏苦味萦绕在空气中。   经历了刚才的一番险些丢掉小命的紧张,匍一松了弦,猫儿便有些睁不开眼睛。   然而灵台却依然澄清。   她靠在床头,努力睁开眼,同重又坐在椅上的萧定晔谈价还价:“三坛酒,换一个米浆纸字源的消息……”   萧定晔转去坐在床头,握着她手,低声道:“你先睡,待睡醒,我们再说此事……”   她真的有些疲乏,鼻端闻着他的气息,不由打起了瞌睡。   身子一歪,便从床头滑进了被窝。 第258章 泥猫(一更)   梆子声响了三声。   书房里,随喜回道:   “是莫愁,淑妃身边的莫愁。已将她关去了刑部暗牢。   方才侍卫们又去检视过吴妃宫殿,有极多被搜寻过的痕迹。偏巧耳室简陋,站在门口一眼就能望到头,反而令人大意,忽略了梁上绳索。   那处平日只怕多有人暗中关注,今日夫人进了宫殿,引起旁人疑心,才趁夜搜了进去。”   萧定晔心中后怕。   若他晚去一息,只怕他面对的,就已经是猫儿的一具尸体。   他吩咐道:“所有闲置宫殿,全部派出暗卫,日夜监视。”   又道:“莫愁吐口的可能性不大,她是个忠心不二的,只怕会维护三哥到死。先谨防她自尽寻死。”   随喜忙道:“匍一捉住,已检查过她牙口,卸去她下巴。她吆舌或吞毒自尽,都不可能。暗牢里遍布自己人,也不会让她想旁的法子自戕。”   又指着放在桌案边上的一本书册,道:“米浆纸上缺失不少,能誊抄出来的,都在书册里。只是其上文字诡异,不知到底是何方文字。”   萧定晔已看过书册,其上确实不是中原字,歪歪扭扭,十分难懂。   胡猫儿说她知道,然而她却要用消息来换酒……   他令随喜退下,方从抽屉中取出一个木盒。   打开盒盖,里间是整整齐齐排了一排才烧制的小泥猫。   虎斑纹小泥猫,每只都只有指甲盖大小,形态颇为相似,却又有不同。   究竟哪只与当初他套给她的那只相似,他却半点印象都没有。   他曾送给她的,还有他自小贴身系着的白玉貔貅,并几个玉佩,均价值千金。   然而她那般爱银子的一个人,到最后,唯一惦记的,却是他曾随手套圈套到的一个小泥猫。   充其量只值几个铜板。   他喜欢的人,一直没有喜欢错。   今儿在朝上,弹劾楚家的奏陈数不胜数,一堂早朝,简直成了楚家弹劾大会。   被弹劾的除了楚侯爷,前几日楚离雁在宫中刺伤宫变功臣胡猫儿的事情又被翻出来。   等下了朝,去了御书房,皇帝曾对他暗示,楚家的这门亲事,于公于私皆留不得。   他听过,并没有如释重负的感觉。   皇帝又进一步明示,少了楚家,对待乔家的这一门亲,他要更上心,算是对各位官员一个暗示:亲家的位置还有,只要对楚家忠心,便能得到优待。   萧定晔无言以对,又反抗不得。   他从没有想到,一桩亲事,能令他狼狈至此。   这和他想的完全不一样。   譬如父皇,心中虽藏着一位女子,然而这些年,他对母后、对有限的几位妃子,情面上的关心是有的。   纵然这般,后宫众人皆言,父皇冷情。   他原本想着,他至少能做到父皇这个程度。   然而一切都和他原本以为的不一样。   那些已经选定的侧妃,他都不喜欢。   他不想勉强自己,去同她们做夫妻,去同她们相敬如宾。   那位乔姑娘,长什么模样来着?至少应该不丑。如若丑的吓人,他是会有印象的。   据闻脾性也极好。   然而他都懒得多看一眼。   他不能想象,他要唤一个完全没有印象的人“爱妃”,让她给他生儿育女。   他是人,不是传宗接代的工具。   然而他却清清楚楚明白,便是父皇当政多少年,都得或多或少靠后宫的微妙局势,去平衡前朝力量。   更何况他。   他在现下这个阶段,更需要各家的力量归附于他。   他的猫儿,其实是他最大的助力。   旁人只看到了他重视她,愿意因此同她结干亲。   可他们没有看到,她是如何成就的他。   她是如何或阴差阳错、或主动相助,为他踢开前方或明或暗的阻力,助他一路前行。   哪怕因此,她自己惹上了各种危险。   这样的女子,才配站在他身边。   可她没有娘家人。   她的凤翼族背景,是她永不能见光的地方。   他从木匣中取出一只系了红绳的泥猫,起身出了书房,悄无声息进了寝殿。   轻轻推开隔门,明珠正在一边打瞌睡。   她一瞬间惊醒,见来者是萧定晔,忙忙上前,悄声道:“夫人睡了醒,醒了睡,和平日一般,总睡不安稳。”   他点点头,屏退明珠,解了外裳,前去躺在她身侧。   她迷迷糊糊中,闻到令她安稳的气息,不由自主靠了过来,挨着他,终于沉沉睡去。   窗户开了一道缝,外间月华如练,向寝殿倾泻进一道光。   他就着那光,轻轻摩挲,在她腕上系好泥猫红绳,低声自语:“若为了套消息,就要给你酒喝,我宁愿自己去查。”   时间如流水而过,仿佛才打了个盹,已到了四更天。   他轻轻松开她,轻手轻脚下了地。   待去了书房洗漱,方嘱咐着随喜:   “去向吴公公传话,多派二三十太监,将吴妃宫中清扫干净,用来给六弟追忆吴妃。清扫的人越多越好,越混乱越好。如何搭祭棚,按阿狸说的办。”   要让有心人看见,吴妃宫殿纵然还有什么,人多眼杂,也不会再留下什么有价值之物。   五更初刻,猫儿缓缓转醒。   明珠立时点了灯烛,要侍候猫儿穿衣。   猫儿一把推开她,明珠立时倒吸一口冷气,畏手畏脚再不敢近前。   猫儿斜眼望着她,哑着嗓子道:“怎地,你又想耍什么花招,想引起我的同情?”   明珠将面隐藏在灯烛晦暗中,OO@@不说话。   待再转过身,却淌了满脸泪,只幽幽道:“夫人不信我,是应该的。然而我身为侍卫,万事做不得主。可纵然如此,我也从未害过你……”   猫儿听罢,心下却一阵怔忪。   她和萧定晔过去的那一场情事,纵然她怀着利用他的心思,可也从未害过他。   她和明珠的立场,何其相像。   她心下有些松动,静默半晌,方问道:“你手臂,怎地了?”   明珠望她一眼,OO@@褪了外裳,露出的肩头,却绑了纱布。   方才被猫儿推搡过,伤口崩裂,血迹立时从纱布中浸透过来,红洇一片。   “你的肩上,为何也会受伤?”猫儿吃惊道。   明珠垂目不语,待系好衣裳,方喃喃道:“受了伤的,何止我一人。原本该守在夫人身边的明卫、暗卫,肩上都受了伤。”   猫儿听不明白。   纵然是昨儿侍卫们为了寻她救她,与刺客狭路相逢,也断没有伤处都在肩头的道理。   她待要细问,却无意瞥见腕上系绳。   待再一伸手,瞧见手臂间无端端出现的一只泥猫,仿似见了鬼一般,两只手来回秃噜却撸不下来,一叠声的仓皇道:“快快,剪子剪子。”   明珠不知她陡的发什么狂,忙忙取了剪子递过去。   她当机立断剪开系绳,出溜下地,一阵风的窜去了小厨房,将泥猫同系绳一起塞进灶膛里,这才松了口气。   待回到寝殿,她被明珠侍候着上过药油,净过头面,脑中烦乱的坐过一阵,方想起旧话题,追问着明珠:“侍卫们何以都受了伤?”   明珠低声道:   “主子为夫人在宫外、宫内派了总共十几名明卫和暗卫,我们却未将夫人护好。这肩上的伤,便是所受的惩罚。   今后夫人哪里受了伤,侍卫们在同一位置,就要受同样的伤。   夫人的肩头是刀伤,我们便每人往自己肩头捅一刀。”   猫儿面色一阵苍白,心中立时问候了萧定晔无数回,又从袖中掏出一张银票,推向明珠:   “此事……是我的错。若我容许你们跟着,便不是遇上危险。银票拿去,给兄弟们分了。”   明珠推拒不收,猫儿正色道:“必须拿着,我不愿欠人情。”   明珠收了银票,期期艾艾道:“夫人原谅我,成吗?我宁愿自己死,也不会害你。”   猫儿心下叹息一声,低声道:“你莫唤我夫人。以前如何称呼我,今后还如何。你再唤我夫人,我便自己朝自己扎一刀,你们都得陪着挨刀子。”   明珠大喜,一抹眼泪花儿,忙忙应下。   待用过早膳,服过汤药,晨光已现。   今日已是七月十五,正正是康团儿吵闹许久要见吴妃的日子。   今日出宫怕是不成。   她手里还握着暮光族文字的消息。   她得等萧定晔露面。换酒是小事,扳倒泰王才是大事。   猫儿托王五道:“你帮着我去李家传个话,就说……”   王五垂着一只手臂,断然拒绝:   “姑姑,我等今后的唯一责任,便是护好你的安全,旁的一概不能插手。买卖再重要,没有你的性命重要。丢了你的性命,我等侍卫的性命便不保。”   猫儿知道再不能强逼侍卫,否则萧定晔背后要捧杀她。   她转头进了正殿,想着今日的方案,终究还是将明珠唤了出来,道:   “吴妃你见过,虽同你长的不像,然体态身高倒大差不差。你知道我唬人的手段,也就那几样,却要将康团儿诓骗一回……”   她将诸事交代过,明珠忙忙道:   “只要不将我们支开,这些事情,侍卫们倒能搭把手。吴妃宫殿待晌午就能搭好戏台,姑姑和小殿下就瞧好吧。”   待过了午时,康团儿已早早前来守着猫儿,等待夜晚降临。   好不容易将小祖宗哄去歇晌,猫儿忙抓紧时间为明珠上妆。   吴妃生的清秀,然夜戏妆容要浓,如此才能令观众瞧见。   吴妃的衣着倒不打紧,她生前不受宠爱,衣着等物皆是宫中按例分发的常服,与旁的妃嫔撞款极多。   前去寻白才人拿两件便成。   待上完妆,猫儿前后检查过,方交代:“记得,速战速决,不要拖沓。”   ------题外话------   惊闻昨天是七夕。   对于我这种天天过情人节的人来说,哪天是七夕,就没那么敏感了。哈哈哈哈哈……   可惜今天的章节,两个人还不能甜。   但是我的存稿里,已经迫不及待的让两个人甜起来了。再过几天,大家就能看到了。哇哈哈。 第259章 投胎之戏(二更)   用过晚膳,已是暮色四合。   康团儿略略有些紧张,望着猫儿的神婆装扮,低声问道:   “大仙,你戴个牛角帽子,就能将阿娘唤出来吗?”   猫儿还指了指自己的咽喉,哑着声道:“还得有这么一副破锣嗓子,才能惊动我阿哥。”   康团儿此时却分了神,同猫儿较真专业问题:“此前大仙嗓音极好,又是如何同阎罗王联系的?”   她牵着康团儿一路缓缓往吴妃宫殿而去,低声道:   “有人说,女子一旦成亲,就从珍珠变成了鱼眼珠。我现下身份尴尬,已不是从前单纯的废殿宫女,法力自然要受了折损。”   康团儿却叹了口气,道:“可惜你嫁给五哥哥太早啦。你如若能等我长大,我封你当正妃,天天跟着你抓鬼,多有意思。”   猫儿一笑:“正妃就好吗?我却不稀罕。等你长大后,特赦我出宫云游四海,可成?”   康团儿较真道:“我长大,你都老啦,云游四海可走的动?还是老老实实待在宫里晒太阳得啦!”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待行到吴妃殿中时,康团儿却忐忑不敢进去。   他期期艾艾道:“我每回梦见母妃,她都在绳子上荡啊荡,舌头吐的老长……”   猫儿叹了口气,蹲身下去,将他搂在怀中,安慰道:   “吴姐姐是想告诉你,她极好,不要挂心她,故而才吓唬你。”   康团儿闻言,蹙眉道:“是这样吗?那梦中母妃看到我害怕她,岂不是很伤心?”   猫儿抱起他进了宫殿,安慰道:“吴姐姐怎么会怪你?她倾其所有,都是为了你。”   院里宫灯已亮。   去岁冬日枯死的葡萄藤架下,一个桌案上摆放着书册和纸笔。   书册翻开,仿佛方才还有人读书写字,却因为什么事暂时离去。   正殿、配殿皆亮着灯烛,里间人影瞳瞳,是此前吴妃还活着时的模样。   康团儿立时唤了一声“母妃”,在猫儿怀中挣扎,就要跳下地去。   猫儿忙忙抱紧他,在他耳畔低声道:“莫说话,吴姐姐今夜要投胎,可不能将送行的小鬼惊扰到。若误了她投胎,可就是大事。”   康团儿眼中已蓄了泪,听了猫儿的话,果然不再出声,一双紫葡萄般的眼睛一瞬不瞬盯着正殿方向。   仿佛他看仔细些,他母妃就能像平日一般,笑吟吟从正殿出来,蹲在他身前嗔怪他:   “又去了何处玩耍?脏成了小花猫。快进去净过手脸,母妃为你摘葡萄吃。”   猫儿抱着康团儿退到边上,清了清嗓子,扬声唤道:“鬼君可至?时辰到了,莫错过吴姐姐的大日子!”   她的话音刚落,一位宫娥便从正殿中出来,面上妆容极浓,瞧不出究竟是宫里的哪个宫人。   那宫娥手中端着红漆盘,盘中盛放着一碗汤,正腾腾冒着热气。   紧随其后,吴妃终于从正殿而出。   康团儿立时一抖,喃喃唤道:“母妃……”   吴妃充耳不闻,只手持一把团扇,从正殿门口,缓缓踱到配殿门口,探首向里间一打量,又摩挲着门外立柱,行到葡萄藤架下,坐去椅上,轻轻叹了口气。   一旁立时腾云驾雾,跃下来一位鬼君。   鬼君向吴妃恭敬一揖,夹着嗓子道:   “娘娘,时辰已到,该您前去投胎。   下一户人家,家中殷实,身子康健。夫妻两连生几个儿子,就差一个女儿。   娘娘投了胎,自出生便被捧在手心里疼爱,顺遂一生。”   吴妃听闻,缓缓问道:“为何下一世里,本宫运道这般好?”   鬼君回道:“皆因娘娘的骨肉康团儿,心中良善,每日皆祈祷上苍善待娘娘。我家鬼君大人备受感动,专程为娘娘寻了户好人家……”   吴妃此时终于望向康团儿,招手道:“团儿,过来,你去何处玩耍?怎地脏成了小花猫?”   猫儿立刻将康团儿从怀中放下。   康团儿只愣了一息,拔腿便跑向吴妃,一头扎进她怀中,哭哭啼啼道:“母妃,我再也不到处去玩,我守在殿里陪母妃……”   吴妃缓缓一笑,从袖中取出帕子,擦拭过他的小脸道:“玩耍的时候玩耍,读书写字的时候,也好好好用功才是。”   她拿起书册,轻声教着康团儿:   “……势服人,心不然。理服人,方无言……勿自暴,勿自弃。圣与贤,可驯致。”   康团儿紧紧抓着吴妃的衣袖,跟着她缓缓念下去。   待念罢,吴妃柔声道:“母妃方才教你的,可记住了?”   康团儿懵懂道:“记得。这是《弟子规》中的话。”   吴妃一笑,正要再说,一旁小鬼已催促道:“娘娘,运道不等人……”   康团儿一把抱住吴妃手臂。   吴妃抓紧时间同他道:“要孝敬太后娘娘,听皇祖母的话,可记下了?”   康团儿眼泪已淌了满面,呜咽道:“孩儿记下了。”   吴妃最后一次望他一眼,端起桌边汤碗一饮而尽。   远处立刻腾云驾雾,吹来许多烟尘。   吴妃转身便要走,康团儿死死抱住吴妃,惊天动地的哭起来:“母妃……母妃……”   吴妃手忙脚乱,立刻向猫儿做个口型。   猫儿急急上前,从康团儿身后抱住他,一叠声道:   “快放开吴姐姐,耽搁了她投胎,等到再投胎,却是户坏人家,去了要吃苦头……”   康团儿只牢牢抓着吴妃衣袖,嘶声哭嚎,再也听不进任何话。   猫儿着急,只得用了大力,一把将吴妃衣袖撕下,向她使个眼色。   吴妃立刻退开,转头望了哭的绝望的康团儿一眼,同小鬼两个纵身一跃,便跃进了团团云雾中。   康团儿望着云雾大喊一声:“母妃……”   身子一软,晕倒在猫儿怀中。   ……   慈寿宫里,太后一贯的好脾气,难得震怒一回。   她指着跪在厅中的猫儿,吆牙切齿道:“混账,怎能狠得下心?他那般小的年纪,你怎能狠心去诓骗他?”   猫儿跪地不敢辩驳。   成长是不是需要代价,是不是需要这般残酷的代价,她也十分怔忪。   有些人的成长,便顺风顺水,一生没有经历过大的风波。   然而身处皇家,又怎能真的无忧无虑长大。   这原本就是一口吞噬人的大井。   外间脚步声匆匆而来,萧定晔一身武将铠甲,显然将将回宫,还未去重晔宫,便先赶了过来。   他撩开帘子,并不敢直接为猫儿求情,只站去太后身畔,正色道:“六弟的事情,孙儿知道呢。是孙儿出的主意,阿狸才照着去做。”   太后冷哼一声:“哀家倒不知,原来你竟是这般不顾分寸之人。”   萧定晔笑道:   “哪里未顾分寸?孩儿想着,六弟日日这般思念吴妃娘娘,到底与他心志成长有碍。   不如一了百了,演一场吴妃投胎的戏码,让他看到吴妃下一世生活顺遂,他才能一切往前看。”   太后听闻,面色稍稍和缓,又责怪道:   “便你出发点是好的,可康团儿毕竟年岁小,上一回已经受了一番母子分离的刺激,今日又来一回。才六岁的小娃儿,怎能受的住?”   她正自说着,阿娇嬷嬷已撩开帘子进来,含笑道:“小娃儿哭嚎就像下阵雨。这不,人已经醒了,正站在外面求见呢。”   太后一怔,纳闷道:“他竟小大人一般要‘求见’?真是稀奇。带他进来。”   宫娥外出传话,须臾间,康团儿同太医进来。   康团儿疾步跑向皇太后,瘪着嘴忍泪道:“祖母,母妃投胎去了呢。”   皇太后恨恨瞪了萧定晔一眼,转头和蔼同康团儿道:“听说是个好人家?”   康团儿便点点头:“说是家中全是男孩,母妃过去,就是掌上明珠……”   皇太后一笑:“掌上明珠好不好啊?”   康团儿迟疑半晌,点点头:“是不是和宫里一般,全都是哥哥,没有姐姐妹妹。如果只有母妃一个,就会很受宠?”   太后抚摸着他的小脑袋瓜:“没错,我们小六真聪明。”   康团儿便长长叹口气,道:“这还差不多。若凭我同大仙的交情,她不让母妃好过,我就再也不让她等我长大,不让她做正妃啦!”   话毕,转头瞧见猫儿正跪在殿里,仿佛说人坏话被当场抓住了一般,面上终于有些扭捏,道:   “我同大仙逗趣的。大仙能不能当上我的正妃,我可得问问祖母。”   又转头同皇太后道:“母妃投胎前说,让我日后要听祖母的话。祖母说,大仙可能当我正妃?等我长大了,要同她两个游山玩水,然后回宫晒太阳。”   猫儿心中暗道不妙,背上立刻浮上一层冷汗。   果然皇太后目光灼灼望向她,那目光中满含警告,仿佛她是真的利用康团儿,借康团儿之口,传达她想当正妃的心思。   太后再不接话,只转头望着太医,道:“如何?”   太医忙恭敬道:“小殿下只是一时激动,方晕厥过去,又醒的快,并无大碍。下官开一剂定神汤,用过便好。”   太后方点点头,待屏退了太医,方冷冷看向猫儿:“人可以聪明,但不可太聪明。若太聪明,超出自己能承接的程度,那便是祸事。” 第260章 真疼(一更)   月光流淌在夜幕下,仿佛为楼台亭阁蒙上了一层细纱。   因着皇太后提起的“正妃”,萧定晔想再同猫儿沟通心意。   他同她行到一处园子边上时,停下了脚步,坐去园子中的凉亭。   他拍一拍身畔的石凳:“我们谈一谈。”   猫儿坐去了他对面。   要说什么呢?   他想要说同楚家的亲事,一开口,却又道:   “正妃不是不能成,我们徐徐图之,总有机会。   王家和戴家都愿意和你结干亲。   等结了干亲,我先扶你成侧妃,然后再……”   她没等到他的话说完,便径直道:“是暮光族。”   “什么?”他一时顿住。   她低声道:“米浆纸上的字,是暮光族的字。那个族落,世代生活在菩提山脚下。”   她缓缓一笑:“你昨日救了我,我将字源告诉你,正好拉平。如若那纸上的消息,能助你取得泰王的把柄,于你于我都算好事。”   萧定晔的目光定定盯在她面上几息,方转身打了个唿哨。   有黑衣暗卫瞬间闪现。   萧定晔附耳低语,交代过暮光族之事,方屏退暗卫,语气坚定道:   “我知道你同戴大人颇有些交情,明日我们去戴家,商议结干亲之事。”   猫儿抬头望着他:“三年之约,可还作数?”   他缓缓起身,踱去她面前,居高临下道:“如若不作数呢?”   她面上的浅笑渐渐敛去,眼中徐徐闪现恨意。   他心下难受,哑声道:“你说,我要做些什么,你才心甘情愿留在我身边?我将正妃位子留给你,扶你上去,可好?”   他的眼圈有些发红,只深深望着她:“昨日的事情,我不想再经历一次。你以任何形式离开我,都像在我心口上扎刀子。”   他缓缓抬手,抚上她面颊,继而倾下身,极轻微的触碰她嘴唇。   他眼中的深情仿佛夜中最闪亮的星子,亮的令人心惊。   她不敢看他,只缓缓从他手中抽出手。他却低头往她腕上望去,立时问道:“泥猫呢?”   她退开两步,低声道:“夜了,殿下该回宫了。”仓促行了半礼,疾步出了亭子。   ……   四更时分,院中亮起一盏宫灯。   身畔的人睡的还算安稳。萧定晔轻声轻脚起身,去书房洗漱过,往上朝的路上而去。   天上起了些乌云,将所有星子都遮挡不见。   随喜为萧定晔挑着气死风灯,不敢发出一丁点儿气息。   萧定晔低声叮嘱道:“去取二千两银票,并正街两处铺子的钥匙,送去给她。”   随喜忙忙应下。   他大步往前行,又道:“今后莫唤她‘夫人’,在人后,唤她‘主子’。”   待再前行几步,又交代道:“把王五拨给她,以后供她在买卖上用。”   一时半会想不到还要说什么,方催促道:“不用送我,先去办了正经事。”   随喜此时方能插嘴问道:“莫愁的事情……”   萧定晔沉思道:“放出风去,守株待兔。莫愁的嘴里问不出什么,前去灭口的人,总能套出更多的消息。”   话毕,撇下随喜,大步而去。   猫儿起身的时候,也不过五更时分。   明珠在一旁道:“主子,王五前来认主子。”   这是什么话,绕口令一般。   王五跪在正殿门口,沉声道:“小的自此跟着主子,买卖上的任何事,都可差遣小的。安全之事,有旁的明卫、暗卫接手。”   明珠在一旁低声解释:“殿下恐主子在宫外劳累,特意将王五拨给主子。”   猫儿叹了口气,喃喃道:“也好,自此我发你工钱。”   待王五离去,明珠取来银票和铺子钥匙放在她面前,道:“这是殿下参与买卖的银两和铺子。”   银票倒没什么,钥匙装在木匣里,其上有一张纸,却是画的两间铺子在京城所出的位置。   一间在正街中间,一间在尾巴上,都是千金难得的好铺子。   她合上木匣,问道:“这铺子原来的租户,可已退租?”   明珠道:“听随喜公公说,前些日子已清退。似是未到期,还由中人出面,多退还了租户银两。”   猫儿点点头,收了银票和钥匙。   外间开始下着蒙蒙细雨,此时各宫门均已打开,又到了忙碌的一日。   她戴上雨笠,正要出门,明珠忙道:“殿下临上朝前曾说,主子若要出宫,等他下朝去营里时,带主子出去。”   猫儿摇摇头,又道:“你若要跟我,此前唤我姑姑,今后依然唤我姑姑。切莫夫人主子颠三倒四。若今后侧妃进门,听见你们如此唤我,不是给我招祸?”   她待要走,又不愿牵累明珠,只道:“我去拿了吴公公的牌子出宫,用不着叨扰殿下。”   ……   朝堂争论激烈。   皇家无私事,然而皇子的亲事摆上了朝堂,还是第一次。   戴大人道:   “天下仕子皆疑问,为何品性不堪之人,还能受到皇上赏识,愿结儿女亲家?   这是不是暗示着,世上善恶、好坏、黑白皆颠倒,才是新的处世之道?   请皇上三思。”   一时附议者良多。   有偏向楚家的官员站出来反驳:   “戴大人此言差矣!皇上乃千古明君,怎会善恶不分?   然分善恶,并非要连坐。   楚家先祖满门忠良,后辈儿孙纯善。不能因一人品格,而否定整个楚家,更不该否定亲事。”   戴大人一声冷笑:   “楚家幺女上回刺伤四品女官颈子,其伤口只怕还未完全愈合。   不知这位敢在御书房门口行凶的楚姓后辈,品性是否如大人所言,乃纯善之人?”   众官员议论纷纷,各执一词。   好不容易下了朝,萧定晔出了太和殿,他四哥从后跟上,悄声道:   “看今日之势,只怕父皇顶不了两日,你同楚家的赐婚就得收回。现下侧妃的位子倒是空出了一个,你那心尖尖上的夫人,可已做好了晋升的准备?”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萧定晔心下一阵郁闷,抬脚便走。   四皇子瞧他神色,心知他的事情并未什么进展,不由叹气道:“你连一个女子都搞不定,可真长我们萧家的脸。”   前方百官熙攘,两人脚步慢了下来,戴大人从后赶上,向萧定晔问道:“殿下,此前所提及之事,不知胡姑娘可愿意?”   萧定晔只得强打起精神,正色道:“阿狸重情重义,要认亲人,得同那人先有感情。若戴夫人平日无事,能先去同她混个面熟,倒还有些希望。”   一行人将将步出太和殿,杨临在门外拦住萧定晔,恭敬道:“皇上请五殿下、四殿下去御书房,该是要商议五殿下在外建府之事。”   四皇子瞥了萧定晔一眼,悄声道:“你成亲之事,父皇在推着你往前走。与其被动行事,不如先下手为强,为你那夫人先争取些好处。”   萧定晔疑道:“还能怎么做?”   四皇子一笑:“女人在世,要么靠父兄,要么靠子嗣。她不愿认爹,你就让她产子。若嫡子是她所出,你还愁在内宅没有她的地位?”   萧定晔听罢,苦笑一声。   让猫儿有孕,只怕比让她认干亲,难了不止一星半点。   从他最和她最开始相斗,她哪次吃的下亏?   她的性子,本就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待从御书房出来,已临近午时。   他想着猫儿要出宫,定是已急的不成。   心下却又有一丝不知何所的安慰。   待匆匆踏进院子,明珠立时出来迎接。   他望着黑洞洞的正殿,悄声道:“阿狸呢?可等急了?”   明珠对自家主子充满深切同情,她缩着脑袋给了他心头一击:“姑姑带了吴公公的腰牌,装扮成吴公公的模样,一大早便出了宫。”   萧定晔脚步一顿,一只手抚上了心口。   疼,真疼。   ……   经历了宫斗、朝堂斗洗礼的猫儿,行事不是善茬。   然而她的外表,麻痹了众人的眼和心。   她装扮成男子时,是清秀文雅的男子。   装扮成女子时,是妖娆活泼的女子。   无论男子或女子,都不似强硬的性子。   让旁人觉着,稍微出些纰漏,也无甚大碍。   前儿她离开后,被刑部的衙役们逼问出来的内贼,李巾眉都还暂且关押在仓房里,只以为猫儿说教几句便成。   便连那内贼都亲口说:“拿了你珍珠,还了你珍珠,此事了解,可成?”   猫儿一笑。   报官、押送,一气呵成。   人证、赃物俱全,官府只等过堂后,便立刻判刑。   监牢边上,猫儿蹲下去,望着里间的帮工,冷冷道:“小爷吃牢饭的时候,你还在玩泥巴。柿子想拣软的捏,你寻错了人。”   没人料到,她瘦瘦小小一姑娘,却如此杀伐决断。   帮工们战战兢兢。   回到作坊,猫儿站在檐下,正色训话:   “我胡某人请帮工,工钱比旁人优待,不是我脑子不好使。多出两个银子,图的是大家莫出幺蛾子,顺利将买卖做下去。   若谁真想拿捏我,胡某也不是怕事之人。拿了我的东西,不但要让你吐出来,还要将你送官。   买卖上的事,我眼中揉不进一丁点沙,有不信的,尽管放胆来试。”   待摆够了微风,她方丢出甜头:“走了人,便要进人。谁介绍来一位可靠帮工,如若过了三个月的考察期,介绍人便能得一两赏银。此次共招十人,一共有十两赏银。”   受到银子诱惑,方才还战战兢兢的帮工们立刻意动,有人壮着胆子问道:“若一人介绍了十人,可能将十两银子全拿走?”   猫儿正色道:“自然能。可如若谁一心只想赚银子,什么猫儿狗儿都往作坊里带,便莫怪我翻脸无情。要各位先确认过人品无误,再带过来由我相看。”   ------题外话------   下一章,对没错。有好戏。 第261章 料酒也醉人(二更)   这个午后,作坊的生产重新走上正途。   李巾眉赶来时,第一锅珍珠粉已经热气腾腾出锅。   猫儿将两把钥匙交给她:“我们也有铺子了,快带人去收拾出来,柜台等物尽快张罗,择吉日开张。”   李巾眉从装钥匙的木匣里瞧见铺子位置图,吃惊道:“原来正街最好的这间铺子,竟然是五殿下所有?”   她可惜道:   “亏了亏了,你知这铺子在别人手上,是如何日进斗金的吗?   我日日从那门前过,那铺子原本开了间布庄,这些年买卖没差过,租金不知被五殿下涨了多高。   现下收回来交给你经营,只怕他要亏的掉底儿。”   又感叹道:“五殿下什么好东西都想着你,等我那未来小姑嫁过去,只怕要日日守空房。”   又探问道:“你同他的三年契约,可还作数?”   猫儿瞥了她一眼,道:“你再不去,这铺子我便还回给他。我俩继续寄卖妆粉,瞧旁人眼色。”   李巾眉连声道:“去,现下就去。”   吴公公的出宫牌子没有时间限制,猫儿只要赶在宫门落锁前回宫便可。   时间充分,她调配完各式妆粉后,还能再去一趟城郊。   城郊不止有乱葬岗,还有瓷窑。   各种陶瓷用具,都出自城郊的各式瓷窑。   行在官道上,远远便能瞧见黑烟弥漫。是瓷窑在开动火力,为赚银子做努力。   猫儿坐在车厢里,撩开帘子,但见原本偏僻的官道边上,林立了二十几家铺子,每家铺子里间、外间,全部摆满了各种大小瓷器。   已到晌午,旁的主顾皆已离去,正好方便猫儿谈买卖。   她同王五两个,拿着她的画册顺着各家铺子一路问过去。   价钱大差不差,工艺也大差不差,两人听来听去,倒一时不知该选哪一家。   王五一摊手:“小的只会杀人,挑选瓷器的精细活,全然是门外汉。”   猫儿也是个门外汉。   王五倒是分享了一些他杀人的经验:   “遇见那个人,并不是冲上去一刀了事,得先检查四周情况,瞧瞧他有没有帮手。瞧瞧杀了人后,自己的生路在哪里。   小的忖着,只从铺子里瞧不出什么来,我们得去一回窑里,看看他们的帮手才成。”   猫儿点头赞道:“可见你杀人没白杀,积累的这么多经验,足够用了。”   两人跟着各家掌柜又一间一间往窑里去。   瓷窑并不是孤零零一座烧窑,通常连着一片大院。   帮工们在院里制作出陶器泥胎后,就近放进烧窑里。按一定周期,每三、五日点火烧制,待烧制出来后,再挑选成色好的卖出,成色差或者烧坏的,只能废弃。   两人去烧窑里看过,果然比不看,掌握了更多信息。   首先泥胎干不干净,就能从现场环境看的出来。   管理得当的烧窖,干土、湿泥、松枝都各有存放之地,十分有条理。   而管理松懈的烧窑,鼻子胡子一把抓,后院乱糟糟一片。   猫儿心下有了主意,心中渐渐意属两家铺子。   此时已到日暮,天上乌云密布,眼看着再过一个时辰,白日未落尽的雨水就要痛快落下。   王五催促道:“再晚些就要落锁。我们做下人的,想要叫开宫门,可不是简单事。”   猫儿只得与两家铺子掌柜商定,第二日午时前再来谈买卖。   风已渐大,路上耽搁不得,等两人急急回了宫时,落锁的小太监已提着门杠等在一边。   猫儿忙忙道了谢,同王五回了重晔宫。   她并不使唤明珠,只自己去小厨房搜寻吃食。   小厨房打理的十分整齐,各式瓶瓶罐罐皆是官窑所制。   哪怕是一个小醋瓶,也都十分精致,半点不会马虎。   她看了半日的陶瓷,心下还有些糊涂,只将瓶瓶罐罐一个个瞧过,权当取经。   其中,装粉末和液体,对瓷器的要求又有不同。   她一个个瞧过去,待拔开一个瓷瓶的塞子,闻见陌生中带着熟悉的味道时,她一喜,立刻尝上一口。   料酒!   好东西好东西。   她忙忙上前顶了门,举着瓷瓶咕嘟咕嘟饮过半瓶,方放回原处。   觉着有些满足。   然而酒瘾被勾起,一下子的满足不叫满足。   待她回屋沐浴过,趁着明珠清洁浴桶时,她便溜进小厨房,再满足了几口。   等到了一更,她有些犯困,趁着来了睡意,她再去满足了几口。   又去了一回。   再去了一回。   书房里,随喜向萧定晔汇报着最近的消息:   “暮光族是小族,人口极少。其文字虽未失传,然懂得人却不多。   可若贸然去问吴妃娘家人,只怕会打草惊蛇。   胡主子此前提到,暮光族现下聚集在菩提山下,只怕要派人带着誊抄出来的书册打听一回,才知那纸上究竟写了什么。”   萧定晔思忖过,道:“多誊抄几份,令云六趁雨动身,免得三哥那边发现了动静。”   随喜又继续道:“莫愁的消息传出去,暂未有前来灭口的刺客,只能再等等。”   下一条:“工部按照皇上的要求,已在宫外寻出来一处府邸,是长公主府。长公主自仙去后,一直空着,并未居住。太后娘娘每年都从私库中拨银使人维护修葺,现下还极簇新。”   他说着说着,便不见自家主子有回应。   等抬头时,但见萧定晔探首往窗外望去,口中喃喃道:“她来回几趟,是在作甚?”   转头问道:“阿狸回来,可是未用过晚膳?”   随喜忙道:“听王五说,胡主子作坊里出了内贼,主子忙着报官送监,之后又去了一趟城郊。太过忙碌,一日两顿饭都未来得及用过。”   萧定晔眉头一蹙,道:“今夜去向秋兰传话,令她明儿一早就去作坊报道。”   起身出了书房,在雨声的掩护下,慢慢靠近小厨房。   他将将推开门,但听一声猛烈的咳嗽,猫儿立刻从灶前站起,将手藏去身后,挤出个笑脸,心虚道:“我有些饿……”   院里宫灯的亮光从窗外倾泻进来,映照的她气色比白日还要好些。   他缓缓走近,温和道:“吃的什么?”   她一拍腰腹:“我又不挑食,有什么就吃什么。”   “哦?”他的目光往她身后瞟去,缓缓一笑:“藏的什么?”   她做出一副无辜相:“没有什么啊。”   她说完这话,见他向她一步步靠近,心知不好糊弄过去,正要将瓷瓶脱手丢开,他已极快的一伸手,那瓷瓶便如长了翅膀一般,到了他手中。   她只得先发制人:“是醋,我方才饮的醋。”   他将瓶口靠近鼻端,翕动几息,方道:“为何是醋,而不是酒?”   她立刻将自己摘干净:“当然不是酒,我早就将酒戒的干净。”   他却不准备轻易放过她。   他往前一步,她立刻后退。   脚下踢到什么东西,但听瓷瓶噼里啪啦不停倒地,竟有五六瓶之多。   那些瓷瓶皆已空空,寻不出明显罪证。   他眉头一提:“这么多,也是醋?”   她立刻点头:“是醋,全是醋。我听闻殿下即将成亲,我吃醋。”   他的唇角缓缓浮上笑意,行到面前,微微垂首望着她道:“你这话,极动听,然而……”   他倏地倾身,紧紧贴上了她的chun,仿佛只过了许久,才松开她,一本正经道:“本王尝过,不是醋,是酒。”   她立刻想起来,他曾说过,若她再饮酒,就不允许她再出宫。   她立刻回身,从架子上取下一个瓶子饮过一口,急急道:“你再尝,保准是醋。”   他的笑意更盛,从善如流,长久的,辗转反侧的尝过。   一直到外间响起二更的梆子声,他方将额头抵在她发顶,哑声道:“是酒呢。”   是要醉死人的美酒。   能令他长醉不醒。   她心跳如擂。虽然料酒没多少酒劲,然而六七瓶下肚,却助长了她的脸皮。   她壮着胆子,再嘴硬一回:“真的是醋……”   二更天未过多久,还等在书房檐下的随喜,眼睁睁看着自家主子抱着胡猫儿从小厨房出来,直奔正殿而去。   极快的,正殿后间的寝殿,灯烛一熄。   明珠面红耳赤的退出来,同他一起站去檐下,口中祈祷道:“只要姑姑不折腾,好好跟着殿下,比啥都强。”   四更天时,外面雨水已住。   寝殿的情*话还在继续。   “外出建府已拨好了宅子,是长公主此前的府邸,楼台亭阁一应都有。今儿我带你去看看……”   没有回应。   萧定晔含笑将猫儿从被窝里剥出来,抵在她额上,低声道:“今儿不能再用吴公公的腰牌,要等我回来接你,可好?”   猫儿此时陷入深深的后悔中,哪里还顾得上回答他的话。   酒为色媒人。   上一回她吃了大亏,就是因为饮醉。   可这一回,虽是喝过些料酒,然而那点力度,竟也让她失了本性。   她后悔的捶心,一时想用金簪将自己戳上一回,一时又想将萧定晔戳成筛子。   她觉着,她真的得戒酒。   哪怕有人将刀架在她颈子上,她也不能再沾酒。   一滴都不能。   此时门外传来极轻微的敲门声,随喜在外壮着胆子提醒:“殿下,该上朝了……”   萧定晔遗憾的叹了口气,转头对猫儿道:“你乖乖再睡会,记得要等我。”   在她唇上再印上一个绵长的wen,直到随喜再出声催促,方烦恼起身,去了耳室沐浴过,穿好衣裳,神清气爽的去了。   猫儿一咕噜爬起来,窜回她的那半边,扎进铺盖卷里,险些要吐出一口老血。   待她起身去寻吴公公,果然未要来腰牌。   吴公公恭敬道:“主子进出宫门,若用奴才的腰牌,那是拖累了主子身份。”   猫儿急道:“你……你莫忘记,你还有银子在我那里。”   吴公公心尖尖上一疼,忍痛道:“奴才是为主子效力,主子若需要银子,再来拿便是。”   ------题外话------   最近开启甜文模式啦。我自己写虐心里也憋闷的难受。 第262章 新的约定(一更)   新一日的朝堂,两个时辰的争论,对于萧楚两家的亲事,终于有了结果。   待散朝时,四皇子瞧着他五弟的模样,诧异道:“为兄思忖着,你同楚家解除亲事是板上钉钉之事,可也不至于笑成现下这般。倒是有什么好事,说来为兄听上一听,同你两个一起高兴。”   萧定晔立刻哼了一声,抬步便要走,却又慢下脚步,道:“四哥再借我一万两。”   四皇子立时跳开一步,连声道:“没银子没银子。”   萧定晔腆着脸上前,低声道:“阿狸跟了我一场,我什么好玩意都没买给她……”   四皇子惊诧道:“所以,你宠姬妾,还要来动用我的库银?”   萧定晔一笑:“有了阿狸,我才放手穆贞姑娘。她是你俩的救星。”   四皇子无语道:“如此说来,我还要谢她?”   萧定晔一仰首:“自然,要谢的地方多了。”   又续道:   “阿狸的买卖,整个大晏独一份,她还在旁的铺子里寄卖。   我记得四哥也开了胭脂铺子,若想再多赚银子,我看在四哥的面子上,也让她将妆粉放在你铺子里寄卖。   那可都是白花花的银子啊!”   四皇子简直惊呆了:“不但要花我银子养你的女人,还要让我为你的女人开拓买卖……这个帐,我怎么算不过来?”   萧定晔忙忙安慰道:“没关系,你没算过来,阿狸算过来就成。她可是实诚人,童叟无欺。”   反客为主道:“四哥回去准备着,我立刻让随喜上门去取银票。”   待他回了重晔宫,猫儿果然守在正殿里。   他换下武将官服,换上常服,方含笑进了殿门,坐在她身畔,道:“真听话,果然未出宫。”   猫儿无语道:“也要能出得去啊……”   他瞧着她的神色,忍俊不禁道:“今儿为夫用不着去兵部,我带你出宫,先去看看府邸,再带你四处逛一圈,看看京城繁华地。”   她被他一声“为夫”惊得掉了半框鸡皮疙瘩,却并不打算跟着他去,只道:“我今儿事忙,哪里有闲心玩耍。”   他在她唇上极快的一贴,低声道:“明珠日后也出宫为你跑腿,可够了?秋兰今日就去作坊报到。再加上王五,这多么帮手,你如何脱不开身?”   她吃惊道:“秋兰今儿就能到?”   他笑道:“昨儿半夜,为夫便差人去请她。可不能让爱妃再忙到无暇用饭,躲去厨房偷醋喝。”   她的面颊立刻绯红一片,吆着唇再说不出话。   心中却又着急想知道秋兰之事,只饮了几口茶,方红着脸续道:“秋兰的阿娘重病,现下这么快就招她前来,她如何尽孝?”   他抚着她鬓边发丝道:“我为她家买了丫头,粗通医术,精通护理,专门侍候她母亲。这般还不好?她能腾开手,又不用太挂心家中,自然要来帮你。”   他叹口气道:   “我知道你轻易信不过旁人。秋兰、明珠、王五,多少比你在外面寻的人可靠。   明珠和王五,白日跟你出去,日暮再跟你回来。秋兰便守在宫外。   如此里外都有帮手,你自然也能歇口气,不必凡事都亲力亲为。”   猫儿怔怔望着萧定晔,心下各种滋味混合成一片,说不出是何感受。   她觉着她昨儿夜里未守住阵地,现下在心里只怕又要失守一回。   她负隅顽抗道:“我今儿有要事……”   他一笑,转身去了门边,唤来王五道:“你同明珠出宫,将昨日作坊里要办的事继续办着走。白日她同本王在一处,不用你等守着。”   又转头看她:“还有何时要交代?”   她只得上前,急急同王五道:   “去瓷窑里再看看,先别急着定,明儿我去看过再下定。   秋兰若今儿到了作坊,她今后便是作坊管事,你帮着她立一回威,莫让旁人以为她好欺。”   此时明珠已换好衣裳,站在一旁准备出宫。   猫儿只得对明珠交代道:“殿下的两处铺子,你该知道位置,去瞧瞧可已归置出来?货架、货柜等,最好今儿就要买到。有一间铺子位置极好,那铺子的装扮不能差。”   从袖袋里掏出一百两银子:“好货也要多讲价,缺什么先去买。一百两银子,要买回来一百五十两银子的物件儿。可记下了?”   明珠一笑:“姑姑放心,奴婢一身武功,是讲价的好帮手。”接过银子,同王五两个先去了。   车轮滚滚,去往宫外府邸的途中。   猫儿前思后想了许久,方同自出宫便牵着她手未松开的青年打商量:“你我斗了那般久,我也累了,不想再日日费神……”   他神色一瞬间黯淡,又正色道:“你说,我顶得住。”   她微微一笑,低声道:“昨夜,我原本不愿意……”   他立时对她的良心进行诘问:“你怎能乱说?你我明明是琴瑟和鸣,我瞧你愿意的很!”   猫儿的脸噌的红透,忙忙捂了脸,再不松开。   他忍着笑,拉开她捂脸的手,在她耳畔低声道:“可我喜欢……喜欢极了……”   她再停不下去,险些就要跳车而逃。   他将她环在怀中,恢复了一本正经的模样:“你继续说。”   她一吆牙,续道:   “……今早等你下朝时,我想了极多。   你中意我,我也算……中意你。   我们在一起时,就开开心心,不做他想。要分开时,就干干脆脆,不拖泥带水,可好?总比此前互相折磨的强。”   他心下已明白,她还在坚守她同他三年三个月的约定。   一口气吃不成个胖子。   自他同她因双双醉酒,发生过第一回 的事情,他就明白,她和普通女子不一样。   一般女子若和男子有了不清不楚,不管愿不愿意,只有嫁人那一条路。   而猫儿却是一条道走到黑。   自那时起,他就知道,即便是这种事情,也阻止不了她要离开的脚步。   他想要让她留下,此事不能操之过急,得徐徐图之。   他趁机同她条件:   “若我应下,我们去同戴家和王家,结下干亲好不好?   三年三个月,还余两年多,有娘家人替你撑腰,我在兵部也能少操些心。   我在你身上操的心少,就慢慢能收回我的心意。   等时间到了,我也能和你分的干干脆脆。”   她抬头看他神色,竟然是前所未有的郑重。   她的心里微微一疼,终于下了决心:“成交。”   ……   萧家自夺得天下,在位者子嗣多为皇子。   诞下公主甚少。   当今太后曾诞下唯一的一位公主,阖宫上下待之如珠如宝。   成年定了亲事,当时的先皇指了宫外闹中取静的一处绝佳位置,请了江南有名的建造大家,设计并建成公主府。   然而这位公主性情风流,喜欢四处玩耍。从有了这所宅子,一直到仙去,并未在府上住上几日。   加之后来皇太后思女若狂,每年从私库中拨了大笔金银,用于维护这处公主府。   故而这所宅子,无论内外,目之所及处,皆崭新如故。   府门前早已守了下人,等待继任主子的光临。   萧定晔牵着猫儿的手,一路进了园子,顺着小道一路前行。   足足行过一个时辰,才勉强将府内看过大半。   他心下有些不确定,道:“不知你喜欢什么样的装扮和景致?说起来惭愧,我中意你良久,却对你了解甚少,半点不知你的喜好。”   府中有一条宽河,河面微波粼粼,河风吹的人惬意无比。   猫儿望着金灿灿的河面,微笑道:   “我中意什么景致,又有什么所谓。这处府邸,先是用来你同侧妃成亲。等正妃入住,只怕还要根据她的喜好再做调整。   你的妃子们喜欢,才是最重要的。”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面上没有一丝烦恼,仿佛是真正为他考虑。   他原本该吁一口气,该像他四哥一样,为内宅女眷们和睦相处而沾沾自喜。   然而他心中却并不觉得轻松,反而有些失落。   失落之余,又极无奈。   他能改变现状,然而他需要时间。   可婚期就在半年后,时间太短,他几乎有些束手无策。   乔家满门忠良,男子皆对朝廷忠诚,女子没有人恶名在外。   他没有任何能向乔家下手的理由。   他立刻改变了计划,放弃要带她玩耍的打算,同她去一趟戴家,又去了一趟王家。   待依次从戴家、王家出来时,三方对结干亲之事已达成初步共识。   马车里,萧定晔思忖道:   “要办就得大办,戴家和王家,再快,也得月余的时间准备。   你好不容易遇上一回大事,再不能像你跟了我这般仓促。要让全京城的人都知道。”   猫儿微微一笑,轻声道:“我也不在乎这些个……”   他握着她手,正色道:“可是我在乎。”   他这些日子想的通透。   护着一个人,要么像父皇对待后宫女眷那般,将极大多数都冷落,反而能让她们活的安全。   例如那位白才人,其品性单纯,轻易争斗不过旁人,却好端端的活到现在,还入了父皇的青眼。   若做不到冷落,便要将她像眼珠子一般对待,将她摆在最高处,让所有人知道,她不是轻易能被人动的。   他轻声问道:“你生辰是哪一日?待到了生辰,我们再大过一回。”   生辰……她低声道:“我真的忘记前事,莫说生辰,爹妈是如何,都不记得。”   他心下怜惜,想到她此前在废殿好几年,不知多艰难才活的下来。后来又遇上他,他那时想利用她,又不想被外界洞悉心思,还处处同她相斗……   他哑声道:“腊月初一,可好?去岁腊月初一,我在父皇面前,承认了对你的心意。”   她微微一笑:“是因为你的心意,我才存在于世?”   他缓缓贴上她的唇,断续轻语:“是因为有你……我才知道……把一个人放在心上……是什么感受……”   痛且快乐。   ------题外话------   两个人终于和好,不算太突兀吧?前面已经僵持铺垫了很久了。 第263章 甜的要命(二更)   万家灯火,已将日暮时分的大晏京城点缀的繁华夺目。   萧定晔撩开帘子,往马车外望去。   待瞧见正街中间的一处铺子时,转头望向枕在他腿上打瞌睡的猫儿,低声道:“前方便是我们的铺子,可要去看看?”   猫儿睁了眼,起身趴在他身畔,探头往外瞧去,正巧看见明珠正在街边上探头相望。   而她所站之处,身后便是一间二层铺子。   猫儿忙忙点头,双眼已含希翼。   他微微一笑,敲了敲车厢,往外发令道:“停在正街天字号边上。”   外间收到令,车速开始减缓,片刻便停在了路边。   他先下了车厢,扶着她手臂将她带下来,并不先往天字号铺子而去,却指着四周林立的繁华铺子道:“首饰、酒楼皆有。待瞧过铺子,我便带你在四周逛逛。”   她便抿嘴一笑,揶揄道:“听闻,我夫君总是囊中羞涩,难得这般大方呢。”   “夫君”二字如同黑暗中的流星,将他的双眸映照的晶莹。   他紧紧握着她手再不松开,一颗心却绽放的如同三月桃花。   他低声道:“为夫有的,都想给你。没有的……”   他想起他四哥被他敲银子时的恨恨神情,倏地一笑:“没有的,也想法子寻来给你。”   晚风徐徐,街面上出来闲逛的男男女女不算少。   他牵着她手行在路旁,并不显得多么突兀。   待到了铺子前,他方往里间努努下巴:“进去瞧瞧。”   明珠此时从门里跳出脑袋,立刻迎上来:“主子,快进去瞧瞧,大不一样呢。”   猫儿听得心中越发难耐,立刻撩着裙摆奔进铺子。   萧定晔站在门外,听见里间先是传来一声“哇……”,紧接着又是一声“哇……”   最后连续“哇”的停不下来,他终于满足的长吁一口气。   他能将铺子给她,自然不是简单的空铺子。   他是请了人,用心修葺归置过的。   须臾间,才进了铺子的少女又撩着裙摆跑出来,双目亮的如星子,牵着他手便将他往里间拽去:“快看,什么都有,应有尽有……”   不止是货架,不止是柜面,不止是开起一个铺子的刚需之用。   整面壁画、巨大梳妆柜、镶嵌在墙上的大小铜镜……   顺着台阶而上,二层还有光线通透的一整间铺子。   他含笑道:“二层不知你有何打算,暂且未归置家具。”   她双眸亮晶晶,急急道:   “就是这样的,我心里的铺子,一直都是这样的。   一层用来卖货,二层用来有偿上妆,保准打造成整个大晏最上等的妆粉铺子!”   他听的大为满足,轻语道:“你是不是极欢喜?”   她立刻在他唇上蜻蜓点水的一贴:“欢喜的要命,不能再欢喜了!”   一时铺子里进了人,李巾眉同两个丫头哎哟连天进来,往下层椅上一瘫,同明珠道:   “没寻见,整个京城都跑了个遍,一百两去何处能买到十丈长的蜀绣盖巾?你让胡猫儿出宫,我同她说。”   猫儿站在木梯端头,居高临下道:“你说,小爷听着。”   咚咚咚下了阶梯。   李巾眉从椅上一跃而起,叫嚣道:“姓胡的,哪里有强买强……”   瞧见猫儿身后跟下来的萧定晔,气势立时短了一大截,讪讪道:“一百两银子,真不够……”   心中暗叫倒霉,眼风已时不时扫向门外。   然而,她想寻借口阻拦,已经来不及。   下一息,有位姓乔的少女便停在铺子门口,往里探了个脑袋进来。   乔姑娘瞧见站在门边上的李巾眉,方喜悦道:“李姐姐,我们快去看,我方才寻到一家,愿意卖一百两……”   李巾眉忙忙向未来小姑使眼色,却反而提醒了她。   乔姑娘的目光一扫,立刻定到了铺子里那位长身祁立的青年身上,旋即面色绯红,还停留在铺外的一只脚却勇敢的迈了进去。   李巾眉心中哀嚎一声,转头望向猫儿:“为了赶工夫,寻了个帮手……”   乔姑娘极快的留心到了猫儿。   以及一对璧人紧紧相牵的手。   猫儿心里一虚,立刻要松手。   萧定晔已反握了她手,面上的笑容敛的一丝不剩,只余下了惯常的肃然。   乔姑娘立刻觉着进退维谷。   她只踟蹰了一息,便上前盈盈行了半礼,声如黄莺,缓缓问道:“殿下……”   眼皮轻抬,已极快的在猫儿面上扫过一遍,心下微凉。   外貌竞争,高下立见。   夫君的喜爱,亲疏有别。   猫儿此刻觉着,进退维谷的实则是她。   这就像她前世看到的民国狗血剧。   游子读书,家中为他定下一门亲事。等他学成归来,却携带了佳人相伴。   此时不管是原配,还是佳人,都觉着自己该是局外人,不该出现在这样的场景下。   然而从旧式眼光来看,有名份的才是原配。   可用新女性的眼光来看,有爱情的才是原配。   可不管是名份还是爱情,猫儿是那个最多三年就要退出的人。   她想通此道理,腰身一弯,便要先行个礼。   萧定晔的大手堂而皇之的扶在了她纤腰上,看她的目光里带着和色,轻声问道:“阿狸可是饿了,我带你去用晚膳。”   猫儿讪讪向乔姑娘一笑。   李巾眉也向未来小姑讪讪二笑,辩解道:“真巧,同殿下养的那只猫,同名呢。”   乔姑娘面色越加难看,只硬着头皮再向萧定晔曲膝行过礼,眼睁睁望着他拥着臂弯里的姑娘,施施然而去。   乔姑娘脚下一个踉跄,直直栽到了椅上。   李巾眉心知再也无法遮掩她和猫儿的关系,心中长叹一口气,同乔姑娘道:“没错,她就是五殿下的那位夫人。可她人不坏,决不会同你争宠。”   她的辩解太过苍白,连她自己都不信。   瞎子都看的出来,萧定晔对待猫儿是一副怎样的神情。   乔姑娘怔怔半晌,终于缓过来一口气,喃喃道:“我早知道,比晚知道的强。早知道,我便有个心理准备……”   夜晚的京城比白日还要显的繁华。   猫儿站在酒楼窗边上,再次望向窗外。   夜里的银水河迢迢东流,奔腾不息,带走了无数的希望,送走了无数的路人。   萧定晔站在她边上,瞧着她的神色,轻声道:“想起了什么?”   猫儿依靠在他肩上,喃喃道:“想起我曾打算顺着银水河逃出宫,然后被淹死在冬日的河水里。”   他不由笑道:   “你现下知道,已经太迟。   渔夫在河面冰封之前,会在每个河段都下最后一道网。   鱼儿被拘在网与网中间,不会长途游动,便于养膘。   待开春,冰面消融,拖上渔网,便是满满当当最肥腻的鲜鱼。   若你那时从坑道中游进银水河,一头就闯进网中,越挣扎越被缠的死死。”   猫儿大吃一惊:“果真?我怎地不知?”   他道:“你不知道的,太多了。如若人人都像你一般,凭着一腔孤勇就想逃宫,那偌大的皇宫,早已成了一座空城。”   迟了半年的挫败感,终于涌上心头。猫儿叹了口气:“照这般说来,你站在坑道边上阻止我,实则是救了我一命?”   他缓缓一笑,改了个话题:“那时你出宫,准备去何处?”   此时河边夜钓之人已渐渐增多,被酒楼外悬挂的风灯,映照的清清楚楚。   猫儿转身靠在他胸前,喃喃道:   “原想着从河道上爬上去,在岸边寻个会打鱼的汉子过日子。   等他去菜市用鱼换了烧饼拿回来,咔嚓咔嚓全被我一个人吃尽,然后坐在炕头,等他为我煮鱼汤。”   他心下大震,抚着她面颊,喃喃道:“汤里放姜,能去腥,对不对?”   她眼中闪现泪花,哽咽道:“那时,我不该利用你的心意……”   他紧紧搂住了她。   ……   四更时分,外间响了梆子声。   他从沉睡中将将醒来,她已跟着他睁了眼。   他轻轻吻在她额上,低声道:“好好歇息,等散了朝,我带你出宫。”   她点点头。   待他去了书房,她心下空空,却又披了衣裳,站去了正殿门外。   萧定晔在书房梳洗过,一边往外行一边吩咐随喜:“往宫里供绣品的皇商是哪家?让送过来两张各十丈的蜀绣盖布。给个本金,莫让他们赚银子。”   他边行边想,经过正殿门前,只见他心头的姑娘披着外裳,倚靠在门前看他。   他几步上前搂着她,低声道:“怎地出来了?还早的很。”   牵着她手将她送到床上,为她盖好薄被,方要起身。   她忙忙拉着他手,扭捏道:“散了朝,快些回来……”   他一瞬间笑的灿烂,给了她一个长长久久的吻,方低声道:“自然要回来早,若爱妃等不得,钻进小厨房偷料酒喝,可就是为夫的不是了。”   他再抚一抚她如瀑青丝,方松开她手,一步三回头的去了。   ------题外话------   最近会甜一点。   咦,这句话听着怎么像是有深意…… 第264章 来接你(一更)   马车停在作坊前,萧定晔扶着猫儿下了车,道:   “今儿还要去何处?晚间日暮我从营里回宫,顺道接你。若来不及用晚膳,便等我同你一起。”   猫儿正要回话,门内已窜出个姑娘,急急叫道:“姑姑!”   猫儿立刻转过头,见秋兰一身家常衫子,正面含喜色望着她。   她“啊”的一声扑过去,抱着秋兰,高兴的不知该如何,只一叠声道:“你可来了,我一时都不能没有你。”   她的话刚说罢,一旁便起了咳嗽声。   萧定晔目光灼灼望着她,仿佛在说:“上一刻才不能没有本王,转瞬间怎地便换了人?”   猫儿讪讪一笑,磨磨蹭蹭挨过去,拉着他避开人,在他唇边极快的蜻蜓点过水,笑嘻嘻道:   “我不能没有的汉子,是你。可不能没有的女子,是秋兰啊!”   他望着她笑颜如花,心中暗道:若你能三年后不走,才叫不能没有我。否则……便是让你恨我,我也得将你人留下。   他嘱咐道:“有什么事,放手让秋兰去做,你在一旁动嘴指挥便可。”   猫儿一笑:“明白的,我是胡扒皮,旁人拿了我的工钱,我轻易不让她好活的。”   又在他面上匆匆吧唧一口,转身去了。   秋兰跟着猫儿进了作坊,瞧着她的面色,低声问道:“姑姑同殿下,好上了?”   猫儿面上一红,吆唇道:“在宫外,要唤我东家,千万莫暴露我们的身份。”   秋兰见她虽不正面回答,可整个人的精神头都和此前不同,全身也闻不到一丝酒味,不由替她开心:   “东家同公子好了,我也就安心啦。谁看不出公子心里眼里都只有东家,切莫再闹别扭。等你两人再有个孩儿,就圆满啦!”   猫儿睨了她一眼:“你若想转行当媒婆,尽早挪窝。我此处的管事一职,多少人排队抢。”   她在作坊里按例检查过,又向众帮工强调了秋兰的地位,方交由秋兰看顾着作坊,同王五两个赶去了城郊瓷窑。   未时已过,瓷窑还未点火,帮工们正忙着做泥胎。   猫儿原先心里已属意两家瓷窑,然而昨日看过新铺子的奢侈程度,心下又有了新打算,未免又要同两家掌柜再多多交谈两句。   她本是个谨慎之人,同旁人第一回 合作,自然要前思后想。   那掌柜眼看着一笔大买卖拿不下来,退无可退,吆牙道:“胡公子随意留几两定金,等第一批货出来,胡公子过了眼,再付余下银两,可成?”   猫儿正要应下,里间却出来一位精壮帮工,提着一桶干黏土过来,急急道:“东家,黏土不对,不像是西山的土……”   猫儿听着这声音耳熟,偏头去细瞧,不禁冷笑一声,一把扯住掌柜衣襟:“好小子,竟敢挖小爷的墙角!”   那掌柜得罪主顾得罪的糊里糊涂,先顾不上去计较土的问题,支支吾吾道:“公子……我何时挖了你的墙角?”   猫儿一指精壮的贾忠良:“把小爷最靠得住的帮工挖走,还说没挖?”   贾忠良此时已认出猫儿是谁,抬腿便要躲。   她厉声喝道:“王五,动手!”   王五二话不说,上前一个重手。   贾忠良手中木桶咚的掉去了地上,那只膀子已软塌塌耷拉在一旁。   嚎叫声拔地而起。   猫儿有些心虚。   耍威风耍过了头。   她忙忙向王五使个眼色:快给人安回去。   王五从善如流,一步上前,再一个重手。   贾忠良另一只膀子,又软塌塌耷拉在一旁。   再一声嚎叫声无缝接上了前一声。   里间帮工们听见动静,只当有人上门闹事,顷刻间,几十号精壮汉子举了锄头、铁锹汹汹而来。   几乎是眨眼间,五六个便衣暗卫从天而降,各个手持武器,将猫儿死死的护在了人墙外。   械斗几乎一触即发。   猫儿心里哀嚎一声,手已伸进了袖袋,啪的一声,往砖摞上拍下了一张银票:“五十两,下定。快写契书,莫等小爷后悔!”   危机一瞬间解除。   掌柜隔着人墙,战战兢兢道:“财神,敢问一句,方才究竟发生了何事?”   猫儿抱拳道:“误会误会,皆是误会。”   ……   幕天席地的茶桌上,掌柜得知事情大体缘由,苦笑道:   “这回可真真误会在下。贾忠良为人踏实肯吃苦,在下是打听好他身上无差事,方才唤了他过来帮手,并不敢挖胡公子的墙角。”   猫儿转头看向已接好膀子、正苦着脸坐在一旁的贾忠良,光明正大问道:   “你现下跟的这位掌柜,做买卖可靠的住?   你大可不说实话,然你约莫知道我有背景,胆敢哄骗我,下一刻就让你丢脑袋。”   贾忠良面如死灰,扑通一声跪在她面前:“东家,你就放过我吧……”   猫儿嘿嘿一笑,转头同掌柜道:“和我做长久的买卖,就得将他让给我。我信他,多过信你。”   ……   回城的途中,王五问猫儿:“东家怎知贾忠良可不可靠?”   她道:“这位帮工,胆小心实诚。胆子小,便不敢生幺蛾子;心实诚,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她叮嘱道:   “等他明儿去铺子里报到,你也别为难他。告诉他,他的工钱比此前再涨五钱。   平日除了管着珍珠这一堆事,瓷罐的事情全归他。出了问题,就找他麻烦。”   王五问道:“可他若再偷偷溜走呢?”   猫儿道:“这就是你的失职了。他家住何处,妹子嫁去何处,你要打听的清清楚楚。”   向他抛去二两碎银:   “你今儿卸了他膀子,明儿请他喝顿酒,向他陪个不是。   精明的人好找,老实的人难寻。切莫再将他吓走。”   王五听得心中苦笑。那贾忠良最怵的便是她,她却反而倒打一耙。   待回了作坊时,已到了晌午。   猫儿将贾忠良之事同秋兰提过,交代道:   “他是个实诚人,帮你管着珍珠相关之事,比旁人可靠。   他在瓷窑当了几月帮工,多少比我们懂。   今后五福对接田木匠,贾忠良对接瓷窑,都是你的好助力。”   此时作坊传来饭香味,众帮工停了手上活计,纷纷去用饭。   秋兰端过饭菜,劝道:“东家虽胃口一直不好,可该用饭时,多少用一些。不能总是饿了才吃,不知道饿就一直不吃。”   猫儿闻着家常饭菜之味,腹中咕咕连叫几声,却只微微摇头。   待暮色四合时,天上现了星子,一辆马车停在了作坊门前。   猫儿此时已换好妇人装扮,正站在门外檐下等待。   马车帘子一掀,一位青年站在了马车边上,向她微笑招手。   她轻咳一声,负手踱步,慢慢前去。   待快到马车边上,终究忍不住雀跃跑上前,一头扑进萧定晔怀中。   他舒心一笑,并不避进马车里,只站在马车边上,搂她在怀,用鼻尖蹭着她的,低声问:“可用过晚膳?”   她点头道:“用过,用了两个美男子,嫩的很。”   他忍俊不禁,捏一捏她脸颊:“可还能吃的下?本王这位美男子,味道也不赖呢。”   她哈哈一笑,极快的在他唇上贴过,在他耳畔轻语:“只能再装你一个啦,多了就撑啦!”   笑容迅速在他面上漾开,他将她扶上马车,等切切实实将她搂在怀中,近乎满足的叹口气:“一整日,想的都是你。”   觉着还不够,低声问她:“你可想的都是我?”   猫儿长久的思忖过,正色道:“可我一整日,想的都是银子……”   他立刻掰过她身子,双目微眯,眸中散发着浓浓的危险,缓缓道:“你这般不知死活,本王只好……”   马车不知何时已停在了路边,车厢里氤氲春意,到处仿似是化不开的薄雾,没有能逃出去的空隙,最后附着在车厢内壁上,凝结着晶莹霜露。   夜幕降临,日头被万家灯火取代。   路上行人嘈杂,在红尘中不停歇的穿梭,乐此不疲。   马车里的女子含着不知多少的羞臊,话语里带了娇嗔:“你真是……真是……”   她再也说不下去,只将衣衫整好,方悄声问道:“看不看的出端倪?”   另一个青年的声音里似忍着笑,也悄声回答:“海棠春睡……”   话音刚落,女子便合身扑过去,掐着他颈子,吆牙切齿道:“都怪你……唔……唔唔……”   一时又没了动静。   再过了半晌,车帘一掀,马车里的女子当先跳下来,站在车外,一手指向车厢里的青年,含羞低叱:“姓萧的,再敢轻薄姑奶奶,我吆死你!”   萧定晔长腿迈下,负手而立,只瞟了她一眼,方慢吞吞道:“你这发髻……只怕人人都能瞧出行迹……”   猫儿立时忘了她发出的威胁,忙忙道:“快,帮我整整,若被人看出,我日后如何见人?”   他含笑望着她,抬手将她发髻整理过,低声道:“作何要旁人见?只本王一人见,尽够了。”   猫儿呸了一声,低声骂道:“登徒子。”   牵了他手央求道:“再耽搁下去,我要饿死,快寻一间酒楼,姑奶奶要大鱼大肉。”   他一挑眉:“你还未饱?”   又含笑望她,声音低声萦绕耳边:“你未饱,却是为夫的罪过……” 第265章 挖坟高手(二更)   夜里的酒楼,比平日多的不仅仅是热闹。   还多了丝竹声,还多了舞姬与歌女,还多了风情。   大堂虽热闹,却并不显拥挤。   桌与桌之间,离了八丈远。   相互之间又用珠帘隔开,既能保持一定的私密性,又能将舞台风雅尽收眼底。   萧定晔同猫儿道:“此间酒楼,我已有几月未来过。方才点的蛇羹,是他家的招牌菜,你倒是要多尝尝。”   一时丝竹声大起,正中央舞姬已火热舞动。   眼前垂挂珠帘影影绰绰,增加了几许神秘,更令人想看清舞姬的模样。   猫儿探着脑袋瞧了半晌,嘿嘿一笑:“难怪你喜欢来,换我,我也喜欢来的。”   那舞姬的舞衣布料少少,清凉的裹了半个身子,吸引的何止是男人的目光。   一曲还只在半途,桌上酒菜已全。   猫儿手持酒杯一饮而尽,却遗憾道:“怎地是茶不是酒?看着美人,却无美酒相伴,岂不是扫兴?”   萧定晔微微一笑,道:“有我这位美男子给你佐餐,何处扫兴?”   又敛了笑意,正色望着她:“今后切莫饮酒,养一养身子,过上三五年,偶尔喝一喝,方才无碍。”   猫儿勾了勾嘴角再不说话,心中却想,三五年之后,她人在何处都不知晓。那时饮不饮酒,谁还管的了她。   他端了半碗蛇羹,吆了一小勺,略略吹的温良,送在她面前,道:“尝一尝看,可合你胃口?”   她抿嘴一笑,含笑咽下,正要赞上一句“鲜”,耳畔已人声鼎沸。   她忙忙抬眼,却见原本还在舞台上的独舞舞姬,此时已顺着通道一路舞下,引得沿途食客纷纷叫好捧场。   舞姬每至一桌前,便绕着圆桌起舞。若此时食客有人豪放打赏,舞姬更是能挨着那人做出许多亲密动作,以做感谢。   舞姬脚下旋子转个不停,几息间便到了近前。   舞姬的目光对上萧定晔的刹那,舞步瞬间减缓,只围着桌案不停歇的舞动,既不邀赏金,却又不离去,引得食客们起了好奇,渐渐聚往这一桌来。   萧定晔神情渐冷。   猫儿缓缓一笑,并不说话,手中端着一杯茶细品,决计要当好看客,而不是其中的戏子。   舞姬脚下旋子执拗转动,渐渐往萧定晔身前贴去,而看着他的眸光却越显幽怨。   食客们开始起哄。   “赏银!”   “赏银!”   “赏银!”   忽然有位青年从人群中挤进来,做出惊诧神色,冲着萧定晔道:“王公子,好久不见啊!”   目光再往猫儿面上一瞥,做出一副恍然大悟之色:“王公子已有了新欢,怪不得许久不见来此……”   舞姬虽心中已有了计较,听闻此言,神色越显凄凄,更是流连不去。   萧定晔神色越渐冷肃,只低声同猫儿道:“换个地方用饭?”   她不置可否。   萧定晔立刻起身,牵着她便要离去。   方才那青年却拦住了前路,上前搭着他的膀子,往猫儿方向努努下巴,同他道:   “贤弟这位女伴,又是哪一家的姐儿?你不仗义,有了这般好货,却自己私藏。你该说出来,让为兄改日捧上一……”   他话还未说完,只“啊”的一声痛呼,手臂立时被萧定晔扭去身后,继而“咔嚓”一声,下巴颏已被卸下。   萧定晔冷冷道:“狗嘴放干净,下回再如此,莫怪我下狠手。”一把将那男子掼倒在地,牵着猫儿大步出了酒楼。   凉风习习,正街上人来人往。   两人并未坐马车,只沿着夜里的银水河畔,缓缓往前行。   远处有青楼的清倌人,伴着丝竹声唱着缠绵悱恻的曲子,那唱词仿佛说的是:“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与君两相依,终老不相弃……”   萧定晔低声道:“从前我要自保,怎样毁名声,便怎样去做。又被大哥他们撺掇着,到处去厮混……”   他急切握着她手道:“可我纵是去了青楼,也并未过夜。你知道,我有洁癖的……”   猫儿笑嘻嘻道:“我明白的。”   她越显得不在乎,他却越想要说清楚:“方才那位舞姬,原本只是在酒楼卖果子的小丫头。我往日随哥哥们去了酒楼,只在她那处买过几回果子……”   猫儿笑嘻嘻道:“你不用同我解释。”   他立时住了步子,决计要和她细细说一说:“我真没有,你要信我。”   猫儿歪着脑袋看他:“我信啊,我哪里不信?”   他叹了口气:“你哪里都不信。”那般多疑的一个人,怎会一点都不计较。   她缓缓一笑,再不同他说话,只牵着他手往前而行,未几鼻头翕动,急急道:“兔子,烤兔肉,我们快去找!”   车轮滚滚,二更时分,路上行人已渐少。   车厢里,猫儿靠在萧定晔肩上,脑袋一顿一顿打瞌睡。   马车一停,她方微微抬起头,含糊问道:“到了?”   话音刚落,车轮又开始滚动。   萧定晔心下有些空。   女人不善妒,对男子来说,理应是好事。   然而这和他的认知却不同。   便是他四哥府上,几位妃子、夫人之间的关系,都要靠四哥竭力维持,才能实现表面上的平衡。   至于内里和不和平,光听四哥有时候的长吁短叹,就能猜测个大概。   四哥都已这般,更遑论其他几位兄长。   譬如大哥,是个爱美色的,经常在外沾花惹草。   他的正妃彪悍,便常常往大哥脸上送几个巴掌印。   除了几位兄长府上,后宫的情况更糟糕。   女子争风吃醋,是牵扯到了人命的。   没有吃过猪肉,可他见过猪跑。   他早早就知道,人在感情中,是容易嫉妒的。   方才在酒楼里,他过往的不堪名声,将将被掀开一角,他就要带着她急急离去。   他以为她要同他闹。   即便不闹,至少生个闷气。   然而都没有。   她既不同他闹,也不生闷气。   她全程笑嘻嘻,吃兔肉时胃口大开。   他反而有些郁郁。   不对啊,这不是陷入爱情的正确方式啊。   他不甘心。   他不甘心的时候,就爱折腾人。   于是到了三更,也没让猫儿有时间阖眼。   等安静下来,他环着她,依然纠结着老话题:“我和我的名声,真的是截然不同两种人。”   “唔,好。”   “我真的没有同那些女子有过什么,同男子也没有。”   “唔,好。”   “我好赖是皇子,再忍辱负重,没到献出清白的程度。”   “唔,好。”   窗前还亮着一根红烛,照在她昏昏欲睡的面上,越让他气不打一处来。   他一把将她摇醒,吆牙切齿道:“胡猫儿,你还有没有心?”   她勉强睁开眼,瞧见灯烛下他气急败坏的神色,不由扑哧一笑,打起精神道:   “萧定晔,我是挖坟的一把好手。你不给自己留后路,便莫怪我手下不留情。”   她翻身便将他按住,双目炯炯:   “酒楼那舞姬,你同她真没有过什么?”   “没有。”   “可亲过小嘴?”   “没有。”   “可摸过小手?”   “没有。”   “可说过情话?”   “没……”萧定晔一滞,半晌道:“那都是为了麻痹旁人,是做戏,是逢场作戏。”   “哦……”猫儿意味深长的表示理解。   话音一转,又将事情继续发散开来。   “我隐约记得,你同李姑娘在一间酒楼,演戏退亲,是请了位姐儿相陪?”   “嗯……对,有过。”   “我隐约记得,你有手有脚,却被那姐儿夹菜端酒,侍候的服服帖帖?”   “嗯……有些不记得。”萧定晔淌下一头冷汗,觉得事情有些失控。   “我隐约记得,那姐儿向你喂酒时,身子是贴着你……”   他心下大惊,立刻翻身,堵住了她的唇……   离四更已不到两刻钟。   身畔人睡的深沉。   猫儿却醒了瞌睡,再也睡不着。   萧定晔问她有没有心。   她自然是有心的。   且她的前世,女子们用不着遵循“三从四德”,对感情的要求更纯粹,更平等。   她当然会吃醋。   然而她有什么立场要吃醋呢?   还有两年多,等约满她就要离宫。   按时髦的的话来说,她和他是合约情人。   没有理由她要走,却不允许他有旁的想头。   何况他还是位皇子,是心怀大志的皇子,是奔着龙椅而去的皇子。   日后就是皇帝。   皇帝既是孤家寡人,却又不能脱离臣子而存在。   他们辅佐他,自然因为他们和他,牵牵绕绕,最后可能是一家。   姨妈的邻居的二舅的外甥女婿。   而后宫,已不仅仅是从皇帝的肾脏出发。   那是平衡牵绊臣子的御下之术。   从感情上来说,她当然会吃醋。   从理智上来说,她吃这些醋,不是给自己白白找不愉快吗?   今日遇上的还只是他的过往。   他还有未来。   光接踵而至的亲事,就有好几个。   什么都不要去想,开开心心过完剩下的时光,然后卷包袱皮走人,自此相忘于江湖。   这才是正道。   是她应该做的事。   其他的都是扯淡。   她轻轻叹了口气,转去挨着他,在他颈窝上寻了个舒服的位置,阖眼睡去。   待她渐渐发出悠长呼吸,他方睁了眼,看着她微微蹙了一点眉,唇角终于勾起。   ------题外话------   我写甜经验不多,有胃口大开的读者说,昨天的不够甜。从今天起,我每天都要问一回,今天的两章,甜不甜?甜不甜?你们就说甜不甜? 第266章 我的夫君什么都有(一更)   胡东家不是个善茬。   这一点,贾忠良知道的清楚。   第二日一早,他如丧考妣,夹着包袱皮,垮着脸去了脂粉作坊报到。   驱使他挪窝的,除了猫儿的威逼利诱,还有来自瓷窑旧东家的百般托付:“兄弟,救大哥一命。要是拉不来这笔陶器买卖,咱瓷窑就揭不开锅了。”   于是,贾忠良成了真忠良,背负着众人的希望,转投了胡东家的买卖。   待萧定晔散了朝,带着猫儿出宫,将马车停靠在作坊边上的时候,贾忠良已经身穿作坊最开始为他量身定制的帮工服,猿臂蜂腰的提着一桶水从院门出来,要往外泼洒。   萧定晔原本站在马车边上,正同猫儿依依惜别,向她脉脉含情交代道:“晚上等我来接你,我们去吃……”   话还未说完,瞧见从作坊里出来的贾忠良,目光立时将他周身打量的清清楚楚。   继而眉头一蹙。   糟糕,是阿狸中意的身段。   他目光灼灼,向贾忠良努努下巴,问向她:“此人是……”有些眼熟,不知在何处见过。   猫儿转头一瞧,立时欢呼一声,神情雀跃中带了得意,同他道:“就是在王大人家,我带去的帮手。他后来离开,昨儿竟被我重遇,强将他要了过来。你说是不是缘份?”   缘份?   萧定晔眉头再一蹙,原本还扶着车厢、准备随时上车走人的手立时一松,转去环在她的细腰上,长腿已往前迈出:“本王几番来此,倒还未进去看过……”   原本嘈杂的作坊,因着新东家的到来,立时安静一片。   猫儿介绍道:“我身旁这位公子,是……”   她暗中将他箍在腰间手一拍。   某人没有那个自觉性。   大手纹丝不动。   她心下恨的牙痒痒,却只能当那只手自生来就长在她腰上一般,神情坦荡介绍道:“这位是王东家,也是买卖的股东,今日来瞧一瞧,同大家联络联络感情。”   众人并没有因为这段话而松一口气。   萧定晔肃着一张脸,从进来是什么表情,现下依然是什么表情。   仿佛他今日来此,就是为了杀人。   他的目光从一众帮工身上、面上一一瞟过,最终定在了几位精壮汉子身上,抬手指向这几人:“结算工钱,立刻走人。”   搞什么?猫儿立刻瞪向他,吆牙切齿低声道:“你今儿是来拖我后腿的?”   他充耳不闻,眼眸一眯,众人顿觉一股无形气势压向心头。   那几位汉子无辜汉子看向猫儿,战战兢兢问道:“胡东家,可是觉着小的们……手脚不够利索?”   猫儿讪讪一笑,找补道:“冷笑话,王东家最爱讲冷笑。你们继续,不用理会他。”   一只手已拽着萧定晔进了耳室,将门紧紧掩上,转身便揪着他衣襟,吆着后槽牙道:“姓萧的,你发什么疯?敢拿我的人作伐?”   他有些委屈,又有些心虚,脸上微微赔了一点笑,同她打商量:   “这些人贼眉鼠眼,一看都不可靠。我从侍卫里给你调几个人,他们有功夫,还有力气,捶珍珠粉,绝对是小菜一碟。”   猫儿冷笑道:“我的人可不可靠,要你来指手画脚?你还想不想收回本钱?”   他知道她本不喜欢他掺和她的事,只好拐着弯的哭委屈:“可他们……刻意穿成那般,我瞧着不怀好意,是打女伙计的主意。”   猫儿一个怔忪,旋即扑哧一笑,明了他的小九九。   她揪着他衣襟的手一转,已搂上他的颈子,强忍着笑,探问道:“你是担心他们打女伙计的主意,还是担心他们打女掌柜的主意?”   他拿出皇子的骄傲,嘴硬道:“自然是担心女伙计受了他们蛊惑,很可能吃里扒外,合起伙来蒙蔽你。”   “哦……”她做恍悟状,吆唇道:“可我这位女掌柜也并没有瞎,我瞧着他们的胸肌……心痒痒……”   他眼眸一眯,眼中杀机一片。   她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上前在他唇上一啄,额头抵在他眉心,低声道:“可是我的夫君,不但有胸肌,还有脸蛋,比他们都好。”   他很快反宾夺主,给她一个绵长的吻,追问道:“还有呢?”   “我的夫君,有手段,他们没有。”   再一个吻过后,他继续探问道:“还有呢?”   “我的夫君,敢对我这样,他们不敢,我给他们开瓢。”   ……   作坊活计如常开展。   作坊门外,马车边上,一对男女难舍难分。   萧定晔牵着猫儿的手,含笑道:“今儿我从兵部回来早些,带你去吃西湖醋鱼。京城虽说离余杭远,可有一处地方,倒做的十分地道。”   她点一点头,欣然应下:“我的夫君美名遍京城,今儿去的另一间酒楼,说不定又能偶遇过往情事。我也去闹上一闹,逼离几个丫头小二。”   他忍俊不禁,难得能在她的抬杠中闻见一丝醋意,心下顿时舒爽,只保证道:   “今儿这一间没有。为夫昨夜将京城所有酒楼盘算过一遍,今后带你去的可都是极干净之处,没有那些不干净的人。”   一时侍卫出声催促:“主子,营中那边要迟了……”   萧定晔只得同她言简意赅道:“没事便去耳房里待着,莫让他们看你。”   猫儿一抬眉:“不不,没事我就去各酒楼里走一趟,瞧瞧可能遇见姐姐妹妹。”   他被她这般抬着杠,面上的笑却一直荡进了心里,终于抬腿上了车厢,直到马车拐了个弯,再也瞧不见她的身影,方满足的喟叹一声,放下了帘子。   午时过后,因出了内贼而从各寄卖铺子里召回妆粉的空缺,终于有所弥补。   粉底、眼影、口红、眉粉,皆开始向寄卖铺子供应。   猫儿吩咐王五:   “送货时同几位掌柜道,陶瓷瓶的妆粉,过几日就能出来。   成本和卖价全部在木盒包装的基础上,涨三成银子。   若愿意,过两日就供货。   若不愿,依然供木盒的便成。”   顺着王五送货的马车,她又去了正街的两处铺子。   萧定晔拿来入伙的这两处铺子,一处她此前已看过,是号称“天字号”的铺子,地段最是好。届时要在此处售卖最高端的妆品。   所谓高端,除了妆粉的原材料要用的最好,包装也要最精美。   虽同样是陶罐与木盒,其上着色、花纹、瓶瓶罐罐的形式也要与旁的铺子分开。   她到天字号的时候,李巾眉主仆和明珠,正在天字号铺子里忙活,筹备开张事宜。   猫儿催促李巾眉:“再去招女伙计,跟着旧人学上妆。店铺开张时,她们正好能出师。”   又想起前晚她和萧定晔在此处,偶遇未来侧妃的那件事,不由解释道:   “你同你那位小姑说一说,漠视她不是我本意。我是被赶上架的鸭子,做不得主。”   世上原配捉尖,通常最遭殃的是小三,自家汉子却并不见有多狼狈。   她虽算不得小三,然而女人看情敌,无论对方是何种身份低位,都将对方当成狐狸精。   她得让萧定晔背这个锅,让乔侧妃将仇恨转移到始作俑者身上来。   李巾眉此时正纡尊降贵,亲自拿着鸡毛掸子清理柜上灰尘,闻言道:“你亲自同她说。”   向边上狼牙棒使个眼色,狼牙棒受到暗示,立刻蹭蹭蹭的去了。   未过多久,乔姑娘真人便降临铺子。   李巾眉悄声同猫儿道:“她家近,一巷之隔。你们日后,都算作坊。”   再见胡猫儿,乔姑娘面上神情已十分柔和。   猫儿却有些尴尬。   她酝酿了一番情绪,又转头同李巾眉吆耳朵:“你可同她提过,我和她夫君的三年之约?”   李巾眉一翻眼珠:“你可觉着我缺心眼儿?这般大的事情,我怎能对外透露?你们二人的夫君若知道,只怕要将我剥皮抽筋。”   猫儿心下有了数,转头讪讪向乔姑娘一笑,正要张嘴,却又返回去同李巾眉吆耳朵:“她大还是我大?我该唤她姐姐,还是妹妹?”   李巾眉却有些为难:“若唤妹妹,你这个夫人的位份不够格。若唤姐姐,她却还未过门。”   猫儿只得转过身,望着乔姑娘一笑:“你坐……可用过饭了?吃没吃饱?要不要再用一些?”   乔姑娘望着猫儿,面上缓缓浮上笑意,客气道:“阿狸姑娘真是位妙人。”   猫儿被一声“阿狸”刺的抖了两抖,只谦虚道:“哪里哪里,世界第三。”   乔姑娘忍不住又笑了一回,道:“你竟是这般性子,我倒是松了一口气。”   她上前握着猫儿手,含笑道:“日后,我同你倒是能相处的好。”   她连番投出交好信号,猫儿更是心虚难忍,只得向李巾眉投去求救目光。   李巾眉却只坐壁上观,转头便抓了一把瓜子,笑眯眯看起了热闹。   见猫儿神情已窘迫不已,终于插嘴道:“你胡猫儿历来是个欺负人的主,今日能见你出一回洋相,倒是划算的紧。”   撺掇道:“你好不容易见一回乔姑娘,快送出见面礼。”   ------题外话------   今天就不问了。 第267章 五岁姻缘(二更)   梳妆桌前,乔姑娘坐的笔直。   铺子还未开张,试营业已迫在眉睫。   猫儿手持笔刷,频繁轮换不同妆粉,一刻钟不到,铜镜中便出现了一位娇俏少女的脸庞。   乔姑娘望着镜中似曾相识的自己,吃惊道:“这上妆之术,我只当是锦上添花,哪里知道竟是雪中送炭?”   猫儿心中长吁一口气,吹捧道:“姑娘原本就生的好,再用妆粉随意雕琢一回,自然越显精致。”   乔姑娘听罢,心下有些喜悦,忽的便想起那个傍晚,萧定晔转头望向猫儿的那个眼神。   是热烈,是深情。   她不由喃喃道:“他……可是看重女子皮相之人?”   她求知若渴望向猫儿,等待着有人对她扫盲,让她能知道,她的未来夫君,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李巾眉在一旁,默默帮了猫儿一嘴:“一定不是只看长相。以色侍人,能得几时好?胡猫儿已经虚岁十八岁的高龄,蹦Q不了几日就要生皱纹,你莫在意她。”   猫儿顿时向她投去感激的一眼。   李巾眉受到鼓舞,继而道:   “现下五殿下没有正妃,侧妃只余三位。   我记得除了北地一位英气勃勃的姑娘之外,还有一位是户部侍郎家的司徒姑娘。   司徒姑娘年仅十五,今年二月才及笄,水灵灵的一朵鲜花,有才有貌。你二人有什么?”   猫儿一愣:“有貌。”   乔姑娘一愣:“有才。”   李巾眉一摊手:“你二人加起来,才勉强抵的上司徒姑娘一人。你们该众志成城,想着如何对付她才对。”   ……   暂且少了一位敌人,猫儿心下有些轻松。   她看过正街天字号铺子,再去往正街地字号铺子瞧过,督促一回准备进度,方回了作坊。   待晌午刚至,一辆马车便停在了作坊前。   猫儿上了马车,萧定晔仔细看着她神情,探问道:“今儿,可有受什么气?”   他自然已经知道她见过乔姓侧妃之事。   暗卫报去的信息里,没有两人大动干戈的情景。   然而言语上有没有交锋,暗卫离的远,却所知不详。   他对猫儿,实在有些担心。   认干亲的事情一日未成,她实则就是个纸老虎。外面看着张牙舞爪,却没有什么东西可依仗。   她四品女官的身份,只不过面子上好看。   到了高官家眷眼中,并没有什么用。   旁人动不动便是一二品的诰命,完全能压死她。   她知他在她周遭布满了明卫、暗卫,她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他的法眼。他现下相问的,该是今日她同乔姑娘会面之事。   她并不直言,只笑嘻嘻道:“谁能给我气受?便是我阿哥动不了他,我夫君也要砍他脑袋。”   见他面上有了一丝儿笑意,方道:   “乔姑娘是个好女子,脾性温良,同外面的骄纵女子大不相同。   我已经替你试过,她的人,她的娘家,这门亲事,都是好的。”   他沉默半晌,将她搂在怀中,低声道:“若累先睡一会,路上还要一会。”   她在他面上吧唧一口,从善如流枕在他腿上,一阖眼便睡了过去。   待过了半途,车厢外响起极细密的敲扣声。   随喜的声音通过小窗,从外悄悄传来。   “刺客有两拨人进了刑部,都未寻见暗牢所在,被我等将将擒住,便服毒自尽。可否要将莫愁移出来,关押在普通牢房?”   萧定晔压低声音道:“三哥谨慎,若将莫愁关押在普通牢房,知道我等守株待兔,只怕更不会派人来灭口。暂且不可移动。”   又追问道:“莫愁可吐过口?”   随喜立刻从小窗塞进一样东西。   萧定晔接在手中,垂眼望去,却是一枚玉匙。   随喜低声道:“这是莫愁缝在皮肉里的玉匙。”   萧定晔心中一动。   随喜已悄声道:“只怕同胡主子身上的那只,大有渊源。殿下若能取……”   萧定晔立刻道:“不可。”   他垂首向趴伏在腿上正熟睡的猫儿望去。   外间晚霞遍天,残余光亮透过帘子照了进来。斑驳光影映照下,她眉目舒朗,是一片信任、毫无防备的神情。   她系在颈间的玉匙,她从来没有防着他。   夜里他搂着她入睡时,便是他的手臂搭在她颈子上,压着那玉匙,她也从未有何躲闪模样。   他自然想知道这玉匙的秘密,然而他不敢主动相问。   柳太医曾经站在她和他之间,为两人带来了多少误会。   纵是他同她和好后,他都没在她面前提过一次柳太医。   他不能问。   如若问出什么,他怕他顶不住。   他知道她的逆鳞,她不喜欢他插手太多她的事情。   他只等着她主动提起柳太医,提起玉匙之事。   如若她不说,他就只能等。   时值夏暮,人人皆单衣。   她歪倒在他腿上,领口微微敞开,那只被红绳所系的玉匙便从衣领滑出,正正挨着他腿面。   只从晦暗光影望去,她颈子上的玉匙已同他手上的那一个,有着八成相似。   同样的白玉所造,相似的大小。   除了他这只才从人皮肉里剜出来,还有一股淡淡血腥之气。   只是,莫愁为何要将如此一只玉匙藏进皮肉里?这倒有些意思。   他将玉匙收进袖袋,低声向随喜施令:   “若这玉匙是三哥的东西,形势却有些妙。传令下去,好好逼供,但不能让莫愁死。   本王倒要看看,三哥和莫愁,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相爱相杀。”   山路过了平坦之处,略略有些崎岖。   待颠簸过两回,猫儿极低声的叹了口气。   萧定晔垂目,见她双眼惺忪,便一下一下抚着她面颊,低声问道:“可睡醒了?”   她坐起身子,撩开帘子往外望去,立时睁大眼睛,吃惊道:“怎地上了山?不是说要去吃西湖醋鱼?”   他含笑道:“在山顶上吃鱼,景致一流。”   猫儿闻言,干笑道:“你们城里人,真会玩。吃条鱼,还讲究情调。我们乡下人,蹲在墙根就能吸溜一碗饭。”   他被逗的一笑,学着她的口吻道:“你们妇人家,能使出百般耐性,将瓶瓶罐罐里的膏膏粉粉往脸上涂抹。我们糙汉子,晨起搓了眼屎,就又能顶一天。”   她哈哈笑过,探手去他面上摩挲,叹息道:   “你是我妆品大王的汉子,面上皮肤却被风吹日晒的不像样,十分有损我的商誉。   等回去宫里,本大王得好好为你保养,让小姑娘见到你,一颗心扑通扑通停不下来。这样我才有面子。”   她彻底醒了瞌睡,借着外间光线瞧过,见他一脸憔悴之样,想起他白日在营里受累,夜里在宫里受累,心中不禁有些心疼,搂着他颈子道:   “你可要小睡?你靠着我歇息一会,等上了山,我唤醒你。”   他便躺在长座上,以她腿为枕,并不闭眼,只牵着她一只手同她说话。   “我五岁上,宫里来了位大师。那时大哥将将到了对女子好奇的年龄,跑去算姻缘。   我们几个小屁孩,自然要跟去。一个个不知要问什么,便同大哥一样,都问了姻缘。”   她好奇问道:“大师如何说?你姻缘如何?”   他倏地一笑,续道:   “大师当时为旁的几位哥哥算出的姻缘,到现下有了印证,倒也大差不差。   可大师当年算到我头上,却掐烂了手指,都未算出个所以然来。   几位哥哥当即嘲笑大师,引得那大师吐血倒地。”   车厢里一时安静了下去,只能听见车轮声嘎吱嘎吱不停歇的响动。   猫儿心中有些空落落,许久方道:   “可见大师当年隐晦点出了你的前程。你有大志向,姻缘自是没有常人那般简单。   大师不敢泄露天机,心中憋闷,还要被人耻笑,自然要吐一口老血。”   他闻言,只转过身去,探手紧紧搂着她纤腰,显出些孩子般的脆弱,低声喃喃:“不走,好不好?”   她微微一笑,抚着他后颈,装出听不懂的模样:“这里是山上,我能去何处?若跳出一只猛虎,我立刻就没了小命。”   他便再不说话。过了许久,呼吸悠长,仿似陷入了沉睡。   待马车停下时,天上晚霞只余一抹余晖。   几颗星子扭扭捏捏,在天边亮了相。   脚下石阶古朴,仿佛已存在千年。   萧定晔牵着猫儿的手,带她拾阶而上,低声叮嘱道:“卖鱼的店家脾性古怪,不喜旁人对他太客气。”   她笑道:“竟还有这般人。如若我们对店家以礼相待,会如何?”   他望着她缓缓一笑:“只怕我们那盘鱼里,要被他吐上口水。”   她“啊”了一声,又道:“要如何不客气?可能吃完就走,连银子也不付?”   他哈哈笑道:“这倒不成,否则,只怕下山的路要被他斩断。”   吃鱼的亭子离下车之处并不算远,不过半柱香的时间,两人便拉着脸坐去了亭子里,品尝着一桌全鱼宴。   此时山下已是万家灯火,灯与灯连在一起,整个京城仿似长龙盘旋,奋起腾飞。   而巍峨皇宫矗立在远处,与这坐山遥遥相对,平分秋色。   用这般一览天下的景致来佐餐,倒是显得美味珍馐多了些令人心潮澎湃的滋味。   此情此景,猫儿倒有些理解,这鱼亭的掌柜为何脾气古怪了。   若日日望着这般天下尽揽的景致,却只是个洗手作汤羹的厨子,未免要生出“为何坐在龙椅上的不是老子”的愤懑。   萧定晔见她用的满足,含笑道:“如何?长途跋涉带你来,可来的值?”   她原本要夸上几句,却又刻意大声道:“难吃难吃,实在难吃,也不知这厨子何来的自信,这般手艺也敢开店。”   话毕,忙忙又用过两口,方同他低声道:“下回何时再来?”   他面上的笑一瞬间荡开,取了帕子沾去她下巴上的油点子,也扬声道:“勉强用过这顿,下回再不来。”   又压低声音同她道:“哪日你馋了,哪日我就带你过来。”   转头往山上遮掩的灯火处望去:“今夜便住在山上。从鸟语花香中醒来,滋味大是不同。”   她吃惊道:“明早下山你再去上朝,可来得及?”   他目光灼灼望向她:“上官已伤愈,再不用我顶上。每日四更就离开你的日子,可终于结束了。” 第268章 多才多艺(一更)   皓月当空。   弦音入耳,撩动山中生灵。   有一种生灵,最易共情。   容易心跳,容易痴迷,容易流下涎水,容易心生亵玩意图。   抚琴的人是萧定晔。   他指尖拨动琴弦,抬首向愣愣瞧他的“生灵”微微一笑。   “咕咚”一声咽口水的声音,便在猫儿口中响动。   那些心跳、痴迷,以及想亵玩的心思,险些按捺不住。   一曲弹罢,猫儿神情怔忪,愣愣望着他道:“你……你还会何事?”   他抿嘴一笑,退开几步,从腰间利索抽出软剑,一个鹞子翻身,衣阙翻动,人已在亭中如影跃动。   那软剑挥舞的密不透风,将他重重笼罩其间,仿佛千军万马也无法冲破剑阵。   然他的身形,却似舞似武,轻灵而自由。   待他收了剑势,见她神情更加怔忪,不由一笑,上前握了她手,垂首低语:“还想看什么?”   她幽幽低语:“还会什么?”   他只一思忖,望着天上皓月,已昂首而立,作出一副要作诗的姿态。   她此时已终于清醒了过来,立刻抬手捂了他嘴:“不要说,我……我自惭形秽……”   他面上的笑立刻绷不住,只往她唇间蜻蜓点水一贴,方道:“阿狸也是多才多艺呢。”   她却有些心虚,只扭捏道:“一般般……也就那么三五样……”   他却摇头道:“阿狸怎能妄自菲薄?你一手的上妆技能,出神入化……”   她只愣了一瞬间,忙忙点头:“没错没错。”   自己冥思苦想,找补道:“我还会演戏,装神弄鬼,十分逼真。”   他点头道:“没错,说的是呢。”   她又冥思苦想,心虚道:“虽不会作诗,可会吟诗……”   他立刻双目灼灼望向她:“吟一首听听?”   她一瞬间觉得自己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立刻搜肠刮肚的想寻一篇有意境的。   然而她上一世念过那许多诗,平日心中还偶尔能冒出一两句,此时越想证明自己,却越是脑袋空空,憋了半晌,终于一吆牙:“大海啊,全是水……”   他险些有些忍不住,只竭力敛着笑:“好诗好诗,下一句呢?”   她也被自己逗笑,双手搂上他的颈子,含羞道:“大海啊,全是水。猫儿的心里,全是你……”   他的目光立时幽暗,向她俯下脑袋:“好诗……本王爱听……”   山间小院,细细密密的清风缠绕着墙角翠竹,竹叶飒飒不绝于耳。   过了不多时,轻语情话,断续展开。   “再说一回,猫儿心里全是谁?”青年相问。   被追问的女子含羞钻进被中,再不愿多说一个字。   他也钻进被窝,挠着她腰间,威胁道:“说不说?不说挠一整夜!”   她笑的停不下来,终于连声求饶道:“都是你,猫儿心里眼里全都是你。”   他近乎满足的喟叹一声,搂着她低声问道:“从何时开始?”   从何时开始?   从他夜半带着她站上新白才人宫殿外的树上,寻了暗卫们伪装成地府小鬼,为她报被开瓢之仇开始。   从他寻去了她被掳被鞭打之处,在她几乎觉着没有生还希望之时,背着她逃出生天开始。   从他配合她,将贵妃吓疯,讨回她被验身耻辱的公道开始。   从他站在酒楼窗边,同她畅想打鱼生活开始。   从他为她套圈,圈上一只泥猫开始。   从他将她抱出玉棺,带着她从坍塌皇陵逃出开始。   早在那时,哪怕她理智上明白,喜欢上一个皇子,注定是一条自我折磨之路。然而感情却如脱缰的野马一般,拽着她跌跌撞撞往不归路上而去。   她枕在他颈窝,低声道:“不知我此前如何,可死而复生后,前尘尽忘,我只喜欢过你一人。柳太医……”   他立刻竖耳静听。   她缓缓道:   “我那时想着,他应承带我出宫,定是看到我在宫里百般被磨搓,泰王、皇上、皇后、妃子、太监们轮流虐我。他因为同情我被重重压迫,才想要带我出宫。   我那时没想到,他可能是中意我。然而……”   他一把搂住她,难过道:“不要再说……我那时,没有护好你。”   他初始,只想着利用她。   后来渐渐对她有了兴趣,却想着,不过是小小宫娥,稍微留点心便够了。   等他被她的聪慧与坚强吸引了全副心思,始觉他喜欢上她时,她已经受了太多的折磨。   而其中,极多还因他而起,施之于他手。   他不让她说,她却要说。   她今日好不容易愿意同他说一回往事,她不想有所隐瞒,不想与他有何误会。   她执拗道:   “柳太医温文尔雅,却不是我中意的模样。他用心头血救了我,我当他是恩人。   如若他活着,我能用所有的金银去报答他,却无法以身相许。”   他抵着她额头,喃喃道:“今后,我再也不会,让你受委屈;再也不会,有人磨搓你;再也不会,让人对你抱以同情。”   她见他面露哀痛之色,只一遍遍吻过他唇,低声道:   “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你没有随意对我怜香惜玉,说明也没有随意对旁的女子怜香惜玉。我喜欢呢。”   他终于唇角一弯,抓住了她话中的漏洞:“你也会为我吃醋,是不是?你看到我同旁的女子有牵扯,也会嫉妒,是不是?”   她始觉说的太多,立刻闭上眼睛,一叠声道:“困乏,睁不开眼睛,哎哟要打呼噜……”   闭眼不久,果然呼吸渐沉,枕在他臂弯睡去。   他搂她在怀,想到她方才的一席话,只将她搂的更紧,低声道:“阿狸,再信我一回,我能将你护好……”   沉睡仿佛只有一瞬。   猫儿正在梦里同她老娘续旧情,便被身畔人唤醒。   外间还是黑漆漆一片,房里点了一支灯烛。   萧定晔穿戴整齐,凑在她耳畔悄声道:“山上的日出不同旁处,景色甚美,我带你去瞧。”   她一把捂住他嘴,迷迷糊糊道:“不看,我是妖,不能见日头……”   他轻轻一笑,取过衣裳替她勉强穿上,却在系衣襟上犯了难。   女子的衣裳解来容易,穿却是一道难题。   他忙乱了一头汗水,末了无语道:“怎地比打仗还难?”   她扑哧一笑,终于睁开眼,揶揄道:“我只当你这位皇子无所不能,无所不会,仿若天神。原来也有下凡的时候。”   他却目光灼灼瞧向她,嘴角一勾:“这世间,穿衣有何趣味?自然不如解衣来的蚀骨。”   她只睨他一眼,自去漱口净面,简单绾了发髻,方同他携手出了房间。   天色已发麻,只长庚星还停留在天际,准备揭开新一日的天幕。   山道不算狭窄,早有侍卫沿途清查过路面草丛,谨防有小兽与刺客。   沿着山道缓缓上行,耳中渐渐听得水声潺潺。   他指向远处垂挂在山涧的一丛小溪道:   “山脚下有一座小庙,儿时父皇曾每个月都带着我,来寻方丈参禅。   那时我顽皮,回回窜到山道上,往溪里撒一泡尿。   后来才知,每回父皇寻方丈,方丈大师便派了小沙弥前去下游取水,为父皇煮水烹茶。”   她扑哧一笑,恭维道:“听闻童子尿解百毒,皇上与方丈,那段时日定然身体康健。”   他竟然面露得意:“后来父皇得知此事,目瞪口呆,我也是这般狡辩。可见从最早开始,我同你已心有灵犀,注定了要做夫妻。”   她听着这话,心中却多了些自卑,不由喃喃道:“你多才多艺,什么都会……”   他点点头,一点都不谦虚:“除了抚琴、舞剑、写诗、做文章,我还会下棋、会作画、会吹笛。上能持弓射箭,下能潜水捉鱼,还会……”   她越听,心中越觉得要低到尘埃里去,不由扑过去捂着他唇,急急道:“停下,停止散发你的魅力……”   山上湿气重,渐渐起了些薄雾。   薄雾中显现一道石椅,立在开阔处,端对东方。   他同她坐在石椅上,一边等日出,一边低声道:   “可知你去岁围猎时,用上妆手法,两回救过为夫的命?   可知你画的那齿轮和轴承,对为夫的助力有多大?   琴棋书画皆精通的女子,世家大族哪里少了?   而似你一般,实用扛事的,实则太稀缺。   为夫只希望你能再普通一些,莫让我担心守不住你。”   她抿嘴一笑,深以为然道:“你这般一剖析,我终于觉着自己极优秀。你当然要对我极好极好才是,否则我立刻让你头上绿油油。”   他哈哈一笑,起身长揖到底:“娘子~~饶为夫一命哪~~”   过了不多时,天边已由暗转白,腾腾云海中淡淡显露出红光。   萧定晔忙忙指向红光处,低声道:“快看,日头就要出来。”   不多时,半轮红日果然露了头,只在天际磨磨蹭蹭不久,便陡然从云层中蹦出来。   薄雾一瞬间被驱散,大晏江山被镀上一层金光,澎湃万里而不止。   萧定晔神情转为肃穆,回头望着陪在他身畔的女子。   她琥珀色的眸子在初升的日头下,眸光熠熠,仿佛两颗上好的琉璃珠子。   那珠子一瞬不瞬的望着东方,渐渐染上了水汽,慢慢汪成一汪清泉。   她眸子一转望向他,泪珠儿便流淌下来。   他探手抚上她脸颊,用指腹拭去泪水,喃喃道:“若没有你相陪,只有我一人坐在此处看日升日落,不知有多孤寂。”   她立刻前倾身子,长久的贴上了他的唇……   ------题外话------   自从不能写那啥之后,可能是矫枉过正,我特别喜欢让两个人么么哒。不过恋人之间,除了别的举动,最频繁的就是么么了,么么哒就么么哒,没关系的。   再打个广告,本书改封面啦,大家如果发现书架里封面陌生,可千万不要误取收哈。   男女主之间的是那种的么么哒,初九和你们来一个文明的么么哒。啵~~(听,有回音哒) 第269章 还敢不敢(二更)   马车停在作坊前。   萧定晔握着猫儿的手叮嘱道:   “昨夜睡的不够,去作坊里多少歇息一会。不管睡不睡得着,千万莫饮酒。   不可差遣王五为你打酒,否则我打他板子。”   她嫌他聒噪,立刻前倾堵了他嘴。   他在她饮酒之事上,立场坚定,态度鲜明。   待他匍一获得自由,立刻接续道:“明珠、秋兰,没有一个人能……”   又一堵。   “那些帮工也不成……”   再一堵。   “旁的侍卫也不成……”   猫儿气急:“萧定晔,你有完没完?”   他终于咧嘴而笑,低声道:“后面两回,倒只是单纯想尝尝,你今日的口脂是何滋味……”   她立刻从袖袋中掏出口红,毫不客气的为他画了一圈妖艳红唇,忍笑道:“风流倜傥的很,滋味也极好,你去了营中慢慢品。”   到了晚间,马车来接她时,车厢里却空空。   赶车的侍卫道:“殿下营中有事,只怕回来的晚。殿下嘱咐属下接主子先回宫。”   萧定晔平日在营中常常忙到天黑才回宫,自从与猫儿在一起的这几日,一颗心全然记挂着美人,倒堆积了好些待需处理的军中事。   她想着,只这么几日,她就当了一回妲己,引得堂堂皇子儿女情长、英雄气短。   她心下起了一丝蜜意,更多的却是浓浓的迷茫,不知这般下去,她和他的未来又会走向何处。   待回了宫,她用过晚膳,沐浴过,坐去正殿前厅桌案边上,一边思忖着早秋、暮秋适用的各式妆粉配色,一边等待萧定晔。   过上一时半刻,隐约听见外间脚步声,她疾步出了正殿,要往院门去,脚步声却已远离。   她在院中踱了几踱,重又坐回去,提笔将妆粉配套色号罗列在图册上。   待听闻外间有了动静,又不由得跑出去瞧。   如此反复几回,外间梆子声已敲了两回。   明珠在一旁道:“主子不若先去歇息?殿下不知何时才会回宫呢。”   猫儿只摇摇头,默默坐过半晌,忽然想起已冷落点梅图多时。   她从屉中翻出点梅图,一瓣瓣去填色,方发觉,这些日子过的太快乐,这张图上的梅瓣,已落下了整整四日。   四日虽不多,然而此前最开始,她每日最期盼的,便是到了日暮时,能用一支口红将其中一片花瓣填上眼色,为这一日画上一个句号。   能送走一日,便代表她离自由又近了一日。   她心中默默同自己道:“胡猫儿,你清醒一些。情情爱爱虽甜蜜,却如同天际烟火,即便灿烂夺目,也只是一瞬间。你是要走的人,怎能沉迷其中忘了初衷?”   她立刻合上书册,回了寝殿,睡去她的那半间。   然而静躺许久,她却难以入睡,只辗转反侧,卷着铺盖卷不知滚了多少滚。   待到了三更时分,外间方传来脚步声。   萧定晔进了重晔宫,从院内瞧见正殿一片漆黑,无论是前厅抑或寝殿,没有一根灯烛。   他低声自语:“小没良心的,让你莫等我,你竟真的不等。”   他并不直接去寝殿,只转去书房,待沐浴过,方听着随喜报着最新消息:   “白日里,大殿下去了一趟刑部,张口便向薛大人要莫愁。   薛大人捧了收监牢犯名册给大殿下看过,还带着他去牢里转过一圈。大殿下毫无所获,方才离去。”   萧定晔一声冷笑:“三哥忖着大哥中意莫愁,便撺掇大哥当出头鸟,他躲在人后想一石二鸟,却没有这般好的事。”   又续道:“只怕明儿,二哥就要出场。二哥却有些狠辣,你命守暗牢的侍卫打起精神,千万莫让二哥将人寻出提走。”   追问道:“还有呢?”   随喜将一页纸递上去,压低声音道:“这是从菩提山下问回来的结果。吴妃用暮光族所写的信息,竟然大有文章。”   萧定晔心头一跳,立刻展开纸页逐行看过,双眸越来越亮,连声道:“太好了,三哥的这些暗埋的桩子,吴妃生前竟能知晓这般多。”   待再往下看过,呼吸不由一顿:“铁矿?三哥手里,有铁矿?”   铁矿便意味着兵器,因意义重大,一贯都是由户部代朝廷掌管。   便是皇帝,私人财富中,也不可能有铁矿。   泰王能有一处秘密铁矿,只能代表一件事。   他早已预谋要起事,且这些年来,极可能在悄无声息的铸造兵器。   待起了战事,谁有兵器,谁就有战斗力。   而上回宫变,泰王没有动用兵器,只说明当时还未准备充分。   要么势力渗透的不够,不足以全然调动军队;要么兵器囤积的不足。   他背上瞬间渗出一层冷汗,双目一瞬不瞬细细往下望去,待看到纸上所写铁矿所处位置,只有大概描述,在最关键之处,却是一片空白。   随喜忙道:“胡主子寻到米浆纸时,纸张已极脆弱,遇震荡、气流,便立刻塌陷掉渣。不仅是这一处,还有四五处,皆已看不出字迹。”   萧定晔再往后细看,果然还有一些作用有限的小情报并不连续。   他蹙眉道:   “旁的倒不打紧,只铁矿这一处,却极其重要。不知莫愁可知?   这两日加紧想法子套口供,若能问出一星半点,只怕都极有作用。”   随喜急急外出向侍卫们送消息,他坐在书房里,越想越振奋。   知道有秘密铁矿的存在,总比不知道的强。   他的阿狸,果然是个旺夫的运势。   待回了寝殿,他含笑往自己所在的那半边床榻一摸。   扑了个空。   平日同他亲亲热热滚一滚的姑娘,竟然不在。   他长腿一迈,毫不客气的推开隔着两边的木门。   黑暗中,灵台有些迷糊的姑娘身子一抖,立刻惊醒:“谁?”手已往枕下探去。   枕头下压着她的金簪,戳起人来极顺手。   青年立刻搂着她调转乾坤,曲臂撑在她上方,指着她良心问道:“胡猫儿,你果然心大,一个人也能睡的不知今夕何夕?”   淡淡铁锈味扑鼻而来,她立刻灵台清明,搂着他腰拉长声道:“怎地才回来?我一个人害怕!”   他“哈”了一声,道:“一根灯烛都不留,就是你所谓的害怕?你当本王被美色迷了眼,分不出真心假意?”   她听了这话,还真不信这个邪,立刻解了中衣,雄赳赳气昂昂的迷上去。   他自然不同她客气。   他决定要给她好看。   平日太顺着她,对她太温柔,简直有损他男儿风范。   他可是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琴棋书画无所不会、面貌身段皆上乘的完美皇子好吗?   亏他在回宫的途中,还担心回宫晚,她要等他,耽搁了歇息的时间。   结果,他倒是白操心了一回。   别人非但没等他,还将所有灯烛吹熄,跑去她这一边呼呼大睡。   不公平,太不公平。   等他给她好看完,他质问道:“日后还等不等本王回宫一起歇息?”   她没有一丝儿力气,只软软道:“等。”   “还为不为本王留灯?”   “留。”   “还敢不敢对本王使美人计?”   “敢……不敢……敢……”   他忍不住一笑,亲亲热热搂上去,低声道:“可知你又立了大功?”   她便揶揄道:“将你纨绔皇子侍候好,也叫立了大功?”   他又忍不住一笑,附在她耳畔悄声道:“米浆纸上的暮光族文字,已寻人译出。其上不但记下三哥埋在京外各州府的暗桩,还透露了最重要的一件大事。”   她屏气凝神,等待他继续。   他的声音压的更低:“铁矿,三哥手里,有一处铁矿。”   她一瞬间想通其中关节,倒吸了一口冷气,忙忙问道:“京城可是不安全?要不要把铺子开去龚州去?”   他掐她一把,笑骂道:“你竟先想到你的买卖?”   她方讪讪找补:“我夫君英明神武,江山什么的,自有他顶着。我只要为我夫君好好赚军资就成。”   他听罢,心中只无限熨帖。   他所想到,都不用他提点,她自然就能明白。   他交代道:“得到这些消息,后面几日,我只怕日日都有得忙,你……”   她忙忙接过话头:“我每日等你回来再睡,要为你留灯,还不能对你使美人计……”   话刚到此时,忽的恍悟:“凭什么?姑奶奶可是拼着肩上挨了一刀,为你立了大功劳,你竟敢威胁姑奶奶?”   她一个反杀,掐着他颈子问道:“说,日后可敢再威胁我?”   他忍笑道:“不敢。”   “可敢再对我自称‘本王’?”   “不敢。”   “可敢再不让姑奶奶使‘美人计’?”   “不敢。”   她哈哈一笑,又颐气指使道:“快些使出美男计,侍候好了,姑奶奶赏你银子。”   他义不容辞。   第二日五更时分,天蒙蒙亮。   他起身穿衣,她跟着睁了眼,只迷迷糊糊问道:“不是说,不用上朝?”   他柔声道:“要去顾着三哥的事,你再睡会。”   想起昨儿夜里的话,又低声叮嘱:“夜里不用等我,那是我同你说笑。”   她迷迷登登间,已忘了昨儿夜里才对自己说的警醒之语,只诚实道:“我要等,你不在,我根本睡不着。”   他美滋滋的一笑,抚了抚她面颊,下床开了隔门,却眉头一蹙。   待去了书房梳洗,他立刻同随喜道:   “今儿白日,就使人将正殿的隔门卸去,一扇都不留。将阿狸的那张床,搬出去丢的远远的。”   忖了忖,又压低声吩咐:“将避子汤里的药材,全部换成补药。”   随喜一愣,不由道:“殿下的意思是……”   萧定晔立刻板着脸:“本王的意思,就是话中的意思。”   又叮嘱道:“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否则你提头来见。”   ------题外话------   不知道甜不甜,我也不问了。 第270章 日日相思(一更)   猫儿拿着自己的出宫牌子去作坊的这一日,正殿后间的寝宫大变了模样。   等她从宫外回来,瞧见原本分隔开的寝殿已大喇喇合二为一,她的那张床全然不见了踪影。   而萧定晔的雕花金丝楠木摆在最中央,宣布了今后没羞没臊生活的开启。   她心下有些甜蜜,甜蜜中又带了些仿徨。   最后暗中为自己宽心:“等他成亲要搬出宫,我与他自然要分床。那时不但是分床,还是分房。日后会相敬如宾,现下就不要做作了。”   她这般想的开,待夜里沐浴过后,自然而然上了他的床。   她心头怀着甜蜜,等了他许久。   然而直到第二日五更,萧定晔也未露面,只差侍卫送回话:“殿下在营中忙碌,这几日只怕都不能回宫,令属下将这包袱交给主子。”   她接过包袱,等回去寝殿解开,却是一件叠的四四方方的外袍。   外袍里夹着一封书信,其中只写着几个字:此物代替为夫,要乖乖入睡。   她狐疑的捧起衣裳一闻,不禁吆唇浅笑。   淡淡的铁锈味,是他的气息呢。   他竟然知道,她得闻着他的味道,才能比平日睡的沉些。   她捧着衣裳在床畔愣愣坐了半晌,明珠端来汤药侍候她饮过,悄悄同她说了实话:   “奴婢才回来的那几日,最开始主子无酒睡不着时,其实是殿下夜半前来,挨在主子身边,主子才能好好睡几个时辰。”   猫儿大惊,结结巴巴道:“何时?我怎地不知?”   又吆着后槽牙道:“我就知道萧定晔让秋兰出宫,不是好人好事那般简单,定然憋着坏。”   瞪着明珠道:“你就是他的好狗腿子,一辈子都向着他。”   明珠抿嘴一笑:“殿下和主子,都是奴婢一心要为的人。过去在废殿,殿下和主子多苦啊,相思却不能见光。现下和和美美,不比过去好的多?”   猫儿再不理会她,只想着等见了萧定晔,一定要好好问一问他,竟敢趁人之危,半夜不声不响上她床。   且她竟然能睡成死猪,连身畔多了个汉子都不知。   然而又一个夜晚,她等的汉子依然没有回来。   她搂着一件衣袍,虽鼻端有他的气息,然而平日和他挤在一处已习惯,她一个人独守空床,睡的并不踏实。   第二日一早,她顶着两团黑眼圈,和满腔的相思病,提着腰牌无精打采出了宫。   当日第一批的陶瓷包装罐正好送到作坊,秋兰同贾忠良检查收货,安排帮工装瓶,由王五向各寄卖铺子送去新货。   待忙过这一遭,秋兰瞧见猫儿如被霜打了的茄子,大吃一惊,拉着她到了耳房,悄声问道:“东家可是银钱遭了秧?”   猫儿将袖袋各处都检查遍,问道:“可是你捡到了银子?快快交出来,一定是我掉落。”   秋兰越加吃惊。   胡东家的这副模样,竟然不是因为银子,那是为何?   她探问道:“你同殿下怎地了?可是又闹了别扭?”   猫儿往铜镜里一瞧,自己果然面色憔悴,是一副病痨相。   她默默半晌,只换了个话题,问道:“若你日后成亲,你的夫君要纳平妻,或者要纳妾,你会如何?”   秋兰笑道:“我若寻个本分的汉子,他就纳不了妾室。”   “若他本分,可他的家族,需要他娶平妻呢?”   “我只有一手抓紧夫君的心,一手将旁的女眷压的死死。宫里的那些手段,随便用两招,都能稳当大妇。”   “可是心呢?心里不难受吗?”   “天下女子皆如此,便是贵为皇后娘娘,也得忍下这一口气,又遑论小门小户的女子。待日后有了娃儿,一心扑在娃儿身上,自然也就不去计较汉子如何。”   猫儿点一点头,待一个人时,将随身所带的三年契约取出来,一条一条重新看过,心中默想:   “不要因为几日的甜蜜,就渴求什么一生一世。过好三年,就极好。想那么多,却是给自己找麻烦。”   她坐去桌案边,开始为两间新铺子想几个店招。   紫香楼、粉妆阁、俏美人……一时脑中莺莺燕燕,决断不下。   到了午时,帮工们停工开始用饭,外间传来极响亮的一阵马蹄声。   秋兰出门看过,等进来时,笑眯眯看着猫儿,悄声道:“快去看看,殿下在外间。”   猫儿立刻起身,急急出了耳房门,将将从院门窜出去,便被一位黑甲武将紧紧搂进怀中。   鼻息间皆是混了龙涎香的铁锈气。   耳畔有人极低的喟叹道:“好想你。”   她贪婪的大口呼吸,原本浮躁的心立时平静下来。   她想说,她也想她。   想的整夜整夜睡不着觉。   他捎来的衣裳,根本就不好使。   一点都不能替代他。   她的那些情话到了唇边,却又变的接地气:“可用过午膳?作坊正在用饭,你一起用一些。”   他抱着她不松手,只低声道:“莫说话,我只能出来两刻钟,来回路上要用去一刻。”   只留下一刻钟的时间,能和她见一面。   她便再不发一言,只贴着他的铠甲,同他紧紧相拥。   时间过的极快,一刻钟的时间,仿佛只够让彼此听到对方的心跳声。   他缓缓松开手时,她立刻抬首望向他。   他面色憔悴,胡茬满面,也是连轴转的模样。   眼底一片青紫,锁住她的双眸却如星子一般。   她有些心疼,极快的垫脚吻去,抚着他脸颊道:“怎地成这般模样?你该不会是在营里养了姐儿?”   他不由笑了开来,低声道:“我连自家婆姨都喂不饱,哪里还敢养姐儿。”   此时远处牵马的亲兵已发出催促的唿哨。   他忙忙道:“给了你衣裳,你怎地还失觉?你这般离不得我,我怎舍得去忙大营之事?”   她不愿拖他后腿,只笑道:“我又不是因你辗转反侧,让我茶饭不思的汉子还有旁人。”   他双眼立时眯起。   她哈哈一笑,又蜻蜓点水在他唇上一贴,催促道:“快快回去营里,我每日在宫里等你,暂且只想你一人。”   亲兵又开始发出两声唿哨。   他不得不松开她手,立刻转身抬脚上马。调转马头,打马上前,低声同她道:“再忙一两日,就能松一口气。那时我能休沐半月,日日为你画眉。”   马鞭甩动,轻夹马腹,急急而去。   猫儿站去路旁,望着那人那马裹挟着灰尘再也不见,心中却想,画眉楼,是个好名字。   过了两日,两间铺子修葺装饰好,猫儿同李巾眉拜访了高人,定了十日后的中秋圆月吉时,作为“画眉楼”的开张日。   这个午时,侍卫前来送话:“晌午殿下就能离营,会前来铺子接主子。”   侍卫送话时,天字号的铺子里,李巾眉几人都在现场,闻言不由揶揄道:   “你家汉子可算是要露面了。胡东家一双眼睛瞧着过往男子,已经精光四射了好几日。他若再不出现,你只怕随意扯个汉子就能拜堂,”   猫儿被打趣的面红耳赤,心下却仿似情窦初开的少女,满心都想着那一人,坐立不安,心思再也不能放在买卖上。   她取了各式妆粉,为自己画了个桃花妆。   洗去。   又画了个晒伤妆。   又洗去。   一直折腾了五六回,又去正街上的成衣铺子,挑挑选选,将上下穿戴一新,方坐在铺子里,一心等着几日未见的青年上门接她。   日头缓缓从头顶滑下。   等人,仿佛从来没有这般煎熬。   她在铺子外探了十几回头,一辆眼熟的马车终于停靠在铺子门前。   猫儿心中欢呼一声,立时从椅上跳起。   李巾眉忙忙在一旁提醒:“仪态,注意仪态。你家汉子就在马车上,谁都抢不走。”   猫儿吆唇一笑,将脚步缩小,做出极矜持的模样,缓缓上前。   一颗心却咚咚作响,又期待又忐忑。   她迈着小碎步,好不容易下了台阶,再也忍不住心头喜悦,只撩起裙摆立刻上前,缠绵悱恻的喊了一声:“死汉子!”刷的掀开帘子。   里间光线昏暗。   软塌上端坐着汉子,微微偏首望了过来。   她的心立刻沉了下去,一只手已抚上发髻金簪。   里间的汉子极低声道:“主子千万莫惊慌,此处不好多言,回宫再说。就当成殿下还在马车里。”   她不知发生了何事,双腿立时有些发软,只极力的稳了身子,方向里伸出手,做出一副甜蜜的模样,腻着声音道:   “死鬼,还不拉我上马车?”   里间的汉子发出一声低笑,探手拽住她的手,微微一用力,她极快上车,顺势放下了帘子。   ------题外话------   下面换个方式甜蜜,真的是换个方式的甜,你们要信我。 第271章 我得见他(二更)   车轮声滚滚,走到正街尽头。   再转个向,经过已掌灯开张的各式青楼、酒楼,经过已下了衙的六部衙门,一路往东华门而去。   猫儿紧紧攥着衣襟,压低声音问道:“他……”   马车里的汉子只警惕摇头,做出个“此处不宜多言”的神色。   她只得闭嘴,一颗心却吊在半空,须臾间已出了一身冷汗。   马车到了东华门,被拦停下来。   车厢外间吵嚷,是王五同守门兵士接洽的声音。   猫儿隔着车厢,语声娇媚问道:“吵死人,发生了何事?”   王五在外恭敬道:“夫人,平日进出宫门,见车即放行。今儿这守门狗却出幺蛾子,要先见到殿下。”   猫儿闻言,当机立断剥下衣领,撩开帘子,露出一双手臂和白玉肩膀,懒洋洋道:“皇宫是谁的皇宫,奴却有些搞不明白。萧家人回自己家,还要外姓人同意……”   她垂下帘子,在马车里娇滴滴道:“殿下,你快穿好衣裳,站下去给人瞧瞧……先莫急……”   里间一时没了声响,却又有些旖旎动静微妙传开。   王五立刻一鞭子挥开兵卒,叱骂道:“毁了殿下兴致,你脑袋不保!”   一步跨上车辕,向赶车的侍卫使个眼色,大喇喇甩着马鞭,驱动马儿,往宫里驶去。   重晔宫正殿,侍卫垂首,低声道:“殿下有些意外,暂不能回宫,但又要做出回宫模样,麻痹外人耳目。”   猫儿紧紧盯着侍卫,一字一句道:“你告诉我实话,他,可还活着?”   侍卫面色无波,语态平静道:“殿下活着,主子不必挂怀。”   她双目一瞬不瞬望着他,一时半会看不出端倪,方追问道:“要演戏演多久?若是装作他回宫,便不能日日躲在殿中,总要在人前走动。”   侍卫只道:“属下还不清楚,一切要等喜公公回来,方才知道。”   到了三更时分,随喜一身夜行黑衣,终于跃进了重晔宫。   他匍一露面,猫儿已拦住他的去路,执拗相问:“殿下,可还好?”   随喜身上带了血腥之气,却警惕的毫无疲乏之色,只道:“主子莫担心,殿下几日不能出现,我们要寻个生了急病的由头。一切都需要胡主子密切配合。”   猫儿原地呆立半晌,扯了嗓子凄厉道:“快,殿下昏迷,快去请太医……”   早已安排好的太医如约而至。   太医进了寝殿,压低声同猫儿道:   “只有委屈夫人,担一回恶名声。   下官需报一个肾水不足的名头,如此殿下方能在床榻上歇息,不用四处走动。”   太医走后,过了不多时,外间已到五更。   各宫门同时开启,宣告着新一日的来临。   萧定晔因纵情伤了肾水的消息不胫而走。   皇太后的苛责极快而来。   慈寿宫正殿,太后面色铁青,望着跪地的胡猫儿,吆牙切齿道:   “哀家将你指给小五,原是盼着你能收一收他的心,让他莫在外由着性子胡闹。   然你此前聪明识大体,自跟了小五,却没了分寸,怎能事事任由他?   年纪轻轻,肾水有损,日后若子嗣艰难,谁来负责?”   猫儿跪在地上,一言不发。   皇太后见她小脸尖尖,面色苍白,眼底一抹青紫,也是个肾水不足的模样,只得叹气道:   “你年岁小,又同小五两个情投意合,自然事事顺着他。   你却要明白,世间要求女子‘相夫教子’,便是指,夫君做错的事情,要懂得提醒。   你虽只是夫人得名份,然他现下只有你一人,你就该承担提醒他的责任。”   末了,她无力挥挥手:“你去吧,哀家这几日腿脚不便,过上两日再去看他。”   皇太后的教训才结束,皇后的训斥接踵而至。   所言皆是隐晦提及,她不该纵着萧家老五沉溺女色,不能年纪轻轻就绝了子嗣。   天色有些阴沉,她神情恍惚行在宫道上,往来宫娥经过她身畔,皆窃窃私语。   过往五皇子的名声是不好。然而有多不好,众人却也未亲见。   如今有个活生生的例子摆在面前,原来五殿下,竟然是这般能折腾啊!   这才纳了夫人几日,就肾水不足,险些坏了腰子。   这胡猫儿是传闻中的猫妖,却怎地是一副狐狸精的做派?!   猫儿昏沉沉回了重晔宫,第一眼便望向明珠。   明珠只微微摇一摇头,低声道:“随喜还未有新的消息。”   又劝道:“主子已一连几日未能好好入眠,快去歇一歇,若殿下后面用的上主子,主子也能帮上忙。”   猫儿恍恍惚惚进了寝殿,躺去床上,靠在他的衣裳上,鼻息间闻着他的气息,脑中想着最后一回见他,已是四日之前。   他那时一身黑甲,骑在马上如同天神,深深望着她,同她道:“还有一两日就能歇一歇……”   然而她一等,就等了四日。   她躺在床上,迷迷糊糊睡了醒,醒了睡。   做戏的太医按时上门,又按时离去。   只萧定晔的真身却不见露面。   她每每等到三更,随喜露面时,却只打着官腔道:“胡主子不必着急,殿下未出大事。”   未出大事,便是说,多少总出了些事情。   待到了四更时分,院中却有了些嘈杂凌乱。   猫儿从床榻上惊醒,披头散发跑出去,却只看到随喜嘱咐众暗卫:“护好主子……”人已从墙外一跃而出。   未出大事……究竟什么样的,才算的上大事?   她立时捂着心口,只觉天旋地转,再也站不住。   明珠立时抵住她,连声道:   “主子莫倒下,你现在便是重晔宫的主心骨。   现下各宫一定在盯着此处,但凡有任何风吹草动,外间便有会有人猜出,殿下并未回宫。   如若他们在外大肆搜捕,殿下危矣!”   猫儿身子发颤,只用力一吆舌尖,口中血腥气大盛,神思却渐渐清明。   她抓着明珠道:“你一定比我知道的多,你告诉我,殿下到底出了何事?”   明珠眼圈立时红透,半晌却只道:“主子放心,殿下活着。”   时间一刻一刻而过。   重晔宫时不时传出女子的哭声和叱骂声。   那叱骂声说的是:“明明是你此前在外流连花丛,到了我这处,正好坏了腰子。我却来背这个黑锅,你要不要脸?”   那骂声泼辣的紧,从重晔宫近处宫道所行的宫人、妃嫔,无一不听到此言。   外人纷纷奇道:“这五殿下平日乖张,现下被他那新纳的小夫人教训的像孙子一般,却大气都不敢出。咱们宫里的五殿下,竟然是个惧内的!”   猫儿的骂街传出不久,老太后牵着康团儿上了门。   太后拄着龙头拐杖,铿锵有力前行,口中叱道:“哀家倒是第一回 见,宫廷女子同乡村泼妇竟毫无分别。”   她指着康团儿道:“哀家被气的气短,你进去,代替祖母骂回来。”   康团儿“啊”了一声,忐忑道:“大仙同我交好,我不敢……”   见猫儿已从寝殿出来,忙忙上前,对着她眨眼睛,悄声暗示:“大仙,皇祖母又生气啦!”   猫儿上前行过礼,低声同太后道:“娘娘,五殿下将将才服药睡着,待他醒了,奴婢向他禀告,说娘娘来探过她。”   太后一手拨开她,冷笑一声:“哀家来瞧孙儿,还要被你阻拦?哀家若不来,只怕小五要被你折腾死!”   她一拐杖将猫儿掼在地上,抬腿便进了正殿。   下人们皆不敢拦,猫儿忙忙爬起身,待追进去,皇太后已站在寝殿中,望着空空床榻,惊疑道:“小五,去了何处?”   猫儿见再遮掩不得,只扑通一声跪在太后面前,眼泪珠儿已淌了满脸,颤着声音道:“太后娘娘,五殿下他,他在宫外,只怕有难……”   寝殿中寂静,静的能听见康团儿和明珠在正殿前厅的对话。   “哎,有个媳妇儿有什么用啊?还不让一起玩耍。”   “六殿下莫说出去,否则五殿下没有面子。”   “五哥哥是该没有面子,全宫都知道他肾水不足。明珠姑姑,什么叫肾水不足?”   寝殿里,太后叹口气,牵着猫儿手道:   “哀家又错怪了你,然现下这情形,晔儿若不在宫里露头,他在宫外只怕更艰难。   如今只能继续委屈你一回,将这戏继续演下去……”   ……   大晏历来以孝治天下。   皇太后所处的慈寿宫,便在后宫的最中间。   是阖宫景致最好的地界。   慈寿宫门前,一位主子不是主子、宫娥不是宫娥的女子,已经跪了近半个时辰。   日头极大,猫儿虽跪在遮荫树下,依然觉着有些顶不住。   须臾间,“五皇子”已大步而来,跪在猫儿身侧,一言不发。   往来宫娥、太监瞧见,一时议论纷纷。   瞧,不久前,那位人不人、鬼不鬼、主不主、仆不仆的胡猫儿,才将风流皇子萧定晔骂的狗血淋头,没过多久,这位皇子便揣着一对坏腰子,往胡猫儿身畔一跪。   这是要有难同当啊!   痴情,太痴情。名声坏成那般的皇子,竟然被一个小小夫人,掰到了如此痴情的地步。   皇子跪了不过片刻,慈寿宫的宫娥便牵着萧老六出来。   萧老六孩童声清亮,抑扬顿挫道:“皇祖母说,她看着你俩就头疼,让你俩哪凉快哪待着去。”   一时却有些迷糊,转头问牵着他的宫娥:“我瞧着树荫下就挺凉快,皇祖母该不是说,让五哥哥同大仙继续在树荫下跪着吧?”   宫娥扬声道:“太后娘娘令奴婢传话,胡夫人同殿下再蜜里调油,也要顾着殿下的脸面。殿下是主子,你是奴婢,这是不可更改的身份。望夫人记在心里,切莫再犯。”   猫儿领了话,缓缓磕了头,抬步正要起,脚下却一个踉跄,险些就摔倒在地。   “萧定晔”忙忙上前扶了她一把。   她却一把甩开他手,恨恨瞪了一眼,转头便走。   “萧定晔”轻叹一口气,只得跟在她身后,共同往重晔宫方向而去。   待到了前方拐弯处,却见一位华服美妇站在路口,面上含了些微笑,离两人还有几步时,便已亲切问候:“五弟……”   “萧定晔”脚步一顿,已有些乱了方寸。   猫儿立时一跳,转头望望“萧定晔”,再望望眼前的妇人,使出撒泼的气势,指着“萧定晔”大吼一声:“女人?又是女人?你此前到底沾了多少桃花?”   她立刻哭哭啼啼,一把推开眼前美妇人,夺路而跑。   “萧定晔”只一跺脚,向美妇人匆匆一揖,便追着猫儿而去。   美妇人站在宫道边,望着那一对年轻男女渐渐行远,心中疑窦丛生:“五弟真的没有被刺杀?竟是好好活着?”   重晔宫里,扮作萧定晔的侍卫低声道:“方才宫道上遇到的,便是泰王妃。这两日,她已前后进了两回宫,只怕就是为了探听殿下的消息。”   夜里,随喜终于露面。   经过了好几日的煎熬,猫儿已无那般慌张。   她只一言不发跟在随喜身后,随喜便是要去茅房,她也一步不落。   随喜苦着脸道:“主子,现下诸事已经够乱,求主子千万莫再添乱。”   她盯着他,低声道:   “白日老太后已经知晓殿下之事,她老人家上了年纪,心中担忧,如何能顶的住?   若殿下真无大碍,即便要藏在宫外迷惑外人,又有何不能让自己人知道实情的道理?   你告诉我实情,我放了心,反而能做出无事样,每日听戏听曲,同他里应外合,一起演戏。”   随喜叹口气道:“胡主子放心,殿下活着。”   猫儿一把将金簪抵在他喉间,吆牙切齿道:“已经过了好几日,你当我还满足他活着的消息吗?他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你只告诉我他还活着?!”   随喜不为所动,只面无表情道:“奴婢本就时刻准备献出性命,主子若要拿,尽管拿去。”   猫儿冷笑一声,金簪调转方向,转瞬间便抵在她颈子上。   她知道随喜有功夫在身,不等他出手,已将簪子往喉间一送,血迹立刻顺着伤口渗出:“我要见他,我得见他!” 第272章 猪肉铺子(一更)   西市每一日都同样热闹。   菜蔬、肉食、粮油、农具……各式铺子主顾往来不断,吆喝声不绝。   一壮一弱两个农家汉子肩挑竹筐,筐里担着两屉豆腐,穿梭在西市的青石板路上。   两人沿路缓缓叫卖,到了一处肉铺前,守肉铺的屠夫立刻回转身,同里间的婆姨道:“娃她娘,今儿可吃豆腐?”   他的话立时招来周遭糙汉子们的调笑。   卖豆腐的汉子只得停在肉铺门口,最前面的清瘦汉子赔着笑往铺子里面张声:“豆腐,鲜嫩嫩的豆腐……”   过了须臾,从里间出来个风韵犹存的三旬妇人。   妇人性子泼辣,先向周遭人叱骂道:“笑你娘个头,当老娘豆腐咯牙?好不好吃,我家汉子可清楚的很。”   话毕方转首,腰肢轻摆往前后两个豆腐担子上都瞧过,方停在最前头清瘦汉子面前,笑嘻嘻道:“你卖的这豆腐,瞧着倒入眼。”   随意捡了两块用粗瓷碗装了,递过去一锭银子。   瘦汉子哈腰赔笑道:“大姐行行好,能不能找换些铜板?一共十文钱的豆腐,一两银子,小的哪里能倒换的开?”   妇人便懒懒道:“你进来取吧,老娘却是懒得再送出去。”   瘦汉子只得将担子再往路边挪一挪,转头同后面的汉子叮嘱道:“大哥,我去去就来。”   肉铺一路往里,是间后院。   院中泗水横流,三四个帮工正忙着烧猪毛、拆猪骨,气味端的刺鼻。   那妇人一路前行,待到了一间仓室前,连敲五下门,方转头对装扮成汉子的猫儿道:“进去吧,在里面。”   猫儿的心陡然提到嗓子眼,欲要从妇人面上瞧出端倪,那妇人却训练有素,全然看不出任何异样。   猫儿竭力稳住心神,站在门前等了一息,仓室门已开了条缝。   肖郎中从里探出半张脸,往猫儿面上细细打量。   浓浓血腥味和汤药味立时从门缝里扑面而出。   猫儿两腿发软,只低声道:“是我,我是胡猫儿。”   门缝再开的大些,肖郎中一把将猫儿拉进去,低声道:“殿下才睡着不久……”   他想要嘱咐她莫吵醒萧定晔,瞧着她已然红了眼圈,只得换了话头:“动静千万小些,此处已是最后的藏身之处。”   往外一闪,从外拉紧了房门。   仓室逼仄,靠墙放着一张床榻,透过垂下的床帐,隐约可见里间躺着个人,一动不动。   她竭力稳住心神,一步步上前,欲抬手,始觉双臂发软,竟不敢撩开床帐。   她心里不停劝慰自己:“他活着的,没有死。只要没有死就成。”   她深吸一口气,手臂颤抖掀开床帐,只见薄被下,她日思夜想的汉子蹙着眉头躺在那里,不过几日,人已消瘦的不成样子。   薄被露出的四肢和脑袋皆无伤处,可血腥味却比她方才站在门外所闻,重的不止一点点。   上一回见他时,他还身穿黑甲骑在马上,高大威武,吸引了她的整颗心。   现在他却阖眼躺在肉铺仓室里,不知曾经历过怎样的黑暗时刻。   她缓缓掀开薄被,整个心立时缩成一团。   一条从肩膀到下腹的贯穿刀伤,险些将他劈成两半。   伤口虽已缝合,却并未生血痂,血迹已然往外渗出,将贴身的薄被里子染的血红。   她紧紧吆着嘴唇,不敢发出一丁点声音。只缓缓蹲在床畔,极轻的握住他伸出薄被的手。   干燥,滚烫。   她手中握着的仿佛是一块烧红的烙铁,随时要将他自己焚成灰烬。   她死死吆着唇,喉中的泣声止在了胸腔里,身子却不停歇的颤抖,眼泪已淌了满脸。   床榻上紧闭着双眼的人忽然睁眼,虽已虚弱到了极致,全身却立时绷紧,眼中杀气必现。   她忙忙撕扯开粘在唇边的短髭,用衣袖抹去抹去面上妆容,哑声道:“是我……”   萧定晔一愣,仿似不相信她就站在眼前,只盯着她看了许久,全身陡然放松,原本被她握着的手立时反握住她,声音嘶哑道:“我……可是做梦?”   她再也忍不住,抱着他手臂扑在床畔,无声的哭起来。   他握着她手,吃力道:“他们不该……带你来……”   她止了哭泣,抹了一把眼泪,哽咽道:   “没错,我不该跟着他们来,我应该趁乱易容逃宫。   这宫里,除了你能逮住我,旁人都不能。   我就该趁你的人顾及不到我的时候,逃之夭夭。”   他立刻勾了唇,半晌方道:“你这时候离开我……不是要我的命?!”   她闻言,眼泪珠子又不要钱的噼里啪啦掉下,却不敢再缠着他说话,只道:“你快快睡,这回我哪里都不去,就守着你。”   他却缓缓摇头,断断续续道:“快……回宫去,若被旁人知道……立刻就有刺客出来寻你……”   她紧紧抓着他手:“明珠和一位侍卫在宫里装扮成你和我,非亲近之人看不出端倪。”   他知道她一手的上妆本事出神入化,立刻放下心来,不由长舒一口气,吃力道:“你能在我身边……我很高兴……高兴……”   再没有声响。   猫儿抬眼望时,他已抓着她手,沉沉昏睡过去。   到了晚间时分,萧定晔短暂醒来半柱香的时间,服过汤药,伤口换过药,又昏昏睡去。   这回他睡的却不踏实,频繁惊醒。   猫儿用湿帕子为他擦身降温,待摸着不烫手了,方搬过椅子坐在他边上,握着他手,附在他耳畔轻语:“我一直在,再不会逃开。”   他闻言,虽无回应,微蹙的眉头却舒展开来,呼吸开始清浅,终于安稳睡去。   时已二更,与仓室相连的另外一间仓室,肖郎中一边熬药,一边低声为猫儿讲述事情经过。   “……那日晌午,殿下从营里出来,半途遇上刺客。殿下连续忙了好几日,力有不逮,竟被刺客得手。   侍卫拼死将所来刺客杀死,夺回殿下,当时情况却已不能回宫。几处能躲藏之处,皆被人监视。胡主子的作坊和铺子,都出现暗桩。   足足拖到夜晚无人,我们才避到了此处。殿下失血过多,逃离途中几经折腾,昏睡到昨日才初初醒过来。”   猫儿只觉着心口阵阵绞痛,此生竟险些与他生死相隔。   她缓了几缓,方问道:“营里还有谁打掩护?他好几日未出现,背后指使之人,岂不是洞悉了他的处境?”   肖郎中道:“殿下离营,本就已告假休沐,半月都不用去营中,故而无人怀疑。”   猫儿听罢,艰难问道:“他……前几日那般忙碌,就是为了挤出后半月的休沐?”   肖郎中只看了她一眼,再未接话。   她心中沉甸甸的喘不过气来,半晌方问道:“他何时能痊愈?此处空气混浊,声音嘈杂,不利于养伤。他又是个爱干净的……”   肖郎中低声道:“殿下的身子,半点不能挪动。只能先在这处养着。胡主子来对殿下养病是有好处的,他能心安,伤口自然愈合的快一些。”   猫儿缓缓点头,起身穿过帘子,到了另一间仓室,却不能点灯,只能摸黑坐去床边椅上,重新握住萧定晔的手,深深叹了口气。   ……   菜市的黎明永远来的比旁处快。   不过三更时分,外间早市已开,京城各处的菜肉商贩纷纷聚集,趁早拿货。各处吵杂熙攘,人声鼎沸,热闹的仿似年节的庙会。   萧定晔早早被惊醒,一睁眼,便瞧见他面前的人儿脑袋一顿一顿,不知已多久未阖眼,此时虽已困乏的打瞌睡,却坐的笔直,唯恐倾下身子,碰到他伤处。   三更天还未亮,院里已点了火把。从窗纸映照进来的火光蔓延到此处,已极昏暗。   只这一点亮光,就够他发现她的消瘦。   他见着她的时候,多数时候她都是清瘦的。   她在废殿时,初初他还未中意她。她吃穿用度极有限,便是个瘦弱模样。   后来她中了七伤散,到最后油尽灯枯时,已是一副人干。   等她解毒醒来,并未缓过来。   她唯一有些圆润的时候,反倒是她进了刑部大牢。   进去的时候她的脸还是月牙,不过二十日,出来的时候倒似六月的月亮。   虽离八月的圆月有些远,可纤合度,容光焕发的令人不敢逼视。   现下,不过短短几日,她就倒退到了在废殿时的模样,清瘦的令他心疼。   他吃力抬手,抚上她的面颊。   她立时醒转,只怔忪了一息,便倾身上前,着急道:“可是伤口疼?我去唤肖郎中。”   他反握住她手,拍了拍他床上空出的部分,低声道:“上来,躺着歇一会。”   她忙忙摇头:“若牵动你伤口,我就闯了大祸。”   他微微一笑,道:“没有你在身畔,我睡不踏实。”   她有些迟疑。   他便拉着她手,微微使了些力,略微夸张的倒吸一口冷气。   她再不敢挣扎,顺着他的力道,立刻踢开老布鞋上了床。   待要躺下,又想着他身上有伤,她这一身汉子衣裳却满是尘土。   她只纠结了一息,便利落宽衣,躺去他身侧,唏嘘道:“你的伤再不好,我首先要被熬死。”   他微微一笑,在薄被下牵着她手,低声道:“这些日子,可是失了觉?”   她低声道:“你既知我睡不着,就不该瞒着我。我便是在你身边白操心,也比在宫里诸事不知的强。”   他长长叹口气,道:“我只想让你开心,不愿你为我伤心难过……”   久久不见动静,微微转头望去,却见猫儿身子侧向他,如平日那般将脑袋抵在他肩上,已沉沉睡了过去。 第273章 棺材大戏(二更)   肖郎中从外间进仓室,要为萧定晔换药时,透过床帐隐约可见的,便是一对小鸳鸯交颈而卧的样子。   且那只母鸳鸯,还露着膀子。   他有些为难。   此时他过去掀了被子为公鸳鸯伤口换药,换来的一定是个窝心脚。   若换成个女侍卫前去,可能也会换来窝心脚。   自家殿下此前对身边侍候的人,还不如何忌讳男女。   自打纳了这位夫人,却将身边侍候的人全换成了男人。原因为何,肖郎中作为萧定晔的心腹之一,自然也清清楚楚。   这男人也不成,女人也不成。   此时就显出了太监的优越性。   有时候,不男不女,也是一种优点。   然而随喜此时正在宫里陪伴萧定晔的替身,整个菜市都是正儿八经的男人和女人。   肖郎中脚步一转,将将要出了门,却又顿住,回转身。   往床畔行了两步,又觉着不妥。   只得掏出短刀,在衣裳里子里割下一块布条,绑在眼睛上,一边摸索往前,一边探问道:“殿下?”   床的方向很快传来回应。   猫儿一瞬间惊醒,立刻绾起发髻,披上外袍,缠起床帐,由肖郎中前去上药,自己则去另外一侧仓室,守着煎药的火炉。   待药煎好,倒进茶壶,她将汤药吹温,方端过去,侍候萧定晔服下。   此时天已亮,外间日头大盛,房中也跟着亮堂不少。   她为他擦过身,自去洗漱过,方端了半碗鸡粥坐在他床畔,准备喂他喝粥。   她才梳洗过,面上、耳后、颈子上的妆粉全然洗去,他只一眼,就瞧见她颈子上的伤。   “谁伤了你?”他目光已转冷。   她立刻栽赃:“随喜。随喜不带我来见你,我要用簪子自戕,他方同意。他平日就看我不顺眼,你说他这一招可是借刀杀我?”   他不由松了一口气,抬手抚上她的伤疤处,目光幽幽望着她:“你跟着我,却是吃了苦头。”   她十分同意,不由瘪着嘴道:“你的替身在宫里养病,他们都说我害的五殿下缺了肾水,坏了腰子……”   他不由哈哈一笑,却牵动了伤口,只痛出一头冷汗。   她立刻噤声,再不敢同他说话,只一勺一勺喂他喝着鸡粥。   待汤尽碗空,他方续着此前的话题,低声道:“我有没有坏腰子,你自然知道。待为夫伤好后,重振雄风,为你正名。”   她含羞睨他一眼,又用凉水重新为他擦过身,方低声道:“此次之事,可又是你那三哥向你下的手?”   萧定晔点点头,道:   “此回他却想一箭双雕。   我受伤那日夜间,就有人强闯刑部大牢。   当时我手上所有人都分散在此处、作坊、铺子、宫里祖母、母后和重晔宫四周,人手不够,竟险些被人将牢里的莫愁提走。”   猫儿想起事发当日的半夜,随喜确然慌乱离宫,只怕就是刑部牢房出了事。   萧定晔续道:“莫愁虽未被提走,可因被两方人马抢夺,重伤不愈,昨儿夜里已死,对我们再无任何作用。   且牢中大乱,多少死囚乘机逃离,又引来多少麻烦事。”   她听的后背发凉,只觉着泰王城府和手段竟深不可测。   她心中瑟瑟,紧握着萧定晔的手,低声道:“这皇位,一定要争吗?他如此凶残,我多怕有一日你外出,便再也回不来。”   他缓缓抚摸她的脸颊,喃喃道:   “经了这一遭,我竟不知将你留在身畔,是不是要害了你。   这一潭浑水,自我出生,便已了进去。   若我不去争,凭三哥的心性和手段,祖母、母后和父皇,还有小六,都要保不住。   可你……”   他连喘几口气,动情道:“可你,若我现下就为你换了身份,将你送走,凭你上妆的手段,你就能从这浑水中上岸。”   她内心一片汹涌,再也忍不住,将脑袋埋进他颈窝:“我不走……”   他立刻将她搂紧,低声道:“我明知该让你走,可一旦想到身畔没有你,心中如刀割般疼……我实在舍不下你……”   她眼中立时涌出泪来,胡乱在他唇上闻过,哽咽道:“……你前几日系在我腕上的泥猫……被我塞进灶膛……你可还能再寻来?”   他心头大振,紧紧搂着她,眼中已湿润。   ……   隔间的仓房里,猫儿同肖郎中正色道:   “前后已过去六日,殿下的伤口却愈合的这般慢。如此下去,泰王定要怀疑。   再过四日,宫里还有中秋家宴,殿下怎能不现身?   宫里的替身,我纵然能回宫继续为他上妆,可声音不能伪装,有一点点不同,旁人先不说,皇后、皇上第一个便能发现。”   肖郎中点头叹气道:   “此处确然不适合养伤,可殿下现下连起身都极艰难,便是能强忍着坐在马车里进了宫,马车却不好直接驶进重晔宫。   一旦在宫道上走动,定然要露出马脚。”   猫儿正色道:“我说个法子,你听听可成?”   她凑去肖郎中耳畔,悄声道:“……等人被送进宫,我此前正好有个棺材……”   ……   新一日的五更时分,宫里各宫门已依次开启。   靠近掖庭的西华门上,正进行着一场猪肉交接仪式。   送肉的商贩到了西华门便不能前行,只哈腰站在一旁。   而等着前来接货的太监们挽起衣袖,如平日一般,当着守门侍卫面,将才宰杀放血的整猪一只只检查过,方倨傲点点头,签下收货字据,拥着堆放猪肉的板车离去。   板车顺着青砖宫道一路前行,进了掖庭,进了膳房,为首的一位太监高喊一声:“卸货。”   曾经在掖庭膳房当过值、对膳房已生出感情的吴公公,如平日一般站在了板车边上,打着灯笼极仔细的探查着整扇猪肉。   一旁的太监拍了拍最上面一只大猪,同吴公公道:“这只,照例是孝敬公公的。”   吴公公心中亮堂,立刻指挥道:“抬进去,抬去咱家房里。”   管事太监收受小恩小惠,简直是再常见不过的事情。   两个太监立时抬着那头生猪,趁着夜色掩护,随着吴公公一处往他同五福所住的瓦房而去。   待旁人离去,吴公公打发五福外面守着,自己取了剪子,顺着极细微的针线痕迹将猪肚剪开,里间赫然出现一个面色憔悴的青年人来。   青年被灯烛光芒晃的睁不开眼,吴公公取了新帕子,上前为萧定晔擦拭过面上、手上猪肉碎屑,悄声道:“委屈殿下再等一等,天大亮,胡主子便能前来接应。”   话毕立刻上前,蹲在萧定晔面前。   萧定晔趴伏上前,由吴公公将他背放在屋角的棺材里,悄声道:   “这棺材虽是奴才早前为自己准备,然而只有胡主子睡过,再无旁人沾身。殿下先躺一躺。”   吴公公自昨日收到猫儿的传信,便在棺材板里垫了厚厚棉絮,躺在里间并不算难受。   萧定晔因服用过迷睡药物,躺下去不过片刻,便昏沉沉睡去。   到了辰时,重晔宫又响起一阵泼妇骂街声。   继而,相传缺了肾水的五皇子那位新纳的夫人,披头散发从重晔宫里冲出来,站在院门口,双手叉腰叫骂道:   “萧定晔,姑奶奶连棺材都进过,还怕个死?今日我倒要看看,究竟是谁死谁活!”   她似疯了一般,一边呜呜哭嚎,一边往掖庭而去。   众宫人纷纷停在半途,探首望着她,悄声议论道:“这猫妖是被狗精上了身?时不时就闹腾一场,怎地半分没个消停。”   猫儿哭哭啼啼到了一排瓦房前,一脚踹开其中一间房门,抹着泪哭嚎道:“吴公公,我后悔……”   吴公公心下一抖,苦着脸道:   “主子,你再后悔,咱家也是个公公。   殿下能为你坏了腰子,说明一心都扑在你身上。   你切莫再来牵扯上我,好好回去过日子吧!”   猫儿听此言,越加委屈的厉害,转头便同围观群众道:   “哪里是我坏了他的腰子!   他此前在宫外,不知结识了多少红粉知己,折腾了多少回腰子。   刚刚轮到我这,就缺了肾水,我却要背这个锅。你们说我冤不冤?我还不如守着吴公公,也不用打肿脸充胖子!”   一时众人纷纷倒向猫儿,向她投去同情的目光。   吴公公只做出一副贞洁烈妇的模样,梗着颈子站在一旁,对她的话充耳不闻。   猫儿气的跺脚,开始撂狠话:“好,你们都不管我,我就再去死上一回。”   她一指吴公公房中的棺材:“送去重晔宫!从今儿开始,姑奶奶绝食,留给萧家一具猫尸!”   又期期艾艾同吴公公道:“等我死了,你记得要将我埋进你老吴家的祖坟。你下辈子莫当太监,我还同你当夫妻。”   吴公公做出恨的牙痒痒的神态,再也忍不住,张口嘶吼:“你死,快去死,老子今儿就将棺材送过去,你立刻去死!”   大喊一声“来呀!”   人群中立刻钻出四个太监。   吴公公一指房中棺材,豁出去道:“抬去重晔宫,咱家今儿拼着再被降职,也要同这猫妖有个了断!”   太监们看多了吴公公同猫儿的纠葛,此时无人劝阻,只站在一旁看热闹。   四个太监立刻挤进门,稳稳将棺材抬起,话都不多说一句,抢先向重晔宫而去。   胡猫儿瞪大了眼珠子,望着吴公公道:“你来真的?你半分情分都不顾,竟然真想见我死?”   她双手叉腰,一步跳起,啐到吴公公面上,转身追着棺材而去。   吴公公立刻松了一口气,向周遭众人呵斥道:“散了散了,有何热闹好看。再看咱家发配你去黄金山洗恭桶!”   转身进了房里,紧紧掩了门,抹去面上被啐的口水,喃喃道:“咱家今儿,可算是抱牢了五殿下大腿。”   ------题外话------   泥猫对于两个人的意义,类似于婚戒对情侣的意义。所以,猫儿主动讨泥猫,虽然是一时冲动之举,但可见她的心态已经发生了变化。 第274章 再指个夫人(一更)   宫道上常见四人抬的软轿。   四人抬的棺材,简直太少见。   沿途宫人们呼朋唤友,纷纷聚集在通往重晔宫的宫道两旁。   猫儿心下有些后悔,这阵仗有些大。   忒大。   若将宫里高阶贵人招惹来,所有的布划不但付诸东流,还要将棺材板里的萧定晔曝光。   萧定晔一曝光,泰王那头自然收到风,接下来只怕要大开杀戒,将这些阻路之人纷纷除去。   然而事情进行到此时,她已骑虎难下,只盼着中途不要出岔子才好。   棺材板继续前行。   披头散发的胡猫儿继续逞威风。   一旁有人一把拉住猫儿,急急道:“姑姑,你吃疯啦?”   说话的人是白才人。   她千辛万苦才得到皇帝的重视,对猫儿自绝死路的做法十分可惜。   她忙道:“你快收敛些,你位份低,自己若再作死,便是有宫变立下的功劳,也救不了自己。”   猫儿心中长泣:我也知道哇!这回名声算是彻底坏啦!   棺材已行到了前头,她急着要去追,一把甩开白才人手,留下一句“管好你自己”,便急急前去。   白才人眼睁睁看着猫儿在宫道上狂奔,等拐个弯时,身子却一顿,停在当场。   她忙忙垫脚去看,那一条路却长了几棵茂密树子,枝叶繁茂,看不清楚。   她指使春杏去瞧。   过了不多时,春杏回来,一脸的唏嘘,叹了一口气:“胡姑姑,遇上皇后娘娘啦!”   白才人一滞:“完了,她又要挨板子。”   立刻吩咐春杏:“快去寻五福,让五福去寻六殿下……”   宫道上,抬棺材的太监们跪了一地。   棺材旁边跪着的,是棺材的第二任主子,胡猫儿。   皇后原本是和善之人,极少在人面前发作人,此时却气的面色发青,吆牙切齿道:“瞧瞧你现在,哪里还有个夫人的模样?晔儿还病在床榻上,你不去安心守着她,还在宫里到处撒泼?!”   皇后说的事实,是众人眼中看到的事实。   猫儿无从辩驳,只跪地垂首不说话。   皇后见她竟是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心中越来越气。   这几日,她日日去重晔宫探病,她嫡子躺在床上昏睡不做声,这位新纳的夫人却躲去房里不露面,半点不将她这个皇后放在眼中。   她气急,指着猫儿道:“本宫原来不想使出这手段,眼睁睁看着你恃宠而骄。晔儿现下还病着,本宫不打你板子,可断不容你继续得意下去。”   她高喝道:“去唤水仙!”   她身畔的宫娥忙忙离去。   皇后继续叱骂道:“抬棺材的,哪里抬来,哪里抬去。莫激怒本宫,取了尔等性命。”   四个太监面面相觑,眼风最后齐齐扫向猫儿。   猫儿心下慌乱,知晓皇后是护子心切,然而此时若将棺材送回去,再没有觑空抬回来的理由。   总不能将萧定晔藏在掖庭,她每日装出去寻吴公公续旧情的模样,前去和萧定晔私会。   她今儿利用她和吴公公的一段过往,只是偶尔为之。   若日日都往掖庭去,上头的贵人见她不但爬墙头,爬的还是个太监,只怕为了顾全皇族颜面,立时就要堵了她嘴,寻个井口为她送行,让她彻底玩完。   且此时,为了防止半途有人强行检查,棺材盖已合上半个时辰。萧定晔再睡下去,只怕就要长睡不醒了。   她心如电转,额上汗珠滑落下来,已将鬓角打的湿透。   此时众目睽睽,她连给皇后给暗示的机会都没有,只得一吆牙,胡诌道:“奴婢……此前为楚姑娘挪了六十年阳寿,现下弊端已现,只怕命不久矣。   奴婢这两日心中狂躁,片刻压抑不得,故而才多次失态。   奴婢已开始油尽灯枯,过不了两三月就要渡劫结束,转去天庭。   然现下殿下身子难耐,太医说是肾水不足,实则是七月半时招了小鬼。奴婢陪在殿下身畔,待驱走小鬼,便要离去。   奴婢苟延残喘这几个月,却要躺进棺材里,方能多活几日,护的殿下周全。   求皇后娘娘看在殿下份上,权且再忍耐奴婢几月。”   皇后听罢,面上一时阴晴不定。   想要斥一句荒谬,自己却是吃过胡猫儿镇魂甜头的人。   想要完全相信,却又催眠不了自己。   她望着猫儿,一时神色莫辨,半晌方冷冷道:“你诸多借口,本宫却信不过。”   话虽如此说,却也不再让太监将棺材送回去。   过了几息,原本离去的宫娥带着另外一位宫娥前来。   皇后望着猫儿道:   “你口中没有一句实话,本宫早该敲打你。   水仙是本宫身畔的一等宫女,虽品级不及你,却也不是什么猫猫狗狗。   本宫今日便将她指给晔儿为夫人,希望你同她和睦相处。”   她还要再说,宫道上已响起悠长的通传:“太后娘娘到……”   猫儿心中便有些幽怨。   老太后,来的实在是太晚了。   一顶软轿落了地,老太后缓缓起身,将眼前情形一打量,心里有些糊涂,有些明白。   她虽不知前情,心中却明白,猫儿最近但凡举止异常,必定是与她的孙儿有关。   等众人向她见过礼,她立刻开始和稀泥:“猫儿却是顽皮,怎地随意抬了棺材玩耍?棺材哪里能随意用来玩耍?快快抬走,搁在宫道里,瞧着碍眼。”   猫儿心下一阵溃败。   她原本已找了个借口,暂时能将皇后诓住。怎地老太后又来搅浑水。   她眼巴巴望着太后。   太后只蹙眉催促:“快,离哪个宫近,便先抬去哪里。哀家没剩几年好活,见了棺材就头疼。”   最近的宫殿,自然是重晔宫。   太监们如逢大赦,小心抬起棺材,立刻起身狂奔而去。   皇后知道太后自来有些偏帮胡猫儿,此时不免要解释:   “猫儿这些日子闹的离谱,颇有些不懂事。儿媳将水仙指给晔儿,好让晔儿身边有个可靠人侍疾。”   当娘的为成年儿子纳妾,没有祖母站出来反对的道理。   可重晔宫这几日演着一场什么戏,太后心知肚明,这些日子不知担了多少心。   现下将水仙放进去,若走漏了风声,却是将自家孙儿往死路上逼。   今日在众目睽睽下,她少不得要下儿媳的脸子。   只有日后自家孙儿转危为安,亲自去向他娘阐述此间因果,方能了了这一场误会。   她心中叹了口气,只得道:   “晔儿已然缺了肾水,他又是个任性不知节制的。若再多一个夫人,只怕他更从床榻上爬不起身。   水仙是个好孩子,不能委屈了她。哀家近几日腿脚不便,便让水仙去为哀家侍疾,日后再发还给皇后,可成?”   太后都问了“可成?”皇后自然不能说个不成。   她只得应下,转头望着猫儿,语声严厉道:“回去好好守着晔儿,日后再敢闹腾,莫怪本宫心狠手辣。”   猫儿长舒一口气。   待回了重晔宫时,萧定晔已被从棺材里抬出来,此时正躺在寝殿大床上沉沉昏睡。   她将将进了院子,明珠已在门口等她。   明珠见她毫发无伤,方拍着心口道:“好险,若主子被皇后娘娘打了板子,殿下醒来,不知该多心疼。”   又低声道:“殿下只醒了一息,又睡了过去。凝神汤药效长久,只怕到三更,殿下才能清醒过来。随喜已为殿下伤处换过药,主子莫担心。”   猫儿忙忙进了寝殿,见萧定晔躺在床榻上,眉头依然轻轻蹙起,仿佛心头有何难解之事。   她立刻踢开绣鞋,解了外裳,躺去他身侧,在被下牵了他手,附在他耳畔低声道:“已安全回宫。你好好歇着,我就守着你,哪里都不去。”   他并无反应,只蹙起的眉头却渐渐放松。   ……   三更时分,寝殿边角燃着一根红烛。   萧定晔看一眼身畔沉睡的猫儿,转头问着明珠:“皇祖母可知本王已回宫?”   明珠低声道:“知晓,棺材将将送到殿里,胡主子便派奴婢去向太后娘娘报过信。”   他心下长叹一声。   方才他醒过来时,通过明珠,已知这几日宫里都发生了何事。   猫儿被训话,猫儿被罚跪,猫儿被祖母一拐杖掼倒,猫儿被母后当众斥责、要再指个夫人来添堵……   她原本不需要受这些委屈。   他知道她在作坊和铺子里时是什么模样。   她派头大,处处用银子压人。   面对帮工时,少见的有笑脸,丁是丁卯是卯。   可她在宫里,无时不在做小伏低。   她原本,真的不需受这些委屈。   他心下堵的慌,只等了片刻,方续问道:“阿狸这几日,统共睡了多久?”   明珠在心头盘算过,低声道:   “胡主子出宫的那三日,奴婢不知。   在宫里的时候,把打盹、浅睡的时间加起来,每日最多两个时辰。   自昨日主子回宫,要安排今日事,昨儿一整夜都未阖眼。”   他点点头,低声道:“出去问随喜,阿狸同戴、王两家结干亲的事,筹备到哪一步?帖子都可发了出去?若进展慢,就往前提,不能再拖。”   他再不能看着她被人搓圆揉扁。   即便敲打她的人,是她的母后和祖母。   即便他知道,两位长辈心性和善,并不会下狠手。   然而没有必要,他的阿狸,一心一意为着他的阿狸,纵然被人用七伤散逼迫,也未害过他的阿狸,没有必要受这些委屈。   只要她有了娘家人撑腰,便是祖母和母后要敲打她,也会多想一想。   人就是这么现实。   宫里,是最现实的地方。   ------题外话------   推荐冬堇夏雨的新文《我家先生是病娇》   文案:“教了你三十世的数理化,今生,我只想教你怎么谈恋爱。”好好做人。   【甜宠一对一,白切黑男主VS小野猫女主,双洁】   讲述一个腹黑病娇在拿了30世男配剧本之后,洗心革面追妻的故事。 第275章 来票大的(二更)   宫里养伤诸物完备。   不过两三日,萧定晔已能下床慢行。   书房里,随喜汇报着近几日的消息:   “八月二十二,戴、王两家同日举办干亲宴。戴家办午宴,王家办晚宴。   前几日,殿下忙碌铁矿和泰王暗桩之事时,两家已向相熟人家派发了请帖。”   萧定晔蹙眉道:   “不够,让两家再送喜帖。能办多大,就办多大。   四哥送来的银子还有结余,你向两家各送一千两。   记住,叮嘱他们,要将喜帖派进宫里,让祖母和母后都知道。”   待商议过结干亲之事,随喜方续道:“莫愁已死,我等要将驻守在牢里的侍卫撤去,还是留着继续诱骗泰王?”   萧定晔冷笑一声:“本王险些丧命,哪里能让他轻松?继续把守暗牢,我倒要看看,他还能派多少人来劫狱。”   随喜应下,扶着他出了书房,站在檐下,看猫儿使唤众太监,在院中布置中秋过节的物件儿。   她转头瞧见他站在檐下,只嫣然一笑,待同太监们交代完毕,方转身站到他身畔,心下有些担心:“你站的却有些久,仔细伤口裂开,该去歇一歇。”   他在书房这一阵,也已觉着疲乏,便从善如流,牵着她手进了寝殿,低声道:“你陪我一同歇着。”   她一摊手道:“明儿铺子开张,我人不出去,该操的心却不能少。你先歇着,待我交代完,再进来陪你。”   他便躺去床上,将将合上眼,又睁眼道:“快些……”   她抿嘴一笑,极快在他唇上一贴,去了院里,唤来王五道:“你出宫向李姑娘送信,明儿铺子开张,宫里有家宴,我不好出宫。让她们该开张就开张。”   又思忖一番,道:“据闻开张当日,东家未出面却不大好。你告诉李姑娘,她人面广,自此她在人前挂个大东家的头衔,比我合适。”   待指使走王五,她方搬一个小杌子坐在院门前。   日头渐渐西移,晌午将至,随喜从外回来,刚刚进了院门,猫儿便伸手一拦,低声道:“跟我来,我有话问你。”   新修的配殿里,还未置办家具。   两人的说话声有些空旷回音。   猫儿低声道:“这次事情上,我们的人,总归折了多少?”   随喜面色晦暗,双手握拳,吆紧牙关道:“明卫几乎全军覆没,暗卫也折了近一半。”   猫儿续问:“你家殿下险些没了命,你等可有何想法?”   随喜愤愤然:“我等与泰王,势不两立!”   猫儿立刻凑去他耳畔,低声道:“……莫愁……泰王……”   随喜听罢,立刻反对:“不成,一旦出意外,我等要被殿下扒皮。”   她一声冷笑,反问他:   “如此说来,殿下伤就白伤了?你们的兄弟就白死了?   我不是你们政客,没有最后算总账的胸襟。我只知道,我的汉子被人伤成这样,我忍不了。”   她看随喜眼眸明明暗暗,心知他有所动摇,便并不催促他,只道:“你自去想。明日中秋宴,泰王要进宫,是引君入瓮的最好时机。”   ……   一轮圆月遥挂当空,为人间的团圆助兴。   中秋家宴,在太和殿前温馨开始。   宫中无私事,所谓的家宴,除了皇室,朝臣自是不可或缺的角色。   戴大人观赏着舞姬群舞,将将探手端过酒杯,一旁的朝臣便探首过来,往对面某处努努下巴:“那个女子,就是你准备认的干女儿?”   被人暗中注视的女子,虽然身份低微,然而因着她主子缺了肾水大病初愈,原本她只能同侍候人的宫娥混在一处,此时却坐在五皇子后侧方,时不时探首与五皇子说笑两句。   巧笑倩兮,倒没看出与她近日泼妇善妒的名声有相符之处。   戴大人虽不知猫儿在宫里泼妇骂街连续闹腾的真相,然而既然已经四处发了帖子,不日就要举办认亲宴,自然要回护自己人:   “怎地?大人面上的表情,倒仿似年老体弱,解手艰难。我儿能耐的大很!”   那臣子听闻,呵呵一笑,又嘿嘿一笑,揶揄意味甚浓。   戴大人也跟着呵呵一笑,反问道:“听闻你家女婿,前两日又纳了妾?”   那臣子立时拉下脸。   这回换成戴大人呵呵一笑,再嘿嘿一笑,扬首将杯中酒饮尽,跟着丝竹声哼起了小曲。   一曲哼罢,又补了一句:“五殿下只宠我儿一人,可知他缺了肾水?”   那朝臣被问的面上无光,只冷哼一声:“我瞧着五殿下满面红光,哪里是肾水有缺,明明是肾水泛滥,只怕今夜瞧上哪位舞姬,就要带回去享用。”   此时,坐在萧定晔旁桌的四皇子,也正打趣着他的五弟:“都闻你病着,今夜你却容光焕发,可是你那夫人侍候的好?”   萧定晔面色一肃,一只手已探去身后,牵住了猫儿的手,回护之意颇浓。   四皇子哈哈一笑,摇头叹道:“为兄竟没想到,我家五弟惧内,是个耙耳朵。”   又倾过身子,低声道:   “我看你能甜蜜逍遥几日。明年正月你一成亲,就是你府上鸡飞狗跳的开始。   听闻你的那只猫,最近现了形。往日的乖巧都是装出来唬人,实则看见女子就要同你闹腾?”   萧定晔被提及与乔家的亲事,神情不由晦暗,侧首望向猫儿。   跪坐在他身后的猫儿立刻上前,看似不成体统的紧挨着他,于众目睽睽下邀宠,实则却凑去他耳畔,悄声问道:“可是伤口痛?”   正说着,手探至他衣襟里,但觉缠在伤处的纱布略略濡湿,已有丝丝鲜血渗出。   她心中着急。他这个样子,只怕今夜她无法按计划行事。   他只轻轻一摇头,低声道:“我同哥哥们说话,你可觉着无聊?”   又往远处瞧去,她的老姐们儿白才人此时正坐在人堆里,因着近日受宠而被人孤立,也是个无聊的模样。   他往那头一努下巴:“你去寻人说话,莫担心我。今儿又不用比武,静静坐着,我无碍的。”   她今夜原本就带着任务,自然从善如流,猫着腰挤了出去。   她没有直奔她的老姐们儿。   她往随喜面前一晃。   随喜垂首站在最外侧,紧紧注视着场上局势。   猫儿经过他身畔时,他便极轻微的点一点头。   她立刻知道他已安排妥当。剩下的便是等泰王找借口提前出宫。   她的目光往泰王方向望去。   这位皇子跪坐在方几边上,一派的云淡风轻。目光几番越过四皇子,毫不闪躲的瞟在萧定晔身上。   他的五弟便面带微笑,遥遥一举酒杯,做出个兄友弟恭的模样。   背后互相使刀子,一个一个互相往死里整。在人前却又是另一番模样。   皇家人,果然天生就适合演戏。   今夜的猫儿,也是要参与到戏文里,唱一曲桃李代僵。   在陪着萧定晔养伤的这几日,她的脑中闪过周密盘算。   泰王此人,不仅是萧定晔的仇人,还是她的仇人。   她被下毒逼迫着的那些日子,她被迫着要做出亲近皇帝的日子,她七窍流血的日子,她被送进玉棺,割腕放血的日子……   已过了那般久,她手腕上的疤痕还十分明显,时时刻刻提醒着她,有个想让她死的人还活的尚好。   她那些失了觉的日子,除了内心有感情的煎熬,还有对性命的担忧。   那位笑面皇子不知何时,就可能重新想起了她,又要使出卑鄙手段拿捏她。   在萧定晔险些命丧黄泉的时候,她就明白,她再不能坐以待毙。   今日是萧定晔,明日可能就是她。   泰王一天逍遥自在,她就得担惊受怕。   她不想自己丢了小命,也不想当寡妇。   且此时,泰王那边即便不能确定他的五弟究竟伤的如何,然而在他们发动刺杀之后,宫里就传出萧定晔肾虚卧病的消息,自然也会有所怀疑,他的这位五弟或许多少都受了伤。   她得趁着泰王麻痹大意的时候,得趁着萧定晔的暗卫明卫们群情激愤的时候,搞一把大的。   此时场中一曲舞罢,换上一位武将舞剑。   她不能离开萧定晔视线太久,立刻抬腿往白才人身畔而去。   白才人正因几日未见皇帝而郁郁。   瞧见猫儿,她方强打起精神,低声探问道:   “你今儿不发疯啦?我远远瞧着,你同五殿下又是一副如胶似漆的模样。   我知道女人每个月总有那几天,但你的症状也发作的忒吓人。宫里不比外头,哪里能到处撒泼。”   猫儿讪讪一笑,转了个话题:“我的铺子今儿开张,你可想到未做什么?”   她手一伸,白才人立刻拉了脸,半晌不情不愿掏出十两银子当礼金:“开张宴席未吃成,还要出礼金,真是亏的大。”   猫儿笑嘻嘻接过银子,方正色道:“皇上冷情,纵然对你上了心,可每个月能进后宫几次?!”   白才人凉凉道:“是啊,皇上冷情,皇子缺肾水。这父子两,可真是天壤之别……”   猫儿扑哧一笑,一张脸顿时绯红一片,目光不由向远处望去。   此时萧定晔正同他三哥结束一回虚情假意的碰杯,重新坐回方几边上,目光不由自主在人群中搜寻猫儿。   两人目光在半空中相遇,十分有默契的相视一笑,眼风纠结不断。   白才人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心中的八卦之意越甚,不由倾身过去,低声问道:   “你的情郎究竟病情如何?他后面还有五门亲事……”   猫儿立时收回目光,掐了白才人一把,又要配合着前几日的剧情,将戏继续演下去,只得含羞扭捏道:“殿下汤药补着,自然就能好。”   给了白才人一个“你懂得”的眼神。   白才人便点点头,勉强收回八卦之心,追问道:“方才,你要同我说何事?”   猫儿便续上之前的话题:“皇上每月进后宫,也就那么几回,能分到你身上的三瓜两枣实在有限。我瞧着你无所事事实在无聊……”   白才人立时倒吸一口冷气,打断她的话头:   “你是要拉皮条?你好好的胭脂买卖不做,转行拉皮条?   便是你拉皮条,怎能拉到后宫来?这可是要抄家灭族的勾当啊!”   猫儿无语,吆牙切齿道:“你还要不要听下去?姑奶奶今晚有要事,没时间陪你磨洋工!”   猫儿为白才人悲哀。   正值花信的年纪,守着个糟老头,满脑子想的都是热炕头的事。   她叹了一口气,道:“我看你整日清闲,不如在宫里卖妆粉。一来打发时间,二来赚些私房银子。你娘家靠不住,还是要靠自己。”   白才人一愣,反问道:“封我个什么品级?”   猫儿一笑:“大内胭脂管事。阖宫的妆品,都从你这走。等你成了富婆,你娘家反而要转头巴结你。”   白才人思忖半晌:“我得想一想。旁的女眷都是我的对头,让她们打扮好了,引了皇上的注意,我可就要吃亏。”   猫儿点头应下,见圆月已升的更高,便默默挤出人群,等着随喜发暗号。   过了两炷香的时间,有宫娥接近随喜,柔柔弱弱不知说了什么话,随喜立时转首向猫儿看过来,微不可见的点了点头。   她心知机会已到,转首望向泰王时,泰王面上果然已收起平日的温和含笑,显得有些肃然。   面上肃然,只怕内心已起了轩然大波。   猫儿不能确定泰王今夜会不会入套,然而她该做的准备却刻不容缓。   她立时顺着桌案间隙穿进去,到了萧定晔身畔,只微微蹙眉,凑去他耳畔道:“我身子有些不适……”   萧定晔握了她手,将她上下打量一番,立时撑着方几要起身:“我陪你回宫。”   她抿嘴一笑,低声道:   “我这几日已经得了个善妒的名声,你若在大庭广众之下陪我离去,只怕明日,重晔宫又多了几位千娇百媚的夫人。   我算一算日子,只怕是葵水将至,不碍事的,回去躺一躺便可。”   他只得松开她手,又道:“回去莫等我,你先歇息。等大晏结束,我还要去见母后和祖母,等回去已有些晚。”   猫儿心里要的就是他回宫晚,立刻道:“你慢慢回来便是。”   给他一个微笑,缓缓起身退出宴席。   她再回首看向泰王时,泰王原本无波神情,已染上了一层焦虑。   猫儿深吸一口气。   是时候了。 第276章 迷魂探信(一更)   城郊,乱葬岗。   圆月还在当空,中秋的夜里却起了一些雾气,飘飘荡荡,仿似阴间厉鬼要上来索命。   离宫变已过去近九个月,这处洒满了近千叛军骨灰的地方,间或鬼火飘动,显得十分阴森。   除了叛军,京城各典狱里但凡有无人认领的罪犯尸首,也送来此处。   火葬是不可能被火葬的。   能有一卷破席卷着尸首被掩埋,已是极高的待遇。   此时猫儿一身死囚装扮,血肉模糊,躺在一处新挖的坑里。   身下是一扇破席。   破席下面再有几寸,却堆积着冰块,帮着她的身子降温,让她的状态更接近死人。   她躺在坑里,身上已被盖满土,只在头脸附近,泥土松散,并不妨碍呼吸。   和躺在坟地相比,她开始怀念曾躺在棺材里的日子。   最起码在棺材里,她不会被冻僵。   不会有什么虫子从她面上爬过。   不会有什么虫子从她发间穿过。   不会有什么虫子竟然钻进了她的破烂衣裳里。   她伪装一具尸体,自然不能动弹,只一双手却捏成了拳头。   她从未如此期待过泰王的降临。   不知过了多久,远处陡然响起两声老鸦惨叫。   嘎。   嘎。   她心下一抖,整个身子已紧绷。   她和暗卫们之前确定的暗号。   老鸦叫一声,代表前来的是泰王的暗卫,她便不用再出面,由友军杀了暗卫了事。   老鸦叫两声,代表前来的人中,有泰王本人。泰王出面,就得她出马。   一具尸体而已,竟能劳烦泰王亲自前来,这位莫愁在泰王的心中,果然不一般呢。   须臾间,耳中已迎来极轻微的脚步声。   那脚步声有轻有重,听着不止是一人。   待几息后,脚步停在了她周遭,有人压低声音道:“主子,属下先将莫愁挖出来。”   埋着她的小坟头,上面是新土,新土松软,便是在暗夜中也能分辨出地点。   过了两息,泰王的声音含着些伤感,沉声道:“仔细些,莫伤了她。”   这句话,给猫儿吃了定心丸。   攻心为上,今夜是她反杀之时。她倒要看看,泰王和莫愁,究竟是怎样一双苦命鸳鸯。   压着她的泥土渐渐被刨开,她能清晰感受到含着薄雾的空气扑面而来。   有人问道:“主子,可是要先从尸首中将东西寻出来?”   泰王的声音中夹杂着压抑的恨意:“滚!”   过了不多时,却又恢复了平静,只低沉道:“先离开,留本王同她,单独呆一会。”   两个脚步声急速远去。   剩下的那个人,立在月光下,怔怔望着坑里的尸首。   蓬头垢面,满面肿胀,破衣衫里露出的皮肉,是皮开肉绽的模样。   曾在宫里那般体面的人,此时躺在他面前,再也不能扑闪着湿漉漉的一双眼睛问他:“殿下,还有多久?还有多久你才愿意接奴婢离开?”   他从没给过确切答复。   于是,她为了他,一步步帮他在宫里安插暗桩。   她为了他,陪完大哥后,又陪了二哥。竭力让大哥和二哥的羽翼,能为他所用。   她为了他,还去同太监对食。   后来她知道,她那样不堪的经历,已经不能靠近他。   她再也不问他何时接走她。   每个皇子,都身不由己。   身不由己的时候,就要有所牺牲。   皇位、权势……和这些相比,她太渺小,渺小的连颗棋子都算不上。   在任何情况下,他都毫不犹豫的选择牺牲她。   然而在他有限次的回顾内心的时候,他也会想起她。   想起她十四岁,他从臭水沟里将病的奄奄一息的她救出来时,她是如何怀着对生的渴望,双目定定望着他。   他站在她的尸体旁,看着她不堪的模样。   她身前一定是遭受了百般逼供,最后才死。   五弟的人什么性子,他清楚的很。   能掳了她,断没有让她活着出去的道理。   能让她受尽所有折磨,断没有给她个痛快的道理。   暗夜中,他的声音几不可闻:“我……有愧于你……若有下一世,我定然补偿你……”   周遭忽的有嘶哑之声传来,虽低沉,却带了万般凄厉:“今生难了……下一世,又有何用……”   他倏地一惊,下意识问道:“谁?何人在装神弄鬼?”   周遭重新陷入寂静,仿佛连夜风也停止。   空气中渐渐飘来轻薄烟尘。   那烟尘中带了极轻微的什么气味,若去细闻,却仿佛并无何迹象。   他的心绪渐平,心中已没了慌张,只望着尸体,哑声道:“前几日原本要去救你,险些得手。若将你救出,现下躺在此处的便不是你。而是……”   他目光倏地阴鸷,吆牙切齿道:“我没了你,我也要让五弟尝尝,失去一个人是什么滋味。他的那位夫人……”   猫儿迅速出了一身冷汗,连轻微呼吸都屏住,竖耳静听。   “……他越痴情于那胡猫儿,我便越要让他尝一回此生有憾……”   空气中的什么气息渐浓,浓的恰到好处,让人思维迟钝而天真。   猫儿身子忽的一扭,睁了双眼,一瞬不瞬的望着泰王,声音低沉而嘶哑:“痛……”   泰王心下一惊,过了一息,他方急切问道:“莫愁,你还活着?”   猫儿继续低语:“痛……上刀山,下油锅……小鬼们不放过我的魂魄……”   泰王立时上前要抱着她,手指碰触到她冰冷的手臂,又倏地收回,只怔怔道:“你死了?对……你已经死了,你被五弟的人逼供致死,草草掩埋于此……”   猫儿轻声啼泣,缓缓道:“他们使出各种刑具……我痛的哑了嗓子,你也未来救我……你为何不来?为何?”   问到最后,她的声音已凄厉难言。   他面上有了些惶恐,喃喃道:“我要救你的……我派人去了数回……”   她轻声冷笑:“不……你没有使全力……你一边做出要救我的假相,一边同五皇子周旋……”   她立时停了哭泣,一声声质问他:“他们向我逼供……他们问我所有你的事情……”   泰王倏地一愣:“你说了?”   她凄惨的一笑:“说什么?说我比青楼姐儿还要下贱?”   她的手抚上身子:“说缝在我皮肉下的东西,到底用于何处?”   她紧紧盯着他:“我昨日死后,曾去了一回,同你给我讲的,竟然不一样……”   泰王怔怔半晌,幽幽道:   “你去看到了什么?可看到了遍山的竹风草?开矿时的那次,我第一眼发现遍山竹风草,就知道你会喜欢。你说,风吹动竹风草,能听出你家乡的声音……”   猫儿的心咚咚直跳,只顺着话音探问道:“那又如何?你可曾想过带我去看过?在你心中,铁矿自然比我重要的多……”   他缓缓道:“我原本打算,待事成后,就带你过去。”   她立刻追问:“什么山?希望来世,我能投胎成那山下的村民,安安稳稳过一生。”   他喃喃道:“那里还有如翠玉一般的湖泊,有黑白相间的莽熊,那里一年四季绿树成荫,那里……”   此时远处已传来一声老鸦鸣叫,是催促的信号。   猫儿忙忙追问:“什么山?叫什么名字?我要寻过去。”   泰王缓缓张口:“攀……”   此时远处已传来脚步声,继而老鸦声又起了两声。   来不及了,猫儿一吆牙,立时道:“抱我……我很快就要去投胎……抱我……”   她的声音含着无数的依恋,令他想起她曾数回静静望着他,幽幽问道:“殿下……何时接奴婢出去……”   他再也忍不住,一把将她抱在怀中,紧紧贴着她,悔恨道:“我……有负于……”   她却颤抖着低语:“我舍不得你,我要带你一起……”   他的喉间倏地剧痛,仿佛一把什么利器扎了进去。   继而他被捏住了鼻端。   他不由大口呼吸,喉间那利器却仿佛扎的更透,往无尽的皮肉里钻进去。   他重重踢开她,双手捂着颈子嘶吼出声。   地头上的脚步声疾步而来。   泰王与猫儿之间悄无声息的降下一面黑布,又悄无声息的拉了上去。   黑衣侍卫一瞬间已到了泰王身畔。   泰王一只手捂着颈子,目眦欲裂,只指着地上那尸首。   侍卫毫不犹豫飞踹向尸体,继而补上几掌。   那尸体仿佛沙袋一般随之腾起。   待摔去地上时,依然是一具尸体,如此前那般,血肉模糊……   回宫的马车里,猫儿捂着胸腔长久的咳嗽过,方哑声道:“泰王……这回可会死?”   一身黑衣的明珠先不答,只焦急同王五道:“寻肖郎中看伤可来得及?主子怕是被踢伤了肋骨……”   猫儿摆手艰难道:“无碍,他没踢到我要害处。”   明珠闻言,略略放下些心,方回着她的问话:“泰王该是小伤,离死还远。”   又埋怨道:“主子原本说好只套话,怎地忽然就下了手?若胡主子有难,殿下那边怎会轻饶大伙?此番参与之人,全部要陪葬!”   猫儿咻咻喘气,半晌道:“泰王已不想让我存活于世,我要不趁此机会先下手为强,下回你们就要为我收尸。”   又遗憾万分:“方才你们就该趁机杀了他。”   王五低声道:   “殿下被刺之事上,我们的人已遭逢重创。此回若敢向泰王下手,只怕我们这些人想护着主子安全回宫,就是痴心妄想。   出发前,随喜曾数翻交代过,此回打听消息为主,决不能动泰王的人马。”   见猫儿似有不信,又透露道:“主子只当泰王此回出来是冲动之举?他已做好万全准备。方才的迷魂烟草,也只令他的暗卫们身手略略有些迟钝。”   猫儿闻言,叹息道:“早知道就不该我冒充尸体。但凡是个有功夫的,只怕泰王此时已经咽了气。”   ------题外话------   昨天因为最后一更莫名其妙被屏蔽(每当这时候就想放弃,太气愤),所以小修改之后又重新发了一章,导致部分读者重复订阅。个别读者我已经返还了重复订阅的潇湘币,还有人重复订阅的话,请在评论区留言,我立刻返还。实在不好意思。   今天三更。 第277章 定个小目标(二更)   三更时分,中秋家宴结束。   今年国库比往年更紧张,原本接续在中秋宴之后的秋日围猎,便自动取消。   众人接连起身,浩浩荡荡往宫内和宫外而去。   原本站在外圈的随喜此时已挤进人群,扶着萧定晔从方几边上起身。   连撑近两个时辰,萧定晔的伤处已极痛。   不用他去查看,只凭胸腹周遭黏糊糊之感,便知伤处已渗了血。   他做出多饮了酒的模样,脚步踉跄挂在随喜身上,将将要走,又回头同他四哥道:“阿狸过几日要认亲,两家。你的礼金莫备少了,得双份。”   四皇子无语道:“你家妾室认亲,你要举国欢庆?”   萧定晔就不爱听“妾室”二字,立刻道:“听闻苏大人家的嫡女对四哥有意。我若去向父皇建议,让苏姑娘占了四哥仅余的那个侧妃名份,你猜穆贞姑娘愿不愿意当妾室?”   四皇子隔空一指他,紧吆后槽牙道:“你就可劲害我,等正月你就蹦Q不起来。你家那只猫,得将你挠死!”转身恨恨而去。   萧定晔又隔空提醒:“一家五千两,莫少于这个数。”   觉得有些满足,方由着随喜扶了,穿过隆宗门,一路进了后宫。   待到了偏僻处,随喜方低声问道:“殿下可要先换了伤处纱布,再去见皇后和太后?”   萧定晔今儿赴宴,虽刻意穿的一身玄衣,然而此时凑近,已能闻见一丝血腥之气,只怕内里已被血迹染透。   萧定晔摇摇头,低声道:“现下就是要演苦肉计。”   他先去了极华宫。   皇后此时已换了家常衣裳,见他第一眼,便道:“今日在宴上同你说不着话,现下你来的正好。”   指着门边上一位宫娥道:   “你再偏帮胡猫儿,本宫也要说句话。宫里不比旁处,哪里能由着性子来。   水仙被太后要了去,本宫将锦蝶指给你,平日代替本宫提点着你两个,也好过胡猫儿闯了大祸再来收拾残局。”   那锦蝶闻言,立时面向萧定晔跪下,连磕两个头,含羞唤了声:“殿下……”   萧定晔面无表情道:“出去。”   锦蝶一愣,立时转眸望向皇后。   萧定晔继而指着殿中所有当值的宫娥:“都出去,本王有事同母后说。”   皇后拉着脸道:“你今日就是说出一朵花来,本宫也不会心软。”   到底还是吩咐宫娥们出去,将清静留给娘俩个。   皇后望着他:“说吧。”   玄色外裳落地。   月白中衣血染衣襟。   皇后惊呼一声,已疾步前来,一瞬间便落了泪。   他缓缓跪地,一瞬不瞬望着皇后,低声道:   “十日前,孩儿被人刺伤,昏迷不醒,险些丢了性命。   孩儿重伤在外,却不能现身,否则只怕母后、祖母立时就有危险。是阿狸……”   他简单两句提点,皇后已然明白,前几日重晔宫的闹腾,使得是障眼法。   她也不唤宫娥,自去取了湿帕子和纱布,为他包着伤口。   萧定晔一动不动,只续道:“阿狸一心为孩儿,求母后……求母后……”   他说到此处,再也说不下去,只满含恳求望着皇后。   皇后为他涂抹上金疮药,重新换了纱布,扶着他坐在椅上,方痛心道:“这般大的事,你为何将为娘蒙在鼓里?”   萧定晔道:“母亲一心为儿,若是知道真相,伤心难过,定然要露出端倪。孩儿不想让母后伤心,更不能让您处在危险之中。”   皇后闻言,半晌方唏嘘道:“如此说来,我倒是误会了猫儿……”   她叹口气道:“你莫将为娘想的太不近人情。她是个好孩子,能一心为你,自然极好。”   萧定晔趁机道:“方才那锦蝶……”   皇后哭笑不得:“你倒是知道趁热打铁。锦蝶虽是个好的,可却没有你那夫人机灵。便也罢了,待锦蝶到了年纪,本宫为她指一门好亲事,也不算委屈她。”   萧定晔背上个趁热打铁的罪名,自然要继续趁热打铁:“猫儿自上回宫变毒发后苏醒,到现下身子都未完全恢复,求母后开恩,日后莫赐她板子,也莫轻易罚跪。”   皇后听的脑仁疼:“你深夜来此,口口声声都是为了她,果然有了媳妇儿忘了娘。”   又道:“她救了你我母子二人,为娘自此不再刁难她。便是她不懂事顶撞我,我看在我那怀胎十一月艰难产下的亲儿面上,也要忍下一口气。”   萧定晔不由一笑:“母后辛苦产下孩儿,孩儿日后自当为母后挣个高位。只猫儿却不是那恃宠而骄之人。她聪明,看的来形势,哪里会顶撞母后。”   皇后听得牙痒痒,只得转了话题:“是谁做的,可查清了?你说宫里有眼线,那人竟是宫里人?”   萧定晔只简单道:“孩儿只是出于谨慎,并不确定背后人在何处。母后平日也要谨慎,陌生面孔的宫女儿、太监,千万莫近身。极华宫周遭,孩儿早已布下自己人,会护着母后。”   皇后一拭眼角,叮嘱道:“这几日你好好养伤,莫到处奔波。你要掩人耳目,为娘就不能总去探你。”   萧定晔颔首道:“母后歇着,孩儿告辞。”   从极华宫出来,他长吁一口气,马不停蹄去往慈寿宫。   老太后年纪大,熬不了夜,在宴席中途退场,此时已进入了梦乡。被萧定晔唤醒,神情还有些怔忪。   萧定晔在太后面前,没有打苦情牌。   这几日猫儿做了什么,太后即便不知道经过,也该知道结果。   他径直道:“有一门亲事,要祖母掌眼。”   太后睡眼惺忪,一蹙眉头:“你深夜前来,就是急一门亲事?哀家知道你这几日过的艰难,然这般情形下,你都能为自己留心了一门亲事?”颇有些恨铁不成钢。   他微微一笑,继续道:   “这位姑娘,与户部、礼部两位尚书皆是干亲。   还曾立过救国大功。祖母、母后、父皇、孙儿,皆被她相救过。祖母觉着,这位姑娘,可担的上正妃之位?”   太后听着他的描述,隐隐觉着有些熟悉,追问道:   “她亲娘家有何背景?按你说,我们萧家受了她多恩惠,若她还有个好娘家,正妃之位也相配。若嫡亲的娘家家世不显,只靠干亲,却有些难。”   饮了一口茶,脑中略略清醒些,问道:“你说的这位姑娘,究竟是谁家的孩子?”   萧定晔目光灼灼,望向太后:“便是阿狸。”   太后一个怔忪,扑哧一笑:“哀家倒是听闻戴家和王家都要同人结干亲,却未想到是她。”   又虚空点点自家孙儿:“你为了胡猫儿,倒真是想尽了法子。”   正色道:“她纵然有两家人撑腰,可皆是干亲,这正妃之位,却是不成。然侧妃的位子……你若愿意,哀家便帮你做这个顺水人情。”   萧定晔面上立刻一笑:“就知道祖母疼孙儿。”   太后见他这般神情,始觉自己怕是上了他的大当。   原本他为的,可能就是个侧妃之位,却先拿正妃来同她讨价还价。   她立刻开口赶人:“你走,哀家不想见你。”   萧定晔却如生了根一般坐在椅上,只笑嘻嘻问道:“何时晋封?正月十五,同乔家的亲事一起办,可成?”   太后听闻,断然摇头:   “当初皇上向楚、乔两家发赐婚圣旨,那是含着敲打楚家之意。现下乔家并无错处,要两位侧妃一起过门,那是要下乔家的脸子。”   见他面上已现失望之色,只得劝慰道:“你稍安勿躁,猫儿又跑不脱。她现下已成夫人,一旦晋位,立刻就是侧妃。便是再难等,你都要等到同乔家的亲事办过,再晋封她。”   萧定晔便垂首不说话。   半盏茶的时间过去。   一柱香的时间过去。   老太后坐在椅上连打了几个盹,勉强睁开昏花老眼,见自家孙儿还坐在那头,大有同她耗一整夜的模样。   她哭笑不得,道:   “小祖宗,你是要把哀家逼死。   你同乔家正月十五成亲,二月二龙抬头那日,哀家便发下懿旨,晋封你那心肝为侧妃,可成?   若再不如你愿,哀家将这慈寿宫让给你,哀家搬去重晔宫去住。”   作势便要起身出门。   萧定晔只得站起身,笑道:“皇祖母既然给了确切日子,孙儿便心安。等明儿,孙儿带阿狸过来给您磕头。”   时已深夜,秋风已带了凉意。   随喜打着气死风灯,伴着萧定晔回宫。   今夜与平日不同。   今夜随喜的小腿,一直抽着筋。   一进院门,他比萧定晔更早的往正殿方向瞟去。   黑寂一片。   没有点烛,代表那只猫还没回来。   他的心中抖了两抖,他的主子已抬腿要往正殿去。   将将到了檐下,脚步又一顿,转身进了书房。   随喜立时松了半口气。   萧定晔低声道:“在书房换药吧,若进了寝殿被阿狸瞧见,她又要担心。”   方才皇后虽为他换纱布,可皇后到底没有做惯侍候人的事,纱布伤药,还是得重新换一回。   随喜从善如流,缓慢且细致的抹了药,换了纱布,又格外体贴的问道:“殿下可要在书房擦身?”   萧定晔听罢,赞了他一句:“果然你想的细心。”   随喜内心呜咽一声。   现下他的殿下赞了他多少,此后只怕就要换成利刃,数倍的加诸于他身。   他默默为萧定晔用湿帕子擦过身,左右看看,又体贴道:“殿下方才在席上,只怕未吃饱。可还要用些点心?”   他满含期待的望着他的殿下。   这回他的心意没有收到期待回应。   萧定晔起身道:“阿狸此前说她身子不适,我得去看看……”   利落抬腿就出了书房。   随喜的心立时一蹦。   ------题外话------   定个小目标,先把侧妃位子占住。当然这是古人萧定晔的想法。 第278章 冷着你(三更)   时已四更。   猫儿一身黑衣,与明珠行在宫道上。   她压抑着声音咳了两声,悄声问道:“你说,殿下可回了寝殿?”   明珠早已有了不详预感。   她战战兢兢道:“主子,这回奴婢只怕活不成了。”   猫儿替她打气:“好人命不长,坏人活千年。我瞧着你蔫坏蔫坏,一定不会死在今夜。”   她再往前行了几步,将衣袖凑进鼻端一闻,一股尸臭立刻窜进鼻腔。   这样不成,l狗鼻子灵。萧定晔这几日极瘦,一定能闻出端倪。   她同明珠在路口一转,先去了一趟才人殿。   春杏被拍门声吵醒,披着衣裳前去开门。瞧见一身黑衣的猫儿,立时醒了瞌睡:“姑姑这是……又闹什么幺蛾子?”   猫儿用力推开门缝,同明珠两个腆着脸挤进去,从包袱皮里将她晚宴时才从白才人处得来的十两银子,重新塞回春杏怀里:“借贵宝地沐个浴,不打扰你们睡瞌睡。”   春杏嘟嘟囔囔道:“重晔宫的澡盆子泡不下姑姑,偏要往才人殿来?”   猫儿笑嘻嘻道:“别人家的饭香,泡澡自然也是一个道理。”   春杏只得下去生火,帮她热水。   一刻钟后,她同明珠两个换好离宫时穿的锦衣,将夜行衣藏在才人殿,一边往门外走,一边叮嘱春杏:“今夜什么都没看见,可记下了?”   春杏往院门处一望,着急道:“五殿下……”   猫儿忙忙接过话头:“尤其是五殿下,更不能让他知道。”   春杏比她快了两步,已将院门拉开道缝隙,低声道:“可是,殿下……”   猫儿一把拉开门,迈出门槛的同时,同春杏道:“你莫担心,只要殿下不知,他就不会为难……”   一阵冷风吹来。   她的话头立时断在喉中。   静悄悄的夜里,门外站着一个人。   一个长身祁立,便是受了伤,也挺拔如一棵白杨的青年。   圆月挂在天际,清晖撒下,青年面上神情莫辨。   猫儿心里咯噔一声。   春杏在身后终于有机会将话说全:“殿下,在门口等姑姑呢。”   猫儿立时向萧定晔咧嘴一笑,忍着腹间疼痛疾步上前,当着人面将他手一挽,低声道:“别人看着呢……给我留些面子,回去寝殿,我们关起门再理论,可成?”   萧定晔的目光牢牢锁住她,只几息间,已大体将她检查过,心中倏地松了一口气,继而吆牙切齿道:“谁敢看?”   身后传来哐当一声,才人殿干脆利落的闭门谢客。   ……   四更天的重晔宫,比往日热闹了不少。   院中虽孤寂无声,然而乌压压跪了一地的黑衣侍卫,冲淡了秋日的寂寥。   跪地众人大气不敢出一声,然而内心却群情激荡。   在被暗算夹击多日之后的今夜,形势可算是扳回一局。   寝殿里,猫儿哎哟连天,一叠声道:“痛痛痛。”   萧定晔往她腹间偌大的一团青紫上涂上膏药,紧吆着后槽牙,道:“你不是仗着你能忍痛,才任性妄为,置我于不顾?”   她知道今晚之事已暴露,按他在政事上说一不二的性子,只怕参与进此事的人都不会被轻易放过。   尤其是她这个枕畔人,只怕更要受斥责。   她立时瘪了嘴,捂嘴低咳几声,道:“怎地我为你抱仇,倒还招来你的埋怨。”   他并不受她蛊惑,只像仇人一般盯着她道:“你莫做戏,我不会上你当。”   她听他说的无情,内心真起了委屈,眼泪登时扑了满面:   “……我冒着生命危险,给了你三哥痛击,还没有损失一人一马,还打听了消息,你竟然……   我被踢的险些断骨,腹内疼痛难忍,你也不知道心疼……”   他心下立刻波涛汹涌,只想将她拥在怀里。   然而她太不知天高地厚。   他不能给她这个暗示,不能让她觉着,他需要她冒着生命危险去对他好。   不需要。   这些兄弟相斗、逐鹿皇位的事情,本就不该将她牵扯进来。   就算已经牵扯了,他却不能让她冲在第一线,不能让她去打打杀杀,然后他躲在她身后享受成果。   她是勇敢,是聪慧。   然而她太冲动,仅凭一腔孤勇,就想干成事。   今夜她能得手,完全是三哥面对莫愁尸身,一时情绪波动,松了警惕。   否则,等不了天亮,他三哥就能从宫外跃进来,将她的尸体往他面前一丢。   他不敢想象,她真死了,他会如何。   从他今夜进了寝殿没寻到她的人影,从随喜扑通往他面前一跪,说出她今夜的行动,他几乎失了神识和主张。   他立刻换了夜行衣,就要带人往宫外去。   他不敢慢上一息。   不,他收到消息的时候,其实已然是迟了。   三哥中途离席,那已经是快两个时辰之前。   两个时辰,能发生太多的事情。   去岁腊月的宫变,只两个时辰,护城的叛军几乎就要攻占整个皇宫。   他在宫外遇袭,只两个时辰,他几乎就要流血而亡。   好在他还没走出重晔宫,王五已提前一步回来。   他方知道她还活着,活的好好的,完全不知她的行事究竟多么险恶,还在纠结借盆沐浴的问题。   他不能助长她的冲动。   侥幸只能发生一两回,却不能回回都侥幸。   他看着她涕泪皆流,只强忍着要慰藉她的心,冷冷道:   “胡猫儿,本王不需要你为我做到这个地步。同样,我也不会为你做到这种地步。你今夜一厢情愿,险些酿下大祸,你该去反省,而不是邀宠!”   他一甩衣袖,决然而去,只留她的哭泣声回响在偌大寝殿。   书房里,侍卫们一个个进来,待被审问完,又继续去外间院里跪着。   等轮到明珠时,时已五更,各宫门已依次开锁,迎来新的一日。   “……胡主子不知用何种利器突袭了泰王,这和原本商量好的不一样……原来只说要探听消息……”   明珠的话将将说到此时,外间随喜已疾步前来,一步迈进书房,十分自觉的跪在了明珠身畔,悄声道:“殿下,泰王府有郎中上门。”   萧定晔急急道:“三哥如何?”   随喜有些迟疑:“据传来的信,泰王竟是哑了……胡主子是做的何手段,竟将泰王刺哑?”   人的喉间骨头环套,要被利器刺中,要么得刺客力气大,要么得扬手刺去。   当时那个情况,猫儿若扬了手,以泰王的警惕和身手,断没有伸着脖子等在原地挨刺的可能。   只怕早都劈手捏住猫儿手臂,顺势将利器刺进猫儿体内,来个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随喜发出疑问后,明珠立刻被盯上。   明珠摇头道:   “奴婢真不知。当时我等抛出莫愁尸体,调换回了胡主子,立刻撤离。   马车上,胡主子便腹痛难忍。奴婢只担心主子受伤,便没来得及相问旁的事。”   萧定晔闻言,想起她方才在殿中呼痛连天……她惯来是能忍得痛的人,既然呼痛,只怕是真的疼痛难忍。   三哥是什么身手,一只脚上力道有多大,他清楚的很。   他当即有些坐立不安。   半晌,同明珠道:“去受了刑罚后,回寝殿侍候着去。今后敢再被她撺掇着行险事,你就自行了断。”   明珠战战兢兢磕头谢恩,前去领了一回鞭子,方往寝殿而去。   明珠离开,轮到王五受审。   萧定晔靠在椅上,伤口阵阵疼痛,只得由随喜替他发问。   随喜同猫儿最初达成的共识,便是由猫儿冒充莫愁尸体探听消息。   他最关心的,自然是这消息。   王五摇头道:“当时是胡主子同泰王两个悄声说话,声音连泰王的侍卫都未惊动,更何况我等。究竟探问出什么消息,只有胡主子一人知道。”   随喜便转头望了望萧定晔,期期艾艾道:“方才,奴才仿佛听到,胡主子还在呼痛?”   此乃大事,殿下还是纡尊降贵去问上一问啊。   万一胡猫儿真探听出重要消息,说不得就能将泰王的势力连根拔起。   时间就是生命,时间就是龙椅啊!   萧定晔却并不接话,却转了个话题:“三哥府上,除了忙治伤的事,还有何事不对劲?”   随喜忙道:“暂无旁时。”   萧定晔便点点头,挥一挥手:“让暗卫们回去就位,从今夜开始,每一人挨一回鞭子。何时轮完何时了。”   随喜提醒道:“可昨夜护着胡主子出去的,都是平日就拨给主子的侍卫……”   萧定晔一吆牙:“打的就是他们。”   目光立刻定在随喜面上,战火一瞬间波及过去:“还有你。既然是如此重要之事,便是你不透露给本王,怎能不做好万全之策?她那头区区十几人,你就敢让她出头?”   他靠在椅上,闭眼良久,方冷冷道:“你心中既然不能拿她当主子看待,本王就不能再用你。掖庭的吴公公近日缺人手,你去吧。”   随喜立时扑通跪地,硬着头皮求饶:“殿下,奴才此前确然未将胡主子真心当主子。   然而经了此事,她为兄弟们报了仇,为殿下报了仇。奴才心里佩服她,愿意拿她当主子。”   他见萧定晔再无二话,只得砰砰连磕两个响头,方擦了眼泪,起身出了书房,极快的收拾了包袱卷,又将殿中诸事托付给王五,垂头丧气出了院门。   王五陪在他身畔行了一段,宽解道:“你看明珠,最终还不是回来殿里侍候。你去掖庭熬上一两个月,说不得便能回来。”   又劝道:   “早前我就告诉你,殿下拿胡主子当眼珠子看,你偏不信。   你前后想一想,胡主子哪里不好?处处为了殿下打算,使计将殿下从宫外偷挪进来,又去为兄弟们报仇。   你眼里只有殿下这一个主子是好事,然而太过死心眼,却是给自己找麻烦。你是个太监,太不懂男女之间的那点事。”   随喜听闻,叹了一口气,喃喃道:“咱家此前得罪过吴公公,这回去了掖庭,只怕要被老吴磨搓掉几层皮。” 第279章 旧招(一更)   萧定晔在书房床榻上断断续续歇到午时,再也无心睡眠。   他的梦里一时是猫儿捂着腰腹呼痛的情景,一时又是他三哥将猫儿尸体往他面前一丢,神情狰狞道:“你杀了我的女人,我就杀了你的女人。你不是自诩深情吗?本王就看看,你能深情到何时!”   他一个激灵醒过来,起身便往寝殿而去。   待行到寝殿门口,将将要推门而入,脚步又一顿,想起了他最开始硬气的心肠。   不能,不能就这么功亏一篑。   得让她长记性,得让她再也不能冲动行事。   他站在门口静听许久,寝殿里一点动静都没有,也不知她可睡着,不知她腰腹还痛不痛。   他坐去正殿,等了片刻,明珠从寝殿悄悄行出来,手中正端着一张红漆盘。   盘子里原来盛放着饭菜,吃的干干净净,只留下些许油水。   萧定晔轻声问道:“她昨夜睡的可好?”   明珠立刻点头:“睡的好。奴婢进去侍候时,胡主子已经安安静静的睡了。方才一醒就喊饿,才用完午膳。”   她知道自家殿下担心猫儿,忙忙总结道:“胡主子能吃能睡,腰间伤处也抹了药油,殿下不用担心。”   萧定晔听罢,却苦笑一声。   能吃,能睡。   他倒是不知道,她伤了心后,反而变得能吃能睡。   他几乎能想象,她躲在寝殿里,是如何一边往口中塞饭菜,一边吆牙切齿道:“萧定晔,想让姑奶奶为你伤神,做你的大头梦!”   也好,她演出一副能吃能睡的样子,也总比她不吃不喝的强。   明珠再进了正殿时,他便交代道:“你去问问她,昨夜,她同三哥之间,究竟说了什么?她往三哥喉间,究竟刺了何物?”   明珠进去的快,出来的更快。   等再出来时,面上却带着讪讪神色,硬着头皮道:“胡主子说,昨夜她同泰王说……说……”   他不答话,等着她一口气说完。   她一吆牙:“她同泰王说:‘你可喜欢喝鱼汤?我下了阴曹地府,让孟婆给你熬鱼汤啊。’”   他险些绷不住笑,一颗心立刻柔软化水。   又刻意板着脸道:“她又是给三哥喉间刺了什么东西?”   明珠心头长泣,转述道:“主子说,泰王都喝了汤,喉间刺的自然是鱼刺啦!”   他一摆手:“去吧,我看你也问不出来什么。”   他回了书房,用过午膳和汤药,心中又思量了一番泰王之事。   待过了片刻,他将将唤了一声“随喜”,又想起随喜已被他发配到掖庭,只得唤了王五进来。   他递过去一个金丝楠木木盒,并一张图纸,交代道:“盒子里是一块白玉。去工部寻手艺精湛的玉石工匠,按照这图纸上画的狸猫模样和大小尺寸,雕刻一只玉猫出来。”   又叮嘱了一声:“要快!”   王五走后,他独自在书房盘算。   此回三哥受了伤,说是哑了,究竟如何,只怕过一阵才能知道。   若三哥真哑了,按常理,这皇位是不可能有三哥的份了。历朝历代,从来没有出过哑巴皇帝。   可若是三哥没哑,却又故意放出哑了的消息迷惑人呢?   三哥为人,却不能按常理推断,此后只怕有后手。   然而昨夜那般遇袭,三哥都没有派人来杀他,便连猫儿的作坊、铺子,都暂时不见再有人监视。   可见,三哥只怕还当是莫愁冤魂索命,却想不到事情是阿狸所为。   他突然便想到,在重晔宫修葺好亮灯的那一夜,她曾面带狠意和得意,向他剖析过她向楚离雁下手的前前后后。   她自然是孤勇和冲动的。   然而这其中又有她的慎密之处。   她的时机选的太好。   在三哥将将对他发动了攻击,只当他还处于弱势、忙着自保时,自然没想到,他的反击来的那般快。   还有所谓的迷魂烟草,那是刑部逼供时的物件。这烟草要起到大作用,必须极其浓烈,还要被熏之人心性不够坚定,方会在不知不觉中,将所犯罪行全部吐口。   然而三哥同莫愁之间纠缠多少年,其中情意自然不能用“有”和“无”简单概括。知道莫愁身死,心绪定然要受影响。   正好那一点点微不可查的迷魂烟草,便钻了三哥的空子。   还有什么黑夜里的黑布,黑夜里的闹鬼……   他心下一时有些得意,又有些后怕。   还好猫儿是被他虏获。   若早先到了三哥手中,她这般心思和运气,只怕就要成他萧定晔的大祸患。   一时又为自己得意。   猫儿早先就是三哥的人,然而这般人才放在眼前,三哥却只看到了猫儿的那张脸。   只有他,看到的是她的聪慧,以及反抗压迫的决心。   他心里虽对猫儿的欣赏之意加了几分,然而他同她之间的冷战,却还继续持续着。   于是,一连三日,明珠一日三顿,端着盛满吃食的红漆盘雄赳赳进了寝殿。   等气昂昂出来时,红漆盘里的饭菜已一干二净。   只饭菜还不够。   明珠又每天去账上支五十两银子,日日往宫外去。   等回来时,蒸羊羔、蒸熊掌、蒸鹿尾儿、烧花鸭、烧雏鸡儿……   大包小包,送进了正殿。   随喜离去后,重晔宫的内务只在王五手上过度了不到一个时辰,便交出去给一位姓蔡的公公手里。   蔡公公是随喜的心腹,临时上任,颇有些手忙脚乱。   随喜受蔡公公的央求,从掖庭觑空回来管上一回帐,瞧着账上每日蚂蚁搬家一般支走的银子,想一想这熟悉的套路,大腿一拍:“不好了,胡主子又要出旧招!”   寝殿里,明珠拍着圆鼓鼓的肚子,苦着脸道:“主子,能歇一歇再吃吗?奴婢实在是咽不下了。”   她一句话说完,手中又多了一只鸡腿。   猫儿给她打气:“你好不容易能倒向我这头,你得拿出你的诚意。”   明珠欲哭无泪:“还不够诚意啊?这么些吃食,多少进了主子嘴,多少进了奴婢嘴,主子心里没数哇?”   猫儿笑嘻嘻道:“你看看你,每日风吹日晒,也没人嘘寒问暖。年纪轻轻,瘦成一根竹竿。你要吃,你要多吃。”   明珠呜咽一声:“奴婢练武之人,那不是枯瘦,那全是腱子肉哇!”   到了午时,明珠端着空空红漆盘出了寝殿。除了嘴角有些渗油之外,脚步还有些踉跄。   萧定晔站在书房檐下,唤住了明珠。   待她进了书房,他方指着榻上的一个红漆盘道:“送去给她。明儿拜干亲的大事,让她莫耽搁。”   明珠吃的有些撑,原本坚定向猫儿投诚的心思有了动摇,趁机撮合道:“殿下,胡主子其实……夜里睡着说梦话,总喊殿下。”   她期待的望着萧定晔。   和好吧,求你两口子和好吧。   你们两个闹别扭,我就吃撑。这是什么道理哇?   萧定晔听罢,静坐半晌,只长叹一声道:“你去吧,好好侍候着她。”   明珠的暗示丝毫未起作用,只得端着红漆盘,苦哈哈进了寝殿,同猫儿道:   “主子,咱再不折腾吃食,成不?这是殿下让奴婢送来明日拜干亲的衣裳首饰。主子放过吃食,折腾衣裳,也是一样的。”   猫儿乜斜了一眼红漆盘,冷笑一声:“好主意。”   过了须臾,明珠欢脱的出了寝殿,去寻蔡公公支银子。   “两百两?”魏公公额上渗出汗珠子,“平日都是三五十,怎地现下就成了两百两?”   明珠一摊手:“胡主子要买新衣裳,不能买?胡主子花的自家汉子的银子,你心疼什么?”   蔡公公迟疑中递过二两百两银票,心中不由想到了上官随喜的指点:   “她在刑部大牢那一回,二十日就折腾走了殿下两千两。这回不知又要折腾多少。你招子放亮些,如若顶不住,就立刻去寻殿下搬救兵。”   他想一想自己匍一上任,若一遇考验就去寻殿下,只怕就得步了随喜的后尘,进了掖庭当杂役。   二百两,暂时顶得住。   过了一个多时辰,明珠从外回来,直奔寝殿,将怀中包袱皮抖开:“主子,衣裳。选的是成衣铺子最贵的行头。”   猫儿正打着瞌睡,闻言只略略抬头瞟了眼,见衣裳花色倒也不赖,便又幽幽道:“这有了衣裳,可得有首饰相配啊!”   明珠受到暗示,再一次出现在蔡公公面前,手一伸:“五百两。”   蔡公公小腿一抽,立刻有一股凉气直冲脑门:“这这这……咱家……不敢……”   明珠冷冷道:“知道‘主子’二字是何意?”   蔡公公一抹冷汗:“是……能做主的意思?”   明珠继续伸手:“你既然明白,就快支银子。耽搁了主子大事,你家九族的脑袋都不够砍。”   蔡公公心中默默一算。   上回随喜是被胡主子闹腾走二千两,才去寻了殿下。   这回前后,胡主子还只闹腾了不到一千两。   顶得住,顶得住。   他一吆牙,颤颤悠悠递过去银票,又紧着补上一句:“省着点花,殿下这里也没有余粮啊!”   明珠一接银票,登登登去了。   到了晌午时分,魏公公再一次与明珠狭路相逢。   明珠这一次狮子大开口:“一千两。”   蔡公公一钻耳朵眼:“多少?”   立刻探头往书房方向一望,决定听从随喜的建议。   他向明珠一笑:“姑姑先坐着歇息,咱家去解回手,回来再支银子。”   出了耳房,直奔书房。   书房中寂静。   蔡公公跪在地上,先一步做出没办好差事的愧疚模样:“……账上银子不多,明儿还有大用。这一千两,奴才拿不准……”   萧定晔长叹一声,觉着自己快要顶不下去。   她这般闹腾,可不就是闹给他看的?   他心里有些甜蜜,又有些无奈。   过了半晌,方道:“支给她。” 第280章 司徒侧妃(二更)   华贵宽敞的马车出了东华门,一路往戴家而去。   马车上,萧定晔虽面色无波,眼眸终于有意无意,放在了他对面的女子身上。   清瘦还是有些清瘦,面上着了精致妆容,倒显得气色极好。   她没穿他送的衣裳,也未用他送的头面。   她自己折腾银子,令明珠买的这些个衣裳首饰,都出自京城最好的铺子,自然也差不到哪里去。   但却与她不是特别相配。   显得太过富贵。   就那么一个脑袋瓜,三千青丝,插了五六只簪子,腰间系了两只压步玉佩。两只手腕上也没闲着,金玉手钏戴了两对。   这瞧着不像是要拜干亲,更像是才从铺子里干了一票大事的小贼。   当然,富贵也好。让旁人瞧瞧,他为她撑的腰,也算是杠杠的。   他瞧了她半晌,终于开口道:“可已知错?”   声音极冷,听不出半点亲近。   猫儿充耳不闻,从腕间取下手钏开始把玩。   毕竟是明珠出宫代买,不是特别合手,金钏和玉钏便在她腕间荡来荡去,一不留神就要出溜下去。   她像是又瘦了。   他心下多了柔情,不由问道:“你在牢里时倒胖了极多,怎地这几日能吃能睡,反而越渐消瘦?”   她终于缓缓抬眼,目光定在了他面上,神情中现了些嘲讽,冷冷道:“便求殿下将奴婢送进牢里。”   他哭笑不得。   忽的便想起,他的这位心头肉,在没和他和好前,一贯都是个硬脾气。   他想冷着她、让她自省,进展怕是有些慢。   然而猫儿脾气虽硬,挺到了此时,早已想通了孰轻孰重。   她往帘子外探出头去,将街面上打量一回,方低声道:“四周可安全?”   他立刻正色道:“近百明卫、暗卫护在周围。”   她点点头,面无表情道:“铁矿所在之处,有大片竹风草,有大片碧翠琥珀,有黑白相间的莽熊,一年四季绿树成荫。铁矿所在山头,名字中有个……”   她说到此时,又细细回忆了那夜泰王所说之言,方迟疑道:“有个字,不知是‘破’,‘攀’,‘排’,还是什么其他字。”   他面色立刻肃然,思忖道:“竹风草长在湿热处,那处又一年四季绿树成荫,要不是在南地,就是附近有火山。”   他追问道:“三哥还说了什么?”   她却再不接话,重新低头把玩起了腕上手钏。   他的心肠再也硬不起来,一把将她拉过去,叹了口气:“我不是不领你的情,我是不愿你以身涉险……”   她立刻挣扎开,同他离了十万八千里远,依然冷冷道:“今后再不会。我不用为殿下做到性命相关的程度,也不用殿下为我做到这种程度。极好的。”   话虽如此说,到底眼中已闪现点点泪光。   他身子一动,还想再去牵着她手,马车一停,王五的声音已在车厢外响起:“殿下,主子,已到戴大人府上。”   她立刻起身撩开帘子,抢先一步下了车厢。   ……   认干亲此事,同嫁娶喜事,从仪式上大差不差。   小辈在后宅中坐等,待到了吉时,方被众人拥戴着去前厅,当着众人面,拜了双亲,交换信物,便算礼成。   戴家同猫儿结干亲,是在五皇子的授意下,要办的盛大。   因此,受邀前来观礼的京中要员不少。   便只是内宅,就已被女眷们挤的满满当当。   此时戴家男儿在前厅迎客,戴老夫人便在后宅坐镇。   猫儿匍一进内宅,便被戴老夫人亲自迎接去上房。   众人瞧见猫儿,立时向戴老夫人恭维:“像,像早先的戴姑娘。”   戴老夫人便一拭眼角,叹气道:“老身第一眼瞧见胡姑娘,便觉着极为面善。可见老天善待戴家,十几年后,还能送一个女娃来戴家。”   说的仿佛是她自己个儿老蚌怀珠,今儿竟是自家小女的满月宴,反而不是什么认亲宴。   众人听过此言,心知戴家是要将胡猫儿当成亲女一般维护,不由更加好奇猫儿的来历。   众人一阵交头接耳,片刻后便互通了消息。   那消息里,不但有猫儿不人不妖的身份,还包含了自她成了五皇子的妾室、五皇子是如何缺肾水缺到卧病在床几日。更兼有她如何善妒不贤。   一时间,投向猫儿的目光包含各种猜测与深意。   猫儿同戴大人算是老熟人,可同戴家旁的家眷后辈实实是第一回 相见。   彼此客套寒暄过半个时辰,她方被李巾眉撺掇而来的戴家小辈,打着欣赏园子的幌子,带着往清静处歇上一歇。   ……   戴家园子里,四皇子与萧定晔并肩而行,一路躲开刺目艳阳,渐渐往人少处而去。   四皇子转头瞧了瞧他那位神思不定的五弟,不由抬眉道:“今儿是你那夫人的大日子,你倒真正是一副却了肾水的模样。可是在闺房中被人嫌弃?”   萧定晔叹了口气,转头请教他四哥:“对女子,是一力宠着好,还是热一阵、冷一阵好?若少少冷了一阵,就再暖不回她,可如何是好?”   四皇子勾唇一笑:“怎地,你那夫人果然同你闹了别扭?”   不由往远处一指,视线已定在河对面一处花墙上。   那处花墙的背后,正聚着跟随长辈前来赴宴的各家贵女。   此时,不知哪位女子兴之所至,正弹奏着一曲妙音,琴声悠扬,顺着窄河一路飘扬过来。   四皇子道:“那头的女子里,可有你那位姓司徒的侧妃。旁的女子,纵然现下还与你无瓜葛,可你还缺了侧妃和正妃,今日冲着你而来的,只怕是不少。”   他续道:   “为兄还是那个说法。   你中意女子,也只是因为眼里暂且看到她。   你将眼皮再睁开些,留意留意旁的女子,自然能发现姹紫嫣红,环肥燕瘦,皆有吸引人之处。”   萧定晔无语道:“四哥竟执着于保媒拉纤,你未掌管礼部重振官媒,竟是浪费了人才。”   四皇子一笑,方偏头低声道:“三哥病重,已告假几日,你可知?”   萧定晔微微点头:“略有知晓。”   四皇子神情肃然道:“三哥于政事上一贯勤勉,嫌少告假。这回倒有些蹊跷。”   他瞟一眼萧定晔:   “这几日为兄想了想,前几日你那一回卧病,结合三哥近几日卧病来看,倒像是个你来我往。   你老实说,你同三哥,最近可是又暗中交了手?”   萧定晔同他四哥是同一条绳上的蚂蚱,不打算对他保密,只沉声道:   “前几日,我险些命丧黄泉。要不是有我家阿狸,四哥现下只怕正在为我烧纸。”   四皇子一惊,压低声道:“是三哥出手?”   见萧定晔并不否认,又问道:“三哥此回病重,是你反击?”   萧定晔一摇头:“这回却不是我。”   是我家阿狸。   他嘴上否认,面上却不由得带上了些许得意。   四皇子疑惑的将他打量一回,方道:“无论是不是你,三哥只怕要将矛头指向你。”   萧定晔冷笑一声:“三哥将矛头指向我,历来与我如何对待他毫无关系。”   四皇子点点头,叹气道:“你中宫所出的皇子身份,是把双刃剑。”   两人并不往前而去,待离远处花墙渐近,便转过身,又顺着来路返回。   远处花墙背后,趴着瞧了半晌的小女儿们望着远去的背影,不由叹息道:“司徒姑娘弹了半早上的琴,竟也未将两位殿下吸引过来。”   此话一出,花墙后的凉亭里,正在弹琴的司徒姑娘眸间一暗,还在持续的琴声便微微乱了音。   一曲弹罢,她方淡淡道:“我不过一时兴之所至弹上一曲,是因自己,却不是因男子。”   一旁贵女们见她嘴硬,并不说破,只将话题转开,又放在了胡猫儿身上。   有人道:“今儿那胡姓夫人,早就听闻深得五皇子的喜爱。今日一见,未曾想,却是那般。”   旁的人接话道:“哪般?”   先一人低低一笑,道:“竟是一股无知富户的模样。那一头的簪子,生怕旁人不知她受宠。”   另有人接话道:“可见外间传言不准。五皇子若真看重她,只要送她一样,就能抵了她那满身的首饰头面。”   又转头同司徒姑娘道:   “听闻五皇子此前在外风流,多有流连青楼勾栏。   他自是以为全天下的女子都同勾栏姐儿并无差别,是以纳了个夫人,也是一身的风尘俗世之气。   若他日后成亲,见了大家闺秀,自然明白,天下女子志向高洁,同他此前见过的那些,可完全不同。”   这一番话说的不聪明,竟然将大家闺秀同勾栏姐儿做了比较。   然而话中之意却颇有些道理。   司徒姑娘听罢,只淡淡道:“你乱说什么浑话。”面色却一点点好了起来。   众人瞧见,不由撺掇道:   “五皇子自年初平叛后,一改纨绔模样。现下诸事繁忙,再不见四处游玩。这回放过他,不知下回还有何机会再见着。   司徒姑娘才貌双全,琴棋书画皆精通。方才只展现了琴艺,不如趁机前去将余下三样展现一番,也好为我等闺秀正名。   让他们臭男子知道,我等自小受到精细栽培之人,实不是等闲女子可比。”   司徒姑娘原本性子克制,颇懂进退。   然而到底才芳龄十五,被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的撺掇下起了好胜之心,一把推开琴,站起了身。 第281章 是四不是五(一更)   戴家园子里,两位皇子寻了一处亭子歇凉。   四皇子往长椅上一瘫,问道:   “五弟来年正月成亲,算一算日子,近几日,就到了你要前去乔家纳征之时。皇家赐婚后不需再请期,这鸿雁一环却要并进纳征里。   然宫里虽有喂养的大雁,然怎能有亲自猎来的诚意足?   虽说此回宫里取消了秋日围猎,我等兄弟私下里出去打一回猎,倒也无碍。   你既然伤着,为兄替你去猎雁,也算尽一回心。”   萧定晔立刻瞪他一眼:“多管闲事!”   四皇子一笑:“五弟倒是说说,为兄方才所言,哪一件是闲事?纳征是闲事,还是鸿雁是闲事?”   萧定晔一脸郁郁:“这些事,我真不想理会。”   四皇子乜斜着他道:   “这世间,莫说皇子,便是寻常人家,亲事能顺心顺意的来,又有几多?   便是你不愿,你家夫人今日认了当爹的礼部尚书戴大人,只怕也要提前提醒你做好纳征准备。   等到了日子,便要带着皇家的诚意,同你一起前去乔家。   这些礼横竖都要过,这亲横竖都要结,你不如做个开开心心的模样,好让乔家安安分分替你卖命。”   萧定晔耷拉了肩膀坐在石椅上,向他四哥开始了请教:   “我之前误会阿狸同柳太医有什么,心如刀割。四哥倒是说一说,若夫君与旁的女子有些什么,家中妻室难道真忍的下去?”   四皇子提眉看他:“你担心那胡猫儿忍不了?”   又安慰道:“这世间,莫说皇子,便是民间贩夫走卒,但凡手里有点小钱,哪个没有妾室通房?为兄瞧着,也不见得哪个女子忍不了。”   萧定晔听罢,低声道:“父皇当年中意的那个女子,为何不愿跟着父皇,四哥可知?”   四皇子一愣,摇摇头道:“这世间人数众多,自然有那么一个两个,想法与常人不同。”   萧定晔听罢,心中更是郁郁,喃喃道:“阿狸,只怕就是那一个两个中的一人。我真怕她同当年那女子离开父皇一般,也离开我。”   四皇子听罢,压低声问道:   “为兄此前让你令她有孕,你可照做?女子一旦有了娃儿,你看她还耍不耍小性子。   父皇当年的失误,就是没让那女子有孕。   反过来想却又是好事。   若那女子有孕,只怕父皇早早就立了太子。即便是你中宫皇子,只怕也沾不到什么好处。”   萧定晔便不再说话。   一时清风徐来,吹动园中花花草草。   一片芬芳中,忽的有一张画纸随风悠悠荡来,不偏不倚,往亭子而去。   四皇子伸手将那画纸捞在手中去看,不由赞道:“好画。”   画纸上所画的,是一副秋日劳作图。   田地里,一位花甲老农正全力牵着一头瘦牛犁地。   老农面上对收成的期待和生活的向往,皆在纸上栩栩呈现。   四皇子道:“瞧瞧,笔墨半干,显是方才挥就。这般画技,已有为兄六成功力。”   他正给自己脸上贴着金,不妨一位妙龄少女同丫头匆匆前来。   瞧见他手中拿着画,少女矜持停在几步之外并不说话,只那丫头便上前恭敬道:“殿下,可能将画赐还?”   四皇子却并不还画,只偏过头去,向丫头身后的少女问道:“这是你所画?”   他上下打量少女几眼。但见她削肩窄腰,长相精致,穿戴极讲究,并不是下人或村姑,该是位自小锦衣玉食的闺秀。   他不由赞道:“寻常女子画山画水,虽则风雅,却未免有跟风之嫌。你竟能去关心农事,留意民间疾苦,竟是位奇女子。”   司徒姑娘听闻,心中一时羞涩,不由抬眼望去。   但见眼前的两位皇子,一位身着玄衣,有些沉闷。一位却是一身雨后天青色外袍,显出几分年轻人的朝气。   那位玄衣皇子,瞧见眼前景象,并不往前凑,只肃着一张脸,不发一言,十分冷漠。   而同她说话的青色衣袍皇子,态度却亲和的多。   她虽与萧定晔定了亲事,然遇见未来夫君的机会有限。便有机会瞧见,也只是远远看个大概。   而深究细节,他到底是细眉、粗眉,高鼻梁、塌鼻梁,她竟半点不知。   如今瞧见两位皇子,她虽知其中必定有一位是萧定晔,然而四皇子同五皇子虽不是一母所出,可却是同父。两人又年岁接近,从外形上颇有些相似。   她一时分不出谁究竟是萧定晔,又想到他此前名声风流,便是现下收了心,可那般脾性,一时半会怎能完全改过来。   她内心如此一思量,便将眼前的四皇子认作五皇子,心中立时有些欢喜。   她方才在远处放开画纸时,原本并不确定那画能飘过来。   如今不但飘进了亭子,好巧不巧,竟还被她未来夫君握在了手中。   未来夫君不但看懂了画技,还能看出她关心农事的小细节。   她面上一阵热气腾腾,却勇敢搭话道:“每年春秋,小女子皆会去家中庄子里住些日子,瞧见佃户的日子,过的极艰难。虽也曾施出援手,然些许金银,并不能改变农人的命运。”   四皇子见她小小年龄,颇有些见识不凡,不由问道:“姑娘倒是说说,你觉着如何才能有益于农人?”   司徒姑娘便有些含羞,吆唇低语:“妄论国事,小女子不敢。”   四皇子笑道:“但说无妨,本王恕你无罪。”   司徒姑娘便正色道:“一来减税,降低农人生存负担。二来鼓励农人改进粮种,增加作物产量。可先从……”   萧定晔见两人说的热络,他又不愿去搭话,便缓缓出了凉亭,慢慢往远处行去。   待到了一排茂密树子后,他停了步子,往路旁石墩一坐,将将做出个纳凉的姿态,便听闻树子后传来O@脚步声。   继而一个小姑娘的清脆说话声从身后传来:   “小姑姑,他们说,你是妖,又吃人,又通地府。是也不是?”   树子那头的猫儿被戴家小辈带出来,伴着明珠与李巾眉,四人一行在园子里信步而行。   戴家小妹比猫儿不过小了四岁,然而猫儿同戴家结亲,认的是年已五旬的戴大人夫妇做父母,她的辈分便刷刷刷高了一头。   在同龄人前,已是长辈的位份。   猫儿听戴小妹问过,不由笑眯眯道:“你觉着,我是人是妖?”   戴小妹摇摇头:“我却不敢下定论。听闻女妖各个容姿不凡,若只从外貌上瞧,小姑姑倒真的可能是妖呢。”   猫儿被逗的扑哧一笑,又指着自己脸道:“上面不知涂了几层粉,才能是这般模样。实则丑的吓人。”   戴小妹不由凑近细瞧,却又不信她的话:“什么妆粉,能神奇到此种地步?”   猫儿出行,袖中常年带着一只口红,已做应酬只用。   她见戴小妹纯真可爱,便从袖中掏出口红,道:“这只还未用过,小姑姑送给你。等下回你去‘画眉楼’,姑姑送你一整套妆品。你研究透了,自然懂得妆粉的神奇之处。”   戴小妹闻言,虽接了口红在手,却有些烦恼道:“我不能上妆,我阿娘日日同我阿爹商量我的亲事。若我装扮的更好,只怕我阿娘当即就要将我出嫁。”   娇憨之语立刻逗的在场几人轻笑。   戴小妹等人笑过,方问道:“成亲有什么好?”   这几人中,只有猫儿勉强算是成了亲。   几人目光纷纷看向她。   她听闻此言,心中生了烦恼,只道:“若遇上良人,成亲也不算差。”   李巾眉在一旁听闻,不由笑道:“遇上良人,还只是不算差。那如何,才叫极差?”   猫儿便愤愤道:“遇上不知好歹的男子,才叫极差。”   戴小妹虽年岁小,不知男女事,然而却听得来话、看得懂眼色,不由好奇道:“小姑姑所言不知好歹的男子,可是殿下?”   又摇头道:“小姑姑除了同戴家结干亲,还有一家是王大人家。我听她们说,这是五殿下为小姑姑要寻靠山。五殿下这般做,怎地又是不知好歹?”   猫儿一时被问的哑口无言,只得摆出一副长辈的模样,正色道:“小孩子家家该将心思放在读书认字上,这些男男女女之事,不是你该操心的事。”   见戴小妹面上有了怯意,只得又做出亲和之色道:“我既然现下成了你小姑姑,你的亲事,我自然会过问。届时,若是你不愿,小姑姑帮你想法子。”   明珠忙忙在一旁拍马:“戴小姐放心,我家主子,点子多的不是一星半点,眼珠子一转就有好法子。”   此时一阵清风拂过,猫儿站在树荫下,忽的闻见一阵虽淡却极相熟的气味,不由一愣,立刻从树背后绕过去。   层叠树身后,萧定晔倾身贴树,正竖着耳朵蹙着眉,是一副认真听墙角的样子。   他见她一瞬间从树背后绕出来,倏地退后几步,方强挤个笑容出来,有些心虚道:“嗯……啊……在此处遇见,真是巧啊……”   他话音刚落,猫儿只冷哼一声,立时转身,又从树那边绕了回去。   李巾眉同戴小妹两人见她神色有些恼怒,心中好奇,齐刷刷顺着层叠树枝间挤过去。   但听那头的青年尴尬道:“巧,真巧,真是巧极了……”   明珠站在猫儿身畔,惊讶道:“是殿下呢。”   猫儿冷哼一声:“没错,是你主子,快过去抱大腿。”   明珠讪讪一笑,往猫儿身畔挪了一挪,低声道:“奴婢既然认了主子当主子,殿下只能是二主子,再不会胡乱抱大腿。”   两人正嘀嘀咕咕着,树背后却又传来一阵脚步声。   继而四皇子的声音传了过来:“五弟,你怎地一个人先到了此处?”   四皇子话音将毕,他身畔的司徒姑娘一声惊诧:“什么?你……你是四殿下,而不是五殿下?”   四皇子含笑颔首:“本王确然是萧家老四。”   司徒姑娘望着眼前容貌肖似的两位皇子,不由脚下一个踉跄。   李巾眉继而给了她精准打击:“司徒妹妹,难不成你将五殿下错认?”   司徒姑娘,五殿下。   众人一瞬间明了两人的身份,以及早已议定亲事的关系。   李巾眉极有心机的捂嘴一笑,旋即将手往树身后一探。   等再抽出来时,手上却提溜了个绝色女子。   那女子满头簪子插了六七只,腕上的金手钏、玉手钏戴了两对,腰上系着的压步玉佩也有两只。   被李巾眉一拽,她身子晃荡着从树背后出来,手上金手钏咣当一声掉落,晃晃悠悠往前滚去。   先在萧定晔脚边打了个转,接着再往前一挣扎,最后定定躺在了司徒姑娘脚下。   萧定晔看着司徒姑娘精致绣鞋边上的金手钏,心里登时抖了两抖。   立时抬眼。   猫儿站在几步之外,神情似笑非笑。   仿佛在说:“哟,情哥哥遇上了情妹妹。”   又仿佛在说:“萧定晔,姑奶奶倒要看看,你要如何享齐人之福。”   他一瞬间灵台清明,长腿一抬,已弯腰将那金手钏捡起。   随即便到了猫儿身畔,当着人面一把牵起猫儿的手,极温柔体贴的将手钏重新套进她腕上,左右看看,方含情脉脉道:   “这些都不好,改日夫君便去为娘子买更好的。”   牵手,套手钏。   夫君,娘子。   众人一瞬间掉了一地的鸡皮疙瘩。   猫儿恨恨瞪了他一眼,立刻后退一步,又拉过戴小妹的手:“你家园子好,陪姑姑逛园子。”   戴小妹才十三的年岁,看着眼前这复杂一幕,心里仿佛有些明白,又仿佛更加浆糊。   她抬头望着猫儿,猜测道:“是要将叙情的机会,留给司徒姐姐和五殿下,对不对?”   猫儿还未表态,萧定晔已一把拽住她衣袖,颈子一梗,让他四哥背上了锅:“方才众目睽睽,大伙儿可都瞧见,是四哥同这位姑娘款款而来,聊的十分投契。”   四皇子听闻,立时想扑上前吆他。   他忙忙给他四哥一个央求讪笑,继而望着司徒姑娘,正色道:   “本王并非强人所难之人。司徒姑娘既然无心于本王,两家只得好合好散。不日本王便会上门亲谈退亲之事。”   司徒姑娘闻言,身子一晃荡,想要忙着解释,萧定晔已续道:“姑娘放心,本王会保全姑娘名声,绝不将姑娘同四哥独处之事外传。”   他随即挺胸抬头,环视场上几人,仗势欺人道:“今日之事,你们什么都不知道,可明白?”   话毕,再不好意思看他四哥的吃人眼神,拽着猫儿便先行远去。 第282章 猫的脾气(二更)   戴家前院,唢呐声声,随同主人家殷勤迎客。   后面园子里,戴小妹同李巾眉站在一处,一边回头望着不远处一对鸳鸯,一边悄声低语。   戴小妹问道:“李姐姐……”   李巾眉立刻扬起颈子:“我同你小姑姑是密友,你还怎能唤我姐姐?”   戴小妹从善如流:“李姑姑,殿下方才的意思,是真要同司徒姐姐……司徒姑姑解除亲事?”   又有些喜滋滋:“殿下的眼睛,简直没有一时离开小姑姑。这只怕就是小姑姑所言的‘遇上良人’吧?”   李巾眉听闻,转头瞧见几丈外那一对,心中纠结几番,方叹气道:   “今儿这般好的时机,乔家老夫人却因病卧床,你乔姑姑侍疾出不了门。否则她若能来同五殿下见一面,时间久了,两人渐渐相熟,亲事才更稳固。”   戴小妹奇道:“乔姑姑同殿下的亲事,都已赐了婚,难道还有被退亲之嫌?”   颇有些得意道:“小姑姑真本事。”   两人话中的萧定晔与胡猫儿仿佛多么一对神仙眷侣,而不远处的两位当事人,却没有那般柔情蜜意。   萧定晔握着猫儿手,面上含笑道:“腹上可还痛?紫青消了没?”   猫儿一把抽回手,冷冷道:“殿下何必做出这样一副模样给人看。现下周遭已没了人,大可以收起你的嘴脸。”   他腆着脸皮将她手重新握在掌心,低声道:“何时要给旁人看?就只是给你一人看。”   又道:“今儿也不算白来,我同司徒姑娘的亲事,也八成能解。你可开心?”   她一把推开他,吆牙切齿道:“萧定晔,你行事莫拿我当幌子!到头来你如了意,我反而成了京中贵女的眼中钉!”   萧定晔忙忙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   话还未说完,猫儿已挣脱他,向不远处把风的两位姑娘跑去,徒留一环富贵手钏在他掌中。   近处有脚步声传来,四皇子迈着方步踱了过去,在他脚边啐了一口:“该!”冷着脸离去。   临近午时,喜宴终于开始。   胡姓女认戴姓人为兄父,牵着着两姓,也牵扯着两性,做不成男女回避,只在宴席中间搭了无数屏风,将男席、女席左右分开。   连番唢呐催促,宾客皆落座,认亲仪式终于开始。   猫儿发髻数支簪子已被解下,重新梳妆过,此时一顶金冠戴在发髻前,冠前垂下数缕珠帘,将一张玉面遮挡的影影绰绰,不为外人细看。   戴大人同戴老夫人坐在尊位。   总管一声“拜高堂”,明珠搀扶着猫儿盈盈拜下,连磕三个头,方接过明珠递过来的茶杯奉于额前,朗声道:“父亲、母亲,孩儿为二老奉茶。”   戴大人笑意吟吟接过茶杯,利落饮下,方长叹一声:“我儿乖巧。”   戴老夫人跟着饮了茶,待要再说声“我儿孝顺”,一时却动了情,双目汩汩流泪,说不出话来。   猫儿原本只把认干亲当成一个过场去完,并无多少真情实意在里面。   然而戴老夫人三番四次流露真情,倒令她也跟着心潮澎湃。   她在这一世没有一个亲人,那些同族之人只想着如何利用她,逼迫她。同这位才见了两面的戴夫人相比,高下立现。   她心下有了亲近之意,不由红了眼眶,只低声道:“孩儿日后定当孝顺阿娘,不让阿娘担心、操劳。”   戴夫人却流着泪一笑:“尽说傻话,一日为娘,终身挂怀。为娘担心我儿,是母女天性。”   她一口饮干杯中茶水,戴大人手往边上一伸,十几位下人已端来红漆盘鱼贯而来。   管家扬声唱道:   “老爷、夫人赏小姐――   三尺珊瑚一对,祝小姐祥瑞安康。   玉如意一对,祝小姐一生顺遂。   紫玉石榴一对,祝小姐多子多福。   ……”   宴席上的各宾客见戴家一气子送上十几样宝贝,皆是成双成对,且那句“多子多福”毫不掩饰,纷纷咋舌。   心知这位皇子的夫人却不是止步于夫人,只怕日后大有前途。   李巾眉混在女客中,瞧着这一场架势,喃喃道:“完了,乔妹妹正月过了门,只怕连站的地方都没有……”   待宴席结束,戴家人齐齐将猫儿与萧定晔送上马车,奔赴往下一场。   前一场已熟悉了流程,王家那一场进展的更为顺利。   待月上柳梢头时,猫儿已歪在马车里,往皇宫而去。   猫儿叹道:“收了这许多物件,我心里提心吊胆,一时都不敢放下去。”   萧定晔今日饮了些酒,此时有些微醺,听见她的感慨,只一把将她抱到膝上,笑道:   “今儿他们送上这些,日后到手的却更多。官场如商场,哪家不会权衡利弊?”   她将将要挣扎,想起他身上伤处,只得忍耐坐着,却板着脸道:“这些都是给我的,你可不能霸占。”   他扑哧一笑,点着她鼻尖道:“不占,不占。为夫连人都是你的……”   他的眼皮一垂,便定在了她唇上。   鲜红、饱满,唇线牵动着唇角,不笑的时候,看着也像是在微笑。   他喉间上下一滚,眸中明明灭灭,哑声道:“为夫错了,再不同你置气。”   话毕,已带着威胁气息,倏地贴了上去……   ……   寝殿殿门“啪”的一关,将一对鸳鸯相隔在一里一外。   公鸳鸯愣愣道:“这……不是已经和好了?”   他酒气上头,啪啪拍开门,将将要挤进去,明珠从里间探出头,为难道:“殿下,主子说,床小,睡不下两个人……”   她将将说完话,原本还被灯烛映照的红彤彤的寝殿,登时一黑。   明珠躲在黑暗中,悄声道:“殿下,胡主子气性大,您再多想想法子吧……”手一用力,废殿门啪的掩上,再没有丝毫松动。   萧定晔愣了半晌,心下依旧不死心,再继续拍门。   过了许久,门开了道缝。   这回连明珠也未露面,只从门缝里塞出张纸。   萧定晔忙忙接了,借着前面正殿投过来的烛光一瞅。   两行,十个字。   我是为自己。   你自作多情。   他坐在前厅椅上眯着眼睛想了半晌,将王五唤进来:“你再将那夜之事前后说来,一个字不能漏。”   王五将猫儿出手前后之事又细细讲过一遍,到了最后方道:“我等将胡主子与莫愁尸身调换过,急着赶马车便走……”   知道最近萧定晔正为此事憋了一肚子火,尝试为猫儿开解:   “胡主子出手前曾说好,只探消息。   后来之所以贸然向泰王下手,胡主子却说,她若不动手,泰王接着就要向她下手。   奴才虽不知在乱葬岗里,胡主子同泰王之间究竟说了何事,然泰王定是说了些打打杀杀的计划,胡主子才拼着一死要先下手为强。”   萧定晔听过,低头再看看手中纸上的十个字,不由叹了口气,喃喃道:“你可是不信我能护好你,甘愿自己冒险出手?”   王五离去,过了不多时,又拿进来一个木盒,恭恭敬敬递上去。   萧定晔接过木盒,打开盖子,里间是一只只有小指腹大小的白玉猫儿,雕刻的虎头虎脑,憨态可人。   他回头往寝殿望去,寝殿的门缝里一点亮光都不漏,没有丝毫要让他进去过夜的模样。   他挥手屏退王五,对着木盒里的白玉小猫喃喃自语:“你们当猫的,是不是脾气都这么大?”   寝殿耳房里,猫儿沐浴过,见明珠已将寝殿重新燃起灯烛,立刻悄声道:“他走了?”   明珠忙给了她一个安心眼神。   她放下心来,坐去妆台前,对着铜镜一下又一下梳着乌压压的湿发。   暗沉铜镜中,映照出一位瘦削女子。   没了妆容加持,连日来的缺觉,在她面上留下深刻烙印。   那一对乌青眼,极像挨了旁人的老拳。   明珠将今日所得的物件规整好,见猫儿坐在桌案前开始打瞌睡,上前低声道:“主子,熬了几日了,你放过殿下吧。”   猫儿睁了眼,愣愣想了一想,喃喃道:“怎么是我没放过他?我时时都是放过他的。”   明珠旁观者清,叹气道:“若主子日后有了娃儿……”   她话还没说完,猫儿已断然否认:“不可能!”   明珠只得道:“奴婢就是打个比方。若主子日后有了娃儿,娃儿原本说好只是出去街面上玩耍,可真正却是往悬崖边上去了一趟。主子得知,会如何想?”   猫儿立刻吆牙切齿道:“姑奶奶不打死他个小崽子。”   明珠一笑:“同样的道理,主子出去往鬼门关走了一趟,殿下如何想?殿下没有打死主子,只是想让主子好好反省。主子反省了吗?”   非但没反省,还流水似的花着人银子,吃食、衣裳、首饰……能折腾的全部折腾了个遍。   猫儿心下有些怔忪,半晌道:“怎么没反省?我觉着他说的对。”   她是日日都在反省的。   她和他之间有三年之约。   她和他签下契约,为的就是三年后能活着出宫,安安稳稳过日子。   她确实不该一时昏了头,以身去涉险。   若丢了小命,过去所争取的那些,不就白争取了?过去受的那些磨搓与逼迫,不就白受了?   她默默躺去床上,阖眼睡去。   待睡到半途,却又迷迷糊糊道:“明珠,你去问问,他今儿可用了药?”   这句话明珠每个夜里都能听好几回,知道猫儿说的是糊涂梦话,便也随意搭腔道:“用了,用的极好。”   床上那人便没了声响。 第283章 一波三折   夜半三更,周遭寂静。   寝殿门缝里,从外探进一把薄刃。   薄刃缓缓将门栓顶开,一个黑影闪身进来。   歪在榻上守夜的明珠倏地惊醒,将将要相问,已被人点了哑穴。   继而一个熟悉的声音带着不可反抗的威压,极低声的说了句:“出去!”   明珠只在来者身份上纠结了一息,从善如流出了寝殿,还十分贴心的掩上门。   萧定晔摸黑解下外裳,将将上了床,灯烛瞬间点亮。   床上的姑娘手持一把金簪抵在她颈子上,不发一言瞪着他。   他立马翻身下床,双手举过头顶,讪讪道:“我们有话好说,莫冲动。”   猫儿冷叱一声:“出去!”   他可怜巴巴望着她,低声央求道:“仲秋更深露重,你怎舍得为夫一个人睡凉床?”   她冷笑一声:“秋老虎还未过,哪里来的更深露重床榻凉?”   他慢慢蹭过去:“为夫缺了肾水,虚的很,一点点凉意都忍不得。”   她立时作势要将簪子往颈子里送。   他只得退开一步,装模作样往四处打量一番,做出一副灵台忽然清明的模样,恍然道:“夜里起夜,竟然走错了路。多有打扰,见谅见谅。”转身磨磨蹭蹭去了。   到了第二日一早,他垂头丧气从书房出来,先在正殿门前探头探脑。   蔡公公殷切道:“殿下,胡主子一大早已出了宫。殿下若有要事,可需要奴才派人去向主子送话?”   萧定晔叹口气,摆了摆手,径自往慈寿宫而去。   慈寿宫正殿,年轻的皇子已经跪了一盏茶的时间。   皇太后虚指着他半晌,随手取了边上宫扇执向他,吆牙切齿道:   “堂堂皇子定了五门亲,还不到几个月,就已经退了两门。你是不是想将余下三门全部退掉,成为全天下的笑柄?”   萧定晔理直气壮道:“司徒姑娘,中意四哥。”   皇太后一声冷笑,向一旁宫娥道:“将小六唤来。”   过了须臾,康团儿迈着小短腿进来,见萧定晔又在地上跪着,便向他投去同情的目光。   老太后向康团儿一努下巴:“将今儿一大早你四哥来说的话,原原本本告诉你五哥。”   康团儿闻言,先在心中回忆了一番,接着清了清嗓子,扑通跪在萧定晔对面,做出痛心疾首的模样:   “祖母,司徒姑娘同孙儿,那是误会,天大的误会。   都是五弟使的圈套,他想借着孙儿金蝉脱壳啊!   若五弟来求祖母主持退亲,祖母千万莫上他的当!”   康团儿说完,从地上爬起身,对萧定晔一摊手:“五哥哥,四哥哥今早,就是这般同祖母所言。我一个字都没说漏!”   又叹息道:“五哥哥实在赖床,若早半个时辰来,就能亲自同四哥哥打一场啦。”   萧定晔恨的牙痒痒,低声叱道:“出去玩去,大人的事,哪里轮到你掺和!”   康团儿嘴一瘪,转头看向太后,煽风点火道:“祖母,五哥哥以大欺小!”   老太后伸手唤过康团儿,爱怜的捋了捋他的毛:“咱们不傻,咱们不上他的当。”   康团儿便做出一副受用的样子,将脑袋枕在太后膝上。   萧定晔看这情形,立刻膝行过去,也学着康团儿的模样抱住太后腿,将脑袋枕上去,央求道:“祖母,你就依了孙儿吧……”   太后被雷的外焦里嫩,一把推开他,断然拒绝道:“哪里有订一门亲就退一门亲的道理?你莫欺负我老太婆,再固执,哀家让你父皇打你板子!”   萧定晔闻言,心知太后的路子暂时走不通,只有下去悄悄散播四哥和司徒姑娘独处之事,从舆论上下手。   太后似看出他的心思,在挥手赶离他之前,警告道:   “今早哀家已经向李家、戴家的姑娘下过口谕,那日的事情要烂在肚子里。你若不信邪,撺掇她们往外传闲话,你猜猜哀家敢不敢敲打她们?   但凡哀家听到一丝儿司徒姑娘的闲话,你那心尖尖上的胡猫儿还能不能当的上侧妃,哀家可就不敢保证了。”   萧定晔急道:“祖母,你怎地赶尽杀绝?”   太后叹了口气:“婚姻之事岂能成儿戏?你十九了,该懂事了。你父皇像你这般大的时候,已经是吆碎牙齿活血吞了!”   ……   两间画眉楼自开张后,猫儿还是第一回 去。   因着还处于开张大吉的阶段,铺子里各妆品优惠多多,买妆品还免费上妆,从早到晚客似云来。   猫儿同明珠两人在两间铺子里分别忙过早上和午后,待过了旺时,方急匆匆去了作坊。   有了秋兰帮手,作坊诸事按部就班,十分得当。   猫儿在院中四处转悠过,站在檐下,方往正忙着研磨珍珠粉的贾忠良努努下巴,悄声问秋兰:“他可得力?”   秋兰抿嘴一笑:“东家觉着他可得力?”   自猫儿出现在这院里,贾忠良虽依然兢兢业业,然而情绪却显见的低落起来。   哭丧着一张脸,仿佛猫儿欠了他几千两银子不还。   猫儿惊诧道:“我何处惹了他?不还给他涨了工钱?”   她拿出真正东家的派头,昂首挺胸,将将要往贾忠良身边去,秋兰便拦住她:“东家若再将他吓跑,哪里去找这般踏实肯干的帮工去?”   猫儿便收了脚,喃喃道:“未想到,本姑娘竟是个不世出的母老虎。再是母老虎,也不吃他呀!”   待坐到晌午,她方起身,同秋兰交代道:“秋末眼影、腮红、口红色彩、各种配比我已写在册子里,你照着去采购原料。明儿我再来。”   待安顿完毕,她抬脚出了作坊,立刻拉了脸。   门前一辆马车。   马车边上有一位青年,光风霁月站在那里,引得四周路过的小媳妇们频频回首张望。   萧定晔见她出了作坊,立刻抬脚站去她面前,低声道:“忙完了?可饿了?”   她冷冷道:“怎地?殿下是又走错了路?”   他见她拿昨夜之事讥讽她,忙忙道:“没走错,为夫哪能天天走错路?!此番却是专门来接你,为夫带你去吃鱼。”   她翻了个白眼,抬腿便往前走。   他也不坐马车,只行在她身畔,说着俏皮话想逗她发笑。   见她长久不为所动,只得将她拉进路旁偏僻处,恳切道:“昨儿在马车上,不是已和好?哪里有和好到半途又反悔的道理?你这不是耍弄为夫的感情?”   猫儿乜斜他一眼:“本姑娘也是如花似玉、正值花信之年,有一些个需求十分正常。稍稍同你亲个小嘴,难道就要搭上感情?”   她从袖中掏出一张银票甩向他衣襟:“昨儿侍候的好,赏你二十两。”   转身便要走。   他却拉着她不放手,抿嘴笑道:“为夫既然侍候的好,不如日日都侍候阿狸,阿狸尽管打赏。”   猫儿却狠狠睨他一眼,低叱道:“厚脸皮!”   他叹口气道:“全天下只有你一个,我愿意厚着脸皮相对。再没有旁人了。”   她立刻捂着耳朵:“肉麻,不听。”   他一笑,伸手刮了刮她鼻尖:“我是对你毫无法子,但凡有一丁点能制住你,也不至于落到如斯田地。”   她白了他一眼:“也不知是谁要扣留谁三年?得了便宜反卖乖,说的就是你这种人。落到惨淡田地之人,明明是我这个倒霉鬼!”   他只好道:   “既然我大大得罪了你,我若不好好赔罪,你岂不是亏的慌?   今儿要去的酒楼,最出名的反倒不是菜品,而是价贵。一壶普通香片就要二十两。娘子可想去惩罚为夫,为我浪费银子?”   ……   夜已深沉。   猫儿一只手捂着吃饱的肚皮坐在回宫的马车上,眯着眼睛打瞌睡。   另一只手上,自打她坐进了马车,便攥着她的金簪不撒手。   萧定晔坐在她对面,看着她眼馋,却不敢造次。   等她打了一回盹,灵台将将清明,他忙觑空道:“夜里一起歇息可好?你日日睡不了几个时辰,白日哪里有精力做好买卖?”   她竭力睁大眼睛,下意识反驳道:“我哪里未歇好?我能吃能睡能玩,你莫非是瞎的?”   他盯着她瞧了半晌,方低声道:“我瞎不瞎,放去一边说。我倒是知道,三哥真哑了。”   她听闻,面上神色变幻莫测,有些舒爽,又有些瑟瑟。   他趁机坐去她那边,将她搂在怀中,接着道:“你放心,自你那日冒险动手,我便在你身边加派了人手。三哥纵是能动我,也半分动不了你。”   她闻言,不由吆唇望着他。   外间街面斑驳灯光从帘外映照进来,他的面半明半暗,无论哪一半,都极消瘦。   自他被伤后,就再未圆起来。   她不由道:“听说你的人,损失了近七成。你把人都拨给我,你自己岂不是极危险?”   他立刻打蛇随棍上,点头道:“没错,危险极了。”   又一瞬不瞬望着她:“为夫心里都念着你,哪里顾得上自己?!你今儿同我使小性子,说不定明儿就再也见不到我……”   她忙忙捂了他唇:“不许乌鸦嘴。”   他就势开始卖惨:“便是我一时半会死不了,可身上伤口疼痛难忍,又每日在书房独守空房,不知多惨。我那日说了重话,是我的不对,我向你道歉……”   他那日说:“本王不需要你为我做到这个地步,本王也不会为你做到这种地步。你以身涉险,全是一厢情愿……”   这十来个字哪里只是“说重”,简直是字字诛心,她足足哭了半夜才缓过来。   她听他旧话重提,那日未尽的委屈立刻浮上心头,眼中不由含了泪,却嘴硬道:“在乱葬岗上,泰王说日后不会放过我。我向他出手只是为了我自己,哪里是为了你……”   他立刻将她拥在怀中,连声道:“不,我知道,你是为了我。你不愿我再以身涉险,你想让我好好的活……”   他的几句话,引得她眼泪珠儿不由淌了满面。   他手忙脚乱为她擦着泪,续道:“经了此事,我知道你不是躲在我身后享受安宁之人,你愿意护着我,还有本事护着我,我心里又心疼,又高兴,夜不能寐。”   他紧紧的吻上她的唇,断断续续道:“你打我骂我都成,再莫冷着我,可好?”   ……   重晔宫的下人们,最近当值又有了新的经验。   凡是两位主子分头歇息的,那便是两个人有了嫌隙。   其中泰半是位高权重的皇子,伤了妾室夫人的心,被夫人赶出寝殿,住进了书房。   在这种情况下,若有一日快到午时,两位主子突然齐齐从寝殿携手而出,双双容光焕发,便说明,两人可能又和好了。   只说“可能”,是因为,两人这般容光焕发过,极可能当天夜里,自家男主子又抱着枕头,垂头丧气进了书房。   当然,这垂头丧气过不了三两日,两人于一日的午时,再一次携手而出,再一次双双容光焕发。   这其中,无论男主子是垂头丧气钻进了书房,还是容光焕发钻出了寝殿,下人们皆知,这种时候,千万不能有事没事在殿下面前晃荡。   否则前一刻殿下还在微笑,下一刻只怕就要骂一声:“滚!”   新一日的午时,寝殿之人还没有起身的动静。   院中等了半早上的太监着急道:“快去催催,礼部急等着殿下去商议三日后的纳征之事。”   蔡公公探首往殿门望去,颇有些畏首畏尾。   他新官上任,莫说烧三把火,只这位子坐的战战兢兢,已去掖庭寻了随喜几回。   他回回去向随喜诉苦,随喜不是在膳房刮鱼鳞,便是忙着倒馊水。   见他一把鼻涕一把泪,随喜揶揄道:   “要不,咱俩换换?你来干这被人磨搓的事,咱家回去重晔宫重新当值?”   蔡公公便抹着眼泪道:“若殿下同意,小的跑的屁颠屁颠啊!”   此时他望着礼部派过来的太监,想到自己又要往刀刃上去一趟,腿肚子抖了不知几抖,和稀泥道:   “殿下前些日子病了,是要多歇息。公公再等一等……最多晌午,晌午殿下就能饿醒。”   太监一蹙眉:“你这公公离喜公公差远啦!孰轻孰重分不清楚?快去催,耽搁了殿下的亲事,你几个头都不够砍。”   蔡公公受到生命威胁,心中长泣一声,磨磨蹭蹭往寝殿而去。   ------题外话------   暂时先更一更。今天白天有事不能写,生怕后天没有章节可发。 第284章 固宠的心酸(一更)   寝殿里,睡醒的两个人挨在一起说悄悄话。   萧定晔央求道:“能消气吗?这些日子在你身上,为夫赚了至少有二百两。我此前还从来没嫌银子多过……”   猫儿扑哧一笑,面上有些得意:“你若嫌银子多,我自此不再赏你便是。”   他一把搂住她:   “不是银子的事。   为夫已完全认识到错误。   今后娘子无论说什么,做什么,为夫都双手赞成。一句重话不说,还协助你将所图之事做的更完善,同你两个夫妻一体,荣宠与共!”   她便乜斜着他:“还说我一厢情愿吗?”   “再不敢说。”   “还说不愿为我以身涉险吗?”   “为你鞠躬尽瘁,吐尽蚕丝。”   “还说不让我掺和你的事吗?”   “你能耐比我强,自此换你护着我。”   猫儿被他拍的心中熨帖,终于决定放过他,也向他递了梯子:“今后有事,我一定同你商量,再也不让你担心。”   他这才满足的叹口气,问道:“你出手那日,还有什么事情未说过?你说出来,我俩个分析一回。”   猫儿将那日之事再从头回忆过,方道:“陪着泰王前去乱葬岗的侍卫,最开始提了一句,说是要从莫愁体内取东西。她体内竟然被藏了东西?”   萧定晔闻言,目光极快在她挂在颈子上的玉匙上瞟过,方起身取了外裳,从袖袋中也掏出一枚玉匙递过去:“莫愁体内,便缝着这样一把钥匙。”   他目光紧紧锁定她,再不敢多说话。   他怕他万一一问,拔出萝卜带出泥,又听到关于柳太医之事。   曾令她二人险些走不到一处,柳太医功不可没。   猫儿接过玉匙,大吃一惊,立刻将她颈间玉匙解下,两个放在一处给他瞧:“我这枚,是在刑部大牢时,有人求我带出牢里去。莫非,我这枚玉匙,也是泰王之物?”   他早已知她的那枚玉匙来源,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她略有踌躇,抬眼看了看他面色,以守为攻道:“我若说了,你可不许喝陈醋。否则我可就同你拼啦!”   他听到此处,内心却有些忐忑。既想听她继续说下去,却又怕她说出什么消息让他心碎。   她却不知他的柔肠如此千回百转,只续道:“牢里那人我没见上面,他是从墙洞里塞给我。这玉匙要送去……”她一吆唇:“送去柳太医家中所开的医馆。可你知道,柳姓一家早已溜之大吉,我还去哪里去寻。”   她说到此时,望着他的莫辨神色,不禁探问道:“你可动了气?柳太医到底救了我一命,我本想着,日后若有机会,也救他家人一命还人情,我……”   他满足喟叹:“你能原原本本告诉我,为夫高兴。”   她见他暂且并未要拿走玉匙的模样,便重新戴去颈子上,奖励他一个谜底:“你可知泰王是如何哑的?”   她倾身而去,一手捂了他嘴,一手捏住了他的鼻尖。   他心中立刻憋闷,挺不了多久,终于忍不住挣扎开,深喘几口气,方道:“究竟是何意?”   她启发他:“想一想,方才我捏住你鼻尖,你有何感受,继而想做什么?”   他顺着她的启发,缓缓道:“鼻中不能出气,就想张嘴呼吸……”   她点点头:   “没错,我当时往他口中扎进去半段铜簪。我手上没有力道,扎不了多深。   我捏住他鼻尖,他鼻中出不了气,便要用嘴吸气。   他会武,力道自然大于常人。只他用嘴吸气的那一瞬间,短短铜簪便被他吸了进去,深深扎进喉中,只怕再也寻不出来。”   又叹息道:“可见还是我胆子小了,手上不敢沾人命。否则将他一了百了,自此不怕被人威胁。”   他听到此时,倒吸一口冷气,喃喃道:“你未向为夫使出这一招,为夫要谢你的不杀之恩。”   她哈哈一笑,威胁道:“你今后若做了对不起我之事,我就让你也试一试当哑巴的滋味。”   两人正甜甜蜜蜜说着话,寝殿门被从外拍响。   继而蔡公公的声音战战兢兢传了进来:“殿下,礼部派人来要商议侧妃纳征之……”   “滚!”   蔡公公心下一颤,苦哈哈出去,同院外等着的太监一摊手:“哥哥,咱家这回,只怕活不长了……”   寝殿里,原本还热乎的气氛瞬间冷却。   现实在眼前展开。   现实里,这一场游戏,注定不能只有两个人。   萧定晔一瞬不瞬的望着猫儿面上表情,心中长久的叹了口气。   该来的总要来,不论他愿不愿意面对。   她仿佛未听懂门外太监的话中意,只抬眉提醒他:“有要事寻你呢,快去,免得宫里人又说我害你缺了肾水。”   他从她面上神色看不透她的心思,只得紧紧搂了搂她,起身穿衣。   待两人梳洗停当,院中等待的太监已站在了正殿檐下,满面都是等待的焦急之色。   萧定晔知道他此时该跟着去,双腿却如同灌了铅一般沉重。   她上好妆,见他还在房中徘徊,不由奇道:“不是有要事?你还不去?若你不去,今儿就陪我去一趟铺子?”   她面上神色毫无芥蒂,他的一颗心却仿佛泡进了一片深渊。   皇家无私事。   皇子的亲事是国事。   国事无小事。   三日后向乔家过纳征之事,今儿他去熟悉流程、试穿礼服,其实已算有些迟。   他望着她艰难道:“若结束的早,我去作坊接你。”   她从善如流:“好哒,等你到天荒地老。”   ……   晚霞四起,又从天边消失。   长庚星遥遥挂在东方,引领着整个星盘。   回宫的路上,明珠绞尽脑汁为自家殿下找借口:“殿下平日说要接主子,定然要来的。今儿未来,只怕是被礼部的事情绊住了脚。”   马车正穿过夜市,空气中满是人间烟火之味。   猫儿鼻尖翕动,惊呼道:“快,烤兔肉呢。”   此时方接上明珠的话头道:“他一个爷们家家,整日围着娘们家家转悠像什么话。他有要事就该去忙,难道我离了他,就成了瘫子、傻子?”   此时她口中清口水哗哗,立刻拍打车厢:“王五,停下,我们去夜市!”   ……   夜里三更,萧定晔回了宫。   他站在正殿门前有些踌躇,徘徊半晌,方深深吸了一口气,跨进了门槛。   正殿后间的寝殿,灯烛憧憧。   房中空空,没有一个人。   蔡公公急忙忙行来,哈腰道:“胡主子去了才人殿,奴才可需去请回来?”   萧定晔摇摇头,将将要往院外去,又转头问道:“她回宫时,是什么模样?何种心情?”   蔡公公为难道:“奴才不敢揣测主子心情。只胡主子看着倒是笑嘻嘻,兴致十分的好。”   萧定晔闻言,心中一团乱麻,只叹了口气,抬脚出了门,命人前去开了沿途宫门,一路往才人殿方向而去。   才人殿里,白才人一双眼浮肿如新桃,哭了一整日,此时还在抽泣。   春杏取了热帕子帮她敷眼皮,劝慰道:“才人又不是第一回 被家中拖累,此前数回都能熬过,何以这回就哭成这般,给那不要脸的听见,反而幸灾乐祸呢。”   白才人哽咽道:“此前我在废殿,被她们放弃也就放弃了。现下我已受了宠,何以家中还要往我心头上扎刀子?难道我就不值得白家看重?”   春杏见猫儿自打进了才人殿,便没说过几句话,不由催促道:“姑姑,你说两句宽慰话吧,也就你说话有用啦!”   猫儿叹口气:“我的事情还一团乱麻,却还要顾着你的事。”   她从春杏手中接过巾帕,替白才人擦拭着眼泪,切切道:   “白家攀龙附凤心切,你又是个才人位份,虽重新获宠,然而白家一时半会等不到皇上晋封你位份,自然想让你带挈自己人。   你那位表妹进宫快一年还未侍寝,自然是心急如焚。   白家虽说让你亲口求皇上,好让你那表妹也同你共居一院,趁机亲近皇上。然而白家如此说,你就要如此听?   我就不信,你不按他们所言,他们能冲进宫里打你?   此事简单,我同殿下商议一回,看怎样敲打白家。   你表妹那头,明儿我们就去给她好看。   然而白家为了整个家族的利益,肆意拿捏你,这不是你日日哭一场就能彻底断根的事。   今日有个表妹想沾光,明日就有个侄女要进宫同你当姐妹。你能防备到几时?   你日后想靠娘家只怕更难。你到底要不要靠自己?   你若想当富婆,就尽快接下妆粉买卖。若不愿,我原本是想将赚钱的路子留给吴公公。他是大内总管,人面比你广。”   白才人忙忙点头:“要赚银子,再不能弱下去被人拿捏。”   猫儿点点头,站起身道:“你歇着吧,白家过两日就能消停。”   ……   月朗星稀。   月下一位青年负手而立,神色多有踌躇。   待猫儿从才人殿踏出时,他方含笑看她,低声道:“忙到三更,可累狠了?”   她抿嘴一笑:“晚膳用的有些撑,四处走走,倒好消食。”   同他谈起白家之事:“……白姐姐阿爹是光禄大夫?戴大人同王大人只是正二品,可能牵制住白家?”   萧定晔闻言,不由抬眼望她:“你要为白姓才人出头?要协助她固宠?”   猫儿点点头:“我今早说凡要出手,都要先和你商议。你觉着,我明儿去向戴、王两位父亲传话,让他们出手敲打白家,可算是胳膊拧大腿?光禄大夫可是从一品,两位父亲只怕力有不及。”   他极仔细的望着她。   她整个人沉浸在如水月华里,显得有些冷清。   这冷清拉开了他和她的距离,令她唇边噙着的微笑,显得有些苍凉。   他抬手抚上她面颊,低声道:“日后,我不会靠近乔家小姐,不会让你到要固宠的地步。”   她微有怔忪,又一瞬间明白他在讲什么。   她不由笑道:“怎么扯的那般远?不是在讲白姐姐?明儿我先去同两位父亲商议,再说要不要出手,可成?”   他见她并不接他话茬,心里长长叹了口气,道:“白家在去岁宫变之事上,就有儿孙牵扯进去。此事用不着动用戴大人同王大人,我明儿旧事重提,就能吓破白大人的胆子。”   ------题外话------   先上传一更。因为这两天对存稿内容有所调整,所以下一更的还在路上。   白天我写好,尽早上传。大家下午再看吧。 第285章 自己的稀饭没吹冷(二更)   接近秋暮,清晨已有些冷。   白家另一位才人的宫院里,一场“本猫妖奉劝你老实些”的戏码正在上演。   这院落猫儿曾来过。   在去岁冬日某一个半夜三更,她曾同萧定晔躲在院墙外的树子上,装神弄鬼惊吓过新白。   那时,她在树上俯瞰院落,新白娘娘同她的宫娥们被吓的哭爹喊娘,她心头颇为舒爽。   时隔近一年,她的身份变了样。   那时在树上时,她还是被各种阴谋算计所压迫的那个废殿小宫娥。   现下她却已成了皇子的一位夫人。如果她愿意,她也同白家的两位女子一般,即将就要投入到宅斗大业中去。   此时,她坐在椅上,对着面前的新白娘娘呲了呲牙,缓缓道:“今儿我来,是想向娘娘讨一回去岁冬日的债务,娘娘养了一年,可以开始还了。”   新白娘娘心下抖了两抖,故作镇定道:“你此话何意,本才人听……不懂。”   猫儿一笑,目光从她略显消瘦的身子自上而下梭巡过,转去她身后两个消瘦宫娥的身上,最后放在了自家宫娥面上:“我现下身份不同,你代我去同她们说。”   明珠便抿嘴一笑,从腰间抽出一把利刃,上前一步。   瞧见眼前几人脸上变了色,她更是喜笑颜开,往几人面前踱过几步,方一把扯住新白娘娘身畔的一位宫娥,回头同猫儿道:   “主子,奴婢先开膛这个宫女儿可成?她日常劳作,瘦肉多,适合烤了吃。”   那宫娥听到她这般一说,双腿如筛糠一般,转头望着自家主子,高喊一声:“娘娘救命!”   眼看着她家娘娘并无要护犊子之意,立刻双眼一翻,利落的晕了过去。   明珠便扑通往猫儿面前一跪,忏悔道:“奴婢一时大意,竟让这宫女儿吓破了苦胆,染苦了肉身。奴婢认罪,求主子责罚。”   猫儿冷哼一声:“一共就这几口肉,瞬间损失了一人,你真真能干。后面再粗心大意,本妖就先吃了你。”   明珠如逢大赦,连连磕过头,方起身再往眼前几人看过,指着已面如土色的新白娘娘道:“这个肉身锦衣玉食,虽说也有些清瘦,可用来爆炒也将就。”   新白闻言,立刻要跟着前人也晕上一回。   明珠眼明手快将她提溜起,一掰她下巴,迅速往她口中塞进一根红艳艳的辣椒,捂着她嘴令她吞服进腹中,方转头看着猫儿,邀功道:“把她辣精神,一时半会昏不了。”   手再往后一掏,不知从哪里掏出几个小瓶,依次灌进新白口中:“酱、醋、料酒,先替主子腌着肉,好尽快入味。”   新白娘娘此时已摊在地上,涕泪皆流,狼狈不堪。   猫儿叹了口气,道:   “你在宫里,想高升,原本没有错。然而以你的资质,想谋得一片天地,太难。   你进了这吃人的地界,与其想着宫斗,不如想着如何保命。否则,便是我不吃你,还有旁人吃你,渣都不剩。”   新白闻言,明白猫儿今日前来并不是真要吃她,而是要为老白出头。   她望着猫儿,喃喃道:“进了这宫里,要是不争,难道就真要等老等死吗?”   猫儿不言,只向明珠努努下巴。   明珠一跃而出,只两息间,院门口已有了脚步声。   老白娘娘从门槛跨进来,看着地上的新白娘娘,正色道:   “话就撂在此处。你想受皇上恩宠,去想旁的法子,莫来招惹我。   从今日开始,我与白家再无瓜葛,你便是传信出去令父亲母亲向我施压,也无济于事。”   新白苍凉一笑,颤悠悠起身,望着老白吆牙切齿道:   “我靠你?我自小家中贫寒,能入宫成了才人,你当我靠的是你?我靠的是自己!   我亲爱的表姐,我倒是要看看,在这宫里,我不靠你,我能不能走在你上头!”   老白面无表情道:   “你若有本事去同旁的娘娘争,你去争便是。只想要利用我,却再不可能。   胡姑姑今儿只是来敲打你,下回再出现在这院里,不见血不会离开。”   新白却冷笑一声,原先的萧瑟恐惧再也不见,代之以豁出去的疯狂:   “胡姑姑?姑姑只想着为旁人出头,可想过自己?你若能将你头上的一正四侧全斗倒,我才服你!”   她缓缓一笑:“明儿,五殿下可就要去乔家,行纳征之礼呢!”   老白才人冲过去,扬手一巴掌,新白嘴角当即现了血迹。   辰时的日头白茫茫挂在天上。   虽宫中层林尽染,美不胜收,然秋风却已提前送来了萧瑟之意。   行在宫道上,白才人搜肠刮肚的组织着措辞,待快到才人殿前,方硬着头皮道:   “你别太担心,乔姑娘的性子出了名的温柔,待她和殿下成了亲,断不会磨搓你。现下你又认了两家干亲,腰身粗壮,更不怕哪个轻易敢动你。”   关于乔姑娘的脾性如何,数人曾对猫儿下过保证。她自己也见过乔姑娘,确然是个有口碑之人。   然而没有人磨搓,是不是就算好生活,却也是个有待商榷的命题。   猫儿睨了她一眼:   “你自己的稀饭都吹不冷,却还想着旁人?今儿我要出宫,晌午将妆品带回。   上妆手法,你原本就已精通,不用我再多说。   你同春杏两个好好干,白花花的银子大大的有。”   这个白日,她去各铺子巡视过,带了妆品和账本回宫。   将妆品送去给白才人后,她便回重晔宫细细算一回帐。   二更时分,萧定晔从礼部回了宫,待跨进寝殿,见猫儿在灯烛下一心一意的扒拉算盘珠子,便将明珠招呼在一旁,悄声问:“她……今儿心绪可好?”   明珠将这一整日的事情回忆过,点头道:“好极了,主子整日笑呵呵,没有不高兴的。”   他闻言挥挥手,明珠便静悄悄出了寝殿。   猫儿听见他的声音,只回头微微一笑,手上动作依然不停歇。   再过了一刻钟,将所有账目算完,持笔在账册上写下几个数,方“哈”的一笑,提着账本坐去他身侧,神秘道:“知道我们赚了多少银子?”   她不等他猜测,已经忍不住内心激动,抢先报出来:“一千一百二十四两,自今年买卖开始,就赚了这么多!”   她的神情得意又兴奋,仿佛发现了一座巨大的金矿。   他便笑道:“阿狸真能干,为夫跟着你,今后不愁吃喝。”   她却哈哈一笑,指着账本上的几个数道:“你入股太晚,只能分到一百五十两,想吃饱可有些难。”   他道:“为夫无碍,只要阿狸能吃饱就好。”   猫儿哼了一声:“我不知吃的多饱,都快要吃撑。”   她挨在他身侧,鼻尖翕动,见他还穿着外裳,不由捂鼻道:“怎地还未沐浴?臭汗淋漓,熏死个人。”   他被逗的哈哈一笑,并不离去,只从身后取出一个木盒,打开盖子递过去。   木盒里,柔软绸布中躺着一只用金链系着的指甲盖大小的狸猫,通体为白玉制成,只两只眼珠是用极小的墨玉镶嵌在白玉里。   灯烛映照下,那一对墨玉的小眼珠儿看上去如上好的琥珀一般,同猫儿的眼珠色泽极接近。   她欢呼一声,双目炯炯望着他:“送我的?”   已自觉将手腕递到他面前。   他立刻将金链扣在她腕间,低声道:“可喜欢?”   她在将玉猫凑近烛下细看,惊叹道:“竟和原来的泥猫做的差不离。可贵重?”   他点点头:“是上好的白玉。这些年宫里只得了两块,一块父皇当年雕刻了一只白玉貔貅送我,另一块,就雕刻了这只玉猫。”   猫儿听罢,心疼道:“好好一块玉,就雕了这么个小玩意。”   他执着相问:“可喜欢?”   她美美一笑:“如此贵重,自然喜欢的。”   ……   三更时分,床榻静下来。   她瞌睡来袭,在他颈窝寻了个合意处,闷头睡去。   睡了半晌,又忽然开口:“明儿京城是不是要封路?何时解封,我要去铺子呢。”   他这几日,只当她未留心纳征之事。   听她相问,原来她却是知的。   不但知道,还略略打听到了相关流程。   他无言以对,她迅速掐了他一把。   他还未呼痛,她自己却反倒吸溜一声。   继而从被窝里翻起身,伸手榻边摸索出火折子吹亮。   憧憧火光下,她手腕上已现了一抹血丝儿,始作俑者正是他给她的那只玉猫。   他忙翻身下床,寻了巾帕捂在她腕间。   她眼中似笑非笑:“原来礼物,也是杀人利器。”   ……   第二日是个好日子。   天公作美,天色湛蓝的没有一片白云,十分适合皇子行纳征之礼。   一大早,重晔宫上下将将用完早膳,礼部派来的太监便已端着红漆盘上了门。   几个红漆盘里,整整齐齐叠放着的,是礼服、发冠、玉带、压步玉佩……一整套衣着饰物。   领队太监恭敬道:   “吉时是午时一刻。纳征诸物与鸿雁,已在礼部值房就位。   殿下需在巳时初刻到达礼部值房,带领整支仪仗队从东华门出宫,绕护城河一周,在午时一刻到达乔府。   沿途街面已戒严,时间计划的将将好,殿下不必着急,按时到礼部值房便可。”   太监们鱼贯而入,将一应物件放在案几上。   猫儿将礼服从红漆盘上取下,啧啧叹道:“宫里的针线,果然不同凡响。”   见他正不错眼的望着她,忙催促道:“殿下快进寝殿换行头,今儿殿下代表的可是皇家的颜面,一点儿错处不能有呢。” 第286章 白马王子(一更)   街面上人山人海。   虽说朝廷提前戒严,将中间仪仗队行马之路早已隔出来。然而民众们并不放过道路两旁的空余处,一大早便挤在纳征仪仗队必经之路,等着一睹皇子风采。   猫儿带着明珠、王五,自觉已极早出了宫门,又专门挑着旁支小道,然而依然被堵在半途中前行不得。   三人只得弃车步行,在周边暗卫的相护下,循着偏僻小道而去。   乔府离正街极近,几人前去铺子,必然要往正街去,再无可绕行的支路,只得挤进正街端口,缓缓往前而去。   待到了一处名唤“天香楼”的青楼脚下,王五瞧见猫儿面色苍白、后背已被虚汗打湿,忙道:   “不能再走,过不了多久,仪仗队就要从此经过。那时只怕人山人海,我等被堵在半途,更是没有着落。   主子若不嫌弃,小的便去同天香楼商量一回,我等先避进去歇脚。待过了纳征礼,路人四散,我等再赶路。”   猫儿被夹在人群中险些喘不过气来,腹中翻腾不已,只气喘吁吁道:“快……再磨蹭,就只剩给我收尸……”   王五忙叮嘱明珠护好她,大力挤出人群。   待过了不多时,他重新出现,拨开人群,同明珠两个将猫儿护在中间,慢慢拐进一条小支路。   路旁便是天香楼的角门。   王五推开轻掩角门,带着猫儿顺着最边上的木梯拾阶而上。   待到了第四层,行到走廊最边上的一道门,方轻轻敲了两声。   房门一瞬间被拉开,一个清秀女子站在门后,已在桌案上备好了茶水。   猫儿一头扑去椅上,闭着眼睛再不动弹。   待微微缓过来时,明珠已为她拭过两回汗。   明珠为她端来茶水,低声道:“主子饮两口,这水杯和茶壶,奴婢方才已重新清洗过两回,勉强能入口。”   一旁站着的姐儿忙忙解释:“这一套茶壶茶杯,今儿是第一回 用,没有被不三不四之人沾染过。”   想起她自己个儿的身份,又忙道:“便是妾,都未用过。”   话毕,吆唇抬眼向站在门边上的王五瞧去一眼。   王五只微微点个头,并不说话。   那女子瞧见,心知说的话并无错处,方略略松了口气。   猫儿就着明珠的手饮过整杯茶,心中略略舒服些,方抬头望向房中陈设。   四四方方一间房,除了床榻,便是一张桌案两把竹椅,和一个矮柜。十分简单。   猫儿没进过青楼,但也知道,凡是青楼里受捧的姐儿,吃穿住行皆华贵。若连气质也孤冷,只看外表,更是不亚于高门女眷。   像这等简陋之处,即便不是下人居所,其主人也必将没有什么地位可言。   她目光转去姐儿面上,眯着眼一瞧,却有些面熟。   王五主动抱拳交代:“主子,这位便是……红豆。”   话音未落,一张黑面上红云密布,顷刻间便混合的焦红一团。   猫儿恍然。   原来这位便是王五的相好。   她向红豆微微一点头,欲再客气两句,心中又翻腾不已。   她忙忙捂着心口,待这阵翻腾过了,方有气无力问向明珠:“你包袱皮里,可有点心吃食?这纳征礼不知何时结束,我却有些挨不住饿了。”   时已快午时,如若在宫里,此时重晔宫的小厨房已飘出了饭香味,再有剥蒜、准备筷子的时间,饭菜就能出锅。   红豆闻言,忙忙要去翻腾矮柜,王五已一把拉住她,微微摇头,低声道:“你只需候着,不用忙活。”   她便立时想起猫儿是宫中人的身份。   她藏在柜子里的那些点心,确然有些上不了台面。   明珠此时道:“主子略略等一等,奴婢这就去秤些点心回来。”   转头便要走,王五便道:“主子瞧着身子有些不爽利,你在边上侍候着,擦汗端水也方便,我出去买。”   明珠忙问道:“主子喜欢吃哪一家的点心,你可清楚?”   正要继续说下去,猫儿已插话道:“快些,哪里有那些讲究。不拘什么,但凡干净些的,买来便成。”   王五便接了银子,转身而去。   一时房中只剩下三名女眷,安安静静并无声响。   红豆站在边上,不知做了多少心理建设,终于鼓起勇气,往猫儿面前扑通一跪,忙忙道:“主子,妾……”   明珠立时肃了脸:“你一个青楼姐儿,乱认主子,也要睁大眼看清楚。我家主子,不是你能随意高攀之人。”   猫儿一手支夷,只向红豆指上一指,示意她继续。   红豆方续道:“妾知道夫人做着妆粉买卖,青楼里的姐儿最是要用到妆粉之处。妾身子干净,并未……不知夫人可能让妾在青楼里,卖这妆粉赚些银钱?”   猫儿扶着脑瓜子想了半晌,明白这位妓子的意图。   若放在平日,能多一条做买卖的路子,她定然要当即就商议一番。   能不能做,如何做,要定下个章程出来。   然而现下她腹中难受,只有气无力道:“我现下……不想说这些。你若白日能出得了青楼,待外间人群散后,前去画眉楼寻我。”   红豆闻言,心中虽失望,却知暂且不能继续说下去,只得起身站去一旁,默默想着心事。   过了约莫一刻钟,外间传来轻轻重重的脚步声。   门扑通一声被推开,李巾眉如猫儿此前那般,跌跌撞撞一头扑去椅上,不管三七二十一,抓起桌上水杯,盹盹盹盹将杯中水饮个干净,方长吐一口气:“本姑娘险些折了一条命。”   待王五呈上点心,她毫不客气连吃过几个,猫儿才斯斯文文用过一个。   李巾眉不由咧嘴道:“大意了,本姑娘的做派,倒映衬的你成了大家闺秀。”   猫儿吞咽尽点心,捧了茶水饮过几口,方道:“依你的性子,竟未去乔家观礼?真是稀奇。”   李巾眉叹口气道:“上回我虽然撮合你同乔妹妹握手言和,然而你同她的关系,毕竟有些尴尬。我今儿若去观了礼,便显得完全倒向了那一头。此事上,我得慎重。”   她歇息舒服了,方同王五道:“你方才瞧见我那两个丫头往铺子里去了?”   王五回道:“李姑娘莫担心,她二人有身手,已挤出人群先去了铺子。”   李巾眉闻言,心中到底有些不放心,又踱了出去,趴在栏杆上往外瞧。   栏杆外便面朝街面,居高临下望去,空旷的路中央被两旁乌泱泱的脑袋瓜包围,每几丈便有黑甲侍卫持长枪维持秩序。   前方路口红绸一闪,仪仗队才现了个影子,路人瞬间欢呼不断。   李巾眉忙忙回头向猫儿招手,扬声道:“快出来看,这处才适合看热闹。”   猫儿坐在椅上,伸手捻了一只点心,只听得外间声浪一阵高过一阵,默默将点心吆过一口,却再也咽不下去。   明珠忙忙捧起茶杯。   她接过饮了一口,终于问道:“外间……可是他已骑马经过?”   明珠默默点头,心下替猫儿难受。   猫儿却一笑,道:“今早见他穿礼服,就已极招人眼。现下骑在高头大马上,自然更潇洒。”   她缓缓起身,向明珠眨眨眼睛:“走,出去看热闹去。”   正街街面上,原本最中间空空路面,此时已有仪仗队逶迤了十几丈,将皇家气派烘托到极致。   仪仗队最前头,先是护主的黑甲侍卫排了整整四排。   接着是礼部官员。   猫儿那位才认了干爹的戴大人,此时便骑行在马上,一身二品官服,极其气派。   她站在栏杆边上,一眼就瞧见行在戴大人身后的萧定晔。   他骑着一匹睨视天下的白马,精神抖擞行在众人的目光中。面上一派肃然,体现了天家所有的高贵与骄傲。   而伴在他身侧的四皇子则比他亲切的多。沿途向民众挥动的手臂,就没见放下来过。   待又一波呼声过去,四皇子洋洋得意转头,看着他身畔的萧定晔,挥手引起他注意,方用唇语道:“你一张脸冷成了这般,到底是赴丧事,还是结喜事?”   萧定晔只瞟了他一眼,并不搭话。   四皇子便一笑,继续用唇语揶揄他:“瞧见你不痛快,为兄便极痛快。我算是认清了你,但凡能利用周遭人退亲,你连亲兄弟也不放过。”   萧定晔此时方用唇语回他:“你若能将今儿的亲事想法子退掉,我就服你。”   一波欢呼声又起,四皇子继续向民众挥一波手,方回复道:“我要你服?你服不服我,你都得喊我一声哥。”   萧定晔听闻,只冷冷睨他一眼,再不说话。   此时仪仗队正从天香楼前经过,楼里的姐儿们早已占据了楼上的有利地形,热情的挥动巾帕,企图引起两位皇子的注意。   李巾眉站在猫儿身畔,瞧着两位皇子的光辉形象,捂着心口道:“好险,五殿下的风姿,险些超过乔大郎。还好我抵抗力强。”   猫儿一瞬不瞬望着大马上的萧定晔,缓缓点了点头。   他的风采太好。   好的太过残忍。   曾经她也憧憬着,有一日,一位英俊青年骑着白马来接她,一生只有她一人。   然而,现实总是残酷。   她的王子骑在白马上,要去接的,是另外一个人。   她腹中翻腾,再也忍不住,将满腹酸水吐的空空…… 第287章 都不是好营生(二更)   已过未时,站在街上瞧热闹的民众终于散去,顺便向沿途的铺子贡献几个银钱。   天字号画眉楼,一楼正忙的不亦乐乎,猫儿躺在二楼拖买卖的后腿。   她用过饭,面色略略好些,方对明珠道:“你去帮忙,不用理会我。赚银子才是大事。”   明珠不放心,只道:“主子真的无碍?奴婢立刻命人去将肖郎中请过来,并不妨事。”   猫儿微微一笑:“无病怎能随意看郎中?仔细被瞧出病,不是自找的?我这是偷懒的病,只要不去照看铺子,就生龙活虎呢。”   明珠见她说话间精神头已好了许多,方下了楼,往柜上去帮手。   过了一个时辰,柜上渐渐不那般忙碌,李巾眉方带着位女子上了二楼,向正躺在榻上的猫儿努努下巴:“你此前约的人,现下来寻你。”   猫儿微微歪了脑袋去瞧,跟在李巾眉身后神情怯怯的女子,正是王五的相好,天香楼里的红豆姑娘。   她从榻上起身,见李巾眉要下楼,又唤住她:“你也是东家,你来听听,看红豆姑娘的想法可行得通。”   她向红豆道:“你再将早上的想法,仔仔细细说一回。”   红豆便坐在一旁椅上,鼓起勇气道:   “……青楼里姐儿众多,皆要将自己打扮的花容月貌。   姐儿们吃的是青春饭,来钱快,花钱也快。要有好用的妆粉能让自己更美貌,多少银子也愿意花。   妾在青楼里,若能帮着卖妆品,能为自己和东家都赚银子。”   猫儿转头望着李巾眉:“你如何想?”   李巾眉思忖道:“法子是个好法子,然我们主要针对各家大妇。大妇们若得知,她们要用的妆粉,青楼姐儿也在用,只怕立时要打上门来。”   猫儿点点头,又道:“这也不算大事,我们只要换了包装,专门针对青楼妓子,开一条‘青楼专供’的妆品线,便能规避此问题。”   李巾眉听罢,笑道:“也是一个办法。”   猫儿望向红豆:“我同人做买卖,先看人可不可信。我却不知你是何人品,便是你提了这点子,我也不是非要用你。”   红豆听闻,心下略有失望,只轻声道:“妾来之前,王大哥曾交代,若夫人不用妾,妾千万不可纠缠。妾现下就走,夫人安歇。”   猫儿见她虽挂了个“妓子”的名头,然说话行事皆没有青楼女子的风尘气,更不是善于应酬之人,便唤停她:   “你去将王五唤进来,我有话问他。你先回去等信,成与不成,我会让王五转告。”   红豆听闻,心中又燃起一股希望,忙忙下了楼。   过了不多时,王五大步进了铺子,拾阶而上,站在墙根不说话。   猫儿嗤笑一声:“我倒不知,你是个守不住话之人,竟敢将我的事到处张扬。”   一顶大帽子扣的王五招架不住,扑通一声跪地,硬着头皮为自己开解:   “小的知道主子谨慎,然……小的已护着红豆姑娘两年有余,老鸨子近日涨了她的身价,凭小的月银,再也付不起包养银子。再这般下去,老鸨子便要逼迫她接客……”   他见猫儿并不打断他的话,便继续道:   “小的喜欢红豆,这些年却也不敢唐突她。   小的付不起包养银子,更没有银钱替她赎身,唯一能想到的,便是替她寻一个自食其力的活计,让她能赚够银子,自赎自身。”   李巾眉听到此处,不由好奇道:“可你身份不一般,你是五殿下的人啊!你难道不能直接将红豆从青楼要出来?”   王五缓缓摇头:“主子不允许我们仗势行歹事,若被有心人拿了把柄,逼迫着叛主,便是大错处。”   猫儿点点头,含笑道:   “未成想,你这么一位糙汉子,竟同红豆是一对苦命鸳鸯。你这般为她打算,她可愿意?   我听闻,青楼的姐儿赚习惯了快钱,再要慢慢赚辛苦钱,可吃不了那个苦。”   王五立刻点头道:“小的便是瞧着红豆不愿意赚皮肉钱,才敢告诉她主子的买卖。她为人单纯老实,并不是虚荣之人。”   猫儿点点头,还要再说,明珠三两步上楼,面上含了些笑,凑去猫儿耳畔悄声道:“殿下在门外呢。”   猫儿奇道:“现下还早,他来作甚?我现下走不开的。”   她想一想,道:“你转告他,让他先回宫。我要忙完买卖的事,才能离开。”   明珠便下楼传过话,再不见上楼。   猫儿同王五继续道:   “你现下就去寻红豆,让她罗列一份青楼姐儿平日惯常使用的妆粉种类和价钱。   若太便宜,我便不能伸手。我是不可能降低妆粉的品质、再去贱卖妆粉的。”   王五面上有了些喜色,忙忙离去。   待二楼只剩两人,李巾眉倒了两杯茶,递给猫儿一杯,低声问道:“你今日可是伤心?”   猫儿一眯眼:“因何伤心?我倒是不知道,请李小姐指点一二。”   李巾眉并不回答,只道:“但凡女子遇到这种事,伤心是人之常情。平常人家尚且不能一夫一妻,更何况是皇家。”   猫儿睨了她一眼:“这话你该去同乔姑娘说。侧妃勉强算的上‘妻’,我这位夫人,只是个妾。便是一夫一妻,也没有妾的份。”   李巾眉叹息道:   “乔妹妹何尝不伤神?五殿下因了你缺肾水、五殿下力撑你认干亲……此事种种,宫外世家女子谁人不知?   乔妹妹这些日子又要忙着为老太太侍疾,又要因情伤神,她的日子也不好过。”   猫儿冷笑道:“你可真是一根合格的墙头草。你到底是同情我,还是同情她?”   李巾眉摇头喃喃:“我同情的,是全天下的女子。”   到了晌午,铺子中已不需东家守着,李巾眉同猫儿先后离去。   猫儿出了台阶,正要等着王五去路边拦了马车,身后已有人声传来:“阿狸……”   秋日的暮阳金灿灿,身后的青年被日头笼罩,仿佛将将下了凡的谪仙。   他已换下白日的纳征礼服,身上是平日穿惯了的玄色常服,多了一丝亲切,少了一些冷冽肃然,却依然风采卓然。   猫儿瞧着他衣上折痕,提眉道:“你一直等在此处?”   他便笑一笑,低声道:“今儿不忙,为夫在马车里等等你。前几日说要来接你,却误了时辰,今儿权当弥补。”   她便一笑,主动牵了他手道:“现下去何处,可是要回宫?”   他摇摇头:“若不忙,走一走可好?”   ……   八月底的河风已有些凛冽。   萧定晔将她搂在臂弯,替她挡着风,没头没尾开口道:   “渔夫的日子极艰难,并不是每回出船都能满载而归。五日里,最多有三日吃饱饭。听着消闲,其实不是好营生。”   猫儿一笑:“你又来显摆你的才华?想证明你见多识广?”   他深深望着她,并不答话,又换了个行当:   “猎人的日子也艰难。鸟兽一年只适合猎两季,平日要么幼小,要么无膘,若强行猎杀,不出三年,整座山就要空空。   好的猎手能在那两季里,猎够足够多的鸟兽,靠皮毛换钱,靠肉脂果腹。然而好运并不常有,也是个经常饿肚子的营生。”   她弄不懂他究竟是何意,只得静静听他说话。   他连续提及四五种营生,方道:“你哪里都不去,旁的营生都不涉及,就在京城做买卖,可好?”   她哭笑不得:“我何时要去做旁的营生?我也不会打鱼,不会打猎啊!”   他深深望着她,话头在口中滚了几滚,终于道:“你别走,可成?”   她大呼冤枉:“我何时说要走?”   他便拥着她继续前行:“昨儿半夜,我梦见,我同乔家姑娘成亲后,便再寻不见你。你这两日不动声色,可是要等到我成亲,便又要离开?”   她便笑嘻嘻道:“你竟然如此婆婆妈妈,一点都不像今儿吸引了万千目光的那位潇洒皇子。”   他摇摇头否认:“我历来都不潇洒……”   若潇洒,早就已经放手,何必整日患得患失。   她叹了口气,道:“可见你还是太清闲,若真的忙碌,躺下去连一点梦都不做,睁眼就是天亮。你已经忙过纳征之礼,可是如前一般,要每日去营里?”   她随意这般一问,便又问到了他的难处。   他有几分颓然,过了半晌,方低声道:“礼部的事情,要不停歇的忙下去。要等……正月后,才去营里。”   正月,正月十五,上元日,成亲。   她识相的再不问,只道:“你莫胡思乱想,我不走,我是……”我是有契约精神的人。   他紧紧牵着她的手,却觉着仿佛并不能把握住她。   只怕一个幌神,她便如梦中那般,忽然的消失不见,他再也寻她不着。   秋日日头落山早。   两人不过行了不到两刻钟,星子已撒遍天幕。   周遭传来阵阵肉香,她翕动鼻翼,急忙忙道:“唔,烤肉,烤兔肉!”   ------题外话------   想了一下,今天还是三更好了,这样可以鞭策我每天好好码字。 第288章 猪头肉之过(三更)   作坊开始专门筹备供往青楼的买卖时,猫儿手上的点梅图,已经点过了两百二十三朵花瓣。   九月中旬的秋风已冷意十足。   猫儿在作坊里,如常检查过各种妆粉的配料和配比,方站在檐下,一边晒着稍稍带着暖意的日头,一边同秋兰交代道:   “你带着五福、贾忠良这两日多操心包装之事。无论是木盒还是瓷瓶瓷罐,即便只是供给青楼妓子,也不能出错。”   秋兰点头应下,道:“最多三日,第一批妆粉就能直接送去红豆姑娘手里。先不敢做多,试试看。若买卖好,我等再加大力度。”   猫儿点头,叮嘱道:“该招帮工时便招,不用迟疑。”   她将整个院落打量一圈,见现有帮工实则已挤挤挨挨。若再招新帮工,只怕到了摩肩接踵的程度。   她蹙眉道:   “这处作坊,当时租来时,并不觉着小。不过多半年的时间,却已有些不够用。   这几日你等外出,若瞧见有大些的偏僻民居适合当作坊,便都去瞧瞧。提前准备着总没错。”   此时正值午时,作坊的伙房菜香阵阵,已到了停工歇息的时候。   秋兰见猫儿面上已现了向往之意,不由探问道:“东家若不急着去巡铺子,不如在作坊里用过午膳再走?”   猫儿从善如流,立刻坐去饭桌上,攥着筷子等上菜。   大厨收到秋兰的催促,锅铲晃动的更加利索,不到一刻钟,十几盘瓷碟已端上桌,荤的、素的、热的、凉的,一应俱全。   秋兰笑道:“东家第一个尝菜,瞧瞧我们花的银子值不值?”   猫儿口中涎水早已流了半碗,便不与秋兰客气,夹了一块辣炒猪头肉便狼吞虎咽下去。   继而身子一颤,怎么吃进去,怎么麻溜的吐出来。   众人面面相觑,忙着为猫儿端水漱口。   这厨子是最近新招的人,此次第一回 在东家面前献技,原本自信满满,不曾想却要走上砸饭碗的路子,心中已长泣一声,一叠声道:   “东家何处觉着难吃,小的改,小的立刻改。”   猫儿向他摆摆手,捂着嘴出了饭堂,待扶着柱子呕尽酸水,方同守在一旁的秋兰道:“你同厨子说,味道……极好……呕……”   待她再一次吐尽,方道:“这几日变天,只怕我着了些风寒。你同厨子说,不是他的错。”   秋兰见她面色果然有些苍白,便劝解道:   “赚银子固然重要,东家的身子也重要。现下各处已走上正轨,哪里需要东家日日出宫盯着?   你便是一两月不露面,各处也是规规整整,一点差错不能有,东家可信?”   猫儿当然信。   自秋兰来了作坊,便没出过问题。   此前萧定晔被伤,她伴着他养伤,长达半个月未出宫,作坊同各处铺子都配合的极好。   猫儿笑嘻嘻道:“你是我的心肝宝贝,我怎能不信你。”   她只向秋兰挥手:“你快去用饭,今儿我便偷个懒,早早回宫歇着,提前过上地主婆的生活。”   她天生是个劳碌命。   等回了宫,又想着要为吴公公送一回买卖分红,顺便多谢她这位前夫在“猪肉偷渡皇子”之事上所立的功劳。   此时正值未时,吴公公原本该在房中歇晌,可房中却只有五福这位小太监,并不见那位老太监。   五福见猫儿露面,忙忙从炕上出溜下来,笑嘻嘻道:“姑姑今日可是又要吃一回我阿爹?”   猫儿口中立时泛上一股香浓猪头肉的味道。   方才在作坊里,她虽被那肉引得吐了酸水,然事后回想起来,又觉得分外美味。   她向五福打听:“出一两银子,能不能使唤的动膳房厨子,帮姑姑专程做一回辣炒猪头肉?”   五福立刻昂首挺胸道:“姑姑不吃他们都算好,他们还敢收银子?姑姑等着,我现下就去向厨子传令。”   猫儿扑哧一笑:“你现下竟同以前大不相同,在掖庭是能横着走啦!”   五福一拍心口:“那是,也不瞧瞧我姑姑是谁?!”   膳房各肉菜原料,都是提前准备好的。   未过多久,膳房便派人前来传话,猫儿心心念的猪头肉已经下了锅。等她走过去,饭菜将将出锅,正好能接上热乎的。   她牵着五福一路往膳房而去,沿途经过掖庭仓室,却见仓室门大开,吴公公正手持浮尘站在门口,官腔十足的向里间人训话:   “亏你还是学武之人,手脚竟一点不麻利,连黄金山里刷恭桶的杂役太监都赶不上。   手头快着点,这都快晌午,一个小小的仓室,你还未规整好。这后面还有十间等你呐!”   仓室里便传出瓮声瓮气的一声“嗯”,只那一个字,便掺杂了浓浓的忍耐和委屈。   五福往仓室方向努努下巴,悄声同猫儿道:“遭罪的是随喜公公,他进了掖庭,若不被我阿爹揭几层皮,是不好走出去的。”   此时吴公公又一声呵斥传来,继而将浮尘往仓室里一甩,便听有人“辍钡囊簧倒吸一口凉气。   五福兴致勃勃拉着猫儿:“走,姑姑去看看,也好高兴高兴。”   此间仓室里存储的皆是各种生肉,周遭堆积了冰块,防止腐坏。   纵然如此,站在门口,生肉的腥味也令人无法消受。   猫儿又吐了两口酸水,方将吴公公扯开几步。   待闻不见那味道,她从袖中掏出一百五十两银票并几块碎银:“买卖的分红,这些是你占的那一成。你收了银子,得给我写个字据。”   吴公公笑喜颜开,口中推拒道:“没几个银子,当初就是孝敬主子的,并不算什么入股。”   手上却很诚实,立时接过银票和碎银。   他终究有些不敢造次,只向五福眨眨眼:“这些阿爹都留给你,先由阿爹替你存放。”   五福立时欢呼一声,开始替自己正名:“阿爹不知,我可会藏银子。我此前在废殿,姑姑发了工钱,凡是我藏到的地方,耗子都寻不见。”   猫儿在一旁帮着作证:“五福说的没错。”   吴公公真想给自己两巴掌。   嘴欠一回,没了一百五十两银子啊!   他手中捏着银票磨磨蹭蹭,五福已主动上前,一把从他手中抽走银票,连一颗碎银都不放过,继而笑嘻嘻道:“等我银子存够,我就好好孝顺阿爹。”   吴公公不死心,追问了一句:“多少才算存够?”   五福想一想,举起了一根手指:“一万两。”   吴公公腿肚子一抽,只觉着认个干儿,养老无望。   此时他手里没了银票,猫儿还站在他面前等着他写收据。   他只得哭丧着脸道:“此处没有笔墨,主子先等一等,奴才去房里写了字据就回来。”   他离去不久,便从仓室里冲出来一个扛着半扇猪肉的太监。   太监扑通往猫儿面前一跪,求饶道:“胡主子,你发发善心,让奴才重回重晔宫吧。”   猫儿立刻捂着鼻子后退两步。   五福晃一晃她的手臂,低声道:“是黑心的随喜公公呢。”   猫儿大吃一惊。   不过一月未见,这位原本还算的上年轻有为的青春太监,现下已满面憔悴,面上粗糙,眼底青紫,显见没过上舒心日子。   她心下有些同情,却不能应下他的话,只道:“当初罚你来掖庭的,是你家殿下。你不该求我,而该去求他。”   五福苦着脸道:   “主子,奴才满心都将您当成亲主子,再不敢心存轻视。   殿下是为了主子,才将奴才罚来掖庭。主子在殿下心里的分量最重,若是主子开口,殿下定然会答应。”   猫儿摇摇头:   “自上一回你我私下里行事,我也受了脸色。现下我再不敢轻易干涉他的事。   你家殿下你该了解,好的时候极好,突然翻脸的时候,能把人怄死。”   随喜呜呜道:“殿下只对下头人翻脸,何时随意对主子翻脸?求主子垂怜,奴才再也挺不下去!”   猫儿只得道:“待夜里他回来,我先试探试探。若不成,就只有靠你自己啦,莫全指望着我。”   过了片刻,远处急急传来脚步声。   吴公公的衣衫将将在路口闪现,随喜便背着半扇猪肉急匆匆逃回仓室。   吴公公到了近前,垂头丧气递过去收据:“主子拿好,下回将银钱直接给五福便好。”   猫儿一笑,终于出声替吴公公做主:   “他小孩家家,一百五十两已然是一笔巨款,哪里敢让他拿更多。   你人老沉稳,便是银子丢失,也不会上门哭诉。银子给了你,却少了我许多事。”   吴公公听闻,面上这才现了笑容。   他疾步返回仓室,同里间的苦命随喜倨傲道:“先去洗洗手,为主子端饭菜,等侍候过主子,你再来接着干。”   ……   膳房里,热气腾腾的辣炒猪头肉端上了桌。   同时被端上来的,还有一碗滋补乌鸡汤,和一碗晶莹如玉的碧粳米。   将将洗去油手的厨子,此时哈腰站在桌边,殷勤讲解道:   “这猪头肉,是奴才寻了最好的一处,肥瘦相宜,用起来爽口不油腻,又不塞牙缝。   这乌鸡汤,里间放了人参、鹿茸等几位滋补药材,十分的养颜补气。   这……”   猫儿点点头,十分客气的道了声“辛苦”,用银筷夹了一片切的极薄的猪头肉,急不可耐便往口中塞去。   继而,意外而又不意外的弯了腰身:“呕……”   膳房厨子心尖尖一颤,立刻要哭不哭的望向吴公公:“这……这……”   猫儿摆摆手:“不关他事……呕……”   厨子原本已忍住的泪水,滋溜一声流了下来。   猫儿再摆摆手:“不关他事……呕……”   站在一旁的随喜望着这一幕,内心突的拐了几道弯,灵台从未如此清明过。   他趁着猫儿呕吐声的掩护,悄悄退出膳房,急匆匆往外而去…… 第289章 从未这般高兴过(一更)   重晔宫院落安静的诡异。   正殿里,肖郎中的指尖搭在猫儿腕上不多时,面上便有了微妙神情。   坐在猫儿身畔的萧定晔,目光便未离开过肖郎中的脸。   自随喜冲去宫外,在礼部衙门寻见他,带着一身臭猪肉味,将谄媚的嘴脸凑在他耳畔,他的心便吊在了嗓子眼。   立刻打马回宫。   随喜自动上岗,都不用等吩咐,熟门熟路寻来肖郎中。   此时肖郎中指腹随着猫儿的脉搏极轻微的跳动,那脉搏欢腾有力,明明白白展示了一条新生命是如何影响着母亲。   猫儿见他凝神良久,不由道:“若只是风寒,便不用开汤药,吃两瓣大蒜就能好。再用药,我就真成药罐子啦!”   肖郎中闻言,眼皮一抬,却看向了萧定晔。   萧定晔立时心跳如擂,只握一握猫儿手,便跟随肖郎中出了正殿。   待到了书房,肖郎中方露了笑脸,抱拳低声道:“恭喜殿下,胡主子喜得好孕,脉象十分康健。”   萧定晔的心重重落了地,继而被汹涌而至的狂喜所淹没。   肖郎中还要继续说,他已急急道:“且等一等。”   一撩帘子,大步出了书房,两步并作一步,从正殿一跃而入。   躺椅上的猫儿此时正怔怔而坐,见他神色异常,心里一咯噔一声,喃喃道:“可是……有些不好?”   他只摇一摇头,眼圈已红,眼中瞬间湿润,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一把将她紧紧搂在怀中。   她心下更是拔凉,觉着脑袋有些昏,半晌方道:“你照直说,我能挺的住。我……多活了这般久,已算赚了。”   他听闻,眼中却越渐潮湿,良久方松开她,哑声道:“阿狸,我高兴。此生,我从未这般高兴过!”   她听闻,缓缓点头:“升官、发财、死老婆,我虽算不得你明媒正娶的老婆,然而我并未拦你娶妻之路,你又何必这般落井下石……”   他面上笑意越来越大,在她唇上极快的蜻蜓点水过,方凑在她耳畔,低声轻语。   她身子一晃,愣愣望向他,极快在心里追溯了每个月来葵水的日子,脸色立时苍白,只喃喃道:   “肖郎中是个庸医,他的话你也信?不是说有避子汤?不都是上好的药材?萧定晔……”   书房里,肖郎中正垂首站在一边,等待自家殿下归来。   外间陡的传来一阵嘶吼哭喊叫骂,其气势与胡主子此前表演泼妇骂街毫不逊色。   继而传来“叮铃哐啷”的打砸声。   他立刻掀了帘子,快步而出,正巧听见从正殿传出胡猫儿哭骂之声:“萧定晔,你去死!”   伴随着这声怒吼,他家殿下脚步踉跄而出,旋即“啪”的一声重响,正殿殿门已被死死掩住。   萧定晔瞧见院中众人纷纷瞧着他,不由讪讪一笑:“她高兴,高兴昏了头。”   又上前拍着门,压着声道:“阿狸莫激动,对身子不好……”   他听见殿中猫儿的哭嚎,心中焦急,再也顾不得什么面子,立刻一跃上了屋顶,揭开连串的琉璃彩瓦,从露出来的孔洞里一跃而下。   院中众人纷纷竖耳细听。   殿内摔打嘶骂声骤然转大。   过了一炷香的时间,方转成呜呜啼哭,其间夹杂些自家殿下的低声劝慰声。   再过了两盏茶的时间,里间动静方渐渐转小。   随喜站去肖郎中身畔,探问道:“你这诊断可有误?”   肖郎中乜斜他一眼:“我何时砸过饭碗?”   随喜喜滋滋道:“咱家立下这场大功,回重晔宫妥妥啦!”   正殿里,萧定晔将猫儿搂在怀中,一边为她擦拭着眼泪,一边竭力做出一副感同身受的模样,努力蹙着眉:   “我也不想有娃儿,我同你是签了契书的。若有了娃儿,你到时将娃儿一起带走,岂不是要我的命?   你要相信我,在此事上,你是受害者,我也是受害者。”   他让肖郎中背了锅:“什么庸医,开的什么避子汤药方?完全是忽悠人。这回我定不绕他!”   猫儿闻言,又撕心裂肺的哭了一场。   待抬起头,见他咧着嘴,一张脸险些笑烂,不由厮打道:“你笑!你明明就是故意,你装什么好人!”   他见她挣扎的厉害,忙忙搂的她不能动弹,急切道:“仔细娃儿,你现下可是双身子,怎地能这般大动?”   他隔着门往院外喊:“明珠……”   王五在门外回话:“明珠还在铺子里。”   萧定晔急道:“火烧眉毛的时候了,还赚什么银子?快去将她唤回。”   ……   寝殿里,明珠守在床畔,同面朝里躺在床上持续抽泣的猫儿道:“这是喜事,主子怎地还哭上了?母凭子贵,主子的位子算是坐稳当了,一辈子旁人都不敢小瞧你。”   猫儿听闻“一辈子”这三字,更是伤心欲绝。   待哭罢,方转头同明珠道:“你出宫去,抓了花红、麝香回来。”   明珠大惊:“使不得啊,主子身子原本就不好,前些日子又诸多波折,小殿下还能稳稳当当,可见是老天的意思。主子怎能生了不要他的想头?”   ……   外间书房里,随喜小心翼翼问道:“可要向宫里报备?”   萧定晔蹙眉道:“四周皆危险,若报备了,明枪暗箭,只怕要出岔子。可若不报备……”   他一时难以决断,只同肖郎中道:“令你师妹入宫,平日守在阿狸左右,好调养身子。”   肖郎中忙忙应下:“师妹本就擅长妇科,有她在,胡主子和小殿下定当无碍。”   随喜束手站在一旁,等两人的话头渐渐收尾,趁机扑通跪地,央求道:   “殿下,奴才在掖庭一月,已深刻认识到自己的错处,求殿下让奴才回重晔宫,好好侍候殿下与胡主子。”   萧定晔闻言,似笑非笑望着他:“就只这般?你再仔细想一想。若想不清楚,便老死在掖庭。”   随喜一瞬间福至心灵,立刻道:“还有小主子。奴才誓死效忠殿下、胡主子,以及小主子。眼中再无旁人。”   萧定晔不由笑道:“下去换衣裳吧,一身臭味。今后不干净,莫往阿狸身畔凑。”   随喜立时吁了一口气,屁颠屁颠而去。   萧定晔抬脚出了书房,傻呆呆站在檐下笑了半晌,方大步出了院门,往慈寿宫而去。   慈寿宫小祠堂,皇太后跪在蒲团上口中喃喃低语,待念过几句佛经,方起身从阿娇嬷嬷手中接过线香,对着佛像拜了几拜,将香插进香炉中。   萧定晔见她已空了下来,两步上前,将将要开口,皇太后已向他摆手:“出去说,莫烦扰萧家祖先。”   秋风一阵接一阵,树上落叶打着旋儿掉下,在萧定晔看来,却处处彰显着……神奇的新生。   太后见他自进了慈寿宫,脸上的笑便没消失过,不禁摇头道:“你啊,尽给哀家出难题。”   萧定晔一笑:“祖母不替孙儿开心?”   太后看着自家傻孙儿,不禁苦笑道:“早先哀家曾同你母后曾切切交代过,不可令猫儿有孕,你怕是转头便忘的一干二净?”   又笑道:   “有了娃儿自然也好。此前你病了的事传的沸沸扬扬,原本有好几家官员属意于你,欲结成亲家。   自你病了的事情传出去,便再无人进宫递话。现下你有了娃儿,谣言自是不攻而破。”   她所指的,是萧定晔此前缺了肾水之事。   他听皇太后提及旁的亲事,并不莽撞拒绝,只笑嘻嘻道:“无论祖母订哪家姑娘,得先入了孙儿的眼。”   太后听罢,虚空指一指他:“你眼里还能看上谁?当哀家不知?”   两人并不进殿里,只坐在檐下说话。   太后叹口气:“说罢,你今儿所来,只怕不是来报信这般简单。你还有何小九九,让哀家听一听,若能为你那心尖上的人做主,哀家也不私藏。”   他面上笑的更甚,灵台还算清楚,只将院中四处候着的下人屏退,方低声道:“阿狸跟着孙儿,惹下仇家无数。她现下有孕,孙儿不知该不该向宫中报备。”   只要在宫中备了案,便相当于公示天下,好人坏人皆知。   太后指尖点上他额:   “看着你聪明,竟是个没有成算的。皇家子嗣,哪个是偷偷产下来的?   你那猫儿已然备受议论,若再隐瞒她有孕之事,日后多少闲言碎语?!闲言碎语能杀人,你在宫里还见的少?   今儿就宣太医去瞧,就势报备,不留话柄。可记下了?”   萧定晔忙忙应下,又往太后面前坐了坐,拉着她衣袖道:   “阿狸现下身份已同此前不同。她不但有大功劳,还有两家高官娘家,现下又有了身孕。   如若祖母能尽早晋了她位份,孙儿不知有多高兴!”   太后一笑:“哀家就知道,你是谋着这件事。”   她忖了忖,点头道:“若她无孕,要在你同乔家姑娘成亲之前晋她位份,倒让乔家没了脸面。现下既然她已有了身孕,皇家子嗣为大,想来乔家也不敢有何异议。”   萧定晔闻言,立刻央求道:“祖母快下懿旨,此事搁在孙儿心里,令孙儿夜不能寐,实在折磨人。”   太后叹了一口气:   “你当我是为你?我是记着猫儿的救命之恩!   从最开始,你就宠的她宫里宫外无人不知。她处在风口浪尖,只怕时时都是战战兢兢。   事情已到了这个程度,哀家只有让她宠上加宠,旁人心有顾忌,才不会贸贸然向她下手。”   她话锋一转,又道:“下懿旨之事不急,你要先去同皇后说过此事,哀家再下旨。”   他心中放下了大石头,又蹬鼻子上脸道:“阿狸难道不能直接晋升正妃?”   太后扬手欲打他:“你莫太过分,哀家可不能总被你牵着鼻子走。”   她今日退无可退,也就不计较再退一步,只道:   “若她腹中是个小世子,正妃之位还算有些希望。若不是,只怕阻力有些大。   你母后那边,还在为楚家伤心惋惜。在这个时候,你去同她商议正妃人选,只怕她要恼了猫儿。”   他闻言,立时正色道:“祖母放心,孙儿一定同阿狸生出个小崽子让您玩。” 第290章 萧狗儿(二更)   太医从重晔宫离去不久,五皇子的受宠夫人有了身孕之事渐次传开。   到了傍晚,太后、皇后的赏赐已陆续送来。   除了物质赏赐,太后发下懿旨,擢升胡猫儿为侧妃,于来年正月十五上元日、皇子迎娶乔侧妃时,正式起效。   此懿旨平衡了猫儿身后的戴、王两家,及另一位侧妃乔家的势力,既给了各家面子,又不偏向任何一家,四角俱全。   消息极快传出。   待到了晚间一更时分,各宫门将将要落锁,戴、王两家满满当当的贺礼已送进了宫。   重晔宫寝殿,萧定晔躺在床边上,一边抚着猫儿的背,一边装模作样道:“此回得了经验教训,为夫下回再不令你轻易有孕,一定小心谨慎。”   他重重叹了口气,虚张声势道:“有个娃儿夹在中间,今后再不能同你两个亲亲我我。真是烦透了。”   猫儿原本背向她躺在床里,闻言倏地回身,见他毫无意外的咧嘴而笑,立刻扑过去厮打:“你笑!你是骗子,你是大骗子!我一辈子不原谅你!”   他虽确然在避子汤上动了手脚,此时却也要演一回喊冤戏份:   “为夫何时骗了你?避子汤也不能确保完全不孕。   你可知康团儿如何来的?当年母亲看吴妃不牢靠,便赐了避子汤,还不是没拦住康团儿?!   天要下雨,娃儿要出生。天意如此,有何法子。”   他见她再不挣扎,只默默流着眼泪,心中不由暗道:知道你不愿有孕,然而这是我能留住你最可靠的法子……   灯烛憧憧,他搂着她畅想:   “为夫助你先晋升了侧妃。   若这一回生的是个小丫头,我们努力一把,再生个小崽子。那时你便是正妃。   等我成了大事,你就是皇……”   絮絮叨叨中,他垂眼望去,她呼吸清浅,已靠着他阖眼睡去。许是睡的不安心,一双弯眉蹙起,仿佛有千百多烦心事。   他轻轻抚着她的脸颊,手掌逶迤而下,停在她柔软腹上。   那里平平如也,与常日并无分别。   然而他的心腹郎中,以及宫里的太医都确认过,他同她,不再是毫无牵扯的两个人。   有一个小生命,自此将他和她紧紧联系在一起。   无论她有多么向往自由,多么不愿受约束,这个小生命从此成了她的牵绊,也成了他手中的风筝线。   无论她想飞去何处,他都能顺着这风筝线,将她留在他的身畔,陪着他生活在这孤寂的宫里,陪着他守护大晏江山。   他有这份自信。   从她护着五福,怜惜康团儿的事情上,他就知道,她会是个好母亲。   一个好母亲,不会让自己的孩子没有父亲。   他吹熄灯烛,搂着她睡下,面上的笑容久久未能消散。   ……   第二日一早,肖郎中的师妹装扮成宫女模样,由肖郎中带进重晔宫。   肖郎中不敢进殿里,只站在檐下,恭敬禀报道:“主子原来同孙师妹见过面,师妹精通妇科,伴在主子身畔,会更安全。”   孙姑娘站在殿中,待自家师兄介绍过,方向猫儿见过礼,微笑道:“奴婢会一直在宫里照顾主子,直至小主子满了周岁。”   猫儿坐在椅上,半晌方低声道:“劳烦你,先去歇着吧。”   孙姑娘便往一旁的萧定晔面上瞧去,请缨道:“奴婢可能再为主子诊一回脉?”   萧定晔便转头望着猫儿,柔声道:“你此前被三哥重重踢过,孩子还保得住,实在凶险。我心中担心,让孙姑娘再诊一回脉,也好安了你我之心。”   猫儿并不理会他,过了半晌,方冷冷道:“你今儿不去外头忙?说是什么大志男儿,可每日在我眼前晃悠,又是个什么说法?若传出去,我又要背上拖你后腿的黑锅。”   他温柔望着她,好性子的解释:   “礼部的事情我已推了出去,可出面可不出面的事,便让戴大人同四哥去忙。未来十个月,我就要当一回没志向的男子,守着老婆娃儿过日子。”   她见他脸皮如此之厚,说起这些话脸不红心不跳,便再不理会他,只默默向孙姑娘伸出手腕。   孙姑娘仔细诊过脉,又打量几番猫儿的面色,方笑道:   “比起上回见面时,主子的身子已康健了许多。主子初初有孕,又是第一胎,有些许呕吐和盗汗,皆是正常现象,不必忧虑。   主子平日如何吃喝、歇息,孕期便如何,保持开心才最重要。”   猫儿凉凉一笑:“这倒有些为难我,我也只能强颜欢笑了。”   萧定晔叹了一口气,出了正殿,向随喜交代道:“去请戴老夫人进一回宫吧。”   未时刚过,戴家老夫人进了宫。   她先去太后、皇后处问过安,方到了重晔宫。   此时猫儿歇晌刚刚起身,因午间睡的并不安稳,脑中还有些迷糊,只郁郁坐在院里晒太阳,并没有多少精神头儿。   戴老夫人活到此时,积累的人生智慧并不比宫里的老太后少多少。   她同猫儿行在宫道上看风景,先不提什么人生大道理,只说起的十九年前自家小女之事。   “你阿姐那时她定了亲,再过几个月就要成亲。家中早已开始筹备成亲之事,她却忽然身子不适。   初初我们只当是小毛病,后来才知竟是大病。在那一年的中秋夜,你阿爹进宫赴宴,她在家宴上,还为为娘敬酒,神色轻松看了一出折子戏。   我们只当她病情好些,谁知竟是回光返照。那个中秋夜,她睡过去,便没能醒来……”   戴夫人今儿进宫,是为猫儿宽心。是以说着这些锥心往事,也竭力忍着心痛。   她向猫儿道:“中秋后,你便成了为娘的儿。时间凑的刚刚好,便像为娘真真有了个贴心女儿。”   她紧紧握着猫儿手:“女人怀胎,前三月生怕会不稳。待三个月后,你若在宫里无聊,可向殿下提议,回娘家小住半月。”   猫儿听着这位干娘絮絮叨叨同她拉家常,原本浮躁的心渐渐有些安稳。   她终于低声倾诉:“女儿原本……不愿跟着殿下,可心中又挂念他……这腹中孩儿,却是投错了胎。”   戴夫人微微一笑,说起多年前的一件事:“皇上曾中意一位民间女子,你可知道?”   猫儿点头:“略略知晓些。”   戴夫人目光微眯,思绪仿佛陷入了回忆中:   “为娘当年倒同那女子有些渊源,知晓其中一些事。   五殿下与皇上不同。   皇上当年遇上那女子时,已承了皇位,皇后、四妃格局已定。他纵然再喜欢那女子,也断不能抛却后宫,同众世家反目。   而殿下却不同。他气候未成,又对你一心一意。这些对你来说,便是机会。”   猫儿听闻,却苦笑一声。   人人都当她即便要争,争的也该是位份。   然而她却是个心无大志的。   她想要的,在这宫里,说出来是笑话。   戴夫人看着她的反应,话头又一转:“便是你不想争,戴家和王家合力,也能让你偏安一隅,不受磋磨和威胁。”   她拂开猫儿鬓边发丝,叹了口气:   “你同你阿姐倒有些相似,都是那般爱思量。   便是你有万般心思,然而现下已有了身孕,一切自当以身子为重。待平安产下麟儿,再做其他想头。”   猫儿听闻,只低低叹了口气,心知现下她纵然有齐天大圣七十二变的能耐,却也不能真的一走了之。   她使性子时虽然同明珠提过,要服下花红将腹中孩儿舍弃。   然而午夜梦回,她抚着平坦小腹,心中却有一种奇妙之感。   她独自来到这世间,突然有一天,有人与她有了血脉亲情,再不是孤零零一个人。   她终于有了个伴儿。   自从确定有孕,她的孕吐越渐严重。   萧定晔果然哪里都不去,除了在书房听着暗卫报来密信,便时时守在猫儿身畔。   一起用膳,一起歇晌,一起在宫道上陪着她散步。   从这个暮秋开始,日子神奇的岁月静好起来。   她初初有孕,不能操劳,自然再不能出宫去忙买卖。   明珠和王五每日被她派出宫,到了夜里回来,再向她汇报买卖上的事。   等夜里进了寝殿,他要么帮着她打着算盘珠子算账目,要么同她商议娃儿的名讳。   他将她搂在怀中,低声道:   “宫中规矩,娃儿最早三岁后才能有正经名讳。我是中宫所出,到时父皇该会为娃儿赐名。   然而乳名你我能做主,你想几个好听的名儿,我们一起来商量商量?”   他自己先起了个头,抛砖引玉:   “若是个小崽子,便叫‘阿巳’,巳蛇巳蛇,蛇又名小龙,含义好,又隐晦低调。   若是个丫头,便叫‘慕黎’,是指她阿爹爱慕她阿娘的意思。”   他又取了纸笔,将两个名字在纸上写下。   铁画银钩的四个字,显出他全部的深意。   若是儿子,小龙,日后便培养他当储君。   若是女儿,慕黎,慕狸。让全天下皆知,胡猫儿是他放在手心里的人。   他含笑望着她,等待她发表意见。   灯烛映照下,他目光低垂,长长睫毛掩盖的眸中,显露着赤子的坦诚。   纵然已是要当父亲的人,当眼中倒映着她的身影时,依然是毫不掩饰的怜惜和爱慕。   她眼圈不由发红,眼中开始湿润。   眼前这个男子龙血凤髓,身份高贵,原本能毫不费力的拥有天下女子,却事事都想着她,将她放在心尖上。   他对她的好,远比她对他所做的,多的多。   要不要努力一把?   要不要为了他,接受他的后宫?   要不要为了爱情,拔去身上的刺,融入这个世道?   要不要收回向往自由的心,从此将这口大井当成家?   要不要少看、少想,等日后娃儿出生,便将所有注意力都放在娃儿身上,自觉摒弃所有令人心碎的消息?   她心中一片烦乱,靠在他身畔,半晌方道:“无论是丫头还是小子,小名叫‘狗儿’可成?贱名好养活,我想让她(他),好好的活着。”   ------题外话------   大概再有一两章,这一卷就结束,开启新的卷章。 第291章 噩梦(一更)   入冬仿佛一夜之间。   萧狗儿不过才两个月胎龄,京城已天寒地冻,乌云漫天,眼看着便要降下第一场雪。   正殿里,猫儿将手腕搁在案几上,待孙姑娘诊过脉,她方收回手,同站在殿中等话的王五交代道:   “你带着你家红豆,去各布庄将今冬畅销的衣料,每种色彩买一尺头回来,我得看看今冬的流行色。”   王五被一句“你家红豆”调侃的面色绯红,只点头应下,转身便要走。   猫儿却又出声唤住他,问道:“红豆姑娘的赎身银子,老鸨子想要多少?”   王五红着耳根恭敬道:“要一千两。”   猫儿点点头:   “你家红豆不是个长袖善舞的性子,做买卖终究有些放不开。   上个月她虽然赚了二三十两,然以这般情形,攒钱的力度赶不上老鸨子涨价的力度。   我给你出个点子,听不听在你俩。   你让她去旁的青楼结识些旁的姐儿,将买卖扩充到京城所有一二等青楼。   如此有了规模,她只需要站在背后,同各个青楼里固定的姐儿打交道,攒钱定然要快数倍。   你家红豆不是个做买卖的好手,不适合冲往第一线。然而我看重的,却是她实诚的性子,以及同你的关系。”   王五心下一喜,忙忙应下,精神抖擞的出宫办差。   猫儿此时方转头问向孙姑娘:“如何?”   孙姑娘沉着道:“并无大碍,只主子平日却要放宽心,不可思虑过多。”   猫儿微微一笑:“我自觉已经想的够少,若再放松,可不成了傻子?”   孙姑娘笑道:“慢慢调理,初次有孕,太过紧张也是常情。”   她收了一应用具出了正殿,转去书房。   见书房掩着门,便在门外等待。   书房里,随喜正向萧定晔汇报着新近消息:   “竹风草虽说喜潮喜阴,然并非西南各处才有,北地有些山林茂密,风吹不透,也容易长竹风草。   至于黑白莽熊,也有好几种,分散在各处,却不知当时泰王所言究竟是哪种。   现下我方已派出五路暗卫寻找那秘密铁矿所在,暂且还未有消息送回。”   萧定晔蹙眉道:“此事加紧去做。三哥押了嗓子,父皇若要传位,断不会再考虑三哥。只怕他要狗急跳墙。”   随喜点头道:“秘密训练整一年的两百名暗卫,近日已散布在各处。再过半年,还能出一批。殿下放心,现下我们人手充足,再不会出现此前遇刺之事。”   萧定晔却道:“半年后的那一批,全部打散放进各地军中。三哥已有了铁矿在手,如若要起事,必定要掀起战乱。如若真的要在沙场上同三哥相见,我等要保证各地营中都有自己人。”   随喜应下,出了书房,见孙姑娘在门外等待,心知是来向自家殿下汇报胡主子的身体状况,又返回身通传过,方出了重晔宫。   书房里,孙姑娘蹙眉道:   “……胎象勉强算稳,暂且不用服药。然胡主子思虑太重,长此下去,必定会影响腹中胎儿。   主子最信任殿下,旁人开解,都没有殿下开解来的有用。”   萧定晔轻叹一口气。   到底怎样才算对一个人好,他心中十分迷茫。   父皇此前对后宫,偶尔能赏妃嫔们整套头面,那已经是后妃争相奔走、普天同庆的大事。   几位哥哥们,但凡在哪位妃子的房中过上一夜,那位妃子就能收获一大堆羡慕嫉妒恨的目光。   然而事情到了他这里,一切都不一样。   前者的经验在他身上没有用。   他自然也明白,症结出在何处。   陪在他身畔的人,是他花了心眼子,长久布局,水滴石穿,用手段强留下来的人。   她喜欢他,甚至愿意拿命去护着他,这一点他清清楚楚。   然而什么能令她开心,他以为他知道,后来又觉着他不知道。   以前他觉着她喜欢吃鱼,她吃的时候大快朵颐,没吃的时候却也从不惦记。   以前他觉着她喜欢那只套圈得来的泥猫,他送了相似的小玉猫,她虽然也欢喜,却并没有失而复得的高兴劲儿。   以前他觉得,他先为她争取到侧妃的位子,让她不必担心日后要受磨搓,她一定会高兴。然而皇祖母颁下懿旨时,她非但没有松一口气,反而面色苍白。   他用了让她有孕的法子,终于将她留在身边。午夜梦回,他搂在她在怀,知道她的腹中有他的骨血,他的内心是踏实的。   然而这份踏实,是有瑕疵的。   她是逼不得已,而不是心甘情愿。   还有半个时辰便要到午时。   他出了书房,跨进正殿,她正坐在椅上,十分别扭的做针线。   等她抬头,他方笑道:“你做的小衣裳,狗儿只怕嫌弃不穿。”   她听他主动唤了一声“狗儿”,不由扑哧一笑,心中有些如愿的得意。   自她为腹中孩儿取了“狗儿”这个乳名,他虽未明着反对,然而当时的面色,不可谓不精彩。   自此,若他同她要同腹中孩儿说话,她称呼“狗儿”,他便固执的称呼“阿巳”。   “阿巳,千万莫答应你阿娘。你但凡给她个回应,她就当你中意狗儿这个名字。   阿巳,你到底是小子还是丫头?阿爹在院里,是先给你建个练武场,还是先栽一架秋千?   阿巳,你切莫折腾你阿娘,她要是不高兴,得罚我们父子两跪搓板。   阿巳……”   腹中孩儿只有两个月,连胎动都还没有。他虽得不到任何回应,却乐此不疲,每个夜里入睡前,总会和他的小阿巳说一阵话,然后才入睡。   他如此明显的嫌弃“狗儿”这个乳名,现下一时失言,却主动唤了出来。   他见她笑,默默松了口气,心中同他的阿巳道:“为父为了你阿娘,只好让你没面子啦。乳名你暂且忍耐一回,日后训名和字号,一定取的威风八面!”   她笑罢,方向他招手:“我做的是罗袜,并无多大难度。”   他坐去她身畔一瞧,不由微微蹙了眉,试探道:“这是娃儿的罗袜?”   他将皂靴脱去,将罗袜往自己脚上一套,虽然有些紧,却也将他的脚全须全引包了进去:“这是罗袜?为夫瞧着,更像掖庭厨子用的袖笼子。”   她不由又是哈哈一阵笑,就着他脚将罗袜最后缝了几针,极为大方道:“我代狗儿送你。”   他瞧着脚上罗袜,再转头四顾:“就一只?罗袜不是一对?你莫蒙我,我此前在营里给人洗了几个月罗袜,最是明白不过。”   她一阵喷笑,最后将针线一抛:“你是皇子,我还是沾一回你的光,让宫里绣娘去操心小衣裳的事。”   殿中地龙烧的热乎,她几番爆笑下,额上已现了虚汗。   他取了巾帕替她拭过汗,问道:“是要在宫里用午膳,还是想出去外面?你若日日在宫里无趣,为夫便带你溜出宫外,皇祖母不会知道的。”   皇太后和皇后紧张皇嗣,每日都要派嬷嬷前来敲打他。   从前几月不能同房,一直到孕妇不能受气,事无巨细,每日都要交代一回。   他便是不去刻意记,现下也知道,十月怀胎并不是真的有十个月,实则是九个月零三天。   她懒懒道:“身子困乏,不愿意出宫。便在宫里用饭吧。”   他只得道:“用过午膳,为夫陪你在园子里走走。”   待两人用过午膳,天上乌云越渐沉重,空气却温暖湿润,没有一丝儿风。   他牵着她在宫道上慢行消食。   五福受他阿爹差遣,要去给白才人送画好的上妆图册。他从掖庭宫门窜出来,远远瞧见猫儿,立刻跑上前去,先向五皇子行过礼,方笑嘻嘻同猫儿道:   “姑姑,阿爹说你要生小殿下,可是真的?”   猫儿一指指在他额上:“如若不是小弟弟,是个小妹妹呢?”   他显然未想到过这种可能,却又转头望向萧定晔:“殿下最最威武啦,殿下一定知道要如何呢。”   他不知不觉一马屁拍的萧定晔高兴,萧定晔破天荒赏了他一锭银子,问道:“你可识字?日后小殿下出生,可需要个小跟班的。”   五福忙忙点头:“识得识得,阿爹已教过奴才三字经,上面大半字奴才都识得的。”   接着掰着手指历数自己的才华:“奴才还精通养狗,若小殿下中意狗儿,奴才就为小殿下抱狗……”   猫儿闻言,却不由扑哧一笑,同五福道:“就不养狗啦,只能有一个狗儿,多了可不成。”   五福忙忙点头:“几只狗儿,奴才都能照顾的妥妥帖帖呢。”   又续道:“还会木工活,奴才给小殿下做小木马、木剑,打磨的极光滑,绝不会有一根木刺。   奴才还会……”   萧定晔见他大有立刻就跟去重晔宫当值意图,笑道:“成了,你回去等消息。八个月后,再准备包袱皮。”   五福忙忙“暧”了一声,行礼退了开去。   萧定晔牵着猫儿继续前行,半晌却突然摇头:“不成,听闻骑木马要成罗锅腿。不管是小子还是闺女,五岁前都不能让他骑木马。”   猫儿不由抿嘴一笑:“你倒是想的周全。”   宫道往前延伸,再行一刻钟,便是御花园。   园子里的苗木总管是萧定晔的人,瞧见两人结伴过来,上前行过礼,方道:“两位主子尽管逛园子,阖宫所有花木都安全,奴才用项上人头把着关。”   猫儿听过,不由舔了舔嘴:“你这般一说,我却有些馋猪头肉。”   见眼前的太监身子一抖,便笑道:“本妖有孕其间,不吃人。你是安全的,去吧,放心大胆的去吧。”   太监立刻哈着身子,麻溜的跑个干净。   萧定晔不由笑道:“你作甚吓他?”   她笑嘻嘻道:“若我同你要说一些亲热话,被旁人听见,多不好。”   他眼中立刻热切起来。   须臾却又哀叹一声:“今后你我只生两个娃儿便够,既没有人同狗儿抢高位,你我也能好好开心。若年年都有子嗣,为夫怎能熬的住。”   他说的兴致勃勃,她面上笑意却渐渐收敛,到了最后,只强笑道:“这话听着,也是极动听的。”   他不知她因何少了兴致,只得握住她手,半晌方低声道:“日后搬出宫,你虽为妃,我却舍不得约束你。你依然能出府操心买卖,并不需要守在内宅。”   她莞尔一笑,仿佛方才的不快并不存在,只靠的他肩上道:“你真好……”   迎面刮来一阵风,零星雪片终于落下。   他紧了紧她的披风,两个人顺着来路慢慢返回。   风一旦刮起来,便一阵紧似一阵。   再一道风前来,猫儿“哎哟”一声,立刻挤了眼睛道:“沙迷了眼。”   他便轻轻撑开她眼皮,连续吹了几口气,问道:“可好些?”   她眨巴着眼珠细细体会,一旁忽的传来个女眷的声音:“五弟同弟妹果然情深意切。”   猫儿转过头去,面色立时一变。   萧定晔不动声色将她护在身后,面向一行人道:“三哥同三嫂又何尝不是?今儿竟然有兴致进宫赏园子?”   眼前的泰王含笑望过去,并不说话。   三皇妃却缓缓上前,微微偏头往萧定晔身后望去,依然如方才那般亲切道:“前些日子听闻弟妹怀有了身孕?瞧着身子却有些单薄。”   转眼看向萧定晔:“你平日要着紧些弟妹,女人生子,不亚于闯一回鬼门关。对母子两人,皆是极要命之事。”   猫儿面色一变,立时觉着有些脑仁疼。   萧定晔唇角微微含了一丝笑意,面色无波道:“多谢三嫂关心。”   护着猫儿便要离去。   三皇妃却起了拉家常的兴致,站在风口上续道:   “离雁一个月前才做完法事,还要多谢弟妹为她慷慨续阳寿。这几日天冷,寻一个暖和天,她却要进宫感谢弟妹。   她经了此事,虽说消瘦了一大截,人却懂事许多,对她反而是好事。”   猫儿再也不愿听,只摇一摇萧定晔手臂,低声道:“我头疼,见不得你同旁的女子说话。”   他便向两人抱拳道:“阿狸身子不适,告罪。”   立刻带着她离去。   猫儿白日站在风口上许久,午后只是神色恹恹,到了夜里入睡后却有些说胡话。   梦里,她手上牵着个穿肚兜的小哥儿,不知要去往哪里。   小哥儿腿短走不快,行了不多时便哼哼唧唧,吵着闹着道:“阿娘,抱抱,狗儿累累。”   她在梦里是位严母,只肃着脸道:   “你真是白瞎了这个名儿,‘鸡飞狗跳’这个词你没听过?   阿娘并未指望你现下就能跳,可你连撒欢跑都不成,又哪里像狗儿了?明明是只猪儿。”   狗儿听她阿娘训她,不由瘪着嘴道:“人家原想当巳蛇,游着走。却成了狗儿,要跑着走。跑着累累。”   他见他亲娘狠心不理会他,心中又起了志气,立时甩开猫儿的手,撒丫子往前跑去。   迎面瞬间腾来一团浓雾,将狗儿全然笼罩其中。   猫儿忙忙冲进云雾,却寻不见狗儿。   耳畔陡的传来几声孩童尖叫,继而撕心裂肺哭喊道:“阿娘,阿娘救我……”   她立刻如疯了一般四处摸索寻找,雾气中却显出几个人影。   其中一人恶狠狠道:“你将本王刺哑,你还想好好产子?你做梦!”   她心如刀割,猛地扑过去,那人影却消失不见。   转而雾中却出现几位女子,一个个全都面熟。   楚离雁向她啐了一口,道:“抢了我们的夫君又如何?本小姐抢你儿子!”   她手中不知拿着何物,往空中挥动数回,狗儿的哭嚎声便越加凄厉。   司徒姑娘添油加醋道:“打重些,好让她也尝尝伤心是何滋味!”   乔姑娘却不动弹,只望着猫儿幽幽道:“一位皇子本就可以多人分,你却想独占,哪里有这般道理?”   猫儿耳中听得狗儿哭叫,却遍寻不见他,毫不迟疑向几人跪下,泪流满面央求道:“求求你们莫动他,你们来动我,我绝不反抗……”   为首的楚离雁“哈哈”一笑,一把捏住她下巴:“杀了娃儿就等于杀了娘,这道理内宅妇人谁会不知?”   猫儿心中登时一陡,待要向她扑去,她的手当即一甩。   狗儿的哭声戛然而止,四周立时被血水淹没。   她眼前一黑,嘶声裂肺大叫一声,耳畔已传来萧定晔的声音:“阿狸莫怕,有为夫护着你……”   灯烛瞳瞳下,他神色焦急,见她已醒转过来,忙忙道:“不怕的,为夫在你身边。”   她立刻扑进他怀中,嚎啕大哭:“狗儿被她们害了,我没护好狗儿,都是我的错。我过去不该逞能,不该惹来仇恨,不该分走她们的恩宠,不该……”   他抚着她背,连声道:“都是梦,是假的。狗儿在的,好好在你腹中,你摸摸,他好好的。”   猫儿闻言,探手按去腹上。   那里的隆起还不明显,才将将两个月,狗儿现下还不是狗儿,连一只小耗子的大小都没有。   在边上侍候的孙姑娘柔声安慰道:“主子只是有些许伤风,邪风入体,才会做噩梦。小殿下好好的,并无大碍。”   猫儿闻言,方止了颤抖,只紧紧挨着萧定晔,不知过了多久,才迷糊睡去。   ------题外话------   今天两章,每章五千字。 第292章 为母则柔(二更)   自噩梦过后,猫儿显见的沉寂下来。   她再不出重晔宫,平日只在院里踱一踱步。   下雪的时候,北风肆虐,雪片被裹挟着没有丝毫招架之力。   她站在窗前,默默望着雪片竭力反抗着狂风,又被狂风反杀回去。   明珠从院外进来,险些被寒风卷跑了去。   她并不直接进正殿,而是先去配殿暖一暖身子,方在檐下蹭去脚下泥污,掀开帘子进来,笑着向猫儿挥一挥手上账本:   “李东家先已算过一遍,再拿来给主子瞧。过去一月,买卖大赚,有三千两之多呢。”   猫儿接过账本,随意翻一翻,便放去了桌案上,只喃喃道:“我闲了再看。”   她现下不闲。   她努力看雪。   明珠叹了口气,回头望向孙姑娘。   孙姑娘只缓缓摇一摇头,出声劝慰道:“主子平日也可多走一走,如此生产时会容易一些。对腹中小殿下也好。”   猫儿“嗯”的一声,扶腰在殿中踱过两步,却又停去了窗前,自言自语道:“还有七个月对不对?”   孙姑娘忙道:“主子记性好,小殿下还有七个月就出生了呢。”   七个月后是什么时候?那要到盛夏呢。   算一算日子,她的狗儿是巨蟹座,是温和、重情的暖男性子呢。   她转过身问道:“殿下今儿的事情何时能结束?”   明珠同孙姑娘面面相觑。   半晌,明珠方硬着头皮道:   “殿下成亲虽有钦天监选定日子,然而请期这一环的过场却要走过。等回来只怕快到未时。主子用过午膳歇个晌,醒来就能看见殿下。”   猫儿点点头,道:“那我们便不等他用午膳,自己吃反而自在些。”   明珠闻言,忙忙去小厨房吩咐摆饭。   三人一起用过午膳,猫儿并不歇晌,只坐在微微开了条缝的窗前,借着外头映照进来的雪光,缝着一双新的罗袜。   太后娘娘体贴,心知她初为人母,心中定当有一股兴奋劲儿,曾派阿娇嬷嬷过来亲传过如何成功做一双罗袜。   阿娇嬷嬷亲自操剪,为她剪下几片巴掌大的布片,又用炭笔在上面画了一圈细细炭迹。   她只要按照痕迹去缝,便能缝出一双规规矩矩的孩童罗袜。   她下针极慢,要在心里盘算半晌,估算好下一个针脚,才能缝上一针。   她这般认真,一时半会竟忘了时间,待听闻院中有了脚步声,方才抬头。   萧定晔身穿礼服从院外进来,目光从半掩着透气的窗外穿进去,瞧见窗前的她正正好抬头,只向她讪讪一笑,立刻钻进了书房。   待由随喜侍候着解下礼服,换上常服,他方低声问道:“她一早上心绪可好?”   随喜回道:“用过午膳一直在做针线,偶尔也同明珠她们搭话说笑几句,倒未瞧出有烦躁之处。”   萧定晔点点头,从礼服袖中取出一张请柬拿在手中,疾步出了书房,进了正殿。   明珠同孙姑娘便识趣出去,并不敢干扰二人。   萧定晔站在一旁看着猫儿穿针引线,笑道:“这回的罗袜倒是有模有样,狗儿定然不嫌弃。”   她柔柔一笑,道:“他倒敢嫌弃,我不打他!”   一句话刚出,却有些后悔,立刻抚着腹间,垂首道:“阿娘是吓唬你的,一个手指头都舍不得动你。”   已经三个月的小腹虽已开始隆起,然而离胎动还远,萧狗儿并不能给她什么反应。   她放下针线,转身为萧定晔倒一杯热茶递给他:“今日雪这般大,街面上可还好走?”   他接过茶水,饮过一口,方抬眼打量她的神色。   晨起他离开时她是什么表情,现下依然是那般。   贴心,贤惠,温柔。   没有因他又去忙碌亲事,产生一丝半点的不快。   事实上,自从一个月前,她在宫里听过泰王王妃阴阳怪气说过一番话,连番做噩梦动过一回胎气,她便成了这种性子。   温婉,沉静,再不同人争执。   便是他偶尔同她调笑,要将“狗儿”这名字依然换成“阿巳”,她也是柔柔道一声“好”。   这不是她。   她一直是生命力旺盛的,带着浓浓的反抗精神。   在废殿,在掖庭,在配殿。   纵然后来进了正殿,她也日日同他抬杠,常常噎的他说不出话。   然而一夜之间,她不知有过怎样的心理活动,她就转了性子。   这性子也不是不好。   然而却让他陌生。   孙姑娘曾说,女子怀胎后,不但胃口会大变,性子也会转变。等生产后一年,才会慢慢改回来。   他还是更喜欢原来的那个她。   他饮尽茶水,放下茶杯,方将请柬递过去:“月底是戴老夫人的寿辰,你可想去戴家一趟?你许久未各处走过,趁机散散心,也是好的。”   猫儿接过请柬,打开一瞧,不由笑道:“阿娘瞧着刚强,未成想都已六十。”   于情于理,她都该去一回。   她的那位干娘,这些日子隔三差五送进宫来的各种吃食、药材,险些将小库房挤垮。   戴家对她,不可谓不上心。   然而要不要出宫,她却有些迟疑。   他知道她担心什么,鼓励道:“明珠同孙姑娘伴在你身侧,周遭还有二三十暗卫护着你。狗儿不会有事,他若这点世面都不敢见,日后如何跟着我打江山?”   猫儿闻言,想起上回出宫,只觉得极遥远,仿佛已过了许久许久。   她心中虽起了些兴致,却又道:“我得先问过孙姑娘,她若说行,我才会出宫。”   他不由笑道:“你这般紧张他,可知他日后有了心上人,立刻将你抛之脑后,你轻易都见不着他。”   她闻言一笑,搂着他颈子道:“狗儿肖父,不好吗?”   她说这话时,却有些她此前的灵动俏皮。   他不由搂着她腰,在她唇上落下一吻,低声道:“他有了媳妇儿忘了娘也好。他疼他的媳妇儿,我疼我的媳妇儿,彼此不打扰。”   待过了晌午,他依然如平日去书房听随喜报信。   随喜离开后,招来了孙姑娘。   孙姑娘的神色前所未有的肃然,只道:   “胡主子思虑过重,平日看着不显山露水,心中不知压着多少事。   是药三分毒,奴婢行医,历来不主张多用药。然而主子现下这个情况,只怕要开始服用安胎药。”   他立时一惊:“可是胎相不稳?”   孙姑娘摇头道:“现下勉强算好,奴婢只担心,主子挺不到足月。所谓瓜熟蒂落,娃儿在母体中多待一日,自然好过一日。”   她道:“殿下平日说动主子四处散散心,减轻些思虑,对主子和小殿下,都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过了几日便到了月底。   去往戴府的马车上,萧定晔同猫儿道:   “今儿是戴老夫人的生辰,后儿便是你生辰。你若愿意,便请你那些姐妹进宫来热闹一回。   若嫌折腾,你我便关起宫门,只在重晔宫自己热闹。   若再有兴致,我便带你去行宫住上一阵。”   十一月初一,是他为她选的生辰。   就是去岁的这一日,他确定了自己对她的心意,自此放在心上,再也放不下。   她想了想,笑道:“唤她们进宫自然好,我也许久未同李姑娘、秋兰见过面。今儿母亲寿辰,李姑娘定是要露面,秋兰却见不着。只有唤她进宫,我再同她说些体己话。”   又笑道:“她们跟着我赚了大钱,我自然得靠各种借口收回一些。我生辰,你生辰,狗儿洗三、满月、周岁,无穷无尽排起来,得让她们后悔认识我。”   他不由笑道:“果然是个敛财的好法子。”   马车将将拐进前往支路,还未到戴家门前,唢呐迎客声已远远传来。   前方马车挤的水泄不通,两人坐在马车上倒不着急,只一边聊着平日琐事,一边由着马车缓缓向前。   足足过了两刻钟,马车方到了戴家门前。   堂堂五皇子上门,自然不用先行下车。   侍卫赶着车径直进了戴家二门,萧定晔方扶着猫儿下了地。   后面的马车跟了进来,明珠同孙姑娘立刻从车厢里下来,站在了猫儿身畔。   戴家人早已在垂花门前等待,纷纷涌上前来相迎。   昨儿还下过雪,戴家人得知猫儿要来,待半夜雪一住,便命下人将地上、檐上积雪都扫去。   扫不尽的冰面,便用木楸铲去。   有青石板露面遇湿略有滑脚,便铺上大片的红毯。   所有能提前考虑到的,全都做到,没有一丝儿安全隐患。   两人被戴家人簇拥着往上房而去,猫儿不禁有些惭愧,同亲热挽着她手臂的戴小妹道:   “早知我便不该来,遥遥为母亲祝寿也是一样的。却为家中添了如此大的麻烦。”   戴小妹笑道:“我们不知多盼着小姑姑露面呢。”   趁机向猫儿眨眨眼,似有深意。   猫儿一笑,揶揄她道:“我便知,你是用的到我,才盼着我来呢。”   两人来的不算早,此时内宅已多的是人。   适婚女子与人妇皆避了开去,只留些许小屁孩在院中玩耍。   两人跟随戴家人一路进了上房,戴老太太装扮的雍容华贵,已在房中等待。   她见猫儿进屋便要跪拜,忙忙拦着她,捂着心口道:“儿啊,你别吓为娘。你这有身子的人向我下跪,只怕你阿爹要冲进来给我脸子看。”   猫儿便笑嘻嘻挽住她手臂,亲热道:“如此只有孩儿日后生产过,带着娃儿向阿娘一起磕头啦。”   萧定晔等两人客套过,方抱拳向戴老夫人见过礼,略略说了两句话。   又同猫儿低声道:“四处都有自己人,你好好散心便是。为夫不好在内宅久待,先退去外间。待散席,我进来接你。”   避在相邻耳室及屏风后的女眷众多,虽未听见两人说什么,然瞧见两人言语间情意绵绵的亲密劲儿,各种羡慕嫉妒恨。   萧定晔离去后,女眷们纷纷站出来,其中泰半在猫儿认亲宴上都见过,她又同各位女眷客套一圈。   她本在宫里关的无聊,今儿出来被这番热闹感染,只觉心绪轻松,面上神情越加愉快。   心中一时想着,她为了护着狗儿整日二门不出,只怕有些矫枉过正。   她虽说不愿意狗儿如了他这乳名,见着生人就扑上去撕扯,可也不愿他太过安静。   孩童还是要有孩童的天真无邪与调皮,却不能像他阿爹一样,自小老成在在,没有一分讨喜之处。   戴老夫人见她进来这一会,面上气色已好了许多,却也不敢大意,只探问道:“身子可乏了?家中为你专门备了厢房,你若困乏,自去歇着,不用陪我这老婆子。”   猫儿笑道:“哪里那般娇弱?!许久未见阿娘,陪着阿娘坐坐,心中也安稳。”   她说这些话时,一直依偎在她身侧的戴小妹已向她使过不少眼色。   她只得向老夫人道:“孩儿先去一回净房,回来再同母亲说话。”   她往房门而去,明珠同孙姑娘立时跟在她左右。   待出了上房,转去院里,戴小妹方溜出来,寻了一处偏僻处,支支吾吾了半晌,却反而不说话。   猫儿抿嘴一笑,道:“你这娃儿却喜欢折腾人,不知小姑姑如今是双身子?你若无事,我却要回去陪母亲坐着。”   戴小妹便垂首而立,面上浮上一丝红晕,声如蚊蚋道:“阿娘……今儿要趁机……为我相看……”   “相看什么?”猫儿一时不太明白。   戴小妹立刻跺脚:“还能相看什么?姑姑揣着明白装糊涂!”   猫儿一愣,旋即明了,便笑嘻嘻道:“今儿京城世家齐聚,你又到了年纪,阿嫂要为你相看亲事,也是十分正常。”   戴小妹立时有些委屈:“小姑姑此前说过,要为我的亲事做主,难道都是忽悠我的?”   猫儿大呼冤枉:“你何时说要为你的亲事做主了?你上有母亲,再上去还有祖母,何时轮到我这个当姑姑的做主亲事?我虽做不了主,然而过问一回总是成的。”   戴小妹闻言,方有些放心,只低声道:   “前头已来了三家,进来向祖母磕头拜寿。我一个都瞧不上。   小姑姑千万要劝着点儿阿娘和祖母,让她们莫仓促就定下。”   猫儿见她小小年龄,竟是十分有主张的模样,不由笑道:“你倒说说,你瞧上的又是何种男子?”   戴小妹闻言,面上却有些恍惚,半晌方道:“家世、才貌倒是其次,唯一一条要求,要像小姑父一般,眼里只能有我一个人,对旁的女子看都不会看上一眼。”   “哦?”猫儿故意做出惊讶之色:“殿下何时眼中只有你一个人?我日日同他朝夕相处,竟不知此事。”   戴小妹被逗的跳脚:“小姑姑,还能不能好好说话?”   猫儿还要再打趣她,忽的便听明珠爆喝一声“谁?”瞬间往外一跃而出。   等回来时,却摇了摇头,满面狐疑道:“奴婢方才明明听见有脚步声,追出去却不见了人影。”   猫儿听闻,便道:“许是哪家的女眷凑巧经过此处。”   她到底不敢完全放下心,只牵着戴小妹一边往上房而去,一边同她道:   “今儿前来拜寿人家众多,若后面还有男娃进来,姑姑替你掌眼。   你自己若瞧上中意之人,大胆同姑姑说。便是我为你做不了主,还有你小姑夫。让他当一回媒人,也不算浪费了他。”   她转身跨进门槛,耳边听闻一阵亲切笑声,匍一抬眼,身子立时一滞。   此时泰王妃正向戴老夫人说着吉祥话祝寿,神情是她一贯的亲切。   且她并不是一个人。   站在她身畔的一位少女,不偏不倚,正正好是泰王妃的表妹、萧定晔曾经定了亲又退了亲的前侧妃、猫儿的仇家,楚离雁。   时隔四个月,楚离雁比上回瞧着,消瘦了不止一点点。原本常见的自信骄傲全然不见,代之以内向沉静。   她瞧清门里进来的猫儿,面上只闪过一丝儿憎恶,便决然扭过头去。   旁人或许不知猫儿和楚离雁之间的纠葛,然而猫儿当时在宫里使计报复楚离雁,是戴大人在御书房里当了一回青天大老爷,为猫儿做了主。戴家自然知道两人的宿仇。   戴小妹立刻低声道:“从没向楚家下过帖子呢,她竟厚脸皮能跟来。”   此时泰王妃已向猫儿含笑颔首,亲切问候道:   “弟妹气色比前一回瞧着好许多呢。现下只怕已过了三个月,暂无大碍,正好能出来走动。   弟妹平日无事,便上我府上和我说说话,你我妯娌正好叙叙情。”   猫儿上回做噩梦,醒来后便反省了自身过往。在身怀狗儿之时,她不能再树敌。   她树敌,就是为狗儿招惹麻烦。   她恭敬一笑:“王妃说的是,改日我定当上门叨扰。”   泰王妃便一笑,再不多言。   上房中一下子坐了两位王妃,女眷们皆有些放不开,房中渐渐有些安静。   直到再有宾客前来,方才重新热闹起来。   不过半个时辰,便有四五波宾客进了上房为戴老夫人见礼。   其中便不乏与萧定晔曾经或现在有亲事在身的各位姑娘。   京城世家盘根错节,关系复杂。你同我是密友,我同她是姑嫂,很可能你同她又是弯弯绕的什么亲戚关系。   戴小妹在屏风后,为难的向猫儿讲解:“司徒姐姐同大嫂是表姐妹,乔姐姐同二嫂是堂姐妹。李姐姐的五姐夫,同戴家旁支的一位表哥是连襟。”   猫儿听得头昏脑涨,却明白戴小妹之意。   今儿来的这些人,并不是戴家故意引得猫儿怄气,而是出于人际关系必须请上门。   猫儿虽心中明白,一只手却已下意识护在了微微隆起的腰腹前。   ------题外话------   本来想把这个场景写完,却写不完了。放在明天再发吧。明天尽量把这一卷结束。 第293章 本王的心思何须向人解释(一更)   戴家前厅,平日相熟官员三五成群,相谈着家事与国事。   王五急匆匆跨进门槛,行到萧定晔身畔,垂首站在一旁。   萧定晔瞥见他神色有恙,方从众官员身畔脱开身,转去一旁。   王五忙低声道:“楚姑娘今日跟着泰王妃来了戴家。”   萧定晔眉头立时一蹙。   三嫂行事,他倒不担心。   三嫂同三哥行事力求稳妥,越是人多处,她越要避嫌。最多占些口头便宜,不会真的同猫儿起冲突。   然而楚离雁此人如何,他却清楚的很。   早先仗着楚家祖宗的功劳,楚离雁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行事虽说不至于霸道到极致,然而任性是出了名的。   经了前事,楚家成了强弩之末,楚离雁又吃了大亏,难保不会一时愤懑,冲动之下兵行险招。   且三嫂虽行事稳妥,明面上不会亲自为难猫儿,可她明知猫儿同戴家以及楚离雁各自的关系,却偏偏将楚离雁带了来,其用心不可谓不令人生疑。   他此回带着猫儿来戴家,侍卫早已安排得当。   猫儿身畔除了有明珠,戴家后院偏僻处的树上、各屋檐下还有暗卫。   然而他心中依然有些放心不下。   他只思忖了一息,便抬脚进了内宅。   待到了上房,却见房中已有些空空。   只些许妇人陪着戴老夫人说话解闷。   他的那位三嫂便十分识大体的坐在戴老夫人边上相陪。   泰王妃见他迈进上房,含笑道:“五弟可是来寻弟妹?老夫人生怕各位妹妹们坐着无趣,让她们自去玩去。她们全跟着戴家小妹去了她的院子里。”   戴老夫人便支使专司帘子的小丫头:“为殿下带路。”   他听罢,便向戴老夫人行过礼,大步出了上房。   泰王妃见他脚步匆匆,便同在场妇人们笑道:“五弟此前定不下性子,谁知自从收了弟妹,竟然一改风流的性子,反成了痴情种。”   她的这个“收”字用的极微妙。   有冒失的妇人忖着她意,不由顺着话头道:“男子尝了甜头得了趣儿,总会痴迷一时。待不新鲜了,自然就放去了一旁。”   这便是将猫儿同那些狐媚小妾、扬州瘦马等同了起来。   她的话将将说罢,戴老夫人已一耳刮子甩过去,叱道:“哪里来的混账?”   那妇人陡然意识到,今儿的老寿星戴夫人,同她所讥笑之人,两人是新近才认了干亲的母女。   她心下一时后悔口无遮拦,捧着火辣辣的脸庞又羞又气,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一屋子的妇人立时寂静。   戴老夫人不好向泰王妃发作,只指着那妇人高声道:“来人呐,将她赶出去!”   泰王妃在一旁做后悔状:“都怪我,若不提起此话题,便没有这一回乱。反倒为老夫人招了不痛快。”   她肃着脸同那妇人道:“还不快离开?”   那妇人只忍着羞臊匆匆一礼,踉跄着跑出了上房。又心下羞愧愤懑,不敢出去寻她夫君,只在内宅里四处晃荡。   上房里,戴老夫人长出一口气,接过丫头递过来的茶满满饮过,方道:   “王妃还年轻,性子又太好。可哪里能将什么错处都往自己身上揽?是旁人口无遮拦,缺了私德。   王妃将错处揽下,老身知道你是息事宁人,可这话若被哪个烂了嘴的传出去,五殿下对小女宠爱有加,万一真误会了王妃,却是伤了三家的交情。”   她话里软中带刺,却又说的合情合理,王妃只得微微一笑,再不说话。   戴小妹的院落里,年轻的姑娘们聚在房中,正说着小女儿家家操心的话题。   李巾眉原本被她未来小姑乔姑娘、以及买卖大股东胡猫儿夹在中间,只觉着如坐针毡,同哪个人多说一句话都有些不对。   听闻旁的姑娘提及胭脂,如逢大赦,立刻挤了上去义务宣传自家产品,将尴尬与不安留给了萧定晔的两位女人。   乔姑娘讪讪一笑,目光不由自主望向猫儿:“听说你,有了身孕……”   猫儿也一笑,双手抚在腹上,当先下个矮桩:“来的不是时候,增添了多少麻烦。”   这麻烦是什么,作为萧定晔的现任夫人和未来侧妃,两人心中皆明白。   若没有狗儿,两人的阶位一上一下,清晰明了。   可有了狗儿,猫儿到来年上元日那日,就要自动晋升为侧妃,这对乔姑娘来说,何尝不是一种地位威胁。   乔姑娘听闻,便又微微一笑,眼中神色却已有些失落。   两人一时皆不知说些什么,此时各自将目光转去边上,又双双扭回头。   有人盯着二人。   目光来自萧定晔曾经赐了婚又退了亲的侧妃楚姑娘,以及议定了亲事还未赐婚的侧妃司徒姑娘。   其目光中多少夹杂着羡慕嫉妒恨,刺的二人不敢抬头。   好在过了不多时,李巾眉的话头越聊越起劲,渐渐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那些羡慕嫉妒恨的眼神,以及不相干之人的窥测,也渐渐从猫儿身上离开。   戴小妹依偎在猫儿身畔,凑在她耳畔悄声道:“大家都羡慕小姑姑呢。”   猫儿只抚一抚她发髻,又被李巾眉的话题吸引了过去。   此时李巾眉讲的正是铺子里一桩稀罕事。   虽说稀罕,却也离不开世间男女。   她道:   “……那妇人原本其实生的不赖,只是性子粗糙,又不会装扮,才会被相公厌弃。   她来了铺子,女伙计为她上了个精细的妆容,立刻成了一位美娇娘。   若只这般也就罢了,可这世上无巧不成书。   当是时,她相公正带着在外头养着的小星,也来铺子买妆品。   妇人从二楼下来时,正好被她相公瞧了一眼,那相公立时被勾了魂,厚着脸皮上前搭讪:‘姑娘,在下瞧着你面熟,可是上辈子,你我曾结为夫妇?’”   众人听闻,纷纷奇道:“有这般神奇?夫妻相见竟然认不出?”   李巾眉得意一笑,续道:   “你们猜那妇人如何回话?   她冷笑一声,缓缓道,‘上辈子我同你是不是夫妇,我虽不知,然而这辈子,姑奶奶却不想同你再当夫妻!’   她手一扬,一巴掌抡上去,直将那麻杆汉子打的跌倒在地。   汉子此时方认出,他出言轻薄的美貌女子,竟然是他家的黄脸婆!”   众人听闻,不禁被逗趣的哄堂大笑。   萧定晔跟着戴家下人进了一处院落,还未走近厢房,已听见众女子的说笑之声。   此时房中人多,帘子半开着透气,他在外一眼便瞧见里间的猫儿笑的花枝乱颤,同她在宫中的少言寡言全然不同。   他原本进了内宅想带她回宫,此时却有些踌躇。   她难得的开心一回。   里间的戴小妹眼尖,立刻起身叫道:“小姑夫!”   他只得快步上前,站在了檐下。   房中的笑声立时敛去。   年轻的公子衣阙随风摆动,身姿挺拔,不过在门边隐隐显了身影,众女子便心跳不已,纷纷含羞垂首。   他顾忌着男女大妨,并不进去,只从帘外望着猫儿微笑。   各位女子们立刻转头望向他的心上人。   众目睽睽下,猫儿只觉如芒在背,起身出去,同他两个站在檐下说话。   他紧了紧她的领子,低声道:“可乏了?”   她抿嘴一笑:“哪里有那么多瞌睡。昨儿从晌午一直睡到今早上,再多的瞌睡都能睡完。”   他便含笑道:“若累了,我在前头等你,我们一起回宫。戴老夫人心疼你,不会怪你提前离席。”   她便点点头:“待我乏了,便去寻你。你自去寻乐子,不用记挂我。”   此时门窗皆半掩,里间静悄悄,两人的说话声传进去,众女子听得一阵怔忪。   外间说五皇子被那猫妖迷了心性,众人只当是谣传。   方才在上房时,五皇子带着那猫妖向戴夫人贺寿,两人举止间虽亲近,却也还在众人的理解范围内。   然而现下听闻五皇子对猫妖的柔声关心,竟又深情了不止一点点。   风流成性的五皇子,竟然浪子回了头,还回头的那般没有人性!   女孩们感慨过,齐刷刷将目光投向房中与萧定晔有瓜葛的另外几名女子。   对比强烈啊,惨绝人寰啊!   他都没有瞧过她们一眼啊!   萧定晔此时开始与猫儿道别:“进去吧,外头风大,仔细着了头风。”   猫儿也抬手抚一抚他脸颊,低声道:“那我进去了。”向他一笑,抬腿进了房里。   萧定晔跟在她身后,踩上了门槛,目光往房中打量一圈,最后给了楚离雁一个逼视,遂转身离去。   他行过不多久,后面便起了追逐的脚步声。   楚离雁将他拦停,目光凄楚:“表哥,我错了……”   萧定晔冷冷道:“你能知错,母后得知,定然欣慰。”   抬脚便要前行。   她立刻道:“表哥,我再不招惹胡姑娘,再不任性胡闹。我面上的黑影已消失,还和以前一样。表哥,今后你我成了亲,我什么都听你的……”   萧定晔不由嗤笑一声:   “表妹痴心妄想,也该有个限度。过去我不曾想过要娶你,现下已同你解除亲事,就更不可能同你有何瓜葛。   你若真懂事,便收了性子,母后替你寻另外一门亲事,算是全了姑甥之情。”   楚离雁闻言,脚下一软,双目已模糊,上前拉着他的衣袖道:“表哥果然不念旧情?”   他冷哼一声:“本王同你有何旧情?!”一甩袖子,决然而去。   他这回进内宅,并得不到清净。   摆脱开楚离雁不久,身后便有另外一名女子追来。   司徒姑娘气喘吁吁停在他身侧,断断续续道:“我只……问你……一句话……”   萧定晔面上有了不耐烦。   她瞧见他的神色,只执着道:   “小女子并不是个爱纠缠的人,我只想知道,她比我好在了何处?   我自小琴棋书画从不曾放下,还苦读圣贤书,关心寒族与贫民。   小女子自问容貌并不差,诸多不俗之处,可凭什么给她比下去,引得险些被退亲?”   萧定晔冷冷道:“本王的心思,何须向你解释?”再不愿被拦截,只一跃而起,踩着沿途树枝而去。   ------题外话------   暂时先发两更,一共六千字。今天想把这一卷完结,大概还会写五六千字。白天我写完就上传。大家可以等晚上再看那一两章。   这两章设置的情节,很有深意。大家可以猜一猜。 第294章 险象环生(二更)   司徒姑娘垂头丧气返回身,待快到戴小妹的院落时,楚离雁不知从何处闪了出来。   她望着司徒姑娘冷笑一声:“你要同胡猫儿争高下,可见还太嫩。纵然你是仙女下凡,在表哥心里,你也比不上胡猫儿的一根手指。”   司徒姑娘闻言,双眸一眯,径直进了院里。   楚离雁在原处站了半晌,拔下髻上金簪,掩进袖中,跟着进去。   萧定晔在后宅的一露面,撩动了多少颗芳心。姑娘们默默想着心事,再无心听李巾眉宣传买卖。   戴小妹作为主人家,见气氛渐冷,便提议道:“离开席还有些时间,昨儿厨房得了些上好鹿肉,我们不如在这房中烤肉吃,如何?”   有好嘴的女子听得心痒痒,接过话茬问道:“在房中烤怎成?若将房里熏黑,我们离去后,仔细你阿娘要罚你。”   戴小妹忙道:“外间风大,吹的全是煤灰。在这房里,却是暖和又无风。房里大,摆的开烤架。又好吃又好玩。”   众人听闻,纷纷附和。   她便向丫头吩咐过,由丫头去向厨房传话。   过了不多时,便有婆子们抬来烤架,送来木炭,还多多的送来切成薄片的鹿肉、牛肉、鲜菜等材料。   姑娘一边等那婆子生火,一边又开始热切攀谈。   未几,进来一位丫头,站去戴小妹身畔,悄悄说了几句话。   戴小妹面上一红,只轻咳一声,道:“你们先耍,我出去……寻个物件。”   跟着那丫头疾步出了厢房。   待过了半柱香的时间,她匆匆进来,拉着猫儿衣袖,向猫儿眨眨眼。   猫儿见她神色神秘,便也不问,只带着明珠和孙姑娘,跟在戴小妹身后出了院子。   几人待到了一处矮壮的灌木之后,戴小妹方示意众人蹲下身子。   猫儿此时方悄声问道:“何事?”   戴小妹只向灌木背后通往前院的路口指一指,便压低身子,再不说话。   未过几息,路口衣阙一闪,行来两位十五六岁的小公子。   两位小公子一人沉稳,一人飞扬,却皆已显出人中龙凤之势,只怕再过两年,又是京中的一号人物。   两人顺着路渐行渐远,猫儿方转头望着面红耳赤的戴小妹一笑:“原来是要偷看美男子,你瞧上的是哪一个?”   戴小妹坑次坑次半晌,方道:“两人家中皆是从三品的官位……”   猫儿一提眉。这话听起来,戴小妹胃口有些大,竟像将两人都看上。   她不由道:“只从外表看,两人各有千秋。可你要先想一想中意哪个,我才好去同阿嫂和阿娘去提起此事。”   戴小妹吆唇道:“一个文采风流,一个武艺高强,一个家中人口简单,一个家中富庶……”   她越说越绝望,一个都舍不下。   转头又瞧见猫儿正忍笑望着她,不由捂了脸便跑了开去。   猫儿哈哈一笑,同明珠、孙姑娘三人慢慢进了院里,回了厢房。   此时房里黑烟浓浓,那给烤架生火的婆子狼狈不堪,忙了半晌都点不燃木炭,又寻了白酒来淋在木炭上,却也不知为何,那火焰将将燃起便立刻熄灭。   众人只得躲去院里等待。   戴小妹在外羞臊够了,方垂头丧气往院里去,远远瞧见许多女孩站在院门口说笑。   待走近,却听女孩们谈论的是她的小姑夫,新晋红人五皇子。   “虽说四位侧妃已够,可还空着个正妃之位呢。”   “我们都有机会。”   “那胡姑娘纵是再受宠,也不过是个从夫人之位升上去的侧妃,就当过妾室这一点,就是她一生的污点,无足为惧……”   戴小妹不由眉头一蹙,将那几位姑娘打量一番,讥讽道:   “几位姐姐相貌实在一般,又皆是碎嘴,家中多少年的好教养,也未让姐姐们改掉背后不说人坏话的毛病。   一个个给我小姑姑提鞋都不配,更莫说侧妃、正妃之位。”   她冷哼一声,正要进院里,却见路上下人们一路而来,神色略有些仓皇。   那下人停在她面前,恭敬道:“小姐,前院暂且有些混乱,老爷差小的前来送话,此时全都在房中待着,万万不可出府。”   她心下微惊,只避开众人,拉了下人询问详情。   下人方低声道:   “今年入冬早,下雪多。京城周遭州府,多有农户被雪压垮房舍。近日城里多了一大批叫花,挨家挨户讨食。   今儿家中为老夫人办寿宴,叫花们得知此事,便围在了府门口。   老爷已派人送去了吃食,叫花们却并不满足,狮子大开口,要讨修房舍的金银。   门房的人未忍住讽刺了两句,竟引得叫花们冲击前院。”   戴小妹听闻,忙忙道:“他们可有人闯进了后院?”   下人回道:“好在五殿下身边的侍卫前去阻拦,暂且守住了进出后宅的门。只叫花们围了一早上,现下已有近百人之多,狗急跳墙,却有些惊险。”   他叮嘱完戴小妹,又一路往上房去送信。   戴小妹不知前方到底混乱到何种程度,只心惊胆战进了院里,命人将院门顶上。   旁的女孩们见她回来,纷纷揶揄道:“戴妹妹只说要烤鹿肉吃,你家下人却不能干,竟连火都点不燃。”   她进了屋,见那婆子手忙脚乱间,已将自己抹的一脸黑。   婆子苦着脸道:“也不知为何,木炭换了好几回,这火都点不燃。”   话毕,往木炭上泼洒了一回灯油,方尝试着再次点火。   戴小妹忖着现下外宅出了乱子,只怕更不能按时开宴,这烤鹿肉用来果腹却是十分必要,只和气的同婆子道:“不着急,你慢慢来。”   她终究不放心院里的安全,又将女孩们全部唤进房里。恐防女孩们慌乱,并不说真正的原因。   猫儿见她神色有异,便悄声揶揄道:“怎地了?可是一时又发现你那两位公子的错处,小心肝受不住?”   戴小妹摇摇头,只凑去猫儿耳畔低语几句。   猫儿立时有些心焦。   此回出来,萧定晔将泰半暗卫都分给了她,现下他手里没多少人,不知能顶到何时。   叫花们虽说未经过系统训练,然人被迫到了山穷水尽的程度,反扑的力度惊人。   乱拳打死老师傅,其势汹汹,即便今日宾客中有武将,一只怕时也要被打个措手不及。   她忙忙拉着明珠出了房,悄声吩咐:“你去向暗卫们送话,令他们全去护着殿下。我在人多处,反而没有人敢轻易动我一根毫毛。等前面事了,你再让他们回来便是。”   明珠听闻,支支吾吾道:“可是,殿下可是要我们护着主子的。”   猫儿立刻沉了脸,低叱道:“眼下我安全,殿下却身处乱中。怎能如此迂腐?你口口声声唤我为主子,却将我的话视为无物,哪里有我这种傀儡主子?”   明珠闻言,只得低声向孙姑娘交代几句,也不去开院门,只一跃而起,跳出了院墙。   风一阵紧似一阵,孙姑娘劝道:“侍卫们既已去了前院,殿下定然会安全。主子站在檐下担心,殿下若知道,却要反过来担心主子。”   猫儿只得进了房里。   戴小妹忙忙令人顶上房门,只开着小窗透气。   此时房中烟雾缭绕,女孩们纷纷出声催促生火的婆子。   婆子心下着急,灯油更多的泼洒进了木炭里,将手中点燃的蜡烛往木炭上一晃,只听轰的一声,盛放木炭的铁盘瞬间腾起熊熊火光。   那婆子被惊的手一抖,还提在手中的着灯油坛子倏地一丢,灯油立刻泼洒开去。   火势瞬间烧大。   房中立时大乱。   惊叫声、哭泣声从四面八方不停歇的传来。   滚滚浓烟阻隔了众人视线,门窗在什么方向皆分不清楚,只似无头苍蝇一般四处逃窜。   有人跑动下一脚踩空,跌倒在地上,立时便被无数双脚踩的爬不起来。   一瞬间,猫儿同孙姑娘便被冲的分散开来。   她双眼被浓烟熏的睁不开,只双手护着腹间,竭力稳着心神,回想着她所坐的椅上,右手边是戴小妹为她准备的茶水。   她忙忙掏出巾帕,摸索中将茶杯里的余水整个倒在巾帕上,捂住口鼻蹲下身去,慢慢往外爬。   身畔时时有人撞在她身上,踩在她手上,她只用背死死抗住,谨防被撞倒,伤了腹中胎儿。   有人在极近处开始哭喊:“小姑姑……小姑姑……”   猫儿循着声音极快一伸手,已将戴小妹拉低了身子。   戴小妹哭喊道:“小姑姑,我怕……”   猫儿将捂在口鼻上的巾帕拿开,捂去戴小妹面上,低声道:“莫慌,门在正前方,我们往正前方爬……”   此时终于有冲在最前面的人打开了房门,浓烟立时顺着门窗往外窜了出去。   然而房中形势却更为混乱。   所有人都顺着房门方向的隐隐白光往前挤去,无数的人嘶喊着,哭泣着,踩踏着。   离房门最近的楚离雁踉跄着脚步扑到院里,蹲地咳上半晌。   待抬起头时,却见时时跟在胡猫儿身畔的那位宫女儿已站在院中,一边大叫着“主子”,一边仓皇着要重新往门里挤进去。   她冷冷看了半晌,唇角缓缓上扬,一把抽出袖中金簪,跟着往门里挤去。   厢房里,猫儿带着戴小妹,伏低身子继续前行。   耳畔忽的尖叫一声,一股大力倏地将她带歪了去。   她一把松开手,紧紧护在腹上,已有无数双脚踩了上来……   ------题外话------   白天写了还会继续上传。大家可以下午五六点之后再看。 第295章 雪崩时,没有一片雪花无辜(三更)   (发正文前,先向各位说声对不起)   黑烟如一条黑龙,在戴家后宅窜起。   萧定晔一掌劈开一个持棒叫花,鼻端闻见焦烟之气,心下一惊,无端端打了个冷战。   他转身便要跃进内宅,已有叫花缠斗上来。   有人大喊一声:“当官的为富不仁,我们和他们拼啦!”   一语激起千层浪。   叫花们早已力竭的斗志,重新被燃起。   萧定晔心中着急,立刻抽出腰间软剑。   在戴大人的的一句“不可”的劝阻中,他一剑劈下。那叫花惨叫一声,鲜血喷洒,半边膀子已落了地。   他一步退开,大喊道:“王五几人,随本王进内宅!”踩着墙壁一跃而起,翻过屋檐,直奔内宅而去。   黑烟的来处,果然是戴小妹院落的方向。   他心急如焚,一种不祥预感蒙上心头。   不要,千万不要。   时间仿佛过了极久,久到他已感觉不到自己飞奔的双腿。   前方年轻女孩们已有人冲出院落,面向黑烟后怕不已。   提着水桶的戴家下人鱼贯而入,又鱼贯而出。火势其实算不得大,极快被压制。   他从院外一跃而入。   拥挤院落最中间里挤着一堆人,那堆人中间簇拥着四五个被从房里救出来的伤者。   他眼风瞬间扫视,面上已变了色。   周围站着的人里,没有猫儿。   他脚下一个踉跄,瞬间扑上前,将围着的姑娘甩开。   最边上的一簇人里,有人声音颤栗,嘶声大喊:“散开,不要影响我行针!”   他顺着那声音僵直望去,医女背影遮挡的人儿渐渐显露。   熟悉的绣鞋,沾了血迹的裙摆,紧紧护着腹间的双臂……前不久还笑颜如花的人,此时紧紧蹙眉躺在那里,没有一丝儿声响。   阿狸,是他的阿狸。   ……   重晔宫紧张而静谧。   所有宫女捧着木盆进入寝殿,又捧着血水而出。脚步轻微仿佛没有了魂,唯恐弄出些许声音,就会引来杀身之祸。   寝殿里,孙姑娘的语声快速而冷静。   “巾帕。”   “银针。”   “夹板。”   她语声虽冷静,手上动作不停歇,眉头却紧紧蹙起,反复检查而不得时,终于转头向一直守在猫儿身畔的萧定晔求助:   “殿下,胡主子强忍着痛,一声不吭。   奴婢除了得知她断了一根肋骨外,不知哪些小骨也断裂。   奴婢需要根据主子的反应,才能确认患处。”   自回宫到现在,他便没有避出去,一眼不错的守在猫儿身畔,紧紧握住她的手。   他自然知道她极痛。   她痛的时候不呼喊,只极用力的抓着他手,从未松开过。   他立刻凑去她耳畔,一声又一声道:“阿狸,你痛就叫出来,我在的,我一直都在的……”   猫儿昏沉沉躺在床上,面如金纸,过了极久,方颤悠悠张嘴,低低唤出了声。   她语言含糊,他却听得明白,一颗心更是沉到了崖底。   她唤的是,狗儿。   他喉间梗的险些喘不上气,几息后方道:“我们还年轻,狗儿还能再有……”   她不知可曾听见,虽还紧紧握着他的手,却昏沉沉再没了反应。   孙姑娘无法,只得紧吆牙关,顺着根根肋骨,手下用力,检查着其间的细骨。   若有新的发现,便如此前那般,在伤处涂上药油,用宽大竹板紧紧箍着她的身子,借此固定断骨……   正殿前厅,老太后坐在椅上,蹙眉闭眼,一言不发。   康团儿见此情景,并不敢调皮,只坐在一旁,悄声同阿娇嬷嬷道:“小侄儿不来我家投胎了吗?”   阿娇嬷嬷低声叮嘱道:“六殿下千万莫在胡姑娘面前提及此事。”   康团儿懂事的点点头:“我明白的,就像我失了母妃一般,也是极难受的事。”   老太后此时睁了眼,将康团儿搂在臂弯,长长叹了口气,道:“后宫啊!”   此时随喜急急从外间进来。太后将他拦停,屏退值守宫人,方问道:“可是查出来了真凶?”   随喜面上一阵踌躇。   太后道:“你若等着要向小五报信,只怕要再过两三日。数十位世家女子被你等强关进刑部,小五任性妄为,哀家得顾着朝臣脸面。”   随喜只得回禀道:   “奴才同刑部诸人,将戴家内院宾客、下人、外宅叫花都盘问过,发现所有有疑点之事,却仿佛都是巧合。   去戴府上闹事的叫花们,围攻戴府的时间,好巧不巧,与内宅起火的时间相间。因此导致护在胡主子身边的暗卫全去支援殿下,未能在胡主子出事的第一刻就救出她。   叫花们行径端的可疑,然而小的们问过,叫花们却不是突然涌到戴府门前,而是从早上开始慢慢聚集,并不像有组织有预谋的闹事。   戴家的火起的蹊跷。戴家下人要点燃木炭,那木炭却仿佛被人动了手脚,极难点燃。从而导致引火的灯油轰爆起火。   当日后院内宅女眷众多,实在难查是被谁动了手脚。   今儿在戴家上房,有一位女眷因诬蔑胡主子,被戴老夫人赶了出去。   原本她极为可疑,又有人亲眼看到她想进厨房。可据戴家下人所言,她才站在门槛上,便同进出厨房得厨子起了口角,一气之下从戴家角门先行离去,仿似没有动手脚的机会。   有人瞧见司徒姑娘同楚姑娘都曾纠缠过殿下,受了冷遇后,皆愤愤离去。   楚家小姐当时趁火确然行了凶,却误将戴家小妹当成了胡主子。   当时烟浓遮眼,她一簪子下去,只刺中了戴小姐的脊背。   然而戴小姐受了袭击,下意识和楚姑娘厮打,只怕胡主子便是被两人撞倒后,遭受了踩踏。   司徒姑娘是否真的有意行凶,不得而知。   据兵部尚书家的李姑娘所言,当时情况混乱,待浓烟已散去,场上有数人被浓烟熏了眼睛,依然绕在胡主子身边跌跌撞撞,其中确然有司徒姑娘。   又根据戴家小姐所言,此前还有几位姑娘背后议论胡主子,觊觎正妃之位,曾被戴小姐呵斥过。   这些姑娘皆有可疑,却又无动手的证据。”   老太后听过这些疑点,只怔怔坐在椅上,半晌方苦笑一声:“杀人不见血……”   她同随喜道:   “你去向刑部传话,楚离雁伤人为真,暂且扣留。叫花们结伙闹事,该抓便抓。   旁的世家女子,平日人才风流,大气淡然。可遇险时惊慌失措,却不知冷静寻出路,全然失了大家风范。   除了戴家人,旁的女子每人打一板子,送回府中。   并令她们每人绣制一卷《地藏经》,一卷《大光明经》,供奉在庙院里,用以超度哀家重孙吧。”   随喜退出正殿,殿门轻轻掩上。   太后命人将康团儿送回慈寿宫,方同阿娇嬷嬷道:“此事,你怎么看?”   阿娇嬷嬷叹口气道:   “五殿下正当盛世年华,出类拔萃,超群绝伦,招了多少少艾女子的眼。   可他眼中再看不见旁人,只全力宠着胡姑娘。   胡姑娘处于风口浪尖,无时无刻不是烈火烹油。   今日事,处处着巧合,处处又透露着蹊跷诡异。   奴婢说句大不敬之言。与其说,今日之事是现场众女子私心作祟上了胡姑娘,不如说,是殿下的宠爱伤了她。”   太后摇头叹息:   “他太过年轻,只当所有事尽力去做,便能达到想要的结果。   他以为他将她护的周全,猫儿和腹中孩儿便能远离威胁。他却不知,后宫之战,历来是隐秘而残酷。   雪崩之时,没有一片雪花无辜。   现场所有人,即便没有真想杀人,然而她们只要动了一点点私心,嫉妒、愤懑、委屈,每个人只去踩上一回,猫儿便是重伤。   只怕她们却还觉着无辜,觉得自己的那一脚,根本没有伤人之力。”   待过了三更,萧定晔方从寝殿出来。   不过才几个时辰,他仿佛经历了多少人生。   肃然冷漠的面孔下,藏着铺天盖地的哀痛。   “已三更,孙儿守着便可,皇祖母先回去歇息。等阿狸醒了,孙儿派人去向皇祖母同母后报信。”   皇太后紧紧握着他手,拉着他去了院子。   白日的冷厉狂风此时已偃旗息鼓,空气中透着湿润,预示着最多过上两日,就又有一场大雪要降临。   太后带着他缓缓往前行,同他提起了一些往事:   “你父皇冷情,和历朝历代的君主相比,后宫妃嫔并不算多,且多数还是摆设。   你出生之前,你母亲早已为后,哀家平日事事撑着她,她的位子无可动摇。   然而,即便这种情况下,皇后孕育了你时,依然有后妃向她隐秘下手。   人人皆知,女子有孕,怀胎十月,实则为九个月零三日。然而,你当年却足足怀了十一个月,在你父皇带着近一半的太医、侍卫出宫一日,她却突然发作,险些一尸两命。”   萧定晔默默听着,并不插话。   太后又讲起另外一件事:“你父皇当年,结识民间一位女子,心中爱到了极点,最后却放她离开。你可知为何?”   萧定晔喃喃道:“父皇骄傲,不愿强人所难。”   太后摇摇头:“不,他是知道后宫倾轧,他担心他使出所有手段,都不一定能护得住她。与其将她放在宫里,让她有一日忽然身死,不如放她离去。”   院中的灯光映照的他仿佛失了魂,单薄而无助。   太后狠心道:“你平日可着劲的宠着猫儿,你母后曾多次敲打你二人,又想再赐你夫人,你只当是她不喜猫儿?她是想做给外人看,不想让她被人盯上。   然而,你的心思却压抑不住。你向全天下展现你的心意。   祖母知道你心有大志。你知帝王为何该无情?因为一个人要得到很多,便要失去很多。   帝王得到了天下,所失去的,一定更为割心。   他若有情,则必定难以忍受。   只有无情,才能无畏。”   她拍拍他的手,道:   “你同猫儿还年轻,后面还会有娃儿。然而你要想一想,后面该如何对待她。   若还像此前一般,即便是她日后成了正妃、当了皇后,你母亲当年遭遇的一切,她不但躲不掉,还会遭受的更多。”   ------题外话------   对不起,实在对不起。我真的很喜欢狗儿。可是……这是后宫。所有的女子,都是萧定晔为帝时后宫的备选妃嫔,都有竞争关系。   今天还有一更,晚上七八点发。 第296章 山穷水尽疑无路(四更)   (正文之前,再鞠躬,说一声对不起。)   汤药味氤氲不绝,厚云一般笼罩在重晔宫上方。   除了萧定晔自己的人,所有太医都不能靠近重晔宫。   宫殿已经失去了一位未出生的小殿下,不能再让旁人趁机下手,让小殿下的母亲也折了去。   除了孙姑娘和肖郎中,两人的九旬师父也被接进宫中。   最好的郎中,最好的药材,要挽救一个人。   十一月初一,夜里二更。   外间一声轰鸣,漫天星辰花铺天盖地。   星辰花是大晏的国花。   每当星辰花在大晏上空绽放,常常代表着皇家有喜事。   当然,它也代表着他对一个人的心意。   十一月初一,是他为那个人选定的生辰。   正是去岁的十一月初一,他明白了自己的心,从此陷入了一场深深的情思。   为了这个日子,他曾数日筹划。   她以夫人的身份跟了他,他没有机会给她一场成亲仪式。   他原想以她的生辰,来弥补他对她的遗憾。   除了天际的星辰花,还有贵重的朱钗首饰、衣裳,番邦进贡的妆品。   还有一只小玉犬,是为他的狗儿准备,也趁机讨她的欢心。   后来,她受了重创,昏昏沉沉躺在了床上。   重晔宫的人太过忙碌,再没有人记得还有这一番生辰计划,也没有人去撤销。   星辰花如时绽放,而他为她选定的生辰,成了她的受难日。   一连过去了五日,猫儿还处于昏迷中。   寝殿里,孙姑娘为猫儿做过日常检查后,方长吁一口气。   萧定晔立刻问道:“如何?”   孙姑娘却有些踌躇。   他只道:“但说无妨,病总要治。”   她道:“主子的断骨已全然寻见,只要护理得当,一个月便能下地,三个月就能好。   主子现下昏迷不醒,一半是因为落胎,一半便因为这骨伤。然而……”   她深深吸一口气,硬着头皮道:“此次踩踏,主子腹中伤的重。今后再想有孕,只怕……”   “只怕什么?”她的手臂突然被紧紧拽住,有个虚弱至极的声音嘶哑着问道。   萧定晔一步上前,一把抱住猫儿:“你醒了,你终于醒了。”   她闻所未闻,只一瞬不瞬望着孙姑娘:“只怕什么?”   孙姑娘心下难过,只柔声道:“主子虽醒,还极虚弱。待主子恢复些许,奴婢再同主子说此事。”   猫儿紧握她的手,没有一丝松动,声音越显凄厉:“说,只怕什么?”   她面上苍白的没有一丝儿血色,仿佛一抹游魂要抢夺一具肉身,满脸皆是决然的坚持。   孙姑娘一吆牙,低声道:“主子还年轻,以后的事情说不定。将养得当,万一老天眷顾,只怕还会有孕。”   万一……只怕……   猫儿听得懂。   如若没有“万一”,便不会有这个“只怕”。   她的手一松,枯井无波的眼眸缓缓转向萧定晔。   萧定晔眼中俱是血丝,早已湿润不堪。   她忍住腹间剧痛缓缓抬手,抹去他面颊泪水。   她想给他挤一个笑脸,想说,哭什么,日后你旁的妃子有了娃儿,还可以叫他们狗儿。   她又想哭,想同他说,对不住,我没有护好我们的狗儿。   她眼前模糊,痛彻心扉,手缓缓一垂,昏迷了过去。   十一月过半,又过半。   进了腊月后,大雪一日接连一日,没有丝毫停歇之意。   慈寿宫,皇太后一只手捂着心口,一只手指向跪地的萧定晔,叱骂道:   “哀家此前对你说的,都白说了?她已被你毫不顾忌的宠爱害成那般,现下你还要为她招祸?”   萧定晔哽咽道:“她才失了孩儿,身子还伤着,孙儿不能让她睡在病榻上,自己却去与旁的女子成亲……求祖母可怜可怜猫儿,莫让她再受锥心之痛。”   皇太后厉声喝道:   “六礼已到尾声,只差一月后的成亲。你现下说不成亲就能不成亲?皇家怎能出尔反尔?   莫说你是皇子,便你是普通人家,亲事也不止关乎你一人!   哀家对你极失望,此事毫无商量余地,你走吧。”   ……   书房里,萧定晔向随喜道:“全力监视乔家,搜寻乔家本家及旁支的所有错处。”   随喜立刻应下,又问道:“楚姑娘已在刑部关了一个月,后面该如何?”   萧定晔一个眼风扫过去:“她蓄意伤人,且刺伤了戴家小姐,依例法该当如何?”   随喜只唯唯称是,再不敢说话。   萧定晔继而道:“当日所有可能参与伤害猫儿的女子家中,无论是否与本王定有亲事,全部寻出大错,官降三级。”   还有什么?他再眯眼忖一回,道:“全力扶植戴家,戴大人已在尚书之位近二十年,他该往三省进一步了。戴家所有入仕子孙,寻机晋升。”   他交代完所要行之事,出了书房,进了寝殿,先去耳房将外间沾尘外袍除去,换上干净常服,方去坐在床畔。   此时明珠正喂猫儿用过鸡粥,忙忙同他报喜:“殿下,主子今儿,比平时多用了两勺粥。”   他便点点头,屏退她,方含笑望着床上的猫儿,低声道:“多用饭才能将养好身子。待身子好了,我们才能再有狗儿。”   她阖眼躺在床上,并无太大反应。   自她醒来这些日子,她便常常这般,他说了多少话,她从没回应过一句。   只偶尔她会抬眸望着他,那目光中有依恋,有迷茫,还有决绝。   他常常被这目光看的心惊,曾多次请了李巾眉、秋兰进宫陪她说话,帮她开解。然而她对她们,依然没有什么反应。   康团儿来时,她会略略有些不同。   康团儿是孩子,记性差。   他常常坐在她床畔玩着九连环,有时候说漏嘴,便会喜滋滋道:“这个我留着,日后给小侄儿玩。”   她便勾一勾嘴角,继而淌了眼泪。   他见她没有反应,并不气馁,只如平日一般,不厌其烦的问上一回:“可要下地走走?”   她身上夹板已经取下,其实是能略略走一走的。   她同样没有反应。   偶尔在夜里,她会不同。   她常常在梦里惊醒,继而全身发抖紧紧偎依着他。   只有这个时候,他才能感受到,他的阿狸还活着,还在他身边。   时间如流水而过,一晃便到了年底。   大年夜,他只去宫宴上露了个面,便急急赶回。   随喜本等在院门口,立刻跟着他往书房走。   “乔家老夫人病重,沉疴难起。乔家只对外声称是风寒,捂了许多时日。”   萧定晔立刻道:“可去探问过郎中?”   随喜目光炯炯,含笑道:“问过,那郎中道,老太太只怕就是这几日的事情。看情况,乔家一定是要等半月后上元日,殿下迎娶乔姑娘之后,再对外发丧。”   萧定晔心下一阵振奋,立刻道:“继续守着,只要发现乔老夫人殁,立刻向外传信。父皇最看重孝道,绝不会同意乔家先办喜事、后办丧事的做法。”   又蹙眉道:“乔大人一丁忧,吏部侍郎的位子便要寻人来替。千万不可让三哥抢了先。就戴家二公子吧!”   他向随喜挥一挥手:“你去秘密向戴家传信,让戴家做好准备。”   他从书房而出,待进了寝殿,却见床上空空。   他倏地一惊,待转了身,却瞧见猫儿坐在梳妆案前,正对着铜镜往唇上涂抹口红。   借着铜镜,她向他微微一笑,同她未有孕前的每一日晨起时,一模一样。   他只觉如同做梦,身子迟疑不敢近前。唯恐稍稍发出一点儿声响,眼前的梦便要破掉。   她便发出如猫叫一般微弱的声音:“过来扶着我些,我骨头疼。”   他此时方发觉,眼前并不是梦。   他的阿狸,也不是镜花水月。   他忙忙过去,小心扶起她身子。她整个身子都靠着他,轻的却仿佛一片雪花。   她指一指门外,轻声道:“可放过了烟火?想看呢。”   他便搂着她,慢慢到了院里。   空气虽寒冷,然而大雪已住。   天空晴朗,同去岁外出围猎时、他同她一起顺着一条秘密坑道滑去一道草坡上看到的天空,简直一模一样。   星子也是那般的稠密。   月光也是那般的柔和。   那一夜,他曾用一颗糖豆塞进她口中,骗她是“死士丸”。   那时她恼羞成怒,怀着一腔同归于尽的决然,想要将口中余毒渡给他。   他空了十八年的一颗心,是什么时候有了微微的波动呢?   是那时吗?   或者是更早些?她偷了杨临的出宫腰牌,却被他的人使计推下了金水河。而他那时正躲在桥墩上,等着逼问她被三哥第一回 掳出宫的见闻。   如果不是那时,或许是在温泉别苑?   在温泉池里,她为他打掩护,紧紧贴着他。   他那时腹上箭伤疼痛难忍,随时都要晕过去。然而那时却神奇的听到了自己的心跳。   扑通,扑通。   对一个人第一次的动心,只怕就是那样吧。   此时他同她站在檐下,空气有些冷冽。   他忆起过往的一切,眼中立时湿润。   她看着他微微一笑,取了帕子为他拭泪,口中含了些揶揄:“多大的人了……”   他立时将面埋在她颈间,哑声道:“好想你。”   仿似发誓一般,同她道:“你放心,我不会娶旁人。”   她又抿嘴一笑,低声道:“又说傻话。”   一个想上位的皇子,怎么可能没有子嗣。   此时远处倏地轰鸣,继而漫天星辰花在头顶绽放。   瞬间璀璨,又瞬间陨落。   这样的盛开时刻,如果换算成人的寿命,能有多久呢?   她真正同他在一起,其实是七月。   七月到第二年一月,半年的时间,够她回味的。   过了这一夜,她长睡不醒。   便连康团儿过来在她耳畔唤“狗儿”,她也毫无反应。   正月初十,离上元日还有五日,乔家老夫人殁。   乔家刻意隐藏着消息,却不知怎的被传的街知巷闻。   乔大人无法,只得亲自上表朝廷,要为母亲守孝丁忧。   筹备了大半年的皇子娶亲之事,依理顺延三年,再择佳期。   他得知消息的第一刻,便去寝殿,坐在猫儿身畔,低声道:“同乔家,不成亲了。”   她已昏睡时日,此时却缓缓睁了眼,目光几经涣散,终于聚焦。   她一把拽住他手,苍白嘴唇张了几张,方喑哑道:“你……放我走吧……”   他便是心中已有些预感,只见她忽的醒转,同他说下这锥心之语,五脏六腑痛的仿佛瞬间移了位。   他哑声道:“孩儿会有的,会有的。”   她只摇摇头,脸颊已被泪珠儿打湿:“我会死……我会枯死……”   他几乎是仓皇而逃。   书房里,老神医看着他的神色,道:“殿下若愿意听老夫一言,老夫便劝殿下一回。”   萧定晔只摇头道:“若是让我放她走,你便莫开口。”   神医道:   “殿下可记得,半年前老夫曾说过,胡姑娘心火重。那时老夫曾建议,让她同殿下分开,才能从根子上解决问题。   然而到了这一刻,老夫已不是建议。   殿下难道看不到,胡姑娘忧虑到奄奄一息,只比死多了一口气?   殿下该知,她是个性子刚烈的姑娘。她挺到这个时候,所求为何?”   所求的,是出宫。   他脚下一阵踉跄,只觉着眼前发黑,半晌挣扎道:“是不是她离了我,她就能活?”   老神医点头:“殿下是她所有心火的来源,离了殿下,她就能活,能好好的活!”   ……   宫里的夜晚,和平日似乎并无分别。   猫儿此前曾数度说过,皇宫是一口大井。宫里的人并不是井底之蛙,而是被塞进井里的尸身。   他从未这般仔细体会过皇宫的夜。   站在正殿窗前,顺着敞开的窗户往外瞧去,气死风灯虽映照着亮光,却晦暗如坟前鬼火。   这是个死气沉沉的地方。   他生在此处,长在此处。   他本该热爱它如家。   然而没有人知道,他其实极孤独。   宫中人要掩饰自我,祖母、母后、父皇皆如此。   纵然他是宫中最受宠的皇子,然而自小,除了他抓周之后,宫里几乎是不为他过生辰的。   他若喜欢吃一道菜,第二日,母后便将那道菜除名,饭桌上再也不会出现。   如若他同一个小太监成了小玩伴,第二日,那个小太监便没了踪影。   人人皆言,他儿时性情老成。   那哪里是性情如此,不过是长年累月的孤独,将他压抑成了那般。   后来他遇上一个人。   开始他捉弄她,利用她。   后来他喜欢她,深爱她。   他被压抑了十几年的热情迸发出来,他想让所有人知道他对她的心思。   后来,惨痛教训告诉他,沉迷于一个人,会毁掉那个人。   祖母、母后自小对他的教养,是承袭了宫廷几千年来的生存智慧,和无奈。   三更时分,外间起了风。   四更稍过,风又住。   五更后,各宫门渐次开启。   当日头的第一束阳光穿透窗纸,在窗沿下撒下一片光斑时,他终于同身畔的随喜道:   “去通传吧。让明珠、王五跟着她走。”   正月十一的这一日清晨,阖宫皆知,五皇子放在心尖尖上的那位夫人,因落胎受损,香消玉殒。   正月十五一早,西华门开启,宫中丧葬队逶迤而出,往皇陵方向而去。   五皇子力排众议,以正妃之仪,让他的夫人葬进皇陵,待他百年之后,再行合葬。并发下誓言要为发妻守丧,三年内不谈婚娶。   丧葬队尾后,一名小太监嘶吼哭嚎道:“你们不要埋姑姑,姑姑能起死回生……她要活过来的……”   那声音在阵阵马蹄车轮声中,如同沙海中的沙粒,被淹没的一丝儿不剩。   于此同时,一队人马从东华门而出,混进集市,几番转移路线,终于不见了影子。   这一场丧礼举办盛大。长达半年,京城中人议论起这场丧事,都要念一句皇子重情。   重晔宫里,有位青年坐在寝殿床畔,手里摩挲着一只玉佩。   那玉佩上浮雕着一只飞天凤凰,凤凰额上长着一对羚角,是所有凤凰中,最为特立独行的一只。   他静坐了整夜,起身出去,命人掩了殿门,自此搬进书房,再未进过寝殿。   而殿中的那些物件,平日是怎样,依然是怎样。   只有重晔宫的宫女,每隔一段时日开锁就去清扫灰尘,再恢复原样。   ……   后来,曾有人曾关注过京城卖妆粉的思眉楼。   据闻,那几处铺子曾经换过好几回大东家。   刚开始是位姓胡的姑娘,后来又成了张姓,再后来又成了李姓……再再后来,关心的人厌烦了,也就不再去关心了。   再后来,连那制妆粉的作坊也在京里混不下去,搬去了他处。   花开春暖,大雁南飞。   时间如流水,奔腾前行,从不因人的意愿而停留。   这世上,总有些事情,不能强求。   《本卷完》   ------题外话------   先解释一下,我这么设置的原因。   从夫人-侧妃-正妃这条路子上走,猫儿其实已经到了顶点。只要她产下儿子,就是正妃。   但是正妃和1V1,是天壤之别的差距。   猫儿如果不开口,而日子又平顺而过,萧定晔只怕一生都无法悟透。   这一章的标题,我本来想取个“不破不立”,只有置之死地才会后生。萧定晔有了彻骨之痛,才会明白宫斗的原罪,以及想要护好心爱之人,更应该加倍强大。   以我现在的认知,我觉得这一步非走不可。   今天码的太多了。明天的更新暂时延后,到明天下午六点再发。   让初九先休息一下。休息一下手,休息一下心。相信我,我哭的比你们更厉害。我眼睛肿了一天。 第297章 龚州   暮春三月,杂树生花,群莺乱飞。   龚州城郊码头,河面解冻之后的第一批船只纷纷到岸,将人口、货物运来,又带着旁物返航。   一个汉子衣着普通,面色黝黑,坐在码头上的一处简陋茶桌上,一边饮茶,一边等船。   他的目光同这热闹的码头一般,迎接一艘艘船靠岸,又目送一艘艘船离岸。   巳时末刻,离午时已极近。   茶摊上未剩几位主顾,摊贩闲着无事,便同汉子攀谈:“五爷,怎地又是您亲自来接船?”   王五听闻,只谦虚道:“别,什么爷不爷,都是跑腿卖命的人。”   摊贩“哎哟”一声,继续拍马道:“若您都不算爷,我们这些地上刨食的,就更什么都不是了。”   王五再不同他聒噪,又盯着码头瞧了半晌,心中纳闷:运珍珠的船,本该昨日就到。现下已迟了一日,怎地这个时候还未到?   他只将手中放凉的茶水一口饮尽,丢下两个铜钱,起身赶了马车往城中而去。   龚州离京城说远不远。   若行水路,来回只需两日。   可若行陆路,却得翻过几座大山,一个来回要花去近两月。   如若秋暮,有货船赶着上京,沿途各种耽搁,最多到了龚州时,河面已冰封,便只能在龚州就地售卖换取银子。   是以,龚州是一个论繁华比京城弱不了多少、论物价却比京城低太多的宜居之地。   十分适合建作坊,开中端铺子。   王五赶着马车进了龚州城门,一路不停,顺着或宽或窄的街巷继续前行,一直到一处店招为“添花阁”的铺子前,方拽停了马。   铺子里正在挑选妆粉的女眷不算少,女伙计们忙的一团喜气,用花言巧语撺掇主顾们掏银子。   他并不挤进去添乱,只将马车停进支路,从路边角门而入。   角门进去,是这所宅子的后间,与前面铺子相邻。   后间里挨着墙起了两排屋子。   一排只有三间房,用来给几个汉子住。   另外一排,是主人家带着几个丫头并厨娘居住。   两排房之间用隔墙隔开,只顺着中间一个小门进出。   王五进了小门时,明珠正端着食盆“咕咕咕”的喂鸡。   一群才孵化出来的莹黄小鸡将她当成了鸡妈,争先恐后的跟在她脚边抢食。   她听见脚步声,抬头见王五孤身一人进来,心知又没等到运送珍珠的货船,不由道:“该不会出了什么岔子?”   王五稳妥,不是个轻易下判断之人。   他瞟了瞟眼前这一群今日才出现的小鸡崽,问道:“主子呢?”   明珠往东厢房努努下巴:“接待媒婆。”   又补充道:“已经是最近的第五个啦!”   厢房里,近几日上门说媒的第五个媒婆,此时正将龚州男儿夸的天花乱坠:   “穷乡僻壤出刁民,京城贵胄本滥情。还是我们龚州儿郎,能下田犁地,能上山打虎。赚的银子只给自家婆姨花。   王员外年方四十,正值壮年,家中大妇长年有恙,他想纳个妾室疼惜。   李捕头正值二十二,还未婚配,身体强壮。家中有个瘫子老娘,带累了他的姻缘。他不嫌弃寡妇。   张帮闲是个六指儿,可人不赖,会倒腾银子……”   她拉拉杂杂说了一堆,见对面的貌美女子并无多大反应,不由道:“花掌柜?你可在听?花掌柜?”   她连唤两声花掌柜,猫儿方醒悟媒婆唤的是她。   这“花”姓她才改了半年,自己都还未完全熟悉。   平日作坊和铺子的帮工们俱唤她“东家”,偶尔有人唤她一声“花掌柜”,她倒还要吃惊一回。   等吃惊过才恍悟,她就是旁人口中的那位“花掌柜”。   在姓“花”之前,她还姓过好几个姓。   每换一个住处,便要改一个姓。   她姓过杜,姓过张,姓过王……   居住地从最开始的龚州乡下,到琼州城郊,再到衢州,最后还是回到了龚州城里。   有很长一段时间,她每日睡醒,都要想一想,今日究竟姓什么。   两年的时间,她去四处考察了一圈,最适合建作坊的州府,依然是龚州。   交通发达。水路、陆路皆通,方便接收各种原材料,也方便运送成品给京城、琼州、衢州的各处铺子。   物价便宜。本地能买到的干花瓣,便比京城便宜极多。物价低,作坊赁金就低,帮工工钱也低。做买卖的成本就比在京城降低了近两成。   自然,若各种原材料能够自产,成本还能继续往下降。   她现下虽然成了“花掌柜”,显然她对这个“花”既不熟悉,也不满意。   姓花算是什么样子?   别人问起来:“这位貌美婀娜的小娘子,在下冒昧相问,芳名为何?”   “花猫!”   画风立刻走偏。   得重新换个姓才成。   此时她意识到媒婆唤的是她,她忙打起精神,笑眯眯看着媒婆道:“我听着,你继续。”   媒婆重新洋溢起热情:“方才这几人,花掌柜可有中意的?若你有旁的条件,尽管提出来。我孔阿婆在龚州,人脉最是广,一定能为掌柜寻到好姻缘。”   猫儿点点头,做出遗憾之色道:“三位男子都极好,可我却有个大毛病。我不能生育,若嫁去旁人家,岂不是耽搁了旁人的香火?”   孔媒婆得意摆手:“这都不是事儿!”   她立刻翻出两位男子资源:   “刘屠夫家中原配过世,留了三个娃儿,就差一个娘。   万账房也是个不能生育的,家中长兄过世,留下一个娃过继给了他,同你正正好相配。”   她话刚说完,房门“当啷”一声被踢开,明珠凶神恶煞走进来,提着孔媒婆便重重甩了出去。   那媒婆被摔的哎哟连天,呼天抢地道:“两兵相接不斩来使,两姓之缘不赶冰人。纵是老婆子说的不好,你们怎能随意打人?”   她还要再说,后领被王五一提,脚步踉跄着被丢出了门外。   厢房里,明珠眼圈发红,哽咽道:“主子怎能,任由那婆子欺辱?”   猫儿大呼冤枉:“我何时任由旁人欺辱了?我身畔有你二人护法,谁敢欺辱我?”   她叹气道:“你没瞧我在考较她?若是个反应快,口才好的,我就招徕过来,替我们赚银子!”   明珠显然不太相信,狐疑道:“主子妆粉买卖做的好好的,难道要将手伸到冰人营生上?”   猫儿笑道:“我这几日寻了好几位媒婆,就这位头脑好,反应快。她每日走街串巷,进的皆是内宅,见的俱是主母,可不就是顺便宣传售卖妆粉的好助力?”   明珠听闻,终于明白猫儿这几日频频接见媒婆的原因。   她期期艾艾道:“那现下,奴婢就去将她追回来?”   猫儿遗憾道:“泥菩萨也有三分土性,你二人接力将她又甩又丢,她还能返回来再帮我们?”   “算啦!”她大手一挥:“总归也是无缘。”   她走出厢房,看见明珠今儿在早市里买回来的一群小鸡崽正挤挤挨挨偎依在一处,心下立时大好。上前捧了一只鸡崽在手,用手指点着它的小脑袋,笑眯眯道:   “真可爱,真想立刻看到你长大的样子。做成盐酥鸡好不好?”   她说着便有些嘴馋,当即扬声同厨娘道:“巧手阿姐,今儿中午吃盐酥鸡哦!”   厨娘从厨下探出半个身子,答应的极为干脆:“得嘞!”   立刻从厨房提溜出一只每日都要采买的鸡婆,站在院里,当着一群小鸡仔的面,利落的将它们的前辈割颈取命。   鸡婆垂死挣扎,鲜血喷出。   小鸡仔们叽叽叽的振奋欢呼,扑过去啄食血水。   猫儿“咦”的咧嘴,却又赞道:“小小年纪就喜欢吃荤,嘴馋。”   它手上捧着的那只鸡崽见兄弟姐妹们都有了零嘴吃,立刻张牙舞爪挣扎。   她便将它放下地,拍了拍手,方同恭敬站在一旁的王五道:“如何?船只还未到?”   王五只得点头。   她眉头微蹙,想一想道:   “先不着急。河面才解冻,多少船只急等着上路。河中熙攘,晚来两日也是有的。我们再等等……便是真的出了意外,贾忠良必会前来送信。”   厨娘还在做饭,她便同王五攀谈:“红豆何时回龚州?我劝你还是去京城接她回来。她最大的错处就是遇上了你,旁的错我一点没看出来。”   王五是个利落汉子,然而只要提到儿女之情,便婆婆妈妈起来。   他轻轻踢着脚下一株绿草,支支吾吾道:“你们……都偏袒她。”   猫儿开始举证:“她认识你的时候,就是青楼女子,她可瞒过你?”   王五摇头:“未曾。”不但没有隐瞒,还被他包了两年。   “她人在青楼,当年想包她的人,是不是只有你一个?”   “不是。”红豆纵然姿色比不上旁的姐儿,那纯良无害的神情,对男子,还是颇有些吸引力。   “那位曾对她起过意的汉子,好巧不巧,在龚州开了个小勾栏,可是她授意?”   “不是……”   猫儿便道:“你既知她无辜,怎能胡乱喝醋冤枉她?”   王五急红了脸:“她既然遇见那人,就该避嫌,怎地还能去酒楼同他用饭?”   猫儿一提眉:   “她不是为了谈买卖?若不是想将妆粉打进那勾栏,何必去应酬?   我要是没记错,我当初也是出自青楼,我谈买卖也要去同人应酬。今儿晌午就得去陪人饮酒。   我怎么瞧着,你名为嫌弃红豆,实为嫌弃我啊?”   王五忙忙摆手:“没有没有,小的不敢。”   猫儿正色道:“她现在是个小富婆,她既然已经同你定了亲,便是一心一意想跟着你。你莫因为这些事伤她的心。   今儿夜里,作坊里有一批妆粉要送去京城,你去押船,不管你使什么法子,后日就将红豆全须全引的给我带回来。若她不愿回来,你也别回来。”   王五听闻,心下有一种苦涩甜蜜,缓缓点了头。   用过饭,猫儿换了外出衣裳,照例留下明珠镇守铺子,只带着王五,先往城郊的作坊去了一回。   这处的作坊已建了半年,规模是此前在京城所建作坊的数倍。能同时向京城、龚州、衢州好几个州府的铺子供应妆粉。   有针对大户人家的高端妆粉。其中珍珠、花瓣、蜂蜡等原材料,成色皆是上乘。便连包装的瓷瓶瓷罐,也是请了丹青大家专门画过图样。   也有针对普通富户的中端妆粉,各种原材料和包装,便要次一等。   不同档次的铺子,店招也不同。   高端的铺子依然叫“画眉楼”,中端的铺子便叫“添花阁”。   京城的铺子还由李巾眉充当大股东,龚州的铺子则由明珠掌管。   其他每个州府,也都有相应的管事。   她这位甩手掌柜,只需要跟人吃吃喝喝,偶尔处理一回紧急事件,每个月白花花的银子便哗啦啦进了她的口袋。   养老的滋味很不错。   待到了城郊作坊,新一批要运往京城的妆粉已经装箱,箱盖还未封,照例要等猫儿挨个检查过,再封箱、运送、上船。   她一箱箱看过,嘱咐帮工:“将棉花再多塞一些。河上船多,挤挤挨挨,万一有磕碰,我们的损失可要大了。”   待诸事备好,她看着王五道:“去吧,此行的任务是什么,你要记牢靠。还有,你那些喝飞醋的毛病,趁早改了。否则你二人的成亲,我是不会搭礼金的。”   王五咧嘴一笑:“哪里敢收东家的礼金,能赏脸来大口吃肉就成。”   她现下的身子虽养的算好,胃口也不小,却也不怎么丰腴。   偶尔外出做男子装扮,十九的姑娘,还能被人当成十六的少年。   若不是脾气大,杏眼一瞪像要吃人,又兼明珠是个极护主、随时准备动手动脚的,还真不一定能拿的住这些帮工。   待猫儿从作坊出来,已到了晌午。   她也不回铺子里去,只唤了一辆马车,将她送到一处酒楼楼下。   她今日约了人,要谈的买卖,是要买乡下的一片农地,好用来栽种鲜花。   自己有花圃,所需花瓣主要靠自产,便能节约下一大笔银子。   正值饭点,酒楼里买卖极好。   她拾阶而上,推开一处雅间门。   里面年轻的员外爽朗问候:“花掌柜,别来无恙……”   雅间门从里被掩上的同时,隔壁一间雅间大步走出来两位青年。   其中一位面上无须的清秀男子,伴在另外一位圈胡脸的青年身畔,低声道:   “船已等在码头,今夜便出发。殿下还有伤在身,将兵卒送在此处,余下的由副将接任便成。哪里需要亲自去往衢州。”   圈脸胡的青年一贯里蹙着眉,一边大步向前,一边道:“衢州现下已有些乱。待士兵们上了岸,还要赶陆路。换行中途,只怕要出事。本王自然要跟去。”   两人一路下了阶梯,无须男子去厨下拿了所有吃食,两人顺着角门而出,打马前行,一路向码头飞奔而去。   ------题外话------   今天就更一更哈,四千三百多字。明天的恢复到凌晨00:30,依然是一更。后天开始恢复6000字两更。让我存点稿。 第298章 败家子   王员外是个员外,是个与众不同的员外。   他比他老爹命好。   他老爹忙活了一辈子,积累的财富终于能让外间尊称他一声“员外”,得意之下,人生第一次进了青楼,便暴毙而亡。   于是他年仅十岁的独子,一跃继承了他的财富,和他的名头。   从十岁到二十岁,小王员外将老王员外创下的财富折腾去了一半,搏得一个豪爽美名。   猫儿盯上他在乡下的那一片地,便曾提前打听过这位年轻员外的事迹。   以她听来的关于这位员外“百银买烛”、“千银买树”的败家之事来看,她十分有望以低价将那片地拿到手。   酒已三巡。   小王员外面上显了红晕,开始向猫儿吐苦水:“他们明面上夸我豪爽,私下里却叫我败家子,呀呀的呸……”   他一把抓住猫儿手臂:“你说,我是不是败家子?”   猫儿讪讪一笑,缓缓挣开手,违心道:“员外英明神武,乃人中龙凤,怎么会是败家子?”   王员外眯着眼睛盯了她半晌,哈哈一笑:“旁人若说这话,我不信。花妹妹说的,我却信。”   猫儿适时道:“那块地……”   王员外已举起酒杯:“干!”   猫儿只得跟着饮一杯,待放下酒杯,忙忙道:“那块地……”   王员外指一指她,仰天豪迈一笑:“花妹妹端的着急。你可知,女子不该主动,主动的合该是男子才对。”   他双目忽的闪闪发亮,盯着猫儿道:“你赚银子厉害,我家里银子多。不如你我联手?我家中还未有妻……”   他话未说完,雅间门被人一把退开,明珠一步进来,急急对着猫儿道:“东家,船被扣在衢州了!”   ……   铺子后院瓦房里,贾忠良风尘仆仆,面上含了几分悲壮,苦着脸道:“珍珠从陆路到了衢州,刚刚装船,便被扣押。说是……说是前方战事吃紧,要征用换做军资……”   猫儿手一扬,还未落下,旁边桌上“啪”的一声响。   小王员外呲牙咧嘴道:“呀呀的呸,衢州总兵真他娘的不要脸,竟敢巧取豪夺!亏老子当年还钦佩他的人品,竟同他拜过把子!”   房中几人立刻扭头盯上他。   小王员外在豪爽之外,还有个急公好义的品质。   一刻钟之前,明珠寻上酒楼,向猫儿汇报运送珍珠的货船被扣之事,便是这位员外急她所急,亲自赶着自己的马车,将猫儿和明珠送回铺子,同贾忠良相见。   猫儿出于感激,以及对他那块地的觊觎,自然要请他进来做客。   于是他毫不推辞,坐到了贾忠良面前,听了一回妆粉买卖的内务。   猫儿未想到,这位员外是位“宝藏败家子”,竟然能识得衢州的什么总兵。   她立时问道:“小妹今夜就要上衢州,王大哥可能写封书信,让总兵大人通融通融?”   贾忠良豪爽的一拍桌案:“呀呀个呸的,什么东西比老子这张脸更有用?走,今夜我就跟着花妹妹亲自走一趟!”   ……   船舱底层,船客熙熙攘攘坐了一地。   开船前,还有临时要坐船的人使了大钱,才有了进入底层船舱同人挤在一处的机会。   过了不久,外间牛角声嗡嗡作响,船声一抖,终于开动。   明珠同猫儿均做男儿装扮,同小王员外挤在一处。   小王被挤的十分开心,主动问道:“花……公子若觉着那边挤,还可再往我身边挪一挪。”   一句话说出来,脑袋瓜上立时挨了明珠一巴掌。   明珠冷哼一声:“闭上狗嘴,再敢打腌H主意,小心我做了你!”   小王未料到貌美温柔会说话的花掌柜,身旁的丫头竟然这般凶狠,不由指着她道:“你……你你……”   猫儿忙忙暗中掐了明珠一把,当先同小王道:“方才……你头上有个蝇子……”   王员外再憨傻,此时也知道那是诳他之语,只得摸了摸自己脑袋,负气道:“呀呀个呸,不识好人心。”   又喃喃自语:“老子今儿,到底跟来干嘛事?”   猫儿忙忙顺毛捋他:“助人为乐,英雄救美。”   王员外听闻,心中又重新热乎起来,便也不去计较挨揍之时,自己往舱壁上一靠,闭上了眼睛。   猫儿此时方转头同明珠悄声道:   “衢州虽说有我们的铺子,可商户人微言轻,哪里能搭上总兵这个层面?少不得要靠王员外去周旋。   你莫再冲动,一船珍珠可是五千两银子,若拿不回来,简直是要我的命。”   两年前她遭逢大难,明珠一直愧疚当时离开,未能护好她。   此后明珠便留下了心病。   凡是有人对猫儿有一丝丝不敬,明珠的十八般武艺,随手就能招呼上。   也因此,光在龚州这半年,猫儿去牢里捞明珠,四五回加起来就花了近千两。   这还不算那些没进牢里的小摩擦。   譬如猫儿去逛夜市,有冒失摊贩多看了她两眼,明珠立刻大怒:“你瞅啥?”继而掀翻了人摊子,赔了二十两。   譬如猫儿去酒楼用饭,有酒鬼歪歪斜斜经过,将猫儿撞了个趔趄。明珠立刻大怒,将酒鬼一个倒拔垂杨柳,抱摔在地上,赔了人五十两医药费。   于是,不过短短半年,明珠在龚州出闯出了名堂,被安上了个“母夜叉”的美名。   此时猫儿既感激这位夜叉的相护,又生怕她冒失下将救星得罪。   她想和一回稀泥,让二者握手言和,不由对着小王问出一句她这两日听得最多的一句话:“你没婚配吧?”   这句话正问到了王员外的心坎上。他双目炯炯道:“正值二十,尚未婚配,父母早亡,钱财万贯。不进青楼,不纳妾室,没有通房。不赌、不偷。”   含情脉脉望着猫儿,指望她投桃报李,自报一回家门。   猫儿十分配合,忙忙道:“妙龄十八,性子豪爽,从不扭扭捏捏,身子康健,懂得关心人,还能护住自家汉子。”   王员外喜得打了个尿噤,立刻附和:“配,极配,天作之合。”   猫儿忙道:“是的是的,我也觉得极配。”   她转头望着明珠:“王员外为人十分单纯,家中又殷实,你的舞台极大。你可要考虑考虑?”   王员外一愣:“原来是说这个夜叉啊?!”   脑袋上又挨了一巴掌。   明珠一双眼珠瞪如铜铃:“骂谁夜叉?”   猫儿没想到自己这稀泥不但没让二人握手言和,还要再次打起来,忙忙向王员外抱拳作揖,拉着猫儿出了船舱,上了甲板。   漫天星子仿佛一颗颗璀璨珍珠,镶嵌在漆黑天幕上。   仲春的夜里还极冷,船行虽缓,河风却有些刺骨。   明珠心下有些后悔自己的冒失,忙忙拉着猫儿的衣袖,道:“奴婢再不轻易动手,甲板上冷,我们进舱吧。”   猫儿带着她往船舷边踱了两步,含笑道:“河风虽有些冷,却极沁人心脾。略略站一阵,不打紧。”   她望着天上星辰。   这般晴朗的夜晚,她也曾在旁处见过。   那时,她不知长庚星是哪一颗,有人曾十分耐心的指给她看。   看了一回又一回。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来着?   仿佛已过了许久许久,久到她觉着已忘记那人的长相。   她极轻的叹了口气,同明珠道:“那件事你不必总是放在心里。你若总记挂,总不经意提起,让我如何完全忘却?我想往前看,不想往后瞧,你不能拖我后腿。”   明珠喉间发紧,只极低的“嗯”了一声,站在她身畔许久,方续道:“其实奴婢,也早已忘了。”   猫儿浅浅一笑:“忘了便好。”   甲板数丈开外的舱室里,豪华单人舱房高出甲板一层,房中的船客若无睡意,可站在窗前透风,将整个甲板尽收眼底。   按萧定晔的原本计划,他将一批士兵送到龚州,顺便进行战前动员,接着将任务交给副将。   最后由副将负责将士兵们送到衢州,再由附近各军营将兵士带走。   原本他不需要继续前行。   然而他心里总不踏实。   近半年来,前线三番四次遭受周边小国突袭,明面上来犯者是外邦,可内里究竟有哪些牛鬼蛇神,却很值得深思。   他三哥自哑了之后,表现的十分安份。   越安份,他越担心。   三哥的那处秘密铁矿,成了压在他心间的大石。不知哪一日,大战便要一触即发,整个大晏生灵涂炭。   最近这两日,随喜得来消息,三哥的幕僚曾在衢州露面。   究竟是巧合,还是真有阴谋?   他不能坐等消息。   他得亲自去衢州一回。   此时船行缓慢,他站在窗前,掌中习惯性的摩挲着一只玉佩,透过黑暗往外瞧去。   目之所及处,只是空空甲板上,被船头昏暗风灯映照着的两个瘦削青年。   这个角度,看不到这艘船之后运送兵士的船只。   他出了舱室,顺着阶梯而下,踩着甲板慢慢去往船舷处。   铺天盖地的星子往前延伸,在这艘船之后,那艘运送兵士的船只,果然规规矩矩而行。   兵士们皆是他出手操练管教,现下自我约束的极好。两艘船离的算近,却也听不到兵船上的一丝儿喧哗。   他心下有些满意。   如果两三年前,这些兵士要被他送去战场,他内心还有些感慨。   送走的人,不知能活着回来多少。   然而到了现下,他眼中再也看不到这些细节。   他只关注,这些兵士还够不够,需不需要继续运送?杀了多少敌军,可有漏网之鱼?   人的心,总是慢慢变硬。   这个过程一定会痛苦,却必须去体会。   人只有遭受了痛苦,才会成长。   如若两年前他像现在这般成熟,知道用雷霆之势将所有隐患提前扼杀……   他将目光从后船上收回,望着天际的长庚星。   船顺着这颗星子的方向顺流而下,再过六七日,就能到衢州。   他这回要亲自出马,看看三哥在那处,到底有什么阴谋。   此时猫儿同明珠站在甲板上,已冷的有些发抖。   河风里带着淡淡的鱼腥气,还有一丝……什么气味?   她倏地回头,只看见几丈之外,站着一位魁梧汉子。   船舱四周的风灯打过来一片昏暗光芒,那汉子的半个身子隐藏在黑暗中,看不清具体模样。   只能瞧见围着整个脸盘上的蓬蓬胡子,茂密的吓人。   仿佛长荒了的韭菜,向四面八方戳出去。   她唯恐明珠又怀疑别人对她心存不轨,要再发疯。   明珠若是一时冲动过去要将那人抱摔,只从两人的体格来看,这回被摔在地的,还不知道是谁。   她转身微微挡着那汉子,同明珠道:“忒冷,快进去吧。”   明珠从善如流,同她两个紧紧搂在一起御寒,抖抖索索的往船舱而去。   身后,萧定晔被两人的举止吸引了目光,瞧着两人楼楼抱抱下了船舱,不禁摇摇头。   大晏危在旦夕,年轻男子之间却还忙着搞什么断袖情深。   这种瘦弱如小鸡一般的青年,就该丢去沙场上锻炼,让他们知道,真正的男人该是什么模样。   船行不止。   第六日的深夜,客船停止前行。   等到日出,船方停靠在衢州码头,放着船客上岸。   猫儿、明珠和王员外从暗无天日的底舱出来,纷纷舒了口气,跟随人流下船。   待三人上了岸,衢州铺子管事已派马车在岸边迎接。   车夫哈腰道:“管事忖着东家定然会来,却不知具体哪日到,便差小的日日在岸边等。果然就等到了东家。”   猫儿和气赞扬道:“管事果然考虑的周到,你也辛苦了。”   三人上了马车,将将要前行,小王员外忽然一摸袖袋,大叫道:“不好,老子的钱袋!”   他立时跳下马车,往岸边跑去。   猫儿不由顺着他的背景望去,却见他急急跑动之下,脚下一个趔趄,便撞在一个头戴斗笠的消瘦青年身上。   那青年被撞的掉了斗笠,一头青丝立刻散下,发丝间露出来的面孔却有些眼熟。   她还待再细瞧,那女伴男装的姑娘只向马车方向投来匆匆一瞥,便捡起斗笠扣在头上,一个转身挤进了人群,再也瞧不出踪迹。   而王员外抬着一条腿疼的蹦了两蹦,执着的往船上而去。   明珠在一旁吐槽道:“这一回带了这败家子,莫说要他帮着寻门路。奴婢瞧着,他怕是要来拖后腿。”   过了近一刻钟,小王一瘸一拐返回来,手脚并用爬上了马车,脚腕痛的不停吸溜,苦着脸道:“老子果然是个败家子,钱袋寻不回来啦!”   明珠立刻问道:“丢了多少银子?”   王员外唉声叹气道:“两千两啊!”   明珠幸灾乐祸“哈”的一声,继而又打了自己一巴掌,转头看着猫儿:   “竟被奴婢这乌鸦嘴说中啦,这败家子果然是来拖累我们的!”   ------题外话------   今天还是发一更,共四千两百字哈。明天开始恢复正常,发文时间依然是凌晨00:30,常规双更6000字。 第299章 衢州纠葛(一更)   衢州总铺里,管事正讲述着扣船情况。   “自船被扣,贾管事立刻搭旁的船回去报信,小的就准备了厚礼,先去寻了抚台大人身边的师爷。   师爷带着小的从把总开始拜访,把总收了礼不松口。小的只好再往上去寻百总、千总,都司……”   他苦着脸道:“每一级都收了礼,全都不办事。这哪里是人,这全是耗子啊!”   猫儿还未出声,小王员外在一旁插嘴道:“你可去寻了我那干哥哥,总兵大人?”神情十分严肃。   管事摇摇头:“都司再往上,小的就没有门路,也再无人引荐。”   小王煞有介事的点点头:“这就对了,是你没找对人。若一开始就能遇上我干哥哥,问题迎刃而解。当然……”   他挺挺胸膛:“我那干哥哥位高权重,可不是谁想见就能见的上。但是你们别担心,只要有我在,没有办不成的事!”   明珠一眼睨向他:“别说大话。是骡子是马,得牵出来溜溜!”   小王立刻瘸着腿迈出一步:“走着!”   ……   午时,坐落在黄金位置的总兵府前人来人往。   一排威武兵卒挺直腰板,持戗把守在几道门前。   一辆马车停在不远处的支路上,放下三位青年。   一位似有些残障的青年拖着一条腿将将行了两步,便被身畔人拉住:“王阿哥,我们空手而来,果真无碍?”   小王员外一拍心口道:“我那哥哥怎会扣船不放,那定然是下头的人搞的鬼。今儿老子亲自上门,若还要送礼,不是白瞎了我这身份?”   他见猫儿有些踌躇,内心不免有些小瞧她到底是女子,太小家子气。   他抬手往路旁一颗大树一指:“你二人若嫌丢脸,先在树背后躲着。待老子我被请进门,再使唤小兵卒出来召唤你们。”   明珠从善如流,立刻拉着猫儿躲去了树后。   小王歪着嘴一笑,拖着一条腿一步一步挪去总兵府门前,两手插在腰间,仰首挺胸道:“总兵大哥啊,小弟我来……”   话音未落,“刷”的一声,两道银枪闪动,夹着他往出一摞。   他的身子立刻腾空飞出,扑通一声落在几丈之外。   他当即要挣扎,颈子上已现了一根长枪,兵卒呸的一口啐在他脸上,叱骂道:“去旁处要饭去,再敢大呼小叫,老子杀了你!”   不对啊,老子哪里是叫花子?他一咕噜爬起身,大喊道:“老子是总兵大人阿弟,老子……”   春日午时,白森日头下,一道银光直扑他面门。   他心里噔的一声,还未来得及惊叫唤,后背陡的被人一拽,乾坤已翻转好几回。   他脑仁晃荡的晕乎,顷刻间已落了地,但听一个郎飒之声低叱道:“杀人不可!”   护在他身前的,正是明珠。   他他颤悠悠睁了眼,还未来得及爬起身,猫儿已挤过去,爽快掏出一张小银票递向兵卒,点头哈腰赔笑道:   “军爷消气,大白日府门前沾血,划不来。”   那兵卒冷笑一声放下长枪,毫不客气收了银票。   猫儿见状,立刻借机问道:   “不瞒军爷,在下姓王,乃龚州出了名的败家子,从来不把银子当钱看。   在下今儿来,是想同总兵大人拜个把子,回去好同乡里乡亲显摆。”   那兵卒将她上下打量几番,不由提眉一笑:“你可就是那位一千两银子买一根蜡烛的败家子?”   旁边小王气的跺脚:“说谁败家……唔唔唔。”已被明珠捂了嘴。   猫儿一只脚后抬,狠狠往后踹去,双手抱拳一揖,占了小王的身份:   “没错没错,军爷果然见多识广。在下听闻总兵大人军资欠缺,今儿专门带了一万两过来。   只要同总兵大人拜个把子,这一万两就是孝敬大人的结亲礼。”   话音刚落,她手往前一伸。等再收回来时,手中捏着的一张百两银票已落到了兵卒手中。   那兵卒低头一瞧面额,知她果然人如其名,是个名副其实不把银子当钱的败家子。   他心下满意,只懒懒道:“等着。”   转身大摇大摆去了。   此时小王方疑道:“老子同阿哥,早就是干兄弟,这又重新拜哪门子的干亲?”   猫儿一个眼色,明珠已提溜着小王躲去了树背后。   小王员外这一番出马,内心伤的比较重。   他扯着自己的衣襟,同明珠道:   “这可是老子花一百两一尺买的最名贵布料,据闻连京城的皇子一年才能得一匹。老子这般气派,哪里像讨食的叫花了?”   明珠闻言,只往他衣裳上瞥了一眼,便冷冷道:“普通棉布,一钱银子两匹。”   小王立时如被雷击,半晌方哀叹道:“老子果然败家,我阿爹得亏是进了青楼被姐儿祸害死,否则被我气死,我却要落下一个不孝的罪名。这就是家中没有女眷操心衣食住行的坏处啊!”   他哀声叹气过后,却又咧嘴一笑:“姑娘唤何名来着?明珠?未成想,明珠姑娘不但武艺高强,连说话的声音也极动听。”   “杀人不可!”他做出一副威风之气,学了一回明珠救下他时的话,又摇头叹息道:“太威风,英姿飒爽,老子此生未见过你这种姑娘。”   他抬头细细打量明珠,见她虽面上一派英气,却并非五大三粗,反而长眉杏眼,骨肉均停,冷清威风、不同流俗。   她鼻梁高挺,不说话时嘴唇紧紧抿住,显得有些倔强,倔强中却又有些令人心动的气质。   小王不由自主咽了一口唾沫,鬼使神差说了一句:“老子还是个雏儿……”   脑袋立刻迎来一巴掌。   总兵府门前,猫儿等了些许时间,那离去的兵卒终于回来。   他向她耸耸肩:“不是我不想帮你败家,实在是问了一圈,众人皆不知我家总兵现下在何处。”   送出去的一百两没有听到响声,猫儿立时肉痛的抽气。   兵卒又接着道:“小爷给你指一条道。可你能不能见上我家总兵,就看你的造化了。”   他往前路一指:   “这条路走到底,有一间青楼。我家总兵常年在那里包着个姐儿。   虽说不至于日日都过去,可三两日总会过去松松骨。   你若能守到,能见到,就是你的能耐。   若不能,你就回龚州。只要有银子,哪里不能败家?!”   猫儿忙忙点头哈腰的谢了,一边窃喜的唤着明珠和小王员外离去。   在几人身后,一位带着斗笠的青年将斗笠压低遮了脸,不远不近的跟了上去。   ……   天边的最后一抹晚霞悄然离去,将宽阔舞台让给了明月与星辰。   万家灯火耀眼,衢州最繁华处的酒楼、青楼皆热闹无比,半分没有战争即将到来的萧瑟之相。   一行三人再次从马车上下来,站在青楼门前。   小王员外看着涌上路面热情邀客的姐儿们,腿肚子有点软。   他期期艾艾道:“老子……能不进去吗?”   明珠转头睨了他一眼:“软蛋!”   他立时挺直了胸膛:“老子哪里是软蛋?老子就是……”   他的胸膛又弯了下去,同猫儿讪讪一笑,压低声道:   “我阿爹当年就是进了一趟青楼,没有命出来。我这……家里银子还多,还没败完,死的早不划算。”   猫儿这一趟来衢州,就是为了捞自己的那一船珍珠,哪里会轻易让救命稻草离开。   她忙忙蹙了眉,道:   “王阿哥此前说我是赚银子的好手,颇有向我讨教之意。我现下就传授你赚银子的秘诀。想赚银子,最大的信念就是千万不能亏。   你想想,你这一趟来衢州,丢了二千两银票不说,还瘸了一条腿,却连你老哥一面都未见着。你亏不亏?”   小王想点头,最终却摇摇头,做出一副极大度的模样:   “不亏,二千两,不过是两根蜡烛。   花掌柜有所不知,老子此前还干过四千两银子买一只螳螂的事。   买到手发现,呀呀个呸的,那哪里是螳螂,那是一只蟑螂!”   猫儿有些无力。这都到门口了,怎能打退堂鼓。   总兵大人若今儿正巧在青楼里,说不定被那姐儿哄的心情好,就能放了她那一船货。   明珠看出她的坚持,立刻将小王衣襟一揪:“废物,再敢多说两句,我当场摔死你!”   小王立时一愣,眼风从她纤细手指缓缓移到她面上,内心却犯贱的起了一阵晕眩:“你牵绳,我跟你走……”   ……   青楼对面的酒楼里,雅间清静。   其间坐了当今皇帝的两位皇子。   灯烛照的亮堂,四皇子瞧见萧定晔那一脸蓬勃大胡,摇头叹息:“半年不见,你竟混成了如此一番鬼样。”   萧定晔饮下一口酒,睨了他一眼:“半年不见,四哥倒是越发俊朗。躲在衢州发国难财,果然比较滋润。”   四皇子一笑:   “这哪里是国难财?这些马匹、兵器上的银子我不赚,自然有旁人来赚。他们赚了银子,你可知要做何用?不如我赚了银子,装在荷包里,不给你添乱。”   见萧定晔依然是一副冷冰冰的样子,不由低声道:“为兄跟了近一年的一条线,最近有些眉目。是倒卖兵器的线。”   萧定晔立时抬头,紧紧盯着他:“四哥之意,许是三哥那里……”   四皇子摇摇头:   “那兵器出否出自他的那处铁矿,不得而知。然而这条兵器的线却来的极隐秘。   还有,这些兵器铁质略软,拿上战场只打一场勉强还行,若想连续砍杀,却有些不趁手。”   萧定晔思忖道:“三哥隐忍不发,说不定便是那处铁矿非上乘,炼制出的兵器不能支持他起事。”   四皇子一笑,更加压低了声音道:“再卖你个消息,一万两,你将两年前从我手里借走的一万两还我,我就告诉你。另外一万,就当我送你的。”   萧定晔一笑:“你看我现下这个模样,可是有银子的人?”   四皇子切了一声:“别装穷,我是做买卖的,我会不知?你当年在妆粉铺子入的股,可没退出。那妆粉买卖赚的盆满钵满,分到你手里的会少?”   萧定晔听闻,眼眸立刻冷然。   ------题外话------   今天起恢复正常两更起。后面还有一更哈。 第300章 因爱(二更)   四皇子对他这位五弟,近两年其实十分关心。   可却不敢轻易往上凑。   两年前,宫里办过那一场丧事后,他这位五弟简直像入了魔障,杀气腾腾不像活人。   像是地府里的勾魂使者。只要见到活人,便向不管不顾的往人颈子上套勾魂锁。   行事铿锵有力。   外人或许不知,他却知道,那些什么司徒大人、楚侯爷、还有些张、王、郑、李等官员,须臾间被便揪出大错丢了官。   寒窗苦读二十载,一朝高中入朝堂。   人生快意马蹄急,遇上萧五全玩完。   因为他五弟的这一场杀神上身,他内心的关心便没一直没敢流露出去。   时隔两年,他见五弟已回归平静,方敢壮着胆子问上一问:“你不撤股,可是想着,这是你同她最后的一点牵扯?”   萧定晔不置可否。   四皇子叹息道:“她人都没了,你这般念想着,又有何用?!”   猫儿还活着之事,除了萧定晔的人,以及李巾眉之外,只有猫儿身畔几个人知道。   便是皇陵里埋着的,也是一具真尸首,不是空坟。   当年皇太后曾说,是萧定晔的宠爱,将猫儿逼上了绝路。   最后那一场逼真的浩大丧事,算是他给她最后的宠爱。   让世人都以为,她是真的身死。   他最后能为她做的,是让她出宫后再没有性命之忧。   他连偷偷去看她一回都不能。   他不能让细作暗中跟随他,将她暴露。   固然他也派了人暗中护着她,然而有危险才报,无大事不报。   于是,过去两年,他再也没有收到她的音信。   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   她能好好的活着,便是他最大的希望。   四皇子见他只默默饮酒,话锋一转,又笑道:“你没退股还是聪明。可惜当时我没瞧上那买卖,否则跟着你分一杯羹,也好给我家穆贞多打两根簪子。”   他说到此时,方问道:“穆贞的事,你何时松手?她都被拖成二十了!”   萧定晔闻言,只低声道:“我现下同祖母闹的僵,轻易不能提退亲。祖母身子不好,我不能刺激她。”   四皇子叹一口气,道:“那我便边赚银子边等吧,就当为了存聘礼吧。”   他等了半晌等不来他五弟愿意掏出一万两银子买消息,只得叹口气,将消息免费送出去:   “我得知,这两日有位十分有名的铁器大家被请来衢州,之后要去何处,暂时还未知。你要不要守在衢州留意一回,看看那牛气打铁匠可真是要被送去一处铁矿?”   萧定晔精神一振,冷笑道:“我就知道,衢州有阴谋!”   一时酒过三巡,外间更为热闹。   四皇子的人推开雅间门进来,凑在主子耳畔道:“人带来了。”   四皇子往萧定晔面上一瞥,含笑道:“我几月前便发现一个宝贝,一直替你好好保存着。原本准备两月后回京时顺路带回,既然你来了,正好带走。”   他向下人使个眼色,那下人便出了雅间。   不过两息间,雅间门一开,却盈盈进来个素衣雅致的窈窕女子。   四皇子瞥向那女子,含笑道:“抬起头来,让我家阿弟瞧瞧。”   女子缓缓抬首,皓齿轻吆红润的花瓣唇,一双盈盈杏眼含羞望向萧定晔。   萧定晔如遭雷击。   四皇子瞧见他的神色,大为满意,命令那女子:“走上前去,为我家阿弟敬一杯酒。”   女子便莲步轻盈上前,纤纤玉手端起一杯酒,停在他面前。   他的目光再也不能移开。   阿狸,是他的阿狸,是他日思夜想的阿狸。   女子在他的目光下越渐娇羞,将手中酒杯缓缓上移,抵上他的唇,娇媚低语:“公子,请……”   他立刻清醒了过来。   这不是阿狸。   他的阿狸从不会用取悦旁人的语调说话。   她常常是故意板着脸,粗着嗓子道:“萧定晔,小爷今天生你气。”   “萧定晔,拿开你的爪子。”   “萧定晔,昨夜你侍候的好,姑奶奶打赏你二十两,祝你再接再厉,勇攀高峰!”   她偶尔也向他撒娇:“殿下,依了我,否则我罚你跪搓板……”   她连撒娇都带着些理直气壮的蛮横。   从废殿起,她求的就是和他的平等对话,她怎么可能用这种语气同他说话?   他知道她不是阿狸,然而脑中那些无数过往,如暴雨一般裹挟了他。   他脑中如针刺般疼痛,立时的直不起腰。   继而一把将那女子推倒在地,掀翻了酒桌,站在杯盘狼藉中,如杀神一般看着四皇子,吆牙切齿道:“她不是她,我不是父皇!”   女子被摔的惨叫一声,惊慌失措爬起身,脚步踉跄夺门而出。   守在外间的随喜被雅间嘈杂声惊动,一步窜进来,瞧见四皇子已揽着萧定晔急道:“五弟……五弟……”   萧定晔两手抱着脑袋,全身发颤,一把推开四皇子,去敞开的窗前大口吸气。   随喜一跃而入,从腰间匆匆掏出一颗药丸,极熟练的塞进萧定晔口中。   过了几息,萧定晔方止了颤抖,缓缓睁眼,双目无神望着窗外的万家灯火。   随喜吁了一口气,转头望向四皇子,只轻轻摇一摇头,转身出了雅间。   四皇子心下有些难受,站在他身后,低声道:“为兄……原想让你开心……”   一时窗外更加嘈杂,萧定晔从迷惘中醒过神来,渐渐向嘈杂处投去目光。   嘈杂的来源是对面的青楼。   三位青年跌跌撞撞被持刀兵卒从青楼里撵出来。   他站的高,只能看见那三人的脑袋瓜。   然而其中一个瘸子的吵闹声极大,他倒能听的清楚。   但听那瘸子道:   “我阿哥是总兵,你们怎能轰老子?老子是总兵干弟弟,被他占了多少银子的便宜,从没吭过一声!”   话毕,他便欲躲开长枪,从青楼大门闯进去。   他身畔的两位青年忙忙将他拦住,不知低声说了些什么话,瘸子仿佛被点燃的炮仗一般,立刻一跳三丈高,面向青楼双手叉腰:   “呀呀个呸,总你娘个头的兵!你他娘的顾着耍女人,竟连兄弟都不认。那姐儿比兄弟还重要?她是你亲娘?!”   他激动的跳骂,身畔两个青年无论如何拉不住他。   一团混乱间,四周灯笼映照下,路边一道刀光一闪。   一位头戴斗笠的干瘦男子缓缓靠近其中一人,手上的匕首随时都要戳进那人体内。   萧定晔下意识一摸腰间,手上已多了一枚暗器。   他待要丢出暗器打去那人手中匕首,脑中却又想:   这世上谁不死呢?这些人也活了二十来岁,够本了。可怜他的狗儿还未出生便已夭折,事发当时又有谁阻止了那些人?   暗器在他掌心捏的温热,又重新塞了回去。   他眼睁睁看着那斗笠男子再一步上前,已用力一扬手,惨况便要发生。   光电火石间,忽的从四周冲过来一队大刀兵卒,冲进围观人群,那斗笠男子被挤出老远,再没有机会向前。   猫儿三人立刻被兵卒们团团围住。   一个兵卒冲上前,一巴掌打的小王员外眼冒金星。   “带走!”   一声令下,三人五花大绑,被兵卒们带离了青楼。   那斗笠青年不由跟着行了两步,方恨恨望着几人身影,冷笑一声,语声嘶哑道:“便让你多活一日又如何?我就不信,你这回真能起死回生!”   ……   四更时分,四皇子在衢州置办的一处民居里,一个黑影从墙外飞身进来,寻到值夜的随喜,低声道:“出了意外,胡主子被抓进了牢里。”   随喜一时未反应过来:“谁?”   那暗卫低声道:“胡主子,杜主子,李主子,王主子……最近姓花,花主子。”   随喜一时有些怔忪。   两年的时间,那位出了宫的主子都好好的。   因为无事不上报的原则,连他也再未曾听闻旧主之事。   他怔忪半晌,问道:“进了哪处牢?京城?龚州?刑部大牢?”   暗卫道:“就在衢州。她运送珍珠的船只被衢州总兵连货带船全部侵占。她来衢州找门路,却被关进了牢里。”   随喜立时一扶额:“衢州天高皇帝远,我们在此处的暗桩几乎没有,想要将人偷偷放出去,只怕极难。”   他来回踱着步,无论如何寻不出法子,只得叹一口气:“四皇子惊动不得。这回,怕得咱家殿下亲自出马。”   ------题外话------   如果我后面不写崩,我感觉,萧老五怕会成我笔下,自己最喜欢的男主。太心疼他了。我忏悔啊! 第301章 跟我走(一更)   三更的大牢比别处还要亮堂。   监牢墙壁上,火把亮光憧憧。   等光线到达最里间监牢里,三位青年只能借着亮光,勉强分辨出谁是谁。   免得打群架时,揍错了目标。   此时架还未开打,牢里的几人正在热身。   跛子员外骂街道:“总什么兵,呀呀个呸,给老子出来,今天老子和你拼命!”   明珠:“废物,闭嘴!”   猫儿:“别吵,脑仁疼。”   牢房有一瞬间的安静。   仲春的牢房里湿暗阴冷。   猫儿打了个冷战,喃喃到:“不知管事可知道我们进了牢里?他可千万莫带巨款来捞人,否则这趟可就亏大发啦!”   明珠听闻,立刻杀气腾腾瞪向小王员外:“若不是你坏事,我们能进了牢房?”   小王员外羞愧的叹了口气:“与衢州总兵结拜,可真是老子平生败家败的最大的一笔。”   他举了两根手指:“当年给干哥哥的孝敬银子,花了这个数。两万两白银!”   猫儿听得一阵肉疼,转头看向小王:“不如你给我五千两,我也不讨要珍珠船,我们就地打道回龚州。”   小王听罢,眼珠子一转,睨了眼明珠,垂首揉搓衣角:“也不是不成,可我给你五千两,总要得到点什么,才不亏的慌……”   眼窝登时挨了一拳。   他“啊”的一声惨叫,等再抬头时,已现了一边乌青眼。   他捂着眼窝长叹一声,同猫儿道:“一万两……”   眼窝再挨了一拳。   这回他没呼痛。   他哭。   他埋头在怀中,默默啜泣半晌,方顶着一对乌青眼抬头,哽咽到:“自我老娘一命呜呼,我就再不知被打的滋味。我想我娘……”   明珠被他的犯贱引得牙痒痒,正要再提起老拳,猫儿一声叹息,将她叫停。   “别挥霍精力了,养精蓄锐,想一想怎么出去的好。大家都进过监牢,知道前两日不管饭的规矩。这下可是要饿肚子啦!”   小王被惊的停止了啜泣,内心生出些优越感,转头看向明珠:   “我连被坑了巨款都不报官,我不是惹是生非之人。   日后成了亲,我再也不败家。   你尽管耍威风,不要怕坐牢。我的银子全攒着,只为去牢里捞你!”   叮里咚咚锵,一阵老拳狂风暴雨而下,不到一个回合便结束了战斗。   小王员外倒在了墙根。   极远处守夜的衙役为小王主持了一回公道:“不许内斗,再折腾,老子一刀砍死你们!”   牢房重新恢复了安静。猫儿看着昏死在一边的王员外,摇了摇头,同明珠道:   “我真的觉着他不错,是个良配。   只是……若娶了你,可能活不久。   他若早亡,他的银子就是你的银子,是笔好买卖。”   明珠无语:“主子被这废物拖累至此,却还有心说笑。”   猫儿叹息道:“可见人是不能生了占便宜的心思。我此前欠人一丁点儿人情都不成,第一回 起了利用小员外的心思,便倒霉至此。”   她打了个哈欠,往明珠身畔挤了挤,喃喃道:“抓紧时间,睡吧……”   牢房重新安静下来,近处远处犯人们的打鼾声、磨牙声、说梦话声将黑暗填满,猫儿慢慢歪了脑袋,沉沉睡去。   牢房极远处,传来当啷开门声。   回音悠长,被一阵冷风吹着往里送去。   继而,一双脚步声相间,往里而去。   有大大咧咧不耐烦的,也有谨慎、沉重而沉重的。   在有个人心里,每迈一步,都是希望。   每迈一步,心头却又添撕裂的伤。   萧定晔的脑袋开始隐隐作痛。   这样的痛他太熟悉。   每当他被什么情景招致了回忆,想起某个人,脑中便抽痛起来。   心跳的仿佛要从胸腔中逃离出来,他的脚不受控的颤抖,仿佛也要跟着咚咚心房逃开。   不该进去,不能进去。   他能忍两年之久,没有理由这时候忍不下去。   将他的玉牌给随喜,让随喜去做这些事,完全够的。   然而他还是来了。   从随喜口中听到,她也在衢州的消息,他就没打算假手于人。   已经过去了太久太久。他必须看她一眼。   哪怕是站在角落里看着她,也够了。   真够了。   陪同在他身畔的衙役不知他身份,只当他是上面派下来提人的上官,面上含了些讨好之意,低声道:“那三人闹腾的厉害,小的不得已,将他们关去最后面。离此还得再行一炷香的时间。”   他的脚步不由自主快了起来。   他曾长期在刑部牢房暗中出入。   他当然明白最里面的牢房,意味着什么。   潮湿、阴冷、腥臭、黑暗、无望。   只过了半柱香的时间,两人就到了最后一间监牢前。   火光憧憧,栏杆将亮光阻隔,那里面的三团黑影,他分不出谁是谁。   就像在船上的甲板时,他没有认出她来。   在青楼对面的酒楼凭窗而望时,他也没有认出她来。   此时他做一身衙役装扮,将护帽压的极低,微微垂首,站在另一个衙役身后。   那衙役将腰间垂挂的匙链摆弄的叮叮作响,同里间的三人呼呼喝喝道:“莫再睡,牢里不养闲人。快起身,有人带你们离开!”   明珠当先被惊醒,只怔忪了一息,忙忙推醒猫儿,继而上前一脚踢在败家子身上。   败家子“嘤咛”一声醒了过来,瞧见牢门已打开,立刻跳起身,又惊又笑道:“可是我大哥后悔,要放了我们?”   他一张脸紫青肿胀,笑的时候挤成一团,那衙役看的恶心,低叱道:“闭嘴,动作快些。再磨蹭,就将你等永远关押。”   猫儿忙忙拉着明珠出了监牢,向衙役一揖到底:“劳烦军爷,多问一句,是要提审我等,还是要放我三人离开?”   那衙役便转头望向萧定晔。   猫儿的目光跟着望过去。   昏暗火光下,她面上带着些祈盼、焦躁。   他的心登时缩成一团,越想细细看她,却越加低垂了头,只刻意粗着嗓子道:“放你等离开。”   猫儿立时松一口气。   她还要再问那一船珍珠之事,一旁衙役已恶声恶气催促道:“快些走,哪里那么多废话,老子还等着睡瞌睡。”   她只好闭了嘴,同明珠、小王员外三人往前方而去。   远离最尾端,监牢里的空气渐渐清新。   潮湿、腥臭淡去,又添加进了旁的气息。   那是一种久远的气息。   很久之前,那样的气息令她焦躁过,也令她心安过,更令她无望过。   后来,她用长达两年的时间,习惯了没有那种气息的日子。   平和,单纯。   她不用饮酒,也不会失眠。   夜晚她倒头睡去,一直到第二日鸡叫,她才会醒来。   人总要往前走。   她走的极好。   然而那样的气息,却又飘荡在她鼻端。令她的心猛的抽痛。   她脚步一停,倏地回转。   昏暗中,一高一低两个衙役背光站在她们身后。   一个瘦脸方腮,一个须髯如戟。   她的目光从一人面上,移去另一人面上,在那大胡子的汉子面上盯了许久。   萧定晔再也不能移开目光。   他借着黑暗掩护,贪婪的盯着她。   一模一样,她的眉眼,她的神情,她目光里含着的一丝桀骜不驯,和那一点点狡黠,同他记忆中的一模一样。   他的阿狸,在宫外,比在宫里时,蓬勃的活了起来。   原来她,果然不适合生长在宫里。   他背光而立,躲在晦暗光线里,努力将自己遮掩。脑中的抽痛却越加清晰了起来。   她目光游移,终于收回。   明珠悄声问道:“主子,怎地了?”   她摇一摇头,一只手却抚上心口,低声道:“无事。”   衙役的催促声再次不耐的响起:“快走!”   她转过身,脚步越来越快,越来越快,仿佛身后有什么痛苦回忆正在追赶她,要将她吞噬。   五更天,漫天星子已渐渐隐去,只有长庚星还值守在天际,为世人指引着前行的方向。   站在牢房外,猫儿心下牵挂那一船珍珠,终于还是回头抱拳,问道:“敢问军爷,小的们还有一船珍珠,不知总兵大人他……”   “已在码头。”他哑声道。   清晨的微风吹来,经过他的身畔,到达她的鼻端。   她越发心悸,只牢牢盯着他,心中笃定的想:“不会是他……”然而身子却不由颤抖。   一旁的小王员外欢呼一声:“我大哥果然是我大哥,他定然心生后悔,不但放了我们,还放了你的那船货。”   他记吃不记打,立刻挤上前,同猫儿道:“花妹妹再考虑考虑我此前的提议,一万两,当聘礼!”   他的话刚刚说罢,只觉四周陡的现了一阵杀气。   对面那大胡子衙役缓缓抬头,隐藏在护帽下的眼眸牢牢的锁定了他。   他心下一抖,想着今儿已挨了几顿打,若不趁热打铁将事情说定,那岂不是白挨了揍。   他勇敢的往猫儿身畔又挨近一步,道:“花妹妹,我是真心的,你就依了我。”   猫儿被打断了心绪,想起她撮合明珠和这位败家子之事,只得柔声道:“此事我自然是愿意,细节待回去再说。”   她向萧定晔抬手一揖:“劳烦军爷。”   又想起她此前在牢里做的人生总结,再不敢轻易欠人情,忙忙从袖中掏出一张银票,低声道:“军爷拿去饮茶。”   她的手往前一伸,他掌中已有了温热。   他还未捕捉住,那一抹温热又急速离去,只留下一张带了些许体温的银票。   他的手紧紧握住那一张银票,仿佛握住了银票上的那一抹温度,就算握住了她的手一般。   而脑中抽痛之余,却隐隐明白,她已经有了心上人。   那人就站在他眼前,透露出即将要上门提亲之事。   不配,太不配。   她那样的人才,怎能嫁给这般蠢钝的男子。   她再向他一揖,转身便要离去,他脑中再也不受控,一把拉住了她的手臂:“跟我走!” 第302章 强娶(二更)   天边已现鱼肚白,码头上一片忙碌。   脚夫、船工、船客们往来其间,熙熙攘攘。   鼻端铁锈味越来越明显,明显的让猫儿心惊。   她直直退开几步,向大胡子衙役躬身一揖:“多谢军爷相送。”   萧定晔垂着脑袋,只露出髭须的下巴微微一点,哑声道:“祝公子……前路平顺,人生顺遂,姻缘……姻缘……”   他再也说不下去,只忍着脑中剧痛,再深深看她一眼,猛的转身,往远处大步而去。   极远处,随喜望着那一幕,摇头叹气,手中已备好了药丸。   待萧定晔走近,他方凑过去,要将药丸塞进自家殿下口中,萧定晔只摇一摇头,低声道:“暗中跟踪她的人,可捉到了?”   随喜摇头道:“那人不知为何没了踪迹。牢房附近,码头附近都未现身。胡主子身边有咱们人护着,不会让那人得逞。”   他低头思忖半晌,道:“她身边那男子,去查!”   又艰难道:“她……何时成亲,打听到,要告诉我。”   随喜一阵怔忪。   胡主子……竟然要成亲?   他忙忙应下,搀扶着萧定晔上了一辆桐油马车,远远驶离。   ……   白花花的珍珠没有丝毫缺少,装在数只木箱里。   衢州铺子管事站在一旁,哀声叹气道:“这一回被扣留,船老大被吓个半死,再也不愿继续前行。现下要立刻赁船去龚州,只怕极难。”   猫儿心下有些焦躁,问道:“你估摸着,何时才能有空船?”   管事苦着脸道:   “平日都是贾管事负责此事,小的实在不知情。   然而现下河面才解冻,各处挤压了整个冬日的货物多,货船供不应求,只怕至少要等十来日。”   十来日?猫儿摇摇头。她等不及,她几乎想立刻就走。   明珠看出她的焦虑,只劝着她道:   “便是将货船留在此处,我等先寻了客船回龚州,沿途也需要六七日。   临时上客船,没了单间舱室,我等又要挤坐在底层,实在煎熬。   不如先在衢州铺子里等等,说不得临时有空货船,我们也能顺船回去。”   猫儿从龚州坐船到衢州,席地而坐六七日,那滋味确然不好受。等下船,几人连行走都困难。   她只得同管事道:“你先在码头赁一处仓库,按天结算。先将珍珠存进仓中。使人日日在码头打听,若有空船,不论多少船资,立刻赁下。”   这一日她颇有些神情烦乱,鼻息中,那一抹熟悉而陌生的铁锈味仿佛从未消失过。   等到了晌午,她再也忍不住,前去同小王员外道:   “你到底想娶谁?早先我听着,你对我是有意思的。不若你先同我成亲,后面的事情后面再说。”   小王员外一步跳开,躲去明珠身后,只探了个脑袋出来:   “万万不可,我是个败家子,自家的的钱财都难败完,若再寻个富婆,岂不是更难败完家产?”   他强调道:   “我现下改变主意,我要寻的是能帮着我败家的女子。   比如日日闯祸进牢里,让我用巨款去捞出来。   或者将人打的重伤,我要去赔一大笔银子。   你给小兵打赏一百两银子都心疼的唏嘘,不够我的标准。”   猫儿闻言,不由扶额。   明珠立刻转身,凶神恶煞瞪着小王:“成不成亲?我家主子能瞧上你,那是你几万年轮回修来的造化!你再推拒,小心姑奶奶揍死你!”   小王这回顶住了她威胁人时展现的诡异魅力。   他颈子一梗,将脑袋伸向她:“打,威武不能屈,你便是揍死老子,老子也不能娶旁人!”   明珠果然提拳便要暴打。   猫儿一摆手,忙忙道:“去寻人送信,让贾忠良立刻来衢州,准备入赘。”   明珠听闻,便有些为难:“万一他又像上回那般投了河,可如何是好?”   猫儿铿锵有力道:   “先不告诉他内情。过上几日,你思忖他要到,便去码头等他。只要他露面,就捆了他。等成过亲再放了他。   入赘之事,我已同他说过八百遍,不耽搁他娶平妻,也不耽搁他生子。我只是挂个名的事而已。   他现在反应大,等礼成后,人人皆知他入赘,他只能认命。”   小王员外在一旁听闻,摇头叹息道:“呀呀个呸的,真是绝了,花掌柜果然有气魄,竟能行逼婚之事。”   他觉着自己有了些启发,心下预谋着如何去寻一位武艺高强之人,先将明珠给掳劫走。   等办过喜事,生米煮成熟饭,再将明珠放开。   届时虽然要被她痛揍几回,但苦尽总要甘来,依然是一桩划算的买卖。   衢州铺子筹备亲事的动作极快。   虽然事行低调,然而各伙计们四处打听采买,旁的布庄、首饰铺子、酒楼、点心铺子多少收到些风,掌柜纷纷上门,指望拿下这一桩生意。   随喜自然收到了消息。   几经踟躇,他终于还是将消息送到了萧定晔面前:“……吉日还未打听出来,可铺子里已开始采买各物件。以其速度看,只怕就是十天半月的事。   那日同胡主子一起进牢房的男子,是龚州的一个富户,家中无父母,就他一人。除了有些败家,并无不良嗜好。   只奴才打听着,像是他又要娶胡主子,同时还要纳了明珠当妾室。”   萧定晔一掌拍在桌案上,吆牙切齿道:“她怎能……由着旁人那般对待她……”   随喜见状,已提前将药丸塞进他口中,捧了茶喂他饮过,方低声道:   “奴才说句大不敬的话。胡主子……不能有孕,若想固宠,只能将信的过的丫头塞给夫君当妾室。   等明珠产下娃儿,再抱去主子身边养大,如此……”   “够了!”他再也不能听下去,只紧紧握着拳头,闭目半晌,方道:“备马车。”   夜已三更。   天上没有一点星子。   黑寂中,下了一阵毛毛春雨,淅淅沥沥打在桐油马车上,扰的人心烦。   马车离那处铺子不远。   挂着“添花阁”的招牌。   衢州远离京城,不算繁华州府。富户达官少,只有一处“画眉楼”,旁的皆是名唤“添花阁”的中端铺子。   便是属下不上报消息,萧定晔其实也知道,过去两年,猫儿可能去过何处。   何处有画眉楼或者添花阁,何处便有她的踪迹。   她的妆粉,历来与众不同。   旁人以为她死之前,是将做妆粉的手艺传给了旁人。他知道她活着的。   过去两年,他去各地巡视兵营,或者运送兵卒,沿途经过一些州府,总爱去城里走一走。   若瞧见这两处铺子,他总要进去,买一管口红。   曾经,有人每日起身,在镜前上妆,到了最后涂抹口红时,总会透过铜镜,向他妩媚笑一笑。   那些日子,短暂而甜蜜。后来却成了灼人的毒药,他每想起一回,心中便撕裂一回。   他终于也和他的父皇一样,亲手放走了他最爱的人。   此时,小雨打在桐油马车上,扰的他心烦。   他透过大开的帘子望向铺子,那里黑漆漆,看不见一丝儿烛光。   他记得她平日睡的并不早。   打算盘算账,设计妆粉新配方,往往要到三更后才入睡。   那时,他也陪在她身畔翻兵书,或者设计兵器。   等她忙完,他也合上书册,两人相视一笑,携手上榻。   外间不和何处传来一阵隐隐犬吠。   他从车厢下去,悄无声息靠进铺子,顺着墙头一跃而进。   里面一间房,果然还有烛光。   窗纸上却无人影。   他将将靠近,烛光便被吹熄。   其内传来两人的低语声。   明珠悄声道:“主子,可真要办喜事?”   猫儿久久方道:“这种事,怎能拿来说笑?”   又叹了口气,道:“等成了亲,那些媒婆不用上门,我也就能安心。今后全副心思放在买卖上。”   明珠半晌方道:“可,那般的人,怎能配得上主子……”同殿下相差了十八层地狱那么多。   猫儿轻轻一笑:“每个人都有优点。我瞧着王员外便很好,他能满心满眼都是你,多难得。”   明珠便不说话。   萧定晔在外听见,只觉心如刀割。   那贼汉子虽然要娶他的阿狸,可心里竟然只想着明珠一个人,要视阿狸为无物。   他再要继续听,里间却没了声响。   过了不多时,屋内一阵脚步声传来。   他立刻弯腰下蹲,头顶的窗户已从里推开。   猫儿站在窗前极久,迎着潮湿晚风,听着打在檐下的沙沙雨声,深深叹了口气。   那叹气声里包含了太多的情绪,有迷惘,有无奈,有认命。   他原本强忍的情绪,立时被那声沉重叹息摧毁。   心中顿时大恸。   她听着暗夜中的雨丝,喃喃自语道:“我一直在往前看,希望你,也能往前看。人生离开谁过不下去呢?”   ……   在小王员外莫名其妙、日日被人套了麻袋揍上一回的那几日,停在“添花阁”铺子外的马车也总是三更来,五更走。   待第五日,马车离开后,其后却远远缀上了一辆桐油马车。   同样棉布包了马蹄和车轮。   同样的不起眼。   每当到了一处支路口,马车拐进去,不远处就有另外一辆马车继续跟上。如此不急不缓,一直到前头的马车停到了一处民居前。   待瞧着马车上的人下了车,进了民居,后面尾随的车厢里,方有人冷笑一声:“这几日倒是收获颇丰,发现了不少旧人呢。”   有人问道:“要不要向主子传信?”   先一人缓缓道:“传什么信?趁机立了功才是首要之事。”   “可是,这二人身畔都有人大队人马护着,你我如何能立功?”   “过几日不是要办喜事?人最多的时候,才是最适合你我下手之时。那个女子不是重点,我们主要盯着五皇子。”   ------题外话------   今天还写不到峰回路转的事情上。明天差不多能写到。 第303章 珍珠掉进粪坑里(一更)   败家员外突然失踪的这一天,码头上船行靠岸。   王五陪着贾忠良下船,明珠巧笑倩兮的将两人请上马车。   等车到了铺子门口再下来时,却只剩王五与明珠二人,并一只大箩筐。   街坊听闻箩筐里声响大,不由问道:“准备自家宰猪啊?办喜事恁般忙碌,怎地不去市集买宰杀好的?”   明珠笑答:“外面买的,哪里有自家现杀现放血现做的好吃?我家东家好不容易成一回亲,自然要让宾客们都吃好。阿婶后儿早些过来哦!”   铺子后院东厢房,猫儿站在床榻前,瞧着五花大绑还被塞了巾帕的贾忠良,内心有些无奈:   “若不是你执意不从,我也不会出此下策。我哪里不好?有貌又有财,还许你娶平妻生子。我只不过挂个名而已,你又少不了一块肉。”   贾忠良眼中噙着两汪清泪,不敢恼怒,只苦着一张脸,默不作声。   猫儿叹口气道:“你且忍上一忍,待后儿你入赘礼过了,我就放了你。”   她一拍巴掌,王五推门而入,径直上前,扯开贾忠良口中棉布。   贾忠良将将张口,说出“我不愿”三字,王五已极快的捂上他的嘴。   口中立时一苦,不知何种粉末填满了他嘴。   他几番挣脱不得,眼睁睁感受口中苦味入了肝肠,几息便全身发软,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王五面上含了些歉意,道:“姑爷,等事成后,小的再为你敬酒赔罪。”   小王员外失踪之事,一直到第二日,众人方才发觉。   猫儿瞪着明珠:“可是你将他打跑?你过往暴躁,我知道你为了我,也不舍得苛责你。谁知竟将你惯出个家暴的毛病。”   她往门外一指:   “你现下就回龚州去寻他。你脑瓜子要警醒些,他现下感情受挫、身体受伤,回去一时冲动多半要败家的。他现在败出去的每一文,那极可能都是你的呀!”   明珠大呼冤枉:“这四五日,奴婢都没动过他一根指头!”   猫儿更加肃了脸:“你何时又多了说谎的毛病?我日日瞧着他鼻青脸肿,这里哪个能像你那般下狠手?一定是他被你揍的忍不住痛,终于决定一走了之。”   明珠自己都觉着自己的辩解十分苍白:“不是……”   ……   夜半三更,四皇子的那处民居里,语声O@。   因着到底是借宿,随喜约束着自己人,众人行事间不免比平时更为慎重。   一处耳房里,暗卫纳闷道:“那汉子我们已经掳了来,怎地胡主子的亲事还在继续筹备,一点未受影响?”   随喜摇头道:“许是还未发现人不见的事?胡主子行事,我极少能猜着。两年前好不容易猜到小殿下之事,可惜后来……”   他摇摇头,再不说话。   外间忽的起了些响动。   随喜推开窗户探出脑袋静听半晌,指着一人道:“去打听打听,出了何事?”   那人立刻一跃而出,不到一炷香时间,便又返回,悄声道:“是四皇子此前为咱殿下寻的一个姐儿,说是外出被人刺伤,一直躺在路边无人发现,方才才被寻见带回来。”   随喜听闻,却叹了口气:“若她真能代替胡主子,殿下也不会这般辛苦……”   几人再等了片刻,外间跃进来几位黑衣暗卫,凑在随喜耳边一阵低语。   随喜心下一禀,低声问道:“可打听清楚了?”   那暗卫忙道:“此等大事,属下怎会当做儿戏?”   随喜点一点头,命令道:“你等继续去监视,若有异动,随时传信。”   他从耳房疾步而出,进了厢房,同萧定晔道:“殿下,那铁匠已到衢州,被安排在景云客栈后院。独门独户,四周全是高手相护。”   萧定晔立时起身,在房中来回踱步,手中下意识的摩挲着一只玉佩,思忖半晌,方道:“那客栈不好动手,可知他何时动身被带离?”   随喜忙道:“现下还不知,奴才已着人去在客栈外守着,一旦有异动,立刻向殿下汇报。”   他听闻,蹙眉思忖过,当即起身道:“走,去见见四哥。”   ……   西厢房里,四皇子正色道:“五弟莫着急,此事我已有线人去跟着,再过半个时辰,该有信到。”   他见萧定晔蓬勃胡须下,近两日面色越渐憔悴,不由笑道:“纵然是个铁匠,便是抓住,一时半会只怕也扳不倒三哥,你倒因此事如此伤神。”   萧定晔只苦笑一声,趁着等待的当口,请教道:“若有人想做一件事,那事极可能是埋汰他自己。这时我出手阻止,对那人到底是好,还是坏?”   四皇子乜斜了他半晌,抬眉问道:“你好多年未曾这般热心过,到底是谁,激起了你的少年心性?”   他见萧定晔低头默默饮茶,便又道:“此事要看有多埋汰。如若是珍珠掉进粪坑里,你出手倒也算合情合理。”   萧定晔正色点头:“便是这种程度。”   四皇子一笑:“你若关心那人,你自去做便是。事后,他总能理解你的苦心。”   萧定晔闻言,并未全然释怀,依然眉头紧蹙。   过了不多时,外间传来瞧门声。   黑衣暗卫带进来一位被布蒙了眼的汉子。   那汉子匍一进门,便开口道:   “小的依然如此前那般,装出要买兵器的模样,还付了五百两定金。   后又挑剔那兵器太软,杀伤力太弱。   那接头之人便提及,会尽快会运来新一批兵器,一定比此前的好,让小的再等上几日。”   四皇子闻言,追问道:“可说具体让你等几日?”   汉子回道:“小的做出不耐烦的神色,那人生怕跑了大买卖,便让小的使人日日去问上一回,具体时日却说不出个所以然。”   四皇子便点点头,向侍卫一摆手。   侍卫又带着蒙眼汉子离去。   待外间没了脚步声,萧定晔方道:   “对方看来也十分心急,想要铁匠尽快去铁矿寻出问题。只怕这铁匠在衢州最多歇息一夜,明早便要动身。”   待他回了房,立刻同随喜道:“吩咐下去,除了监视那客栈,还要使人在两处码头坚守,谨防让人从水路或陆路逃离。”   随喜忙忙应下,并不离去,只探问道:“明儿……胡主子那头……”   萧定晔脑袋一痛,问道:“不是已将人掳了?”   随喜叹了口气:   “也不知是胡主子太过忙碌未发现人被掳走,或是旁的原因,那亲事现下还在筹备。   今夜连流水席的棚子都已搭好,各街坊热闹帮手,并没有要停止的意图。”   萧定晔沉默许久,喃喃道:“若明儿,她左等右等,不见新郎上门迎亲,会不会被人笑话?”   可若放了那“粪坑”,让他如愿去左拥右抱,萧定晔却是万万不能。   他放在心尖尖上的人,他不能看着她跳火坑。   她那样的人,这世间一定有人不嫌弃她的不孕,一定愿意同她双宿双飞。   然而他这话,连他自己都觉着无力。   世间再没有人比他更爱她,便连他都不能给她一个归宿,更遑论旁人。   他脑中抽痛,心中叹了口气。   她若等不到旁人接亲,他少不得要安排一名“路人”,便说……说新郎被风吹去了河里,淹死鱼啃,死不见尸。   不成不成,如若外间盛传她克夫,对她伤害极大。   便说,新郎被军营抓壮丁,送去了战场。那位总兵,少不得要背一回黑锅。   等此事慢慢淡去,若她要再嫁人,他手下有些青年,各个都比那个粪坑强。   有他拘着,他们不敢对她不好。   他脑中越发抽痛,一心如刀割,喃喃道:“不成……我做不到……”   他吆着后槽牙同随喜道:“护在她身畔的暗卫,今儿夜间便全部换新。今后,每三月换一回。”   他做不到,让手下人觊觎她。   他嫉妒。   他会疯。   随喜立刻应下,退出了厢房。   第二日一大早,天刚蒙蒙亮,外间已有了响动。   随喜进来悄声道:“殿下,那铁匠在客栈里开始收拾行李,只怕是要动身。”   萧定晔倏地站起身,一步迈出门槛,却又低声道:“她……是今儿的亲事?”   随喜应道:“殿下放心,缺了新郎,胡主子成不了亲。”   他当然知道她成不了亲。   可……   他一吆牙,道:“你们跟着铁匠,沿途要小心。我……要出去一趟。”   他跨出门外,又收回脚,换了一身衣裳,又换了一身衣裳,最后对一位身量差不离的侍卫道:“你的外裳,脱下来。”   ……   民居门前的马将将离去,身后一辆马车跟着前行。   马车里,有人疑道:“你可看准了?那衣着普通的,可是五皇子?”   另一人冷冷道:“今儿便是他的死期,等拿了尸首,再让你好好认认。”   他将手探出窗,往外招一招手,布置在路旁的小贩、马车缓缓开始移动,直到悠哉行出这条道,方跃上马车,强挤在内,追踪着目标而去。 第304章 错嫁(二更)   城西平民聚居地,一座院落虽不如何簇新,可打理的整齐、装扮的喜庆,用来出嫁也算够用。   院落的主人,衢州妆粉铺子管事一大早进了厢房,瞧见专程拨过来准备备嫁的女伙计们已开始为花掌柜上妆、换衣,便同明珠道:   “小的便不在这边侍候,要过去喜房那头看顾着。迎亲诸事小的已安排妥当,辰时轿子便会上门。”   明珠忙道:“这边有我,你快去那边瞧着。主子一辈子就结这一回亲,可一丁点儿差错不能有。”   女伙计们手下利索,一边说着大吉大利的俏皮话,一边已替猫儿上好妆容,只差口红未涂抹。   明珠便去小厨房端来早已热好的燕窝粥,低声道:“主子先填一填肚子,虽说是入赘礼,可也同正常成亲差不离。待被花轿接回了喜房,守在房里挨饿的还是主子。”   猫儿接过小碗,将调羹在碗中搅和了半晌,却一口都吃不下。   明珠见状,向女伙计们使个眼色。   待众人避了出去,她方劝慰着猫儿:“主子昨夜便未睡好,花轿前来还有些时间,不若先倒头闭一闭眼。待姑爷上了门,奴婢唤你便是。”   猫儿听闻,眸中越发恍惚,只将燕窝粥放在一旁,两眼无神望着虚空,半晌方轻叹一声,喃喃道:“原来成亲,就是这般滋味。”   并没有什么期待。   原以为会心安,原来并不是。   明珠原本半眼瞧不上贾忠良,然而到了这个时候,不免要替贾忠良说上两句好话:“姑爷人虽木讷,可脾性好,不会存谋害主子的心。”   猫儿听罢,缓缓一笑。   原来夫妻之间,只要互相不谋害,就已经极好了呢。   这竟巧合的同她的追求保持了一致。   她当初想要出宫,为的,也不过是能安稳的活下去。   不让心受煎熬。   贾忠良,果然是个好人选。   只要不谋害她,就已极够了。   她缓缓饮下燕窝粥,口中却苦涩不已。   往前看,不是那么容易。   然而有些路,必须得走。   有些人,必须得忘记。   她紧紧闭上眼,竭力将涌到眼眶的泪逼下去,哑声道:“换大衣裳吧。”   辰时一刻,外间鞭炮声陡的响起。   噼里啪啦的炮仗声经久不衰,寓意着人生福泽绵长。   院门被喜娘拍开,守门的女伙计们探头四顾,笑嘻嘻道:“姑爷呢?姑爷接亲不露头?不使银子我们可不放人。”   喜娘几巴掌拍上来,叱骂道:“一个个的贱蹄子,半点不懂礼数。这是入赘礼,姑爷哪里好意思上门接人?自然得先去喜房等候。”   那女伙计却不依,死缠道:“这可同管事说给我们的不相同。”   那喜娘冷笑道:“先前的喜娘同管事胡诌,被赶跑,管事才重金寻了老婆子我来接亲。否则这般仓促之事,我怎会出面?”   她往来路探头回望,心中着急,不免扬声催促道:“新娘子出门咯……再耽搁要错过吉时咯……”   守门的女伙计谨慎,登登登进了里间,寻见方才为猫儿挽面的大全福人,虚心请教道:   “难道入赘之礼,新郎就不用上门迎亲?我家掌柜为了姑爷面子,都专程出了铺子,在此处当成要嫁入旁人家的模样,怎地姑爷竟然又不上门?”   大全福人一生所见入赘之事并不算多,有限的那几回,仪式都因新人地缘、女方家世等因素略有不同,便笑道:   “老婆子我也曾见过姑爷不能出面迎亲的人家,喜娘熟悉一应环节,自然她说了算。”   女伙计只得唉声叹气道:“做好了守门敲银子的准备,竟然扑了个空。”   她只得匆匆进了闺房,站在边上恭敬道:“前面来催了,主子这就出门吧,若错过了拜堂吉时,却不是好寓意。”   猫儿闻言,深深吸了一口气。   一顶红盖头罩上她发髻,管事的亲兄弟充当娘家兄弟,背着她一路往内宅而去。   耳边炮仗声、欢呼声不绝,她趴伏在人背上,忽然却想起许久之前,有人曾带她去一个山顶吃鱼。   夜里凉风徐徐,她坐在山顶亭中渐渐有些睡意,便矫情的撒娇不愿行走。   那人心甘情愿将她背在背上,踩着山中石阶,一路柔声细语,同她往下榻处而去。   那时她和他都以为快乐还有三年。   后来只持续了半年,一切便戛然而止。   她已许久许久未想起过前事,现下一瞬间,那些过往却在心间汹涌翻腾。   她明明叫猫儿,那人却喜欢唤她阿狸。   全天下,只有他一人,那般称呼她。   阿狸,不要走。   阿狸,我带你去吃鱼。   阿狸,后日是你的生辰,你想在宫里过,还是我带你去行宫?   一顶喜气的红盖头下,时隔两年,她趴伏在一个不相干人的背上,终于撕心裂肺的想念起一个人。   那个她压在心底不敢回忆的人。   背着她的人脚下生风,仿佛只几息间,她就被放进了花轿。   唢呐声骤起,催促着轿夫快快离去。   站在轿子前的喜娘从一只红漆盘上端出数个小瓷碗,一只只递给送嫁队伍,催促道:“饮了送嫁酒,我们便起步。”   几声瓷碗落地开花,四名轿夫齐齐抬轿,在欢天的喜乐中晃荡着轿子大步而去。   明珠跟在轿畔,初始还脚下生风,渐渐的却有些腿软、脑袋晕。   她额上冷汗直冒,支着脑袋上前一把抓住喜娘,竭力道:“酒里……有何……”   喜娘只做出听不见的样子,关心道:“走累了?快去路边歇着,歇一歇就赶上来,切莫耽搁正事。”   正说话间,已有旁的媳妇子扑通睡倒在路旁。   明珠跟着脚一软,跟着趴了下去。   喜轿更快的窜了出去。   明珠躺在路边上,眼前已模糊,只狠狠吆了一口舌尖,痛意给了她些许清醒。   她从地上挣扎着起身,踉跄着前扑两步,心知再也追不上,回身歪歪斜斜往铺子方向而去。   ……   “添花阁”后院,人声鼎沸。   王五在厢房里,将还软着身子的贾忠良装扮好,同他道:   “你现下的力气只够你骑在马上不滑落,若想逃离却是不成。   你乖乖着莫反抗,我们顺利将今儿的亲事完成。待事成后,我再放了你妹子一家。否则……”   贾忠良怒目而视,使出最大的力气,声如蚊蚋骂道:“卑鄙!”   王五咧嘴一笑:“逼婚哪里有不卑鄙的?主子在你身上卑鄙的还少?你认命吧,这是老天爷对你的照顾,你别不识相。”   他将红绸绑在贾忠良胸前,前后打量一番。听见外间已吹起唢呐声,心知迎亲时辰已到,方拉着他一路出了大门,扶他上了马。   停在角门处的喜轿同时前来。   喜娘喜气洋洋宣布:“迎亲咯!”   鞭炮唢呐震天响起。   不远处的树梢、檐下,监视之人面面相觑。   这……到底是个什么喜事?   新郎昨儿不是被掳了?怎地现下又冒出来一个?   此处乃胡主子的地盘,便是新郎上门迎亲,也没有先从新娘娘家出发的道理。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暗卫们扭头回望不远处的马车一眼,只觉脑袋不保。   一人再也顾不上暴露自身,从办喜事的院落一跃而入,拉住一人,将匕首顶在他颈子上,吆牙切齿问道:   “今儿究竟是何喜事?新郎怎地会先在此处出现?新娘呢?去了何处?”   那人双腿发软,战战兢兢道:“好汉饶命,今儿是入赘礼,方才出去迎亲的汉子,是我们姑爷。东家昨儿夜里就去了城西,要从城西宅子里出嫁……”   暗卫听闻,暗道一声糟糕,从院里一跃而出,直直去往路对面的桐油马车,着急道:   “殿下,今日竟然是入赘礼。一直在喜房中的竟然是另外一个新郎。   胡主子在昨夜侍卫换班时正好离开,去了城西备嫁。我等都未瞧见……”   萧定晔心下一陡,一把揪住那侍卫衣领:“那曾跟在她身后,想暗中害她的人,捉住没?”   侍卫苦着脸道:“小的……小的不知……”   萧定晔一把推开他,从车厢里一跃而出,前去一把解开车辕,单拉出马,一跃上了马背,同众人道:“快,走城西!”   马如利箭一般冲了出去。   他重重挥动马鞭,心中惊慌失措,脑中全是猫儿被斗笠男子用匕首刺中、倒在血泊里的画面。   不要,千万不要。   路边景象飞一边的后退,迎面春风似刀割一般。   道路一转,再一转,前方陡的现出个歪歪斜斜似醉酒的女子,马匹躲闪不及,立刻将那女子撞翻在地。   那女子被摔的头破血流,反而引去马上人的目光。   身后侍卫立刻勒马跃下,扶着女子,大喊道:“明珠,是明珠……”   萧定晔一个打马返回,急道:“明珠,快说,阿狸去了何处?”   明珠昏昏沉沉间听见这声称呼,立刻哭出了声,狠狠一吆舌尖,口中已现了浓浓血沫。   她用尽所有力气道:“往城西……顺着路边倒地人去寻……红色喜轿,显眼……”   马蹄声骤响,人和马极快消失在路的尽头。   不多时,其后又行来七八匹马,向着前面一行人恶狠狠追赶而去。   ------题外话------   以为今晚能写到转折点,没想到还是慢了一千字。   明晚,就是转折点。 第305章 不能同生,但求同死(一更)   猫儿坐在花轿里,深陷进过往回忆。   待再醒过神来,周遭已寂静,唢呐鞭炮声全无,只余四周的匆忙脚步声。   她心下有些纳闷,不由出声问道:“明珠,到了何处?”   没有等来明珠的回答,喜娘忙忙在轿旁制止:“出嫁路上不多言,被弃、和离多坎坷。小娘子再是恋娘家,忍过这一路,待三日回门,哭爹喊娘时间宽裕。”   猫儿闻言,心中却又想着,这入赘之礼,要说被休、和离,那也是她不要贾忠良。贾忠良若敢对她说个不字,王五和明珠可不是吃闲饭的。   她坐在花轿中,只觉一会东拐、一会西拐,外间一阵嘈杂、一阵安静,再过了一阵,又仿佛要爬坡上坎。   她在衢州也曾小住过几月,只知城里一片坦途,城外却高山高坡。   她心下终于觉出一股异样,一把取下红盖头,将脑袋探出轿窗,扬声道:“明珠,明珠?”   那喜娘见她伸出了脑袋,再也没有耐心诓骗她,只大喊道:“贼汉子们,快,跑!”   轿子立刻跑动了起来。   猫儿心下登时明白,今日只怕是遇上了什么山匪好汉,要劫她敲银子。   劫银子事小,名声事大,她若毁了名声,买卖可就要彻底被牵连。   她立时扒拉住轿窗,在无尽的颠簸中探出脑袋,大喊道:“多少银子,我出!你们将我送回去,我加倍出银子!”   没有人接她的话头。   喜娘一巴掌上来,重重打在她脑袋上。她耳中一片嘶鸣,立刻被打的跌回了轿中。   她无暇歇息,立刻将发上金簪取下塞进袖袋。心中砰砰只跳,只竭力稳着身子,解开宽大喜服脱下以备逃跑,只一息间却又重新披在中衣之外。   她将将把喜服衣袖绑在腰间,轿身已咚的一声被撂在地上。   轿身倾斜,乾坤一阵翻转,她已从轿子里滚落出来。   耳畔鸟雀啾鸣,如练瀑布滔滔不绝。   一道嘶哑冷清之言横空而来,冷冷道:“拿了银子便快滚,莫让本小姐再见到你等。”   地上掉落银票几叠。   喜娘扑上前一把抓住银票,低声喊道:“先走,再分帐!”场上立刻逃的没有了旁人。   清冷空气吹来,猫儿心中一片苍凉。   不远处就是一道悬崖。只听瀑布的落地捶打声,便知那悬崖高如万丈。   一旦掉落,便是能活着,只怕也要去掉半条小命。   后路难逃。她手中暗自紧握金簪,竭力平稳着心绪,缓缓起身,望着眼前的斗笠青年,柔声细语同他打商量:   “好汉不知从何处来?可是一时手头紧,需要银钱傍身?   我虽一时拿不出几万两,然而四五千两还是不难。你莫伤我,我配合你同铺子里讨银子……”   对面垂首的斗笠青年并不说话,只缓缓解下斗笠丢在一旁,一头青丝散碎垂下。   “他”慢慢抬首,发丝下终于显出半张脸。   半张熟悉的脸。   “他”唇角一勾,冷冷道:“胡猫儿,好久不见。昨日杀错了人,今日却是你的死期。”   猫儿脚下一软。   楚离雁。   阴魂不散的楚离雁。   她自出宫后,变换了多少身份,胭脂铺子又变换了多少回东家。这两年再未遇上过故人。   楚离雁既然能寻见她,可见是长年累月、心细如发的关注着她,追踪着她,是真的想要她的命。   她稳着心绪同楚离雁周旋:   “姑娘既知我是胡猫儿,便该知道,我有起死回生之大能。   你使计将我掳来,纵然杀死我,不出两三年,我又能活。”   楚离雁“哈”的一笑,手持匕首一步步逼近:“起死回生?你当你真能起死回生?”   她的面容开始狰狞:“若你能起死回生,你那腹中孩儿又是如何掉的?难道他未继承你起死回生之能?哈!”   猫儿心中立时一抽。   楚离雁瞧见她的神色,心中快意,只哈哈一笑,又道:   “你可知,起火当时,我用金簪未戳中你,我在你腹中补了几脚?   你可知,其中哪几脚令你疼痛难忍?哪几脚要了你那孩儿的命?   我听说,怀胎三月,胎儿在母体中,都已长出了小手小脚,可爱的很呢……”   这些恶毒的语言仿佛一只手,生生掏进了猫儿腹腔,将她的五脏六腑搅成一团,最后用力揪住不放。   她心中剧痛,当年的割肤之痛仿佛又在她身上过了一遍。   万丈怒火在她心中一瞬间嘭起,她反而镇定了下来。   既然要死,若不报当年之仇,不为她的狗儿讨一回公道,她就妄怀了他三月!   她不退反进,缓缓一笑,道:“你今儿掳了我,便是要同我叙旧?我倒不知,你竟如此想念我,嫉恨我。”   她眉头一抬,关心道:“我原记得你嗓音柔美,如夜中箜篌,雅中带悦,令人如沐春风。怎地现下却如枯山老鸦?”   一阵清风吹来,拨开楚离雁的发丝,露出她半边面颊,狰狞疤痕立刻显露在外。   猫儿低吸一口气:“怎地被毁了容?啧啧……”   她话音未落,楚离雁手起刀落,她的衣袖立刻被鲜血染湿。   “闭嘴!”楚离雁狰狞着嘶吼:“若不是你,我怎会变成现在这般?我堂堂侯府怎会家破人亡?我表哥,他怎会一眼都不看我?!”   原来如此。   猫儿妩媚一笑:“原来我夫君,已经为我孩儿报了仇呢。你可知,他为何只中意我,却半眼都瞧不上你?”   她脚下缓缓往前逼近,一字一句道:   “因为你丑,你像茅坑的蛆虫一般令他作呕。   他当年立了你为侧妃,却又在赐婚后解了亲事,那全是我授意为之,皆是要羞辱你!”   楚离雁被这话刺的怒火中烧,挥动着匕首往前扑去。   猫儿就势一闪,顷刻间便解开绑在腰间的喜服,往楚离雁身上兜头罩去,继而合身前扑,拔出金簪不停歇的刺了进去。   一簪,为了狗儿。   二簪,为了狗儿。   三簪,为了狗儿!   她心如刀割,面上已被泪打湿,疯狂挥动手臂。   身下楚离雁受到袭击,手中匕首不知何时已落了地。   铺天盖地的疼痛激发了她的癫狂,她扛着猫儿不停歇的往周遭山体树身撞去。   猫儿口中立时腥甜,紧紧箍着楚离雁脑袋的双臂却半点不松开。   要死吗?那就一起去死吧!   ……   半山腰上,萧定晔挥剑斩落一名刺客,大喊道:“断后!”   跃上马背,猛夹马腹,顺着山道飞奔而上。   仿佛两年前也是这般。   他或许只晚了半柱香,甚至是一息,他的阿狸原本还好端端的坐在人堆里说笑,后来却满面苍白倒在血泊里……   他不能让悲剧再次重演。   他宁愿永生不见她,他也要她活着,他不能让她死。   山路陡峭,马行艰难。   他一剑刺中马腹,胯下马长嘶一声,发疯的往前窜去。   倒斜花轿陡然出现在前方。   他从马背一跃而下,窜去探过。   空空如也。   再往前寻,是红色盖头。   再往前,是红色喜服。   他脑中抽痛,险些没了主张,却隐隐听得前方有什么声音传来。   他立刻循着声音而去,立刻魂飞魄散。   悬崖边上,一人披头散发,将一身沾血中衣的猫儿扛在肩头,已作出要将猫儿往悬崖抛出之势。   他手中软剑立刻飞出。   继而身子一跃,一脚踩中崖边柏树,借势扑向猫儿。   身子一转,将猫儿揽在怀中滚落地面的同时,那软剑已直直对着楚离雁而去,穿胸而过。   楚离雁身子一滞,软倒在地。   萧定晔见猫儿满身鲜血,双目紧闭,只觉来迟,心中立时大恸。   他将她紧紧抱在怀中,豆大的泪水从眼眶中涌出,尖利而嘶哑的哭声震荡整个山峦。   他以为他放她出宫,她就能活。   为什么还是这种结局?   他当时在甲板上时,为什么没认出她来?   他当时在酒楼里,瞧见青楼门前有人要杀她时,他为什么没有出手阻拦?!   阿狸。   阿狸!   他迷迷糊糊中不知原地坐了多久,怀中人忽的传出几声咳嗽,继而道:“痛……”   他立刻松开她,见她竟然睁了眼,只觉天间重新有了色彩。   他一遍又一遍的唤道:“阿狸?阿狸你活着是不是?阿狸?”   她听得这称呼,定定盯上他的面,仿佛知道是他,又竟似不敢相信,只缓缓伸手抚上他面,用力抓一把胡须,陡的又涌上一阵猛咳,眼中却缓缓流了泪:   “我就知道……大胡子衙役……是你……”   他将她紧紧搂在怀中,连声道:“是我,是我……你受了伤,我先带你回去医治。”   她只缓缓摇头,道:“不是我的血……那是楚离雁……快为狗儿报仇……是她杀了狗儿!”   萧定晔如万箭攒心,只安慰她道:“她已死,我已为狗儿抱了仇……”   他话音刚落,一阵大力陡的扑了过来,垂死的楚离雁抓着二人纵身往山崖处纵身一跃。   “表哥,生不能一起,我便与你死在一处……”   如练瀑布滔滔不绝。   ------题外话------   这一章有点套路了。   不过,终于写到这一章了。撒花! 第306章 星火燎燃(二更)   鸟鸣清幽。   日头照落到崖底时,光线早已冷却。   偶有一丝丝吹来,猫儿立刻打了个冷战。   萧定晔抬眼深深望了她一眼,继续垂首,将从衣内撕扯下来的布条,一圈一圈缠绕在她手臂和肩膀的刀伤处。   身畔瀑布声震耳,寒潭水溅上岸,偶尔落在两人湿透的衣衫上,隐藏的没有一丁点痕迹。   待简单处理过她的伤口,他方道:“我们得先寻一处干燥之处点火,先将衣裳烘干。”   她点点头,再不说话,将将要起身,却又重新跌回原地。   他面色立刻一变,便要伸手去扯她裤脚。   她立时伸手遮挡,满身已是防备之色。   他只得道:“你让我看看,我深怕你摔断了腿。”   她不答话,只吆牙从地上爬起身,缓缓前行。   他见她行走虽慢,却并未瘸着,忖着她该是从悬崖落水时被水面拍打了身子,虽皮肉会痛,好在不是伤筋动骨。   他跟在她身畔行了两步,却又道:“等等。”   转身回去站在潭边四望,从潭水中一跃而入。   过了片刻,水潭咕咕咕冒起一股血气,他从潭中爬上岸,将手中寻到的软剑重新缠绕进腰间。   只这片刻,潭水中已漂上一具尸体。   那尸身的长发在水中扑散开,露出苍白而满是伤痕的脸,皮肉翻开,其状甚为恐怖。   猫儿一步步走过去,站在潭边直直望过去。   他唯恐她害怕,只将手掌遮挡在她眼前。   她却伸手拨开他手臂,双目瞪大,将那尸身的所有细节尽收眼底。   他望着她的神色,上前牵着她的手,低声道:“狗儿是个好孩子,他在天有灵,得知大仇已报,一定会放下执念,好好去转世投胎。”   她听闻,喉间一梗,将手从他掌中抽出,转身慢慢走开去。   悬崖陡峭,仿佛刀削,崖壁光滑,没有任何能着力之处。   原路爬上去已无可能,两人只得寻一处高坡缓缓而行。   崖底树子茂密,午时过了不久,四周便已幽暗难行。   他行在她身侧,听闻她腹中传来一阵长鸣,不禁停了脚步,道:“我们爬上去,只怕还要两日。得歇一歇,先寻些吃食才成。”   他同她道:“你在此处带待,莫胡乱走。我去猎些鸟雀过来。”   他将将行了两步,却听身后脚步O@,她已跟了过来,看着他的目光里有些许依恋。   他心中不禁有些欢喜。   她在悬崖上认出他时显露过几分激动,等掉下来,便对他不苟言笑,保持着相当大的距离。   便是爬坡上坎,她也不拉他伸向她的手,只固执的一人前行。   他看着她的神情,便又停下脚步,从袖中取出火折子,在一处略微平坦的地上生起一蓬火,方温和同她道:“莫怕,有火,野兽不敢过来。”   她便点点头,半晌方低声道:“你快些……”   他不禁咧嘴朝她一笑,抽出腰间软剑,往丛林深处而去。   耳边柴火哔啵,她坐在火堆边上,心中一片茫然。   重新遇见前男友,该有什么样的表现?   如若她当初是同他含恨分离,再见到他,她当然会同他理直气壮的冷漠,叱责,攻击。   或者是情淡而分离,重遇时说不定还能微笑互道你好,就像对待路人一般。   然而两年前,她和他分开时,其实是相爱的时候。   只是那样的爱是灼人的火,两个人越爱,反而伤的越深。   她和楚离雁厮打时,她只以为这一回要活不了。   她没想到,他会冲出来救她。   时隔两年,他再一次站在她面前,顶着一蓬长荒了的胡须,将她从阎罗王手中夺走。接着却又和她一起掉进了万丈深渊。   初见他的激动过后,她没死,她就要想着往后。   等从这悬崖绕出去,日子还要往前过。   她依然是那个要成亲的人。   她的夫婿,依然是那个被迫要入赘的贾忠良。   一切都没有变,也不能变。   萧定晔回来的极快。   猫儿的衣裳才烤了个半干,他已提着一只褪了毛、开了膛的锦鸡回来。   他用软剑砍下树枝,一下一下削的极仔细,简直像在对待一件最心爱的兵器。   待削好树枝,卯好一个木架,他将木架跨在火堆两侧,将锦鸡放上去,开始极细致的转动锦鸡,谨防有一丁点儿皮肉被烤焦。   空气中慢慢传来熟肉的香气。   在火堆的对比下,周遭一切显得更加昏暗,唯一清楚的是坐在火堆边的两个人。   心中各自迷茫,各自做着心理建设。   他在崖上以为她身死,抱着她痛不欲生时,满心都想着她只要活着就好。   现下她活着,同他梦里的一模一样,鲜活的坐在他身畔,不会他一靠近她就像雾一般消散。   他清楚的知道,他想要的不仅仅是她活。   他的心底,每一个心跳都在叫嚣着,想要和她在一起。   “阿狸……”他缓缓开口。   她立刻打断他的话头。   “我有名字。”她的冷淡和梦里一般无二。   他轻叹一声,道:“猫儿……”   “我有姓。”她执着要和他生份。   他再叹了一口气:“花猫儿……”   这什么叫法!她不由蹙眉。早该改姓改姓,当初怎能头脑一热,就去姓了花!   他瞧见她的神色,不禁一笑,退了一步:“花姑娘……”   她立时吆了牙。   你是日本鬼子吗?什么花姑娘!   她冷着脸道:“公子若不嫌,可唤我一声‘花掌柜’。”   他面上的笑意便又隐去,只默默转动着烤鸡。   火堆烧的极旺,不久烤鸡便已开始冒油。   他手上动作越来越快,忽的却抽一口冷气,一只手已捂上了下巴。   她不由偏头望向他,继而倏地扑向前,双手拍打着他面,待将他须上火星子拍熄,她终于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   他将手上烤鸡一丢,转身一把抱紧她,哑声道:“好想你……”   那些日日夜夜的煎熬,又岂止是一个“想”能概括。   她再不挣扎,只等着他的身子渐渐停了战栗,方吸一吸鼻子,忽的惊叫:“快,烤鸡糊了!”   糊了的烤鸡吃起来,十分费牙口。   待猫儿咽下最后一口肉,方做出个长谈的姿势,低声道:“殿下……”   他却立时示意她噤声,只竖起耳朵静听。   只过了几息,便上脚踩灭火堆,用浮土盖住灰烬,压低声道:“有人在搜山,我们快躲!”   说话间,数人的说话声、搜寻声已在山谷O@回荡。   他立时带着她猫着腰,往密林深处而去……   天已大黑。   四周不见一丝儿亮光。   一丝儿风吹来,忽的起了一阵雨。   雨越下越大,打在枝叶上沙沙作响,遮掩了一切痕迹。   猫儿和萧定晔躲藏的是一只熊洞。   熊瞎子经过漫长冬日的冬眠,到了春日苏醒,便弃洞而去。   洞穴并不算深。   冷风吹来,将两人逼迫的半分不能躲。   猫儿要打个喷嚏,却又用手紧紧捂住嘴,谨防将搜山之人招来。   黑暗中,萧定晔欲抬臂搂着她暖她,她酝酿了几乎一整日的话终于脱口而出。   “我要成亲了。”   他身子一滞,手臂颓然垂下。   这话中之意太过明显。   等从悬崖出去,摆脱了危险,她是要将亲事继续进行下去,让生活继续往正确的方向前进。   她要成亲,她不能让不相干的男子随意对她搂抱。   话匣子既然已打开,猫儿只得继续道:“殿下,过去两年,我过的极快乐……”   “可我不快乐!”他的声音压抑而伤感。   黑暗中,她几乎能从他被烧焦弯曲的蓬蓬胡须里洞观他面上的伤痛。   “快不快乐,人都要往前走……”她哑声道:“你日后就是帝王,快乐不重要,成就感和掌控感才最重要。”   他哑口无言。   旁的帝王如何,他不知道。   然而小时候,他见过他皇祖父。   皇祖父历来严肃,极少有笑意。   后来他看到的是他父皇。   父皇也常常蹙着眉头,少有展颜时。   是否为帝都会这般,在痛苦中前行,直到人生尽头。   他脑中开始抽痛,只低声喃喃:“我放不下你,每时每刻都在想着你。”   他一把握住她的手:“我们重新在一起吧,今时不同往日,我能护好你!”   她缓缓抽出手,只低声道:“子嗣呢?”   他的声音无力而苍白:“我将……旁的娃儿记在你的名下……”   她的心渐渐冷硬,话中充满了嘲讽:“你同旁的女子生出的娃儿吗?你觉着,我是个打落牙齿活血吞的人?”   “为什么不能?”他用力握着她消瘦的肩膀:“你能让明珠当妾室,未来将她的娃儿记养在身边,你能对旁的男人宽容至此,为什么对我不能?!”   他的话刚说完,就立刻后悔。   她不知他从何处听来的谣言,然而是不是谣言都不是重点。   她用力挣脱开,冷冷道:“全天下,就你不成。”再不发一言。   长久的寂静。   外间的雨还未停,语声打在枝叶上,沙沙声如情人呢喃。   他的处境却并不旖旎。   他日思夜想的人就在他身畔,近的咫尺可得。   多少回,他想象过多少回,如若有一日,他和她重遇,会是个什么样的情景。   一万零一种的重遇场景中,他没有想到过会起争执。   他艰难道:“我并不想……同旁的女子有何瓜葛,我只想……能平平顺顺和你在一起。”   一整夜没有回应。 第307章 天罗地网(一更)   第三日的清晨,两人终于从悬崖下爬出。   这里已是衢州乡间。   正值春播时节,农人们一大早便扛着农具,前往各家地头。   猫儿一身带血中衣,自然不能露面。   她躲在草垛后,不多时,萧定晔已寻了一身农妇的衣裳给她。   他自己也做了农人装扮。   两人将将换好衣裳,远处便来了一队官差。   两人忙做出蹲地拔草的模样,大气不敢出。官差经过附近,只四处瞧了瞧,便匆匆离去。   时隔三日,猫儿终于开口问道:“那些追杀你的,究竟是何人?”   他摇一摇头:“许是三哥的人。”   她面色无波道:“不要再牵连上我。”   他一时哑口无言。   这几日躲避搜寻的间隙,他曾细细思量过。   他潜入衢州,行踪算是隐秘。   固然同四哥曾一起出入过,然而四哥在衢州也是隐藏了身份的。   断不会暴露行踪。   唯一的可能,便是他一连四五日,于夜间在猫儿铺子外窥探,方被人寻见了踪迹。   现下连官差都已出动,可见三哥的人已经迅速布下了网,至少整个衢州都在捉拿他。   她抓了两把土抹在她和他面上,两人又分别顺来一把锄头和一个藤筐,往藤筐里胡乱放了几把草,方徒步往城里而去。   沿途虽未再遇见官差,却偶有听到农人抱怨,言官差大半夜敲门搜人,吵的鸡飞狗跳。   离城越近,听到的抱怨越多。   猫儿心中忐忑,又寻了锅底黑灰,极其细致的为两人上过妆,从肤色、肤质、抬头纹皆进行了伪装。   她将沿途经过的农人仔细观察一回,叹息道:“农人终日风吹日晒,面上并不是单纯的黝黑,还该有两团健康红晕才对。可惜手头上无胭脂口红。”   萧定晔闻言,只将手探进袖袋中,掏出一只口红给她。   其款式包装,正正就是思眉楼所出之物。   他垂眼不看她,只低声道:“想你的时候,就会去买……”   她默默接过口红,拧开盖子,将被水泡成一团的膏体抠出,同锅底灰混合后,再在两人面颊上涂抹过。   待上好妆,她一边打量他面上妆容,一边道:   “他们只当你还在城外,实际上已进了衢州。衢州城里反而最安全。   待进了城,你我便尘归尘,土归土,回归正常生活。”   他听了这话,心下一阵难受,脑中立刻开始痛起来。   她瞧见他的神情,只极低叹了口气,续道:“我跟了你,就会死。我已经躲出宫整整两年,楚离雁都还能想方设法寻见我,掳了我。我一个人,斗不过整个宫。   她的声音渐渐沙哑:   “我十六岁上遇见你,如今已经二十,其间死死活活数回。你我两年前就该做个了断,此回见面,也不过是一回偶遇。   你我分开,对谁都好。我不会煎熬,你也不会受人威胁……”   他缓缓抬手,抹去她面上泪水,心中纵然难受的无以复加,却知她说的对。   他纵然再爱她,都没有她活着重要。   他心中仿佛压了一块巨石,脑中抽痛,喉中梗了半晌,方缓缓点头:“好。”   她便在面上重新补上妆容,同他各拿一件农具,往衢州城方向而去。   到城门时已快到晌午,城门前等待进城之人排成两条长队。   萧定晔排去队尾,猫儿拎着藤筐一边兜售:“猪草,谁买猪草……”一边往城门近处而去。   却见排在最前头的民众,不论男女老少,只要明显看着不是孩童,皆被一桶水劈头盖脸泼下。   遇上有人面上有须,守门的兵卒还要上前粗鲁撕扯胡子,以确认是真是假。   猫儿心下阵阵发凉,缓缓往后退去。   经过城墙外间榜文张贴处,却见最醒目处贴着几张追缉悬赏人像。   追拿名目虽是杀人掳掠,姓名也隐去,可其上所画之人,分明是装束不同的她和萧定晔两人。   女装的她,男装的她。   有须的他,无须的他。   她心下着急,口中继续兜售着:“猪草,卖猪草,一文银子一大筐……”脚下不动声色,缓缓往队尾而去。   待经过萧定晔身畔,她立刻给他一个眼色,继而捂着脑袋道:“晕,日头晒的晕……”身子已摇摇欲坠。   他顺势搀扶着她离开队伍,足足行了十几丈之外,扶着她坐在路边歇息,方低声问道:“如何?”   她将所见所闻向他转述过,着急道:   “如今连我也在缉拿之列,可见泰王那边已知你我二人在一处。知道我活着,知道我有一手伪装技能。妆粉不防水,他们用泼水来破坏伪装,我们如何还能混进城里去?”   她越说越心惊,只拉着他急急道:“我既然已被通缉,我的人,明珠、王五、贾忠良……他们会不会已经被抓进了牢里?”   他一下一下抚着她背,安抚她道:   “莫着急,你的人不会有事。   随喜在城里,我早先就交代过他,一旦我被三哥杀死,或在沙场上身亡,他手下所有能用之人,分为四队,同时去护着祖母、母后、父皇,还有你。   现下四处明着拿我,随喜定然第一时间就使人去护着你的铺子。”   她并不信他的宽慰:“既然随喜知道你出了事,为何过去三日都未带人出城寻你?”   他往城门处努一努下巴,悄声道:“我们站了这许久,可瞧见有一人从城里出来?衢州城定然已被戒严,只许进,不许出。目的便是防着有人出城营救你我。”   她心下一阵慌乱,一叠声道:“后面该如何?进出皆不能自由,官差定然想着要将你我堵在城外捉拿!”   他低声道:“莫急,城门进不去,还有河道,有码头。我们绕往城西,先去码头。”   ……   天边最后一抹晚霞渐渐隐去,星子坑次坑次爬了上来。   遥遥码头以及大半河道,皆被停止的船舶堵满。   衢州是整条河的端头,船舶被停,货物、船客皆运送不出去。   船客、船工们同船下阻路的官差们吵的沸反盈天,最后由官差将其中闹腾最厉害的几人抓住吊在码头示众,方暂且压下民愤。   官差们如在城门处一般,在码头设立了验伪处。所有人皆要领一盆灌顶凉水,方能离去。   猫儿和萧定晔两人皆会游水,此时心中还怀着最后一丝希望――   进不了衢州城,就先下了河,游出衢州。中途扒拉上岸,先去旁的州府,再想法子打个回马枪。   然而现实太过残酷。   两人将将挤到河道边上,救命稻草便被斩断。   数丈远的河道被火把映照的彷似白日。   官差们几人一组,各拿着与河道同宽的勾淤刺,已一条条布进河道里。   勾淤刺原本是每年清理河中淤泥时使用。勾住个把人,简直是手到擒来。   衙役们布好一条勾淤刺,隔去几丈又布上一条。   只看岸边堆积的勾淤刺,怕是要将整个河道都布满。   猫儿脚下一软,喃喃道:“城门、码头、河道,天罗地网,你我插翅难逃。”   她转头望着萧定晔,一字一字道:“为什么,只要我和你一起,都逃离不脱个死?”   萧定晔沉默不语。   天边长庚星亮的惊心,河道上的嘈杂吼叫声从未降低一点点。   沿着河道巡逻的衙役远远看见两人,已开始大喊:“回去……不可乱行……”   萧定晔忙忙哈腰点头应承,立刻转身同她道:“先去郊野避一避,过几日再来看。我总不能……让你以身涉险。”   两人的打算太过幼稚。   当晚,两人在沿途一间废弃草棚借宿时,便被跑动声惊醒。   猫儿二话不说,熟门熟路带着萧定晔钻进了炕洞。   外间瓮声瓮气的人语声,顺着炕洞传进来。   “这里有烧火的灰烬,还热乎着。”   “这里有用水的痕迹。”   外间人语声减弱,继而是各处传来的搜寻声。   最后所有脚步声停在炕边上。   炕洞里的猫儿大气不敢出一声,三月的天气,她出了一头一身的汗。   蹲着的双脚开始微微打颤。连日来的奔走,疲惫在这个夜晚开始显现。   她的身子摇摇欲坠,炕洞外的官差却还未离去。   只从叮叮框框的声音中便可知,简陋废弃的民居,已被检查了不止一遍。   蹲在她身畔的萧定晔觉察出她的轻微颤抖,立刻让她靠着他,极低声道:“先忍一忍。”   只过了几息,外间终于传来官差的说话声:“不在此处,定是已逃远,我等快去追。”   一阵脚步声极速远去。   猫儿长长吁了口气,正要推开炕洞门,萧定晔一把拉回她手,悄声道:“嘘……莫着急……”   果然外间忽的有人懒懒道:“出来吧,还要藏多久。”   猫儿心里咯噔一声,不由转头望向身畔的萧定晔。   黑漆漆的炕洞里,她身畔的大胡子青年紧紧握着她的手,蹲在原处,如岩石一般岿然不动。   她狂跳的心慢慢平息。   外间的人等了许久,见这句话并未诈出人来,方同另一人道:“走,还有几批兄弟要沿途继续寻找,我等先离去。”   一阵脚步声而去,久久的沉寂后,萧定晔终于道:“这回该真走了……”   两人七手八脚从炕洞里爬出去,还未来得及将满头黑灰擦拭,他便将屋里重新作出有人生活的痕迹,继而道:“走,再耽搁下去,又会有人前来搜寻。”   猫儿身子一滞,问道:“要逃去何处?”   他艰难的望着她,低声道:“这般搜寻力度,只怕整个衢州,包括乡下都极危险。衢州往下是苍州,我们先去往苍州,再看情形。”   苍州……猫儿脚一软。   那处她虽未去过,然而却知道,是个离衢州有十日马程的地界。   马都要跑十日,人的两条腿呢?   她抬头望着他,喃喃道:“萧定晔,我为什么要遇上你?” 第308章 但凡是你,都不成(二更)   夜色如水。   乡间的夜晚,有一种舒朗怡情的美。   月光下,一个蓬头垢面的农妇蹒跚着脚步赶路,无暇欣赏夜色的美。   非但无暇欣赏夜色,她还要增加负能量。   她满脸的生无可恋,口中拉着哭腔咕囔着:   “……想我夫君。   想我忠厚老实的夫君。   想我忠厚老实、没有花花肠子的夫君。   想我忠厚老实、没有花花肠子、中了软筋散、能让我为所欲为的夫君……”   她这句话已经车轱辘一般念叨了三日,行在她身侧的另一个蓬头垢面的农夫终于忍不住打断她的话头,吆牙切齿道:“花掌柜,住嘴!”   她住了嘴,也住了腿,站在月下望向他:“我为何要住嘴?你不喜欢听?”   他沉声道:“不喜欢。”   她又问:“你为何不喜欢?可是因为听着心里难受?”   他应道:“难受至极。”   她点点头:“好……”   抬腿继续前行。   “……想我夫君。   想我忠厚老实的夫君。   想我忠厚老实、没有花花肠子的夫君……”   他一把拉住她,目光定定望着她:“你就如此不想与我有难同当?”   她连看他都不想多看一眼:“我又不想与你有福共享,为何要与你有难同当?”   他叹了口气,低声道:“苍州我有人,若你我能进苍州城内,我便将你留在苍州。过上半年一年,风声不紧,或者他们将我杀了,你自然就能安全。”   她闻言,立刻点头:   “你故意这般说,以为我会舍不得是不是?不,我舍得的很。   我出宫两年,本就自称寡妇。你真死或假死,是普通百姓还是皇帝,于我没有任何区别。”   他一吆牙:“你!”   她再不理会他,继续往前行。   月光如水,月下的田野孤寂而冷漠。虽多了两道人影,瞧着也不过是夜中行走的鬼魂。   猫儿此生,第一回 过上了真猫的生活。   昼伏夜行。   白日在林中、山谷潜藏,躲开沿途搜捕的官差、兵卒、鬼祟路人。   夜里才趁夜赶路。   这一趟成亲,为何衍生成一场逃命,她怎么想怎么没想明白。   但她却明白一点。   天家贵胄是不能轻易下凡的。   他们就该高高在上,用眼角看你,用嗓子眼哼你,用权势压迫你。   如若有一日,他们突然起了助人为乐的兴致,想出手救一两个人,那么被救之人原本还能得个痛快的死法,现下却要不得好活。   如若让她在“被人丢下山崖摔死”和“长途跋涉、双脚磨泡、人不人鬼不鬼、饥渴难耐……最后被人捉住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两种死法里做选择,她当然选好死的那一个。   原本萧定晔算她的救命恩人,然而现下她去被牵连的有家不能回、有汉子不能嫁,过上这种野人一般的生活,她反而要怨恨他。   泰王捉拿她根本没有必要,他就是冲萧定晔而来。   她是个被殃及的池鱼。   若死也就死了,若有幸逃得一命,也不过是这茫茫人间的一只蝼蚁。   而萧定晔却不同。   他若死,自然和她一样。   可若活,他是要当皇帝的。和她完全不是一个数量级。她凭什么跟着他这条浑水?   她生无可恋的在前行走,他看着她脚步越渐蹒跚,拽住她手臂,半蹲在她身前:“我背你。”   她一步绕去他身侧,要继续前行:“我夫君才能背我,他还在龚州等我回去成亲。”   他一把拽住她,将她强行背上身。   她立刻如脱兔一般激烈挣扎。   他和她一般犯了倔劲,两只手臂在身后重重箍着她。   她连日困乏,又吃的少,很快力竭。   最后一把力气集中在牙口上,从他身后狠狠吆中了他颈子。   他咬紧后槽牙不反抗,由着她撒气。   她对他的恨意有多少,她吆的就有多久。   一直到她口中涌上浓浓的血腥之气,她方松了牙,趴伏在他肩上再不说话。   很快他的颈子便有了湿气。   他心下一阵难受,只低声道:“我知道你想过平顺的日子……是我连累了你……”   她在他背上O@半晌,终于哽咽出声:   “你知道又如何?你从来都只顾着你自己。   你若早就放我出宫,便不会有后面的事,狗儿便不会死,我便不会……”   她再不出声,他颈子却越渐湿润。   他再也走不动道,在地头坐下,将她搂在怀中,擦拭着她面上泪水,喃喃道:“过去我不懂,以为凡事努力,总会合意。后来我懂了……便是父皇也有遗憾……”   她听闻,便止了眼泪,从他怀中爬出去,同他打商量:   “你既知我要过平顺生活,从现下开始,你我只是同路人。   你莫再说什么情情爱爱。你我的追求、身份、理念各不相同,勉强在一处,只会互相煎熬、互相折磨,再不会有半分快乐。   不如彼此放手,不要再纠缠不清。   你若不应,迟早是个死,我现下就撞死在此,也好过落在敌人手上受折磨。”   她的话说的顺畅至极,没有一点点迟疑,仿佛这些想法从来都根植在她心里,只是在适合的时候从口中流出来。   他只觉满心苦涩,怔忪半晌,方喃喃道:“若我不是皇子,你可愿跟我?”   她听罢,思忖良久,摇头道:“事到如今,但凡是你,无论何种身份,都是不成。”   他怆然一笑,脑中立时针刺般疼,连声道:“好,极好,动听的很。我萧定晔这一生,竟能赢得这样的嫌弃,真是……”   他再也说不下去,只坐了许久,方收敛了神情,站起身冷冷道:“便如花掌柜说的办。”独自往前而去。   月下他的身影单薄而孤寂,猫儿不忍心去看,只低声喃喃:“现下难受,总好过两年前的剜心之痛再来一回。那般的疼痛,此生有一回已经够了……”   到了白日,天刚发麻,两人便不能在路上行走,只避去了山谷中。   进了山谷,寻了一处平地后,两人分工明确,萧定晔去打猎,猫儿则寻了枯萎的树子,攀折枯枝。   两人所经之处,皆要用一种褐色藤条绑在沿途树枝或石块上,谨防走失寻不到来路。   猫儿来回攀折过几抱枯枝,足足够用一个白日,便坐在原处等萧定晔回来生火。   过去五六日,她跟着他几乎未停下过脚步,脚底早已生满血泡。   平日行走压麻还不觉着,一旦停下来歇息一阵,便觉脚底钻心般疼。   她脱下鞋底已被磨成一层纸的绣鞋,但见经过一夜的长途跋涉,脚底的血泡比昨日又磨破了好多,带血罗袜沾在脚底上,惨不忍睹。   她想起今后还不知要遭受多少折磨,很可能比这种程度还要痛苦的多,心下又是一阵抑郁。   待她自怜自艾过,惊觉萧定晔许久未归。   耳边鸟声啾鸣,皆是可入口的肉食,以萧定晔的身手,不可能去太久。   她心下越来越着急,唯恐他打猎途中与敌人狭路相逢,单枪匹马势单力薄,失手被伤或者被擒。   如若他真出了事……   她心下一阵抽痛,再也不能坐等,立刻穿上绣鞋,脚步蹒跚往萧定晔打猎方向而去。   沿途用藤条标识出的痕迹十分隐蔽,只有她和他能看的懂。   她顺着藤条,高一脚低一脚往前行,密林将前路遮挡的严严实实,望不穿天际。   沿途有血迹星星点点,她看不出周遭是否有打斗痕迹,一颗心抽痛的仿佛随时要裂成两半。   狂奔,再狂奔,前路一转,再无藤条的痕迹。   她不敢开口呼喊,只面无目标的往前寻去。   前路再一转,几步之远的地上,陡的现出一个昏睡男子。   她脚下一个踉跄,直直向着他扑过去,将他揽在怀中细细查看。   他虽无皮外伤,两手却紧紧抱着脑袋蹙眉昏睡,仿佛脑中有何怪物要破骨而出一般。   他身侧放着两只被砍死的锦鸡,方才沿途瞧见的血迹,便是这从两只锦鸡身上滴下。   她心中松了一口气,附在他耳畔呼喊了数声,他并无何反应。   她伸手探他额头,也未发烧。   她不知他究竟发生了何事,得了什么急病。然而眼下显然要寻一处洞穴先将他搬进去。   她从他身上搜出火折子,先在他周遭点燃一堆火,让他躺在火堆近处,方急急去周遭寻找洞穴。   每寻一段时间,她便要疾步跑回查看。   他依然抱着脑袋躺在原处,虽未苏醒,却也并未引来何种野兽。   不知过了多久,她方寻见一处洞穴。   那洞说来也不算洞,只是两块山体相接处的一个凹陷,还有水滴顺着两山接缝滴落。然而这已经是所寻见最适合用来过夜的地方。   她急急返回,连背带拖,一路摔倒滚落数回,方将萧定晔安置到那处凹洞里。   此时山谷已开始转阴,冷风吹进凹洞,旋转一圈又窜出,鬼哭狼嚎不停歇。   她在他身畔生起火,再无暇烤肉,只寻了几块山石在火堆上垒起个简单的灶,寻了凹陷的石块,在滴水处接了水,放在石灶上煮。   待水煮开,略略放凉,她方用树叶舀了水,一滴滴喂进他口中。   外间天色越渐昏暗,他面如金纸,唇色苍白,眉头依然紧蹙,抱在脑袋上的两只手从未放下来过。   她此时隐约猜测到,他怕是因什么病而脑中剧痛,方才双手紧抱脑袋不放。   她忙忙上前将他的脑袋搂抱在怀中,解开他的发髻,两只手一下又一下的梳按着他的头皮,如此反复不停歇。   当外间天色已大黑时,他终于缓缓松手,下意识搂了她腰,沉沉睡去。   ------题外话------   好了,地图已经彻底换了。后面所有的历程就是前一卷最后一章的标题“山穷水尽疑无路”的下一句:柳暗花明又一村。   最虐的时候已经过去了,一切都要好起来了。   不要忘记,我们猫儿并不是个简单的彩妆设计师。 第309章 激杀(一更)   猫儿做了个梦。   梦里,她同一个肚兜小屁孩面面相觑。   小屁孩有些面熟,她却无论如何想不起究竟在何处见过他。   然而小屁孩显然同她很熟悉。   他紧紧蹙着眉,用手中把玩的一把玉如意指着她,威逼道:“不许欺负我阿爹!”   猫儿上次掉入悬崖,随身的银票遇水而毁。没有银钱傍身,终日心中惶惶。   她瞧着那玉如意甚是眼馋,同小屁孩打商量:   “先不论你阿爹是谁,你将手中的玉如意送我,我再和你好好商量如何不欺负你阿爹。   不但不欺负,还会顺毛捋,好好抱一抱大腿。这笔买卖,你觉着如何?”   小屁孩向她做了个鬼脸,嘟着嘴道:“你竟满身铜臭味!”   她大喜,美滋滋的闻了闻自己,立时被连日来的汗渍熏的要晕要晕。   小屁孩笑点极低,被她这副模样逗的忽然就“咯咯咯咯”笑出声。   待笑罢,起身一蹦,便精准蹦到了她怀中。   他虽看着只有三四岁,却十分懂得迂回之道,用一双藕节似的小胳膊勾住她颈子,做作的嘟着嘴央求她:   “阿娘,你莫欺负阿爹,阿爹可是送了我小玉犬,我喜欢的不要不要的。”   她听了这话,心下大惊,一把拉着他要细看。   小屁孩却当她拒绝他,从她身上挣脱开,在她面前跳脚大叫:“我再也不和你玩啦!”捂着眼睛就跑了开去。   她心中着急,忙着要追上去,两条腿刚一蹬地,从脚底传来的钻心之痛,立刻让她醒了过来。   火光憧憧,周遭有一股烤肉的香气。   她平躺在枯草上,怀中并没有抱着什么人。   昨日还莫名其妙昏睡不醒的青年,现下已经全须全引的蹲坐在火堆旁,手中转动着烤鸡。   她想起方才的梦,一咕噜爬起来望着他,关心道:“你是不是脑子有病?”   他一个眼风扫过去,她立时觉出了“此言差矣”,忙忙改口道:“你脑子没坏吧?”   又觉着不对,晃了晃脑袋,再改口道:“你头……”,   他折断一根柴火放进火堆里,冷冷看过去:“吃过肉,尽早上路。”   她被他的冷漠刺的一滞,只得将梦里之事撇开不提,忍着脚痛起身出了山洞,去寻水洗漱。   此时山谷中天色还晦暗,估摸着最多是卯时末刻。   平日这个时候,她还高床暖枕的躺着打呼噜,耍不完的得瑟,享不尽的富贵,闻不够的铜臭气。   她何曾想到,有一日她会像个雌雄莫辨的野人一般,破衣烂衫的站在一处陌生山谷中,全然没了逼迫旁人的威风之气。   她数次逼迫过她前夫吴公公,数次逼迫过她未婚之夫贾忠良,还有旁的能叫上名字和叫不上名字的,足足若干人等。   逼迫人的时候自然是很舒爽。   接受老天惩罚的时候,却不是那般好过。   简直是太艰难。   譬如她现下寻了一处水潭,水汽浑浊望不到底,却也是她这几日见到最清澈的水了。   她捧水净过面,又脱了薄底绣鞋,蘸湿罗袜,吆牙擦拭清洗着脚底烂泡。   刀割般的疼痛让她灵台清明。   徐徐清风中,她立刻捕捉到了什么声响。   那是一下一下的,偶尔带着些滑动的,还有喘气的……   各种声音相互交织,回声极轻微的在山谷中回荡。   她警觉环视四周,目光几番梭巡,终于瞧见前方空荡山谷崖壁上,七八个装扮极隐蔽的灰衣人,借着不知什么工具一荡一荡往山谷下跳落。   她脚下一滑,顾不上穿鞋,撒丫子便往山洞方向逃去。   “快,有追兵,七八人……”她冲进山洞,气喘吁吁道。   他二话不说,转身便将接好要饮用的山涧滴水泼在火堆里,在洞口取了沙土盖住灰烬、阻隔烟尘。   便连已烤好的锦鸡也埋进土中,谨防肉味泄露了踪迹。   她急道:“逃不逃?万一被瓮中捉鳖,我们可就是一对苦命王八!”   他摇摇头,只压低声音道:“先不逃,以不变应万变。”   两人用烧火余下的树枝伪装好洞口,悄无声息躲在里间。   时间一刻一刻而过,不知过了多久,洞外忽然传来一阵奇怪之声。   仿似牛角,又像是什么乐器。   那声音听起来怪,却有节奏和韵律,像是在传递某种信号。   萧定晔的神色前所未有的凝重起来。   他将软剑从腰间抽出,蹙眉道:“我出去探探,你就守在里面,无论听到任何动静都不要出洞。”   她一把拉住他的衣襟,着急道:“只要我们安安静静的躲着,他们指不定便离开了。此处离衢州已远,他们搜寻多日,不会如最初那般认真。”   他并不说话,只固执的要往前。   她立刻上前抱住他一双腿,红着眼圈道:“你若出了事,我……”   他忽的想起许久许久之前,他和她初识,忘记是个什么情景,她也曾这般抱着他腿,要央求他做一件什么事。   她那时的神情也似现下这般,楚楚惹人恨。   他的面色不由缓和,语声却依旧冷漠:“我若不出去找机会杀人,只怕真的就要被瓮中捉鳖。你愿意当苦命王八,我却不愿。”   她顾不得他话中刺,只吆牙道:“你快些……”   又生怕他因匆忙而露了行迹,被人捉走,忙忙改了话头:“杀人是个精细活,你千万莫着急。我好的很,一个人不知道有多安全。”   他便垂了眸,出了山洞,将洞口谨慎掩好,方举目四眺,几个起跃间不见了身影。   猫儿躲在山洞里,竖耳听着外间动静,为萧定晔吊着一颗心。   昨儿他才不明昏迷,一整天又未进食,现下出去杀敌,若一个恍神躲闪不及,只怕就要……   只几息间,她已被汗湿透,仿似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坐立不安。   时间一刻一刻而过,却漫长的仿佛好几年。   寂静山谷中忽的传来几声大喊:“在那边……快去……格杀勿论……”   那声音传到山洞里已有些缥缈,猫儿却被惊得一跳,眼前仿佛瞧见萧定晔浴血奋战的模样。   他临走前叮嘱的那些“无论听到何种动静都不能出洞”的话,立时被她抛诸脑后。   她不能这般坐等。   她得……   她心下着急。这般出去,她定然要给他帮倒忙。   届时,哪怕原本是一只苦命王八,也要被她搞成一对苦命王八。   她手上没有任何防身武器,整个山洞,除了地上的小块山石,只有被萧定晔削尖串鸡的木棍还勉强有些戳痛力。   烤鸡被埋进了土中,那木棍露在外间,仿佛在强调它的价值:“我不仅能将人戳痛,我还能将人戳瞎,趁手的很!”   她将地上拳头大的石块满满包了一衣襟,上前抽出木棍,深深吸了一口气,吆牙往洞外而去。   山谷地形狭长曲折,充斥着极轻微的回声,仿佛一场凶杀戏的背景乐,令人浑身绷紧,忐忑不安。   她不知道萧定晔去了何处,可否真的已被人捉拿。然而只从那些隐隐约约的回声还能判断,那些人还没走。   只要没走,说明萧定晔还有逃脱的希望。   她立时往林中而去,扬声便大喊:“还有漏网之鱼,快来呀!姑奶奶就是悬赏千两的大鱼……”   她将将话毕,只觉风向一转,林中立刻有了不一样的动静。   杀气从四面八方包抄而来。   她撒丫子便跑,一边取了怀中石块,用力往四面八方丢出去。   山谷空幽。   石块飞远,撞在树杆上,梆梆作响。   回音便穿过林间,从四面八方一路“梆梆梆梆”的传开去,一时难以分辨声源究竟在何处。   奔跑的脚步声、腾跃的衣阙声渐渐逼近。   终于有人出声喊:“还有一人在这……”   话音未落,继而一声“啊”的惨叫,没了下文。   猫儿一愣,一边跑一边下意识高喊:“知道姑奶奶在何处吗?姑奶奶在你身后……”   身形转动,一把石块继而向八方飞出,重新引发连番回音。   远处敌人被那回音逗的扑了几回空,终于有人吆牙叱道:“你他娘的莫等老子……啊!”一声惨叫,没了声响。   猫儿心下振奋,不由红了眼眶。   萧定晔没有被捉,这是他在同她配合,听声辩位将敌人一一击破。   她一边不停歇的丢石块,一边扯着嗓子喊道:   “姑奶奶唤你一声王八,你敢答应吗?”   “缩头乌龟,软蛋,你全家都是软蛋!”   “你驴见驴踢,猪见猪踩。左脸欠抽,右脸欠踹!”   “……”   她脚下不停,手中不停,口中也不停,在萧定晔暗中配合下,连番激死了二三人。   到了最后,她再出言讽刺、咒骂,终于引不来任何回应,却有脚步声与衣阙声极其明显的直冲她而来。   被踩断的树枝声陡的在她耳畔响起,余光已显现了人影。   她心下慌乱,撒丫子往前跑动,继而一个急刹回转,身子就地一滚,便将手中尖利木棍向身后人影戳去。   软剑如银蛇一般卷上木棍,只稍稍用力,木棍便从她手中脱离。   眼前的野人一把将她嘴捂住,示意她噤声,只蹲在她身畔侧耳静听,仿佛一尊石像。   过了不多时,身边的石像倏地一扬手,手中软剑闪电一般,直直刺向远处树梢。 第310章 村头协定   树身一晃,软剑带下了一个半死的灰衣汉子。   利剑刺穿他腰腹,他落在地上企图要逃开。   萧定晔一跃而过,一脚踩在他胸口,冷冷道:“说,你们一共布了多少人手?搜索战线多长?除了衢州,还有哪些州府布了人?”   那灰衣汉子听闻,只忍痛冷笑道:“你休想……”口中已有所动作。   萧定晔如闪电般伸手箍住他下巴,两根手指探进他口中,聚力于指,便将他尾端两颗后牙活生生拔出。   那人痛的呻吟,他只冷冷道:“想服毒自尽?死没有那么容易。”   他的手下探,用力按住汉子一处要穴,继而用力一振,灰衣汉子立刻呼声大作。   汉子只忍过两息,便吐了口:“衢州、苍州、锦州……一路而下,及至通往京城各州府,沿途皆布了人……”   萧定晔闻言,手下进一步用力,逼问道:“天上呢?信鸽可已受了监视?”   汉子痛的一脸狰狞,吐出一口血,直着嗓子道:“有,信鸽全部监控,全部射杀……”   央求道:“可否……可否给个痛快?”   萧定晔从善如流,一掌击下,那人脑袋一歪,翘了辫子。   萧定晔抽出软剑,在地上擦去血迹,转身回了猫儿身畔,眼中杀机立现,咬着后槽牙道:   “临走之前,我说了什么?你当你是三头六臂,真能起死回生?!”   他软剑在手,看她的目光仿似在看杀父仇人。若脑子再发病,只怕立时就要一剑将她穿成串搭在火上烤。   她讪讪挤了个笑脸,脑中飞转,立刻关心道:“狗儿让我问你,你脑子是不是有病?”   他的怒火肉眼可见的熄灭,只冷冷道:“凡是你能拿来利用的,你都不手软。”   又低声道:“我脑子是有病。脑子正常之人,干不出看上你的事。”   她听闻,注意力立刻被带偏:“看上我怎地了?我有财又有貌,哪个男子娶了我,祖坟要冒青烟!”   他不由撇了撇嘴角,讽刺道:“你现下这个模样,敢说自己有财有貌,果然有些胆量。”   她闻言,不由叹口气。   现下她是一贫如洗的野人,与财貌再扯不上一丝一毫的关系。   他催促道:   “你回山洞取出烤鸡带着路上食用,我去将尸体掩埋。   这一队探山谷之人没有活口回去,定然会被发现蹊跷。   过不久,这山谷以及周遭就会有更多的人前来搜寻。”   猫儿忙忙点头,撒丫子一跑,立刻滚到在地,抱着脚板缩成一团,再也说不出话来。   他心下一惊,立刻上前查看,方发觉她一双赤脚沾满泥沙,泥沙已被脚板渗出的血水浸透。   他一把抱住她,心中是翻江倒海的自责和心疼,低声道:“是我害了你,你同我在一处,果然过不上好日子。”   他不敢动她的双脚,只等她痛过一波,方撕扯下衣襟包住她脚,抱她靠坐在树旁,叹气道:   “你的伤处已化脓,现下不能随意用污水清洗。等我们出了山谷,寻到附近村落,再为你清洗医治。   你这般伤重,不能再行走,后途由我背着你,你莫再同我闹。   经了方才一回刺杀和反杀,她哪里还敢同他闹,只道:   “初初落地会痛,待麻木了便能忍的住。你若背我,势必要慢了脚程,若被追兵赶上,又成一对苦命王八。况且我知道,你的脚底不比我好多少……”   他立刻强硬道:“此事不容商量。你若一走一个血脚印,那才有通敌之嫌。”   他留在她树边歇息,独自前去将所有尸体搜寻过,脱下尸身上能用的衣物,寻找出些许银钱、护身匕首,方将所有尸体就地掩埋。   待回去山洞中挖出埋进土里的烤鸡,用一件衣裳将所有能用之物包好挂在颈子上,方出去背了她,顺着一处缓坡走出山谷,尽循着偏僻小道,继续往前而去。   待到了日暮时分,前方隐隐已有村落的影子。   两人停在一处清澈浅河边上,取出烤鸡在河水里重新清洗过,就着河水填饱肚子。   萧定晔思忖道:   “方才在山谷里,根据那刺客的口供,无论是绕开衢州去往京城方向,还是苍州方向,皆已布满了官兵、细作和眼线。连天上信鸽都未能漏过。   当然那人也有可能虚虚实实,说的不全为真话。然而谨慎起见,我们却要当成真话去听。”   猫儿疑惑道:“那该如何?”   他便细细打量着她。   不过十日的逃亡生涯,她跟着他风餐露宿,狼狈不堪。   除了一双琥珀色的眼睛还像此前一般生机勃勃,便再也寻不出一丝往日的模样。   现下这种形象在外奔走,连妆都不用上,只要没有人用清水泼她,她便是最标准的女叫花。   才过了十日,她不但成了叫花,一双脚也磨破的不成样,若后面再行走数月……   他摇摇头,艰难道:   “前方瞧着像是村庄,我身上有些银子,寻机会将你托付给村民。   一人目标小,你又机灵,隐藏在村庄里,比跟着我安全。   待过上几月、一年,要么风声过了,你便回龚州去;要么我集结了旧部,就前来接你。   这般安排可好?”   她听过,静默半晌,方抬头问他:“你哪里来的银子?有多少?”   他便将银子一一掏出:“这些约莫有二十余量,是从方才那些尸身上所搜出。”   又从衣襟内掏出一张油纸。   打开层层油纸,却是一张面额五十两的银票。   猫儿看着那银票,觉着有些眼熟。   其上有个油点子,滴的像一只猫头,是她曾在酒楼用饭时掉了油水在银票上。   他低声道:“这是你……赏我的那张银票。”   三更夜,监牢外,大胡子衙役和小身板青年。   那时她感谢大胡子衙役带她出监牢,匍一获自由,顾不上心疼银子,赏了衙役一张银票做谢礼。   那时他只当在衢州同她仅见一面,从她手中接过尚带体温的银票,回去便用油纸包起。   后来阴差阳错,两个人绑在一起逃命,成了一对怨侣。   她默默收了碎银,低声道:“我若留在庄子避险,正好用碎银。你在外奔波,碎银不方便,银票更易携带。”   这便是接受他方才的提议,等到了前方村子后,同意两人分道扬镳。   自此她伪装成农妇,蛰伏保命。   自此他在外逃亡,为自己寻得反杀的机会。   她默默想,没有什么大不了。   若她和他没有重遇,他死、他活,或者她死、她活,其实都对对方没有什么影响。   日子本就要继续往前过,她和他的正常轨道,本就是两条平行线。   分开才是对的。   她低头不愿看他,只道:   “你的脑袋,到底生了何病?怎会头痛至昏迷?   日后你在外奔波,条件艰苦,若陡的发病,岂不是极危险?   我记得你此前,是没有这个病的。”   他心下难受,只哑声道:“不重要。”   便是说给她听,说他是因为长年思念她才得了头痛之症,又能如何?   她可能是良药,却不是郎中。   他每每想坚持和她重新在一起的时候,她便让他明白,其实两个人是没有未来的。   两个人里,她其实永远是看的清楚、做的果断的那个。   她已经迈出一步,拥抱了新生活,到了要嫁人的地步。   只有他还在原地打转。   他低声道:“上路吧,要走去前头村子,还要许久。”   天上撒满星子时,村头的走地狗,用一阵狰狞犬鸣迎接了二人的到来。   第一只狗的叫声中隐含了呼朋唤友之意,不多时,整个村子未栓绳的狗子,全部围在了二人周遭,企图从各个角度伺机偷袭。   活生生的虎落平阳被犬欺。   萧定晔立刻将拄在手上的木棍横在身前,往狗群中一打眼,木棍唰的一声便敲在最威风的一只狗脸上。   狗的脸最敏感,那狗立刻痛的唧唧乱叫,夹着尾巴便跑。   狗大哥一跑,一群狗小弟立刻蜂拥逃窜。一瞬间,村头便留下孤零零二人。   猫儿有些担忧:“打狗要看主人。若村民得知我们出手,只怕要撵我们走。”   萧定晔摇头道:“莫担心,走一步看一步。”   他背着她,顺着前方灯火通明处一路寻去,待到了近处,但见一处民居门前,村民进进出出,像是在筹备红白喜事,煞是热闹。   大门外支着一口大锅,锅中煮着一锅开水,正咕噜咕噜冒着白雾。   猫儿立时似被勾了魂,从萧定晔背后挣扎下地,顾不得脚底伤处,脚步踉跄着上前:“热水……是热水啊……”   守在锅灶边的厨子立刻举了一根大柴,叱骂道:“滚,哪里来的疯婆子,滚远些,莫等老子打你!”   萧定晔立刻上前,将猫儿护在身后,冷冷道:“你打一个试试?”   厨子一愣,反手操了斩骨刀,大喊一声:“快来人啊,叫花子要抢人啦!”   一声爆喝下,却唤出来一位农妇。   农妇慌慌张张问向厨子:“从外村请来的上妆婆子,你可瞧见?她偷了老娘嫁女的一对镯子,跑啦!”   厨子晃一晃手中刀:“金镯子还是银镯子,敢在我们王家庄偷东西,老子宰了她!”   那农妇却一拍腿,着急的险些哭出来:“镯子事小,上妆婆子跑了,明儿小女出嫁,谁来给上妆?素着脸嫁去婆家,这才是丢面子的大事哇!”   猫儿听闻,不禁喜上眉梢,立刻上前谈买卖:“我会上妆。不要银子,管饭管热水便成!”   唯恐这农妇不应她,立刻拍打着萧定晔的背:“他是个健壮有力的,大嫂随便使唤,不要银子,管饭管热水就成!”   ------题外话------   这个月求月票和评价票。 第311章 姑甥(一更)   清澈水汽似被蒸锅过的月光,静静冒着白雾,从头到脚腾腾流淌过。   猫儿浸泡在水中,双眼半眯半阖,舒服的险些要睡过去。   外间很快有了催促声:“后生,你小姑姑还未洗完?我家闺女可等着呢。”   外间萧定晔略略不情愿的答了个“哦”字,继而拍了拍门。   猫儿立刻清醒,忙忙答道:“就出来。”   她和萧定晔现下的关系,是一对姑甥。   两个人的遭遇是:家中贫寒,外甥护送着辈分大、年龄小的小姑姑去衢州城投奔未婚夫家,半路被人劫了银钱,两人于是流落乡野。   此时猫儿在屋里着急穿衣,外面的萧定晔已经被问上了祖宗八辈:   “后生家中还有几口人?几亩地?几头牛?后生可已定了亲事?后生瞧着身子康健,可有何暗疾?后生……”   萧定晔半辈子未同人唠过这等嗑,一时被迫问的毫无招架之力。   房门吱呀被拉开,猫儿趿拉着一双旧布鞋,忍着脚痛,提着水桶出来。   萧定晔如逢大赦,立刻接过她手中水桶,又低头瞟一眼她的脚板,沉声道:“我寻人讨了药酒,你莫多走,我回来替你上药。”   忙着去清理浴桶。   旁边的妇人听得一愣一愣,咋舌道:“你这外甥不是个省油的灯哇,竟然同你这姑姑说话,都是你呀我的。”   猫儿打个哈哈,笑道:“我同他年岁相当,自小玩到大,平日便不计较辈分。他同旁人不是这般,是个懂礼貌的好孩子。”   那妇人听过,便又向猫儿打听:   “你外甥可定了亲?家中贫寒也不打紧,只要没有暗疾,便不怕。   我们王家庄正好有一家农户,家中殷实无儿,只有一个妙龄闺女,正寻人当上门女婿。   我瞧着你这外甥相貌堂堂,身板扎实,太适合定一门上门亲。”   猫儿便往相貌堂堂的她外甥瞧去。   这位青年在旁的屋子已沐浴过,此时虽穿一身农人的旧衣,却穿出了玉树临风的效果,十分惹人眼。   一连十日,她陡的瞧见他似璞玉一般,只一桶水外加一身旧衣,就让他展现了非凡风姿,目光不由黏糊上去下不来。   萧定晔将浴桶中的水用小桶一桶桶提出去,途经她身畔,明显听到“咕咚”一声,不由抬了眼,微不可闻道:“擦擦你的哈喇子……”   她面上倏地一红,咽尽口水,同那妇人含糊道:“家中倒是替他意向了几家闺女,还未最后确定。”   那妇人听闻,便遗憾的砸吧砸吧嘴,不甘道:“没选定便是未定亲,他还未见过人,说不定一眼就有了眼缘。”   此时已快三更,极远传来一连串的犬吠。   妇人陡的想起自家闺女的亲事还出了一大堆岔子,终于将注意力转移到猫儿身上:“快,先去瞅瞅我闺女,如何给她上个妆。”   猫儿忙问:“可有妆品?”   妇人为难道:“我们庄户人家,就是平日没有闲钱买妆品,才专门请个上妆婆子回来。婆子带着那些瓶瓶罐罐跑的不见人影,我去哪里寻那些玩意?!”   猫儿唯恐失了蹭吃、蹭喝、蹭热水、、蹭衣裳的机会,忙忙道:“无碍无碍,我有法子。”   她回屋穿戴整齐,将湿发绑成个利落发髻,同萧定晔道:“我去去便回,今夜还不知你我被安排在哪家歇息,你莫乱跑,等我回来。”   他立时放下水桶,先一步站去了屋外,挺胸抬头站在檐下,是要打算和她一同去。   她只得出了屋,两人跟着那妇人出了院子,左拐又拐,到了一处僻静院落。   妇人家中办喜事,人来人往不方便,她那待嫁闺女便被安排在邻人家中歇息。   萧定晔不好跟着进去,只得在院门口住足,悄声同她道:“防人之心不可有。你若进去察觉不对,立刻出声。”   她便点点头,跟着妇人进了院里。   房中安静,待嫁的少女和陪夜的同村好友还在为着第二日的亲事紧张兴奋,没有一丁点儿瞌睡的模样。   油灯光线昏暗,待嫁少女含羞坐在炕沿,由着猫儿打量。   面颊饱满,皮肤尚算细腻。   肤色黝黑,肤色不均。   发色乌黑,唇色淡粉。   猫儿心下有了计较,转头同妇人道:“我需要糯米、红花、蜂蜡、铜锤……”   那妇人听闻,讪讪一笑:“糯米倒是有,只红花……现下才春日,庄家地里野花一堆,却未留心究竟有多红。至于蜂蜡,更是没有。”   陪着待嫁少女的姑娘忙道:“我知道哪里有红花,每日早上放羊,我都能瞧见,明早我便带阿姐去。”   猫儿点点头,将蜂蜡改成牛油。   妇人便去寻了糯米、牛油。   至于铜锤,庄户人家是没有的,平日要碾碎何物,都在屋外的石碾上进行,家家户户门口都有一个。   猫儿和萧定晔,当夜被安排在不同的人家歇息。   然而歇息是不可能歇息的,妆粉还没着落。   三更天里,月华如练。   原本该在宫廷里指点江山、或在战场上奋勇杀敌的青年,此时化作一头驴,正在默默推着石碾,粉碎糯米粉。   猫儿坐在一旁的石阶上,借着月光为自己的烂脚上伤药。   农户人家一文钱掰成两半花,家中常备的自然不是金贵的药油,而是自制的药酒。   伤风、感冒、外伤、内伤……一杯药酒内服外敷,百病全消。   猫儿手中沾上药酒,吆牙闭眼往烂脚板上一抹……酸爽,不是一般的酸爽。   若再加一点点盐粒,她就是刑部大牢里嘴最牢的女囚犯。   萧定晔立刻停下手中石碾,上前蹲在她面前,拿起半碗药酒闻了几闻:“酒劲不大啊!我记得以前你是很能喝酒的……”   猫儿吆牙望着他,陡的出手将他推倒在地,立刻上手就要扒拉他鞋子:“你来试试,我倒看你能忍不忍得了痛……”   他立刻抽腿要逃,她已经饿虎扑食一般压住他,哈哈一笑,拉脱他的鞋子和罗袜,毫不客气将手中药酒往他脚底板上抹去……   没动静。   萧定晔哈哈一笑,一个抖都没打。   她一蹙眉,什么情况?她还就不信这个邪。   她手一伸,又沾了一把药酒抹上他的烂脚板。   继续没反应。   再抹。   再没反应。   还抹。   还没反应。   她不禁扭头看他:“你是活人不?”   他缓缓起身,坐在她身侧,低头不语。   神情一瞬间有些孤寂。   半晌方端过酒碗,抬起她腿搭在他膝上,轻声道:“今晚只有药酒,明日我便去村子寻药膏来。你痛就咬我。”   话毕,替她轻轻涂抹着药酒。   她初始还能忍,继而便觉着很有些熬不住,一把搂住他颈子,咬着牙埋头在他怀中。   他身子一顿,手上动作越加轻柔。   不知过了多久,她察觉到他已住了手,方抬起身子,长舒了一口气:“再来一回,我真得死……”   他看着她的痛苦,要将她留在此处的心思越加坚定。   待他也为自己涂抹过药酒,方起身洗过手,就着夜色一圈又一圈碾着糯米。   一个份的妆粉用量并不大。   四更时分,便已研磨了小半碗糯米粉。   余下的便是等清晨时分,要去摘红花。   两人不好再各自回住处惊扰主人家,只靠着石碾眯了眯眼,便被一阵叽里呱啦的说话声吵醒。   一位朝气蓬勃的少女拍着猫儿肩膀,兴高采烈道:“阿姐,莫贪睡,我带你去摘红花啊!”   猫儿忙忙起身,脚踩在地上,已无之前那般痛。   她就着身畔盆中水洗漱过,要跟着少女前行。少女忽的一改脾性,扭扭捏捏不抬头:“昨儿明明是个叫花,现下怎地突然就……”   少女目光含羞往身侧瞟,猫儿扭头瞧见已站起身的萧定晔,不禁抿嘴一笑。   明明昨儿她也是个叫花,也和萧定晔一般沐浴换衣,她便没有受到被人“惊为天人”的待遇。   偏偏萧定晔并无翩翩美男子的自觉,只肃着脸漱口净面。动作虽快,响动却极小,完美的展示了宫廷礼仪的风姿。   少女痴痴站在一旁,神情有多呆滞,面上红晕便有多浓烈。   猫儿立时抓住了机会:“阿妹可会做鞋子?我这外甥,缺一双好鞋呢!”   少女惊醒,含羞垂首,忍着羞臊低声道:“千层底,全村我纳的鞋底最牢……”   猫儿忙忙吹捧道:“阿妹看着就心灵手巧。不知做一双鞋需多久?我们在此处小住几日,若同大家感情好,兴许会长住呢。”   少女闻言,立时抬首,满脸的跃跃欲试:“三日就能得……”   她往萧定晔面上再瞧一眼,心中只纠结了半分,立刻抬手往远处一指:   “那块山坡上就有花红……我忽然想起一件事,得先回家去……”   再瞟一眼萧定晔,面上已红的仿佛煮熟的虾子,立刻转身而去。   ------题外话------   这两天总有人在评论区打招打字员的广告。我看到就删了。   在这里给大家提醒两句,现代科技发展已经减低了很多人工工作量,好多字迹识别软件,早已经代替了人工打字。   如果大家看到这类招打字员的小广告,一定是假的,一定是假的,一定是假的。   保护好钱袋,千万不要上当。 第312章 险些被活吃(二更)   猫儿瞧着少女走远了,方叹了口气,低声道:“我利用人,是不是有些卑鄙……”   萧定晔冷着脸道:“那鞋你要穿你去穿,我是不可能上脚。”   抬脚便往山坡方向而去。   她心中不服,追上前拉着他:“大丈夫行事不拘小节,生死存亡关头,卑鄙些怎么了?”   他面无表情道:“不怎么,你高兴便好。”   她当即“哈哈”大笑两声:“我高兴,高兴的很!”   她深一脚浅一脚行在一旁,嘀咕道:“等你在外奔波,最缺的就是鞋子。脚底板受伤,比别处更痛。我替你多寻两双鞋怎地了?”   她见他雄赳赳行在身侧,半分都没有松动,只得退让一步:“大不了,我出银子买下,总成了?”   他闻言,面上这才略略缓和些,只低声道:“你莫再为我招惹旁的女子,我心烦。”   她心中腹诽:你那张脸才是罪魁祸首,便是我不说煽动的话,你以为旁人没有长眼睛?   两人到了山坡,果见野花撒了一地。黄黄红红,各种色彩都有。   春日的野花尚属幼嫩,靠近花茎处色浅,只有在最外沿的色彩最为浓郁。   野花不敢乱采,有些花汁略有刺激性,上了脸极可能引发过敏。   她只寻出其中她识得又安全的,教着他认过,两人兵分两路,一边寻找一边摘起来。   此时日头终于从云雾中跳出来,第一缕阳光将整个山坡照的花团锦簇,有一种闲适的美。   猫儿望着这般景致,不禁叹气。   如若身处安定,在乡下能有一处庄子,偶尔前去小住,能看看这种小葱拌豆腐一般的景致,也是极好的。   野花数量众多,一炷香的时间,花朵快摘够一捧时,忽然有个老汉远远喊叫道:“快住手……”一边往山坡上扑爬连天而来。   等他到了两人近前,瞧见地上些许花草被踩倒在地,立刻气急败坏骂道:“瞎眼的啊,踩(采)老子药材啊!”   猫儿躲在萧定晔身后,见那老汉只是骂人,并没有要动手的模样,忙忙探出脑袋解释道:“阿叔,我们所采的皆是普通野花,并非草药。”   那老汉瞟她一眼,方停了叫骂,只上前将东倒西歪的几朵小花扶起,叹气道:   “这花结了果子,就是治疗妇人恶疾的上好药材。如今被你等踩烂好几朵,再也结不了果。可惜啊可惜!”   萧定晔闻言,心中一动,立刻问道:“老先生是郎中?”   老汉苦着脸点点头:“是个无用郎中,却不是个花农,否则,这花还能挽救挽救。”   猫儿只得又赔罪说了许多好话,郎中的面色方好了些许,转了话头道:“你二人可是昨夜到了村子的那两人?”   乡间村落少见陌生面孔,只要一家多了生人,整个村子都能知晓。   猫儿又忙忙将她同旁人说的姑甥遭遇重复一回,其间说到山贼是如何抢银还想抢人、她这外甥又是如何孝顺救下她,说的栩栩如生,令听众如临其境。   老郎中叹息道:“作孽啊,山贼真不是东西啊!”   萧定晔忍笑瞟她一眼,接过她的话尾,向老郎中问道:“我二人连行数日,脚底磨破、疼痛难忍,老先生处可有药油?”   既然已经提到被山贼抢了身家,此时便不能掏出银子,他只得道:“在下虽无银子,却有一把子力气,能为老先生挖药、劈柴,什么都能做。”   郎中摆摆手:“出门在外都不容易,些许药油,不值钱。”   他示意二人跟着他走,此时两人也已采够红花,便一同下了山坡,往村子而去。   待到了一处院落前,猫儿先要回去挤花汁,留萧定晔跟着郎中进了院中拿药油。   院中寂静,没有旁的人。   郎中招呼萧定晔跟随他进屋,边行边道:“老汉我一人独居,除了偶有病患,家中许久未有人做客。屋内乱了些,你千万莫笑话。”   屋里果然锅碗瓢盆随处摆放,可药材却在各种匣子里装的整整齐齐,可见郎中一心扑在医术上,虽是个心思单纯之人。   郎中从一个瓷罐中挖出小半碗药膏,交代道:“一日两次,涂抹其间脚不得沾水,最好莫下地行走。”   萧定晔见那碗沿也是一层黑灰,不由问道:“老先生为何不寻个人合住,顺便帮您规整家务事,也算各得所需。”   他在村里行走时,便瞧见有好几家房屋破烂,实则住不了什么人。   郎中听罢,却一笑:   “你这后生定未长居乡下。庄户人靠天吃饭,虽然一年绕着几块地打转,可适合下田的时候就那么两季,春种秋收,夏日最多除一除草。   清闲的时候,便到处嚼舌根,哪家的老鼠洞长在何处,四舍五邻都清清楚楚。老汉我若招一家人共居,怕是得不到半点清静。”   萧定晔闻言,心下一动,又续问:“老先生的家人去了何处?”   郎中面上便现了哀伤之色:“老婆子早在二十年前便难产去世,我那闺女也跟着走。可笑我一介郎中,却救不了自家人……我那闺女若活着,只怕也有……也有……”   他眯着眼睛细细一想,道:“也同你那阿姑差不多大。”   他摆手开始赶人:“你走吧,同我这半截腿埋进了黄土的人有什么话可说。你快拿了药回去上药是正经。”   萧定晔出了屋子,又将整个院落打量一番,方前去寻了猫儿。   ……   辰时初刻,王家庄待嫁新妇的身畔,摆满了碗碗碟碟。   她躺在炕上,面上盖着一层浸泡了米粥汤水的纱布。   猫儿在一旁细细调配妆粉颜色,一边道:   “上妆可不止是上妆,要先将保湿做好。否则再好的妆粉,最多一个时辰便要扑簌簌脱妆。   你是新娘子,今儿自然要保持最好的状态。等你夫君一掀盖头,保准让他看呆眼。”   新娘面上盖着纱布瞧不出表情,坐在炕沿上奋力纳鞋底的姑娘不由探了脑袋,瞧着这些妆粉,神情好奇又艳羡:“有这般神奇?”   将针往衣襟上一别,伸手在猫儿面上一抹,收回手看看手指,见猫儿的姿色并非因妆而艳,不由羡慕道:“阿姐长的真好……”   话头顺利一转:“阿姐外甥长的也好……”   猫儿瞧着她手上的鞋底,想起今早萧定晔向自己摆脸色,只得轻咳一声,明知故问道:“阿妹的鞋底,不知纳给谁?”   少女面上一红,抬头乜斜她一眼,声如蚊呐道:“你说纳给谁……”   猫儿立刻吃惊道:“你何时量过他脚?”   少女含羞不说话,躺着的新娘子插嘴道:“她偷偷去寻了你们换下来的旧鞋!”   猫儿心下的愧疚便多了一层。   她虽用“行大事者不拘小节”自我开解过,然而见少女对萧定晔真的上了头,却又不忍心见芳心破碎的那一刻。   她从新娘面上取下纱布,示意新娘坐起身,一边用湿帕子擦拭其面上粥水,一边出声道:“我那外甥,其实已有了心上人,等回去就要定亲了呢……那女子十分的贤良淑德,家中殷实。”   纳鞋底的少女手上动作一顿,立时失了那一股兴致勃勃的劲头。   猫儿又找补道:“这鞋底纳的真好,这两日我外甥在村里多找活干赚两个银子,多寻阿妹买几双鞋子,可好?”   那少女便怔怔坐在一旁,叹了口气:“我就知道,那般的男子,怎能萍水相逢,就一眼看上我……”   失落神情只持续了几息,便又转的高兴:“赚两个铜板也不错,赚了钱,给我阿爹扯布做衣裳。”   又低头看了看猫儿的脚:“阿姐可需鞋子?”   猫儿心下松了口气,忙忙道:“先尽着我外甥,男人在外奔波,最是费鞋。”   此时她为新娘面上抹上好面油,开始上妆。   待全脸涂抹过细细糯米粉,再一低头,却一拍脑袋:“竟忘了刮锅底黑灰。”   纳鞋底的少女是个热心肠,立刻将鞋底放在炕沿上,请缨道:“我去刮,要多少有多少。”   过了不多时,她端着一碗锅底灰匆匆进来,似笑非笑道:“阿姐快去看看吧,你家外甥要被几个婶子活吃啦!”   猫儿只知她自己是个传说中吃人的,却还不知有人真吃人。   然而这话无论如何理解,都是指萧定晔此时处于弱势。   一个带刀大男人能处于何种弱势……?   她稳着不起身,接过锅底灰,用指尖挑了极少一撮,同多一些的糯米粉混合搅匀,用指腹沾取,涂抹在新娘鼻梁两侧、脸颊边缘。   少量多次,新娘原本平平面颊,立刻显得立体起来。   站在一旁的姑娘目睹了这一神奇效果,却终究忍不住心下痒痒,又转身而出。   等猫儿开始为新娘用锅底灰画眉时,那姑娘再一次风风火火的窜进来:“阿姐,你快去看看吧,你那外甥快哭了!”   猫儿这回终于有了反应。   她同新娘道:“暂且等一等,我去英雌救个美就回来,不耽搁你出嫁。”转身腾腾出了房门。   寻常庄户人家,宅子并没有几进几出,也不分内宅外宅。平日进出,无论男女都是自家人,便也不讲究男女避嫌。   今日主人家办喜事,阖村人皆来帮手,众人更是进进出出,混在一处。   猫儿一出屋子,便听见一阵娘们儿的肆意哄笑。   她循着笑声而去,但见院门口堆放柴火处,十几个妇人围着一人,或交头接耳,或放声大笑。   而被围在最中间低头劈柴,险些被一群娘们“活吃”了的,不偏不倚就是她外甥。   此时她外甥虽然顶着一团胡子,整颗头却都是肉眼可见的通红。   面颊吆肌紧紧绷紧,可见内心在竭力压抑想要手拿两把大斧闷头乱砍的冲动。 第313章 想看你(一更)   乡间办喜事的清晨,四周还是纷乱一片,围着砍柴嫩汉子出言调笑的娘们儿家家,声音格外引人注意。   “小后生,你不长胡子是何模样?现下刮干净,让婶子们瞧瞧啊!”   “哈哈哈哈哈……”   “小后生,可定了亲?奴家小姑还待嫁闺中,正正与你相配呢。”   “哈哈哈哈哈……”   “小后生,不要脸红啊,姐姐婶子们都疼惜你。”   “哈哈哈哈哈……”   在这般肆意调笑中,萧定晔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如果身畔有一条河,只怕他二话不说便会投河。   猫儿不由抿嘴一笑,挤进人堆里,将他挡遮在身后,转头同妇人们笑道:   “各位嫂嫂婶婶,你们若真疼惜我这大外甥,可能发发善心为他做两双鞋?回乡路途遥远,大外甥早已磨烂双脚,惨不忍睹……”   她腰间立刻被掐了一把。   她将身后的手拍开,继续央求道:“姐姐婶婶们若不应,那方才说的怜惜就是假怜惜。我这大外甥的胡子,可不能刮给你们看。”   立时有人跃跃欲试:“真能刮胡子?”   猫儿心下一喜,忙忙道:“四五六日内,若能筹够十双鞋,定然刮了胡子给你们瞧。”   腰间又被掐了一把。   她不由回转身,对着萧定晔一蓬浓须遮掩下的黑脸一笑,继而大声道:“十五双才愿刮胡子?你的胡子就那般矜贵?”   她转身对着众妇人一摊手:“我家外甥害臊,轻易不愿被人发现他的惊世容颜……上回路边有女子贪看他,一脚踩空掉下了悬崖,可怜呐!”   她说的众妇人心下痒痒,面上终于开始显出踌躇之色。   猫儿趁热打铁:“也不让各位姐姐嫂嫂婶婶白做鞋子,我家外甥一把子力气,犁地、砍柴、挖山凿石,通通不是难事。”   此时终于有妇人搭话道:“我家那口子前儿在镇上寻了个活计,春播指望不上他。若这后生能前来帮手,倒是个法子。”   大手一挥,许下三双千层底布鞋。   有人开了口子,终于有旁的妇人开始跟随。   未过多久,便又多了六七双。   加起来一共才十双,等萧定晔在外奔波,怕只能顶两个月。   还有好几个妇人未开腔呢!   她又加了一把火:“外甥能农能文,还会念两句酸诗。”   忙忙回转身向萧定晔眨眨眼:“随意念上两句,让大家听听。”   萧定晔吆牙切齿低声道:“你到底作甚?莫拿我做耍!”   她压低声音央求:“快念,要情诗,撩动人心的那种。我想听,想听的不得了。”   他狠狠盯了她半晌,方吆着后槽牙道:“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周遭传来几声“哇……”的倾慕。   猫儿得意催促:“再来几句。”   他默默望着她,低声道:“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这是他压在心底的两句情诗。   曾经有人在和他的冷战中,在一个月色下,从远处雀跃跑向他,一头扎进他怀中,不但给了他一个吻,还对他念了这样一句诗。   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那时他原本生着她的气,便因这样一句诗,他放弃了皇子的矜持。   从那时他明白,他在她面前,是个不争气的男人。   她的两句话,便能将他哄的团团转。   后来在她离宫的那两年,每当他身处营里,或者在宫中,更多的是在练兵的途中……同样的夜晚,他孤寂的站在月色下,他总能想起在废殿的那个夜晚。   他躲藏在树枝上,瞧着她一棵树一棵树的寻他。   等他忍不住现身,她从远处狂奔而来,偎依在他怀中,向他念出这样的一句情事。   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岂止是一日,又岂止是三月。   后来的两年,漫长的像是一生。   此时他望着她,在大庭广众之下,念出了那首心底的情诗:“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她并不知他内心有多汹涌,只转回头笑嘻嘻同众妇人们道:“平日谁家想写个书信,请人给娃儿教两个字,他都可以,物美价廉。”   十五双鞋终于凑够。   猫儿忙忙就地取了稻草,不顾萧定晔的挣扎,在他脚上量了尺寸,交给众妇人,笑道:“我家外甥谢谢大伙,明儿就可去各家干农活哟!”   此时,两人早先在山坡上遇到的老郎中正巧前来,瞧见一群妇人不顾头脸的围着后生,不禁张声叱道:   “你们都是当娘的人,围着男子调笑,成何体统?”   妇人们被斥的失了趣,转头讪讪离去。   郎中便向两人赔罪道:“乡野村妇,见识少,莫和她们计较。”   又望向猫儿,十分亲和问道:“姑娘可用过膏药?可起了效?”   猫儿忙忙恭维道:“老先生真乃神医,药到见效。”   郎中听闻,却抬头细细打量猫儿几眼,方点点头:“你这般好体质,却不枉费了我的好药。”   猫儿便又客套几句,方低头进了院里。   身后劈柴声重新响起,一下一下,仿佛敲在她的心上。   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记着这些又有何用,那都是过去的一场梦。   ……   过了辰时,终于有主人家的亲戚上门吃酒。   猫儿为新娘画好妆,只留着口红还未涂抹,待新娘吃吃喝喝、临上花轿前再补妆、涂口红。   此时房中已聚了不少姑娘媳妇,为新娘压阵,瞧着新娘子容貌上了不止一个台阶,纷纷称奇。   猫儿是打定了主意要和萧定晔赖在村里五六日,待他脚伤好一些,再放他离去。   她本着巴结人的心思,便用余下妆粉,为众女子画了浅浅淡妆,并未抢了新娘的风头,却也比平日妩媚了许多。   趁着众人赞叹时,她厚着脸皮开口道:   “这几日只怕还要在村子里叨扰,若各位姐姐妹妹还想上妆,尽管来寻我。   只是……我没个落脚处,大伙想寻见我人,倒是有些麻烦。”   忙着纳鞋底的“布鞋西施”忙忙道:“阿姐可以来我家住,我阿爹在外做工,家中只有阿弟、阿娘和我三人,你可以同我住一屋。”   此时,外间唢呐声和鞭炮声惊天动地响起,是男方娶亲的队伍上了门。   姑娘们纷纷嘻嘻哈哈站去门口往外瞧。   坐在炕沿上等嫁的新娘子急的哭出了声。   猫儿上前取了巾帕为她拭泪,安慰道:“要成亲了,应该笑啊,怎么会哭?”   新娘子啜泣道:“我……舍不得爹娘……”   猫儿便笑道:“三日后就是回门礼,你要回来见爹娘呢,且日后也能回娘家的。”   她探问道:“你夫君,你不喜欢吗?”   新娘子被问起情事,便止了眼泪,含羞点头。   猫儿拍拍她手背,感叹道:“你同他互相中意,又能成亲,且父母双亲都支持,不知有多令人羡慕。你要高兴,你爹娘才放心将你嫁出去……”   这新娘听闻她的话,想起她是个投靠未婚夫家、半途却被劫了银子、流落乡野的苦命女子,便也忘了自己的悲伤,反过来安慰猫儿:   “阿姐貌美如花,又有那般听话的外甥护着,亲事定然顺遂。   等日后嫁去夫家,若被人欺负,你那外甥少不了要帮你出气。阿姐也是个令人羡慕的人呢!”   猫儿听罢,淡淡一笑,再不说话。   之后的流程猫儿自己经历过,不过便是新娘出阁的那一套。   新娘子出阁,原本牵扯不到猫儿身上。   然而乡村农人少下人,新娘身畔没有丫头相陪,去了夫家还有拜堂成亲一应之事。   这新娘此生好不容易上回妆,对容貌重视的紧,不免想让猫儿跟着去,随时好补妆。待第二日一早再放她回来。   此回来同她说这事的,是院落的女主人,新娘子的亲娘。   这位妇人知道猫儿所求,见她面上已有为难色,立刻使出了杀手锏:“五双布鞋,你家外甥的尺寸我已拿到手,明儿一早你回来,第一双鞋就能到手。”   猫儿立刻被捏了七寸,直勾勾跟着送亲队伍而去。   萧定晔此回倒未阻拦,自己也拎着送嫁礼当,混进了队伍。   新娘的夫家离此处并不远。   一路牛车相送,约莫一个时辰,便已送到。   此后也不过是吃吃喝喝,偶尔为新娘子补妆,提点着一些小细节。   第二日清晨下了一阵急雨,两人用过早饭,雨已转为毛毛细雨,便坚持踏上返途。   逃亡十来日,时已快四月。   天空虽然阴暗,可山上桃花、杏花、梨花竞相绽放,引来些许蜂子、飞蝶扑腾盘旋。   不去想那些糟心事,眼前的一切都是岁月静好。   是想象中的安稳生活……如果兜里银子再多一点,脚底板也没有那么痛的话。   猫儿嘱咐萧定晔:   “昨儿答应了数户人家,你要去卖力气、卖才学。我知你的手是用来拿刀、拿玉玺,并不是拿农具。   你权且忍上一忍,待脚底板好了,穿着新鞋离开便是。”   他闷头不说话,她又想起昨儿之事,不由笑道:“胡子可得刮,应了别人呢。”   他冷冷道:“你应下,你自去刮自己。”   她哈哈一笑:“我若有胡子,自然麻溜的刮干净,哪能等到旁人催。”   见他依然是一副要死不活的模样,便主动上前牵了他手,低声道:   “你再不刮胡子,我都要忘记你究竟长什么模样。你不是说要将我留在王家庄?我总得再看一看你的真面目。”   他闻言,紧紧牵着她手,往前走上一段路,方道:“好。”   两人走走停停,辰时末刻,王家庄已遥遥而望。   待再走近些,便见村头行出来一队人。   那队人手中带刀,装扮全然不是庄户人。   两人立刻躲在一棵树后,萧定晔已将软剑从腰间抽出,随时准备投入战斗。 第314章 刮胡子(二更)   清风拂面,蜂蝶起舞,除了远处的杀气,一切都是美好的模样。   萧定晔抬头望着远处的敌人,悄声同猫儿道:   “若他们往这处过来,你便跑,我断后。无论发生何事,都不要停下。这回一定要听话,不能像在山谷中任性妄为。”   猫儿听闻,只道:“我知道,我心中有数。”   萧定晔立时焦躁起来:“你有什么数?打打杀杀的事,你不懂。莫再多言,就按我说的做。”   两人在此处悄声争执,远处那一队人却从村头出去,一路上了大道,渐渐行远。   猫儿舒了一口气,迟疑道:“现下可还能回王家庄?若回去被人认出来,如何是好?村里人定知道官府在捉拿一男一女。”   萧定晔蹙眉思忖半晌,道:“你先在此等我,我先回去探探。”   猫儿一把拉住他:“我去探,我本就不是捉拿的重点,又同妇人们相熟,好搭话。”   萧定晔死死拉着她不松手。   她便强挤出一丝儿笑意,哄着他道:“你自争权开始,就做好了身死的准备。我不同,我是立志要活着的人,对死亡更敏感。你不是说我机灵?我怎能让你失望。”   她从他掌中抽出手,再给他一个笑,大步往王家庄而去。   他眼睁睁看着她瘦弱的背影渐渐远离,心中虽知村民们最多是捉住她送官,他出手救她简直易如反掌。然而心中却五味陈杂。   他明白,她不是不愿和他同甘共苦。   她一直都在想办法护着他。   她为他厚着脸皮,到处寻人做鞋子,好让他日后奔波中,脚能少受些痛。   他都知道。   他不是傻的,他怎能瞧不出她的用心。   然而他更清楚,她这是做着同他分别的准备。   等五六日,各家鞋子做好,她便要留在此处,用数双布鞋打发他离去,让他去投奔他的江山大事。   命运,常常这般同人开玩笑,却又不改结局。中途给他的那些希望,却都是虚无。   待过了半刻,便见猫儿在远处村头地畔向他招手,恐防他看不见,还十分欢快的跳的高高。   他立刻起身大步往前,待到了她身畔,她方笑嘻嘻道:“官兵来寻,只说是一对夫妻,未想到你我扮成姑甥,倒逃得一劫。”   他望着她略带了得意的面颊,缓缓一笑,又问道:“来人未带画像?”   猫儿做出后怕神色,道:   “今早的急雨却是你我的救星。那画像淋了雨,晕染的不成样子,丢在了村头地上。我方才去瞧,简直是两只胖猴子,哪里是你我二人。”   两人回了庄子时,过喜事的主人家,女主人一双眼周青紫一片,递过来一双千层底黑面布鞋,打着哈欠道:“试试,我同婆婆忙活了整整一宿。”   猫儿立刻连声道谢接在手中,按照妇人的提醒,先往新鞋里倒了开水,激醒浆过的鞋底,使之柔软,方拿去给萧定晔。   “试试可合脚?”她喜滋滋道。   他并不配合。   她立刻捞起袖子,抬起他腿,一把脱下他脚上不合脚的旧鞋,又除去罗袜,却眉头一皱,抬头问他:“那些药膏你未用?都留给了我?”   他的脚底板上还是糊烂一片。   她再顾不上逼他穿新鞋,当先去灶上打了热水端过去,拉着他脚泡进热水中。   他虽未喊痛,眉头却不由一蹙。   她不禁“哼”上一声,低叱道:“活该!”   虽然嘴硬,却又用巾帕浸了水,沿着他的脚腕一点一点擦拭下去。   他立刻挡开她手:“我……不需你为我做这些……”   她极凶的瞪他一眼:“你若不发扬礼让精神,我也不至于为你洗脚。你知道请姑奶奶洗双脚,要花多少银两吗?”   她不等他回话,便伸出一个巴掌:“五千两!你别得了便宜还卖乖。”   她为他洗过脚,擦拭干水,寻出余下的药膏厚厚涂抹过,方柔声道:“日后你在外,总要将脚保护好。脚好,小命就在。”   他听到此处,脑中开始抽痛,只点点头,重新穿上罗袜、套上新鞋,刻意在她面前走一走,含笑道:“极合脚。”   她便满足道:“等过上几日,你上路时,该有近二十双鞋。”   春日白日渐长,她不忍浪费余下的时间,立刻走街串巷,拉着他四处找活干。小鞭子挥动着,让村里妇人们将此前应承下的布鞋做起来。   到了晚间,全村做鞋做的最好的少女“布鞋西施”出面,将猫儿安排在她家。   萧定晔和村里的老郎中略略能说上话,便去郎中的院里借宿。   如此忙碌了五六日,萧定晔使出了全身力气,学会了一身的农活。   再不是此前那位不知“搓板”为何物的废物皇子。   现下莫说搓板,什么是篱,什么是耙,马、驴、骡外形上的区别在何处,如何让犁地的牛走直线……堂堂五皇子成了整个村最靓的农夫!   时已晌午,远处炊烟四起,农人们结束了当日劳作,拖着篱、扛着耙、牵着牛走出各家田地,准备用饭歇息。   萧定晔同农人们一同走到村头,瞧见村头树下,猫儿腰间系着围裙,正如平日一般等他归。   身畔的农夫低声打趣:“那姑娘将你当眼珠子一般稀罕,到底是你大姑,还是你心上人?我瞧着倒更像你的小媳妇儿。”   萧定晔闻言,面上不由露出笑意,半晌方否认道:“是我姑姑。”   那农人便点点头,向树下的猫儿努努下巴,同他道:“快去吧,你大姑等的着急。”   他便快步出了人群,行到她面前,微微垂首望着她:“今日手可好?有没有被热油烫伤?”   她便举起手,将手背给他瞧:“就昨儿一回,再没有了。我可是靠手吃饭的手艺人,哪里敢日日让它受委屈。”   他见她手背上烫出的泡果然已经消下去,便道:“老郎中的药,果然效用极好。这乡间村落,未曾想也有杏林高人。”   两人慢慢踱步,进了村里。   近几日,两人吃的是百家饭。   为哪家人干活,便由哪家管饭。   猫儿会早早去那家帮衬,洗洗衣裳,洗菜拣菜打下手。   人的适应能力极强。   过去几年,她和萧定晔虽然都将脑袋拴在裤腰带上,指不定哪日就死于非命,可说起来却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   在村落里短短几日,除了萧定晔蜕变成半合格的农夫,她也俨然成了一位勉强能过日子的农妇。   她竭力的帮着各家妇人分担着家务事,好腾出时间,让妇人专心纳鞋底、缝鞋面。   一晃五六日过去,阖村的妇人被猫儿像赶驴一般,催促的心急火燎,紧赶慢赶,赶出了十七八双鞋。   虽说未按当初的计划凑够二十双,然而也不算少了。   待用过晌午饭,日头还亮,村民们齐齐聚在村口的大树下,开始了每日的闲谈消遣。   猫儿推着萧定晔坐在树桩子上,拿着一把擦洗干净的刀刃,对着他脸比划。   “你乖乖莫乱动,我尽量不将你毁容。”   她的语气那般温柔,仿佛坐在她眼前的,是一个稚龄孩童。   他轻轻点一点头,她立刻“辍钡奈一口气,用袖口抹去他面上血珠子,蹙眉道:   “让你莫动,你怎地不听话?这般磨蹭下去,你这一蓬胡子,何时才能剔完?”   周遭看热闹的妇人扬声道:“姑娘慢慢来,我们不着急。”   猫儿转头望向那手拿鞋底的妇人,举刀指一指:“话说着,手莫停。”   妇人便一笑:“你这姑娘贼精贼精。”又继续穿针引线,纳起了鞋底。   猫儿便将目光重新放在萧定晔面上,警告道:“莫再动,再动我直接上牙口。”   萧定晔果然一动不动。   猫儿一叉腰:“听没听见?配不配合?你给个反应啊!”   萧定晔终于抬眼望着她,吆着后槽牙道:“大姑,你究竟要我如何?要不你坐着,我自己刮?”   她便一笑:“我手里拿的是宰牛刀,此处没有铜镜,你若自己上手,只怕真的要毁容。”   她扶正他脑袋,再不多言,只努着嘴眯着眼,使出了所有的谨慎和注意力在他面上。   春日晚风中,他的胡须一缕缕掉在地上,又一缕缕被吹走。   到了最后,猫儿站在他面前,一动不动盯着他,眼圈开始发红。   一模一样,除了他面上的几处小割伤,他和她记忆中的一模一样。   不,比记忆中消瘦了些,憔悴了些,面上再没两年前的神采飞扬,全然成了稳重内敛。   两年过去了,狗儿他爹,成熟了。   身后有妇人开始喊叫:“起开,让我们都瞧瞧。鞋子不能白做……我们都得看看呢……”   猫儿忙忙低头,转身拭了眼角。   身后人声喧哗。   她再转回来时,满脸都是得意模样:“如何?那鞋子可白做了?是不是值回票价?我外甥,那可是十里八村的美男子,半点不诓人!”   有胆大的妇人开始哀嚎:“哎哟……嫁早了,若迟上十来年,说不定拿一双千层底布鞋就能勾了这后生啊……”   众人一阵哄笑。   猫儿立刻接话道:“晚啦,我外甥已有心上人,你们只能过过眼瘾啦!”   村头众人说说笑笑,一晃暮色四合,各家的鸡狗都已自觉上架进窝。   众人便也稀稀拉拉,各回各家。   老郎中坑次坑次经过,同猫儿搭话:“闺女脚伤可愈合?”   猫儿便在原地跳上两步,赞叹道:“老神医医术精湛,不过六日,我的脚伤连血痂都已经掉完,比我外甥愈合速度快的多。”   老郎中目光炯炯望向她,含笑点头:“极好,极好。”又坑次坑次去了。 第315章 得偿所愿的结局(一更)   天上现了几颗星子。   长庚星纵然躲在天边,却也隐藏不了它的璀璨光华。   两人行在晚风中,皆不说话。   已经到了要做交代的时候。   说什么都是“告别”之意。   萧定晔望着远去的老郎中的背影,轻咳一声,首先打破了这寂静:   “这两日借着干农活,我将各家都打听过一回。   你借住的那家,人是好人,可家中穷困。我若将你托付在那家,只怕她们反过来要拖累你。   还有旁的几家,大毛病没有,却又斤斤计较,善使小心眼。你同人斗心眼,虽然不见得会输,可会心累。   我看来看去,没有哪家比老先生家更合适。”   他像老父亲要嫁女一般,为她挑选着最合适的寄住人家。   又要考虑人品,还要考虑财力,更要考虑家中人口是否简单。   他续道:   “老先生在村里当郎中,家中算得上殷实,不会拖累你。   他又一人居住,一心扑在医术上,不会同你斗心眼。   他早先没了妻女,心中甚为牵挂。你同他当年未出生的小女一般大,他一定能将你当子侄看待。”   她默默听着,并不说话。   他便叹口气,道:“我虽舍不得你,却再也不能看着你跟我风餐露宿,朝不保夕。这村里虽偶有官兵前来骚扰,然你同村民已极熟识,自保完全没有问题。”   他的语气温和,温和中带着一丝丝颤抖,仿佛在竭力压抑情绪。   她心中抽痛,却抬头嘻嘻笑道:“郎中也极好的,我病了吃药不用花银子。”   晚风里,她鬓边发丝随风飘在面上,引得她面上发痒,频频眨眼。   他想抬手帮她理顺发丝,更想将她抱在怀中。   然而他什么都不能做。   他若触碰到她,他便再没有勇气同她说再见。   他只点点头,想要说她尽说傻话,人怎么能盼着多吃药。   然而他喉间梗的一个字都说不出口,最终只将她送去借宿的人家门口,同她道:“明日我接你去郎中家安置,便得……”便得动身上路。   她点点头,向他咧开一个笑,抬头看着天色,赞叹道:“月亮好大啊!”   他顺着她的目光望去。   漆黑天幕上,极其吝啬的挂着一弯月牙,仿佛今儿他帮着农户除草的镰刀一般。   他点点头,哑声道:“的确很大……”   她便转身推开院门,极快闪身进去。   他看着院门在他面前掩住,听着门后传来划住门栓的声音,然后各处归于寂静。   他心上的姑娘躲在门背后,静静释放她的伤心。   他默默站了半晌,终于当先转身离去。   他听见院门重新打开的声音,过了许久,听见那门又重新被掩上。   他脑中有些抽痛。   ……   夜已二更。   布鞋西施姑娘,还在油灯下勤劳的纳鞋底。   猫儿从身上搜出二两碎银,想了想,又搜出一两,放在炕沿上:“这几日住在你家,多有叨扰。”   小西施瞧见一堆碎银,立刻惊了一跳,支支吾吾道:“几双布鞋,哪里需要这么多?”   慌忙转头去往破柜里翻出一叠黑布:“还有两双鞋底,我今夜加紧,还能再做两双鞋面出来。”   猫儿不做推辞,只躺在炕上,默默想着未来。   她转个身问向小西施:“老郎中是怎样的人?可信吗?”   小西施极快的缝了两针,方道:“他脾气怪,是个医痴,眼里只有药材和病人,看不见寻常之人呢。”   又道:“阿姐可是寻好了寄居处?为何不住在我家?我俩有个伴。”   猫儿不好说萧定晔瞧不上她家的财力,只道:   “小外甥回去家中赶了马车来接我,前后要两个月。我正好跟着老郎中学一手诊脉的手艺,日后自家人有个头疼脑热,不用出去花银子。”   小西施听闻,笑道:“阿姐果然是个攒银子的好手。”便再不搭话,低头认真缝布鞋。   灯光昏暗,猫儿想着心事迷迷糊糊睡去,做了整晚的梦。   梦里她终于活着回了龚州,买卖大赚,她广置铺子,同贾忠良成了亲。   贾忠良取了明珠和秋兰当平妻,两人总共产下一儿一女,一个叫狗儿,一个叫花儿,皆挂在她名下,每日亲亲热热唤她阿娘。   而萧定晔在与泰王的角逐中胜出,终于坐上了龙椅,坐拥天下和后宫佳丽三千。   每个妃嫔都产下皇子,妃嫔娘家都竭力支持他,对他从无二心,他的龙椅坐的很稳当。   梦里所有人都得偿所愿,大团圆结局。   这是个好梦,她本该笑出声来。   然而等她醒来时,却泪湿了枕头。   外间镰刀似的月亮还挂在天际,她回想着和萧定晔重遇的点点滴滴。   短短半个月,其实他是陪她圆了梦的。   她和他生活在这村落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仿佛民间的一对寻常夫妻。   够了。   她此生和他终于过上这种平静生活,并不需要他去打鱼和熬鱼汤,她也能品尝到乡间野趣。   够了,这已经是最好的结局。   天边隐现了鱼肚白,猫儿起了身。   小西施厚道,得了三两银子,心中不安,同她阿娘早早在厨下忙活。   白面掺着粗面,烙了二十来张大饼。   待放凉,方寻了一块布巾子包好递给猫儿:“干粮不值钱,让咱家外甥路上吃。”   已经将她当成了自己人。   她敬谢不敏,收了干粮,又用旧衣裳将最近得来的所有鞋子包好。   两个包袱皮结在一起,往肩上一搭刚刚好。   小西施遗憾道:“我原以为熬夜能缝好两双鞋,可只做了一双半……再给一点点时间就能缝好呢。”   庄户人家淳朴的令人无言以对。   猫儿想起最早还曾起过利用她的心思,心中一时汗颜,便笑道:“日后我若再赚了银子,也请你为我做绣鞋。我搬去郎中家,你若无事多多去寻我耍。”   她将将收拾好诸事,萧定晔已前来接她。   流浪之人没有多的身外物,铺盖卷皆是郎中家提供。   萧定晔接过一包布鞋和一包干粮,带她去了郎中家,将她安置在他夜宿的房里。   “炕席下压着一只匕首,你用来防身。那五十两银票也放在你这里,谨防有用。”他向她交代着。   猫儿着急道:“你奔波在外,没有银子傍身怎么成?我有碎银的。”   他只摇头:“城里是进不去了,我哪里有花银子的机会。我一个大男人,武艺高强,便是打劫也能劫到数不尽的银子。”   猫儿翻开炕席,果见有一张压得平平的银票。   她一把取了银票塞进他袖中,他却执意不收。   她心肝抽痛的快要喘不过气,只竭力稳着心神,耐心和他说:   “不能在城里用银票,村庄却可以。你一路前行,只靠腿如何走?定是要买马的。你若不拿银票,便是摆明了要我牵挂你。”   他却挤出个笑脸:“没错,我就是想让你牵挂着我。”   她强演了一早上的坚强迅速被瓦解,眼泪珠不由淌了满脸。   他立刻上前抬起手臂,想要拥她在怀。   手在半空里停了一息,却又垂手退后,将两个包袱皮搭在肩上,陪她默默站了许久,方狠心道:“我该动身了。”   她便执意将银票塞进他包袱皮中,抹一抹眼泪,重新作出个“弱智儿童欢乐多”的喜气模样,同他一起出了院落。   老郎中和她一路,将萧定晔送到村头。   郎中笑道:“小兄弟莫担心,我定拿你大姑当自己闺女看待,等你带人来接她回家。”   萧定晔便郑重抱拳:“有劳老先生。”   眸子一转,含笑望向她:“大姑……莫急,外甥最多两个月就来接你。”   他话这般说,两个人却都知,再没有什么接与不接,没有什么见与不见。   自此分开,再无瓜葛。   她的心仿佛沉到了无边崖底,上一回离宫时的煎熬和不舍再一次从她心上碾过。   是痛的。   痛的仿佛被扒皮抽筋,被拉到十八层地狱下了油锅。   她眸中已现了狂风暴雨,双手在袖中紧捏成拳,脸上却柔柔一笑,紧吆牙关叮嘱道:   “路上莫贪耍,莫调皮。遇到不平事莫去出头,早早回去。家中……极多人牵挂你。”   他默默点一点头,肩膀颠一颠,将两挂包袱皮扛的更稳固,向老先生再抱拳一揖,最后一次深望她一眼,狠心转身离去。   前风清风徐徐,日头温暖。   他想起上一回她离宫时,天色也是一般晴朗。   他亲手将她抱上马车,放置在车厢里的厚垫子上。   她那时已苏醒,并不会再昏迷,眼角汩汩流着泪,却终究没有睁眼望他一眼。   这回是他离开她。   他终于有些理解她当时的心狠。   他不敢回头看她一眼。   尽管他知道,现下她就站在村口的大树下,像每日他劳作结束踩着夕阳回村那般,她系着围裙在树下等他,带他去新一户人家蹭饭吃。   他脑中抽痛,胸腔憋闷的快要炸开,脚下步子迈的更大。   过去,就该过去了。   村口大树下,郎中满含笑意同猫儿道:“闺女,我们先进屋?”   猫儿怔怔回望他,听到他的声音,却又不知他在说着什么。   半晌方“哦”了一声,机械转身,同郎中一前一后进了院子。   屋里还有他的气息。   那是他独特的气味,铁锈味夹杂着一股清新,全大晏只有她能闻见。   便是她和他逃难,两人数日不能沐浴,浑身汗臭时,她也能从他身上闻到他的味道。   这气息曾让她恐慌,曾让她期盼,曾让她煎熬。   后来长达两年,她以为他已经忘记那气息。   然而在衢州牢房里,她再一次闻到久违的气味。   她便知道,过去的那两年,是她自欺欺人。   她此生,再也忘不了他。   人生若只如初见。 第316章 药中圣品(二更)   房门吱呀一声推开,老郎中站在了门槛处。   猫儿忙忙拭了泪,上前问道:“阿伯可是有事要我做?您尽管吩咐,切药、碾药我都能做。”   老郎中双目炯炯的望着她,缓缓问道:“你的脚伤,可真的已痊愈,连血痂都未留?”   她只当郎中喜欢重复听好评,便又将此前的感谢和奉承重新说过一回,给了郎中大大一个赞:   “痊愈的比我外甥快的多,他的伤处才结了痂。”   郎中缓缓一笑,眸中精光立现:“极好极好,好的很……”   他猝然出手,一指便按在猫儿腹间要穴上。   她只觉全身陡的发麻,立刻瘫倒在地,连爬起身的力气都没有。   她心下大惊,厉声喊道:“你……要做何事?我外甥武艺高强,他……”   她威胁的话未说完,已被郎中用布塞了嘴巴。   他蹲在她身前,倏地除下她的鞋袜,细细端详她脚底。   原本的血肉模糊的烂泡,果然痊愈的干净,连一点血痂都未留。   她躺在地上呜呜作响。   他抹了抹额上汗珠,对着她缓缓一笑,面上神情已显了癫狂:“渗灵体质……这世间唯有一人所有……凤翼族圣女,老夫寻你,已足足寻了二十年……”   他一把将她翻个面,手起刀落,后背衣衫被割开。   她后背肩胛处,白玉肌肤衬托一对纹绣凤翅翩翩展翅,几欲飞天。   他一双眼珠通红,一拳砸在地上,泪珠扑簌而下,扬天长泣:“老婆子……我救你……救迟了呀……”   刀尖颤颤而下,血珠子立刻染红凤翅。   猫儿吃痛,竭力挣扎,却无半点力气。   老郎中见血珠子渗出,立刻收回刀刃,着急道:“你且等一等,我去去就来。”   扑爬连天冲出去,在另一间屋里“叮咚”乱翻一气,抱着几个罐子出现。   此时猫儿背上鲜血已漫出,滑落在后背衣衫上。他心疼不已,立刻用手抹去血,刮进罐子里。   罐中皆是不同药膏,他一边用刀刃搅拌,一边喃喃道:“渗灵体质……百药之灵……妇人所属……子乃强焉……”   他见猫儿在一旁依旧不停挣扎蠕动,只道:   “莫挣扎,无用……老夫按的是麻穴,要一日才能解。   等到了明日,你已经被我肢解。血、肉、筋、骨……无一不是妇科圣药……”   猫儿听到她的下场,魂飞魄散,挣扎的更厉害。   只须臾间,就牵扯的她背后伤口渗出更多血珠。   老郎中手忙脚乱接血,口中连呼:“莫动莫动,一点子不能浪费。”   他慌慌张张的擦拭着血,房门陡的被人拍响。   少女的声音清脆的传进来:“阿姐,你可在?我刚刚做好一双布鞋,可赶的急?”   郎中的动作陡的一停,猫儿立刻呜呜出声。   外间的布鞋西施听闻,拍门声越频繁:“阿姐,可是你?你在作甚?我推窗翻进来咯!”   里间郎中一巴掌扇在猫儿脑勺上,吆牙切齿道:“打发她走!胆敢胡乱说话,我现下就宰了你。你先死再入药,药效虽有所降低,却依然是世间圣药!”   他将刀刃逼近她颈子,问道:“可明白?”   猫儿吆牙点头。   他冷笑一声,一只手将她提起,用脚再一顶,她已能勉强站在地上。   贴在她颈间的利刃消失,下一刻便抵在了她腰际。   口中破布被拽下,郎中一伸手,房门缓缓打开条缝隙。   布鞋西施站在檐下,望着猫儿兴高采烈道:“阿姐,最后一双布鞋终于赶了出来,还来得及吗?”将手中小包袱皮晃了两晃。   猫儿立刻对着她眨眨眼,待要呼救,腰际的刀尖已戳进她皮肉里。   她腰间刺痛,灵台清明,心知此时万万不可鲁莽,面上缓缓浮上一个笑:   “我脚小,这布鞋却不适合我。我那外甥还未走远,你若愿意,追上去给他,他一定多多谢你。”   西施却有些含羞,低头道:“我就这般追上去,他若疑心我对他有意……若被旁的邻人再瞧见,我可要背上个恨嫁的名声。”   她不由抬眼望着猫儿,撺掇道:“阿姐陪我一起去?顺便你再多嘱咐他两句,也不算白跑。”   腰际的刀刃又是一顶。   猫儿面上滚落几滴汗珠,虚弱道:   “我身子有些不睦……别担心,他不是胡思乱想的人。   你帮我同他说,说……狗儿等着他回家,让他路上莫贪耍。狗儿爱使性子,若他回去晚,狗儿怕不愿认他。”   小西施听闻,只得道:“阿姐先歇着,我跑的快,送了鞋子便回来陪你。”   话毕,转头就跑。   乡间人烟稀少,远远走个人,村民皆能瞧见。   小西施自小在自家地头长大,腿脚麻利,只追出去到空阔处,便瞧见在村子待了六七日的青年大步行在地垄上。   他穿着打扮皆似农人,然身姿挺拔,体态轻盈,行走间仿似翩翩游龙,自与乡间农人大有不同。   她忙忙追上去,一边疾奔一边高呼:“她外甥……她外甥……还有一双鞋……”   萧定晔原本心中苍凉烦闷,听闻女孩呼喊他,脚下更是越走越快。   小西施眼见他走的比她跑的还快,终于力竭,停下脚步咻咻呼气。想到猫儿还有话带给他,只得做最后一把努力,引颈高呼道:   “她外甥……阿姐有话同你说……你家狗……”   她一句话喊出去,终于有了效果。   青年立刻驻足,只在原地看了她一息,便快步狂奔而来。   她忙忙迎上去,将手中鞋子递过去。   他并不接鞋子,只径直问道:“她同你说什么?你再原原本本说一回,一个字都不能漏!”   小西施被迫问的心中紧张,不由磕磕巴巴道:“我去郎中家寻你阿姑,她说她身子不适……她让我顺便捎话,说你家养的……养的……”   萧定晔一把扯住她衣袖:“她到底说什么?”   此时远处传来一阵犬吠,小西施终于想起来,忙忙道:“她说你家养的狗子性子小气,你回去晚了,狗子就不理你。”   他面上立刻变了色,一把丢开肩上扛的两担包袱皮,急窜而回……   民居门前的菜窖里,猫儿趴在地上,口中重新被塞了破布,几乎发不出任何声响。   菜窖盖子留了换气孔,外间日头穿洞而过,投下几片光斑。   跪坐在她身畔的郎中,眼看她后背的那一点伤处已要挤不出血,便又提刀在原处割深了一些,鲜血立刻汩汩而下。   郎中借着光斑的亮度接了血,见用量暂够,立刻取了一块药膏,吧嗒一声贴在她伤处,暂时压制了出血。   他将罐中的药膏和鲜血搅拌均匀,口中喃喃道:   “这便是为你治脚伤的膏药。其间的‘麒麟腿’遇上你的皮肉,立刻不一样。   你满脚底的伤,寻常人怎会六七日就痊愈?你那外甥体质极好,伤愈也远远赶不上你的速度。   麒麟腿和你的血混合,若再加上其他几味药,制成药丸,凡妇人遇上难产或产后血崩,用水化开服用一丸,立刻保命。   若二十年前老夫能遇到凤翼族圣女,我那苦命妻儿就不会死……”   猫儿拼命的呜呜呜,想要寻些回旋余地。   此时他搅拌好一罐膏药,续道:“知道这些膏药下一步要如何炮制吗?   先混合几味寻常药材,搅匀揉成药丸。   等将你剖开挖出五脏后,用麻布包了药丸塞进你腹腔。随着你开始腐烂,脓水渗进药丸,再将你挂起来风干。   等到最后取下你时,肉便是药,药更是圣药。”   大势已去,他胜券在握,仿佛看到日后被人推崇为医圣的时日。   他急需寻人倾诉,鬼使神差下拽出猫儿口中破布,面上含了一丝儿老人的慈祥,发善心道:   “你还有何遗言,便说罢。几个月后你那外甥返回寻你,我便将你遗言转告给他,省的你死不瞑目,有损肉身药性。”   猫儿早已惊的魂飞魄散,灵台留着的一点点清明告诉她,眼前的人彻头彻尾是个疯子,那些求情哀嚎全然无用。   她全身毫无力气,只口中尚能说出些话,稳一稳心神,发出一阵抽泣:“阿爹……”   那疯子搓药丸的手一顿,缓缓抬头:“你……你说什么?”   她立刻明白装神弄鬼怕是有些生机,忙忙啼泣道:“阿爹……阿娘被下了油锅……”   郎中瞪着她目眦欲裂,手中药丸已滚落,频频摇头道:“假的,全是假的。这么多年我都没等到你们谁显灵……我不信……”   他一巴掌拍在猫儿后颈,连声道:“我不信……老子不信!”   猫儿被拍的眼冒金星,口中啼泣声却淡去,换上一阵阵哀呼:“痛……好痛……夫君……我好痛……”   郎中一屁墩跌坐在地,直直退去了菜窖另一端:“你……你痛什么?”   猫儿断断续续道:“痛……生孩子好痛……夫君是郎中,为何不能救我……为何……”   郎中痛苦的抱着头,老泪纵横:“我……想救的……我没有药……我手里没有药哇……”   他一瞬间提了刀,连声道:“现下有了,药有了,我立刻宰了她烧给你……”   猫儿不想竟刺激的他要提前动手,声音立刻扬了八度:   “他们要让我下油锅……你杀死几个人,我就会下几次油锅……痛……热油煎炸着滋滋冒白烟……痛啊……”   郎中愣愣半晌,仿佛又恢复了一丝理智,惨淡摇头:“不……你不是阿瑶……阿瑶死了二十年,她早该带着女儿去投胎……”   猫儿忙忙道:“我是阿瑶……你一心钻研医术,眼中不见俗世……你不会俗务,不会叠被、洗衣、煮饭、种田……我心疼你,我不愿去投胎,我舍不下你……”   ------题外话------   明天白天我有事要出去一整天,白天可能写不了多少字。明天暂时决定更4000字。如果早上或者晚上能写一些,就更6000。 第317章 失了良机(一更)   菜窖的装神弄鬼之戏还在继续,那声响传到外间,只剩极细微的O@。   再被风一吹,其间掺杂着狗吠鸡鸣,世人再也听不见。   一刻钟之前才离去的青年,几个轻跃便到了院门前。   院门上挂着锁,代表主人外出、生人勿进。   他手中握着软剑,一跃翻过院墙,悄无声息的接近猫儿的房外,竖耳静听。   没有任何声响,连呼吸声都没有。   推开房门,里面没有一个人影,只有……极淡的血腥之气!   匍一低头,便能瞧见地上的血迹。   殷红清晰可见,没有一点点遮掩。   他立刻上前拉开炕上铺盖和草席,一把匕首此前是如何摆放,现下依然如何摆放。   他立刻捂住了心口。   猫儿没有取出匕首,地上却一滩血迹。她虽机灵,却是纤弱女子,若有人陡然袭她,再机灵也无防守之力,甚至连挣扎都来不及。   那血,多半是……   他脑中抽痛,心中万般悔恨。   这就是他为她选的人家。   千挑万选,亲手将她送进了虎口。   他从房中一跃而出,闯进了郎中的房中。   没有人,只有比平日更加杂乱的内景。   他将整个院落都检查过,皆不见人影。   究竟去了何处?   她一定出了事,否则她不会轻易提狗儿。   狗儿是她最大的痛,她不会自揭伤疤。   他已离去一刻钟,一刻钟,能发生的事情太多太多。   他不敢多想,深吸一口气,从院墙翻出去,立时顺着墙根细细查看。   深没到腰间的杂草,靠着墙根的秸秆,农具……   没有藏着人,他几乎一寸寸检查过,没有人,连被踩踏的痕迹都没有。   他额上涌上汗水,眩晕一阵阵而来。   他的姑娘仿佛已站在了奈何桥上,远远同他摆手道别。   静心,要静心。不能多想。   他继续前行,绕着墙根一圈,重又到了院门口。   院门依然挂着锁,院门前的空地上依然掉着几根柴草。一小块地六七天前才被翻土,种的是药材。   他借宿在此的第一宿,为了能给老郎中留个好印象,为留下猫儿做铺垫,他连夜翻地帮老郎中撒下了药种。   从昨天开始药种就发了芽,浅绿嫩芽仿佛细针,一夜之间就露了头。   嫩芽整整齐齐摆放,其中只有最边上一小块东倒西歪……   不对,大大的不对。   郎中惜药如命,每日都要查看,怎会任由药苗长歪。   他的目光顺着那处歪苗移动……小药田边上就是菜窖,菜窖木盖如平日铺盖着窖洞,旁边是一块大石……   他的心忽的一突。   不该如此,他近日跟着农人学农活,知道家家户户的菜窖最上面一定压着大石,谨防青黄不接时,自家囤菜被轻易偷走……   大石应该压在木盖上,而不是耸立在边上。   他的心咚咚直跳,悄无声息跪趴在窖盖上。   周遭是鸡鸣狗叫的田园之声,远处传来村妇大骂自家汉子的撒泼声。空气里还有蝶飞蜂鸣……   他闭上眼,极力刨开外在干扰,将所有注意力投射进菜窖……   瓮瓮瓮,瓮瓮瓮,断断续续说话声透过窖盖上的透气小洞,向外间传达着微弱的讯息。   他的心立刻汹涌波涛。   里面有活人!   菜窖里,猫儿长时间的趴伏,喘气艰难,语声已极低弱。   她伪装成被郎中早逝的妻子鬼魂上身,耐着性子谆谆善诱:   “……你我夫妻一体,你造杀孽,我便要在阴间受罚。   你挂念了我二十年,我何尝不是。我放弃了一次又一次的轮回机会,便是想等你……女儿也在等你……”   郎中泪流满面,瘫坐在地上喃喃道:“你等我……我现下就来……我杀了她,将药带去阴间治你……”   他一把抓起身畔匕首,扬手刺下……   “蹦”的一声,灰尘四扬。   菜窖人影晃动,青年如天神一般现身。   “当啷”一声响,是匕首落地之声。   血珠子溅落在地,一瞬间便被泥土吸吮而尽。   一柄软剑穿肩而过,将郎中牢牢钉在了菜窖地上……   ***   院门洞开,房门紧掩。   被绑在椅上的郎中咻咻喘着气,全身已被鲜血浸透。   炕边,萧定晔背人而立,挖了一坨膏药,厚厚覆在猫儿背上刀伤处。   原本这膏药有何作用,外人并不清楚。   现下几人都已知,这膏药中含着什么“麒麟腿”,对常人药效只是普通,对猫儿却是治伤良药。   伤口并未伤筋动骨,却不算浅。膏药渗进伤处,猫儿额上立刻浮上一层冷汗。   萧定晔为她掩好衣裳,倏地转身,人还未上前,软剑已如蟒鞭一般抽向椅上郎中。   郎中“啊”的一声痛呼,全身开始发颤。   萧定晔再一甩软剑,那软剑倏地卷住了郎中颈子。重重一用力,郎中原本苍白的面上立刻涨红,双目猛突,须臾间喘不过气来。   怒火冲天的青年站在郎中面前,手中力道不减,直到那郎中开始翻了白眼,方松开软剑,咬牙切齿道:   “你是妇科圣手,我且问你,妇人若因伤小产,损了身子,如何医回来?”   郎中大口大口的喘着气,眼神往猫儿面上瞟去,断断续续道:“你说的是她?我就知道……你二人并非什么姑甥……”   他连咳几声,待缓过气,面上带了一点笑意,续道:   “我第一眼瞧见她,就知她伤了子嗣……她的身子如何医治,我清清楚楚。如何用药,我也清清楚楚。可惜啊可惜,我就是不愿医她……”   萧定晔一步上前,一只手已按在他胸前要穴上,厉声喝道:“如何医治?说!”   郎中痛的面目抽搐,一字一句道:“老夫没了妻儿……在这世上偷生……原本就不想多活……”   他缓缓转向猫儿,忍痛道:“今日在菜窖……到底是你骗我,还是……我那苦命的妻女真的上了你身?”   猫儿不言,萧定晔立刻接话:“你医她,她便告诉你真相。”   郎中听闻,目光缓缓移向炕头,又缓缓收回,眼中流下两行泪,喉中发出“格格”两声,脑袋猛的一垂,一抹殷红陡的从唇角流下……   萧定晔立时一惊,慌忙上前探他鼻息,又解开麻绳,搬开他身子,却见他两只手交错在身后,十根手指以极其诡异的方式按在几处要穴上。   他颓然松手,郎中的尸身咚的一声倒在地上,血溅半墙。   他望着尸身,紧握双拳,心中一时纷乱杂陈。   原来事情是有转机,然而一瞬间却又失了良机。   他回到猫儿身畔,握着她手坚定道:   “经了此事,我再也不放心同你分开。便是你怨我,骂我,打我,我也不能放手。”   猫儿想起方才已在阎王殿里晃悠过一圈,心中后怕不已。   便是此前她想着好死,等死亡真正站在面前时,她却一心想活着。活着,便是希望。   她虚弱喘息几声,望着他道:“我怕是再不能信任任何人。便是我不愿,也只能跟在你身边苟且偷生……”   他一把拥她在怀里,喉中梗的喘不过气来。   郎中的院落冒起浓浓黑烟时,青年已经背着他心尖上的姑娘离开院落,踏上山路。   布鞋西施蹲坐在山道边,厚道的守着两个包袱皮不挪窝。   她瞧见两人叠罗汉一般,一个背着另一个前来,忙忙急匆匆上前,来不及与猫儿叙话,只将两个包袱皮一指:   “布鞋、干粮都在那处,我一点没动。村里哪家着了火,我得回去瞧瞧。”   话毕,便急急往远处跑去。   萧定晔立刻将两个系在一起的包袱皮挂在颈子上,侧首同背上的猫儿道:“村里死了人,你我又双双消失,只怕这两日就会招来官兵。我们得日夜兼程,先避远些再说。”   猫儿趴在他背上,已略略缓过来些力气,接过他提溜在手腕上的药膏罐子,浅浅一笑:“姑姑失血虚弱,不能下地走路,有劳大外甥啦!”   他回她一个笑,迈开大步往前而去。   五日后的黄昏,两人到了一处镇外。   此处是从衢州通往沧州途中唯一的歇脚处。   去往衢州并换乘货船的运货车队,或从衢州返回的车队,经过数日的奔波劳累,皆要在此镇上歇息,同时增加补给。   两条清冷街面上,零零散散开着三五家铺面,客栈、干粮铺、车行、医馆、成衣铺子……看着并不起眼,一年所获颇丰。   萧定晔和猫儿躲在镇外的山坳处偷窥半晌,凡瞧见有人经过,皆风尘仆仆、发须杂乱,比二人也好不到哪里去。   两人商议半晌,决定壮着胆子进镇。   所谓的镇,只是数个乡村聚集而居,并无正经的进镇大门,自然也无兵卒守门。   若侥幸不被人发现,两人便能好好歇歇脚,并计划一回后面的行程。   一更时分,客栈门前停下了一列车队。   押货的汉子们脚一抬进了客栈,开房、用饭、洗漱、歇息。客栈伙计熟门熟路将车与马赶去后院,卸下马匹,添加草料。   猫儿和萧定晔均做汉子装扮,又在面上胡乱伪装过,趁着这混乱,装作互相不识的陌生人,前脚后脚进了客栈。   ------题外话------   凌晨先更一更。第二更下午五点前发出。大家等下午再看吧。 第318章 一厢情愿(二更)   客栈里果然贴着捉拿二人的画像。   然掌柜和伙计不是兵卒,靠着往来客商吃饭,并不敢见人就泼一桶水以辨真容。   掌柜只将房客随意瞟上一眼,便欢喜的收了银子,使唤小二将人送进了各自房里。   一左一右,靠近端头的两间普通客房,不过一刻钟,便纷纷住上了人。   待一阵唤饭菜、要热水、大喇喇骂娘等事皆做过,一间房门开了道缝,房中之人探头极快一瞧,闪进了另一间房。   灯烛憧憧,在外逃亡的两个人趴伏在桌案边,制定下一步计划。   萧定晔伸指蘸了茶水,将大晏舆图粗略画在桌上,指着桌面道:   “这几个州府是通往京城的必经之路,这几处是从衢州出来的延伸路线。这些地方,定然布下天罗地网,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猫儿思忖道:“照这般看,你我往前走不成,回京也不成。你想去何处?”   他的手指点在了往北的几处州府:“这几处有我的人,这几处有驻扎的军营。”   他的目光继续下移,最后定在了最北边:“如果还不成,最后是此处,北犁府。阿尔汗大人的势力便聚集在此处。”   猫儿恍然大悟,正色道:“北犁府好,阿尔汗大人是你老丈人,定然会一力支持你反攻。”   他一滞,忙忙解释:“穆贞姑娘是我四嫂。”   她不妨她一句话便带出了这般大的皇家秘辛,不由辨了辨他头顶颜色,吃惊道:“她们……不都是哭着喊着要嫁你?怎地你的侧妃,却和四皇子……”   他轻声道:“上回宫变,穆贞姑娘同四哥守在御书房前击退叛军,两人生了情。你知,这些个侧妃都不是我愿意,我惯来便想退亲……”   她忙忙摆手:“我不知我不知,你莫何事都牵扯到我身上。”   萧定晔心下叹口气,只得道:   “四哥同她有情,我同她无情,自然要成全他二人。只是这两年祖母身子有疾,我偶提退亲之事,便要引得她生气。   此事只能先按下不表,先让四哥同穆贞先受两年相思之苦。等寻着机会,我再成全四哥。”   猫儿点点头,却又叹息道:“我还记得穆贞,心思纯良,英姿飒爽。好好的一个姑娘,却要给人当……”   她话未说明,然而其意却极明显。   她自己不是个愿意给人做小之人,瞧见世间好女子要同人分享夫君,不免为之惋惜。   两人默默坐了一阵,猫儿方继续问道:“你的势力都在北边,几处要道又都被封锁,难道我二人要穿山越岭绕去北边?”   他望着她的目光立刻多了热切。   从最开始,他和她沟通便最畅通。   他只要透露有限的心思,她就能解他之意,同他配合的妥妥帖帖。   在温泉池,在地下坑道,甚至逃亡其间在山谷……   世间再没有人能同她一般,同他琴瑟和鸣。   他点点头,将手指蘸湿,在舆图上画出一条贯穿南北的曲线:“先绕去南边,再去北边。如此虽曲折,却远离敌方势力,你我更安全。后途只需赶路,不用随时担心有人追杀。”   猫儿望着这粗糙舆图,蹙眉道:“可究竟从哪条路上开始绕行,沿途有哪些山,山路走向如何,这些细节你可知?地球虽然是圆的,可山路很可能将你我又送回原处。”   他立时一愣:“地是圆的?难道不是天圆地方?”   她忙忙摆手:“不重要,先说说我们如何绕行去北地?”   他便正色道:“这便是今夜我要去做的事。寻出一镇舆图,其上标注了山、水、道、路,你我按图索骥,要少走极多冤枉路。”   “如何寻?哪里敢光明正大去找,岂不是要当梁上君子?”她吃惊道。   他抿嘴一笑,起身拉开衣裳,里间已穿着不知在何处顺来的一身黑衣。   他嘱咐她:“你在房中莫外出,我最多天亮便回。偷是不会偷的,否则消息传出去,定然招来人盘查。舆图拿到手,誊抄一份,要连夜送回去。”   猫儿有些迟疑:“成吗?我怕你被射成刺猬。”   他见她担心他,心中不免有些高兴,柔声道:   “我武艺高强,他们怎能拿住我?各乡村的里正连个正经官差都不算,家中哪有家丁。你安心等我,我不会出事。   反倒是你,我现下每离开你一步,都生怕有人要害你。”   他这一番话说得缠绵悱恻,猫儿不由睨他一眼,低声道:“你莫磨蹭,快去快回……”   他便笑一笑,也不回自己屋里去,解开外裳露出里间黑衣,推开临街窗户,将将要跳出去,又扭头道:   “你沐浴后不能自己给背上上药,莫自己逞强,若扯开伤口却不好。等我回来。”   又向她一笑,探头往窗外瞧上一瞧,寻了外间无人的当口,一跃而出。   猫儿忙忙跟过去,站在窗棂边,瞧见他几个起跃,便消失在茫茫黑夜中。   她掩了窗户,取了桌椅将房门堵死,极快沐浴过,方趴在硬板床上打瞌睡。   客栈里的夜并不平静。   往来客商随队押运货物的途中生活枯燥,待到了客栈,虽说身子疲乏,却也要硬撑着寻快活。   众人聚集在一处,除了起了赌局大杀四方,隐藏在周遭的私窠子也派了姐儿出动,为汉子们解闷。   四周声响嘈杂,猫儿睡的不踏实,案上灯烛爆了一朵烛花,猫儿倏地睁眼。   屋里空荡荡,并没有熟悉的身影出现。   她再也无心睡眠,只披了件衣裳起身,探头吹熄灯烛,推开临街窗户,站在窗边等待。   天边一轮月牙被云朵遮掩了半边,含羞带臊的挂在夜幕上。   长庚星却依然亮闪闪的升起在东方。   窗外街道并不宽敞,并非像京城那般由青砖铺就,也赶不上龚州泥地的平坦瓷实。风一吹,卷起路面浮尘,便吹的人一头一脸。   然而不论怎样的街面和环境,人都能生存下去。   她其实十分佩服萧定晔。   自小锦衣玉食,内有宫人侍候,行有马车接送。便是进了营中成了武将,还有骏马驾乘。   然而自落下云端,一夜之间,他由皇帝最宠爱的皇子成为四处通拿的逃犯。   在外居无定所、食不果腹、洗漱清水极难寻到,走路全靠双腿,却没有喊过一声苦。   她以为在宫里时,她已经极了解他。   后来出宫后两年,心底对他的印象,依然是洁癖、柔情、时而冷漠时而纨绔。   自重新与他相遇,跟着他逃窜,他在她心中的印象却有了刷新。   他比她以为的更好。   好的令人心碎。   就像天际的月亮和长庚星。   一年三百六十夜,无论月亮是圆是弯,长庚星都不能企及。   他们亘古相伴了多少万年,无论多么努力,都无法跨越阻隔,只能那样遥遥相对。   一阵晚风吹来,她想起他的那位侧妃,阿尔汗穆贞。   是同四皇子有怎样的情深,这样的女子竟能放弃萧定晔,而恋上他才兄长。   既然不介意给人当侧妃,怎地就舍了萧定晔呢?   猫儿倏地一笑。   感情便是如此,她看着萧定晔好,必然有人看着四皇子好。   若她是个大度有手腕的,一定学这长庚星,近距离的守着月亮,却又给它一定的空间,让旁的星子也能感受到它的光华。   此时时已三更,外间的赌钱声渐小,另一种欢乐的声音此起彼伏在每个房中响起。   偶有妓子同恩客因银两问题产生了歧义,传来几声对骂。   猫儿思忖着萧定晔要去寻乡村舆图,该是要连去好几个村落。等露面,怕已到了日出时分。   她并不关窗户,为萧定晔留着返回之路,自趴去硬板床上歇着。   将将解下中衣,便听窗边啪嗒一声响动。   暗夜中,飘来一阵稀薄的铁锈味。   他回来这般早,定然是出了意外。   她一颗心提到嗓子眼,立刻下床迎去,继而便闻到一股血腥味。   她疾步向他跑去,他却反而身子一闪,避开了她。   她更是大惊,只当他受了重伤却不想让她担心,嗓声中已带了哭腔:“你……你莫吓我……”   立刻将窗户推的更开。   外间月华淡淡撒下,眼前的青年站的还算稳当。   等她再扑上去时,他只得拥住她。   她立刻上了双手。   脑袋全乎。   手臂全乎。   胸腔全乎。   腹间全乎。   背上全乎。   一条腿全乎。   另一条腿……她立刻摸到一手的黏腻。   她吃惊道:“怎地腿受了伤?你不是说,里正家中不会有家丁?你不是武艺高强?”   他站在那里不说话。   她心中更是着急,不知他究竟伤的多重。   立刻转身点燃灯烛,却见他虽站在那里,面上并无痛楚神色,反而是满面扭捏。   她举着灯烛几步近前,要撩开他裤腿细看,他忙忙退开几步,低声道:“无碍……”   然而只几瞥间,她就瞧见他伤处的裤腿布料稀烂,不似被刀箭割开,反而像是被猛兽袭击。   她心下大惊,再起身看看他的身上:“你……遇上了虎狼?”   他面上更加窘迫。   她看他这一副婆婆妈妈之色,不由急的跳脚:“萧定晔,你再不说,我便一人动身,再不理会你的死活。”   话毕便要转身。   他只得上前拦住她,此时才吞吞吐吐道:“没想到,里正家中,养了好几条狗……”   他满心以为她要笑他,谁知她面色一变,脚下一个趔趄,二话不说便拉下了他外裤。   他一个怔忪。   这是……受伤的福利?他一受伤她便想通了?想要和他重新开始?   他的美事还没想完,她已从浴桶边提来水壶,手上捏着一块胰子,着急道:“会痛,你要忍住。若忍不住,便搂着我。”   水壶中的活水哗啦啦流下,她已将胰子涂抹在他伤处。   伤处陡的刺痛,他的心思却还有有些怔忪。   搂着她?他还能搂着?   他觉着怕是有些听差,然而双手已早于理智的判断,从善如流弯腰搂住了她。   掌下触之光滑。   他方发觉,她因今夜沐浴过,只身着肚兜。   前面虽护的严实,然而整个背部却露在外间……   咕咚,有人咽了一声口水。   ------题外话------   终于把二更送上了。   同时科普一下,万一被狗、耗子之类的咬到,第一步就是用用肥皂香皂涂抹在伤口上,用活水不停冲洗伤处,持续至少二三十分钟。下一步就是去打针。   我们的老五,可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啊 第319章 谨防狂犬病(一更)   腿上伤口呈撕裂状。   大量清水配合胰子,冲洗过一炷香的时间,猫儿方住了手,一脸担心同萧定晔道:   “被狗吆,伤口不能包扎,要通风。这两日你连外裤都不能穿,得将伤口晾着。”   紧紧搂着她的青年,做出一副怕痛模样,只“嗯”了一声,没有多的话。   猫儿担心道:“可是极痛?”   探手探了探他额上,触之确然一层湿汗。   她叹气道:“你堂堂皇子,便是狗扑上来,不知道躲?你可知,被狗吆,一个不慎就会要了小命?不止是狗,猫、耗子、猛兽都可能携带剧毒。”   她要将他拉起,他终于嘤咛一声:“痛。”   手上却依然保持紧搂她的姿势。   她不由抹去他额上汗珠,低声道:   “你伤的不轻,我涂后背的膏药不知能不能给你用。万一里间的药材和牙毒有抵触,只怕你毒发更快。   你今夜怕是不能回你房里,只能在我床上歇息。我守着你,若你发疯要吆人,我立刻用匕首砍死你,这样至少我能保命,免得被你传染。”   他闻言,终于舍得抬头,目光炯炯望着她:“你担心我?”   她忙道:“你是我的护卫,若你死了,荒郊野外我如何活下去?”   她的回答,显然不是他想听的。   在这个被狗吆的夜晚,房中有一种另类的浪漫。   她才沐浴过,一身皆是清新之气。   她十分仔细的为他治伤,还主动让他搂着她。   他知道搂着她是什么感觉。   也知道和她躺在床上亲密交流是什么感觉。   更知道日上三竿不愿醒是什么感觉。   堕落。   那个感觉叫堕落。   令人愉快的堕落。   这一刻,他不满足于和她保持“同路人”的关系。   他想要堕落。   他还想将她搂的更紧时,她立刻拉着他往硬板床上而去。   他仿佛被勾了魂,手掌牢牢粘在她背上,脚已跟着她往前。   纵然小腿疼痛,然而那股痛隔着一层什么,对,梦,隔着一层梦,虽然痛在他身,却又不像痛在他身,显得不真实。   不真实到他能忽略那痛,将注意力全都放在她身上。   她果然值得他的全身心关注。   她毫不扭捏的将他推倒在硬床板上,除去他的鞋袜,极小心的解去他的下裳,将一床被褥盖在他身上,只露出被吆伤的那一截小腿,低声道:“你先歇息,我守着你。”   他依旧有些愣神。   今夜的她就像梦里的她一般。   在他的梦里,大多数情况下,她都极冷漠。   然而也有寥寥几次,她展露笑颜,向他温言软语。   可梦里温柔的她如镜花水月,一碰就碎,一碎他就醒,醒后便要郁郁半晌。   今夜的她……他再碰了碰她。   结识的,温热的,鲜活的,没有一碰就消失的。   她见他神色怔怔,恐防他压力大,更加的细声细语道:“也不是每次被狗吆,都会没命。要看那只狗有没有携带牙毒。”   她主动握着他手道:“你身为皇子,从投胎开始就比旁人命好了不止一星半点。好运还会继续罩着你,一定不会发病。”   他正要说些什么,房门忽的被敲响。   她立刻探头吹熄灯烛,粗着嗓子做出不耐烦的样子:“深更半夜,谁敲老子门?”   门外传来一声娇媚之声:“大爷~~可觉得寂寞~~奴陪你进来说话~~”   这是已忙活过一轮的姐儿,开始准备做翻台生意。   猫儿立刻道:“走走走,老子中意男人。”   外间的姐儿听闻,低叱道:“断袖死汉子。”转头敲响了旁的房门。   窗外月光明亮,一片清晖撒进来,照的四周影影憧憧。   猫儿转头望着萧定晔,抿嘴窃笑,悄声道:“你猜,过一会,会不会真的有兔儿爷送上门?”   外间姐儿的娇媚声继续传来,一声开门的吱呀,不知敲开了哪个汉子的门。   那汉子是个急性子,只须臾间,那动静便透墙而来。   那动静到底是何动静,成年男女皆知。   是一种想让人堕落的动静。   此前猫儿一人在房里,听到这些声音,便还罢了。   现下还萧定晔同处一室,再被那动静一撩拨,便有些面红心跳。   偏生外间的阵仗一阵大似一阵,那姐儿的声音也越来越张扬。   影影憧憧的房里,仿佛忽的点起了地龙。   周遭空气充斥着令人不安的燥热。   坐在床上的青年仿佛也有了些不同。   猫儿不由干咳一声,讪讪道:“他们……银子出的足……”   话音刚落,迎面忽的掠来一阵风,口中余下的话语立时被堵在腹中,鼻息间皆是好闻的清新铁锈气……   三更时分,周遭房中的动静还未歇,最端头的客房起了一声压抑痛呼。   姑娘拽着肚兜,一边急急系绑带,一边扑向房门,紧贴着门板,吆牙切齿骂了一句粗话:   “萧定晔,你他娘的不是好玩意儿!老娘让你断子绝孙!”拉开房门窜了出去。   被狗吆而起了狗胆的青年,疼痛、怔忪且懊恼的枯坐在床上。   未过几息,房门又被推开,衣着清凉的少女探进手臂,抓起桌案边上的隔壁房门钥匙,同时不忘骂道:“你活该被狗咬!”,呸了一声后,重又掩上了房门。   外间传来隔壁客房的开门声、关门声,再没了动静。   床榻上的青年此时万分懊悔。   分寸没有拿捏好。   经了此事,猫儿只怕一连几日不会给他好脸色。   他唉声叹气躺了一会,过了不多时,便开始发热。   到了第二日一早,客栈又进入到白日的嘈杂。   他颤颤悠悠转醒,起身寻了一件全须全引的长裤换上,强撑着身子出门站在了隔壁房门口。   敲门声持续了许久,门板才被打开一条缝。   猫儿披着一张床单,手中举着一只茶壶,防备道:“姓萧的,大白日你敢轻薄我,我立刻让你血溅三尺。”   他浑身发烫,全身无力,强撑着站在门口,虚弱的同她道:“难受。”   苦肉计昨儿已演过一回,今日哪怕是真的,猫儿却不上当。   她指着自己脑袋,冷哼一声:“我这里装的不是草,我不是傻的。”   又发下狠话:“你快点发病,省的我亲自动手。狂犬病乃绝症,几千年后也无药可医。报应!”   咚的一声,门重重掩上,将虚弱的青年无情的阻隔在外。   时间一晃而过。   到了午时,小二上楼敲响房门兜售买卖:“客官可要点些吃食?小的可送到房里来。”   猫儿腹中咕咕作响,怎奈昨儿夜里跑的快,如今身上一件肚兜……便是冒充姐儿外出,可大白天也不成体统啊!   她只得装出还未睡醒的模样,语声含糊道:“莫吵人,走走!”   那小二碰了钉子,只得转去敲响隔壁房门。   无人应答。   猫儿未听到萧定晔的动静,心中不免有些担心。   她知狂犬病发病后并不是立刻开始狂躁,先有个发烧、乏力、畏光、畏声的过程。   她心中当然存着侥幸,觉着萧定晔不至于那么倒霉。   万一……万一有个万一,那可就倒了大霉。   她立刻披上被单开了门,趁着走廊无人,溜进原本她的房间。   果见萧定晔一动不动昏睡在床上,呼吸十分粗重,眼瞅着是……要变异的模样?!   她立刻扑去床畔,焦急推动着他。   他缓缓睁眼,见她在他面前,忙忙拽着她手,虚弱道:“我再不敢了,你莫走。”   她顾不上和他计较那些,只急急问道:“你可畏光?听到声音可烦躁?”   他只摇一摇头,有气无力道:“发热,头疼。”   她方松了一口气,心知他现下还是伤口发炎而引起的症状。   她快速穿好衣裳,重又将自己装扮成男子。将一片布点燃,烧出灰烬,取了灰化水将自己面上抹黑,方安慰他道:“你乖乖躺着,我出去抓药,一定将你医好。”   心下多少有些不甘心轻易放过他,又道:“若医不好,我就将你抬进青楼勾栏,不让你留遗憾。”   他听闻,却摇头说实话:“我不想同旁人,只想同你……”   她立刻呸了一声,咬牙切齿骂道:“我真该让你自生自灭。”起身寻出银钱,开门出去。   白日的小镇比不上夜里繁华。   客栈的房客夜里四处快活,白日皆在补眠。   只有今日要退房离开的客商,乱糟糟聚在大堂准备离去。   有人离开之前想要采买补给,也会趁机在街上溜达。   一行人行在前方,猫儿跟着而去,但见那几人进了一间连招牌都没有的铺面。   待她掀开帘子跟进去,浓浓的汤药味扑面而来,正正好是一间小药铺。   药铺不大,只站的下五六个人。   比猫儿先到的那一行人,此时便在同郎中买路上带的常用药。   但听有人抱怨道:“衢州进不去,沧州也进不去。我等要回乡,还得绕一大圈,真是倒了血霉。”   猫儿心下诧异,不禁抱拳相问:“在下此前知道,衢州只要通过检查便能进城,怎地现下却连城门都进不去?”   那客商笑道:   “这位小兄弟怕是离开衢州有些日子,竟连前些日子的大事都不知。   衢州此前还是只要通过检查便能进,后来却发生了一件要事,据闻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被人刺伤。   那刺客却不知是什么来头,只听闻后续极可能还有同党。故而现下各城门不许进也不许出。沧州固来同衢州同进退,自然也封了城。”   猫儿心里一跳一跳,不知那被刺伤之人究竟是谁,也不知刺客是谁,然而这事却八成同她和萧定晔有关。   万一被刺人是泰王的什么人,而刺客却是明珠或是王五…… 第320章 强扭的瓜不甜(二更)   客商传达的消息,令猫儿心中着急万分。   她面上却做出云淡风轻之色,同那客商笑道:“不瞒兄台,小弟在乡间奔波,确然许久未去过衢州和沧州。如此说来,凡是原本要途径这两地的车队,皆要绕行?”   那客商便唉声叹气道:“确然如此,去往衢州,要绕过两座大山,等到了广泉府,再转去惠州,着实熬人。这一趟买卖,可真是亏的亲娘都认不出。”   猫儿便点点头,也做出个哀叹的神色,趁机问道:   “小弟和同伴只当离衢州已近,前两日竟将骡子转卖给了旁人。现下前路遥远,却无骡马,兄台可否带两人一路同行?小弟付车资,万万不敢让兄台吃亏。”   那客商听闻,原本客气的神色陡的一转,断然拒绝道:“现下各种捉拿刺客,人心惶惶,我等哪里敢随意携带路人。你便是给千金,在下也不敢赚这份银子。”   频频摆手,接过郎中开出的草药,付过银两,匆匆离去。   猫儿心中惶惶,抓了治伤的内服草药和外敷金疮药,急急回了客栈。   萧定晔还昏睡在床上,听闻推门声,用力睁开眼。   猫儿提着一只客栈里常备的红泥小炉进来,另一只手上端着药锅,腋下还夹着一串抓来的草药包。   她要先煎药,忙的团团转,面上神色却有些不同。   萧定晔太了解她。   她是个喜怒皆形于色之人。便是伪装,也会用笑脸或恼怒来伪装内心真情。   纵然面无表情,也是带着些情绪的面无表情。譬如透着冷漠,或者微眯着眼,极少有真正的面色无波。   他立刻挣扎着撑起身子,问道:“怎地了?”   她原本不想让他在病中操心,被他一问,却不由得红了眼圈,往药锅里倒上三碗水,便坐去床畔,眼泪扑簌簌流下来。   他立刻坐起身,抓着她手追问道:“怎地了?可是有人欺负了你?占了你便宜?我立刻下去杀了他们!”话毕便要强撑着起身。   她忙拦住他,将方才在小药铺所闻转述过,哽咽道:   “明珠和王五皆觉着他俩没护好我,狗儿才……他们对我怀着愧疚,跟着我出宫后,半分见不得旁人给我气受。   你又是他二人的旧主。   若是他二人去寻泰王为你我报仇,我担心……明珠的姻缘才有了眉目,王五也有了心上人……”   她自己姻缘不顺,便希望身边人能有个好归属。   如今这两人将将到了亲事要确定的时候,若因她而出了意外,她又背负上了人命,这一生怎能心安。   萧定晔听闻,忙忙将她搂在怀中,帮她分析道:   “无论是明珠或是王五,便真是去刺杀三哥,也不一定被捉住。   若被捉,以三哥的性子,定然是要同上回我们捉了莫愁一般,将明珠或王五当成鱼饵,诱着旁人去营救,好捉拿更多人,削弱你我的力量。   若真是这般,定然不会封锁城门,反而要大开城门。   我忖着,受伤人不会是三哥,只怕是在衢州坐镇指挥第一波刺杀事件的属下。   他们刺杀搜寻你我不得,反而招致了暗杀。他们毕竟不如三哥了解我,又离三哥遥远,一时半刻得不到三哥指示,为了防止事态扩大,只能先封城。   沧州跟着衢州封城,决然不是瞎起哄,定然也发生了官员被刺之事。”   他拍拍她背,劝慰道:   “你这是关心则乱。莫担心,你我出事,随喜一定第一时间统筹着所有力量。否则,三哥早已发出我已身死的讯息。   现下既然还未有此消息,说明随喜还在同三哥斡旋,并未吃多大的亏。”   她心下略略松一口气,方扶着他重新躺下去,待在小炉上开始煎药,她一边向他伤口涂抹金疮药,一边问道:   “可还是要去偷舆图?我们不如跟着车队走。   他们不让我们搭车,我们便藏在货物中。   昨儿进客栈前我曾略略瞧过,一个车队最起码十几辆马车,你我藏在里间行一程,待到了中途再下车,总比两条腿走着强。”   萧定晔便微微一笑,恭维道:   “我和你同行,却是沾了你聪慧的光。   现下我伤了腿,多多少少要影响走路。你的脚伤反反复复,也要休息。   我们当不成梁上君子,只能当一回车队君子。待到了下一程,我们再去寻舆图不迟。”   猫儿点点头,瞧见他苍白的面上强挤出的笑意,心知他身子不好受,便不好再同他计较昨儿半夜之事,只低声道:   “你莫再占我便宜,我生怕哪日我真的给你一刀。”   他心下叹口气,喃喃道:“我的心意,从未变过,也从未减弱过。”   话已经说到这个地步,他决定趁热打铁。   他重新支起身子,牵着她手道:   “这几日我反复思量过,子嗣不是大事。历朝历代,都有君王自己无子,选了子侄做皇储。   父皇正值壮年,便是日后禅位于我,至少还有二三十年。   我同四哥交好,又和六弟极亲近。二三十年后,莫说四哥已老,便是六弟都已成家立业。我从他们的子嗣中选出优秀之人,一样对得起大晏江山和列祖列宗。”   他见她要开口,立刻续道:“况且,你的身子还有救,那郎中固然是妇科圣手,可大晏如此之大,人才济济,定然还有旁的郎中比他强数倍。”   他深深的望着她,低声道:“你我的孩儿也好,四哥或者六弟的孩儿也好,都能解决你我的问题。   至于我那些侧妃,我一个个将她们打发走。今时不同往日,我不想同谁成亲,都能寻出那家的错处。”   猫儿闻言,一针见血问道:“你若无子嗣,皇上还会传位于你?”   他立刻泄了气。   猫儿从床畔站起身,往红泥炉里放了两块炭石,一边操心着汤药,一边道:   “强扭的瓜不甜,否则便要付出代价。   你是皇子,如若你死,一定是为了追求理想,在沙场或者朝堂争斗中身死。   而我,九成九却因为你,成了旁人的眼中钉,最后惨死。   你可觉得公平?难道我就不能为了自己而死?   萧定晔,我承认我心里还记挂着你。然而你我之间,是个死局,盘不活。   这笔买卖,一旦做起来,定然会亏的渣都不剩。” 第321章 鸡没煮熟(一更)   原本打算偷到村落舆图就离开的计划,因为萧定晔的一场受伤,而往后延了近五日。   而整整五日,萧定晔也不过在前一日才退了烧,胡茬冒的老高,显得十分憔悴。   外间正值辰时末刻,日头已透过窗户照了进来,伴随的还有街面上乡间集市的叫卖声。   猫儿拧干帕子,为萧定晔擦拭过头脸,方道:“你先歇着,我去集市瞧瞧,买些补身子的吃食来。”   他下了床,活动活动筋骨,道:“躺了好几日,我也想走走,若你买了重物,我也好帮你扛。”   猫儿一笑:“哪里能买重物。我总不会买一整头猪回来。”   她帮他整了衣衫,又将两人装扮成糙汉子,等到走廊无人时闪出房门,装作互不相识的模样,一前一后下了楼梯。   守在大堂的小二瞧见猫儿,不由上前搭话:“客官这是要……”   猫儿一笑:“随意转转。”   小二意味深长的“哦”了一声,殷切叮嘱道:“客官千万莫走远,我们这镇上,歹人极多。”   她忙忙抱拳谢过,抬脚出了房门,快行两步,同前方转弯处的萧定晔汇合。   两人挨的并不近,相隔着两三个人的距离,在集市上闲逛。   农家自产之物,卖价并不贵,猫儿走了半条街,便看上了一只鸡、一筐鸡蛋,并两双千层底布鞋和几双罗袜。   萧定晔的布鞋够穿,她却极缺。   在上个王家庄,她一心以为自己要留下,只先想着为他凑够鞋子,先送他离去。她同布鞋西施交好,自然不会缺鞋子穿。   怎知后来险些身死,萧定晔背着她忙不迭的逃离,她脚上唯一的一双鞋,等到了镇上,鞋底薄的只剩一层布。   两人再转悠一阵,萧定晔又看上一把短刀。   短刀铁质极普通,好处是随时携带极轻便。猫儿揣进袖袋里就能防身。   不似之前他从刺客身上搜来的匕首,刀身太长,提在手上谁都看得见,完全不能实现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的效果。   他抽出刀鞘,略略检查过,拿在手上晃动,转头望着猫儿,等待她前来付银子。   她倒提着扑闪着翅膀的肥鸡,转头瞧见他神色,便微微点头。   这是两人商量好的沟通方式。   银子她管着,他若在集市上瞧上何物,便向她使眼色。   等到接受到她的眼神回应,他便将东西放回去,闪身离开。   猫儿便上前拿了那物件,付了银子走人。   这几日猫儿日日从客栈借来红泥小炉熬汤药,手臂酸痛,等她走出集市、到了偏僻处,萧定晔自然接过她手上的肥鸡、布鞋等物。   猫儿站在边上,仔细数着余下的银两。   萧定晔见她每个铜板都要数的清清楚楚,不由心下惭愧:“方才买短刀,我竟然没杀价。”   猫儿一笑:“我杀了呀,杀下去整整五钱呢。”   他便称赞道:“我是个能屈能伸的,你也不赖。”   时辰离午时越近,街面上赶早集的摊贩卖空了摊位,开始三三两两结伴回村。   两人便又混在人群中,一路往客栈而去。   待进了客栈,萧定晔先进自己房里,趁人不备再进猫儿房中。   猫儿则先去厨下,使了几个小钱,央着厨子帮她杀了鸡、拔了毛,斩成小块,又买了各式汤料,重新提着小火炉进了房,要好好炖一回鸡汤。   贴墙而站的掌柜和伙计等猫儿进了房,掩上房门,方低声嘀咕。   掌柜问道:“你确定他俩是同伙?是四处通缉的贼子?”   伙计拍着胸膛打包票:   “他两人先后去逛集市,先头是矮汉子拿着鸡;等进客栈,鸡却到了高汉子手上;现下又由矮汉子拿去宰杀。可见确实是一伙。   两人明明是一伙,平日却装的互不相识,定然有阴谋。这一月,官府捉拿的不就正好是两个人?”   掌柜将信将疑。   小二继续摆事实讲道理:   “我们这脚店,房客皆是往来客商,偶有单独行人,可最多也不过住两三日,哪里有一住就五六日,眼看着还要炖鸡喝汤过日子的?”   掌柜闻言,吩咐道:“你去提一桶水,将他二人泼湿。若和画像上的一样,就算你对。否则惹错了人,旁人拆了我这客栈,你来赔?”   小二嘿嘿一笑,出主意道:   “掌柜,一个人五百两的赏银,两个人就是一千两,你不心动?我们只去报官,惹人的事由官差来。   等官差来了我们再泼水,泼错了,推到官差身上;泼对了,我们就同官差说两人今日才到,不认包庇的罪名。如此两头都不得罪。”   一千两,是客栈三四年的净利。掌柜十分动心,同小二下了楼梯,方悄声道:“你先去报官,路途遥远,骑骡子去。”   小二立刻解下护襟,却不急着动身,只笑嘻嘻道:“等赏银到手,小的也不要一半,掌柜分我三百两,如何?”   掌柜一把拍在他背上,嗔骂道:“事情还没办成,先想着银子。”   又向他努努下巴:“三百两就三百两,你将事情办好,切莫为店里招祸。”   小二忙忙“暧”了一声,转身就往后院跑,跨上店里的骡子,急急而去。   走廊端头的客房里,清香鸡汤充斥着整个房间。   小火炉上汤锅咕嘟咕嘟响,猫儿掀开盖子,舀了一勺汤倒进小碗,端去床边递给萧定晔:“尝尝味道。”   萧定晔接过碗,一口汤将将含在口中,便一叠声的道:“好喝,你做的都好喝。”   猫儿便瞪他一眼:“不许卖乖。”   自己又尝了一口,喜滋滋道:“在王家庄那几日,果然还是学了两招,没有白受罪。”   她出了房,去厨下喊了饭菜,回到屋里,又舀了鸡汤出来晾着。   等厨房送来吃食,两人吃饱饭,开始商量行程。   萧定晔站在窗前,召唤着猫儿过去,探手指向支路上停放的七八辆马车:“这个车队,昨日才到。昨儿半夜我曾去查探过,有一辆车上空了一半,车棚又牢固,正好适合我二人藏在里面。”   她问道:“可知车队何时出发,若一待六七日,怕是有些晚。”   他立刻摇头:“不会,只怕今明车队就要走。这两日我日日观察,车队住店,最多两三日便离店。一住五六日的,只有你我二人。我有些担心,住久了怕是要引起怀疑。”   猫儿忙忙蹲身下去看他腿上伤处。   伤口已结疤,只要不被蹭到,便不会开裂。   她起身开始收拾包袱皮,又叹息道:“早知今明要走,便该在集市上多采买些干粮。”   待收拾好包袱皮,她又往小火炉上坐了水,将晨起买来的一筐鸡蛋全煮熟,晾凉后塞进包袱皮里当干粮。   在外逃亡,两人养成了不浪费食物的习惯。到了日暮时分,两人将余下鸡汤和鸡肉全部吃干吃尽,方前后脚出了房。   客栈大堂里,两人各占一桌,名为品茶,实则竖着耳朵探听车队离店的消息。   未过多久,两人盯上的那一列车队,便有人出来大堂用饭。   但听一位车夫道:“在路上觉着少吃食,满以为到了客栈能打打牙祭,却又是这般破吃食,连多余的油星都不愿放。”   另有人安慰他:“路上能享什么福?等明儿一早动身,早一日进了广泉府是正经。”   那车夫听闻,心中却不忿,唤来伙计道:“打一盆鸡汤来。”   伙计赔笑道:“店中一向没有鸡汤。”   汉子“啪”的一拳揍在伙计面上,伙计登时流了鼻血。   伙计捧着酸痛的鼻尖,拉着哭腔道:“怎地还打人?”   汉子愤愤然:“老子今儿一整日都闻到鸡汤味,你告诉老子没鸡汤?你当老子是傻的?”   此时掌柜已急急赶来,谨防那人再动手,忙忙赔笑道:   “客官有所不知,这鸡汤真不是厨下所做,是殿中房客自己去集市上买了鸡,只借用了小店红泥炉,是在客房中自己炖的汤。”   他转头四顾,在大堂上瞧见猫儿和萧定晔,忙忙指向两人:“是他二人自己炖的汤,实在不是店里不给客官饮。”   萧定晔心下一禀,立时看向猫儿。   猫儿见众人望过来,忙忙“噢”了一声,双手捂了腹间,面上做出痛苦之色:“心急吃不了热豆腐,鸡没煮熟……”   脚下踉跄窜回了房里。   几息之后,萧定晔推门而入,悄声道:   “客栈的掌柜已知你我是一伙,我们怕是暴露了。   趁着还未惊动官服,立刻结账离开。   出了客栈再藏去车队,客栈掌柜只以为我们已离开,不会想到我二人还藏在车队马车里。”   两人将包袱皮扛在肩上,将将打开房门,便听得木质楼梯上陡的传来嘈杂脚步声。   客栈小二压低声音央求道:“官爷们声音小些,若惊动那二人,官爷们却要白辛苦一趟。”   萧定晔立刻拉着猫儿进了房,推开窗户,低声道:“抱牢我,下了地就跑,我断后。”   一把搂住猫儿,已从窗外一跃而下。   天边残留着几缕晚霞,将整个人世间照的……亮堂的无处躲藏。   两人将将落了地,头顶窗上官差已露了头,对着二人大喊道:“贼子,快快束手就擒!”   不多时身后便传来追逐的吼叫声和马蹄声。   远处是一片山坳,萧定晔竭力推着猫儿往前逃,腰间软剑已握在手中,只将包袱皮往猫儿手中一塞,大喊喊道:“跑!”   自己倏地停了脚步,转身准备断后。   猫儿急道:“我不跑,一起跑!”   日头的最后一簇光线垂落,一道箭簇穿过光线,如闪电一般迎面击来。   萧定晔软剑回旋,将那箭簇卷落,回首急喊:“莫拖我后腿,快跑!”   猫儿死咬牙关,撒腿便往日落的方向窜去。   ------题外话------   暂时先更一更。明天下午五点前更第二更哈。   这两天有点码不动。 第322章 傻姑(二更)   逃亡的夜,向来都极漫长。   独自一人躲藏的夜,更加令人难熬。   打斗声已息了近两个时辰,所有官差们开始搜索附近铺子、人家、山坳。   夜已黑,天上原本还算晴朗。只不过半个时辰,四周便涌现乌黑厚云。   月亮和星子立刻被遮掩。   风肆意吹来,含着什么气味。   或许是铁锈味,或许是血腥味。   猫儿贴在山坳处的一处山壁,正巧被一垛荆棘遮挡了身子。   官差们搜索过无数回,遇见大片荆棘便止了步子。   没有人能想到,荆棘背后能藏人。   那上面一颗颗珍珠大小的带刺果实,便是猫狗要进入其间,也要费上九牛二虎之力。若想出来,不脱层皮更是不可能。   与一大蓬荆棘相比,几步之外的一条河更适合藏人。   官差们几番搜寻,最后全然聚焦于那条河,鱼叉、渔网各种工具轮番上阵,最后累瘫在河边上。   有人叱骂道:“真他娘的晦气,伤了好几个兄弟。”   有人又道:“怕什么,总归捉住了一个。”   一句话出来,几丈外的荆棘丛顿时扑簌摇晃。   官差抹了抹被风吹来的一脸灰,抬头看了天色,开始大喊:“要下雨了,先收兵。三日后将捉来的先示众砍首,再捉下一个。”   话音刚落,头顶惊雷响动,须臾间瓢泼大雨哗啦啦而下,官差们一瞬间走的干净。   荆棘后的猫儿被浇的湿透,面上的泪和雨混合在一处,分不清谁更多一些。   萧定晔最后和她说的那句话,还清晰在耳。   不要拖后腿。   如果今晚没有她,他不会被捉住。   他武功那般高强,怎会逃脱不了?   如注大雨不停歇,雨水渗进被棘果刺伤的肌肤,不知道到底是皮肉疼,还是心疼。   她挥动短刀割断荆棘,艰难爬出,在无尽黑夜里,顺着河流方向跌跌撞撞行去。   ……   民间赶集日,常常约定俗成。   一四七,或二五八,各地皆有不同。   然每隔三四日相聚赶集,却处处相似。   三日前的集市上,卖鸡、卖鞋、卖刀的摊贩小赚一笔银子,三日后的这一日的清晨,摊贩们来的更早。   先抢占个天时地利人和的位置,既不耽搁赚小钱,还能顺便看热闹。   小镇近几年歹人不少,然一旦被捉拿,皆被运送进州府。   像今日要就地处决的场景,各村村民还是第一次见,不免有些激动,仿似逢年过节,携老扶幼全家出动。   摊贩们闻到了商机,自然皆不想落后于人。   那卖刀的摊贩不仅卖刀,主营是卖农具。   他带着自家婆姨一大早到了镇上,瞧见官差已将最好的地段圈去,其上立着一根杆子,看来是准备绑了犯人行刑之用。   刀贩只得寻了一处次一等的位置。   考虑到等会行刑时,看热闹的人多,若踩踏了他的农具,折了一笔银子却不划算,不免又将摊位往后移了移。   将将摆放好农具,远处一阵嘻嘻哈哈。   他家婆姨转头看过,笑道:“今儿热闹,李四家的傻闺女都跑出来凑趣,说不得倒能得一门姻缘。”   刀贩顺着自家婆姨目光望去,不由眉头一皱,低声道:“四邻街坊都在的日子,李四也不知将他闺女打扮打扮,就这般跑出来,真丢人。”   丢人的李四闺女,一头乱发上全是树叶草屑,遮挡的整个面目都看不清楚。   只头发也就罢了,身上却层层叠叠堆着各式破衫,也不知去何处得来男衫女衫,一股脑的全套在了身上。   刀贩叹息过也就罢了,继续摆弄自己的小摊。   镇上的傻闺女吸引来过去的关注,并非只有刀贩夫妇二人。   然而众大人也只是看过便罢。   傻闺女家中无人看顾,平日就在各村晃悠,并不是新鲜事物。   只有不懂事的小娃儿,却追在她身边逗趣。   小石子、土块、瓜子皮,不停的往她身上招呼。   她被追逐的不耐烦,几步窜上来,一把抢过刀贩小摊上的锄头,口中啊啊大叫,便要挥动那锄头打人。   刀贩唯恐自家的锄头伤了人,旁人要来追究他的责任,立刻抢下锄头,将小屁孩们撵远,方转头同傻闺女喝道:“敢再乱动我的物件,打你!”   猫儿低头不说话,却也再不跑开,只蹲在他摊贩近处,不时抬头往官差围着的地方瞧。   瞧了不多时,身边有人碰她。   她立刻防备望去,却是刀贩的婆姨,手里拿着个粗面馒头,耐心道:“吃吧,你蹲在我身边,娃儿们不敢再打你。”   又低声道:“也不知你听不听得懂。小时候你没发傻,还送过我一根头绳。”   猫儿听闻,默默接过馒头,虽腹中觉不出多饿,却也做出疯癫模样,狼吞虎咽将粗面馒头吃尽,方傻乎乎送给这婆姨一个笑脸。   过了不多久,路人渐多,猫儿起身混进人群里,往靠近客栈方向蹭过去。   三日,她暗中打听了三日,都没能打听出萧定晔被关押在何处。   镇上就是这么大,铺子也就这么多。   官差们白日在附近巡逻,夜里退回村落。   村落并不固定,今夜在这个村,明儿在那个村。   猫儿装成傻子缀在官差四周,愣是没寻出端倪来。   此时她蹲在客栈门口,竖着耳朵听动静。   客栈的掌柜和小二站在门口,抱着手看热闹。   小二道:“这回,五百两赏银能稳稳到手。可惜了,跑了一个。”   又谄笑道:“小的分到手,便是一百五十两,掌柜莫忘了。”   掌柜一巴掌拍在小二背上,却往官差的方向啐了一口,低叱道:“五百两……事情经了这些恶鬼的手,能剩下一百两,已算多的。你还想着五百两?”   小二默默一算,一百两里,自己到手最多只有三十两,不由跟着远远啐出去。   那口水落到门前的傻闺女身上,傻闺女还未有什么反应,小二当先不耐的开始赶人:“走走,莫坐在此处赶客!”   猫儿闻言,起身退了两步,蹲身捡了两个石块在手,趁人不备丢向客栈里。   那石块一块擦着掌柜脑袋飞走,一块却端端打到了小二脑袋上。   小二“哎哟”一声,将手覆在头上,已有血迹顺着指缝渗出来。   他立刻提脚来追,猫儿忙忙钻进人群里,却对着小二摇头晃脑喜笑颜开。   小二吆牙叱道:“狗崽子莫跑,老子今儿让你好看!”跟着便追进了人群中。   猫儿立刻顺着人缝钻进去。   她伪装的是疯子,这世上疯子、叫花不分家,满身臭烘烘,所经之处无人阻路,逃窜的十分顺利。   那小二追的却有些艰难,多次卡在人缝中过不去。   猫儿往前逃窜的半途,总会停在小二不远处,手上不管捞了什么就往他身上丢去。   不过片刻间,他全身上下除了血迹,还挂满了蛋液、菜叶,引得四周一片哄笑。   有人出言劝阻:“莫追啦,莫同傻子计较。”   话音刚落,自己头上便挨了一砸。   那人立场顿转,指着猫儿便骂:“你他娘的就是欠揍。”   立刻怂恿着小二:“快去追,连个傻子都制服不了,你在镇上混什么混。”   小二原本已丢尽了脸面,本来想准备顺梯而下。   哪成想这人前一句话还在递梯子,后一句话便又撤了梯子,他不上不下担在半空中,追也不是,不追也不是。   猫儿看他愣在当场,低头四顾,立刻捡起几颗黑枣一般的羊粪向他扑过去,一把就塞进那小二口中,滚地逃开几步,拍着手大笑:“吃屎咯,吃屎咯,小二哥哥吃屎咯!”   小二又恶心又屈辱,频频干呕吐出羊粪,心中怒火再也熄不灭,就地捡起一块砖头恶狠狠追了上去。   路人的原本目光还在两人身上梭巡,此时远处连续行来十几匹马,马上所骑恰恰是官兵。   所有人的目光立刻被吸引了过去。   猫儿心中着急,脚下跑动更快,虽是挤在人群中绕行,跑的却极有章法,不多时便窜出了人群,躲在了一处墙背后。   追逐的脚步声极快而来,小二咻咻喘气,口中威胁道:“老子今天扒了你的皮!”   猫儿极力稳着心神,一点大气不敢出,躲在墙后不出声。   一步,两步,三步……   小二身形将将显露,猫儿一步扑上去,一只手捂住他嘴,一只手上的短刀已抵了上去,二话不说先往他后背扎了一刀。   小二痛的一个激灵,下意识要挣扎,那短刀已贴在他颈子上。   手中砖头被抢走,冷冰冰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再敢动,直接送你上西天!”   方才还疯疯癫癫的姑娘,此时全身皆是杀气。   小二立刻想起方才,她二话不说先往他腰上所刺的那一下,心知这疯子果然是个疯子,只是从心神疯狂转化成了行动疯狂。   他心里还惦记着后半辈子,果然不敢再挣扎。   猫儿立刻问道:“说,官差抓去的人,被关在何处?可是在客栈里?”   小二忙忙回话:“真的未在客栈。那人是小的财神爷,若真在客栈,小的定然守在他身边,谨防他逃跑。”   她见他不似作伪,追问道:“那又在何处?”   小二苦着脸道:“小的真不知,官爷们做事,哪里会向小的透露。”   此时远处人群连续发出喧嚣,猫儿心知必定是官差有了动作。   她心急如焚,立刻从衣襟掏出一把棘果,顾不上自己手痛,一股脑的塞进小二口中。   棘果虽小,上面却全是倒刺,一旦勾在皮肉伤,要极小心取下,才能不被刮出血。   小二被塞了满嘴棘果,下意识要说话,口中已被刺出一股血腥之气。   她又掏出一双罗袜,一把塞进他口中,让他吐不了棘果,在他耳边狞笑道:“你要钱不要命,我就对不住了。”   一板砖呼上去,小二身子一晃,倒在了地上。   此时远处喧哗声更甚,她从墙后窜出,踩着石块扒拉着墙头遥遥相看,立时魂飞魄散。   远处被官差们占领的空地上,原本只立着一根杆子。   现下杆子上却绑着个人。   那人满身血迹,仿似已昏迷,蹲坐在地,面目皆被乱发遮住。   她脚下一软,立刻从墙头摔了下去。   ------题外话------   迟到的二更终于来了。实在对不住。 第323章 狸猫换狸猫(一更)   官差的声音一出来,四周嘈杂的喧哗声立刻回落。   吃瓜群众们不愿意漏掉一个字,想听一听这贼盗究竟犯了何事,竟然到了不需过堂、当众斩首的地步。   “此歹人……一路烧杀抢夺,欺男霸女,无恶不作。一双两人,竟胆大包天,光明正大住进客栈。   此回只捉住一人,发动广大村民,若瞧见第二人,五百两赏金,一文不少。发家致富,永不落空!”   村民们立刻开始喧哗。   有胆小的相护议论:“这捉贼盗的银子,谁敢赚?万一那人逃脱杀个回马枪,我等岂不是要被满门杀害?”   有胆大的已经开始扬声提问:“被逃走的那个,究竟是男是女?”   上首的官差却不答,目光却往人群中梭巡出去。   四周忽然冲出一伙衙役,人人手中提了一桶水,往人堆里劈头泼下。   前前后后看热闹的人,一瞬间被泼的狼狈不堪。   官差们站的高高,不放过任何一颗脑袋,细致辨认着脑袋下的面孔。   待辨认过,不由互相摇头。   没瞧出来同画像上相同之人,连相似的都没有。   眼前众人各个一脸村相,是长年累月从土里扒拉吃食的农人。   村民们来看热闹,冷不丁在四月天里被泼了一头水,立刻开始群情激愤,骂骂咧咧。   在这混乱中,从远处墙后慢慢行出来个驼背。   那驼背许是上了年纪,脑袋勾的极低,后背隆起老高,行走的虽快却瞧着极吃力,颈子却上青筋必现。   “他”驼背勾头本就矮小,待挤进人群之后,更是被人群遮掩了身形。   重新出现时,已离几位官差不远。   官差身后就是被捆绑的歹人。   猫儿心下着急。现场虽乱,然要这般用后背上的小二去将萧定晔换下,却十分困难。   官差们不是瞎的啊。   她一时又觉着自己太过冲动,应该等现场更混乱时再出现,胜算便会更大。   正后悔间,近处客栈陡然冒出滚滚黑烟,遮天蔽日而起。   现场顿时大乱。   混乱中,不知谁喊了声:“油,脚下有油!”   人群更为激荡,便连官差也急急躲了开去,唯恐引火烧身。   就是此时!   猫儿装作被“脚下有油”的话惊吓,立刻往边上躲,一躲便靠进了囚犯。   她二话不说金蝉脱壳,褪下一层外袍。   后背的昏睡小二跟着滑落下来。   她立刻猫着身子扑上前,手中短刀上下一晃,绑着萧定晔的麻绳一被割断。   她正要背他走,腾腾黑烟中忽的斜插进来一只手,抓起萧定晔就跑。   猫儿大惊,顾不上小二,循着那黑影追出去。   然而那黑影动作极快,几个躲闪便不见了身影。   她不知来者是敌是友,更不敢大声喊叫,心中泛凉,只漫无目标的寻下去。   她往山坳方向行了几步,却又想着来人救了萧定晔,若藏去山坳,等官兵们发现人被掉包,定然是要重去山坳搜寻的。   逆向思维,人更可能是藏在……   客栈!   失火的客栈!   她立刻往回返,待到了客栈端头的支路口,瞧见官兵们果然已集结成队,往山坳方向追去,只留客栈掌柜在门口拉着哭腔呼喊:“快救火,五文银子一桶水,快呀!”   群众们听闻还能有银子赚,立刻加入到了救火队伍中。   猫儿用外层衣裳包了头脸,正要趁乱往客栈门里冲去,身子却被一股大力拉扯。   脚下踩空,眼前诸景刷的模糊。   一息后,脚落到实处,人已到了二楼的客房里。   她捂着心口几番喘气,手中短刀紧握,倏地转身便要刺出去。   耳畔一声“阿狸”,滚滚烟尘中已传来极淡铁锈味。   这世上,只有一个人唤她“阿狸”。   她立刻退后几步,仰头看向来人。   眼前人一张脸被涂的乌漆嘛黑,胡须已有了再次蓬勃的架势。   然身形和气息皆是她熟悉之处。   他站在她面前细细打量她,眼中似还有些不确定她到底是不是她。   连日来的焦虑、慌张和憋着的那口气立时消散,委屈和气愤却涌了上来。   她一头向他撞去,吆牙切齿叱骂道:“你终于舍得露面?我就不该想救你,我她娘的该抛下你便走!”   他立刻将她紧抱在怀,连声道:“是你,是你,我险些当抱错了人。”   她仿似吃了火药一般,上下挣扎的他险些箍不住,满身都是永不妥协的对抗劲儿。   直到外间传来脚步声,她方停止了挣扎,身子开始颤抖。   他忙忙搂着她,趁机道:   “我方才抢了那人,一背上身就知道不是你。你太轻,他太重。   反应过来割绳子的人是你时,我已窜出了人堆,只得先隐藏进客栈。”   他抬手为她拭泪,一双黑手一抹就将她抹成黑面钟馗。   她此时方想起来上下查看,见他并未受伤,方才放下心,又是一拳打在他胸口,委屈道:“我寻了你整整三日,你可知道?你究竟躲在何处?”   他叹气道,握着她手道:“我只以为你被捉走,四处寻找却遍寻不见你。你又躲在何处?”   她泪珠一滚,面上黑灰便被冲开两道:“我去乡间寻关押你之处,没有寻见。”   他一愣,立刻道:“我也在乡间寻你,怎地未瞧见你?”   他此时方瞧见她的衣裳层层叠叠,忽的一滞,惊道:“我远远总瞧见一个傻姑娘在乡村游窜,该不会是你?我真后悔,竟没认出你来。”   她立刻揍了他一拳。   此时外间又响起脚步声,她再顾不上和他算账,忙忙道:“怎么办?如何逃?”   他摇头低声道:“先不逃,跟着车队走。我在客栈另一头放的火,烟大火小,不会出大事。”   握着她手摩挲几番,立刻低头,大惊道:“怎地手上全是伤?”   他立刻从房中取了巾帕,凑在窗前擦拭她面。   黑灰褪去,她面上被荆棘果子划伤的一道道细细伤痕露出。   他的心立刻紧缩成一团:“何处弄的伤?都怪我,都怪我。”   她正要说话,房中黑烟笼罩中,有人痛苦咳嗽几声,断断续续道:“我的娘,酸的老子死了都能诈尸。”   猫儿立刻躲去萧定晔身后,将手中短刀塞进他手中。   他安抚的拍拍她手背,上前同摊在地上那人道:“阴差阳错救了你,你如何报答?”   那人一阵咳嗽,缓缓道:“老子能不能逃走还是未知,若又被捉了,依然逃不出个死,报答却是说早了。”   此时烟雾渐渐稀薄,想来是客栈火已被扑灭。   外间传来人语声,伙计们扬声高喊:“这边未起火……”等等等等跑开了去。   萧定晔并不动用短刀,只上前一掌扣在那人胸腔前,手指用力,那人立刻身子颤抖,虽未痛呼出声,神情已狰狞。   萧定晔冷哼一声:“我问一句你答一句,若想探探我的耐心,大可一试。”   他不等那汉子回应,立刻问道:“你犯了何事?”   那人吆牙道:“犯事太多,不知……好汉问的哪一件?”   萧定晔指下又一用力,那人忙道:“近两年,掘了不下二十处古墓,倒腾了不少值钱物件……”   萧定晔立刻将手探进他衣袖,汉子却叹一口气:“莫寻啦,便是身上有银子,也被官差搜的一文不剩……”   猫儿听闻,心中一动,立刻上前,二话不说一把拍在汉子面上,方问道:   “我问你,有个汉子三年前进了刑部大牢,也是贼盗这一行,眼皮有伤疤,两根手指极长,你可知晓?”   汉子不妨猫儿一上来就使夜叉行径,立刻回她:“我们这一行,不管是掘墓还是飞贼,时间久了,手指皆长于平常人。至于眼皮有疤的人更多。莫说眼皮,被人揍的多了,满脸都是烂疤。”   猫儿颈子上挂的玉匙已挂了三年,她自从刑部大牢里出来,再未遇上过交托钥匙之人。   这玉匙就像死火山一般,平日不显山不露水,仿佛寻常首饰。可若一日,有人站在她面前寻她要玉匙,只怕就会招来一场大事。   她未问出线索,只得作罢,由萧定晔继续拷问:“救了你,你如何报答?”   汉子忖了忖,低声道:“好汉,我知道有一笔大财,好汉若敢伸手,几生不愁吃喝。可若失手,只怕立时就没了小命。”   萧定晔一努下巴:“说。”   那汉子踌躇半晌,终于吆牙道:   “有一伙兄弟去掘墓,在南边一处山上,挖墓时一不小心挖穿石壁,进了一处山洞。那山洞里放的全是兵器,兄弟们运出去偷卖,赚了不少银子……”   萧定晔心中一跳,立刻逼问道:“可是卖去过衢州?”   汉子点点头:“四处州府都卖去过。只是后来……”   萧定晔手下用力:“后来如何?”   汉子一痛,忙道:“一个月前,等那一伙兄弟再去时,山洞空空,兵器已被转移走,后来许是守仓之人已发现兵器丢失。”   萧定晔心中已明白,当时在衢州,他四哥跟着卖兵器的一条线,只怕根本不是三哥泰王的线,却是这些盗墓贼的线。 第324章 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二更)   客栈火势已被扑灭,隐藏在客房中的萧定晔,还在继续逼问盗墓贼:“那兵器藏在何处?是南边的哪座山?”   盗墓贼却叹口气道:   “当时我还未搭上那一伙兄弟,并未能跟去发财。前些日子被捉进牢里,才在牢里遇上他们。   将将同他们混熟,消息只听了一半。具体是哪座山,却未来得及细说。”   萧定晔忙问:“那些人呢?”   那人利索道:“砍头处决啦!”   陡然飞来的线索,竟然没得到关键。萧定晔不由叹气。   猫儿忙在一旁插话:“他们可曾提到铁矿之事?”   那人摇摇头,却又道:   “被砍头的前辈曾半夜悄声说,他们有一批兵器偷出来,未来得及运出,藏在最开始发现的兵器山洞附近的一个溶洞里。   尽管后来回去取过数回,都还剩下一大批。若能找出来,炼成铁水打成农具,都能赚一大笔银子。”   他央求道:   “好汉,这消息我只在好汉面前说过,并未透露给旁人。若好汉能寻到那溶洞,定然发一笔横财。   你就放了我,日后若再相遇,好汉但有用到之处,小弟绝不推诿。”   萧定晔闻言,立刻亮出短刀,手腕晃动,汉子鬓角处已现了血痕。   那痕迹是一个弯钩,瞧不出什么形状。   萧定晔冷冷道:“这猫尾巴挂在你面上,日后再遇见你,定然要你报恩。”   ……   午时时分,从客栈发出一列十来辆马车的车队。   车队货物满满,其中一辆运着绸缎的车厢里,木箱与木箱堆挤的满满,没有一点空隙。   前方一二里处,官差设了路障。   所有车队皆需停车检查。   车夫与押车护卫怨气滔天,下车等待过检。   官差动作粗鲁,一刀便劈开一个木箱,箱里装着的上好白米立刻撒了满地。   护卫心疼,在那官差要劈开第二个木箱前,一把拉住官差手,横眉冷对道:“官爷做事,可想到后果?”   他啪的将怀中路引亮出,倨傲道:“衢州知府王大人家的三公子,官爷可知?这整个车队,便是三公子所有。官爷若不怕,尽管动手,将一车货物损毁。”   那官差听闻,立刻扬手,一耳光抽在护卫面上,发横道:“强龙不压地头蛇,可听过?此处是老子说了算。”   那护卫正欲动手,一旁立刻有旁的官差过来,一个耳瓜抽向前一个,方转头向护卫赔笑道:“三公子大名如雷贯耳,小的们怎地会不知。我们这位兄弟是新手,傻的很。大哥莫同他计较。”   伸手接过路引,果然瞧见其上写着王三公子的大名,心中更是烦恼。   又将路引递回去,赔笑道:“王三公子的车队,不假。我等在此捉拿逃犯,也不假。我会令兄弟们手脚轻些,绝不敢再损毁货物。”   护卫冷哼一声,拿回路引揣进衣襟里,看着官兵们又开始检查,不由在边上解说:   “这五车是白米,一两银子一斤的上等米,专供富户之用。   中间两车是瓷器,上百两银子一个花瓶。   最后那两车是绸缎,五十两银子一匹。   各位官爷可要小心,一个抬手,怕就要招惹上百两银子的欠债。”   官差中多数知道那王三公子睚眦必报,一文钱的欠债也要数倍讨回去,检查之时更是放不开手脚。   等到了后面的两车绸缎处,只敢将最外头的一个木箱起开盖子,粗略瞧过,便匆匆放行。   藏在最里间一个空箱子里的两个人,轻轻吁了口气。   ……   车队行至三更,终于停靠在一处丛林里,准备歇息。   车夫和随车护卫们在车队近处生了一蓬火,烘烤干粮果腹。   车队最后的车厢里,原本挤的满满当当,现下却空出了一个木箱的位置。   在沿途经过一处河流时,借着车轮声、马蹄声和哗哗河水声的遮掩,一只木箱腾空飞出马车落进河水里,除了河中鱼儿被惊的四散,并未引起任何人的关注。   空出的位置,安置了原本藏在木箱里的两个人。   此时,车厢外篝火上烘烤着干粮,焦香之味传遍四周。   躲在车厢里的猫儿翕动鼻息,口中立刻泌出清口水,腹中开始大唱空城计。   她低声叹息道:“可惜了那些鸡蛋,我生怕天热放坏,专门用包袱皮包好,沉进河水里凉着。结果再没机会吃它们,可惜可惜。”   想了想,可惜的又岂止是鸡蛋。   萧定晔的一大堆布鞋,百分百的千层底,一针一线诚意满满,被她藏在荆棘丛后。   她买的布鞋、罗袜,还有那半罐子药膏,也被她藏在荆棘后。   就连前一个镇上那位真傻姑,都被她塞进荆棘丛后。   那傻姑生命力极强,一身莽劲儿。若不是她将那傻姑骗过来绑了,还逮不住人。   傻姑胆大力气大,若饿了,一定会拼着命从荆棘丛后逃出去。   如此一想,心里的内疚淡去,只专注的可惜起她的那些身外之物来。   萧定晔搂着她轻声安慰道:“好在银子还剩一些,等跟着车队进了广泉府,我们再好好采买。”   猫儿点点头,又叹道:“这么点银子,能买多少。”   待话毕,感受到他搂着她的手,不由拉着脸道:“说归说,能不能别动手动脚?”   他不由唇角一勾,低声道:“现下想不动手却有些难。一个木箱大小的空间,你我不想抱在一起,怎么藏的住?!”   猫儿偏不信邪,立刻将他往边上一推,靠近他的木箱便传来几声被挤压的痛苦“吱呀”。   她忙忙缩回手,苦着脸道:“逃亡太难了。”   萧定晔闻言,牵着她手,摩挲着上面的伤口,内疚道:“若不是我,你便不会这般惨……”   猫儿立刻点头:“没错,全都因为你。”   他沉声道:“今后我一定好好补偿你。”   她腹中又响起一阵长鸣,便用买卖转移注意力:   “等你当了皇帝,便将思眉楼列入皇商,专门向后宫提供妆粉可好?我的妆粉虽贵,品质绝对良心,一定让你那些妃嫔才人们貌美如花。”   萧定晔听闻,便不接话。   她“切”的一笑,续道:   “萧定晔,你这人最虚伪。一心要江山,却又说为了我可以连命都不要。想着依仗你那些老岳父帮你夺权,又说只想要我一个。   你这般口不对心,满口大话,你累吗?我都替你累。”   他立刻道:“我没说大话。”   她便再不理会他,竖着耳朵留心外间动静。   此时干粮的香气渐淡,却传来O@水声。   猫儿仿佛被那水声击中了痒痒穴,开始不停歇的扭动。   萧定晔一个人生完闷气,终于开口问道:“又何事?”   她垂首不说话。   他便冷冷道:“你若要学那些大家闺秀,一句话只说一半,余下的想要人猜,你便慢慢学。逃亡路长,你是觉着我太过轻松,还有精力猜你的心思?”   她立刻哼了一声,待要说话,却又息了方才一瞬间的豪气,坑次半晌,方扭扭捏捏道:“我……我想解手……”   他没有动静。   她突破了心理障碍,那些扭捏便立刻减退,得不到他回复,立刻推着他道:“怎么办?我想解手!”   他内心刚刚起来的气闷立时消退,只叹口气道:“胡猫儿,我也是堂堂一皇子,怎地就被你指使的团团转?”   猫儿忙忙挤上笑脸,央求道:“就像平日一般,我装做要散步走远,你还像以前一般,以为我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可成?”   他不由轻笑出声:“我可从没把你当仙女。”   他示意她莫出声,静静听着外间动静,待外间车夫和押车护卫们填饱肚子,开始说话,他立刻贴去车厢门上。   外间又是一阵哈哈大笑,他立刻将一只手扶在门顶上,另一只手轻轻一推,车厢门便悄无声息的打开。   他先抬腿迈下,往四处打量一番,方示意猫儿悄悄出了车厢,牵着她手低声道:“猫低身子,跟我走。”   四周漆黑,林间只偶有不知名的鸟雀啾鸣声。   猫儿除了鞋子,只着罗袜,悄无声息往前行去。   待解决了人生大事,转回头,远处篝火的光线照过来,伴随着她的青年还猫腰站在原处等她。   她原本有些惶惶的内心,立刻安定了几分。   青年见她走近,远远便伸手接她。   她不由低声道:“还未净手……”   他仿似未听见,只执着牵过她手,待行了两步,方道:“逃命的路上,谁还注意净未净手。”   她不由起了倾诉之意,凑在他耳畔道:“早上在镇上,我逗引那小二时,曾抓了一把羊粪塞进小二口中,后来也未顾得上净手。你说羊和牛吃的都是草,为何独独羊粪那般腥臭难闻?”   黑暗中,身畔的青年身子一滞,吆牙切齿道:“花掌柜,你再描述的恶心些!”   她从善如流,正要张口,他已一把将她自己的手捂在她嘴上,搂着她蹲低道:“莫说话,有人过来。”   远处果然传来脚步声。   那脚步声一路到了近前,便不再前进,只停在二人不远处。   O@声传来,是有人撩开衣摆,解系绳的声音。   两人立时一愣。   果然几息后,近处草丛便传来刷刷水声。   那人若只站着解手也就罢了,偏生他同时还要转头探看身后。   身子立时一歪,方向跟着一变。   萧定晔抬手捂上了猫儿眼睛的同时,只觉自己裤腿已湿,不由痛苦的咬紧了后槽牙……   ------题外话------   本文首发网站在潇湘,每天更新从未断过,如果在其他网站看文的读者发现未更新,可以来潇湘看。   么么哒。 第325章 吃喝不愁(一更)   夜已四更,如果出了车厢,定能看见漫天星子,和宫里的一般灿烂。   经过一日的奔波,整个车队被睡眠笼罩,就连在篝火边值夜的护卫,也被点了昏睡穴。   呼噜声、磨牙声立体环绕。   车厢门拉开道缝,萧定晔从外跃进来,手臂一伸,语气里满是忍耐与克制:“给你。”   猫儿顺黑摸过去,是个针线盒子。   她摩挲着打开盒盖,从里摸出一轱辘线轴,线轴上还插着两根针。   她盖好盒盖,要将针线盒递过去,又压低声道:“你能去偷针线,不知偷些干粮?”   他的另一只手又往前一递,这回是两块干粮并一只水袋。   猫儿摩挲出形状,原本饿的恹恹一息,立刻来了精神,三五下便啃尽了一块。   等萧定晔将针线盒子还回去,见她并未动水袋,便低声道:“你喝吧,我现在……见不得水。”   她毫不遮掩的低声一笑:“我虽然见得水,却见不得尿,若喝多了滋你一身……”   他立刻黑了脸,只觉得还贴在他腿上濡湿的裤脚仿佛毒蛇一般紧紧缠着他。   他翻出短刀,手腕几番挥动,长裤便变成五分裤,露出半截结实小腿。   猫儿又是一笑:“有些人前两日被狗吆,伤疤还在……”   萧定晔面上一热,连小腿也想砍去不要。   她便夺过短刀,拉着他坐回身畔,方揶揄他道:“是谁说逃亡路上计较不了太多?方才我蹲在你边上,小风吹着,我不也被飘到了几滴?”   她轻轻拍拍木箱:“这里全是布料,等明儿白日,我就为你缝裤子。总之不会让我夫君光着腚乱跑。”   她言语不慎,一个“夫君”说出去,心下立时懊悔,忖着萧定晔这个一根筋一定要逮住不放。   意料中的纠缠并未到来。   萧定晔只牵了她手,在黑暗中寂静半晌,方忽的道:“你可是喜欢吃兔肉,多过吃鱼肉?”   嗯?话题跑开八百里远,这是个什么逻辑。   然而不管逻辑顺不顺,能转了话题便是好逻辑。   她立刻应道:“对对,兔子煎烤爆炒蒸,都……唔……”   黑暗中,不知何处来的两颗心跳,吵的人心烦,又令人沉溺。   咚咚。   咚咚。   咚咚。   外间仿似起了风,树叶哗哗吹拂……不不,是谁脑中起了风,哗哗吹动甜蜜记忆。   许久许久,他方抵着她额头,哑声道:“你喜欢吃兔肉,可我喜欢吃猫肉……”   猫儿迷迷糊糊中想,她躲在山坳荆棘后淋了半夜的雨,又装扮成傻姑娘在乡间游窜,日后便逃进了这车厢里,全身酸臭令人作呕,竟然还有人不嫌弃。   她不由接话道:“口味真重……”   一语说出,倏地惊醒过来,立刻便要飞逃开,只“咚”的一声,脑袋便撞的车顶一震,不由痛呼一声。   周遭的打呼声全部停止,仿佛所有人都躲在黑暗中窥探这边的动静。   她不敢再有大动作,只由着萧定晔替她揉着脑袋。   黑暗中,他轻声一笑,决定恶人先告状:“方才是你……勾了我……”   猫儿倏地转头瞪他。   黑暗中,她呲出的一口皓齿仿佛带着血腥之气,想要随时吆断他的颈子。   他便忍笑道:   “你想想,你方才不说那个‘夫君’,我会这样?   我忖着这是你给我的暗示,若我不接着,岂不是很让你没面子?我们阿狸的面子还是极重要的。”   猫儿牙齿吆的嘎巴巴作响:“我何时,给过你暗示?你明明是占我便宜!”   他立刻做沉思状:“唔,你这个说法,也是一种可能,我想想。”   想到的结论是:“没错,为夫就是占你便宜。”   猫儿牙一吆,立刻就要扑打他。   他忙制住她的手脚,做疑惑状:   “你怎么会生气?你方才明明……比为夫激动,反杀的我溃不成军,举手投降。   你还说我虚伪,我觉着你才虚伪。不说这回,便说前两日在客栈,你不也是……”   “萧!定!晔!”她双手被制,立刻上了牙口。   他仿佛刚瞌睡便被人送了来了枕头,张开血盆大口,毫不客气迎了上去……   五更时分,天边隐现了鱼肚白,车队开始前行。   旷野土路多坎坷,马蹄声、车轮声不停歇,掩盖了一场逃亡路上的高调斗嘴。   猫儿吆牙切齿道:“萧定晔,你不要脸!”   被骂的人已经成了二皮脸,倚靠在木箱上,无所谓道:“我是男人,要什么脸。”   “萧定晔,你无耻!”   “我是男人,知什么耻。”   “萧定晔,你是王八蛋。”   “我是男人,乐意当王八蛋。”   猫儿抚着心口,觉着怕是有些命短。   他蹙眉深思:   “这几日我反复思量一件事,我好歹也是一个皇子,不该连你都拿不下。   让你来亲小嘴,你就不能亲小手。让你来侍寝,你就不能只值夜。   过去几年,我简直是用错了策略,对你太温柔。从今天开始,我得是霸道皇子,这才是我的本命。”   猫儿觉得自己要被气疯,她指着他半晌,方喘过一口气道:“萧定晔,我当初……怎么会瞎了眼……”   她话音未落,马车一个颠簸,她便往前扑去。   他立刻伸开手臂,稳稳将她接在怀中,忍笑道:“爱妃嘴上说不愿,身体却很诚实嘛。”   她忙挣扎开,吆牙切齿道:“我就不该为你着急,不该想着救你。你就该被狗吆残,被尿滋死,你……”   马车一个颠簸,她又一次进了他的怀里。   他正色道:“爱妃想抱就光明正大的抱,本王的胸膛永远准备好,你用不着声东击西,南辕北辙。”   她气急,一个牙口下去……   马车继续在颠簸,才气过一波的少女闭目歇息,满脸皆是生无可恋的无力感。   一旁紧挨的青年拉开衣襟,瞧一瞧胸膛上的牙印,哀叹道:“你纵是喜欢它,也不至于喜欢到要毁了它的地步。这玩意虽说不能喂养,可留在那处又不碍事。”   猫儿冷冷道:“若手里有一把刀,我又岂能大题小做。”   话到此时,倏地睁眼:“我刀呢?”   萧定晔忙道:“要刀作甚?夫妻两何事到了动刀动枪的地步。”   猫儿斜眼瞟他一眼,警告道:“莫再气我,否则我跳车,暴露你我身份,让他们直接押送给官府。”   他却摇头表示不信:“一个人赏银五百两,两个人就要一千。你能舍得将一千两白白送人?”   猫儿牙根再一吆,终于不开腔。   她历来算是个有毅力的人,说不开腔就不开腔。   于是余下三日,萧定晔没有得来她一个笑脸和只言片语。   他陪着她趁夜解手的时候,她冷着脸不说话。   他偷来干粮给她啃时,她冷着脸不说话。   夜里他将她搂在怀里入睡时,她纵然不反抗,也是冷着脸不说话。   他耐着性子赔她周旋,这回轻易不言败。   又一个二更,外头篝火重起,干粮和肉香渐次传来。   猫儿鼻头翕动,忽的坐起,怔忪道:“肉?烤兔肉?”   萧定晔低声问道:“可想吃?”   她立刻侧转身重新躺下去,不接话茬。   外间的车夫与护卫开始说闲话。   有人道:“才绕过一座山,还有一座山。要等五六日才能到广泉府,可真是煎熬。这两日干粮耗费极快。再磨蹭下去,我们得断粮。”   另一人道:“不是还能打猎?今日这兔子就极肥。靠打猎帮衬,我们再加快速度,就能提前到广泉府。”   还有人笑道:“两位老兄经验少,我等此行已算顺利,未遇上山贼。若被山贼盯上,只怕小命都存不住。”   几人说说笑笑,到了时间,如常留一人守夜,其余的自去歇息。   呼噜声渐次传来,萧定晔推开了车厢门。   一颗石子飞过去,守夜之人悄无声息睡倒在篝火旁。   几息后,萧定晔回了车厢。   与他同时出现在车厢里的,还有一股味。   一股美味。   令她想起一种萌萌哒、爱吃萝卜爱吃菜的红眼小动物。   她倏地盯向他,借着外间月光,察觉他口中一嚼一嚼。   “你……哪里来的兔肉?”她终于开口同他说话。   他不由一笑,低声道:“武功在身,吃喝不愁。”   将手一伸:“要不要尝尝?”   黑暗中她几乎看不清他手里之物。   然而仅凭嗅觉,她已经感受到那油酥香脆的质感。   车夫们准备充足,其上仿佛还撒了芝麻粒?   要命啊!   她贪婪的盯着他手,天人交战,节操终于以微弱优势占了上风,困难别开了脑袋。   “我不吃,最讨厌吃兔肉,煎烤爆炒蒸,每一种做法都……难吃的要命。   尤其是烤的时候在表皮抹上一层蜂蜜,烤的外焦里嫩,最后撒一把芝麻和葱花……”   吸溜……黑暗中,说话的人住了嘴,咽口水的声音响亮的遮掩不住。   她立刻面朝外躺下,口中喃喃道:“兔子最恶心,虽然吃的是草,可尿骚味最重。如果它滋你一脸,你一辈子都洗不干净……”   他便在一旁道:“哎,说的有道理。我手上这一块兔肉,正巧就是抹了一层蜂蜜,烤的外焦里嫩,还撒了一把芝麻……算了,丢掉丢掉……”   车厢门极轻微的一响,她蹭的支起身子,借着外间映照进来的火光望着他:“你要丢?”   他一本正经道:“没错,这兔子太恶心,尿又黄,若是滋了我,我岂不是……”   他话音未落,一个黑影已向他扑来。继而手上一空,车厢里的姑娘一边大嚼大咽,一边含含糊糊道:“既然要丢,我就不客气了……”   ------题外话------   我自己都写笑了……我的笑点为啥这么低。 第326章 过河拆桥(二更)   夜半无声,只有宿仇之间的呢喃。   “裤子还缝不缝?”狭小的躲藏空间,他被迫“搂”着她,在她耳畔轻语。   她闭着眼不说话。   也?他还真有些佩服她。翻脸翻的不讲情面。   “兔肉白吃了?”他轻捏她脸颊。   没有反应。   很好,本皇子是霸道皇子。   他一个翻脸,她就喘不过气来……   只须臾间,他滋的一声捂了嘴角,不敢置信:“真吆?”   依然无话。   他重新躺下,低哼一声:“本王连脸都不要,还要什么裤子。无所谓,更凉快。”   车队持续前行。   临近五月,天气渐热,车厢里越来越像蒸笼,布料的气味和汗酸味混杂其间,能让人闭气。   素来在猫儿身上克服了洁癖的萧定晔,此时也有些招架不住,终于消停下来。   到了夜晚,车队在一处林间小道停歇过夜。   二更之后,众人如常睡去。   萧定晔立刻推开车厢门,探头出去,深深喘了口气。   在一粒石子点了值夜护卫的昏睡穴后,他喃喃道:“再这般下去,真得活活闷死。”   他转头瞧了她一眼,低声道:“可要外出解手?”   她不理会他。   他便轻掩车厢门,不知去了何处。   不过一炷香的时间,他终于回来,面上神色十分神秘:“走,带你看个好玩意。”   她给他个白眼,缩在车厢里不动弹。   他便虚空点一点她:“很好,胡猫儿,你莫后悔。”又消失不见。   天际一轮弯月十分皎洁,月光如流水般倾泻下来,周遭显得十分安宁。   猫儿坐在车厢门口纳凉,心中忽的想起她和萧定晔第一次见面的时候。   那时她潜藏在废殿,原以为只要不动声色,江湖上就不会有她的传闻。   然而皇后的一场重病将她推到了人前。   那时这位在皇后身边尽孝的皇子,诸般威胁逼迫她。   他厌恶她,因为对母亲的孝顺,病急乱投医而拿她当神婆,隐忍她。   她憎恨他,因为要保得小命,将计就计撒下弥天大谎,敷衍他。   她当时被吴公公和随喜带去极华宫,这位皇子已发作过一回太医,气急败坏,满身皆是被惯坏的乖张。   当时她暗地里想,臭皇子算个什么玩意儿,放在她的上一世,即便是权贵也离不开全网群嘲。   然而哪里能想到,后来两个互相看不上的人,陷入了爱情的泥潭。   此时月光清澈的没有一丝瑕疵,就像她被吴公公和随喜带走,即将要看到他的那一刻。   四周忽然有了极轻微的响动。   一个身影脚步缓慢,踩着月光而来。   他的影子跟在他身后,皆是从容。   一抹水汽暗暗袭来,他的发丝披散在身后,月光折射在滑落下来的水滴上,衬的他仿似月中谪仙。   他行到她面前便住了脚步,面上的微笑带着一丝狡黠。   身上还是那件极皱的衣袍,却并不遮掩他周身的光华,甚至还增加了一些沧桑的魅力。   她的目光便定在他面上无法移开。   她心中甚至为自己的眼光而暗喜。   全天下的女子都为了他的权势和身份想亲近他。   她不同,她是因为他的美色。   看看,大家都肤浅,她连肤浅都和旁人不同。   他微微垂首望着她,面上有些莫名其妙的得意:“你就不羡慕?”   她登时抬起下巴:“本姑娘姿色毫不逊色。”   待回答过,忽的反应过来,一瞬间跳起,先往他湿润的头发上扯去,继而去试他衣内。   湿的!   娘的这汉子偷偷去沐浴过!   他看见她面上的震惊神色,心中越加得意:“后悔吗?一开始已要带你去,是你自己拿乔,放弃了机会。”   她眼馋的目光立刻在他全身流连,只觉着一双腿仿佛不是她自己的,要像失了魂一般跟了他去。   直到她狠狠一吆唇,灵台方恢复了些脆弱的清明:“我……我是有节操的人……”   “哦……”他做恍然大悟状:“本王倒是忘的干净,我家阿狸富贵不能淫呢。”   她艰难的点头,一双手却不由自主的抚在他的湿发上,继而将脑袋凑上去,深深一吸……   嗯,嗯!宜人程度堪比烤兔肉!   他眼中笑意泛滥,面上却一派正色,喃喃道:“那河水哗啦啦,清澈见底,泡进去,那是一个凉爽,那是一个干净……”   他撸起衣袖,将手臂伸去她鼻端:“闻闻,什么味?”   她鬼使神差闻上去,口中立时滋溜咽了一口唾沫。   美男子的味道。   才沐浴过的美男子的味道!   他歪着脑袋望着她的神色:“可想进去泡一泡,洗涤一番连日来的酸臭?”   ……   清风拂面。   青年怀中挂着个酸臭姑娘,踩动林间树枝,在月光下不停歇的起跃。   几近一刻钟后,耳畔传来O@水声。   匍一落地,酸臭姑娘便似没了魂一般,朝河水跑去。   这是一处山涧凹池,上游的水缓缓而下,聚集于此。池底是一整块巨石,没有明显淤泥,清澈的能瞧见倒映在水中的弯月。   池水浸泡着脚,她立刻舒服的喟叹一口气,毫不客气解开层层衣袍,又掩了衣襟,转头同萧定晔道:“你走开。”   他连一丝意外都没有,利索的背转身子便要走。   她却又改变了主意,忙忙喊道:“你留下。”   这回萧定晔回应的没有那么利索。   他靠在一棵树上,懒洋洋道:“本皇子是霸道皇子,说离开就离开,怎能轻易为一酸臭姑娘驻足。”   她站在池边讪讪道:“月黑风高……若有歹人前来,我的清誉……”   他“切”的一笑:“你现下这般模样,瞎子也不会对你起歹意。”   她不由跺脚道:“万一呢,万一遇上个不挑食的呢?”   他险些喷笑出声。   一轮弯月下,衣衫褴褛的姑娘发髻蓬乱,神色娇嗔,吆着红唇,目光中满是祈盼。   这样的模样,原本不该有什么吸引力。   可他娘的,他心中就是起了汹涌的涟漪。   他向她勾勾手。   她立刻谄媚着过去,等着听训。   他并未说话,只伸出手指点一点他的唇。   含义十分明显。   是要她主动。   她重重呸了一声,吆牙切齿道:“我就知道你雁过拔毛,没那么好心。”   他便负手而立,仰头看着天色,赞叹道:“月亮好大啊!现在就回去坐在马车上赏月,更是惬意。”   她心中默念几句佛号,方忍下想杀人的冲动,掰着他脸主动贴了上去……   仿佛只过了一息,她便离了开去。   他心下有些遗憾。   她板着脸道:“可能请萧大侠当一回护卫远远守着?”   当然不成。他旧话重提:“缝裤子的事……”   她牙吆的咯噔响:“缝,今夜就缝。”   他面上一笑,做了个“有请”的姿势,同她一处前行几步,方在离水池不远的一块大石上坐了,转过身去,老老实实赏着月色。   接近半盏茶的时间,耳畔才响起哗啦啦的水声。偶尔传来姑娘舒心的喟叹声。   不知过了多时,哗啦啦的水声开始移动,是渐渐放松的姑娘前后游水的声音。   他微微一笑,并不催促她,自己躺平在大石上,喃喃道:   “去年我带兵卒外出练兵,行的是山路。到了夜晚,宿在一处河畔。   那河也像这般清澈,能看到水中倒月。兵卒们累了一整日,看见河水似发了疯,下饺子一般跳进去。   等再出来,那河水便浑浊不堪,整整一夜都未澄清。   我那时想,可惜了清澈河水,如果你瞧见,一定很喜欢。”   他声音低沉,仿似在同他自己说。   冷不防她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我才不喜欢水,有一年大冬天我掉进金水河,险些没了命。”   他转过头去,见她浸在水中,只露出脑袋和手臂,攀扶在巨石边上。   一头青丝洗的干干净净,贴在她背上,被沁凉河水浸泡过的面颊仿似白玉。   他不由探出手去,抚上她面。冰滑面颊上,几道细微疤痕一触而过。   他的心微微抽痛,低声道:“等进了广泉府,一定要好好为你治一治伤。”   她并不领情,转身游走。   月光打在水面上,她肩胛骨上的一双纹绣凤翅清晰可见。虽说被郎中割破的伤口已愈合,却留了疤痕。   一侧凤翅如断了羽翎,再也扑腾不起来。   他曾说过多少次,想护好、要护好、能护好的姑娘,自从结识他,前后四年,并没有被护好。   此时他心尖上的人还在水里欢腾的游动,一时缺了心眼,以为暗夜中他什么也瞧不见。   他却没有唐突之意,只一心想为她守护好这难得宁静的瞬间。   逃亡路上的片刻安宁,太过宝贵。   弯月渐渐移了位置,夜色越加晦暗。   猫儿终于舍得离了水,又将她酸臭的衣裳重新披上身。   层层叠叠里,她选了一些能穿的,丢了一些破成碎片的,最后可惜的叹口气:“这些布洗干净,其实还能拿来缝鞋垫。走路没有鞋垫,还是有些硌脚。”   他心下怜惜更甚,只觉着自己算什么男人,自家媳妇儿跟着他,都混到了捡破烂的地步。   他上前牵着她手,终于应下她几日之前的要求:   “日后不论你我如何,都将思眉楼列为皇商,阖宫上下,太监、宫女都必须用你的妆粉,让你赚的盆满钵满。这些破烂不值钱,我们不心疼。”   猫儿一甩他手,重新回到不理会他的状态,无垢一身轻,神清气爽的负手前行。   他不由道:“缝裤子的事……”   她转头乜斜他一眼,冷哼一声而去。   他不由吆牙切齿道:“胡猫儿,我就知道你惯于过河拆桥!”   猫儿板着脸强调:“花,花掌柜!”   ……   夜里风景独好,两人一路缓行,离车队渐近,却见那处火光闪动,人影憧憧,喊杀声一片。   萧定晔忙忙拉着猫儿伏低,竖耳静听,低声道:“看这动静,怕是山贼要劫车队。”   他嘱咐道:“我前去看看,你切莫离开。”   她立刻拉住他:“闲事莫管,万一招惹上危险……”   他抚一抚她面颊,安抚道:“危险处便是机会,这回我让你站在人前大大方方吃兔肉,再也不穿酸臭衣裳!”   抽出腰间软剑,凌空一跃,便向火光处而去…… 第327章 记吃不记打   四更时分,血腥味还在林间飘荡,四周却终于恢复了安静。   守在车队四周的护卫还未撤离,车夫们已经开始粗略的查探货物损失。   “瓷器伤了一箱。”   “白米被抢走两袋。”   “布匹被抢走一箱。”   车夫们的查探结果一一报出时,领队已为伤了手臂的萧定晔包扎好了伤口。   领队拉着萧定晔不撒手,满怀感激之色:“若不是壮士临危相救,我们人和货损失巨大。”   萧定晔自谦:“出门在外,路见不平是人之常情,不必客气。”   话音刚落,远处一阵脚步声跌跌撞撞而来。   护卫们正要拔刀相向,萧定晔立刻阻拦道:“自己人。”   火光憧憧,从密林中钻出个衣衫褴褛的女疯子。女疯子往或躺、或站的人群中急急梭巡一圈,认出了血湿了半截袖子的萧定晔,呜咽一声便向他扑过去。   他含笑迎向她,向她眨眨眼:“只伤了皮肉,没有大碍。”   众人方知女疯子和男壮士果然识得。   猫儿掀开他衣袖,见被包扎好的伤处已有浅浅血迹渗出,立刻红了眼圈:“这算无大碍?什么叫有大碍?和他们一般躺在地上起不来,才叫大碍?”   领队看向萧定晔:“这位姑娘是壮士的……”   “媳妇儿”,“小姑姑”。   两人齐声回答。   领队一愣。   “小姑姑”,“媳妇儿”。   两人又换了个口径。   领队又是一愣。   萧定晔忙道:“其实她是在下的……小姑姑,出行在外,说是姑甥关系,又要解释一回各自的年纪和辈分,实在麻烦,故而对外宣称是夫妻。”   领队理解的点点头,对着猫儿竖起大拇指称赞道:“姑娘的外甥有勇有谋,以一人之力打跑数十个山贼,果然是我大晏好儿郎。”   猫儿并不领情,看看他伤处,不客气道:“这是他犯贱。”拉着萧定晔转身便要走。   领队不妨这位姑姑竟是个不讲道义的,忙忙拦住二人,指了指天色:“月黑风高,你二人单独在外,若再遇上山贼,可极危险。”   萧定晔便拉着猫儿温和道:“小姑姑莫着急,我们歇一歇再上路。”   领队便觑空拉家常:“深更半夜,你二人怎地会出现在此处?”   萧定晔等的就是这句话。   他叹口气道:   “不好隐瞒大哥,小弟同姑姑原本外出探亲,却被山贼抓进山寨里关了近两月。   白日听闻山贼们预谋劫车队,小弟全力和小姑姑逃出来,本想向各位大哥提个醒,却终究迟了一步。”   领队感慨道:“兄弟大义,大义啊!”   又问到了关键处:“以兄弟的一身功夫,怎会被山贼捉去?”   萧定晔一滞,猫儿立刻接上:“还不是他……大外甥太过孝顺,只剩的一块干粮给了我,他自己饿的头晕眼花,毫无抵抗之力,才失手被擒。   我二人觑空逃出来,遇到前方一条河,才知道河里的鱼可以吃。就是因抓鱼果腹,是以才耽搁了脚程。”   又叹口气:“谁知依然没拦住傻外甥,让他干上了路见不平的傻事。”   恨恨瞪一眼萧定晔:“伤了手臂,你活该!”   他见她一番扯谎将借口弥补的滴水不漏,不由微笑看她一眼,继而叹气道:“小姑姑有所不知,手臂伤了是小事。可偷藏在外甥身上的银票全被山贼搜走,身无分文,猴年马月才能到沧州啊!”   猫儿听闻,立刻脱了鞋子要拍他。   领队见两人衣着濡湿、破烂,形容狼狈,与“遇上山贼”和“捉鱼充饥”十分相符,更是将两人的话信了九成。   他心下一喜,忙忙道:   “小兄弟要去沧州?不瞒你说,我们这车队原本是要途径沧州,现下沧州被封城,我等只好绕山而行,先到广泉府。   小兄弟若不嫌弃,可与车队同行,先去广泉府落脚,再图后事。”   萧定晔便有些为难,瞟了猫儿一眼:“我这位姑姑自小锦衣玉食,若跟着马队颠簸,吃用差了,她要受罪。”   猫儿心下一笑,立刻恼怒望着萧定晔,矫情的跺脚道:“再敢让我受苦,我回去向你阿爹告状!”   领队无语道:“你二人若是单独上路,难道就能过上好日子?不是身无分文?”   猫儿闻言,十分认真的思忖几息,方释然:   “不怕,先头被山贼捉走,是我们没有经验,不知道河里的鱼可以吃,才饿的失了反抗之力。现下吃饱等在此处打劫,还怕劫不到银子?”   目光往十几辆车队一梭巡,双目一亮,正要行不轨之事,领队忙忙苦笑道:“使不得,使不得。”   心下叹息萧定晔这般壮士,竟然有个不辨是非的姑姑。   他忙忙道:   “小兄弟莫担心,这车队虽说吃食简单,可填饱肚子不成问题。   车上又有多的布匹,不会让两位没衣裳穿。   至于歇息更不愁,被山贼抢走货物,留出来的空缺正好能睡人,总比幕天席地好。”   他拿出长辈的风范肃着脸道:“小兄弟正值大义,千万不可听信人言,被带上歪路。”   ……   天边的长庚星还未消失,远处已现鱼肚白。   整个车队打起精神,警惕前行。   经了一回山贼,诸人知道了贼我悬殊,立刻将苦口婆心招安来的外援放在了最前头的车辕上,充当了一回车夫。   挨着外援而坐的,便是拖他后腿、不通大义的胡猫儿。   此时外援恢复了“王五宝”的姓名,相应的,作为他小姑姑的花掌柜也跟着改了姓,成为王姑娘。   领队打马上前,交给猫儿一袋小鱼干,挤出笑脸嘱咐道:   “王姑娘先吃,若不够再说话。千万不可为了几口饭,逼自家外甥去打劫。他一身本事,若能在途中震慑了旁的山贼,在下还有重谢。”   猫儿接过小鱼干,指一指自己身上的破衣烂衫,毫不客气道:“新衣裳何时送到?”   领队有求于人,只得赔笑道:“等天亮些就缝,随队的那位护卫曾经是裁缝,能拿刀也能拿针,手艺极好。”   猫儿便点点头,挥手道:“退下吧,本姑娘不喜欢听人聒噪。”   领队又惋惜的看看王五宝,叹息着打马坠去了队尾。   迎面小风阵阵,甚为舒爽。   萧定晔瞧着猫儿咔嚓咔嚓嚼着小鱼干,不由一笑,低声道:“现下可高兴了?暂且不用偷偷摸摸见人。”   猫儿长长舒一口气,又叹道:“也不知这日子能持续几时。万一领队察觉出我二人的身份,只怕要反过来捉我们。”   他便摇头道:   “这车队属于惠州知府王敬忠家的三子,王三公子。   王敬忠胆小如鼠,难有大作为,历年考绩中下。然王三公子却是个骄奢厉害的,又仗着外家是广泉府知府,行商之事没有不成的。   他的人出行在外,从不知道怕官府,路途中只需要担心山贼便可。是以官府捉什么逃犯之事,最多听上几句,并没有闲心去打听细节。”   猫儿点点头,又往口中塞进一根小鱼干,咔嚓咔嚓咽过,方想出了一套新方案:“如此你我反倒不敢低调,要可着劲儿的高调难侍候,反而不令他们起疑心。”   他微微一笑:“姑姑所言正合我意,只是这小鱼干,是不是可以分外甥两口?”   她喂他两根鱼干,又低声埋怨道:“你武艺高强,怎会被山贼伤到?若真出了事,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我去哪里帮你寻郎中?”   他立刻分出一只手搂在她腰间,含情脉脉道:“爱妃可是心疼本王?”   她一把拍开他的爪子,不理会他。   他便为她解惑:   “我若不受点点伤,令他们心生愧疚,又怎会这般快的接纳你我?   本王为了爱妃吃饱穿暖,甘愿受伤,你是不是该奖励本王一夜?床榻我都看好,就是这辆头车的车厢。”   猫儿倏地一咬牙:“王五宝,你死去吧!”   ……   山中多贼盗。   车队再不敢大意,昼夜兼程,沿途又经由萧定晔当主力,打走两拨山贼。   到了第四日,已经翻过最后一座山,车队方在夜间寻了一处空地停歇。   篝火是不敢再点,诸人只能摸黑吃些干粮,喝些凉水,等着歇息。   猫儿下了车活动筋骨,唉声叹气道:“新衣裳何时才能做好?再磨蹭,下一波山贼来,我外甥可不能再被你们利用着上前挡刀。”   连做了四日针线的侍卫苦着脸道:“王姑娘,现下正是逃命的时候,车里颠簸,缝衣裳哪里会那般快。”   猫儿便冷哼一声:“最迟明儿交出两身行头,否则便莫怪我翻脸不认人。”   此时外出打探的护卫喜气洋洋回来报信:“头儿,前面发现一潭水,能洗个澡。”   众人听闻,立刻开始喧哗,猫儿忙忙扬声强调:“我先来,你们臭汉子若先洗,本姑娘还能下水吗?”   听闻有人悄声抱怨,蛮横道:“谁不服?我外甥大刀砍你!”   又于黑暗中扬声道:“五宝,跟着姑姑去守着,谁敢窥探本姑娘的仙人身姿,就让他见阎王。”   立刻引来一阵干呕。   ……   水潭边上,猫儿用衣裳擦拭着湿发,同浸泡在水中的萧定晔悄声商量后事:   “再过几日便要到广泉府,我们若随着车队被拦下,岂不是送羊入虎口?”   萧定晔从水中而出,批了衣裳坐在边上,将脑袋伸过去。   她呸了一声:“自己擦。”   他便从她手中抢过一件衣衫,一边擦拭着湿发,一边为自己叫屈:“真真不仗义,本王为你在车队里撑地位,你却连这点体贴都没有。”   月光下,他擦拭着湿发的手臂极轻微的发颤。她忖着他连驾几日车,只怕双臂早已酸痛难忍,便上前接过衣裳,为他擦拭水滴,等着他说他的打算。   他却话题一转,低声道:“那时在寝殿,你误会我同身边侍候的宫女有染,惊得我立时将宫女打发走,后来是你日日帮我擦头发。未曾想时隔两年,手艺还未生疏。”   她便故意道:“对啊,我出宫后,又日日为我夫君贾忠良擦湿发,温故而知新,手艺哪里会生疏。”   他一滞,立刻回转身子望她,双眸一眯:“有些人记吃不记打,我再帮她回忆一回,什么叫霸道皇子。”   利索的倾身而去……   ***   月光在头顶盘旋,目睹着人世间的一切。   猫儿垂首不语,脚步略快,行向了马队。   马队众人听到脚步声,不由埋怨道:“王姑娘,你再慢上一些,天就大亮啦!”各自拿了换洗衣衫,要往水潭而去。   领队显然也想早早去泡上一回,看着孤零零的两人,心下有些踌躇:“王兄弟一人,守着整个车队,怕是有些难为……”   萧定晔忙道:“无碍,此处已过了山,该无贼子,大哥尽管放心去。便有个把贼人,不过是一刀的事。”   他的能耐马队众人皆知晓,对付小毛贼易如反掌,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本事。   听他如此说,汉子们便都放下心来,往水潭处而去。   四周重新安静下来,只有被解下的马儿睡成一堆,偶然喷几个响鼻。   萧定晔忽的一笑,在这静寂中各位明显。   猫儿虽不知他笑什么,却忽的红了脸,吆唇骂道:“登徒浪子。”   他面上笑意更甚,上前牵着她手,微微垂首望着她:“若此后的逃亡都像这几日,我倒希望时间长久一些。你说呢?”   她立刻反击道:“若要我说,我当然想早早回衢州,将我还未办完的亲事……”   话还未说完,她立刻住嘴,心下后悔自己果然记吃不记打。   他不由抚上她面颊,极低声道:“说啊,我巴不得你时时说些刺痛我的话,好让我时时得逞。”   他的掌心带着厚茧,刮的她面颊更加滚烫。   他的话语中不复此前的霸道,满是浓浓的蛊惑。   他说话时,身子缓缓前倾,带着清新的水汽,和危险的信号。   她的心咚咚作响,仿佛又回到了宫里时。   那些曾经以为过一天算一天的日子,每每她和他在一起,便像现下这般,让她凭空生了几丝胆怯,胆怯中却又包含着几分想要冒险的激荡。   他的手离开她的面颊,转去了别处。他附在她耳畔,极低声的道:“你怕了?有些事你已生疏,是不是该本王带你回顾一二?”   ------题外话------   暂时发四千字,一更。因为今天我要出去放风,手里虽然有存稿,但害怕不够明天发的。所以暂时先发一更。如果今天下午两三点之前能存稿明天的两章,我就多再发一更。理论上应该能存够,我是个发愤图强的好妇女。 第328章 三五(二更)   猫儿不由开始颤抖,脑中一团乱麻。   在诸多要关心的线头里慌乱扯出一根,先想的却是衣裳层叠,怕是有些拖进度。   果然被她猜中。   他集中精力同纽扣系带做斗争。   心火旺盛,额上浮上一层汗珠,一口吻了上去,哑声道:“揪开可好?反正明日要穿新衣。”   她被他的紧张急躁所感染,脑中更是一团浆糊,忘了要处处和他作对的日常,一瞬间转的善解人意:“一件都不要,脏的要命。”   他立刻前倾,牢牢wen住了她。   撕拉几声,凉意瞬间而来。   她不由后退,后背咚的一身贴在了车厢上,忽的有人咦了一声,继而从马车上跳下一个人来。   一切云雾倏地消散。   猫儿倏地侧转身,掩住衣襟,一颗心咚咚狂跳,脑中已恢复一片清明。   萧定晔将她挡在身后,心下是万丈深渊一般的遗憾,语声懒懒同那人道:“大哥不去水边?”   那人打了个哈欠,兜头向两人丢来两身衣裳:“去试试,老子此生再也不想碰针线。”   猫儿极低声的道:“黑灯瞎火的怎么试,明儿再说。”将衣裳团进怀(?)中,腰肢一扭,垂首便进了头车的车厢。   萧定晔深深叹了口气,摸了摸腰间软剑,遏制了想杀人的心,转去坐到了车辕上。   第二日快到午时,车队停下临时歇息时,猫儿方穿着新衣下了车厢。   她抱着另一套新衣站在车辕边上,垂首吆唇,同驾车的青年道:“你去换衣裳。”   连日来不是叫花便是疯婆的姑娘,此时不过是换了一身衣裳,简单梳着一个发髻,立刻让青年移不开眼。   持续了一整夜的遗憾立刻在内心骚动,趁着没有旁人在眼前,萧定晔一把揽着她腰,将她带去身畔,低声道:“今晚……”   她摆脱开他的爪子,半分不敢看他,只匆匆退后一步,低头道:“我……我是你姑姑……”   他却轻声一笑:“你若喜欢这样的……”   他还要说些话挑逗她,外出解手的汉子已纷纷回归,瞧见猫儿一身新衣站在车厢外,不由纷纷惊叹:“原来王姑娘真身竟然是这样!”   往常这般对话,后面一定跟着“王姑娘”的的几句蛮横回怼,现下猫儿却如论如何硬气不起来,只向那人一哼,低声道:“这样是哪样?”   那汉子哈哈一笑,同旁人道:“穿了新衣竟然也温柔许多,果然女子是要装扮的。”   回来的汉子们越来越多,纷纷围绕着猫儿打量。   领队笑道:“王姑娘竟是如此花容月貌,难怪性子有些骄纵。”   萧定晔立时从车辕上下来,将焕然一新的猫儿挡在身后,面上神色淡淡:“我姑姑到底是云英未嫁的女儿家,各位这般无遮无掩的打量她,到有些不合礼数。”   猫儿经此提醒,终于回想起“王姑娘”的马甲和人设,立刻从他身后探出脑袋,恶狠狠道:“再看我,让小外甥砍你们。”   众人只得收回目光,一个两个讪讪道:“有些姿色又如何,性子这般乖张,哪里都找不到婆家。”   侍卫路上能动用的布料自然是整匹,两身衣裳的也就成了花色一致的“姑甥装”。   萧定晔看看她的衣裳,再看看自己怀中的新衣,不由向她投去含笑一眼,也进了车厢换好衣裳。   待他再从车厢里出来,四周皆是一静。   领队将他打量几番,继而蹙眉道:“我怎么瞧着你,有些像……”   猫儿心下一禀,立时上前,将萧定晔挡在身后。   萧定晔的手已下意识摸上腰间。   在那里,有他的专属兵器,薄如蝉翼的软剑,出鞘必见血。   领队再往前一步,更是啧啧两声。   猫儿后背已涌出一层汗,双眸一眯,语声已冷:“领队多认认,莫空口白牙乱说话。”   领队立刻唤来另一人:“你瞧瞧王兄弟,可是极像三公子?”   那人忙忙道:“像,未装扮时还一般,现下穿戴起来,真真同三公子像两兄弟。”   猫儿立时吁了口气,转头同萧定晔对望一眼,心中各自道了声“好险”。   领队笑道:“我家东家和兄弟面相、气度极为相似。且我家东家姓王,兄弟也姓王,真真是有缘。”   萧定晔淡淡道:“这世间人有相似,也是极常见之事。”   他心下忽的有了主意,只向猫儿看去一眼,继而扬声道:“启程吧?”   猫儿便跟着他坐去了车辕,直到整个车队重新上路,马蹄声、车轮声响起,萧定晔方低声道:   “既然我同那王三长相接近,我二人便跟着车队长驱直入广泉府。   广泉府知府本就是王三外家,城门官兵便不会查车队,便是瞧见我,只当是那王三露面,定然不会上前就泼水。待进了城,我们再离去。”   猫儿忙忙道:“我呢?我却与旁人长相不同,万一引起怀疑……”   他含笑摇头:“你届时同我亲近些,官兵只当你同王三关系匪浅,怎敢多言?”   猫儿便点点头,深吸一口气:“只能这般了,那时让你占占便宜,好过小命玩完。”   他趁机握住她手,低声道:“那么今晚……”   然而并没有什么今晚明晚。   后面一路坦途,然而多了个不能受委屈的“王姑娘”,车队口粮大幅减少,整个车队日夜兼程,再不轻易停留。   直到三日后的午时,众人在高坡上远远瞧见一处高耸的城门,车队方暂停下来。   领队扬声道:“到广泉府了!”   ……   城门口熙熙攘攘。   进出城门者,皆等待官府查验通过,才能前行。   广泉府已远离衢州,在配合公务的实施上,便不会那般尽心尽力。   守城官兵虽说也在边上放了一大缸水,但并不会见人就泼上一瓢。   只泼穷人。   谁若是银钱未上供够,一瓢水安排上,还要送上两个字。   穷鬼。   若有人不服,面有愤懑,便要被“宁可错捉、不可放过”的附送三两日牢饭。   一时众人皆心有愤愤,却不敢多言,城门气愤不由肃杀冷然。   车队中间马车车厢里的两个人,透过半开的车厢门感受到外间气氛,情绪也跟着紧张起来。   猫儿重新补了一回妆容,低声问身畔的青年:“可成?”   过去三日,虽说沿途并未停车过夜,然而猫儿并未闲着。   每当车队暂停要解手时,萧定晔便陪着她采野花。   浅粉、玫红、正红……各种花瓣来一打,挤出花汁存进棉花里,便是口红和腮红。   车队装着炒麦粒的口袋,连日颠簸,口袋底下已是一层白面。取出白面略略加一点点浅色花汁,临时充当粉底遮瑕,也稍微过的去。   眉黛更是易得。取了树枝烧黑一端,便能揉下黑灰来。   连续三日的“臭美”,车队众人已经习惯了她的装扮,今日她一大早再描眉画目,众人也便见怪不怪。   只画的并不像她平日,更像是……失足妇女。   几日前就已经采取了要高调的策略,功败垂成的一刻,自然要更高调。   作为传说中不是善茬的王三公子,有什么比身畔伴着一位千娇百媚的姑娘更涨面子?   猫儿没有挑战过姐儿妆,手头资源又十分有限,心下十分惴惴。   萧定晔倒十分满意。   他是这般对她表达赞许的:“今夜,要不要安排上……”   她心下有些焦虑,不由反复问他:“真的成吗?真的让人一看就觉得像姐儿,想同我过夜吗?”   他立刻点头:“想,想的很。”   她不由吁口气,仿似在回复他,又像在自我安慰:“那就好,极好。”   竟然匪夷所思的感激起他对她的鼓励,回头对他柔媚一笑:“你真好。”   他立时在她唇上一吻,目光灼灼:“我还可以更好,从言语转化为行动……”   她终于反应过来,一拳就要揍向他。   他哈哈一笑,将她拳头握在掌心,低声道:“莫紧张,一切有我。便是真被认出来,我护着你离开。”   她被他的插科打诨一干扰,心中的紧张果然消退不少。   此时外间有进城平民不知因何事同守门官兵起了争执,被官兵们打的呼痛连天。   猫儿心下一陡,又有些打退堂鼓:“我们为何一定要进城,就在城外继续往前不好吗?”   他深深望着她道:   “你算算,出来这一个月,你受了多少伤?背上、面上、手心、脚底。虽说都恢复了些许,我却不想你带伤继续奔波。   所谓大隐隐于市,旁人以为我俩要么不敢进城、要么藏身于破庙、便宜脚店,这回我偏要带你住一回客栈里的天字号房。”   她叹口气道:“你事事都将借口放在我身上,我却不想背这压力。”   他一笑,又续道:   “上回在乡间偷舆图,失了机会。广泉府城里虽说不在我二人规划的路途中,然而日后你我所经途中,有一大片山道仍属于广泉府,舆图却对你我有大用。”   此时马车已靠近城门,领队正双手叉腰大声呼和:“让开让开,三公子的车队。”   守城门的官兵瞧见,立刻轰开城门处的民众,上前笑道:   “三公子的车队,自然要放行。只是,咱们近日收到派下来的活还是要走过场,只怕要诸位兄弟下一回车……”   一句话传进萧定晔耳畔,他转头抚一抚猫儿的发顶,低声道:“该你我上场了,莫紧张,小菜一碟。”   猫儿深吸一口气,挤出个姐儿们拉客时的娇媚笑脸,低声道:“走吧。”   ------题外话------   今天……没有码多少。明天,怕是要先发一更,白天再补上另外一更。   惭愧惭愧,最近心火太旺,坐立不安,静心码字总是持续不久。 第329章 重修旧好可否(一更)   城门处,官兵低声下气同车队的领队周旋:“只是个过场,随意看看。并不是真要为难兄弟。”   领队大手一挥,冷笑道:“若是别处,我说不得要配合一二。到了广泉府,三公子的外家,车队却拦下,从未有过的事,我今儿还真要较一回真。”   官兵们心下一阵为难,心中将衢州那一伙王八蛋又叱骂了几分。好事不见广泉府得利,坏事却要跟着惹人。   不过两个小毛贼,逃就逃了,哪里用得着全天下跟着遭殃。   众人正要继续纠缠,四周忽的安静,有一把女子之声极轻的一笑,继而娇滴滴道:“只当王姓极有派头,原来也不过如此。”   几人下意识转首,却见一位公子哥儿衣着鲜亮,面色阴鸷,正伴着一位衣料花色相同的美艳姑娘缓缓而来。   方才出言讽刺的,便是公子哥儿身畔那不似良家的女子。   兵卒一愣,忙忙上前,躬身道:“王公子,小的们不是不放行车队,只是例行检查,随意看一眼便成,小的们实在是……”   他话未说完,萧定晔双眼微眯,一个眼风扫过,一股无形的重压豁然而下。   二十几年腹黑皇子的功力,皆凝聚在这淡淡一眼上。   兵卒后背立时浮上一层冷汗,仿佛一把薄刃贴着骨头缝擦过去,三魂七魄已被人捏在了手上。   猫儿轻声一笑,捻着巾帕站在萧定晔身畔,刻意将嗓音夹的腻人,幽幽道:“听闻王三公子的车队能在大半个大晏进出自由,没想到……”   她往领队处瞥去一眼,揶揄道:“原来一个小小的兵卒,就挡了前路。”   将手中巾帕往萧定晔面上一晃,向他吹一口气,阴影怪气道:“他们不给三公子面子呢!”   官兵闻言,立时汗如浆出,忙忙道:“不敢不敢,下官从不敢……”   萧定晔不听他聒噪,只转向领队。   猫儿立刻懒懒同领队道:“你等在此处被刁难吧,本姑娘却要同王公子先行一步,省的跟着丢脸。”   话毕便腻着声的要拽着萧定晔而去。   领队只得抱拳道:“日后如若再……”   猫儿“呸”的啐了一口,娇嗔道:“哪里有日后?哪凉快哪待着去。”   嘟嘴央着萧定晔:“还走不走,本姑娘若失了趣儿,再不想同你……”   萧定晔面上终于浮现一丝笑意,哄着她道:“好好好,先进城。”   冷着脸向领队一点头,同猫儿大摇大摆而去。   在场官兵纷纷吁了口气。   ……   广泉府地处南北交界,虽比不上京城、龚州的大气繁华,却也有些南城婉约之处。   光从城门往中心而去的马车上,猫儿便被沿途茂盛的花树看花了眼。   高大树子参天耸立,原本以为该是遒劲苍枝,谁知却挂了满树的花,立时有一种“心有猛虎、细嗅蔷薇”的反差温柔。   猫儿趴在车窗上往车后看去,见果然没有官兵追来,终于能松上一口气,回过头同车厢里的萧定晔商量在广泉府的行踪。   萧定晔见她神色慵懒,再无在城门时的紧张,便含笑道:“既然大摇大摆进了广泉府,自然要好好歇息。住最好的客栈,穿最好的衣裳,吃最好的酒楼,替你请最好的名医治伤……”   猫儿听得心花怒放,一叠声问道:“还有呢?”   还有……他便又想到了他的小九九。   无论是雷霆手段还是水滴石穿,逃亡路上不只是逃亡,他得和她破镜重圆。   他前倾身子握住她手,眼眸转深:“爱妃还想要些什么?尽管开口。”   猫儿便抽出手,肃了脸道:“我忍了你一路,你若再言语无状,莫怪我翻脸。”   他好整以暇的望着她:“说说看,你打算如何翻脸?本王也好配合上同等力度的惩罚……”   连日来紧绷的神思骤然轻松,他不由起了逗弄她的心思,一把揽住她抱至膝上,低声道:   “在广泉府要多歇上几日,你我长期以姑甥身份相处,总有不便。不若趁此机会,你我重修旧好。如此住进一间房里,也不用避嫌。”   她原本的妆容便明艳娇媚,此时满脸通红,立刻挣扎着要跳开。   他却将她牢牢箍在怀中,鼻息已滚烫的喷在她面颊上,全身皆是危险之气。   她立刻改了策略,放软了身子靠在他怀中,低声道:“此前说的那些,难道都白说了?你就喜欢看着我死?”   他双眸微眯,缓缓道:“胡猫儿,你想使什么把戏,本王心里清清楚楚。迂回战术这次不起作用,本王势在必得。”   她瞬间翻了脸,恶狠狠道:“萧定晔,你敢对我用强,我杀不了你,我吆舌自尽!”   他闻言,却是一笑,趁她不备,立刻wen住了她。   许久许久,久到猫儿身上的汗要将整个衣裳都濡湿,他方放开她,哑声道:“怎么制住你,难道我不清楚?”   下巴抵在她额上,幽幽道:   “你我命悬一线,随时都是个死,要计较那些作甚?   现下我不是什么皇子,不是什么萧定晔,我是世间最平凡的一人,只想在有生之年和心爱之人相守。”   他抚着她面道:“我知道你心里诸般中意我,在乎我。否则一路上你就不会处处为我着想,不会以为我被抓而去救我,更加不会……容忍我这些日子对你的浓情。”   他的情深一路渗进他的眼眸,那里波涛翻滚,难以平复,令她心悸不已。   她支支吾吾道:“我……我得多想一想。”   他立刻倾身而去。   许久,他方问道:“可想好了?”   她脑中迷糊,神情怔忪,一时竟不知他到底在问何事。   他双眸璀璨,缓缓道:“再给你一次机会……”   又不知过了多久,他抬起面庞,哑声道:“可想好了?”   她双目微眯,紧紧搂着他的颈子,不敢说一个字。仿佛只要一张嘴,便会泄露心意。   他再给了她一次机会。   等他再离开,逼问她,她终于一吆牙:“让我想想……不不,我同意,同意。”   他的笑意立刻荡开。   她起身坐好,面上却又有些仿徨。   心中有两个她不停交战。   一个道:“计较那么多作甚,花开堪折直须折。”   另一个又道:“明明没有未来,又黏黏糊糊在一起,日后如何忍心分开?”   前一个再道:“想一想,如果明天你就要死,你闭眼那一刻,可会后悔活着的时候没有和他共续前缘?”   另一个声音又道:“可是你现下贪图快活,等日后逃出生天,你依然逃不脱个死。后宫的残酷,你亲身经历,你会不知?”   外间人声嘈杂,已到了繁华处。   马车停下,外间传来车夫的声音:“客官,到地方了。”   他一把握住她手,在她耳畔悄声道:“走,已夫妻身份示人,只订一间房。”   他想的太乐观。   马车停靠的这一个豪华客栈,早已客满。   此后连去了数十家,皆客满。   衢州和沧州的封城,给了广泉府机会。   原本不必从广泉府绕行的路人,皆涌进了这一处不南不北的城郭,将所有客栈、酒馆挤的满当当。   夕阳西下,猫儿跟着萧定晔脚步蹒跚从一家客栈出来,无望的抬头望一望这夕阳,折中道:“不如寻一处破庙,也能活人,不比山坳里好的多?”   他执拗道:“不成,若要住进破庙,进城作甚?此回进城,就是要让你好好歇息、好好养伤。”   她不由苦笑一声:“银子在手花不出去,有什么办法?不如你半夜将客栈里的房客绑了丢出去,将房间空给你我二人。”   这自然不成。   二人的高调并不是以引起官府的注意为目的。   两人正在为难,却有一把子熟悉的声音高喊道:“王兄弟?竟然又遇上了?”   车队的领队上前抱拳,含笑道:“两位可是没有住处?”   萧定晔苦笑道:“一文钱逼死英雄汉,没有银子,果然不让住客栈。”   领队却一笑:“王兄弟便是有银子,只怕也住不上客栈。先头在城门时,我便想提醒你。谁知你这位小姑姑却……”   猫儿立刻拉了脸:“我如何?你可是想离间我姑甥感情?”   领队忙忙摇头,忍笑道:“二位姑甥情深,谁能离间?我等便是不怕姑娘,难道不怵王兄弟的一身好武艺?”   他向萧定晔出了个主意:   “现下沧州封城,不知要持续多久。便是日后解封,从广泉府回到沧州,若靠两双腿,也得走两三个月。   在下欣赏王兄弟的一身好武艺,又不忍见你真去打劫拦道。不如在下帮你寻一处去处,先赚些上路银子,可成?”   话刚说到此时,不远处来了一辆豪华马车,端端停在了广泉府府衙门前。   车厢帘子一掀,下人扶着一位装扮奢华、气度不凡的公子下了车。   领队往那处努努下巴,笑道:   “此前说王公子与我家东家相像,你们瞧一瞧,我可诳人?   今日却是巧,午时我等从东门进城,东家正好从西门而来。   广泉府府尹大人正是东家外家,东家要留在此处半月为府尹大人祝寿。   在下去向东家保荐王兄弟,说不得能得个赚银子的好去处。”   萧定晔心中一动,追问道:“王三公子要留在广泉府府衙半月?”   领队点点头,叮嘱道:“你二人先在此处等一等。”   他转身离去,几步到了那马车边上,低声同王三公子说了些什么,还抬手指向萧定晔和猫儿二人。   王三公子顺着领队的指引半眯了眸子望过来,气度沉稳、目光清冷,夕阳余晖打在他腰间的压步玉佩上熠熠生辉,映衬的他越加冷漠。   猫儿倏地低呼一声,悄声道:“他……果然同你极像……”   ------题外话------   猜一下这位王三公子的作用?   暂时先发一更哈。白天下午两三点再发第二更。 第330章 鸿门宴(二更)   天边晚霞逶迤,酒楼起了一场小酒宴。   传说中的王三公子酷厉冷漠,实则对手下帮工却算得上体恤。   他手上有庞大的车队,还有几艘海船,占据着大晏近一半的货运,管理着数千人的队伍,只靠暴虐控制人心,自然不成。   恩威要并重。   是以,纵然是在广泉府偶遇一列小车队,他也会分出一些时间,借用酒宴笼络人心。   此时已酒过三巡,车队诸人经过最初的拘谨,渐渐打开了话匣子。   话题一开始围绕着“王五宝”的武艺高强,如何英勇,如何大义。   每夸奖一回,“王五宝”便要受一回敬酒。   四五圈下来,萧定晔渐渐有些受不住。   猫儿不由跳出去,大喊道:“灌我外甥算什么本事,有本事灌我!”   诸人在十来日的行程中,受够了猫儿的骄奢蛮横,此时她主动犯贱,众人自然无有不从,酒杯纷纷端向她,大有不灌的她当众出丑便不罢休的阵势。   萧定晔连忙拦下酒杯,含笑道:“我姑姑自小体弱,难承烈酒,还是小弟来。”   体弱?没看出来。   猫儿自己也没看出来她的体弱。   况且,广泉府出了名的梨花酿,酒味绵长醇厚,气味又带着梨花的清甜。   她早被勾起了馋虫。   萧定晔将将抬手阻拦,她已从他臂弯下接了旁人的酒,一饮而尽。   众人一番鼓掌,萧定晔回头看猫儿已略略泛粉的面色,不由蹙了眉。   猫儿却是一阵赞叹:“好酒,好酒。”   有一道清冷的声音传了进来:“王姑娘竟懂得品酒?”   问话的是上首的王三,与她之间只隔了一个萧定晔。   他偏首过来,与萧定晔看她的角度一模一样,她不禁揉揉眼,心知一杯酒可放不倒她,却也一瞬间起了醉酒的错觉。   人世间有两位相似的美男子都坐在她近处,将目光都聚在她面上,实在是人间美事。   她心中美滋滋,面上不由笑开了花,谦虚道:“略略懂一些,能分得出和料酒的不同。”   周遭皆忍笑。   王三原本肃然冷漠的面上也多了一丝客套笑意,点点头:“王姑娘见多识广。”   喷笑声一片。   猫儿不由被刺的面红,瞥见萧定晔满脸“你活该”的表情,不由狠狠瞪一眼王三,拉了脸道:“你等再取笑我,让我外甥大刀砍你们!”   “哦?”王三淡淡接话:“听闻王姑娘在半途曾说过数回,要使人杀了在下的人、劫了在下的车队?”   猫儿心下立刻后悔。   蛮横人设做的太过。   可是谁能知道这车队的背景这般大?谁又能知道,兜转了一圈,竟然和车队东家坐到了同一桌上。   猫儿还未来得及吱声,萧定晔已站出来护犊子:“在下姑姑刀子嘴、豆腐心,平常虽偶尔说狠话,却也并未真的如何过。”   猫儿半躲在他身后,忙忙探出脑袋帮腔:“没错没错,我外甥是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他打跑山贼全是我授意。”   悄悄抚一抚萧定晔的后背,极低声道:“你先背个名声,让我先应付过去。”   萧定晔微微一笑,立刻附和道:“没错,我空有一身武力,没什么主见,自然是小姑姑指哪我打哪。”   王三见这姑甥二人相互掩护着打马虎眼,再看猫儿外强中干的心虚模样,唇角浅浅勾起,却也不再追究。   众人渐渐便转了话题,重新说到了买卖上。   猫儿长吁一口气,一旁萧定晔轻轻探手,借着桌布掩护,将她手握在掌心,给她一个安抚的眼神。   她便渐渐稳了心神,心想,自此只怕要修改人设,夹着尾巴做人,再不敢有出格之行,若被人捏住了尾巴,可就是后患。   此时酒桌上众人话语聊到买卖,不可避免的聊到了海船。   聊到了海船,便有人提到海珍珠。   自古开始,珍珠的采集皆是控制在官府手中,民间商人难以插手,只能望着厚利兴叹。   若真有人能养殖蚌类取珠,将是一笔厚利。   珍珠一多,其价降低,诸如妆粉等后续产业的成本自然要降下一大截。   猫儿立刻竖起耳朵静听。   此时领队关心道:“听闻东家已在乌海尝试植珠近两年,可有了产出?车队这边也好尽快做配合,增加运送的车辆和人手。”   王三摇摇头,饮下一杯酒道:“极难,还未摸出规律。”   猫儿欲再往下听,王三却住了嘴。   她不禁有些心急,代替那领队问道:“难处在何处?王公子不如说出来,我们人多力量大,说不得能攒个点子出来。”   王三瞟她一眼,唇角一弯,淡淡道:“在下倒是忘了,王姑娘是位见多识广的人才。”   这年头,能分得出好酒和料酒有区别,果然见多识广呢。   猫儿又被刺的一滞,不由冷冷道:“王公子谬赞,小女子未见过海,不知养殖珍珠要往贝类里埋珠核,也不知贝类对水质有要求,更不知珍珠要三到五年才出产。”   她前世系统学习彩妆知识,珍珠曾作为整整两大章的书本知识,曾着重了解过。   前世妆粉中的矿物质粉替代了珍珠粉,然而古时,珍珠粉在妆粉中却发挥了几千年的重要作用。   每一个彩妆人,都不会不知道珍珠产业的发展历史。   王三听闻她话中有话,身子立时前倾,正色道:“王姑娘可能说的详细些?”   猫儿便转头望着萧定晔:“外甥,外头月色极好,可愿陪姑姑赏月?”   萧定晔微微一笑,立刻站起身道:“我是个没主意的,姑姑说做什么,我们就做什么。”   ……   外间一轮明月,两人在酒楼廊庑上踱步。   猫儿悄声道:   “我这般拿乔,那王三不收留我二人,只怕今夜就要睡破庙。破庙我睡过,略略知道些叫花子的规矩。你跟着我,我不让他们欺负你。”   他不由一笑,又敛了神情,低声道:“王三手里有车队,和漕运那边定然关系不浅。若能引得他相帮,将你我的消息送出去,立时就能解了我二人的难处。”   猫儿立时惊呼道:“那怎么办,方才酒桌上我没管住性子,惹了他,岂不是坏了你的事?”   此时两人已拐了个弯,到了偏僻无灯处。   他便牵了她手,极快吻了她一回,含笑道:“原本我还有些担心,后来你却力挽狂澜,提到什么珍珠贝,他立时被你捏住了七寸。你信不信,此后时日,你我二人定然过的极舒爽。”   她被他的吻扰的心烦意乱,极怕他又来纠缠什么“重修旧好”。   好在他此时的思绪还在图谋大事上,续道:“便是说服不了王三传信,靠着他和广泉府府尹的关系,我们也更易拿到舆图。总之这条大鱼,或多或少都有利,不可轻易放过。”   猫儿立刻出主意:“他同你长的一般英俊无双、器宇轩昂,不若想法子掳了他,暗中丢去官府,好让他替了你?”   他双眸一眯,淡淡道:“掳他无用,只能拖一时。”   又追究道:“方才你对我的夸奖,怎么我越听越不是味?”   她脑袋一歪:“我没夸你啊?我在夸他!”   他立刻揽上她腰,浑身散发危险气息:“花掌柜,你要牢记‘死’字怎么写!”   身子前倾,她立刻说不出话来……   远处传来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顺着廊庑一路而来。   猫儿开始挣扎,他却厚着脸皮不松开。   她越发着急,立刻要上牙口,他终于放开她,含笑理了理她的鬓发,悄声道:“你拿乔的时候到了。”   话音刚落,脚步声已到了近前。   车队的领队顶着一张饮了酒的大红脸而来,挤着笑脸道:   “王姑娘可赏过月了?这酒楼赏月一点意思没有,若去东家的大宅子,里面亭台楼阁景色极好,在那里赏月,才真真惬意。”   猫儿转头不看他,倨傲道:“本姑娘喜欢在何处赏月,何处的风景就最好,用的着你这粗汉子操心?”   领队见和猫儿说不通,转头去拉着萧定晔说话:   “你二人在此没落脚处,又无银子花。东家家财万贯,只要将他捧开心了,你二人多的是好处。快快带着王姑娘进去,将那什么珍珠之事再详细说一说。”   萧定晔立刻抬手抱拳道:“我姑姑主意大,她要不愿说,我也无法。”   猫儿点点头,正色道:“千金难买我愿意,有外甥在手,本姑娘还愁没银子花?”   她一拉萧定晔:“走,不靠旁人,打劫去。”   两个人登登登便下了酒楼,将将出了门,眼前立时一道剑光,直直刺来。   萧定晔一把将她推去身后,偏身躲过。   也不抽软剑,探手中桌上捏了一把竹筷在手,挥手便掷了出去。   最前头之人被竹筷击中,立时吐了血。   后面刺客紧跟而上,各个手拿大刀气势汹汹。   酒楼大堂登时大乱。   猫儿左右一瞧,立刻从两三桌上各抓起一篮豌豆小食,往萧定晔身前极快泼洒而出。   萧定晔顺势退后一步。   刺客们脚踩豌豆,身子难稳,再一做大动作立刻扑通扑通摔去地上,待要爬起身,手脚皆被豌豆拖累,一时手舞足蹈,再没有方才要打群架的气势。   萧定晔转头望着猫儿一笑,冷冷望着刺客道:“留人不是这般留法,回去告诉你主子,我家姑姑吃软不吃硬。”   话正说到此时,身侧一阵鼓掌之声。   王三顺着木梯缓缓而下,负手而来,目光穿过萧定晔的肩颈,直直打在猫儿面上:“王某人诚恳邀请王姑娘去家中做客,姑娘可愿赏脸?”   ------题外话------   二更送上。   本文在潇湘首发,正常更新是凌晨00:30开始更新。偶尔拖沓会在题外做说明。   如果有外站的读者没有及时等到新章节,应该是外站延迟了更新的原因。如果等的着急,可以来潇湘看。多谢大家捧场。 第331章 糖衣炮弹(一更)   现实肤浅的女子,最中意何物?   朱钗华服。   没有什么比奢靡的生活更令人向往。   尤其是,朱钗华服还是旁人花的银子,那简直更是爽到了骨子里。   猫儿坐立不安。   昨夜将计就计住进了王三家的豪宅,她原想着王三纵然想从她口中打听养珍珠的细节,一定会徐徐图之。   谁知,竟然不是!   从五更时起,朱钗华服一批批送进了房里。   床前的榻上摆的是一排衣裳,里衣、外裳,罗袜,绣鞋,款式精美、布料上乘,不一而足。   榻边的桌案上,摆着的是一盘盘的头面首饰、压步玉佩、手钏玉环。   梳妆台上,还有各式妆粉瓶罐,只看包装,也是极贵重之物。   猫儿此时穿着旧衣,坐在椅上,望着一屋子的奢华之物,觉得自己要被迫上绝路。   美妙,被值钱物件包围的滋味太美妙,尤其是在山中荒野当了一月多的野人之后……   野人见不得这些,会霸蛮,会损毁,会以各种方式去表达占有。   只需再有一点点诱惑,一点点……   此时外间传来“唧唧”两声,一个丫头从房门进来,看着捂着眼睛的胡猫儿,含笑道:“这是公子令奴婢挑选的宠物,不知姑娘可喜欢……”   她怀中的宠物适时的“汪汪”两声,继而从丫头怀中窜下来,扭着小腰往房中梭巡一圈,停在了猫儿面前,呲牙咧嘴着向她扑腾。   猫儿不敢置信的望着这小玩意,心中大喊:“抱狗!繁华奢靡还抱狗?谁来救救我?”   她蹭的起身,急急道:“我……我尿急……”   转身便往房外跑,咚的一声撞在一人身上,那人衣襟上的硕大珍珠纽扣立刻压痛她的面颊。   王三见她抱着脸唉呼,忙忙道:“可弄痛了王姑娘?”   二话不说,当即揪掉珍珠扣抛去了地上。   那珍珠落地又被弹起,蹦蹦几声,跳到了猫儿的绣鞋上。   绣鞋并非什么绣鞋,实则是在半途,车队那会做针线的护卫,取了两片上乘布料缝在猫儿那不忍目睹的旧鞋上。   略略做了些修饰,远看不起眼,近看自然能看出端倪。   王三的目光在那粗糙绣鞋上停留了一息,神情已冷,淡淡道:“你等便是这般侍候的客人?”   这话是同自家丫头所言。   丫头们立时吓得大气不敢出,忙忙上前便要拉了猫儿换衣裳。   猫儿大喊一声:“救命啊……我要见我外甥……”   半个时辰之后,猫儿呆呆坐在了妆台前。   继洗了个香喷喷的澡之后,她由着丫头为自己擦干沐浴过的湿发,换上一整套新衣,梳了个未嫁女的清爽发髻,最后上了一层妆面。   这妆粉虽说不是出自猫儿的铺子,却也十分精细。丫头上妆技巧纯熟,几番下来,猫儿便换了一副颜色。   丫头最后将口脂涂在猫儿唇上,不禁笑道:“姑娘竟是如此花容月貌,本该好好装扮,怎会抗拒?”   向边上人使个眼色,便有丫头往房外而去。   过了不多久,房里人退的空空,王三缓缓跨进门槛,目光落在猫儿面前那扇铜镜上,望着她的镜中像,唇边勾起一抹浅笑:“王姑娘竟是真人不露相。”   猫儿倏地转身,一把将发上金簪扯下,抵在颈子上,威胁道:“你……你莫近前,你敢对我如何,我当场刺死我自己!”   王三啧啧摇头:“不对,王姑娘不该是这般。昨夜你以豌豆退敌,聪慧过人,又怎是动不动就自戕之人?”   他往椅上坐去,转头看一眼房中装扮,含笑道:“这房中之物,姑娘可还喜欢?若有任何不喜,尽管说出来,在下立刻为姑娘更换。”   猫儿见他暂且不像是有歹意,也缓缓坐去身畔椅上,防备的望着他:“你究竟要作甚?”   他眉头一抬:“姑娘昨夜在酒桌上,刻意用话引诱,现下却不知?”   “我何时引诱你?”她倏地站起身,“你不及我外甥的一半俊美,我会引诱你?你做梦!”   他惊愕道:“姑娘怎会觉着是在引诱我人?难道不是引诱买卖?”   话头又一转:“听闻,姑娘是同外甥在寻夫家的途中被山贼所抢?姑娘还未嫁,夫家又未寻见……”   面上似有深意:“如此一想,昨儿酒桌上用话引诱,倒是像在自择夫婿。”   猫儿手上的金簪登时抵在了颈子上。   想一想这一招唬不了人,立刻转了策略:“我外甥武艺高强,你敢拿话轻薄我,让他大刀砍你!”   王三面上的笑意更甚:   “有趣,有趣。王某人对姑娘的兴趣,越来越浓。那珍珠之事急不在朝夕,姑娘既然一路奔波,到了此处,便好好歇息。   在下的宅子虽说普通,可鲁川粤淮扬,每种厨子都备了几名,中意吃什么,让丫头们去厨房点菜。”   猫儿蹭的站起身:“我要出去闲逛。”   王三便点点头:“在下也要出府一趟,顺便带姑娘一程。”   她又坐下:“脚疼,还是先歇着。”   他便含笑起身:“姑娘歇着,若无聊,去园子里走走也成。”   抬手一揖,款款离去。   猫儿倒有些拿不准,这王三打的何种算盘?   ……   外间客房里,萧定晔侧耳静听半晌,确定周遭并无人偷听,方转回身低声道:   “王三想用你我,又一时半会不能信任人品,自然要先将稳住我二人,细细观察些许时日。若人能被他取信,他才会重用我们。”   猫儿恍然大悟:“这倒同我极像,不是个轻易信人的主。”   又问道:“可他折磨我,如何是好?”   萧定晔立时拉着她上下打量,还欲解了她衣扣,着急道:“他对你做了什么?”   她立刻压着他手,咬唇道:   “他用银子打压我,用糖衣炮弹麻痹我,用川鲁粤淮扬的厨子诱惑我,还让丫头细致的侍候我……   怎么办,舒服的简直像在天上,我怕我受不住这种精神折磨,举手投降。”   他双眸立时一眯:“胡猫儿,这话我听着怎么有些不对劲?”   她立刻哈哈一笑,得意道:“不若你将我放在此处享福,你自去逃命。等你得了天下,随便封我个什么诰命女官,算是答谢我的同行之恩就好啦。”   “咚”的一声往他床榻上倒去,一叠声的道:“舒服,高床暖枕。平日你不在我身畔我都睡不着,昨儿夜里一沾枕头,竟然一觉睡到五更。”   她半支起身子看向他:“你可知睡觉被钱财吵醒是什么感觉?一屋子的衣裳、首饰、还有一只小奶狗,简直像是做梦。”   她立刻将脑袋探向他:“你掐掐我,看是不是在做梦。”   他毫不犹豫一爪子掐上去。   她疼的吸溜一声,拍开他的手,委屈道:“你作甚?”   他恨的牙痒痒:“胡猫儿,你没见过银子?你大晏大名鼎鼎画眉楼的背后大东家,眼皮子这般浅?”   她向他冷哼一声:“我瞧你是羡慕、嫉妒、恨。你这房中陈设简单,虽得了一身衣裳,也不过是普通粗布。哪里像我,富贵的不像话。你定是没有得到同样的待遇,心有不忿。”   他立刻得了提醒,心下大惊:“他在你面前,可有表现出爱慕之意?”   她嗤笑一声:“他有权有势有钱,什么女子没见过,你当他第一回 见女人?”   他便缓缓放下心,将她扯到身畔,握住她手诚恳道:   “你平日做买卖,常和妇人打交道。你不知,这世间男子皆是一肚子坏水,想打女子主意。   他平日送来什么,你照常收着,可心里要警惕,不能有丝毫的懈怠。”   猫儿点点头:“你为了告诫我,不啻连你自己也骂进去,果然令人感动。”   他闻言一笑,双眸立刻转暗,低声道:   “我是男子,自然也是个坏的……你好久好久未在我面前装扮的这般夺目,我心下有些痒痒,要不然,我去掩了门,你我二人……”   她立刻啐了一口,起身站去门边,冷着脸道:   “萧定晔,你这几日色胆上头,连番那般对我。莫总当我是个软柿子,再将我气病,你就等着给我收尸。”   他闻言,只得敛了那似真非假的心思,叹气道:“走吧,外间朗朗乾坤、昭昭日月,我自然不敢对你如何。”   ……   一府的府衙,常坐落在繁华地段。   广泉府府衙所在的一条街,当铺、书肆、古玩铺子、酒楼、青楼林立,是个贿赂办事一条龙的街巷。   有人求官员办事,先在书肆寻人写文书,再去古玩铺子买见面礼,中间往酒楼、青楼若干回。   官员得了礼物,最后再拿去当铺换银子。   全天下没有任何一个地方,能比衙门口的商业结构更加人性化。   此时猫儿站在当铺里,便将满头簪子取下放在柜前,努努下巴:“换成银子。”   当铺伙计探脑袋一瞧:“哟,客官,这点簪子,只能当二十两哦。”   猫儿懒懒道:“这几根加起来,少说值一千两。按当铺十者见一的规矩,至少我要得一百两。你想用二十两诳我,信不信姑奶奶用簪子扎瞎你的狗眼?”   当铺伙计在当户口中,惯来是个“生儿子不长腚眼”的东西,长年累月被骂的皮实,并不惧猫儿的威胁,只嘿嘿一笑:“客人竟然懂行,自然按行规来。”   也不用秤称重,干脆的取出五十两银票、并五个元宝推过去,扬声道:“客官走好!”   猫儿取了银子出去,想到一头的簪子只换了这点,不免有些心疼。   转眼一想,这都是空手套白狼得来的,心下又有所安慰。   要心疼也不该她心疼,该那王三心疼才对。 第332章 两人有门(二更)   猫儿出了当铺沿着路前行,到了衙门口,见门口兵卒层层守卫,十分森严,便上前打听道:“官爷,若有要事求见府尹大人,该何时前来?”   兵卒懒懒道:“一整日守着,何时守到大人便算何时。”   转头瞧见问话的竟是个娇滴滴的美人儿,态度立刻有所缓和:“大人坐衙并不是真的整日在衙门,还要外出体恤民情。要守到大人,真真要从早到晚等在此处。”   猫儿长长“哦”了一声,小嘴更加甜腻:“大人白日繁忙,夜里定会空闲下来。奴家夜里过来可成?”   那兵卒见她竟是个不懂俗务的,不禁笑道:“妹子夜里过来,此处已闭衙,怎能守到大人?不过,哥哥我却日夜值守,妹子若夜里睡不着,倒能来寻哥哥说话。”   猫儿心下冷哼一声,面上却做出娇羞神色:“哥哥白日夜里都守在此处,难道不歇息?若我真来了,瞧见的却是旁人呢?”   这兵卒见她虽身无首饰头面,衣着却不俗,知道最多和她调笑两声过过嘴瘾,想又更多的却不能够,便也笑道:   “我们几队小兵不停倒换,要么在府衙门口,要么在角门,要么在府尹大人后府。若妹妹来没瞧见哥哥再此处,也只能说你我二人缘分浅。”   猫儿心下明白了府衙换防,便娇笑的挥帕子佯装打过去,扭动腰肢而去。   待心中愤愤到了府衙相邻的宅子门口,她坐去外间茶摊上饮茶,心中将那色胚兵卒唾骂了千百遍。   过了不多久,萧定晔头戴斗笠前来,悄声道:   “怪不得王三要在此停留半月,原来是知府要为老娘过大寿。   唯恐有歹人趁乱而入,现下四处防守极严,想溜进去寻舆图,只怕有些难。夜里我再来探一回。”   他见她兴致缺缺,便奇道:“怎地了?谁又惹了你?可是当铺少给了你银子?”   她愤愤道:“你阿爹听起来是个好皇帝,治下贪官却多。便连守衙门的看门狗,见着女子便调戏。你日后当了皇帝,一定要好好管一管这一帮狗东西。”   他闻言,给了她一个眼神,站起身低声道:“谁调戏你,指给我看。”   她立刻带着他绕去府衙前门,向最外头一个歪瓜裂枣的兵卒努努下巴:“就他,让我夜里去找他说话。”   他冷哼一声,蹲身寻了快豌豆大小的石粒,指尖微不可见的一抖,远处那兵卒立时“哎呦”一声瘫倒在地,大喊道:“脚抽筋,疼疼疼……”许是极痛,面上神情极为狰狞。   猫儿看的快意,悄声道:“你如何让他抽的筋?”   萧定晔见她面上已换了笑颜,不禁一笑:“他现下觉得腿抽筋,待回去却要连路都走不动,在床榻上躺近一月才能起身。可解了气?”   猫儿笑眯眯道:“解气,高兴。”   他此时方解释道:“水至清则无鱼,皇帝治国再苛政,也无法完全杜绝官员贪墨、兵卒扰民。现下我不能光明正大治他,让他小小受些罪却是行的。”   猫儿闻言,夸赞道:“今后你一定是个好皇帝。”   他不由深深望她一眼:“你也一定是个好皇后。”   一句话,破坏了她整日的心情。   她敛了笑意,冷冷道:“你不要同我提未来,我听不得。”   他见她一瞬间翻了脸,只得长叹一口气,道:“不说以后,只说眼下,你何时同我重修旧好。”   她乜斜他一眼:“等你像王三一般,将上等的衣裳、首饰、宠物摆了一屋任我挑的时候,我再考虑。”   他立时一滞。   莫说现下没有银子,便是以前在宫里,他也未对她做过这样的场面。   最后为她筹备生辰,虽说准备的衣裳、饰物皆属上品,却也是他提前为她选过,并未摆一桌在她面前,由着她自己选。   她看着他吃瘪的神色,冷哼一声:“我就是这般肤浅,谁在我身上花银子,我就亲近谁。”   他不由苦笑道:“小生这般姿色,都不能引小姐垂怜?”   她哼了一声:“你虽长的好些,却也不是天下第一。”   转头瞧见对面衙门口出来几人,便努努下巴:“有人姿色不逊于你。”   话毕猛的想起自己光秃秃的发髻,心知躲藏无益,反倒大大方方的面向来者。   待王三公子率人到了面前,她立刻提眉自首:“没错,本姑娘将你的簪子全部送进了当铺,换了一百两。你可心疼?”   王三看着她的神色,缓缓一笑:“可见姑娘不喜,打发进当铺也是应该的。明日在下再送一些去你房中,你随意挑选。”   财大气粗的架势十分令人牙疼。   猫儿又抬眼看一看萧定晔:瞧瞧,旁人腰身多么粗壮!   王三续道:“两位怎知我在此处?”   猫儿冷哼一声:“你以为我同外甥是尾随你而来?广泉府就这般大,你又是府尹的外甥,用脚趾头想一想,也知道去哪里寻你。”   王三温和一笑:“王姑娘果然聪慧,连脚趾都不同于常人。你巴巴的来寻我,就是想告诉我簪子之事?”   她一抬下巴:“没错,本姑娘便是同你作对,也要让你心知肚明。”   他点点头,遗憾道:“可惜在下却未被气到。”   猫儿挺胸抬头:“虱子多了不愁,机会多的是。”   王三不由赞叹道:“有趣,十分有趣,在下转悠了半个大晏,倒是第一回 见如此有趣之人。”   他做个“请”的动作,道:“在下要为女眷选生辰之礼,请王姑娘掌掌眼,你可赏脸?凭姑娘能从当铺得一百两来看,姑娘便是个懂行的,眼光一定好。”   猫儿一愣。   这是什么套路?被虐出了兴趣?   王三见她面上踌躇,薄唇轻启:“王姑娘不敢?怕露怯?”   猫儿立时抬脚:“带路。”   ……   车轮滚滚。   车厢里坐着两个人。   一男一女。   女的是胡猫儿,男的却不是萧定晔。   是同萧定晔长着相似面孔之人。   与不是萧定晔本人、却像萧定晔之人共坐一辆马车上,猫儿有一种新奇和不安。   而那位正主却坐在车辕上,同车夫相伴,一张脸铁青的仿佛随时要抽出大刀,砍个把人出气。   就像不是谁都能给萧定晔当车夫一般,王三的车夫也不是什么猫猫狗狗。   是车队领队。   领队悄声同萧定晔道:   “你真是傻蛋,你姑姑瞧着不是十四五,至少也是十七八,姻缘还无望。   现下她和东家共处同一车厢,若互相生出些什么心思,不是刚刚好?东家家大业大,还未娶亲,多少人家想同王家当亲家。”   萧定晔心下一紧,愤愤道:“大晏律法本就对男女成亲年纪有要求,他若拖到二十五上,不得吃牢饭?”   领队一笑:“自然等不到那般久。”   此时车厢里传来一阵笑声,领队向他使个眼色:“听听,相谈甚欢。若你有东家这般的姑父,是你全家几生修来的福气!”   萧定晔面色越加难看。   车厢里,王三笑道:   “在下听过因人丑、家贫而被退亲,却第一次听闻因女子败家坏了名声,遭受未婚夫家厌弃。   你那位未来夫君既然躲着不见,你便是嫁过去也要遭受冷落。王姑娘若愿意,在下倒可帮姑娘行一回退亲之事,令姑娘恢复自由身,也好另择夫婿。”   猫儿未成想她关于自己背景的一句搪塞,竟引来王三的关切,只得讪讪一笑:   “我这般败家,便是退了亲,只怕一时也难以找到婆家。此事徐徐图之便可,说不定夫家急着要和我退亲另娶,还要许我几千两银子。”   王三“哈哈”又是一笑,抱拳恭维道:“佩服,佩服,王姑娘实在是个人才。”   笑声传出车厢,车辕上的萧定晔又是一阵磨牙。   赶车的领队虽同他坐在一起,显然没有历来他和猫儿那般的默契。   领队不但不灭火,还要火上浇油:“听听,我给东家办差好几年,从未见东家这般开心过。你姑姑同东家,有门!”   萧定晔倏地转头,吆牙切齿道:“你闭嘴。”   领队“咦”了一声,转头望着他的神色,终于有所警觉。   他将手上缰绳握紧,纠正了马匹的方向,方蹙眉同他道:   “老哥哥有句话,可能不中听,你却要听一听。我冷眼瞧着,你同你那姑姑,关系不一般。你可要悬崖勒马,千万莫干出蠢事,为世人所不齿。”   萧定晔双眸一眯,冷冷道:“你信不信,我大刀砍你?”   无形杀气漫天兜下,领队立时惊得一抖,手上缰绳拉偏,马车倏地一偏,撞上了马路牙子。   车厢里猫儿身子登时腾空,还未反应过来,已扑去了王三怀中。   ------题外话------   在此多谢“一粒红尘轻”连投几天月票,感谢liebro的打赏,两位可是好久好久未冒泡了。 第333章 有钱能使猫推磨(一更)   王三稳稳扶住了猫儿。   几息后,外间领队声音仓皇:“方才车轮碾上了石块,现下已好。”   猫儿满脸通红,趁机从他怀中跳开,紧紧靠去了对面座上。   他目光灼灼望向她,语声沉稳同外面交代:“无碍。”   马鞭响亮一甩,马车重新前行。   车厢里的王三似笑非笑同猫儿道:“王姑娘此举,在下这回未有误会。定然不是主动投怀送抱,而是意外所致。”   猫儿越加难堪,指着他半晌,方愤愤然:“本来就不是主动,你……你……”   王三却又一提眉:“王姑娘这般一强调,却又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   他抚着下巴做思忖状:“王姑娘果然不是要自择夫婿?”   猫儿心中长泣,立时想跳车而走。   王三的声音紧随而来:“王姑娘莫不是想跳车而走?”   猫儿倏地转向他,吆牙切齿道:“本姑娘行事光明磊落,为何要跳车?”   她之所以在萧定晔的横眉冷对下,毅然跟着王三上了车厢,孤男寡女面对面,便是想着要要取得王三的信任。   让王三明白,她是个头脑简单之人,便是性情骄奢蛮横,却也从不藏着掖着。   取得了他的信任,萧定晔想要利用他传信之事才能顺利开展。   然而此时她却大大后悔,这个王三他娘的不是善茬!   外间车辕上,萧定晔一腔醋火,忘记了过往二十几年修炼的皇子行为守则。   “喜怒不形于色”早被他丢的远远。   此时,他鼻孔圆撑、怒目圆睁,虽被车轮和马蹄干扰的听不清里面的谈话,然而王三是如何的心情愉悦,他却感受的清清楚楚。   领队甩一回马鞭,终于鼓起勇气重新开口:   “你这娃儿,我看着你是个大好青年,好言规劝你一声,你却学了你那姑姑,动不动便要大刀砍人。   你听我一句话,离她远些,莫被这情毁了自己。”   萧定晔几番强忍,终于艰难敛去面上神色,只冷冷瞟一眼领队,淡淡道:   “大哥说的什么话?我同姑姑清清白白,哪里似你想的那般龌龊?   只谁要当我姑父,却要过了王家所有人的眼。   贵东家不似良人,我自然不能由着姑姑被他的花言巧语骗了去。”   领队听过,方点点头,继而往他心口上又扎了一把刀:“东家何时花言巧语?东家是付上了真金白银的!这不是诚意?”   萧定晔再一个眼风瞪过去,领队手再一抖,马车再一歪,车厢里的猫儿再一次扑进了她对面人的怀中。   “咚”的一声,两颗脑袋重重撞在了一处……   ***   广泉府最繁华的正街上,各种铺子林立。   一间首饰铺子里,铺子门已关掩,里间却还在进行一场大买卖。   大大桌案上,各种首饰、金器、玉器摆了满满,掌柜亲自接待,仿似见了亲爹一般,殷勤的侍候着店里的主顾。   “三爷,这一桌饰品,皆是整个大晏独品。三爷若瞧不上,今夜还要到一批货,明儿小的带人送去三爷府上慢慢挑。”   王三转头望向躲在萧定晔身后的猫儿,缓缓一笑:“王姑娘帮在下看看?”   萧定晔顺势转首,目光极冷瞟着她。   她捂着额上发红肿包,不敢看王三,更不敢看萧定晔。   王三的额上,呈镜像位置,也有个和她同样的发红肿包,仿佛情侣同款一般,向世人诉说着两人曾经亲密的接触过一回。   因着这接触,等她从马车里下来,萧定晔险些用一双怒目杀了她。   此时听闻王三唤她,她忙忙一遮脸,低声道:“我眼拙,若看差了,却让王公子吃了大亏。”   那掌柜听闻,额上立刻淌下几滴冷汗,着急辩解:“姑娘可不敢如此说,小店便是敢诓骗旁人,怎敢诓骗三爷。”   猫儿顺势接话:“对对,什么好什么不好,掌柜就能说的清楚。”   王三便点点头:“好,掌柜推荐也能。只是,原本预备了五百两银子给姑娘做谢礼,看来没法送出去……”   猫儿蹭的抬头。   两息之后,她坐在王三边上,无视萧定晔投过来的杀气,柔夷轻摆,极尽高雅姿态,翘着兰花指从一桌饰物中挑出几件,转首向王三斯文一笑,纤纤玉指一一指过:   “若送年轻姑娘,这鲜红欲滴的猫眼玛瑙白玉簪十分珍贵,红白相间,又好配衣裳与妆容。”   掌柜忙忙吹捧:“姑娘好眼力,此簪全天下只此一只,再不会有。”   “若送鹤发老妇,这松鹤延年摆饰寓意极好。只王公子所结识的人家定然非富即贵,这等物件纵然再稀少,相似之物纵然已见的多。倒不如……”   她又拎出两件黑玉所雕的虎头:“拿在手中把玩,倒是极好。据闻,当今太后娘娘手边便有这么一件,十分喜爱。”   掌柜一拍大腿,恭维道:“姑娘果然好眼光,这黑玉虎头原本便是要进贡之物,因进京之路无故被封,是以才流落民间。”   王三望着猫儿,缓缓一笑:“姑娘竟真的是个见多识广的。”   猫儿笑颜如花道:“不敢不敢,在王公子面前,不敢班门弄斧。”   因着五百两银子要到手,此时她再也想不起她和王三的尴尬,想不起她和他额上的那一对“情侣款肿包”,更想不起萧定晔的面满怒火。她只一心想着为日后的逃难多多攒钱。   王三含笑望她一眼,转头同掌柜道:“王姑娘方才指出来的几样,都包上。”   掌柜大喜,立刻吩咐伙计做事,自己将算盘珠子一扒拉,含笑抱了个数:“共计一万三千两。”   猫儿被惊得腿软,下意识便道:“你诓人!”   五百两银子还没到手,她自然得继续服务,将王三捧好。   她立刻指向掌柜,叱道:“你倒是奸诈,前脚说自家物件无假货,后面便在价钱上做手脚。你当我等皆是傻子?”   她蹭的起身,将遗忘在角落的萧定晔拉过来:“你见过的好物件更多,你说说,方才那些该值多少?”   萧定晔瞟一眼她热切过头的脸,心中忍了几忍,方冷冷道:“这些物件本已贵重,又乃孤品。所谓物以稀为贵,在我看来,一万三千两显然要低了,至少该有个两万两。”   猫儿立时瞪向他,低声道:“你什么毛病?”   他望着她额上的红肿,越加气不打一处来:“你既不让我说真话,又何必来问我。”   她瞧着他阴阳怪气的模样,“哼”的一声转过头去,想着王三讪讪一笑:“我外甥脑子不好使。”   王三含笑道:“他所言也有几分道理。”   掌柜见一个两个的都帮着他说话,忙哈腰向猫儿诉苦:   “姑娘不知,好的饰品百年难寻。小店常年遣人在外四处奔波,便是为了广寻天下好物件。这些皆是投入啊!”   猫儿冷笑一声,转头向王三使个眼色,嫣然一笑:“今儿才出来,并未四处逛。不若外面再看看,若瞧上更可心的,也说不定呢。”   王三配合的点点头:“王姑娘说的对,去旁处看看,顺便走一走,也是极好的。”   猫儿当先抬脚便要走。   好不容易得来的大买卖,掌柜怎能放开,忙忙赔笑道:“姑娘着急了,所谓谈买卖,自然是要‘谈’才能成。不若姑娘开个价?”   此时伙计已包好各物件,捧在手中等在一旁。   猫儿懒懒瞟去一眼:“忽的又觉着不怎么好,若五六千两,买来玩个两日也不算什么。可要拿去送礼,却有些不合意。”   她转身看向王三:“哦?你说是不是?”   王三看向她的目光里,多了几分耐人寻味,语言中却配合着她:“姑娘说的是,现下想来,那几样确然有些不入眼。”   掌柜心中长泣一声,看出来王三今日是全凭这位姑娘做主。他拦着猫儿不让走,央求道:“姑娘再加两个,六千两实在卖不出去,要赔个底朝天。”   猫儿做买卖的人,听到要让加两个,心中立知有门,面上懒懒道:“再加嘛……加个一两二两,也无甚意思。”   掌柜被迫的眼圈一红,转头看向王三:“三爷,再加些,六千两实在是不成啊!”   王三不欲逼迫他太过,只笑道:“七千两,若你愿意,明儿去家中取银子。若再加……王姑娘便要恼了。”   掌柜心中估算了一番赚头,一吆牙,从伙计手上接过礼盒,向站在一旁的领队递过去:“小的明儿去府上结银两,三爷慢走。”   日头已斜,映照的晚霞红似火。   几人出了铺子往马车而去。   缀去人后的萧定晔一把揪住猫儿衣袖,恨恨道:“你还要跟进马车里去?”   猫儿悄声道:“五百两还没到手,我若不追紧点,方才在铺子里,岂不是白热心了一回?”   眼见王三已到了马车旁,忙忙拽回袖子,追了上去。   车厢里,猫儿一瞬不瞬盯着王三。   王三将自己上下打量一眼,疑惑道:“王姑娘如此瞧着在下,可是起了什么心思?”   她立刻探手:“五百两。”   王三忍不住笑出声:“王姑娘果然坦荡的有趣。”   他从袖中掏出几张银票,数了八张递过去:“王姑娘方才尽心尽力,王某要多谢一些。”   猫儿见八百两轻松到手,哈哈一笑,抱拳一揖:“好说好说,王公子日后再有陪着买物件之事,千万莫忘了我。”   她低头将银票揣进袖袋里,神情十分认真。   王三的目光从她纤细手指移到娇艳面上,最后定在她额上的鼓包。   他抬手再摸摸自己的额头,不由唇角一勾。   ------题外话------   晕,设置错了更新时间,设置成明天了,还好刚才看了一眼。 第334章 矛盾的魅力(二更)   马车平稳,再没有“乱配鸳鸯”的事情发生。   王三开口道:“此前听王姑娘说自己败家,方才一瞧,姑娘竟是个节俭的,哪里败家?”   猫儿嘿嘿一笑:“我虽喜欢花银子,可又不傻。我的败家属于有脑子的败家。”   王三听得一阵笑:“在下竟不知,败家也分为好几类。”   猫儿得意点头:“自然要分,我曾见过一个傻蛋,一千两银子买回一根蜡烛,这种败家才真是气的祖宗要诈尸。我的败家,只是喜欢买买买罢了。”   此时马车行到了衙门附近,猫儿忙忙拍动车厢,唤停下来,同王三道:“我同银子有仇,现下多了八百两,不去花一回,浑身难受。”   话毕立刻跳下车厢,前去车辕边上,向冷着脸的萧定晔一摆头:“走,带你去开心。”   驾车的领队忙忙问道:“姑娘可别是要一走了之?”   猫儿大方的摆摆手:“不走不走,你家东家的银子好挣,我得挣够了才走。”   车厢里的王三听见她清脆的声音,不由又是一笑,自语道:“又贪财,又磊落……有趣。”   衙门附近的酒楼里,雅间桌上摆满了各式菜色。   猫儿寻了一块去了刺的鱼,夹去萧定晔碗中:“吃啊,你不饿?”   萧定晔瞟她一眼,并不理会,只捧着半盏茶一动不动。   她见不得他一副怨妇的模样,放下饭碗,正色道:“萧定晔,你再同我无缘无故闹别扭,什么重修旧好,免谈!”   他闻言,方幽怨道:“我生气。”   猫儿点点头:“生气也得吃饭,你今儿还要夜探府衙,得吃饱。”   他一把将她拉到面前,吆牙切齿道:“胡猫儿,你同旁的男子打情骂俏,你还不准我生气?我是你夫君!”   “啪”的一声,她一掌拍在桌上,咄咄望着他:“萧定晔,这不是你第一回 污蔑我,我也不会回回都原谅你。”   她蹭的起身便要往门口去,他立刻上前一把抱住她,急急道:   “我错了,我听到你同他在马车里谈笑风生,我被嫉妒冲昏了头。我知道,你眼里只有我,不会对旁的男子动心……”   她一把推开他,冷笑道:“萧定晔,你想让我眼里只有你一个,你妄想!你说的不错,我鞍前马后跟着他,根本就不是为了获取他的信任,我就是想自择夫婿,鸳鸯双飞!”   他闻言,脑中一抽,捂着心口艰难道:“你莫说气话,我难受。”   她一脚踩在他脚面上:“你难受,我快活!”   推开雅间门跑了出去。   ……   王家宅子是广泉府数一数二的豪宅。   虽说王三一年里来不了广泉府几回,然宅子里的下人却置办的充足,一年如一日将整个宅子打理的妥妥帖帖。   猫儿回到内宅时,桌上端端正正摆了只小木盒。   金丝楠木的盒子十分眼熟,不久之前,她为了省银子,曾险些将卖主逼哭。   四十岁的汉子,对着她频频作揖,回想起来,其实有些过分。   丫头前来服侍她换了家常衣裳,重新梳了个发髻起来,将木盒中的玉簪取出来别去她发髻上,举着铜镜让她瞧:“公子巴巴的送来,果然适合姑娘呢。”   铜镜中的人穿着一身水红色夏衣,发髻上的红玉猫眼白玉簪,正好与衣裳相映生辉。而那人儿的面上,却是一番恹恹神色。   猫儿推开铜镜,取下玉簪放进盒种,郁郁坐了半晌,心中烦闷依然不得纾解。   身畔的丫头是察言观色的好手,不由道:“姑娘定是有些苦夏,园子里有湖,姑娘不若去湖边走走。”   猫儿便点点头,也不会丫头跟随,缓缓而去。   圆月当空,晚风吹来,撩动湖面水汽。   王三的宅子极大,园子里的湖泊远远望不到尽头。   四处蟋蟀叫的欢腾,偶有鱼儿跃出湖面,又扑通跃回。   岁月一边静好,一边清冷孤独。   不知何处传来幽幽笛声,曲调一阵悠扬,一阵又似有些失落孤寂。   猫儿不由跟着那笛音而去,渐渐到了一处白汉玉凉亭。   亭里并未点烛,寡白月光打在人世间,凉亭边上吹笛青年长身祁立,身姿不凡。   她几乎就要以为那是萧定晔。   即便两人外形极为相似,然而各自的气味并不相同。   只要萧定晔在她近处,她总能感受到他。   除了他,她再也分辨不出旁的汉子。   无非是有汗臭、无汗臭,有狐臭、无狐臭之分。   眼前这位青年便是无汗臭,也无狐臭。   仅此而已。   青年一曲吹罢,转头缓缓瞧向她。   她幽幽道:“王公子年轻有为,家财万贯,如此人生赢家,竟也有烦心事。”   他眸光一闪,微笑道:“哦?王姑娘也对乐理有研究?”   猫儿一哂:“我只瞧的出公子手持的那根玉笛极贵重。”   他缓缓走过去,站在她身畔,望着眼前平静湖畔,也淡淡道:“王姑娘聪慧伶俐,似从无事能难倒你,怎地也会有烦心事?”   她望着天空皓月,喃喃道:“哪里不烦?不过是苦中作乐罢了。”   他转首望着她。   发髻空空,是个贪财的,却并未佩戴他送过去的那根红猫眼白玉簪。   微风吹过,鬓角散发在她面颊扑腾,令她多了几分柔和。   白日里那个神采飞扬甚至有些跋扈的姑娘,和现下这个郁郁寡欢的姑娘,是一个人,却又不像一个人。   然而无论是哪个她,都给了他十足的新奇。   狡猾又坦荡。   娇蛮又温和。   肤浅又神秘。   强硬又脆弱。   诸般矛盾集结于一人身上,却并不别扭,反而显出了奇异的和谐与诱惑。   “文翰。”他道。   她转头一提眉:“嗯?”   他低声解释:“文翰,是我的字。”   猫儿点点头,再不多言。   他只得追问道:“在下唐突,可能知道姑娘闺名?”   她摇摇头:“不能。”   他立刻一笑:“你这个样子,倒是十分接近白日的你。”   他终于问出昨夜就产生的疑问:“姑娘怎会知道珍珠养殖之事?若是胡诌,不至于说出那些细节。姑娘可能再多说一些?”   猫儿瞟他一眼,道:   “若告诉你也无妨,只我是个不安于室的,中意游山玩水。公子日后可能将我托付给车队,带着我往京城而去?   都听京城奢华,我倒想去比一比,看京城的贵女里,可是比我更败家。”   他不由蹙眉道:   “姑娘怎会想跟着车队而行?车队所行路线颇为繁复,且歇息不定,一路颠簸。   莫说女子,便是男子从头到尾走一趟,也要哭鼻子。随车队而行,不是个好方案。”   她扶额道:“我就是喜欢犯贱,你就说成不成吧。”   他摇头道:“不成。”   她立时一滞。   他不禁笑道:“如何,被人拒绝感受如何?若你愿将闺名透露一二,在下再告诉你实话。”   她一声冷笑:“公子既出自大户人家,便该守礼,女子闺名怎能随意告诉外男?我虽不是个守制的,却也不愿被不相干之人随意相问。   珍珠之事,我不过随口诓人。你既说我聪明,便该知道,随口说两句谎话,对我来说易如反掌。”   她再不停留,转身往外而去。   王三望着她的背影,面上笑意却越来越浓。   ……   外书房里,王三问向眼前的车队领队:“你等在半途遇上王姑娘姑甥,可曾打听过她二人的来历?家中在沧州何处?”   领队躬身道:   “那王姑娘颇为蛮横,说两句话便喊打喊杀喊劫道,那王五宝又是个寡言少语的,小的能问出来的十分有限。   只知沧州王家原本富贵,养出了王姑娘一身的富贵病,后来家道中落,日子难捱。   王姑娘是个不愿吃苦的性子,王五宝方受家中差遣,带着她要去往衢州寻未来夫家。   谁知寻而不得,返回时被山贼所掳。”   王三点点头:“她同一般内宅妇人颇为不同,还是有些见识。若说她原本富贵,后来家道中落,倒也算合的上。”   又喃喃道:“若想再打听,近期怕是有些难。”   领队忙道:“再想打听,至少要等沧州开城。她家虽早先富贵,可也算不上数一数二,外间无甚传闻。”   王三便起身,同领队一起出了外书房,瞧见客房漆黑,里间并未点烛,不由往那处努努下巴:“王五宝除了武艺高强,人品如何?”   领队立刻竖了个大拇指:“大义,这小兄弟太过大义。王姑娘一路上撺掇他劫道,楞是没有说动他,兢兢业业护着车队安全抵达。”   王三听闻,想起他同猫儿的两回相处下的所见。   咋呼是有些咋呼,骄横也是真骄横。   可却坦坦荡荡,算计他的每件事都说的清清楚楚。   一边将他送去的金簪倒腾进了当铺,一边又拦着首饰铺子的掌柜赚银子,为他节省……他摇头一笑,往客房努努下巴:   “再观察他几日,若放心,便让他这几日跟着你熟悉车队之事。   王家家道中落,连自家未嫁女儿都要推出去给夫家,经济艰难可见一斑。   为他寻个稳定赚银子的活计,也让王姑娘……”   他话头一住,再不往下说,大步离去。   领队送走自家东家,忙忙上前拍着客房门:“王兄弟,你可睡了?有好消息。”   门里寂静一片,连一丝声响都没有。   他想到今日下午王五宝那一张臭脸,不由摇摇头,喃喃道:“怕是要回来个醉鬼。”   ------题外话------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设置错了更新时间。 第335章 你是孙子(一更)   这一个夜晚,财富对猫儿的抚慰效果骤减。   高床暖枕,再没有像昨夜一般,让她迅速进入美梦。   她辗转反侧睡不着。   今日的一番造作,能不能引得王三的信任,不得而知。   但多少会有些效果吧?否则王三怎么会自报家门?   他的字叫什么来着?   想不起。   无所谓。   思绪又回到了她在湖边时和王三的所言。   也不知王三的车队,到底覆盖了大晏的哪些地域。   若王三应下能让她跟着车队去京城,此人就对她和萧定晔的获救大有助力。   他的路线能到达京城,便让车队带了求救信去京城。   以萧定晔暗卫的效率,过不了多久,她就能躺进自家的被窝里,恢复安生的日子。   届时少不得要重新换身份。   换就换吧,她熟门熟路,正好顺便将“花”姓一换。   可若王三不愿帮着她二人呢?甚至于,王三是萧三的人呢?   她再翻了个身,想到萧定晔今晚要夜探府衙,不知能否将舆图偷出来。   若有了舆图,届时王三察觉她二人的身份,她和萧定晔逃跑时的路线选择也明确一些。   她整晚辗转反侧,思前想后,直到天蒙蒙亮时,才渐渐睡了过去。   屋里的丫头开始蹑手蹑脚准备起身之物,又是一屋子的衣裳和首饰。   到了辰时,她缓缓睁眼,便有丫头恭敬站在床边道:   “姑娘可醒了,今儿想穿哪件衣裳?中意何种首饰?公子昨夜听闻姑娘许是中了暑气,今早送来的衣裳都是极轻盈的料子。”   猫儿迷迷糊糊起身,先往净房去将一身的黏腻冲去。   丫头从昨儿知道她沐浴不喜身边有人侍候,在备好热水和巾子后,便乖巧的自动退了出去。   猫儿看她谨小慎微的模样,便想起了在宫里时秋兰侍候她的那些日子。   一晃两个月过去,不知秋兰、明珠、李巾眉、王五和红豆她们可好。   是否会以为她又死了?   她又想起了萧定晔。   以她对他的了解,昨儿两个人吵了一架,半夜他一定会溜进她的房里,将值夜的丫头迷昏,然后挤上她床,抱着她亲亲热热说几句话,一定要哄的同她和好,才会离去。   她既期待他来,又害怕他来。   纠结等待了他半晚上,他却并未露面。   她出了浴桶,擦干水珠,换上干净里衣,出了净房。   丫头正帮她搭配了几身衣裳,含笑道:“姑娘中意哪一身?”   猫儿随意指了一身,坐去梳妆镜前擦头发。   自有丫头上来接过巾子擦拭她的湿发,另有人帮她换好衣裳,开始梳头上妆。   司妆的丫头看着镜中的她,可惜道:“姑娘花容月貌,唯一的缺陷便是面上多了几道细疤。瞧着才伤了不多久,早敷膏药还挽救的回来。”   又看着她眼下青紫,道:“姑娘是担心王公子的病情,操心了一整晚?不用怕的,外院将消息报进来,主子便使人去寻了郎中……”   猫儿倏地转头,揪着上妆的丫头急问:“哪位王公子?是你家的王公子,还是我家的王公子?”   那丫头蹙眉道:“姑娘竟是不知?便是姑娘的那位外甥。”   猫儿蹭的起身,抬腿便往外跑。   ……   外院客房,门紧紧掩住,只溢出淡淡汤药味。   “嘭”的一声,房门被推开。   躺在床上的青年微微睁开眼,看清从门外窜进来个披头散发的人影,眉头一蹙,转了个身,背向外,表达着冷漠的态度。   猫儿扑上去,掀开他被子,三两下已检查过他周身,见他并未受伤,心下松了口气,悄声问道:“你昨夜,没去探府衙?”   他闭着眼不说话。   她抬手探他额头:“没发热啊!你究竟何处不爽利?”   他继续闭眼。   她终于觉出了他的态度:“萧定晔,你不愿理会我?”   沉默是他的回答。   她立刻掰过他脑袋,扒拉开他眼皮:“你不理我?你又不理我?”   他任凭她挥动爪子,坚决不睁眼。   很好!她冷笑一声:“王五宝,你要一直这般,我敬你是条汉子。你要是一刻钟内就破功,你就是孙子!”   她倏地前倾身子,贴上了他的唇。   没有一刻钟。   连一刻钟的一成都没有,他就反客为主。   她不由自主就笑出声来,直起身子悄声道:“孙子!”   未得来他的回应。   她扑哧一声笑:“你若以为我还会再来一次,那可就想错了。”   他终于睁了眼,目光中带着浓浓幽怨:“我昨儿夜里就病了,你现下才来探我,后宅的富贵窝,果然噬人心志。”   他声音带着些嘶哑,她不由软了心肠,好言好语道:   “我以为你要夜探府衙,哪里还敢来前院看你?若暴露了你的行踪,王家人要怀疑,最后还不是你我受罪?!”   追问道:“你究竟是何病?怎的来的这般陡?昨儿瞧你还极好,一整日精神的像一头牛。”   又叹道:“可惜我知道的晚,否则定要追着郎中问清楚。”   她转头瞧见桌案上有一只空碗,碗底残留了些许漆黑汤药,便起身要端碗细闻。   他只当她又要离去,立刻拉着她抱在怀里:“别走!”   她便静静缩在他怀中,伸出一只手抚上他面:“不走,不走。”   她趴在他胸口,听见他的胸腔里,一颗心“咚”“咚”“咚”的稳稳跳动,一整夜的纠结烦躁的心立刻平稳了下来,低声道:   “富贵窝里再好,只麻痹的了我一时,又怎会长久。”   他听闻,立刻委屈道:“怎么,你还真的被麻痹过?”   她扑哧一笑,支起身子点着他鼻头道:   “你这醋吃的莫名其妙,你瞧不出昨儿我同王三之间是互相试探?   他试探我的人品,我试探他对我的信任程度。   你自小在算计中长大的人,怎会被小小过招就蒙蔽了双眼?”   他沉默半晌,道:“我心疼,我想到你令他开心,我就心疼。”   猫儿点点头,赞同道:“这一点我能感同身受。我把旁的汉子逗笑,就像你同旁的女子定亲,令人难受的程度是一样一样的呢。”   他立时一滞。   她笑吟吟道:   “你骑着高头大马,威风凛凛,风采无双,被仪仗队护在中间,十足十的天之骄子。   这位天之骄子行在街面上,要按六礼,往他的侧妃家中去,正正经经行纳彩之礼。   那时你那位妾室夫人就站在你必经之路上的天香楼,看着你身骑白马经过,心中跟着你一起喜气洋洋。   你看,两件事情的难受程度是一样的,一模一样的呢。”   他一把揽住她,哑声道:“别再说。”   她不动声色从他怀中挪开,笑道:   “怎地不能说?那妾室做错了什么,要眼睁睁看着自家汉子去迎娶旁人?还不能生气,不能吃醋,不能使小性子。   连她想逃离京城都不能。因为那天,在她汉子骑在马上经过她眼前时,她吐得昏天暗地,原来竟是有了身孕,真真是双喜临门呢!”   她一句句如钢针一般扎进他心里,他第一次听她说那时的情景,只觉得倍加残忍。   偏偏她说起往事,竟还是眉眼含笑,说的仿佛是他人的故事。   他起身搂她在怀,连声道:“我的错,我是王八蛋……”   她的下巴支在他肩窝上,点点头:   “没错,你就是王八蛋。   我跟在你身边,无时无刻不是痛苦,你却只想满足你自己,想让我一生都伴着你,日日受那煎熬。   一直到我奄奄一息,你才愿意放手。我做了什么,要你这般恨我,要将我置于死地?”   她说到此时,声音终于哽咽,面上留下两行泪来。   他紧紧搂着她,一下又一下抚着她背:“不会了,再不会让你受那痛苦。”   她挣扎开,往后退去几步,方道:“自然不会了,我已经那样死过一次,就不会让自己再有一回。我既然已经出了那牢笼,便不会再进去。”   一时房中寂静下来,再无声响。   她抹去面上泪痕,低声道:“你歇着吧,我还得进去内宅同王三周旋。”   他一把拉住她手臂,低声道:   “两年前,自你离开后,我便得了头痛之症。我不能想到你,不能想到和你在一起的任何事情,否则便头痛难忍。   肖郎中的师父司徒老先生医术高超,却也无法根治,只能开了药丸平日服用。”   她望着他憔悴神色,怔怔道:“上回你我藏在山中,你外出打猎晕倒,便是因为头痛之症?”   他点点头:“那时你连番用话刺我,让我放手,今后要和我划清界限……我念了你整整两年,从来没有一日放下过你,好不容易重遇,你让我放手,岂不是往我心头扎刀子?”   她听罢,心下一阵难过,不知是为她的命运,还是为他的痴情。 第336章 借一步说话(二更)   眼前的青年面色憔悴,眼底紫青,一夜间胡茬便冒了老高,仿佛经历了一整夜的噬心事。   猫儿望着他,道:“这回呢?你这回头疼也是因我而起?昨儿我可曾拿话刺过你一回?”   他将她拉到床畔,幽怨道:“昨日你在王三面前尽情展现着你的风姿,我怎么能受的住?”   她不禁大呼冤枉:“我没有!”   他便一一列数她的罪状:   “是谁逗的他在马车上开怀大笑?是谁和他两个挨的太近,互相撞了脑袋?是谁帮旁人尽心尽力挑选送礼之物,还帮他杀价?   阿狸,你让旁的男人快乐,就是让我难受,而且我还站在边上,看的清清楚楚。我能不犯病?”   猫儿听罢,不可思议望着他:“按你的说法,日后我不能同旁的男子说话,也不能有违你之意,否则你就要头痛发作?”   他点点头:“便是如此,我的病因你而起,每每发作痛苦难忍。你怎能忍心频频令我伤心?”   她立刻跳开:“萧定晔,你的心眼那般小,若我事事都不能做主,我还怎么活?你若拿你的病情拿捏我,你不如痛死得了!”   他听闻,立刻抱着脑袋大呼道:“痛痛痛,痛不欲生!”   她急急上前抱着他,忘记了刚才说的狠话,忙道:“你别痛,我再不刺激你。”   他却抱着脑袋摇头:“不成,缓解不了……”   她立刻手忙脚乱:“那该如何?我再去唤郎中,你等我!”   他一只手搂紧她腰,目光灼灼看向她:“有个办法,立刻就能缓解。”   她忙道:“什么?你快说,我立刻去办。”   他唇边勾起一抹笑,眼眸已暗,向她倾过身去:“这样……”   “啪!”迎面一个巴掌飞来,猫儿冷笑一声:“别想美事!”   ……   客房里,萧定晔唉声叹气半晌,方转移了话题:   “昨夜我去夜探府衙,府衙防卫十分严谨,每隔一刻钟,各处便要换防,我根本无法接近案卷室,更莫说偷舆图。”   猫儿奇道:“这府尹是做了多少缺德事,连老娘过大寿都这般危险,唯恐有人行刺?”   他摇头道:“不像是为了过大寿,否则即便是要增加防护,只在寿宴前一两日增加便可,不至于提早这么久就布下重重防卫。”   她自告奋勇:“可要我去探探王三之口?”   他双眸一眯,杀气已出:“你想如何探?”   她立刻抬起下巴,乜斜着他:“你如何想的,我便如何去探。他养尊处优,那张脸虽与你相似,却比你更加英俊,我也不亏。”   他恨恨道:“胡猫儿,你尽管气我。若你连气我一整日,你看我敢不敢真的动你。”   猫儿重重呸了一声,正要说话,却见他面色一肃,向她做个噤声的动作,继而颤颤悠悠道:   “头疼……许是跟着马队时,路上总担心山贼,操心太过。现下一放松,便头疼难忍……”   猫儿往房门一瞧,底下门缝光线暗了一人宽,恰恰是一双脚的模样。   她立刻向他眨眨眼,斥责道:   “你这是自找的,我让你劫道你不愿,却要去当什么劳什子护卫。   你将自己吓的病倒,旁人却未领情,给你几身粗布衣裳,让你住进这破烂客房,就算打发了你……”   她一边说,一边蹑手蹑脚往房门方向而去,站在门边上,握住门栓猛地一拉。   房门倏地拉开,一个汉子踉踉跄跄从外扑进来,直直摔向了床前。   猫儿抿嘴一笑,上前一脚踩在汉子背上,笑嘻嘻道:   “领队太客气,向我外甥行这般大礼。好在他受的住,你再来两个五体投地,他的病只怕立时就能好。”   领队讪讪一笑,往边上一滚,错开她的脚爬起身,一边拍打着身上灰尘,一边笑道:   “我是关心王兄弟的病情,正要推门,未想到推了个空,便摔了进来。”   萧定晔咳嗽两声,喘着气道:“昨儿半夜多谢大哥照顾,否则小弟只怕死在这房里也无人知。”   这却是话中有话。   猫儿立刻向他一呲牙。   他眼中含笑瞟她一眼,又道:“大哥所来,还有何事?”   领队的目光往猫儿和萧定晔两人之间转悠了两圈,笑道:“无事,无事,就只看王兄弟可喝过了药。”   他内心几番踌躇,终于往猫儿面上望去:“王姑娘,可借一步说话?”   猫儿摇摇头:“借不出去。”   “你!”领队一滞,豁出去道:   “既然姑娘不要面子,在下也就不必顾忌。   王兄弟一身武艺,心怀大义,未来必定前途无量。   王姑娘诸般影响他、招惹他,却要坏了他的前途。老哥哥我看不过眼,多提醒两句。”   他原本以为猫儿当即要泼妇骂街,指使她外甥大刀砍他,未想到猫儿反而笑嘻嘻道:   “你说的对,我同他虽是姑甥,可因年岁相当,总要被人怀疑我同他不清不楚。   这几日我在内宅,不能总照顾他,还求领队大哥多照应。如此我甩开了手,也省的要下拔舌地狱的人背地里嚼舌根。”   她一歪脑袋,追问道:“可成?”   领队听她指桑骂槐的骂他,只得苦笑一声:“姑娘放心,我同王兄弟一见如故,自然会照应着他。”   他还欲多言,外间已有人扬声唤道:“领队,快些,主子已经等在二门。”   他忙忙应了一声,道:“在下离开一会会,现下却要王姑娘再操劳操劳。”匆匆转身而去。   猫儿跟去掩了门,上前坐在萧定晔床畔,叹息道:“你瞧,你我二人无论是何种关系,都有人反对。不如趁机断的干净,各自欢喜。”   他抬手一下下抚着她顺滑青丝,低声道:“理他们作甚,待你我事成,转身就走。”   又道:   “今夜我还想再探府衙,却要借你手一用,替我上个衙役妆。   就昨儿在衙门口言语上吃你豆腐那人吧,他受伤回去歇息,我正好补上。”   她转头打量他一回,摇头道:“须知这伪装一道,也需要人和人之间略有相似处。   譬如你伪装王三,只要衣着华丽,神情倨傲冷漠,再将胡碴刮干净,不常见他之人就能被诓住。   我们那日进城,能瞒过守门兵卒,就是依靠此理。   而伪装昨日那衙役,先不论你二人面貌,只身形上,你都比那衙役高了多半头,哪里和他相似?强行伪装,怕是不好唬住人。”   他含笑道:“我与那衙役哪里没有相似处?他想吃你豆腐,我也想吃你豆腐。我瞧着极相似呢。”   她一拳头过去便要揍他。   他哈哈一笑,将她的拳头握在掌心,摸索着她手腕上的陈旧疤痕,低声道:   “今晚莫在内宅纠缠,早早去客栈开一间客房,为我上妆后,在房中等我。   我夜里行事,便是伪装的不全像,只要少说话,不张扬,就不怕轻易被人认出。   如若我在府衙真被人发觉是假,我肯定是不能逃回王家,得去投奔你。”   她眉头一蹙:“那你不是要牵连我?等追兵寻来,将你我两个一锅端,又是一对苦命王八。”   他哈哈一笑:“纵然是苦命,也该是鸳鸯,怎会是王八。”   他见她一头青丝垂下,并未绾起,心知她定然是在今晨起身的当口得知他患病,立刻就冲来外院瞧他。   一股甜蜜涌上心头,他解下他的发簪,将她发丝松松绾起,抚着她面颊道:“随你说何种狠话,我都知道你全副心思放在我身上。”   她“切”的一笑,顶嘴道:“若自欺欺人能缓解你的头痛,我定当配合你,不会狠心拆穿的。”   她起身整了整衣襟,低声道:   “你我的关系已经引起旁人怀疑,我不好总来探你。   等用过晌午饭,我便寻个在外过夜的借口出去。就在衙门口附近的那家客栈,我现下有银子,给你砸出一间客房来。”   他起身送她到门边,舍不得她就此离去:   “那王三既然对你有所求,你便纵着性子,让他为你请一回郎中。   原本进广泉府,我就是想要为你治伤。你面上、手上、背上、脚底板的伤,我总不放心。”   她不由乜斜他一眼:“王三若被我驱使动了,鞍前马后,你又要误会我同他打情骂俏,又要头疼。   你说我到底该如何?做女人怎地这般难?”   他不由抿嘴一笑:“我喝醋也是喝的,头疼也是疼的。然而形势所逼,若旁的汉子能帮我护着自家媳妇儿,我纵然心中难受,也要忍着。”   他抚着她面颊,满眼的依依不舍。目光从她如画眉目而下,经过她高挺秀气鼻梁,最后停在她的唇上。   这两瓣唇,能温柔娇俏逗他开心,也能语如箭簇让他痛不欲生。   可无论是哪一种,都让他甘之如饴。纵使偶尔被她气的跳脚,却也不愿放开。   他的指尖抚上她唇,慢慢倾身,轻轻贴上去,极低声的喟叹道:“真好……”   旋即加重。   她心下叹一口气,抬手勾了他颈子,微微踮起脚尖,整颗心投入了进去……   ------题外话------   再解释一下,两个人为啥总喜欢么么哒。   其实我也想改成其他举动,比如他M一M她耳朵之类的。可是太危险啊。所以只能让两个人乐此不疲这一件事啦。猫儿已经二十啦,萧定晔二十二啦,两个成年人,出于互相喜欢,可以这样啦。 第337章 刻意诬陷(一章)   王家的丫头今天不太好过。   许是王姑娘因为外甥患病而影响了心情,等回了房里,便处处挑刺。   凡是在她眼前晃荡过的丫头,每个人都被猪不是、狗不是的训斥了一回。   其态度之嚣张,完全不把自己当个寄居的客人。   若只向人撒气也就罢了。   物件也遭了毒手。   衣裳、首饰被丢的满地。   金饰捡起来吹吹灰,倒不影响什么。   可玉器却逃不脱身裂的命运。   当猫儿最后拿起红猫眼石嵌白玉簪,强忍着心疼,要往地上摔去时,一个不怕死的丫头终于合身扑来,将她按在床榻上动弹不得。   丫头心中虽胆怯的淌了眼泪,却勇敢的未松手,苦口婆心规劝道:   “姑娘对奴婢们有何不满,尽管说出来。便是拿物件撒气,主子家大业大,也不会计较。   只是这簪子,昨儿主子巴巴送来,连续叮嘱了好几回,要让奴婢们看着姑娘戴上头。   姑娘不但未理会几眼,竟还想毁了它,岂不是将主子的心意踩在脚下?”   猫儿连连呼喊:“快快,痛,松开我再说话。”   丫头继续执拗道:“姑娘要先承诺,不会摔了簪子,奴婢再放了你。”   猫儿从善如流道:“女侠饶命,我再也不敢啦。”   丫头松开她,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求姑娘处罚。”   猫儿呲牙咧嘴活动着被扭痛的手臂,愤愤道:“你是没遇上我此前的丫头,否则今日你小命秀矣,她一个抱摔,你就脑袋开花。”   她起身冷冷看着这大胆丫头:   “我能如何惩罚你?打你,手无缚鸡之力。骂你,不愿浪费口舌。可要放过你,你却是妄想。”   她心下满怀歉意,从袖袋中掏出一张银票放在丫头面前,面上却做出一副蛮横相:   “明人不说暗话,给了你银子,就是指后面要让你吃苦。你快去多买两床被子顶在脑袋上,等着吃板子吧!”   她冲出客房,一路问着下人寻过去正院,到了门前,将将被守门的婆子拦在门外进不去,便听闻身后一阵脚步声。   王三陪着个身穿斗篷的女子往此处而来。   夏日炎热,猫儿不过行了这一段路,鼻尖已出了一层油汗。而那女子却将自己隐藏在斗篷里,便连脑袋都藏在风帽里,微微垂首,只在外露出一小尖下巴颏,和一双绣鞋。   王三站在那女子身畔,虽说身板挺直,然而面上神情却十分恭敬。   能让王三这种身份的人恭敬……可见这女子来头极大。   猫儿依计上前,伸臂拦住一行人,向王三努努下巴:“我今日便要离开。”   王三眉头一蹙,先转首往那斗篷女子瞧一眼,低声道:“且等片刻。”   上前一步同猫儿道:“姑娘可是住的不顺意?今日我有些忙,你暂且将就些许。待我闲下,便为姑娘解决难处。”   猫儿一摆手,做出些委屈神色:   “不需你假惺惺关心,我王家人虽说没有银子傍身,可尊严还在。   你家区区一个丫头就能将我不放在眼里,我纵然留下去也没什么意思,不如就此告辞!”   她抬脚便要走,王三立刻从袖中掏出一叠银票,着急道:“姑娘莫激动,你若真不开心,先用银子找乐子。在下承诺,明儿定然给姑娘一个交代。”   猫儿一楞。   事情的进展太过顺利,顺利的让人内心幸福。   她立刻接过银票,触手瞬间便知,至少不下五百两。   她毫不客气将银票塞进袖袋,点头道:“我知道王公子是舍不下珍珠之事。我今儿先忍一忍,明儿等你主持公道。”   她正要离开,王三身畔那斗篷女子已张开一臂拦住猫儿,却转头同王三道:“她可是你妻妾?”   王三往猫儿瞟去一眼,低声道:“不是。”   “她可是你妹子?”   “也不是。”   那女子“哼”的一声冷笑,厉声道:“未来正是用银钱之时,你竟不顾大局,将银子随意给什么猫猫狗狗!”   这猫猫狗狗是指谁,不言而喻。   王三正要同那女子解释,猫儿已抬手制止,对着女子一笑:“姑娘真乃神人也,差点被你说中。”   猫猫狗狗,说对了一半呢。   她转头便对着王三一摊手:“本来你给的银票能打发我,现下却又不成了。你看着办。”   一副你不给银子,姑奶奶就麻溜走人的架势。   王三素来从容淡定的面上,难得的涌上了几滴汗珠,再往怀中一掏,不知掏出了个什么,立刻往猫儿手里一塞,声音中含着些央求:“姑娘,在下此时有要事,天大的要事……”   猫儿接了那玩意在手,只觉沉甸甸,心下立时舒爽,转首向斗篷女子抱拳道:“喜欢和你合作。”大摇大摆而去。   她既然找了在王家受委屈的借口,便不用与萧定晔两头行动,径直去外院客房寻他。   此时领队正在萧定晔房中,同他转述昨儿夜里王三对萧定晔的安排。   领队道:“你留在此处好好干,比你去旁处寻活计强。干上三五年,就能赚到娶媳妇儿的银钱。咱东家虽说平日看着冷漠,对外行事酷厉,实则十分护犊子,对自己人没得说。”   萧定晔点点头,抱拳道:“多谢大哥引荐,小弟正在发愁,回乡又该去何处找活干。既然能留在此处,自然比旁处好些。”   领队便露出“孺子可教”的欣慰,一转念又道:   “你莫同你那姑姑多接触,即便你二人真的清白,可旁人瞧见你二人经常出双入对,心生怀疑、落人口实,总归不好。耽搁你的姻缘,也耽搁她的亲事。”   还要再多劝慰,便听门外传进一阵哭腔:“外甥,你姑姑受欺负啦,走,我们出去买刀,明儿就来屠宅子。”   领队不由颓然:“她又来拖你后腿。”   当即起身,先一步打开房门站去檐下,蹙眉望着猫儿:“今早姑娘是如何说的?不轻易前来外院,可是白说了一回,逗在下玩耍?”   猫儿摇头道:“没忘,可王家下人欺负我,我咽不下这口气,必定得寻外甥替我报过仇才成。”   探头往房中望去,催促道:“外甥,走,我们去买杀猪刀。”   萧定晔疾步而出,装出着急模样道:“姑姑如何被人欺负?可是受了伤?”   立刻转头向领队告假:“打狗也要看主人,姑姑被人欺负,小弟却不能因避嫌而袖手旁观。哥哥方才所言小弟已记在心里,待回来再寻哥哥说话。”   转头跟着猫儿便急急出了王宅。   ……   豪华客栈一间端头客房里,猫儿坐在床榻边上,一张一张数银票。   除去花了一百两从上一个房客手里砸下了一晚的客房,手里还剩下一千三百多两。   省着花,够她和萧定晔在外逃亡一辈子。   她不由一笑。   谁愿意逃亡一辈子。   等她重新收好银票,拿出王三匆匆塞给她的物件。   是一方帕子。   帕子里卷着的是几块银锭和碎银,加起来连五十两都没有。   猫儿“切”了一声,喃喃道:“还以为是什么好物件……”   再将帕子一抖,银子堆里亮光一闪,突的跳出个白森森的小物件。   她立刻拿起来细瞧,那是个象牙雕刻的精巧印章,象牙打磨的莹白光滑,印章上雕刻着四个古色古香的字,不知是何种字体的变体,她一个都认不出来。   她正要再细看,房门被推开,萧定晔抱着个包袱皮进来。   她立刻迎上去,问道:“寻到了?”   解开包袱皮,从中取出一套衣衫和官靴,果然是衙役的衣裳。   萧定晔笑道:“只要有银子,黑市上什么买不到。”   她将衙役服在他身上比了一回,笑道:“你若穿上,又成了整个府衙里最俊的仔。等会要将你画丑,却可惜了你这张脸。”   他哈哈一笑,道:“若我真丑了,你可还惦记我?”   她立刻蹙眉道:“当然不能了,我当初可就是因为你这张脸,才陷了进去。这年头只看脸就够了,谁看人品啊。”   他被逗的一笑,抬头打量着这屋里摆设,抵着她额头低声道:“这间房虽比不上重晔宫,可也勉强能过眼。如若今儿半夜我回来的早,你我不如……”   她立刻红了脸,含羞带俏睨他一眼,啐道:“瞎想什么乱七八糟的,我可是正经人家的女儿。”   他眉头一提:“难道我不是正经人家的少爷?”   她不由哈哈一笑,捏着他的脸皮道:“你现下哪里像少爷?是个糙汉子。”   两个人逗完嘴,她将手中印章交给他看:“和王三的银子混在一处,也不知道是作何用。”   他接过印章,先将外形细细打量了一回,方往那四个字上看去。   “文翰宝印。”   猫儿吃惊道:“你认得出?你方才说的可是‘文翰’二字?”   她细细思索一回。   好耳熟,在哪里听过?   王三的印章……昨夜……字……   她倏地想起来,忙忙道:“文翰,是王三的字。” 第338章 进府衙(二更)   萧定晔眉头蹙起,思忖道:   “普通人便是有私印,往往也只雕刻‘张三之印’,‘李四之印’,往往不会说‘宝印。   若是事务用章,却又不会加人名。倒是有些古怪,你从何处得来?”   猫儿将她在王家正院门口的经历细细道来,愤愤道:“那女子也不知何处冒出来的怪物,遮遮掩掩不敢见人,却说我是猫猫狗狗。我不忿,自然要他王三出血。”   她双手一摊:“于是得了一帕子宝物,当成了大便宜。却原来是不到五十两的碎银,还有这一方印鉴。”   他心中起了狐疑:   “听起来,这印鉴更像是王三无心之下给了你。若是重要物件,没有理由掺杂在碎银里。   可他家财万贯,进出皆有下人跟随,更没有理由自己带一包碎银在身上。”   他沉声道:“此事有蹊跷,这印章你且收好,王三必定要找你拿回去。”   猫儿问道:“他若开口,我要乖乖还给他?”   萧定晔不由刮一刮她鼻头:“你的胃口那般大,能乖乖还回去?”   她便得意一笑:“瞧我怎么狮子大开口。”   一时天色渐晚,两人从客栈唤了饭菜填饱肚子,开始做夜里的准备。   萧定晔换上衙役服,猫儿开始为他上妆。   他和昨日调戏她的衙役,外形差别极大。   那衙役是大头、扁脑袋,三角眼,蒜头鼻,凸嘴。   萧定晔却是世间难得的美男子。   要将美的画丑,不是一件简单事。   她将萧定晔前后打量好几番,叹息道:“也就你这半脸胡茬稍微能用的上,旁的却要我花大力气改造。”   晚间吃剩的几颗米粒揉成团,沾在他睫毛尾部,用力闭一阵眼睛,再睁开,眼尾睫毛被黏住,就是三角眼。   松散头发,先往脑袋左右两侧固定好拆成薄片的假发包,再用发丝将假发片裹住,最后绑成发髻,便是个大头扁脑袋。   凸嘴也不难办,寻铺子小二买一截麦芽糖,取一小块沾在萧定晔门牙上方牙龈部位,便能顶的嘴唇凸出。   只蒜头鼻却十分难办。   猫儿在碎银、饭团、棉花等物中寻了半晌,最终将两片开了呼吸孔的花生壳塞进他鼻中,将鼻翼撑开,勉强做出个蒜头鼻的模样。   她叮嘱道:“千万莫吸进去,否则卡在喉中,会有危险。”   他点点头,瓮声瓮气道:“我有内功,能控制住。”   猫儿一笑:“你这般带了鼻音说话,倒是有些像那可恶的色衙役。”   他便将她细腰一搂,做出一副无赖相道:“小娘子,今夜你我凑一对鸳鸯可成?”   她立刻跳开,抚着满身鸡皮疙瘩道:“你这模样忒恶心,再敢放肆,我得唤我夫君将你另一条腿也打折。”   他慢慢敛了面上调笑之色,握着她手道:“总有一天,我还会成你夫君。那时,我摆了大阵仗迎娶你,严格遵循六礼,倾国为聘,让你做我萧定晔的妻。”   她沉默半晌,待拿起妆粉为他上妆,方道:“你总爱说这些让我难受的话,我不喜欢听。”   他便垂了眸,再不说话。   一时房中寂静无声,偶尔烛花爆一两朵,扰的烛火飘摇。   待她为他完全上完妆,外间梆子声已敲响两声。   她将他的衣裳再理一理,拿起官靴要为他换,却一蹙眉,摇头道:“你本就高大,再穿上这靴,就更高出一截。”   她转头四顾,寻出剪子,顺着鞋帮缓缓拆了线,将靴底拆下来。   只有个鞋面,少了皂白靴底,纰漏更显眼。   她只得将客栈被单剪下一块,分别在鞋面四周缝上一圈靴底宽的白布,最后将他脚上的布鞋鞋底拆下,缝在了靴面上。   她左右看看,叹口气道:“我天生就是个享福命,做不惯女红。上脚可能不太舒适,我就这能耐啦,你大公子将就将就吧。”   他默默穿好官靴,站去窗前瞧了许久。   客栈靠近府衙,站在此处就能瞧见府衙门口的情景。   此时府衙门前空旷,只偶尔过来一队衙役巡夜。   待外间传来三声梆子声,他方道:“过不了一个时辰我就能回来,你安心歇着。”   不等她回应,便顺着窗户一跃而下。   猫儿站在窗前,看见他的身影消失在黑夜中,低声自语:“但凡我说了实话,你就不高兴。我又不是青楼的姐儿,要取悦汉子才能活。”   她转去躺在床上,却无心睡眠。   泉州府府衙,不是乡间里正家的院子能比的。   萧定晔上回扒拉里正家的墙头,都能被狗吆伤。   这回是冒充府衙里的人,万一被认出来……   她担心他,无心睡眠,只吹熄灯烛,端个木凳坐在窗前,借着月色和府衙门前悬挂的灯笼,关注着外间的情景。   夜色渐深,街面上原本还偶有人影,后来也渐渐不见。   一刻钟过去。   三刻钟过去。   一个时辰过去。   她心绪越加不宁。   他说最多一个时辰便能回来,怎地现在连人影都瞧不见。   她心下有些后悔。   方才他认真说的那么一番动情话,她何必去泼凉水,便让他说说,她随意听听,又有何不可?   她和他一路逃亡,冲锋陷阵拿命拼的都是他,他尽最大可能将她护在安全处,她便将他顺毛捋,又有什么损失?   便是真要泼凉水,也不能在他临上阵之前干啊。若是他心情不好影响了发挥,失手被擒或受伤怎么办?   她后悔的捶心,站在窗边越发不敢眨眼。   再过了一刻钟,衙门前却来了一辆马车。马头的位置正对她,她看的清清,正是王家车队的领队。   深更半夜,王家人睡醒了来串亲戚?   那领队下了车辕,转头四顾。   她下意识往窗帘后面一躲,细细盯着那处瞧。   几息之后,从车厢里下来两个人影。   其中一人极为眼熟,和萧定晔几乎是一样的身形,一样的气度。   另一人穿了件黑漆漆的斗篷,将全身上下遮的严严实实。   她心头的疑问越来越大。   是有什么事情,到了半夜前来的地步?弄得这般神秘?   那两人下了车厢,径直往前而去,极快便消失在黑暗中。   马鞭“啪”的一响,在这夜里格外明显。领队赶离马车,向王家宅子方向而去。   猫儿脑中疑云更甚。   王三和那神秘女子,这是整夜都要留在府衙里了?   她和萧定晔到底借宿了个什么人家?   若是沾染上不相干的坏事,反而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萧定晔一时半刻又不见回来,不知到底出了什么事,恰巧王三又在这个时候现身……   她再也沉不住气,打开房门便跑了出去。   ……   夜色深沉,她坐在府衙门前的石阶上不挪窝。   在这个位置,无论萧定晔从府衙哪面墙头翻出来,她都能截到他。   府衙门口并不是只有她一人。   白日游街累了的叫花,也会在墙角睡一夜,等天亮再离去。   她坐在石阶上,竖耳听着四周动静。   远处有夜归的醉鬼在嘶吼着醉话,肆意问候着不知什么人的八辈祖宗。   又有早早出街赶早市的摊贩推着小车匆匆而过。   她坐在石阶上,脑中渐渐有些迷糊,不由将脑袋搁在膝上,极快便打了个盹。   等她脑袋一顿,一提,眼睛微睁,立刻觉察出有人站在她身畔。   此时天色已发麻,四周皆是匆匆行路人。   一个青年站在她身畔,略略弯腰瞧着她,像是在等她什么回答。   她茫然抬头,一张熟悉面孔立刻闯进她眸中,沉稳中带了些关切望着她。   她蹭的起身投进他怀中,紧紧搂了他颈子,连声道:“我再也不惹你生气……”   紧挨的身子一阵僵硬,青年扎着双手,试探问道:“王姑娘?”   她只怔忪了一息,忽的便反应过来,立刻弹跳开,已出了一身冷汗。   眼前的青年长着一张她熟悉的脸,却不是她想等的人。   他的身上,没有她熟悉的气味。   她对着王三讪讪一笑:“我梦见个美男子,他原本同我好好的,忽然就生了我的气,我着急想着如何哄好他……我方才的举动,完全是睡糊涂所致,你莫往心里去。”   王三似笑非笑望着她,提眉道:“那位美男子,和在下的英俊程度差不多?”   她忙忙点头:“差不多,都是英俊潇洒、风流倜傥,富贵多金。你知道我年已二十还嫁不出去,实在是有些恨嫁。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他被逗的一笑,方问道:“姑娘怎地睡在此处?我记得,你手里不少银子,你便是夜里不愿回王家,以你的机灵,也不该是寻不见住处的人。”   猫儿转头往身后一瞧,几丈外的朱红漆门牌匾威武,其上“广泉府正堂”几个字威武霸气,震慑民众。   她再抬头往府衙边上的客栈望去。   她专程拿银子砸出来的端头客房,窗户洞开,窗帘旁挂,她离开时是什么模样,现下依然是什么模样。   那处没有站一个人,也没有悬挂一个不起眼的物件。   萧定晔没有回来过。   她心下凉了半截,怔怔站了半晌,方想起边上还站着一个人,似真非真在等她的回答。   她强压下心中的慌乱,面上做出一副理直气壮的模样,指着衙门道:“我等着告官。”   王三蹙眉道:“谁又惹了姑娘?竟到了报官的程度?”   她向他努努下巴:“你家下人,便是在我房里侍候的丫头。她将我按在床上,险些扭断我的手。我咽不下这口气,我得告官。”   他便叹口气道:“那丫头昨儿我已经打发了出去,姑娘受了委屈,是在下之过。”   猫儿心中吃惊,立刻觉着对不起那丫头。   只此时她满心都挂念着萧定晔,无暇过问旁的事,听王三如此说,便做出遗憾之色道:“可惜,竟然不能告官……”   他不由摇头笑道:“告官又是什么好事,你可知若过堂一整日,便是原告也要跪一整日。你能挺得住?”   她便讪讪一笑。   他转头四顾,蹙眉道:“你那位外甥呢?听闻是陪你一起外出,怎地就你一人在此?”   她叹一口气:“我也想知道。他从我手上得了二百两银子,便不知去了何处快活。”   她便做出张望神色,往四周再瞧一瞧。   既没有面孔英俊的胡茬青年,没有什么大高个的衙役。   空气中飘荡的全都是包子馒头的味道。   府衙高高院墙,关住了她的情郎。   她忽的弯腰抱住肚子,满脸窘迫望着王三:“我……我在此处坐了一整夜,肚子着了凉……”   他满脸的忍俊不禁,道:“我带你去客栈寻净房……”   她立时大叫:“不成,太远……痛,肚子痛……”   他左右一瞧,叹一口气,道:“如此,请恕在下唐突姑娘。”   抬手拽住她手臂,大步往衙门边上的角门而去。   ……   猫儿坐在净房里,想着心头的计划。   方才进衙门时,她特别留心了院里的状况。   下人们神色自然,说明夜里没有发生捉拿刺客、小贼之事。   守卫府里的衙役,没有人鼻青脸肿,或者缺胳膊少腿。说明夜里没有打斗。   萧定晔究竟去了何处?   难道一翻进墙头就被网子网住,然后被五花大绑,关进了牢里?   她心乱如麻,只这么一会会时间,口中已生了两个燎泡。   净房外的丫头见里间久久没有动静,不由催问道:“姑娘,你还好吗?”   猫儿立刻“嗯”了一声,又支支吾吾道:“不太好……”   她得找个机会往各处探一探,尤其是那些偏僻处。   有枣没枣打三竿,总比她毫无希望的干等着强。   外间丫头忙问道:“姑娘怎地了?”   她等了半晌,方为难道:“我……我弄脏了衣裳,求你帮我去寻一身干净衣裳,再备上沐浴的热水可好?我是个爱干净的,半点龌龊都受不了。”   她是王三带进来的人,丫头不敢慢待,只得道:“姑娘等一等,奴婢这就去准备。”   猫儿忙忙往净房门外丢出去一张银票,交代道:   “衣裳要天蚕丝的,沐浴的水中要放玫瑰花瓣、桃花瓣、丁香花瓣,胰子要用番邦流进中原的马奶胰子。   余下的银钱赏你,慢不要紧,重点一定要买我要求之物。若买错了,我可要生气的。”   外间丫头听闻她诸多要求,一个脑袋似两个大,心中暗骂倒霉,待捡起那银票,瞧见其上面值,方略略消了气,道:“姑娘放心,不会出错。” 第339章 巷道有乾坤(一更)   脚步声渐渐远去。   几息之后,净房门开了道缝,猫儿探出脑袋往四处瞧过,见暂且无人,立刻闪身出来,整一整衣衫,装作赏景的模样,顺着前路而去。   天下府衙皆相似,分为前堂与后府。   前堂是公务用房,有大堂、暖阁、仓室等,最多五六间房。   后府是生活用房。整个府尹一大家子,便住在这后方。   前堂与后府之间,由一道门相通。   王三带猫儿就近进了府衙,落脚处便是前堂的净房。   她顺着路几拐,便到了大堂近处,仓室、暖阁等皆布排在四周。   威武衙役手握大刀,笔直站立,目不斜视。   然而猫儿知道,那目不斜视不是真的不斜视,只怕四周一圈都在其视角之内。   此时会客厅里传来郎朗语声,是王三和他家亲戚攀谈之声,从动静判断,几人正谈到兴头,一时半会不会中断。   她微微一思忖,悄无声息的摘下耳上金环,只“哎哟”一声,那金环便落在地上往前滚去。   她立刻摆出淑女的斯文,迈着小步去追,却与那金环相隔越远。   金环一路往前滚,正正滚过了仓室、暖阁等屋子前。   她也便一路跟着往前追,每到一处房门前,便要低唤一声“别跑”。   如若萧定晔躲在里面,一定会给她其他暗示。   金环晃晃荡荡一路前行,前方出现一双脚,“咚”的一声将金环踩在脚下。   一个大刀衙役倨傲威风,瞪着猫儿叱道:“哪里来的妇人,敢在此造次!”   猫儿心下一紧,心中祈祷,千万莫招来王三。   果然会客厅门吱呀一响,王三探出半个身子,瞧见猫儿正半蹲在廊庑檐下,立刻抬脚出来,似笑非笑望着她:“王姑娘,可能离开了?”   她心下几欲长泣,脸上却又做出一副释然的表情,道:“舒服了,马上走。”   狠狠推开面前衙役,捡起他脚踩的金环一瞧,立刻哀嚎一声:“踩扁了,给姑奶奶赔!”   她起身捉着衙役衣襟便要厮打,却又“哎哟”一声,捂着肚子弯腰便往净房方向跑。   王三再也忍不住,垂首捂嘴爆笑出声。   ……   府衙后府是个四进院落。   猫儿从前堂进入后府,实在有些侥幸。   她只高昂着脑袋,身姿倨傲说了一声“闪开,姑奶奶是文翰哥哥的人。”小厮将她周身气派一打量,果然麻溜的一闪,让开了前路。   后府四进中的第一进,无非是影壁、垂花门等物,一眼扫过去,万物现形,并不能藏人。   第二进是两排气派厢房。   还未到辰时,院中偶见几个下人,尚算清静。   许是府衙后面院里常来客人,丫头们瞧见她,并不显得大惊小怪,只恭敬一礼,便往前面去了。   猫儿悠闲的踱着步子,沿着一间间房门前缓缓而过。   若周遭无人,她便立刻上前贴着门板细听。   毫无收获。   她心下越来越着急。   萧定晔就像从人间蒸发了一般,没有留给她任何暗示。   已过去三个多时辰。   三个时辰,能发生太多太多事情。   她毫不犹豫往第三进而去。   守门的婆子瞟她一眼,提醒道:“姑娘可是迷了路?宣云阁不在此处,要往那巷子进去呢。”   她顺着婆子所指方向一瞧,只见在二进院落最边上靠墙处,果然有一条巷道。   那巷道地处偏僻,若不熟悉这院落,一眼扫过去,极难发现。   因着不常走人,已生了绿油油的青苔。   她立刻做出恍然大悟的神色,一拍脑袋:“出来透个气,便迷了方向。”   又面露为难神色,道:“嬷嬷可能扶我进去?我方才出来时被苔藓一滑,已经扭了腰,现在看见苔藓就腰疼。”   她说话间,已往婆子手中塞进一把碎银。   婆子用几十年的人生经验一掂量,四两六钱,立刻笑歪了嘴,上前扶着她的手臂,慢慢往那巷道而去,体贴道:   “这两日忙碌,府上未来得及铲道。姑娘是该小心,如此娇滴滴的美人儿,若真被摔了,可是让人心疼呢。”   猫儿立刻接话:“说的是呢,要迎接贵人,又要筹备重要事,说起来,最忙的反而是嬷嬷这等老人儿。”   那婆子见有人竟能体谅她们下人苦衷,便叹一口气。   这是要倾诉的信号。   猫儿就坡下驴,抹了把额头上的汗珠,娇滴滴道:“先去檐下站一站,这日头真大,不过行了两步,便起了一身的汗。”   婆子从善如流,扶着她往边上一拐,到了檐下,哈腰笑道:“姑娘且等片刻,老奴去搬了小杌子让姑娘歇歇。”   猫儿忙恭维道:“嬷嬷真是细心又体贴。”   婆子跑回当值处,端了两把小杌子过来,笑道:“姑娘在外透透气也好,里面说的翻来覆去那些话,听久了,鲜活的人也成了木头疙瘩。”   猫儿心下一动,顺着话头道:“是呢,我都能背下来。”   婆子也向她眨眨眼,举手向天,低声喊道:“凤之所向,道之所至……老婆子我就进去侍候过两回茶水,耳朵都能起茧。”   猫儿心中挂念萧定晔,只跟着婆子一笑,抬手抹一回汗,面上做出娇羞神色,道:“我心里存了一桩心事,不知嬷嬷可能解一解?”   婆子立刻精神抖擞道:“姑娘但请说,老婆子虽说见识少,可也活了这么些年,吃了那么多盐,两个人主意比一人多。”   猫儿便做出含羞神色,道:   “我曾瞧见过一位衙役哥哥,他虽长的扁头、三角眼、蒜头鼻、还胡子拉碴,可同我说过几句话,颇为温柔。   自我与他分开,心下一直想着他。我偷偷从里面出来,其实是想趁机再见见他。   可是寻了一路,却如何也遇不到他……不知嬷嬷今早可瞧见过这样长相的衙役?”   婆子见过的衙役何止一箩筐,像猫儿提及的长相,集诸特征为一体的,记忆中倒也有那么一位。   她立刻拉着猫儿苦口婆心道:   “听老婆子一句话,你寻的那人是个一肚子坏水儿的,但凡他上值,眼珠子便盯着这府上的丫头不挪眼。   你说他温柔,老奴我不信。便是他真的对你温柔,那也是他当时装出来的温柔,是要诓骗你这涉世未深的良家姑娘。”   猫儿忙忙追问:“嬷嬷今日可见过他?”   婆子摇摇头:“据闻他得了什么急病,已有两三日未来上值。就是府上的丫头们奔走相告,老奴才知他病了几日。这种人渣就该长睡不醒。”   猫儿失望的“哦”了一声,心下越渐恍惚,不知该去何处寻萧定晔。   她默默坐了一阵,强打起精神,又将话题转到了旁边巷道里“宣云阁”。   “我听着楞是无趣,无精打采。昨儿半夜才到的姑娘却不同,威风的紧呢。”   婆子一笑:“这话也就你我二人悄悄说上一回,在旁人面前可不能提起。这事总归是你们自己人的事,老奴也是一知半解,只不过我是府上的老人,主子信任,方遣老奴进去侍候一二。”   她说到此时,方道:“姑娘可要进去了?老奴送姑娘去了宣云阁,还要回去当值,离开太久却不好。”   猫儿忙忙起身,婆子又扶着她往巷道而去。   这条窄巷在外间看着只有一条道,走到端头,却发现侧边有一扇门。   她只当到了所谓的“宣云阁”,那婆子却并未退后,抬手“登,登登登登”有节奏的敲了五下。   门板立刻从里打开,眼前又是一条长巷。   巷道的末尾又是一道门。   婆子伸手在门上“登登,登登登”又敲了五下,门打开,却是一道石阶。   顺着石阶往下而下,尽头又是一道门。   婆子又变换了节奏,敲开门,却进入了一处暗道。   暗道中点着火把,光影憧憧,每隔几丈便守着一个大刀护卫。   那坑道有数十丈之长,护卫也有数十人之多。   除了站在坑道两侧驻守不动,还有列队巡视之人。   此处护卫最多,可见已到了重地。   猫儿的心咚咚直跳,一边走,一边往沿途所经的护卫面上望去。   婆子看着她的模样,悄声笑道:“姑娘千万莫衷情护卫,这里的护卫……”   她抿嘴一笑,凑在猫儿耳畔道:“但凡他们轮值,一进来便是一整日,其间不允外出解手。姑娘想想,他们日后……还能生儿子吗?”   婆子捂嘴一笑,猫儿立刻做出含羞带臊的模样,只眼风却依然不离护卫面庞。   坑道拐个弯,遇上一段斜坡。顺着坡而下,尽头便是两扇乌黑大铁门。   铁门上浮雕着什么纹路,在昏暗火把下看不真切,却又有些眼熟。   婆子站在门前只同猫儿道:“姑娘快进去,老奴得赶快离开,上头还有着活计在等。”   她话刚说到此时,一阵整齐脚步声传来,光影一暗,已拐过来一列巡视护卫。   五六名护卫目不斜视齐步往前,阴冷湿润的空气中,立刻有了不一样的气息。   那气息在何处,都能搅动猫儿的情绪。   她因之而开心过,因之而伤感过,因之痛苦过,因之迷恋过。   她的心登时狂跳。 第340章 成大事(二更)   远处火光憧憧,等光线传递到此时,已极昏暗。   脚步声声中,一个个护卫擦肩而过。   猫儿的目光直直飞向了最后一人。   只这般光线下,她仍然能一眼就认出他来。   依然是扁头,却没了三角眼,蒜头鼻也不见了踪影,又多出个方腮。   与那色衙役完全不相同,却也与平日的他差异极大。   他排在队尾,同前面之人一般目不斜视。   可在瞟见她的一瞬间,他脚步一错,立刻和旁人的节奏有了不同。   她极轻微的摇了摇头。   在她看到他的第一眼,她已明了他的处境。   如方才这婆子所说,护卫一进来,便要值守足足一日才能换防。他若不想引起旁人的怀疑,自然只能等着值守满十二个时辰,随着换防而退出。   且此处防护重重,可见她身后那道门里,是整个府衙潜藏的最大秘密,必定要派武艺最高强的护卫相守。萧定晔便是此时揭竿而起,要护着她打出去,更是困难重重。   她已经到了此处,若不从身后的这道门里进去,也要引人怀疑。   前路只可进,不可退。   退,面临的就是死。   她向他摇过头,极快眨眨眼。   婆子还在一旁捂嘴向她传授观人术:“护卫生不出儿子,你嫁出去要守活寡……”   她忙向嬷嬷轻笑两声,道:“嬷嬷放心,我才看不上这些护卫……我好的很,我真的极好,你别担心。”   后面的话她微微扬了声,实是对萧定晔所说。   萧定晔听闻她这句话,虽脚步已恢复了行进的节奏,可紧闭的唇角泄露了他内心的担忧。   护卫们很快转了个弯,要往另一方向而去。   她毫不犹豫掏出一把碎银,向婆子央求道:“最多一炷香的时间,嬷嬷寻个借口来接我可成?里面实在是憋闷,我待不下去。”   行在最后的萧定晔立刻微微偏头。   她知道他已经听到她的打算,强将碎银塞进婆子手中,道:“这是十两,等嬷嬷按时的来接我,还有十两孝敬您。”   婆子捏着银子,一张脸险些笑开了花,:“老奴也是从年轻时过来的,知道这些念经一般的场合,年轻姑娘不喜欢。你放心,不久就到了来送早膳的时辰,老婆子一定会来接姑娘。”   猫儿忙忙强调道:“要进去门里接,寻个借口带走我。否则我脸皮薄,不好自己出来。”   老婆子笑道:“姑娘放心,老奴一定照办。”   婆子的脚步声扑簌而去,猫儿站在那大铁门前,深吸一口气。   按照规律,敲门信号现下应该是四长,一短。   “登登登登,登。”敲门声在这分不清白日黑夜的甬道中响起,仿佛敲响的是地狱之门。   哐当一声,铁门缓缓打开,原本安静的甬道中迅速布满嘈嘈切切的低低人语。   门口的汉子面无表情看了她一眼,冷冷道:“凤之所向……”   只说出上半句,等着她接话。   她立刻道:“……道之所至。”   汉子往边上一闪,向她探出一只手。   手上端着的是一只茶盏。   她接过那茶盏,掀开盖子往里望去。   一汪清水里,倒映着一个沉静女子的面孔。   只有她自己知道,这沉静的表象下,到底掩盖了多少慌张。   等在门口的汉子已面露不耐,催促道:“快些。”   她深吸一口气,抬手仰头,手中茶盏已空。   一股微咸之味在口中迅速扩散。   她向前迈去一步,里面的人语声越加密密织织,仿佛漫天渔网兜头而降。   哐当一声,身后的铁门重新掩上,将她与身后的繁华乱世相隔。   甬道里,伪装成护卫的青年行在队列中,脚步几番错了节奏,紧吆牙关,口中渐渐渗出腥甜之气……   ***   光线昏暗。   人影憧憧。   似乎有人在说:“又来了一个。”   猫儿垂首缓缓前行,不欲引起旁人的主意。   待到了一根石柱边上,这才敢遮掩着身子,抬头打量四处。   这是一间比她在龚州的生产作坊略小一点的空间。   四周空落落一片,没有任何暖阁。   沿着墙壁支着数十张木桌,桌上放置着被褥棉絮。   仿佛这房里六七十男女,要歇息时就地打地铺,便能度过一夜。   此时近一半之人盘腿坐在空地最中间,身子晃晃悠悠,跟着最前面站立的红衣女子念经文。   那经文一阵高声一阵低语,其间混杂着不知哪国的语言,十分难懂。   只每一段经文结束,在场众人皆要双手举高,大呼一声“凤之所向,道之所至”。   红衣女子便手持茶盏,往众人头顶泼洒水珠。   猫儿隔着昏暗光线,匍一瞟见红衣女子,心中立时一抖。   红衣女子额头隆起,仿似长角,两边脸颊各纹一只羽翅,整张脸在这般诡异装饰下,根本看不清原本模样。   她说话声音冰冷中又带着先尖刺,猫儿立刻想起来她在王三宅子中遇到的斗篷女子。   那女子出言阻止王三给她银子时,也是这样的声音。   空地众人念经念的如痴如醉,另一半人却围着四周痴痴呆呆站立,并无多少表情。   有一个管事模样的汉子,瞧见猫儿从外进来,上前打量她几眼,没头没尾道:“要捐多少?”   猫儿一愣,不知他到底何意,也不知捐银要用来做何事。   她低声试探道:“现下只带了二……”   那人双眸一亮:“二千两?”   猫儿讪讪一笑:“二百两。”   那人立刻垮了脸,将她拉到背人处,低叱道:“二百两,你就想在族中拥有一席之地?圣女连一滴圣水都不会给你,更莫说筹备大事!”   他再将她盯上几眼,狐疑道:“你到底受未受过圣女传教?你从何处而来?你的上线是谁?”   她的心立时咚咚作响,面上做出冷漠神色,道:“二百两黄金,还要怎地?你若瞧不上,姑奶奶立刻离开。但凡有黄金在手,还怕大事不成?”   她立刻作势要转身,那人忙忙拽住她,着急道:“此话可为真?”   她冷哼一声,淡淡道:“成或不成,不是你这等级别能操心的事。我出二百两黄金,我在族中的地位,比你只高不低,何时轮到你来问话?”   那人微微一笑,转头从一旁案几上端来一只茶盏:“捐银者,只能饮一杯圣水。捐金者,能饮两杯。圣水之洁,涤尔尘烟;凤之所向,道之所至。”   她立刻举手过顶,重复道:“凤之所向,道之所至。”   硬着头皮接过茶盏。   杯中盛着一汪水,略略透着些绛色,不知究竟是何物。   她望着杯中水,几回下不了决心,抬头望着汉子,同他打商量:“我口中长了几个燎泡,方才进门饮水时,已被蛰刺的剧痛……不如先放一放,我略略缓一缓。”   那人却似笑非笑道:“圣水人人求而极难得,你却推拒,实为蹊跷。”   她一吆牙,一仰头,茶盏已见了底。   这回的滋味却是酸涩,与站在铁门处所饮并不相同。   那人点一点头,再递给她一杯。   当连续饮下两杯水时,她身子立刻有了异样。   那是一种无法言明的感觉。   心绪十分平和,脑中也十分平和。   平和到她不想主动去做任何思考,只想享受现在的宁静。   耳畔的经词也跟着宁静下来,仿佛被刻意放慢,给了她理解的时间。   “西有梧桐,引凤相栖……身有翼兮,翼有灵……君权天定,天不仁……凤之所向,道之所至……”   那些她原本一句都听不懂的,断断续续听出了细节,可再要细听,那经文立刻又繁复了去。   眼前的汉子见她神情已沉稳,方重新开口道:“二百两黄金,何时就位?用何信物去取?在何处取?”   她极努力的理解着他的话,喃喃道:“在……在……京城里有一间医馆,要等姓柳之人,信物……信物……有钥匙,在……”   旧事在她脑中原本还有些影子,却越渐开始褪色。   那人着急道:“刘什么?他姓刘名为何?钥匙在何处?”   柳什么?她极力的在想,柳太医叫何名?   血……眼前忽的漫天血雨,有位青年从胸腔里掬出一捧捧的血……   她一口吆住舌尖,疼的身子一颤,灵台立刻恢复了一丝清明,顺着那人的问话道:   “信物,是一把金锁……在衢州总兵手上……”   那人眉头一蹙,低叱道:“够麻烦的,又不是金山银山。”   他将猫儿推到墙根,同那些痴痴呆呆之人混在了一处,自行往红衣圣女身边而去。   猫儿趁着最后一丝清明,极快的取下耳上金环。   只双手用力一拉,金环质软,用来穿进耳中的金针立刻向外而立。   金环被紧紧捏进手掌,金针立刻刺进指腹中。   十指连心,疼痛令人清醒。   她微微抬眼,便见那管事汉子已站在红衣圣女身畔,向她的方向指来。   圣女的目光跟随着汉子所指方向,向她随意一瞥,又垂首不知说了些什么,管事汉子便恭敬颔首,往别处去了。   念经声一波又一波而起,渐渐压过了所有的声响。   猫儿再用力一握手中金环,乘机向身畔人低声问道:“何为大事?我等要成何大事?”   那人微微转头望她一眼,目光呆滞。   她立刻将手中金环往那人手掌中刺去。   那人吃痛,面上终于有了些反应。他怔怔道:“打……打死……”   只说过两个字,便再无声响。   猫儿再刺上两回,那人彻底没了反应。   时间缓慢的仿佛在宫里挣银子的速度。   她知道,再等下去,她必定要和身畔这些人一般,成了行尸走肉,不知何时才能恢复清明。   她口中一遍又一遍默记着方才听到的经词片段,手中紧紧捏着金环一刻不敢松开。   仿佛过了许久,又仿佛只有一息,外间铁门“哐当”一声响,进来五六位端着红漆盘的丫头婆子。   红漆盘上放置着馒头、包子、小菜、稀饭等饭食。   红衣圣女远远一挥手,站在墙边的一圈痴傻之人却仿佛有了灵魂,一个挨一个往红漆盘而去。   趁着这混乱,其中一个婆子只觑眼一打量,立刻上前拉了猫儿衣袖,转身便走。 第341章 我害怕(一更)   门头一道道关闭,小巷一条条被甩到了身后。   待重新站在府衙后院的二进院子里,婆子终于“吁”了一口气,同猫儿道:“姑娘快快离去,千万莫再回来。”   猫儿的半分清明立时捕捉住她的异样,狐疑道:“你……你知道我不是里边之人?”   婆子悄声道:“姑娘莫再多问,快走。”   她立刻转身,一边紧握手中金环,用刺痛保持着脑中清明,一边竭力稳着步子往外而去。   府衙前堂的净房,一位丫头正从门里挤出来,与匆匆赶回来的猫儿撞了个满怀。   丫头忙忙跪地求饶,抬头瞧见是猫儿,立刻道:“姑娘去了何处?奴婢买回了衣裳、胰子,备好了热水,却寻不见姑娘。”   猫儿忙道:“劳你等我,这就去。”   丫头带着她到了一处仓房,低声解释道:“没有让外头人进来随意沐浴的先例,奴婢只能将您安排在此处。姑娘快些洗,奴婢替您守门。”   猫儿心知是她此前赏的银子起了作用,立刻掩上门,将手指探进喉中,几番刺激,试图将饮进腹中的所谓“圣水”吐出去。   外间丫头听见里面响动,不由出声问道:“姑娘,你可还好?”   猫儿吐出一口酸水,忙忙回应:“好。”继而将浴盆中水拨动的哗哗作响。   那丫头只当她在沐浴,也就不再说话。   猫儿吐尽腹中酸水,将血手在浴盆中清洗过,随意往身上泼洒了些水,便换上丫头为她买来的新衣。   新衣略略有些宽大,罩在她身上,越发衬的她单薄。   她将袖袋中的物件转移进新衣,将旧衣丢进浴盆中,立刻拉开房门出去,由丫头带着前堂会客厅方向而去。   ……   车轮滚滚,车厢里的王三看着对面的猫儿,提眉道:“王姑娘真的无碍?”   猫儿摇了摇昏沉沉的脑袋。   尽管她在净房时已将腹中吐的空空,然而从她饮下“圣水”到吐出,中间足足有一刻钟的时间。   一刻钟,不知体内到底吸收了多少圣水,可自她上了马车,头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麻痹起来。   王三的问话激起了她脑中的最后一丝清明。   她不由自主往长座上歪下去,紧紧闭上眼,断断续续道:“我……一整夜未睡……你莫再同我说话……我打你……”   脑中一阵眩晕,彻底失去了所有的意识。   王三望着她毫不遮掩的睡姿,不由蹙眉摇摇头。   就这般当着人面大喇喇的睡着,还真不把他当成男人。   这般想着,目光定在她沉静的面上,想着她捂着腹部面色狼狈的情景,唇角一弯,笑意侵染双眸。   此时日头已高升,初夏清晨,阳光温柔的映照进来,在她身上撒下斑驳光影。   他从软垫下取出车厢中常备薄毯盖在她身上,喃喃道:“去了一趟净房就换了一身衣裳,你果然是个败家好手。”   马车再行过一刻钟,速度减缓。等再过几息,马车终于停下,车夫在外道:“东家,回府上了。”   他欲要推醒猫儿,却又想起她临睡前的警告:“你莫再同我说话……我打你……”   他不由叹口气,半蹲在她身畔,低声道:“我本不欲唐突美人,然而……却之不恭。”   他将她揽在怀中,轻轻一颠,只觉她轻如鸿毛,不禁摇头道:“也不知银子败去了何处。”   一路进了内宅,他将她送去客房床上,待要收手时,她不知何时已用双臂牢牢箍住他的一只手。   他要摆脱开,她极低声的自语了一句:“别再留我一个……”   他见她双眼紧闭,分明说的是梦话,可心中却忽的一软,再不挣脱,只转头向丫头吩咐道:“去寻二管家,让他将账本等物送来,我在此处算账。”   ……   夜已深,梆子响了四声时,一道黑影从外墙掠进来。   那黑影武艺高强,一路轻松避开护院,直直往内宅而去。   待远远瞧见一间亮着灯烛的客房,他不禁松了一口气,唇边已浮上浓浓笑意。   “知道我半夜会来,还能想着为我留灯。”他想的有些甜蜜。   待到了近前,他悄无声息推开窗扇,手指轻微一甩,坐在门边值夜的丫头立刻昏睡了过去。   他唇边一笑,扒拉着窗沿便要顺窗跳进去,却陡的蹲下了身子。   床畔有人。   猫儿睡着的床边,有个魁梧的汉子!   他再抬头极仔细的一瞧,立刻面色铁青。   手指再一挥,碎石如闪电般甩出,趴在猫儿床畔沉睡的王三已被定在了那处。   萧定晔一跃而入,目光停留在王三和猫儿紧紧相握的手,一刹那便抽出了腰间软剑。   床榻上和床榻边上的两个人,丝毫不知小命已危在旦夕,一个两个都睡的极踏实。   “老子出生入死,你二人柔情蜜意!”他低叱了一声粗话,毫不客气的拽开两人五指交缠的手,手臂一扬,王三干脆利落的顺着窗扇飞了出去。   沉闷的一声落地声后,周遭再无动静。   他立刻上前补了王三的位置,吆牙切齿晃动猫儿:“醒不醒?”   猫儿没有反应。   他几番晃动,终于察觉出了不妙,立刻凑近她唇翕动鼻翼,闻不出任何气息。   他双指微微使力翻开她的眼皮,灯烛憧憧下,她的双瞳微微涣散。   这是被下过药的痕迹。   他心下一抽,手掌已覆在她腹上,所有内力顺着她掌心传至她体内,催动她的代谢。   整整两刻钟后,她全身已被汗水打湿,终于缓缓睁开了眼。   他立刻扌捧着她面颊低呼:“阿狸。”   她的目光无意识的定在他身上,仿佛再也认不得他。   许久许久,她终于翕动几番鼻翼,轻轻张口:“我害怕……”   他立刻躺去她身侧,紧紧抱住她:“别怕,有我在。”   她便如原本握住王三那般,紧紧握住他的手,身子微侧,将脑袋埋进他颈窝。   他一下一下抚着她后背,想到他白日里见到她的情景。   地下甬道里,他伪装成护卫,欲探这其中蹊跷。   一个拐弯,匍一瞧见她竟那般俏生生站在乌黑大铁门前,还不知死活在同一个婆子含笑说话,她险些惊得魂飞魄散。   后来她进了铁门、又出了铁门的那段时间,他度日如年。   他多少次想要打进去,哪怕自己粉身碎骨,也要保着她不受伤害。   多少次,他又劝自己,他是关心则乱。她那般聪慧,既然能劝说那婆子送她下来,那婆子便一定能按她所说,一炷香后去接她。   他在外间一圈又一圈的巡视,时间一息一息,仿佛刀刃一般,从他心头而过。   好在后来那婆子喜欢银子,也遵守承诺。   此时他后怕道:“真傻,为何要来寻我?”   久久等不来她的回答。   他低头看去,她虽睁着眼,却又恢复了一脸的麻木神情。   迷魂药。他虽为皇子,却过早的陷入了世间的黑暗和苟且,他知道这世间有太多种迷魂药,会令服用者短暂的失去意识,甚至记忆。   若不服解药,服用者也不会有大碍,两三日便能复原。   他不知道她进入那门后究竟经历了什么事,又是何时被下了药。他低头在她额上一吻,轻声道:“日后别再犯傻,我想你好好活着……”   ……   天色微明,外间渐渐有了动静,王家下人们开始迎接新一日的到来。   一阵脚步声传来,忽的有人惊呼:“公子,您怎么躺在此处?”   外间没有回答,里间萧定晔倏地起身,一瞬间扑进了床底。   外间的声音终于惊醒守夜的丫头。   丫头拉开门探出头,瞧见自家公子正躺在地上睡的死死,立刻小跑而出,一边帮着那人将王三扶起,一边迟疑道:“公子夜里还好好的坐在房里,怎地现下却……”   那人叱道:“先莫说废话,将公子扶回正院去。”   一阵杂乱脚步声极快远去,萧定晔从床底钻出来,悄声同床榻上的猫儿道:“记住,尽快来寻我。”   猫儿眼珠子都没有动一下。   他抬手抚在她面上,又叹上一口气,推开窗户,一跃而出。   ……   辰时的日头已极盛。   猫儿翻了个身,敏锐的丫头立刻上前,笑道:“姑娘这一觉睡的好长,可算是醒了。”   丫头坐在床畔,轻声道:“姑娘昨夜盗汗,整个衣裳都湿透了。奴婢先侍候姑娘沐浴过,再为姑娘梳妆。”   丫头本以为她又像前几日一般要闹幺蛾子,未成想,她竟乖乖支起身子。   丫头忙搀扶着她下了床,将她送进净房,要如前几日一般离去,只留她一人沐浴。又看她脚步虚浮,浑身无力,便问道:“奴婢替姑娘沐浴,可好?”   猫儿点点头。   待沐浴过,她坐在妆台前,目光落在铜镜上的那张面上。   看了许久,她方认出镜中的女子是她自己,待要再想一想往事,脑中却一片空空。   她捂着脑袋思索了许久,方问道:“我这一觉,睡的有些久,忘了些事情。我是不是还该有个同伴?”   丫头一边替她擦拭湿发,一边道:“姑娘说的可是你那外甥,王公子?”   王公子?猫儿闭眼思忖半晌,却也没有什么头绪。   她点点头:“或许吧,他在何处?”   丫头道:“听外院人讲,他今晨才回来,该是还在外院客房补觉。姑娘可是要去寻他?”   猫儿又想了片刻。   要不要寻?寻人做什么呢?   她也没有什么话和别人说啊?   她就这个问题进行了长久的思考,一直到丫头已为她梳好发髻、上好妆,她方道:“闲着也无聊,我便去瞧一瞧我那……外甥?”   她出了客房不久,服侍她的丫头也跟出了门。   丫头脚步匆匆,熟门熟路,一路往正院而去。 第342章 谁是谁(二更)   “奴婢侍候王姑娘沐浴时,瞧见她后背上的纹绣,竟与公子房中的一幅画极为相似。”   书房里,丫头站在王三身畔,轻声禀告着她掌握的新消息。   待说到“一幅画”,她微微转首,目光已望向书房墙上所挂的一幅画。   凤飞九天。   画中凤凰与街面上能瞧见图样的算是相似,白纸黑线,简单勾描。只到了凤凰的一对翅膀,却是极尽画工之所能,聚齐了世间所有的颜色,勾勒的一对凤翼栩栩如生。   丫头道:“王姑娘后背,纹着一对巴掌大的翅膀,便与那画上的翅膀极相似。”   王三倏地起身:“你说的可为真?”   丫头立刻点头:“奴婢是将将侍候过王姑娘沐浴梳妆,就急急来向公子禀报,一定不会记错。只是……”   王三追问:“只是什么?”   丫头思忖道:“只是,王姑娘身后的双翅,其中一只曾被割破过,重新愈合后却有一道新疤。”   她拔下发髻上的银簪,几步上前,往墙上画中的凤翅上一横:“便在这处。这是除了色彩之外,和画中翅膀另一处的不同。”   王三怔怔半晌,心中一时纷杂繁复,只一挥手:“你且去,此事……不能对任何人提起。否则,你该知道下场。”   丫头忙道:“公子放心,奴婢便是死,也不会再说给第二人。”   她转身出了书房,一路走出院落,正沿着正院门前不远处的石阶一步步而下,便被人阻了前路。   她抬头望去,心下一虚,面上下意识的堆了笑:“王姑娘不是说要去寻外甥,怎地又来了此处?”   猫儿想了想,喃喃道:“我远远瞧见你的身影,我就跟着来了……”   丫头忙道:“奴婢现下要回房中,姑娘可要和奴婢一起离去?”   猫儿转头看向长长石阶,摇头道:“好不容易爬上来,我得歇一歇,你先走。”   丫头如逢大赦,再向她福一福,逃也似的去了。   猫儿在石阶上站了一会,终于想明白,要歇不能在石阶上歇,得进屋里去。   她行到石阶尽头,就近便要进正院。   守门的婆子忙忙拦她:“王姑娘,老奴上回就告诉过你,正院非王家自己人,旁人不可进入。”   猫儿一思忖,反问她:“我不是姓王?”   婆子苦笑道:“姑娘虽也姓王,却和我家,不是一个‘王’。”   猫儿想来想去,王还有哪种写法。   她因体内存有余毒,脑中还不清不楚,可天性却是个坚韧的,要进院就是要进院,管她姓王还是姓李。   然而她的性子虽坚韧,却又含着一股鸡贼,不能硬碰硬的时候,她就迂回。   她往石阶上一坐,道:“在此处歇一歇也无碍。”   心想,我正值青春,你却垂垂老矣,看我俩谁耗过谁。   守门的婆子首先败下阵来,尿急、尿频、尿不尽,是主要的老年病之一。   婆子探头瞧那几回想进正院的女客,仿似坐在几丈之外的石阶上打瞌睡。她立刻起身,急匆匆往净房方向而去。   猫儿等的就是这一刻。   此时正院里仿似并无下人,几处房门紧掩,推开不得。   她顺着墙根往前行,隐隐听到前方一间房里,仿似有两人起了争执。   一人道:“大事已备,只等金银。你快快将那银钱拿出来,待寿宴一过,圣女便要起事。”   另一个人道:“预备的银钱专门存在钱庄里,要带印章去取。只这几日仓促,却不知印章去了何处。”   那人似是不信,反问道:“如此大笔银钱,难道就只有一枚印章?”   另一人道:“没错,就是因为银钱数大,才只能由在下手持印章去取。再没有旁的法子。”   那人冷哼一声:“你莫拖延,别耽搁了大事。”   另一人冷冷道:“云岚之事便是我的事。我与她既有亲事,自然会全力支持她。”   猫儿在外听着其中一人声音耳熟,却又想不起究竟是何人。   她再往前一步,想要听的更清楚些,但听“哐当”一声巨响,一个大木盆倒在她脚下,晃荡晃荡静不下来。   前方帘子一掀,王三一步跨了出来。   他瞧见她,面色几经变换,终于回归平静,含笑道:“王姑娘此来,可是寻在下?此时却有些走不开,王姑娘先回去,等……”   他话还未说完,猫儿已快步上前,顺着他面前的空隙,猫着腰便往房里钻了进去,一步便往太师椅上瘫了上去。   王三心中着急,立刻跟进来,先往房里那下人装扮的汉子处望去一眼,眼中微微含着些恳求之意。   汉子摸一摸后腰,给他一个恶狠狠的眼神,示意他将人尽快弄走。   王三忙去坐在猫儿身畔,低声道:“你有何事来寻我?不若我们外面去说。”   猫儿闭眼躺在太师椅上,只觉着全身无力,半晌方颤巍巍道:“我……还没想出来,你且等一等,等一等……”   窗边的汉子闻言,目露凶光,手极快的探去后腰。再取出来时,手中已多了一把匕首,两步便迈到了猫儿身畔。   王三大惊,立刻上前拦在猫儿面前,微不可闻道:“她是外人,不用将她牵扯进来。若见了血……”   猫儿忽的大叫一声:“我想起来了,我饿,我肚子饿极了。”昨儿一整日到现在,没有进食过。   王三一把压下那汉子的手,一边防备的望着他,一边将手往后一探,拉着她手臂便将她从椅上提溜起来:“在下也正想用早膳,我带你去街面上吃。”   他二话不说,便拉扯着猫儿往外行去,出了院落,下了石阶,到了一片竹林前,方被她挣脱开。   他轻叹一口气,向她抱拳道:“在下实在太饿,心里着急了些。”   猫儿理着自己的衣衫,嫌弃道:“再饿也不能饿狗扑食,我胳膊差点被你拧断。”   她此时再细细望一望他的面容,不由蹙眉道:“我见过你。”   他缓缓笑道:“你这几日吃我的,用我的,荷包里揣的是我的银子,半夜偷偷将我丢出门外,你倒想不认账?”   猫儿摇摇头,重复道:“我认识你……”她抱着脑袋想了半晌,道:“很久,很久,好像好久好久之前,就见过你。”   有个影子在她心中不停徘徊,那影子仿佛新鲜的不久之前才见过,又仿佛陈旧的已印在心底一生。   他闻言,不由敛了笑,沉声道:“我也见过一位姑娘,和你有些像,很久很久之前。”   猫儿“哦”了一声,却又拉长声道:“与我无关呀……”   他的目光从她眉眼,顺着高挺的鼻梁而下,最后是收的紧紧的下颌。下颌上有颗暗色小痣,极不起眼。   他目光一转,重新落在了她的双眸上。   琥珀色的眼眸,迎着晨光,如上好的珠子一般熠熠生辉。   他低声问道:“你……”   她听闻他问话,便抬眼认真看他。   他心下忽的一慌,原本想要问她背上双翅的事,等开了口,却是:“你下颌上的小痣,你可记得如何而来?是不是线香烫的?”   她双目中又露出嫌弃神色,道:“你这般慎重,我只当你要问我家银子藏在哪个耗子洞中。”   她捂着腹,催问道:“可还要去街面上吃早膳?”   他只得收了无数的心思,含笑道:“自然要去。”   垂花门前早已停了一辆马车。王三憨含笑道:“姑娘先请。”   猫儿将将要抬腿,从一旁窜出个汉子,一把揪过她护在身后,向王三抱拳道:“三爷先请,姑姑面上有伤,在下要带她外出就医。”   王三蹙眉将萧定晔打量一圈,面上已恢复一贯的冷厉:   “你既关心王姑娘,前夜便不该舍下她离开。她一介女子衣着清凉,彻夜坐在衙门前,四周还有叫花、酒徒,你可知她多危险?”   他见萧定晔面上显出愧色,方道:“你同她是亲戚,比我这外人离的近,便该多关心她,而不是拿了银子去寻快活。望王公子能听进去一二。”   他回萧定晔一揖,抬脚便跨上车厢,转瞬又从窗户探出脑袋,肃着脸道:“她昨儿到现下,滴米未进。”   萧定晔心中愧疚,只得抱拳道:“多谢三爷提点。”   马夫一扬马鞭,将车赶出了二门。   王三在车厢里闷闷而坐,忽的听闻外间起了喊声。   他撩开帘子,探出头去,却见猫儿追在马车后,边跑边喊道:“姑奶奶没答应……快回来接我……”   她那位名义上的外甥便跟在她身畔,一个劲儿的阻拦着她。   他不由勾起唇角,目光紧紧盯着她,瞧见她那外甥束手无策,一把抱起她扛在肩上,她才踢着双脚,失去反抗,被扛了回去。   他摇摇头,收回目光,靠在车厢上,想起今晨丫头对他所说的话,不禁低声自语:“你也长着翅膀,她也长着翅膀。如果你是她,该多好……”   王家宅子旁的支路上,猫儿看着眼前的萧定晔,不禁抬眉道:“我,认得你。”   却又摇头:“我认得他,不认得你。”   继而再次推翻了此前的判断:“我认得他,也认得你。”   萧定晔心知她体内的毒性还未过,只低声道:“你虽认得他,也认得我,你却要记清楚,我是你夫君,他不是。”   她立刻倒吸一口气:“我有夫君?”   眯着眼睛想了半晌,嫌弃的望着他的一身粗布衣裳:“这般穷?”   他点头道:“就是这般穷,你命不好,遇上了我。”   上前在她颈间轻轻一点,她立刻垂首昏睡在他臂弯里。   他叹口气道:“走吧,为夫替你逼毒。” 第343章 狸猫换太子(一章)   客栈窗外一轮明月,撒下三尺清晖。   床上的姑娘睁着眼,正静静望着守在床畔的青年。   光影暗淡,萧定晔沉睡的面孔几乎全部隐藏在黑暗中,只留一个轮廓。   然而她便是不看,也知道他是何模样。   横眉入鬓,鼻梁高挺,人中极深,为原本的薄唇拉起了一点唇珠。   就是这点唇珠,给了他生气。便是在他拉着一张脸的时候,在她看来,也没有那般大的杀气。   她一直都知道,他中意她。   她在宫变中毒发醒来,被他误会她和柳太医有情,后来他表现的像是对她已忘情。   然而她知道他并没有。   他面对她的时候,便是面无表情,甚至带了些不耐烦,可他的唇珠微微上翘,泄露了他的伪装。   此时他面向她,侧躺在床畔,因为她逼毒,人已倦急,面上胡茬又长了几许。   扎手。   她轻轻探首过去,吻在他唇上。   扎脸。   青年在梦中感受到了她的吻,极低声的唤了声“阿狸”,搂着她的手臂紧了又紧,唯恐她忽然消失。   她抿嘴一笑,又前倾过去,更重的吻在他唇上。   他忽的惊醒,一个翻身,顿时跌落在床下,一脸震惊的望着她。   她便有些扫兴。   难得她会主动,却险些把孩子吓坏。   青年显然还有些分不清今夕何夕,瞪着眼睛看了许久,方捂着心口长吁一口气:“还好是你……”   这话泄露了些不一般的信息。猫儿立刻爬起身,匍匐去床边伸手拉过他衣襟,恶狠狠道:“你以为是谁?还有谁?”   姑娘的面孔在浅浅月光下,显得有些狰狞,狰狞的让人心动。   他不由抿嘴一笑,低声道:“我做了个梦,梦里好多好多女子,争着抢着要同我亲小嘴。我着急,得守着清白,不能让她们得逞。”   猫儿双眸一眯:“结果呢?”   他眼中笑意荡漾:“结果,我一个没防住,便被一个姑娘抢了先。她吧唧一口亲上来,我就吓醒了。”   “吓醒?”她开始吆牙切齿:“是吓醒,还是乐醒?”   “吓醒,一定是吓醒。怎么会乐醒?我会是眼皮子那般浅的人,只亲一口就乐醒?”   猫儿一把将他拉向身前:“你还想如何?”   他眼中笑意更甚,立刻贴向她,断断续续道:“当然是得……亲两口……”   夜更深,街面上巡夜更夫兢兢业业敲响了四声梆子声。   猫儿躺在萧定晔怀中,讲着她在地下甬道里遇上的诡异事:“……我隐约记得,那经文里有几句话,‘西有梧桐,引凤相栖……身有翼兮,翼有灵……君权天定,天有不仁……凤之所向,道之所至……’”   她支起身子望着他:“你说,这是何意?那红衣女子的装扮又是何意?他们敛财要做何事?”   他的神情渐渐凝重,一瞬不瞬的望着她:“你可能记得,那乌黑大铁门上的雕纹?”   她凝神想了许久,摇摇头:“进入那里的情景,我不是全能记起来。他们所谓的‘圣水’中,定然含了要让人短暂失忆的药物。”   他盯着她望了半晌,忽的转了个话题:“你真的忘记你进宫之前的所有事?你的家乡,你的父母兄妹,你的族人?”   她摇摇头:“你知道,我轻易不会骗你。”   他深吸一口气,道:“我在甬道里整整巡视过十二时辰,经过那乌黑铁门数十次。我看的清清楚楚,那铁门上雕刻的花纹,曾在别处也出现过。”   “皇陵后山。”他一字一字道。   她倏地一惊,失声道:“凤翼族?”   他点点头:   “那夜我潜入府衙,寻舆图便寻不着。后来便瞧见王三和一个身穿斗篷之人鬼鬼祟祟进来。我偷偷跟在其后,阴差阳错被当成护卫。   王三和那女子在进入铁门之前,曾攀谈过几句,声音极小,只能听出,二者仿似关系不一般,甚有渊源。”   “亲事!”她倏地想起早间她在王家正院外听到的寥寥几句话。   她急急道:   “王三提到一个人名,云岚。   他和这位叫‘云岚’的姑娘有亲,会全力支持她。想来,那红衣圣女和‘云岚’即便不是同一人,也甚有渊源。   王三因为和云岚的亲事,才会支持红衣圣女的行动。”   萧定晔眉头蹙的更紧,迟疑道:“若此事真和凤翼族有关,红衣圣女便是在……假冒你?你才是凤翼族圣女!”   猫儿吆唇半晌,疑道:“会不会,凤翼族有好多圣女?比如,他们当初送我进宫,已知我没有活路,便选定了另外一名圣女?”   他摇头道:   “不会。宫中保留有零星凤翼族的书册,其中提到过,凤翼族选择圣女非常严格。   下一代圣女,须由上一代圣女指定。若上一代圣女身故,便由族中长老数人经过数年观察,才会选出最合适之人。   是宁缺毋滥的原则。”   他忧心忡忡道:“三哥原本就和凤翼族颇有渊源,我担心此事是他所为。扶植一个假圣女出来,四处敛财,为战事做准备。”   猫儿立刻道:“我想起,王三的正院里,有个汉子曾提到,那圣女在府尹大人老娘过寿当日,就要起事。究竟起何事,却未再提及。”   萧定晔正色道:“无论是何事,都一定不会是好事。”   她忙道:“可需我再下去甬道探一探?”   他面上原本的沉稳倏地消失,吆牙切齿瞪向她:“胡猫儿,不允许你再以身涉险。半步都不能!求求姑奶奶为我想想,我若是看到你再出现在险境,我当场自刎!”   猫儿却抿嘴一笑:“你不会,你有大欲望,江山你不要了?”   他长叹一口气,一下又一下抚着她的发丝,低声道:   “人情急之时,哪里会顾及那般多?你若真出事,就要了我的命。   你此回侥幸,饮下的圣水只有迷幻作用,可若是砒霜等剧毒之物呢?我还能再看到活着的你吗?”   他说到最后一句话,声音已然有些嘶哑,她不由抱紧他,也像他平日抚慰她一样,一下又一下抚着他的背,低声道:“我错了,不该让你担心。”   他正色道:“你知道错了就好。你是我的坚强后盾,我知道你安全,才会没有后顾之忧去涉险。我没有后顾之忧,又武艺高强,就一定不会有危险。”   她点点头,将脑袋埋进他怀中,郁郁道:“道理我都懂,可那日你原本说好一个时辰就回来,却再也没有露面。我担心你……”   他心中又甜蜜又恼怒,最后全然化作心底的一声喟叹,将她紧紧搂在怀中,低声道:“你明明爱我爱的要死要活,却又嘴硬不愿和我重修旧好。难道你要我动强,你才会认命?”   她倏地从他怀中滚去墙角,捂紧衣襟,防备的望着他:“萧定晔,你敢!”   他唇角一勾:“你低头看看,你身上的衣裳,可还是你今早才换上的衣裳?”   她立刻低头一瞧,不由呜咽一声。   哪里有衣裳?娘的都是底衣好吗?   身上的肚蔸,比她今早新换的质地差太多。   她立刻扑上去便要厮打他。   他乐的她投怀送抱,将她箍在怀中,含笑道:“为你逼毒,你汗如浆出,为夫总不能让你穿着湿衣昏睡。为夫替你选的肚蔸,你可中意?水红暗纹,极衬爱妃肤色。”   她气的浑身发颤,爬起身便要寻发簪,他不由笑道:“莫说我未轻?薄你,便是真有,难道你真想弑夫?”   她闻言,方回转身用被子将自己包严实,愤愤道:“萧定晔,你就不是个好人!”   几个连环脚将他踹下床,警告道:“你再敢对我这般,你信不信我……”   她想不出她要如何威逼他。   这厮不要脸起来谁都制不住他。   萧定晔叹一口气,低声道:“你放心,在同你当夫妻这件事上,只有你答应了,我才敢伸手。”   他厚着脸皮往床上一躺,瞬间便打起了呼噜,无论她如何推搡都耐他不得。   她靠在墙上怔忪半晌,又低声连“呸”他好几声,仿佛这般不停歇的“呸”,便能将他呸成一个谦谦君子。   等她坐累了,看到眼前的青年依然打着呼噜睡的高兴,一时又想,凭什么要用旁人的错误来惩罚自己?最后旁人睡的开开心心,她却靠在墙上受累。   她一瞬间想通,立刻倒头睡去,不久便呼吸沉稳。   打呼噜的青年声音一停,终于睁开眼,长臂一伸便将她重新揽在怀中,一床薄被将两个人都盖住,方叹息道:“温香R玉在怀,却要当君子,真真是煎熬。”   眼睛一闭,跟着她一起进入了美梦。   辰时的日头将整个客房照金光灿灿,客房里的两人穿戴整齐坐在桌前,开始制定新的计划。   萧定晔蘸着茶水,在桌上一副简图上画下一点:“这里是府衙,那假圣女便藏在此间,不会日日都外出。我假扮王三进入府衙,同她周旋。”   他再蘸湿手指,在另一处画下一点:“这是王宅,你尽量用你那珍珠之事拖住王三,莫让他白日在府衙露面。” 第344章 红烧猪手(二更)   萧定晔最后指一指他自己:“每日三更,我会潜入你房里,和你交接最新消息。如若我未露面,定是被更重要的事情牵绊,你千万莫四处寻我。可明白?”   猫儿拉着张脸,吐槽道:“你倒是想的美,我再不会做傻事。王三比你俊美,比你有钱,比你温柔,我平日跟他吃香的喝辣的,乐不思蜀,傻子才会想到你。”   他双眸一眯,杀气立现:“胡猫儿,本王看你嫌命长,你敢再说一回?”   她乜斜着他,冷笑一声:“想使计亲我?没门!”   他面上立刻闪现笑意,握着她手道:“这几日你同王三在一处,千万莫真被他迷了去。他再好,都不是我。”   ……   辰时末刻,客栈走廊脚步声四起,是住够了的房客在做退房的准备。   猫儿站在窗户边上,瞧见楼下已装扮的风流倜傥的青年正缓缓往府衙而去。   他行到府衙门口,仿佛知道她在看他,立刻回转身,含情脉脉望她一眼。   那目光有意无意落在她嫣红的唇上,她立刻红了脸,只吆唇向他挥挥手,他便向她一笑,又转身而去。   她心下一阵失落,时间却不容她再多品味男女之情。   她立刻出了客栈,拦了一辆马车,急急往王宅而去。   她险些错过王三。   马车行到王宅前的支路时,她从车窗里瞧见王家那辆气派的马车正缓缓行来,她立刻从车上跳下去,一步便拦在了王三的马车前。   驾车的车夫同她有隙。   是那位觉着她拖了外甥后腿的车队领队。   领队手一抖,立时将缰绳死死握紧,马儿立刻前蹄腾空,嘶鸣一声,方才落了地。   领队面色铁青,朝着猫儿便一马鞭甩过去:“你他娘的不要命!”   她身子立刻一退,却比马鞭慢了一息,只觉手指一麻,再低头去瞧,食指上原本好好的指甲盖凌空而飞,鲜血瞬间低落。   呼痛声拔地而起。   ……   广泉府最顶间的医馆里,郎中已轻手轻脚为猫儿包扎好了手指,并且为她面上旧伤也抹了膏药,她的哭声还未停歇。   她没想到她这般能哭。   王三显然也未想到。   他陪坐在她身畔,从她手中抽出一湿帕子,又换上另外一张干净帕子,自责道:“十指连心,让姑娘受此委屈,是在下的错。”   猫儿在哽咽、抹泪、擤鼻涕中,抽空谈条件:“只说一句错,就完了?”   他忙忙道:“没完,没完。那车夫,方才我已勒令他回府领鞭子。”   她哽咽两声,又问:“打他鞭子,就完了?”   王三苦笑道:“他这两日有要事,在下还有依仗他之处,打发不得。”   撕心裂肺的哭嚎声再次响起。   王三双耳被刺的嗡嗡作响,央求道:“你说,你说要怎样,我都如你愿。”   猫儿这才停下哭嚎,哽咽道:“我……孤独、寂寞、冷。外甥不济事,你带我,四处逛逛,多花银子……”   王三不由笑道:“王姑娘可真是……”   她立刻瞪着他:“我如何?”   他忙道:“可真是,甚知我意。在下带了满身银子,实在有些沉的慌。”   ……   天王庙香火旺盛,摩肩接踵,是半年一遇的庙会盛景。   各处小贩已占满了街巷两侧。   离庙近些的,所卖之物皆是佛像、香烛、经册、素斋,或者活鱼、活龟等生灵,好让信徒买了去放生。   离庙远些的,便没那般多讲究,吃食、衣衫、胭脂香粉皆大模大样摆出来。   再远处还有各式杂耍,吸引了诸人目光,只听围观之人的喝彩声,便知十分精彩。   猫儿手持一把烤兔肉串,虽装出兴致勃勃的模样,却实在有些味同嚼蜡。   萧定晔不让她担心他,她却有些做不到。甬道里危机四伏,不论他栽在护卫手里,还是栽在假圣女手里,都会是一番恶斗。   王三见她一口兔肉吃进去却不见咀嚼,便问道:“王姑娘可是不喜食兔肉?前方有一家素斋极好,名声极大,在下数次路过都未去尝过,可要……”   猫儿转头瞧他,探问道:“你信佛?”   他摇摇头,道:“姑娘怎会有此一问?”   又答道:“我等在外行商之人,自然是遇到什么神仙便烧什么香,所求的不过是平安和稳妥。若说要信,却也只信财神而已。”   猫儿抬头细细瞧着他:“哦?公子真的不信什么教派?我昨日一早误闯入王公子房里,瞧见墙上的一幅画……”   他倏地盯住她:“画如何?”   她一字一句道:“有一副凤飞九天的画,却有些眼熟。那画上的一双……”   说到关键处,她却不继续说下去,低头猛啃烤串。   他虽面上一派沉稳,话语中却已带了几分焦急:“一双什么?姑娘可是指那凤翼眼熟?”   她立刻眯了双眸,晴朗日头下,她琥珀色的眼眸熠熠生辉。   他不由有些恍惚,低声问道:“姑娘可知这世上有一族,阖族双眼皆是琥珀色?”   “哦?”她倏地一笑:“我听过一国皆是蓝色眼珠之事,想来能有蓝色眼珠,自然便有琥珀色,甚至还有绿色,金色。”   此时迎面有妇人迎面而来,仿似才同人起过争执,气焰十分吓人。   他忙忙低呼一句“得罪”,伸手将她护在臂弯,待那妇人离去,方放开她,目光便又定在了她下颌上的一个淡淡小痣。   翅膀,小痣,琥珀色眼眸……记忆中有些东西呼啸而出,感情想让他一探究竟,理智却又告诉他:不可能的,她不是‘她’。   猫儿见他神情一瞬间寥落,忙续着此前的话题:“王公子方才提及,有整族人皆是琥珀色眼珠,却是哪族?说不定我同那族却有些渊源。”   他摇摇头,抬头看见一座茶楼正在路旁,便止了步,淡淡道:“姑娘可要歇歇脚?饮两杯茶,再向前吧。”   ……   茶楼普通,买卖却极好,价格公道,贩夫走卒一个大子儿便能坐上一整日。   茶楼并不设雅间,两人只得在大堂处寻了一桌。猫儿拿出一贯里不贵不买的人设,指挥的小二团团转,自然将茶楼里所有吃食全摆上来。   莫了,她十分有成就感的问道:“几百两?”   小二苦笑道:“小店若敢开出几百两的账单,早被人打破了脑袋。”   他干脆利落报出结果:“一共二钱二十四文。”   猫儿颓然靠到椅上,又不甘心,追问道:“旁人常花销多少?”   小二恭敬道:“大多茶客花销三五文。”   她方自我安慰的挥手屏退小二,转头同王三道:“瞧瞧,这二钱二十四文,配得上三爷的身份。”   王三应付的一笑,端起茶杯饮茶,面上重新恢复了寂寥。   远处说书先生正在口若悬河,讲的是牛郎织女的故事。   王三静听半晌,低声道:“牛郎同织女相隔迢迢银河,也能继续爱慕,令人羡慕。”   猫儿一笑:“枕畔人自然要朝朝暮暮在一处,若一年只见一次,又有何用?感情再深,终究会归于平淡,陪伴才最长情。这神话故事,都是说来安慰没有伴儿的人。”   王三听过,怔怔半晌:“要日日陪伴吗?我倒不知……”   他静坐半晌,方转头望着猫儿:“王姑娘可有人生憾事?”   猫儿一笑:“憾事不要太多,最大的自然是手头没有银子,身边没有汉子。王公子呢?”   王三淡淡一笑,道:“我……自小定下一桩亲事……”   猫儿立刻装出吃惊模样:“你竟然有亲事在身?”又懊恼道:“好男人都是旁人的,我一个毛都沾不上!”   王三不由怔怔望着她,眼中似有深意,许久方回避眼神,续道:“我儿时见过她,她小小一团,软萌可爱。此后便与她分开将近二十年。等重遇时……”   他端起茶杯猛灌两口,只觉这茶竟十分涩口。   猫儿听到他谈起亲事,定然是要牵扯上那红衣圣女或者什么名叫‘云岚’的女子,心中着急,等着他继续。   然到了这个时候,他却又不说话。   她只得做出八卦神色,续道:“后面呢?你遇到她,发现她长的极丑,不如儿时好看?”   他摇摇头,低声道:“中间我与她失散近二十载,我一直在寻她。等寻到她,却发现,她与我想象的完全不同……”   他说话吞吞吐吐,猫儿陡的后悔,来什么劳什子茶楼,应该去酒楼才对。   将这厮灌醉,才好套消息。   她立刻起身,拉着他道:“走,寻个酒楼用饭。”   两人出了茶楼,跟着人群走到尽头,拐出了街角。   到了宽敞处时,沿街一辆马车缓缓而过,停在了斜对面的一处客栈门前。   帘子掀开,先下来一位风姿无双的青年。   青年匍一落地,便含笑向车厢内伸出手。   车厢里的人还未出,一只纤纤玉手先已探出,指染丹寇,搭在了青年黝黑健壮的手腕上。   相得益彰。   猫儿瞬间将王三往面前一拉,背对着那二人,心中已醋海翻腾,咬牙切齿笑道:“我想吃红烧猪手,哪家酒楼味道最好?” 第345章 仓那云岚(三更)   酒楼雅间略有些嘈杂,大堂的饮酒猜拳声传到这里,并未完全衰竭,倒给空旷雅间带去些生机。   猫儿坐在椅上,饮下两杯酒,想起萧定晔含笑牵起旁人手的情景,神思一激荡,恶向胆边伸。   爪子一抬,一伸,握住了王三的手。   转念一想,萧定晔原本就是伪装成王三要同女子周旋,抬手扶女子下马车,自然会有身体接触,情有可原。   爪子一抬,一缩,回到自己面前。   再转念一想,萧定晔即便是同女子周旋,也可以沿袭王三的高冷人设,为何要殷勤的探手,让旁的女子去扶?   瓜子一抬,一伸,又握住了王三的手。   又转念一想,定然是那女子同“王三”表达了亲昵,萧定晔要连戏,要顺藤摸瓜,于是只能忍辱偷生,先让那女子小占一点便宜。他是牺牲,内心必定痛苦。   爪子一抬,一缩……缩不动。   王三按住她手,原本的萧索神色全然不见,面上笑的一派亲和:   “王姑娘果然光明磊落,中意在下,便用行动来表示。在下见姑娘颇有些不确定,帮姑娘下个决心,如何?”   随着“如何”二字的落地,他的另一只手盖在她手背上,温暖,干燥,微微有些发颤,含着一丝纠结。   猫儿倏地一惊,大力一缩……手指立时一痛。   抬眼一瞧,手指虽缩了回来,包伤指的纱布还在王三掌中。一瞬间,指尖血迹已汪了一汪……   呼痛声拔地而起。   一刻钟后,猫儿哽咽着啃着红烧猪手,王三神情凝重,坐在一旁用小刀帮她剃肉。   猫儿在饮茶解腻的间隙,瞧见王三的神色,终于能觑空问他一句:“你,是不是,被我摸了手,心情不好?”   王三点点头,又摇摇头,又点点头。   猫儿端茶杯的手一顿,转去端了一杯酒,放在王三面前:“心中不快,为何还不借酒浇愁?此时不饮,更待何时?”   王三闻言,放下小刀,举杯饮下一口,方问道:“浇了愁,便能无愁?”   她见他的情绪十分适合套话,立刻又端过去了一杯酒,讥讽道:   “不过是一桩亲事,你那未婚妻既然同你想象的不一样,这亲退掉便是,能有多难?   你瞧瞧我,定了亲事的未婚夫说不想娶我便不娶我,躲的连人都瞧不见,那才叫爷们儿!喝!”   他苦笑一声,将杯中酒饮空,方道:“我涉事已深,便是与她无情,却也不可能同她退亲。”   他再连饮两杯,脑中有些眩晕,眼眸一瞥,目光便定在了猫儿的手上。   这只手他方才握过,柔软、温暖,伤指还引得他一阵阵怜惜,是他喜欢的手。   他心中忽的起了一阵冲动,一把握住她手,热切道:“我纳了你,可成?万贯家产,都属于你。她心有大志,不会顾着内宅……”   事情进展的很顺利,却又太过顺利。要使美人计?猫儿脑中不由想到搭在萧定晔手腕上的那一双纤纤玉手。   肌肤胜雪,丹寇盈盈。   她心中冷哼一声,又往自己手上瞧去。   没了一片指甲,手背上疤痕若干,指甲缝里还有在逃亡路上的灰尘,便是来此地好几日,都还未能洗刷干净。   她心下又是一声冷哼,低叱道:“登徒浪子!”   王三听闻,慢慢转头看她,大着舌根辩解:“我……并非要轻薄姑娘,我真心喜欢你……你通透,有趣……”   她趁热打铁,连续灌了他两杯酒,方凑上前问他:“你说的是谁?她是谁?她究竟是圣女,还是云岚?”   他怔怔望着她,似是在艰难思索,久久方道:“她是……她是……”脑袋一垂,趴在了酒桌上。   猫儿无语道:“你也是走南闯北的一方巨贾,怎地酒量这般不济事?”   ……   时已至晌午,酒桌上的吃食撤换过三回,王三终于有了些动静。   猫儿坐在窗畔,目光从对面隐约可见的客栈门前移开,回转身磕着瓜子看着他:“三爷醒了?手边是解酒汤。”   他缓缓坐直身子,怔忪半晌,方不声不响自行舀了汤饮用。   汤已凉,显然放置了许久。   猫儿踱上前,叹息道:“我原本要喂你,可你醉着,挣扎的厉害,口口声声要‘云岚’姑娘来喂……”   她坐去他身畔的椅上,探问道:“你说云岚姑娘是你未婚妻,又说最近才偶遇,我为何未见过她?”   她做恍然大悟状:“想起来了,原来那日在贵府上遇见的那位斗篷姑娘,便是云岚!”   她用的是陈述语句,并无任何疑问之意。   王三听闻,不做辩解,也并不承认,只默默饮着早已凉凉的醒酒汤。   猫儿见她并未诈出来他的话来,只得换个策略,低声道:“你醉酒时说要娶我,可还作数?”   他倏地一愣,转头狐疑望着她,磕磕巴巴道:“我……在下何时……何时说要娶你?”   猫儿立刻瘪着嘴,双目微颤,满脸的羞愤欲哭:“你怎能不承认?你明明说要娶我当正妻,怎能转脸就忘记?”   她指着她的脸,往他面前逼近:“你瞧瞧我的姿色,哪里配不上你的长相?我花银子的速度,又哪里配不上你的财力?你我一个萝卜一个坑,天作之合!你虽忘记,我却当了真!”   他被她逼的身子后仰,退无可退,半晌方怔怔道:“此事……此事……要从长计议,你别着急,我想想,想想……”   猫儿便冷哼一声,短暂放开他,坐回自己椅上,冷冷道:“你若想冷着我,让我知难而退,你是妄想。我可是个一旦粘上就甩不脱的女人!”   她说此话时,内心又无端端的心虚,不由自主便想到了萧定晔。   萧定晔若知道她向王三使美人计,定然要将软剑一抽,将她和王三这一对狗年女杀的落花流水。   一想到萧定晔,她又想到搭在他腕上的那一只精致小手,以及他面上风流倜傥的笑。   真真可恶。   心虚个什么!她给自己打气。   她现在可是自由身,同他萧定晔充其量是个同路人的关系,根本没有必要为他守着什么。   况且,他那般行径,就是明明确确在向那女子使美男计。   凭什么他能使美男计,她就不能使美人计?   他和那女子的马车,原本就停在酒楼斜对面的客栈前,客栈是用来做何事的?   自然是用来睡的!   我睡你乃乃个嘴!   她趁王三醉酒,坐在窗前望夫石一般望了整整三个时辰,两个人都没舍得从客栈里出来过!   萧定晔是个什么腰子,她会不知?   他有多猴急,她会不知?   他日日夜夜暗示她什么,她会不知?   她此前在宫里,虽也吃他的醋,然而那时她约束着自己的内心,吃醋吃的很含蓄。   现下她没了约束,第一次吃这般老醋,力道一个拿捏不好,那些弯弯绕绕的心思便如脱缰的野马,一骑绝尘不停歇。   她越往不归路上去想,便越想将王三攻下。   等她攻下王三,她也将自己的手往王三腕上一搭,面上挤出个含羞带臊的笑,扭着盈盈细腰和王三一起迈进一家客栈,看他萧定晔是什么表情。   那表情一定是精彩极了!   她心思几回翻转,面上神情一阵臊眉耷眼,一阵扬眉吐气,一阵吆牙切齿,一阵又狂妄至极。   王三望着她的模样,不由道:“你放心,行商之人靠的就是‘诚信’二字,我既已说出那话,定然会给你一个交代。即便我不能娶你,也会给你补偿。”   他的话将她从一腔老醋中抓了回来,先放下那些使气的心思,将注意力放在大事上来。   她低头喃喃道:“可是云岚是凤翼族圣女,她神通广大,若要杀我,可如何是好?”   王三又是一滞,狐疑道:“我醉酒,连这般事都告诉了你?”   猫儿立刻点头,道:“车轱辘话来回说,光圣女之事,便说过五回。”   他怔怔半晌,方叹口气,道:“你放心,我若真的到了要娶你那一步,自然已将你的安危问题解决好。”   她提及“圣女”之事,原本只是诈他,如若他否认,必然会透露其他真消息。   然而他连一点点否认都没有,她心下立刻一乱,怔忪半晌,最后一次望向他,一字一字道:“云岚的全名,可是叫,仓-那-云-岚?”   他苦笑道:“可又是我醉时所透露?”   仓那云岚,离太阳最近的云朵。   她的心里咯噔一声。   ……   清风徐徐,天上一轮明月初升,同天际的晚霞遥遥相对。   王宅后院客房里,猫儿愣愣坐在椅上,直到丫头唤回她的深思。   丫头道:“姑娘伤了一指,却不能包凤仙花。先将其余九指包好,待这根手指长出新指甲,其余的丹寇也褪的差不离,那时重新上色,时间将将好。”   猫儿低头看着她的十指。   左手十指包的是纱布,其余九指是用捣烂了的凤仙花覆在指甲上,并用核桃叶包起来,要等上一晚固色,第二日才能拆去。   她默默点点头,欲从袖中掏碎银打赏,方想起手指不好取物,又干巴巴的夸赞道:“真是个手巧的孩子。”   丫头一笑:“奴婢同姑娘年龄相当,被称做孩子,可真是老脸一红。”   猫儿便微微一笑,转去坐在床畔,静坐半晌,方低声道:“那位姑娘……便是因我而送走的小丫头,去了何处?”   一旁丫头回道:“姑娘莫担心,主子对下人不赖,便是打发她离开,也不会卖给人伢子。前儿有车队出发,她跟着车队,去往旁处的铺子了。”   猫儿点点头,低声道:“那便好。”   她再也寻不出要说的话,方打发走丫头,又叮嘱道:“我近几日睡眠浅,不用人守夜。在门里门外守着,都不成的,有些许呼吸声,便要吵到我。”   丫头忙忙应下,自去安排。   猫儿起身站在窗前,望着天幕上的月亮,原本守在它周遭的长庚星却被云朵遮掩,不见了踪影。   远处隐隐传来一阵笛声,那笛声一阵振奋,一阵颓然,不知吹笛人究竟是有怎样复杂的心绪。   她自回了房里,找了诸般事情来做。   一桩桩一件件都做过,避无可避,她终于开始回想酒楼上,她诈王三的话:“‘云岚’的全名,可是叫‘仓那云岚’?”   仓那云岚这四个字,在她的生命中,几乎没有什么分量。   那四个字,她只见过一回。   皇陵后山,她被所谓的凤翼族族人塞进了玉棺。那玉棺上,刻的便是要埋葬之人的名讳。   仓那云岚。   她后来以为与这四个字再无瓜葛,兜兜转转,又遇上了那些要她背负的前尘往事。   凤翼族,像一张隐藏在她周遭的网,不知何时就会现身,将她包覆在其中,难以挣脱。   夜已深,三更刚至,窗户准时被推开一道小缝。   风流倜傥的公子站在窗外,望着坐在床畔的姑娘微微一笑,带着一身酒气,从窗外一跃而入。   他先检查了她周身,目光便聚焦在她指上,眉头一蹙:“又受了伤,根根手指都被包裹?”   她摇摇头,喝了一整日的老醋,到见了他时,却已忘记了酸味。   她低声道:“我探出来,那圣女,果然冒充的是凤翼族圣女。府衙里的事,果然与凤翼族相关。”   他点点头:“我同假圣女周旋一整日,也确定了此事。最近几日,还会有数十人去往府衙。”   猫儿心里烦乱,不知如何该将话题往她想说、又想回避的事上去引。   她立刻换了个话题:“你失踪的这两个月,如若宫里又为你定了一门亲事,是不是只要你不理会,他们就不能逼迫你?”   他不知她为何突然提起此事,然而他的心思早已明了。   他抚着她还有些微湿的发丝,轻声道:“自此之后,在亲事上,没有人能逼迫我。”   她问他:“为何?是你强大了?还是你任性了?”   他在她额上印下一吻,直直望进她的眼底:“你不在我身畔的那两年,我既强大了,也想的极清楚。任何人不能用亲事勉强我,便是父皇、母后和祖母,都不成。”   她闻言,静坐半晌,倏地抬头望着他,坚定道:“我也是,任何人不能用亲事勉强我。否则,便是个死。”   他一蹙眉,含笑道:“我怎地觉着,你似在威胁我?我虽时时想同你重修旧好,却也不敢真的逼迫你,总要你应下才算。”   她点点头,偎依在他怀中,缓缓道:“凤翼族圣女,仓那云岚,同王三,定有亲事。”   凤翼族圣女,胡猫儿。   胡猫儿,仓那云岚。   胡猫儿,王三。   萧定晔倏地后退一步,心肝有些疼。   ------题外话------   从今天开始,连续4天万更哈,祝大家看的愉快。 第346章 黑历史(一更)   自萧定晔与猫儿重遇,他的内心极为确定,他再不会放手。   他从未想过,有一日,他的阿狸,可能不属于他。   亲事不是爱情。   爱情只需要两个人彼此中意。   可亲事没有那般简单,是曾举行过某种仪式,被某些人认证过的事。   是牵扯到至少两个家族之事。   他堂堂皇子,为了退亲,也必须使出九牛二虎之力。   这还是皇室。   他知道有些部族结亲,其复杂程度更甚于皇室。   那样复杂的定亲,退亲只会倍加的复杂。   他一瞬不瞬望着猫儿,低声道:“你……可想认回凤翼族圣女的身份?”   她立刻摇摇头:“我在凤翼族,自来是被利用的对象。我从来没想过,要再和凤翼族有何瓜葛。”   他悬在心里的石块立时落了地,深深望着她道:“只要你不认回凤翼族的身份,这亲事就与你无关。”   她点点头,却又道:   “可是,今日我探听出王三的心思,他不中意假圣女。此时,如若有另一位圣女现身,让他知道他被假圣女蒙蔽,他一定会配合你我,戳穿假圣女的阴谋。”   他心中才落了地的石块,立时又悬了空。   为王三寻出真圣女,招安王三,这几乎是完美的计划。   然而真圣女是猫儿,是他的阿狸。   她若在王三面前认了身份,便是认了亲事。   “不成!”他斩钉截铁道,“此事一定还有旁的好法子,怎能推你出去。”   猫儿点点头,附和道:“对,还会有旁的法子,我们一起想一想。”   一刻钟过去。   两刻钟过去。   死一般的寂静持续着。   猫儿艰难道:“不若我们现下就动身,离开广泉府,不参与这件事。”   萧定晔抚着她的面颊,苦笑道:   “今日假圣女带我去客栈,见了数人。我能确定的是,假圣女,包括今日所见之人,皆属于三哥一脉。   三哥稳妥,凡事必然是三思而后行。既然要出手,一定是大手笔。这件事,你我却不能袖手不理会。”   “若将假圣女抓住逼供,从她口中直接获取消息呢?”她道。   他摇摇头:“那女子既然担此重任,定然经过了重重训练。逼供对她无用,她若狗急跳墙,只怕会引发不可预估的后果。”   两人偎依着想了许久,萧定晔苦笑道:“你我二人只能先按老计划行事,各自同一方周旋。其他的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猫儿坚定的点点头:“你放心,便是我真的泄露了身份,那亲事我也不会认。你武功了得,又老奸巨猾,事情一了,带着我逃走便成。”   他轻轻一笑,在她颊边印下一吻,抬起她的手,低声道:“那么现下你告诉我,这手指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经此一问,猫儿压在心间的醋海立刻翻腾起来。   她从他怀中挣扎开,对着他冷哼一声,转去坐了另一头。   她心下生着闷气,可他却含笑靠在床头,半分不知她内心所想。   她立刻愤愤然。   不能只让我一个人难受,必须找事情让你也难受。   她面上却倏地一笑,先问他:“指尖丹寇,配着白玉手指,可赏心悦目?”   他往她手上一瞧,忖着她指尖包着的那些便是要为指甲上色之用,恭维道:“悦目,悦目的很。”   她听闻,心中怒火更是起了万丈高,面上的笑意也越加柔媚,陡的转了话题:“王三中意我,他今日握了我的手,说要娶我。”   他面上的笑意倏地冻结,身子缓缓前倾,双眸一眯:“你方才说了什么?再说一遍?”   她偏偏再不说,转去翘着手指拉开衣柜,喃喃道:“明日穿什么衣裳好呢?三爷仿似中意清淡之色,这件鹅黄纱衣不错。又该配什么花色的肚蔸呢?”   她正说的兴起,萧定晔一把将她拽过身,将她箍在怀中,眸中杀气必现:“他用哪只手动了你?我取他哪只手!”   她立刻用手捂了半张嘴,吃惊道:“怎地那般血腥?一点都不斯文。”   她将十只手指伸在他面前,低声道:   “瞧,三爷说他喜欢指寇,我就为他染指甲呢。   等到了明日,马车停到了客栈前,他先下了马车,风流倜傥的一笑,探手扶我下车。   我指尖殷红、玉手纤纤,含羞带臊往他男人味十足的手腕上一搭,那画面,啧啧,绝了!”   萧定晔一怔。   她描述的这一幕,怎么有些熟悉?   他望着她得意的神色,嘴角一勾:“你……今日瞧见了我?”   她立刻白了他一眼:“我的目光全在王三身上,哪里会瞧见你!”   他心底的笑意瞬间荡漾到眼中,目光灼灼望着她:“原来你喝醋,是这个样子啊!”   她面上做出无辜神色:“什么喝醋?哪里有醋?我怎么听不懂啊!”   他将她环在怀中,俯看着她,缓缓道:“真的听不懂?”   她坚贞抬头:“就是听不懂。”   “哦……”他意味深长的应了一声,慢慢悠悠道:“那假圣女虽然身份为假,可一双手却……”   她不由蹙了眉,吆着后槽牙道:“她的手如何?”   他似笑非笑道:“一双手,果然嫩白如玉,丹寇诱人,令为夫移不开眼。”   她忍无可忍,立刻撞上去:“萧定晔,我挖了你的眼珠子!”   他将她紧紧一抱,顺势便堵了上去……   月光如水,流淌在周遭,将两个人笼罩在一片迷雾中。   那雾中有心跳,有甜蜜,有惊喜……令人流连忘返。   房门忽的被敲响,门外传来个不确定的声音:“王姑娘,你可睡了?”   灯烛早已扑熄,房里的两个人还难分难舍。   门外王三的声音再一次传来:“王姑娘?”   猫儿用力推动萧定晔,萧定晔岿然不动。   她着急,一脚踹向他,他终于松开她,满脸的不快,极低声道:“打发他走,否则我持剑刺他!”   她立刻瞪向他,又想到这黑暗中他看不到她的狰狞,只得压低声音叱道:“你敢!”   这两字原本该是撒泼的模样,出了她的口,却是缠绵悱恻的不像样,柔的化成一汪水。   他不由低声一笑,立刻搂紧了她。   门外的敲门声再未传来,只传进来一声叹气,脚步声便渐渐远去。   待四周重新恢复了寂静,猫儿一把推开萧定晔,坐去床榻,只觉面上仿佛起了火一般,低声道:“大好的套话机会,就这般放过……都怪你。”   他坐去她身畔,敛了满身的不正经,沉声道:“胡猫儿,我警告你,便是你这几日同他周旋,也不许和他说那些似是而非之语。你知道我的狠辣,气晕了我,我一刀下去……”   她立刻吆牙道:“怎么,你还想劈了我?”   他嘿嘿一笑,重新拉她到怀中:“怎么舍得劈你,自然是将他劈成几段,投进湖里去喂鱼。”   她冷哼一声:“那你扶旁的女子下马车的事,又怎么算?我要劈才不只劈一人,我将你两个全劈过。”   他听她旧事重提,想起她此前气他的情景,心中又是一股甜蜜:“未想到,你喝起醋来,竟是这番模样……虽然方式方法有待商榷,可结果,我极喜欢。”   他叹口气道:“以前在宫里,我没有见到过……”   她正色道:“萧定晔,你莫顾左右而言他,你只需说,你再向旁人献殷勤,会如何?”   他也正色道:“此事怪我,我一时情急,只想让那假圣女对我不起疑心,倒忽略了你。你放心,今后我再不出现在热闹处,不会让你再瞧见。”   “萧定晔!”   她一巴掌扇过去,他忍笑将她手接在掌中,洋洋得意道:   “让你也尝尝吃醋是何感受。那些什么柳太医、什么王员外、什么贾忠良真忠良,什么王三爷……你想一想我的心,前前后后遭了多少刀割?”   “哦?”要翻黑历史?   她冷笑一声,“楚姑娘,乔姑娘,司徒姑娘,北地的那什么你四嫂,青楼里的姐儿,酒馆里的舞姬……你萧定晔经验更丰富啊!”   他不由一滞,打了个哈哈,起身推开窗户,赞叹道:“月亮真大啊!”   她趁机一把将他推翻出去,叱道:“滚滚滚,不想看到你。”   他在窗外一个转身,扒拉着窗棂道:“你要谋杀亲夫哇!方才还配合的极投入,现下就翻脸。女人心,海底针啊!”   又站在窗外含笑道:“听话,第一,危险之处不要去。第二,同那王三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莫将为夫气死。”   她“啪”的一声关了窗户。   待外间没了动静,她方躺去床上,默默想着现下的一番处境。   她的前夫萧定晔,明日要继续伪装成她的未婚夫,同未婚夫的假未婚妻周旋。   而她这位王三的真未婚妻,则要伪装成旁的女子,同王三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去破坏他和假未婚妻的亲事……   这剪不断、理还乱的处境,真真是让人分分钟想一了百了啊! 第347章 黄鼠狼给鸡拜年(二更)   初夏的五更时分,天气还有些凉意,在王家暂住的王姑娘,已经坐到了王家垂花门的门槛上,一边打着盹,一边守株待兔。   被等待的王三没有功夫,不能飞檐走壁,他想迈出王家门,必然得从此过。   猫儿和王三的这个不远不近的距离,首先要从垂花门开始。   天边朝霞漫天时,马车声哒哒哒响起。   猫儿睁开一双睡眼,扭头瞧见昨日曾给过她下马威的车队领队正坐在车辕上,将马车赶到垂花门前,再也不动。   她立刻醒了瞌睡,上前问道:“三爷今日又要出门?”   领队转了脑袋。   她立刻转去他眼前:“他要去何处?”   他的脑袋再一转。   她又转去了他眼前:“他一个人去,还是和旁人一起去?”   他脑袋再一转。   她冷笑一声,一步窜上了车辕,同他挤在了车辕上:“你昨日伤了我,我还未让外甥替我报仇。你现下这般,你信不信我立刻大喊‘非礼’?”   领队只愣了一息,她便张口撒泼:“非礼啊,非礼啊,搞物流的旷久了,不放过弱女子啊!”   领队一吆牙,抱拳道:“王姑娘请自重,小人有家有小,有妻有子,禁不起这般诋毁。”   猫儿呸了一声:“你也怕被人诋毁?那我不要面子?我明明心属你家三爷,你却怀疑我同外甥有什么。你堂堂汉子这般碎嘴,我瞧是掌嘴掌少了的缘故。”   领队静默半晌,方道:“是在下有所误会,在下……”   猫儿一挥手:“别说那些虚的,我就问你,三爷今日要去何处,有没有人同行?同行之人是男是女?”   领队冷冷道:“东家的行踪,小的半句不敢同旁人透露。”   猫儿又拿出老办法:“你不说,就不怕我喊‘非礼’?”   继而又是一阵大喊。   这回领队没有阻止。   她一个人喊的无趣,只得呸了一声,出溜下了车辕,当先从车厢爬上去。   只要她扒拉着车厢,王三不管去哪里,她都能跟上他。   日头将车厢照的暖洋洋时,猫儿已全须全引的做完了一场梦。   眼睛一睁,王三正正站在车厢前,蹙眉望着她。   她将哈喇子一抹,挤出一个谄媚笑脸:“三爷,奴家等你老半天了!”   王三一抖,眉头蹙的更深,狐疑道:“王姑娘……睡糊涂了?”   她忙忙狗腿子爬过去,笑道:“没糊涂,一直在等你。”   他道:“等在下,可是有要事?”   她急急点头:“我方才做了个梦,梦到你趁着三更半夜、四处无人,偷偷敲我房门。我想了想,定然是你日有所思,我才夜有所梦。你说说,我梦的对不对?”   王三一阵窘迫,支支吾吾道:“王姑娘想岔了,没有三更半夜,四处无人。我……”   猫儿揪着他衣袖,一把将他拉到车厢里,笑嘻嘻道:“坐着慢慢说,不着急。”   她一句话却提醒了他,他立刻正色道:“王姑娘请下马车,在下今日有要事,不能携姑娘同行。”   猫儿立刻将萧定晔叮嘱她的“合适距离”忘的一干二净,紧紧抱住他的手臂:   “不成,你昨儿说要娶我为正妻,经过一夜思考,定然反悔,想将我甩脱手。   我昨日便告诉过你,我是个一旦黏上便甩不脱的女人,你若是不信,尽管试试看。”   既然两只手都抱住了他手臂,又顺势将她的九根手指翘起来给他瞧:“专门为你染的指蔻,你可喜欢?”   他不由苦笑道:“王姑娘做何事,在下都喜欢。只是今日,在下真不能带姑娘去。你就守在宅子里,我跑的了和尚跑不了庙。”   她瘪嘴道:“不成,你诳我,你当我没念过书?狡兔三窟的道理我懂!你家财万贯,整个大晏何处没有容身之处?你只要周游列国一圈,我就已经人老珠黄!”   王三拿她无法,立刻扬声道:“来人哪,将她带进去!”   一呼百应。   王家下人齐刷刷来了一堆,纷纷向她伸出了无情的双手。   “啊……”   “啊……啊……”   “啊……我的手……手……”   车轮滚滚,马蹄哒哒。   王三满脸的生无可恋,望着坐在他对面那个姑娘。   姑娘哭的生无可恋,第一百零一次将左手血淋淋的食指竖在他面前:“你造的孽!”   他一百零二次的叹一口气,道:“我先帮你包扎。”   她哽咽半晌,吐槽道:“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他不由苦笑道:“是谁硬要赖在马车上,是谁给谁拜年?”   她闻言,只得闭了嘴,沉默半晌方道:   “你看,我上个亲事,夫家定了亲却不要我。同你的这码情,虽说还未谈定,可若再失之交臂,我还怎么活?   你英俊潇洒、风流倜傥、才貌双全、风采卓然,若错过你,你说我哪里再去找这般谪仙一般的人儿?”   她被自己的厚脸皮膈应了一身的鸡皮疙瘩,王三不由一笑:“在下原本不觉着自己有多好,经你这一说,倒多了些自信。”   他叹口气道:“今日我要去的这场合,原本你真不该出现……”   她立刻扒拉着车厢内壁,诅咒发誓道:“打死我也不下车!”   他无奈摇一摇头,低声道:“你记住,等会到了那般场合,你一句话都不能说,只装扮成我的小厮跟在我身侧。”   她心下吁了一口气,狗腿子的上前,坐在他身畔:“我们要去何处?”   该不会是去衙门吧?若和萧定晔撞上,两个“王三”大眼瞪小眼,只怕要出人命。   他道:“去何处,你等会便知道了。”   马车一路前行,拐一个弯,又拐一个弯。   猫儿提心吊胆中,眼见着前行方向与去衙门的道路相去甚远,不由缓缓松了口气。   马车半途先停在一处成衣铺子前,将猫儿从头到脚装扮成一个白净的小厮模样。   又在铺子近处的医馆为她重新包扎了伤着的手指。   手匍一伸出,她便后悔,昨夜为何要同那假圣女较劲,染什么丹寇。   现下倒好,一身小厮装扮,却是一手的红指甲……立刻脑补出一场变装小厮与高冷东家的爱恨情仇来。   她唯恐王三不带她去,自己掏出了一钱银子同郎中道:“十根手指全包上,免得旁的指甲被蹭走。”   转头同王三讪讪一笑:“小的这是……身残志坚。虽双手受伤,却依然坚守在本职岗位上,为公子鞍前马后,死后而已。”   王三望着她的笑颜,内心又无奈,又担心,又有些好笑,还有些欢喜。   同那位一心只想着成大事的“圣女”未婚妻相比,他倒从这位姑娘身上,第一回 体验出一丝相守的趣味来。   两情若是久长时,真的要朝朝暮暮吗?   ……   马车重新上路,从繁华处一路驶向偏僻,再出了城门,继续前行。   开始外间还偶有人语,到了最后,鸟叫声也成了稀罕事。   她心下有些紧张,不由防备的看着王三:“你……该不会嫌我烦,要将我拉到荒郊野外红刀子进白刀子出?”   她想着如果他真的敢动她,她少不得要亮出她“仓那云岚”的身份,先将她的小命救下再说。   王三面上的神情已显得冷峻,只交代道:“下了马车后,千万不能行差踏错一步。否则,下场只怕比死还惨。”   猫儿立刻一吆唇,神情十分自然的显出了踌躇。   他叹口气道:   “你家中虽家道中落,银钱上吃了些苦,可你家人一定将你护的极好。   你年已二十,还不知世间凶险,便是此前被山贼抢过一回,也未吸取经验教训。   你今日既然执意要跟来,我只有竭力护着你,让你见一见人间真相,说不得是件好事。你是个聪明的,要知道见机行事。”   猫儿不知此行究竟要遇到何事,但毋庸置疑,一定是王三替那假圣女经办的重要事。   她腿肚子开始发颤,只深吸一口气,向王三挤出个难看的笑脸:“有……有你在,我……我不怕……”   王三摇摇头,叹气道:“成年的母牛,不该不怕虎……”   ……   马车停在一片荒草漫天的乱葬岗上。   午时的日头惨白惨白,照的黄皮子藏不住,在不知名的坟头上不停乱窜。   两人下了车厢,马车驶远。   王三压低声音,最后一次同猫儿交代:“任何事情看我的眼色行事。”   猫儿立刻进入角色:“遵命,公子。”   他给她赞赏的一眼,往前行上两步,抬手“啪啪”拍了两声。   清脆的击掌声在乱葬岗上荡开,不过一息,原本岁月静好的乱葬岗里有了动静。   一处凸起的坟头忽的塌陷下去,须臾间多了一个大洞。   洞中不停歇的传出OO@@之声,仿佛有无数的黄皮子在刨着棺材。   过了不多时,洞中冒出一只手,向两人摆了两摆,继而一个光头汉子探出脑袋,嘴里一边嚼着什么,一边瓮声瓮气道:“怎地现在才来?快进来。”   王三微微侧首,同猫儿低声道:“跟着我。”   抬腿便迈进了乱坟堆。   那光头一个闪身站在一侧,将洞口让出来。   王三撩起衣摆扎进腰间,毫无惧色钻了进去。   猫儿只觉心跳的咚咚咚咚,仿佛随时要从胸腔里爆出。   她深吸一口气,跟在了王三身后,弯腰跨进了黑漆漆的洞口。   浓烈的尸臭味扑面而来。   ------题外话------   先上传两章,六千字。余下的四千,大概会在中午12点左右上传。祝大家看的开心。 第348章 仓那离江(三更)   洞里没有明火。   远处鬼气森森,不知用何物在照亮,偶尔能看到人影憧憧。   空气混浊,行了不到半柱香的时间,尸臭味渐退,多了一股说不清的刺鼻之味。   顺着通道几拐,眼前忽的开阔,亮光大盛,刺的人睁不开眼。   猫儿急急闭上眼睛,耳边听一阵如雷大笑响起,有个漏气的声音道:“山(三)爷果然如约前来。”   猫儿缓缓睁眼,便见这片开阔处被数十只木箱占满,十几个粗大汉子站在木箱与木箱之间的空隙里,虎视眈眈望着中间的二人。   王三面对的“当家的”,是个只余半边脸的汉子。另外半边脸仿佛被什么东西斜斜削平,连着一只眼睛、一只耳朵和半张嘴皆不见了踪影,只留下森森皓齿,会随着说话一张一张。   方才他不加掩饰的大笑,便是从这不设防的一张嘴里冒出。   她的额上立刻渗出一层冷汗,小腿一抽一抽,心下后悔今儿的冒失。   这样的硬场面,她真的不该来。   她不由自主缓缓挪步,往王三身畔站近了些。   王三仿佛觉察出她的害怕,立刻将手探去身后,安抚的握了握她的手,方“当啷”一声,往面前的一个木箱上扔去一个荷包,沉声道:“六爷所要的,都在此。”   有小喽喽快手将那荷包捡起,毕恭毕敬送到半张脸的张老六手中。   张老六将荷包中的物件倒进手心,只低声“嗯”了一声,就有人手里拿着个亮闪闪的东西从人堆里挤出去,凑去他身畔。   猫儿此时方看的清楚,原来这藏在乱葬岗下面的地界,所有采光之物,竟然都是十分奢侈的夜明珠。   只现下被放在张老六近处照明的珠子,便足足有一个海碗大,更莫说周遭十几只大小不等的。   张老六细细将手中之物一个个瞧过,“咦”了一声:“整(怎)地只有五枚印章?不是说好六只?”   王三淡淡道:“印章之事,我已同云岚禀告过因由,代替之物是那荷包里的钥匙,价值相当。”   张老六却一甩手,手中握着的印章、钥匙全都甩去了地上,大喝一声:“抄家伙!”   王三护着猫儿急急往后一退,所有人一拥而上,手上已亮了木棍。   那木棍端头被削的尖利,被这些壮汗拿在手中,杀伤力不亚于锋利匕首。   王三毫不惧怕,冷笑一声:“六爷莫忘了在下身份,我便是骗六爷,能骗云岚?”   张老六“出”的一笑:   “你这软饭吃了二十余年,靠各地凤翼族的好处,才挣下这般家业。   山爷如今名头响彻整个西北,若说你翅膀硬了,想摆脱凤翼族,也完全说的过去。   你说你不会骗圣女,老纸我却不太相信。”   他再一挥手,众人便向二人涌来。   王三急急同猫儿道:“捂耳。”   立刻将挂在颈间的一把暗哨含在口中,只微微用力,一股极尖利刺耳的声音呼啸而出。   众人忍过一息,见利哨之声之后,再无下文,张老六哈哈一笑,望着王三道:“山爷行走江湖十余载,竟只学了这些猴戏吓唬人。”   他手一挥:“动手。”   众人还未来得及动手,便听头顶忽的传来一阵OO@@和微微震动之声,再仔细听,却原来是数十人的脚步声。   张老六面色一变,望着王三,皮笑肉不笑道:“山爷果然是山爷。”   王三缓缓抱拳:“哪里,哪里。”   撩起衣襟坐在一个木箱上,冷冷道:“小弟自十四岁接管王家买卖,出生入死白余次,供养着凤翼族筹备大事近九成金银,若此行没有一丁点儿准备,过去的经验教训,便是白得了。”   张老六面带杀机望着他,缓缓一摆手,紧紧围着王三和猫儿的壮汉们终于散开。   王三往地上努努下巴:“五枚印章,一把钥匙,这是云岚首肯之物。六爷若不信在下,可去亲问她。”   张老六哈哈一笑,目光中却全无笑意,缓缓道:“山爷明知老纸未与圣女见过面,却让老纸专门去问她,却是强人所难。”   他一边说话,一边往边上微不可闻的偏偏脑袋,站在最外圈的数位壮汉便趁机溜出,不见了身影。   张老六唤人捡起地上的印章和钥匙,重新在掌中把玩片刻,再不说话。   直到外出查看之人返回,凑在他近处比了两根手指,他方道:   “山爷,你我明人不说暗话,老纸收到的音信,便是要六枚印章,如今少了一枚,用什么替上都不成。   老纸与你不是第一回 打交道,也不为难你。你将身后那小白脸留下,自去寻第六枚印章。何时寻来,老纸何时放人。”   猫儿心下一急,王三却回转头向猫儿望去一眼,哧的一笑,转头同张老六道:“六爷若觉着这小厮能抵的上一枚印章,押在此处并无不可。   如此,在下先行一步,待哪日想起那印章在何处,寻到了手中,再前来向六爷提人。”   话毕,一整衣摆,从容起身。   猫儿不由向前一步,急急叫道:“公子!”   他转头冷冷望着她,叹一口气道:   “我买了你来,好吃好喝、读书识字的养着,自觉这么多年,十分对的起良心。如今留你在此处侍候六爷,也不算什么。你若有些本事,能哄得六爷放了你,自然好。若不成……”   他唇角微微一勾,仿佛想起了什么笑话,缓缓道:“我一定会来接你,你放心。”   抬腿便大步而去。   猫儿即便是已经意会王三是在演戏,心中却也一凉,唯恐这坏了半边脑袋的什么六爷真的信了王三的话,不加阻拦的让他离去。   她撕心裂肺喊了声:“公子!”便要从人群中窜出去追上王三。   立时有人将她拦住。   张老六向那人使个眼色,便听撕拉一声,猫儿的衣领立时被扯脱,露出如玉般的颈子。   有人哈的一笑,同张老六道:“当家的,这小子白白嫩嫩,陪我们玩两日,划算的很。”   王三听得身后众人的银笑,一颗心立刻缩成一团,却知张老六现下的所有举动皆是在试探他。   如果他越是表现出对她的在意,反而是害了她。   他向前的脚步不停,面上眉头已紧紧蹙成一堆。   猫儿惊的魂飞魄散,再也不能忍耐,冲着王三的背影大叫一声:“姐夫……姐夫……”   诸人倏地转头望向她。   王三脚步一滞,心知这一声“姐夫”喊过,不论真假,张老六已将她看做重要之人,定是不会再放过。   他缓缓转身,长长叹了一口气,望着猫儿道:“你不听我此前的劝告,跟着我淘气,现下终于知道教训了。”   她立刻挣扎开,捂着衣领跑向王三,躲去他身后,竭力稳着心神,吆牙道:“我是圣女胞弟,你等今日敢如此对我,等着受死吧!”   四周安静的仿佛真是一座死坟。   猫儿全身已被汗打湿,立刻从身后握住王三的手,极快在他手心写下几个字:“何名?”   便是这一瞬间,已有脚步声向两人而来。   王三手掌翻转,手指急速在猫儿掌中划动。   待张老六一路前行,站到了两人面前,王三落在猫儿掌心上的几个字,也划下了最后一笔。   仓那离江。   张老六一把拨开面前的王三,将猫儿上下打量几眼,狐疑道:“你是圣女阿弟?”   王三立刻道:“没错,他便是云岚的阿弟,仓那……”   张老六一个眼风扫过去,便有人上前一把捂住王三的嘴,将他按压在土壁上动弹不得。   猫儿吆牙挺胸,道:“没错,仓那离江便是我。我阿姐令我跟随姐夫前来,便是要看一看,替阿姐办事之人可是尽心。   可是,你虽对阿姐十分忠心,却敢粗鲁动我,你该当何罪!”   她一语既出,硬着头皮扬手,“啪”的一声,巴掌重重落下,扇的张老六眯了眼。   她小腿不停歇的抽搐,面上依然做出一副蛮横相,吆牙切齿道:“张老六,你若是条汉子,便莫逃。待我回去向阿姐禀告过,明日便用族规惩处你!”   张老六眯眼瞧了她半晌,往后一伸手,已有人将一颗夜明珠递在他手中。   他道了声“得罪”,一把捏住她下巴,将夜明珠靠近她双眸。   她被亮光刺的双眼酸痛,却强忍着不眨眼。   张老六瞧清楚她的眼珠颜色,方松开她,转头再望了望王三,低声道:“放开他。”   王三立刻挣扎开,挡在猫儿身前,冷冷道:“六爷今日的威风耍的极好,只怕到不了明日,今夜云岚的指令便会下达。”   张老六退后一步,缓缓抱拳道:“不知小公纸大驾光临,属下有啜。”   猫儿转头不理会他,只同王三道:“姐夫,临出发前,阿姐有交代,此行若不顺,取回所有印章和钥匙,重新商议过再行交接。今儿这震天雷我们也不要,改日再说。”   王三立刻将手探进张老六的腰包,掏出五只印章和钥匙,缓缓一抱拳,立刻转身,同猫儿大步而去。   地下坟洞里,众人面面相觑。   有人咋舌道:“圣女今日竟然派了小公子前来……”   一阵寂静后,又有人道:   “过去十来年,我等何时听过,圣女有个阿弟?   当家的,每代圣女只要被上一代圣女选出,她的父母兄弟不是皆要被坑杀,以确保圣女之心无私?何时竟遗漏了个小公子?”   张老六倏地站起身,吆牙道:“他娘的,老纸中计了,快追!”   渺无人烟的坎坷道路上,一辆马车如逃命一般,驶的要飞起来。   伴随在马车四周的一群骑马黑衣人,是王三重金聘来的死士。   死士们自现身后,便再不隐藏行踪,紧紧将马车围在中央,确保着车里人的安全。   车厢里的两个人,便颠簸的全身酸痛,却也不能叱骂车夫一声。   甚至,王三还在不停歇的扬声催促:“快,快些!”   他见猫儿被颠簸的东倒西歪,一把将她拽到他身畔,紧紧箍着她,目光愣愣盯着她许久,方道:“你究竟是何人?你怎会知道,今日要交接之物,是震天雷?”   猫儿十指被包覆,只得用手臂紧紧抱住他,拉着哭腔道:   “满坑道都是硝磺味,他们连明火都不敢用,你说不是震天雷,又是何物?   今日竟然要下坟地见恶人,你为何不早说?你说透露一句话,打死我我也不跟着你来!”   他见她满脸的懦弱胆小,与方才在坟洞里虚张声势的英勇模样全然不同,原本怀疑她真是凤翼族之人的心思便减淡一些。   他紧紧箍住她,叮嘱她:“等会进了城门,你下了马车就跑,今日千万莫回王宅,先在外头躲两日。”   她哭嚎道:“谁还愿意进你家门,谁还愿意嫁给你,你妄想!姑奶奶自此远走高飞,同你再也无瓜葛!”   马车还在疾驰,城门杳无踪迹,身后已传来打斗声。   猫儿扒拉开窗帘一瞧,但见外间死士已同歹人开始缠斗。   猫儿震惊道:“他们……他们没有马,是如何追上来的?”   王三探头往外一瞧,立刻扬声催促车夫:“快,再快!”   他吆牙道:“这些挖地道的,狡兔三窟,何处没有巢穴!”   他再探头往车厢外看,已有近半死士已被歹人下三滥的手段击下了马背,落在了人后。   只怕最多一炷香的时间,马车就会被拦下。   他瞅准前方一条窄河道,当机立断同猫儿道:“抱紧我,别害怕!”   一把将她搂在怀中,护住她的头脸,纵身往窗外一跃,重重落在地上,沿着路旁不停歇翻滚,扑通一声落入了水中。   渠壁生了苔藓,滑腻的几乎搭不住手。   两人顾不得跳车时被擦伤处的疼痛,屏住呼吸,竭力贴在渠壁上,等待着外间的动静暂歇。   打杀声、马蹄声仿佛在另一个相邻的世界,如果躲藏的隐蔽,两个世界不会相通。   然而极快的,有一道脚步声从远而近,将两个世界联系起来。   最后,那脚步声停在岸边,几声O@之声后,一道白茫茫的巨网忽的从天而降。   猫儿只觉身子一轻,又一重,已同王三两个被一股大力提出了河面。   远处张老六疾步前来,蹲在渔网旁边,等着急咳的两个人渐渐安静,他方咧开仅余的半张嘴,恶狠狠道:“圣女阿弟,哈?”   隔着渔网一脚踹向猫儿,厉声喝道:“带走!”   ------题外话------   今天的更新结束,明天再见。 第349章 最后一招(一更)   洞里黑咕隆咚,分不清现下是白日还是夜晚。   猫儿轻轻动了动,顿觉全身仿佛被马车碾压了数十遍,酸痛难忍。   她一动,牵扯的同她绑在一处的青年低吟出声。   她脑中立刻清醒了几分,方发觉自己被绑在一根柱子上,被绑在她身后的该是王三。   此时她顾不上先去愤恨那些歹人。   她先恨上了和她绑在同一根绳上的蚂蚱。   若不是身后那只蚂蚱立场不坚定,没有义正言辞、甚至使出暴力拒绝她的跟随,就不会发生之后的事情。   又恨他办事不牢靠,旁人明明都说是六枚印章,他偏偏要带五枚印章和一串钥匙过来。那能等同吗?   还恨他办事马虎。既然那枚印章那般重要,为何还不当一回事,随意揣进手帕里,和碎银混在一处,像打发叫花子一般塞给了她。   各种被牵连的愤恨交织在一处,她一个后抬脚,便踹在王三腿上,压低声音道:“你拿不出来第六枚印章,我去拿。我同他们说,将你押在这处,我去取了印章来赎你。”   身后的王三极低声的痛呼半晌,又咳了一阵,方道:“原来,你竟是个不可靠的……”   猫儿大惊:“你故意的?你故意将印章交给我?”   此时不知何处传来一阵脚步声,他立刻“嘘”了一声,待那脚步声远去,他方道:“印章之用,重于泰山,你切不可透露。”   她哀呼一声,哭哭啼啼道:“我以为只是浑水,没想到竟然是泥潭。你为何不暗示我,你不是个简单的行商之人?”   他闻言,冷冷道:“你执意要嫁给我的时候,已经知道我与圣女有亲,你那时不知我的水深?”   她叹气道:“我只当你那时是说说而已,或者用银子能够摆平危险,谁知竟然惹上这种硬茬。你看那六爷,半边脑子都没啦,和这种人谈买卖,不亚于与虎谋皮!”   两个人起了一阵内讧,开始想脱身之策。   “你是大名鼎鼎的三爷,除了那些不济事的死士,你可还安排了后手?”她着急问道。   他低声道:“过了未时,还会有一波人前来营救你我。可也要你我能拖到那个时候。若不成……我是云岚夫君,性命不会有碍。我担心的是你……”   猫儿哀嚎一声,央求道:“你用银子诱惑他们,用全副身家保着我,可成?等我逃出生天,给你建生祠,雇个和尚一辈子为你烧香念经。”   他不由低笑一声。   她瞬间怒火万丈:“你还笑的出来?”   他幽幽道:“我见你实在聪明,方才‘姐夫’那一招也算脑瓜子转的快,可惜你不知凤翼族之事,有了漏洞。你再想想,还有何种法子能让你我自救?”   她强调道:“银子不算一条?”   他低声道:“勉强也算吧。只可惜,张老六既然跟着云岚一心谋天下,只怕用银子难以打动他。”   猫儿心下一动,忙问道:“此前张老六曾说,他未见过圣女?他既然忠于圣女,怎会没见过?他们之间如何通信?”   他淡淡道:“凤翼族有一套独特的联络方式。用不着见面,也能精准传达消息。”   猫儿还要细问,却听闻一阵极快的脚步声传来,继而出现一个汉子。   那不敢去动王三,一巴掌呼在猫儿脑袋上,骂骂咧咧道:“小子,你的死期到了。”   猫儿惊慌失措,在那汉子解开她的绳索时,立刻大喊:“公子,公子快使银子赎我!”   那汉子又一巴掌呼过去,低喝道:“莫着急,你家公子陪你一起。”   他将绑在柱子上的绳索解开,只一提,一根绳上的两只蚂蚱便被他牵在手中。   两人不但身子被五花大绑,便连脚腕都被绑了绳索,只勉强能走动,若想逃跑,却是难上加难。   猫儿不知她(他)两人要被带去何处,是否立刻就要被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她后悔一开始将时间放在了埋怨王三之事上,如若最初就开始自救,说不得……说不得会死的更快!   她此时同王三两个挤挤挨挨,侧着身子往前挪,她立刻附在他耳畔,悄声问道:“圣女除了外在体貌,还有何隐私?快,告诉我!”   他当机立断道:“没有亲人,不能有朋友;虽定有亲事,成亲不能圆房;不能轻易被外人瞧见模样,不能……”   远处渐渐传来忽大忽小的说话声,王三的话语被那些声音干扰,猫儿再也听不清楚。   直到快到了尽头,她终于听懂一句:“莫怕,我拼尽全力保你。”   她悲哀的想,这保,也不知道是保清白,保性命,还是保全尸。   她想起萧定晔昨儿半夜离去时郑重叮嘱她的话:“第一,不许靠近危险之地。第二,同王三保持合适的距离。”   这两点,她没有一点能做到。只怕最后,还要同王三合葬在一处,可真是世世代代修来的福气,真乃三生有幸。   再往前一拐,前方亮光陡现。   夜明珠将地下洞子照的纤毫毕现。   行了这么一段路,她和他又被送回地下坟洞,尸臭味和硝磺味再次充斥整个鼻端。   夜明珠的亮光下,张老六坐在装着震天雷的木箱上,仅剩的半个脑袋仿佛阴间厉鬼,瞧见二人身影,便是咧嘴一笑。   不似骷髅,胜似骷髅。   王三当先往猫儿身前挪了几步,将她护在身后,望着张老六冷冷道:“六爷,你将在下重新请回来,却是何意?”   张老六哈哈一笑:“山爷的这个‘请’字,用的极妙。可惜,老纸不是‘请’你回来,而是‘捉’你回来。”   他向属下使个眼色,两人身上的绳索便被解开,只留下脚腕的绳子未解,谨防两人要逃跑。   他懒懒道:“第六枚印章,山爷是自己交出来,还是老纸派人收身?你要知道,老纸手下这些粗人,可不是省油的灯,若是伤了山爷,却伤了你我的和气……”   王三立刻后退一步,目眦欲裂,吆牙切齿道:“张老六,你莫忘记,便是你惊雷门过去十多年的吃用,也是我王家供给。你胆敢粗暴对我,我断了你的口粮!”   张老六仿佛听见什么笑话一般,哈哈哈哈笑的直不起身。   末了,方擦着一只眼角的泪珠,摇头叹息道:“你的买卖是凤翼族帮你撑着,那些银子只是暂时寄放在王家,你有何权利说断老纸口粮?”   王三闻言,面色一变,还未来得及挣扎,已被人拧了手臂负去背后。   猫儿手臂跟着一痛,同王三一般被人制住了七寸。   六爷冷冷道:“收身!”   王三外袍瞬间被撕脱,只几息间,周身之物便被搜出。   除了原本的五枚印章和一把钥匙,便是湿成一团的银票、巾帕等随身之物,再无旁的物件。   他竭力控制着心中怒火,吆着后槽牙,一字一句道:“张老六,在下再如何不堪,却是凤翼族选定的圣夫。你如此对我,可想好如何向云岚交代?”   六爷“出”的一笑,漏气声此时听来,嘲讽之意更甚。   他冷冷道:“此番行事,老子只听圣女最开始的交代。六枚印章,一个不能少。”   他的目光往猫儿面上一瞟,再努一努下巴,她瞬间心下一凉。   耳畔“撕拉”一声,她外衫衣襟已被撕开,惊叫声脱口而出。   王三被人钳制挣扎不开,着急道:“有什么事情冲我来,她……只是个小厮……”   六爷“撕”的一撮牙花子,抚着下巴道:“小厮?老子怎地瞧着,她像是个女人?”   他再一努下巴,另一声撕拉身响起,猫儿半边衣袖,连带着她五指上的纱布立刻脱拽开。   五根指尖,丹寇亮眼。   四周笑声轰然响起:“果然是女子,老子可多时未尝过女人的滋味……”   有人立刻要上前继续撕扯,猫儿一吆牙,猛地往前一扑,张口便死死吆在来人的手指上。   那人一声呼痛,胳膊肘已不停歇的痛击她后背。   她痛的眼前一黑,险些昏死过去,却丝毫不松口,忍着痛用力一晃脑袋。   但听极低的一声咯噔声,那人的手指已被齐根吆断。   十指连心,汉子的呼痛声充斥着整个地洞。   有人低叱道:“软蛋”,将断指汉子拽去了后方。   王三趁着众人分神,终于挣脱开钳制,上前将她护在身后。   她却挺身上前,“扑”的一声吐出断指,又吐出一口血,重咳几声,望着那半张脸的六爷,吆牙切齿道:“张老六,你今日敢如此动我,你可知我是谁?”   她转头凑近王三耳畔,极低的嘱咐道:“配合我,我后背有玄虚。”   继而大声同王三道:“拿夜明珠来,让他们看看我的身份。”   王三似是有些明白她是何意,立刻转身,冷冷望着众人道:“在下今日便让诸位好汉死个明白。”   他一把夺下一只夜明珠,猫儿已深吸一口气,转过身背对着众人。   王三将她后背已被撕坏的衣裳拨去一边,露出她半边肩胛骨。   夜明珠惨白的亮光下,她洁白的肌肤上,是一只凤翼。   那凤翼是凤翼族人独特的技艺纹绣上去,在这夜明珠的映照下,栩栩如生。   ------题外话------   潇湘崩了,也不知道这一章各位什么时候能看到。   我先更一章,三千字。等明天潇湘恢复了再说。   如果恢复了,第二更在中午十二前送上,第三更在下午五点前送上。 第350章 假坟变真坟(二更)   张老六一愣,立刻手握两只夜明珠,同旁人高喝道:“灭灯。”   几盏夜明珠瞬息间便被塞进周遭空隙,掩去了亮光,唯留下王三手中的一只,以及张老六手中的两只。   张老六紧紧盯着猫儿一侧肩胛骨上的凤翼,手中两只夜明珠不停歇的调整着高度、距离。   光影变幻下,猫儿后背的那只凤翼竟然开始扇动,仿佛随时要展翅欲飞。   张老六一只眼立时瞪大,缓缓转头望着王三,着急道:“另一边!”   王三心内疑窦与震惊齐齐翻滚,怔忪间,缓缓将猫儿后背衣衫的破洞拉的更开,露出另一扇凤翼。   那凤翼上虽有一道疤痕,却十分坚强,同另一只配合着,在夜明珠的光线映照下,双双齐飞。   张老六汗如浆出,后退一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仓皇道:“圣……圣女……属下不知圣女降临,属下该死!”   四周人皆跟着跪地,齐声唤道:“属下该死!”   猫儿倏地转身,毫不迟疑扬手,重重巴掌立刻落在张老六面上,打的他脑袋一偏,却丝毫不敢反抗。   猫儿看向怔忪在一旁的王三,轻声道:“借衣裳一用。”   王三仿似久梦初醒,立刻解下自己的外袍,将她的身子掩的严严实实,嘴唇颤抖,想同她说些什么,喉中沙哑,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猫儿转身坐去一只木箱上,目光重新盯在跪在身前的张老六身上,倏地一笑:“六爷?你在江湖上,竟也能混成个‘爷’?凤翼族什么人最矜贵,你可是不知?”   张老六汗如浆出,战战巍巍道:“女……女子最矜贵……”   猫儿再问:“族规上如何说?”   他咽下一口唾沫,艰难道:“不可侵犯女子,否则,视同叛族……”   猫儿冷笑一声:“是你亲手了断,还是我出手?你要知道,如若我出手,便不是这般简单。”   她的话将将出口,便有人大喊一声:“慢着!”   从人群中挤出一个汉子,缓缓走近她,将她上下一打量,含笑道:   “既然是圣女大驾光临,为何不以真身示人,却三番两回隐瞒身份,又说是圣女阿弟,又说是三爷的小厮?”   猫儿眼皮一抬,倏地一笑:“好问题。阁下是?”   汉子抱拳自报家门:“属下是惊雷门的二当家,是六爷的左右手。”   她长长的“哦”了一声,从身侧低跪着的汉子手中抽出削尖的木棍,用尖的那一头剔着指甲缝里沾染的水中淤泥,缓缓道:“那是因为……”   她倏地暴起,蘧然将木棍刺向质问她的汉子。   鲜血瞬间喷在她扭曲的面上,汉子死死忍着疼痛,捂着前胸不敢躲开。   她双手紧紧捏着露出半截的木棍不松开,吆牙切齿道:   “凭你这种身份,也敢质问我?本圣女若不悄悄跟着来,怎会知道背地里,你等竟然如此将三爷不放在眼中?你们以为,随便什么猫猫狗狗,都能当圣夫?”   她抬手抹去面上血迹,重新坐回木箱上,冷冷道:“前前后后向我动过手之人,立刻自行了断。我凤翼族,不需要这般无脑鲁莽之人。”   她望着张老六道:“你御下无方,亲自监斩。”   眼前数人已知今日必死无疑,开始躁动。   有人壮着胆子上前,战战兢兢道:   “圣女今日同自己人露面,端的蹊跷。便是眼珠异色、身有凤翼又如何?   你既能伪装成圣女阿弟,说不得便会伪装成圣女。没有旁的信物证明已身,我等皆不服!”   猫儿缓缓偏头望着他,倏地一笑,赞道:“你能如此同我说话,也算是一个爷们。我便让你死的心服口服。”   她缓缓起身,在周遭踱了两踱,低声道:   “此次行动,泰王抱之重望。一旦拿下,便是我凤翼族重掌天下之时。   届时,泰王掌权,宫里淑妃便是太后。皇陵中祭拜的,将会是我凤翼族的列祖列宗,而不是萧姓之人。”   她边说边打量诸人神色,见质疑她之人已满脸绝望,便知她一亮出“泰王”、“淑妃”和“皇陵”,便再无人怀疑她身份。   她重新坐下,面无表情同张老六道:“动手吧。”   张老六怔怔转回身,望着昔日里和他出生入死的兄弟,一吆牙,大喊一声:“哥哥送几位弟弟上路,父母妻儿,由哥哥照顾!自行了断吧!”   现场死一般的寂静。   有人终于抬手。   猫儿立刻侧转了脑袋。   但听连续七八声噗呲之后,继而是重物的倒地声。   浓浓的血腥之气荡漾开来,假坟终于成了真坟。   张老六回转身来,苍凉道:“圣女还有何要示下?”   猫儿冷哼一声,站起身道:“你的脑袋,暂时寄存在你脖子上。若下回再不将三爷放在眼中,不但你会知道后果,整个惊雷门,及家中妻儿老小,都会知道后果。”   她转头望着王三,神情恢复温和,问道:“前来接应之人可已到?”   王三怔怔望着她,几息后方明白她话中何意,立刻压下心中滔天惊疑,低声道:“时间差不离,请圣女先护住耳朵。”   他再次吹动颈间暗哨,刺耳之声飞出洞穴,未多久,地面上便传来O@脚步声。   猫儿冷冷道:“震天雷先搬走,印章却不能留下。张老六还适不适合继续当惊雷门的当家,承担要事,本圣女要回去重做考量。你等皆留在此,三日后,我会派人前来下令。”   她向王三再使个眼色,王三重新吹动暗哨,这一回却是新的节奏。   洞穴外间的脚步声立刻清晰,渐渐靠近。   不多时,一群黑衣人现身。王三沉声指挥道:“木箱全搬走。”   ……   车轮滚滚,马车急速行在城郊道路上。   猫儿顺着窗户探出脑袋,瞧见后方果然没有人追来,立刻吁了一口气。   王三自上了马车,目光便未从她面上移开。   踌躇良久,他终于问道:“你……究竟是谁?你背上的凤翼从何处来?你怎么会知道泰王之事?你……”   猫儿缓缓一笑,道:“路边看到有人纹绣,喜欢就纹在背上咯。泰王的事情,不是你昨日在酒楼饮醉酒所说?”   他定定盯着她,摇头道:“不,泰王的预谋,以及宫中什么淑妃,连我都所知不详。你,可是凤翼族圣女,仓那云岚?”   猫儿哈哈一笑,却引发了一阵猛咳,最后扑的一声,吐出一口血,脑中立时一晕,此时方觉出后背被人击打处的疼来。   王三大惊,立刻上前扶住她。   她猛喘几声,心中想着,乖乖,这回逞能怕是有些凶险。   她忙忙扯住王三衣襟,断断续续道:“告诉我外甥,让他,让他……”   她到了此时,竟然罕见的纠结了一回。   是该扮一把贤惠,莫让萧定晔知道她受伤、免得因她而分心?还是该骄纵任性,让萧定晔整日整日的守着她?   她纠结了两息,只觉脑中越渐昏沉,又连吐两口血,终于在完全昏迷之前,道:“你同他说,他不可再去扶,旁的女子的……手!”   ……   广泉府府衙,地下甬道,“王三”与斗篷圣女出了大铁门,沉默往前而去。   待行过护卫聚集区,到了无人处,圣女方低声道:“明日你我分开行事,你去寻张老六取货之事不可再延误,早拿到手早安心。”   萧定晔沉声应下。   圣女听他口吻中不见了亲近感,终于于冷冰冰中现出一丝亲密,低声道:“不过明儿半早上不能见而已。待你处理完要事,我还在此等你。”   说话间,他腕上一凉,她已将手搭了上去。   十指纤细,豆蔻盈盈。   他立刻便想到了猫儿。   想到她指尖刻意包上的指蔻,想到她因喝醋专程说的那些刺心的话……又想到她吆牙切齿警告他不许再同旁的女子拉拉扯扯。   他唇角不由缓缓勾起,却不着痕迹的摆脱开圣女的手,低声道:“这里人数太多,如若发生混乱,我担心你应付不了。不若明日午后我再去寻张老六。”   圣女断然拒绝,重新恢复了冷冰冰的神态:   “原本你今日该便去,却拖到了明日,已然迟了整整一日。大事成与不成,除了银子,最重要的便是震天雷。只有拿到手,再转运出去,我才放心。”   萧定晔心下一惊,立刻起了一阵不祥预感。   他现下伪装成王三与假圣女周旋分身乏术,可真王三却有时间。真王三不喜与假圣女多见面,定然会按照最初的约定自行去行事。   而按照分工,猫儿是要黏住王三、莫让他白日出现在府衙的那个人。   王三不论去何处,猫儿都一定会想办法缠出他。   比如去同张老六会面,取震天雷。   他的心咚咚直跳,又想着便是猫儿再厚脸皮,王三是有分寸的,既然对她有好感,更不会带她往险境中去。   他如此安慰着自己,缓缓稳下心神,同圣女道:“如此你万事小心,明日一早我便去会张老六。”   他口中如此应下,却不知真张三今日去接应了震天雷,会不会立刻就来府衙寻圣女。   如此两人一碰面,他和猫儿“太子换狸猫”之计立刻便要被识穿。   他此时更不能同假圣女在府衙逗留,只得又提出些旁的建议和意见,引得假圣女同他出了府衙,足足在外逗留到月上柳梢头。   ------题外话------   送上二更,还有四千字,下午五点前送到。 第351章 真假王三的会面(三更)   月朗星稀。   郎中诊过脉,留下方子,并未离去,被王家请去外院客房歇息,以防随时应诊。   丫头们轻手轻脚的进出,按照郎中所交代的,先将伤风的汤药灌进茶壶里,扶着病人服过,等发一身汗后,再上化瘀膏药和药油。   截止到一更时分,丫头们已经为床榻上的猫儿灌过两回伤风汤药,可是那化瘀的药膏和汤药,捧在手里使不出去。   汗水迟迟未发。   此时郎中刚离开一步,盛夏的猫儿获得了隆冬的待遇,厚棉被与炭盆纷纷上阵,继续为发汗做准备。   王三已起了满身的汗,坐在床畔望着床上昏迷的姑娘,心中早已从一开始的慌乱,转成了现下的茫然。   他以为的圣女,不是圣女。   他偶遇的姑娘,可能是他的未婚妻。   这样的认知,让他一时喜悦,一时疑惑,一时又慰藉。   他当初收留王姓姑甥,其实真与她提到珍珠养殖有关,与她的异色双眸无关。   凤翼族之人,固然全部都是琥珀色双眸,可并非只有凤翼族的人,才有这种眼眸。   他自十四岁接手王家买卖,最初从车队杂役做起,过去十年天南海北,各种神奇长相的人他都见过。   凤翼族之外,琥珀色眼眸之人,多的是。   像肃州、凉州等地,因水质的原因,人种瞳孔便不是全黑,多少都带着些褐色。   他未想到,几日之前强留下来的,极可能是他的未婚妻,凤翼族圣女,仓那云岚。   凤翼族很多人都知道他是圣夫,是为圣女选定的夫君。   然而他们不知道的是,最早先,当上一代圣女在新生孩童中选不出合适的圣女时,曾因种种原因考量,起了弃圣女、选圣君的心思。   他虽然因父亲是汉人的原因,只携带一半的凤翼族血脉,却被上一代圣女连番关注,意欲当成未来圣君培养。   凤翼族族内之人皆知,凡选定圣女,为保圣女无私心、要全身心奉献,必须将其家人坑杀,使其成为孤儿。   他进入上一代圣女视野的时候,已经有五岁。他父亲早已入仕,官至六品,略有自保能力,不容旁人危害性命。   当时的凤翼族,几成一片散沙,流落在大晏各处。   既有日日思虑,一心想壮大族群的;也有隐进俗世,忘却前尘,只想好好过日子的。   他父亲为了自救,使人天南海北的寻找,按照选择新圣女的标准,一年中往上一代圣女面前,送去了五六个婴孩。   最后终于被确定为圣女的,便是仓那云岚。   仓那云岚的出现,解救了王家一家人。   王三从潜在圣君的宝座上退下去,最终被确定为圣夫,圣女的夫君。   凤翼族圣女的传承,并非是上一代圣女的血脉。   圣夫的存在,也不是要繁衍子嗣,而是要供养现存的凤翼族,为其各种活动提供源源不断的资金支持。   作为交换,上一代圣女也会将凤翼族在俗世中的资源提供给他,确保买卖兴隆昌盛。   这些往事,最开始他并不知。   他从出生,一直到十四岁以前,一直过着标准的官宦人家公子哥儿的生活。   熬鹰、遛狗、斗蛐蛐儿。   肆意人生。   到了刚到十四岁的那一年,他跟着两个哥哥,还进了一趟青楼。   虽未做过什么,却第一次知道因女子而心跳。   就在这个十四岁,他生辰刚过的当夜,他被父亲唤进书房,告诉了他前尘往事,也将圣夫的重担交到了他稚嫩的肩上。   从此是另外一番残酷而广大的天地。   是越加肆意而迷茫的人生。   他不知,他像老黄牛一样坑次坑次的赚银子,何时是个头。   他偶尔也会想到他命中的、不能圆房的妻,凤翼族圣女。   还是孩童的时候,他其实见过她。   她那时不过才一岁,将将会摇摇晃晃的走路,生的玉雪可爱。   在上一代圣女的圣庐前,他举着一根线香教她上香。   谁知他这位师父十分不济。   线香还没插进香炉里,先被他蹭到了她下颌。   过去那些年,他偶尔想起凤翼族圣女时,所有印象都模糊。   唯有他烫在她下颌上的,那颗仿佛黑痣一般的小疤,是清晰的。   半年前,当年那个有着藕节一般手臂、看到他就会咧嘴向他笑的小婴孩,时隔近二十年,终于联系上他,向他下达了凤翼族圣女的第一项指令。   自此,他与那些见不了光的事情沾染了起来,越陷越深。   几日前,她本人终于现身。   他内心颇为忐忑了一阵。   然而等她解开遮身的斗篷,露出真容,他没有从她身上寻到熟悉的记忆。   她额上凸起了奇怪的角,面颊纹绣着双翅。   他再也无法从她那张脸上,寻到当年的那颗痣,那颗他一时失手亲自烫上去的香疤。   他原本以为,圣女真的是那样。   谁知,几乎是前后脚,老天为他送来了“王姑娘”。   此时床榻上昏迷的王姑娘呼吸粗重,因为曾经落水而染上伤风,又因伤风未发汗,还不能用散瘀的药物。   郎中说的极清楚,被人重击后背,脾肺受震荡而吐血,并不算大事。服用散瘀之药,便能伤愈。   大意不得的是伤风。   若伤风不好,兼而脾肺被击,极可能转成喘症。   喘症,便有些凶险。   他坐在床畔,拉着她的手。   她的手滚烫,干燥,没有一丝出汗的迹象。   她就那般躺着,面色通红,微微蹙了眉,显得像是醉酒,有着虚弱的娇憨。   与在坟洞中那个扮演着圣女、威逼惊雷门众人自戕的狠厉女子,完全没有相似处。   他走南闯北这些年,身边不是没有过女人。   加上他公子哥儿贪图新鲜的性子,他所寻的女人,并非千篇一律的性子。   各个也都是鲜活的。   可没有哪一个,像她一样。   生动的像一条奔腾不息的江流,每时每刻,都是新的状态。   你以为她是千人一面,却又不是。她依然还是她,那千面中,都保持着她的特性。   他轻轻叹口气,抬手抚上她的面颊,喃喃自语道:   “你到底是不是云岚?你说你不是,可我觉着,你是。   我现下明白,这世间,翅膀必定长在身后,而非脸上。   她的翅膀纹绣在脸上,也只不过是为了方便旁人看到,蒙蔽世人而已。”   床榻上的姑娘,给不了他回答。   只有她缺了指甲盖重新被包扎的手指,微微颤抖。   由着这指甲,他又看到了其余指尖上的丹寇。   盈盈一点,惹人怜惜。   她说,她是为了他,才染上的丹寇。   这样的圣女,让他意想不到。   他的心思停驻在她身上良久,又转去了那假圣女身上。   如若是“王姑娘”是真圣女,那假圣女利用他,又是为了何事?   假圣女蒙蔽的人,不仅仅是他一个。包括张老六那些人精,也都受了蒙蔽,去淌了一趟趟不知后果的浑水。   此女子必然也是凤翼族之人,知道凤翼族极多事。   他立刻起身,站去门边,同丫头道:“唤二管家进来。”   待管家到了门边,他方低声叮嘱:“现下立刻去府衙,向姑父传话,密切监视圣女行踪,所有进入铁门之人,只许进不许出。”   他想到前后三回从张老六手中接下来的震天雷,以及“王姑娘”在坟洞中提到的“泰王”、“淑妃”,心中一片惊惧。   一幕要靠震天雷而暴力造反的画面,在他心中急速展开。   他汗如浆出,立刻使人唤了车队领队前来:“不计任何代价,去将前两次运送出去的车队追回。已送达之物,寻出借口暂扣,不得交接。”   此时床上昏迷的姑娘终于有了些动静。   她急咳几声,缓缓睁眼,粗重的喘着气。   他立刻上前着急道:“你何处难受?可是后背疼?可想出汗?”   他扬声喊道:“再唤郎中!”   年轻的姑娘躺在床上,微微蹙眉望着他,仿佛一时半刻认不出她来。   她鼻翼几番翕动,却闻不出任何味道,只昏昏沉沉望了他半晌,方声如蚊蚋道:“我梦到了……狗儿。你不可……牵旁人的手……”   紧紧握着他手,重新晕了过去。   ……   萧定晔心中怀着一片甜蜜,径直翻进王家内宅,避过护院,偷偷摸摸到了猫儿所居的客房近处时,瞧见的便是灯火通明的房里,进进出出的丫头,以及扑鼻的汤药味。   等他一步闯进房里,又瞧见守在猫儿床畔、并且同她十指紧扣的王三,他的肝肠和脑袋,便齐齐抽痛。   作为一个走南闯北却不会武的商人,王三吃了大亏。   他再一次被人甩出了窗外。   这一回没有被点穴,疼痛来的清清楚楚。   等他当机立断爬起身,从门里几步窜进,萧定晔已将猫儿半搂在怀中,手中一把软剑直直指向他:“她,怎地了?”   王三立刻想起来,圣女是没有亲人的。   她没有亲人,自然不该有外甥。   他第一次正视这位伴在“王姑娘”身畔的“王公子”。   虽穿着粗布衣裳,发髻也有些许杂乱,却器宇轩昂,不落下风。   手中软剑指向他时,杀机陡现,仿似杀神上身,不可见的威严重重笼罩整个屋子。   常年行商之人的敏感,让他收住了往前冲去的脚步。   萧定晔软剑再一伸,已到了他颈子边。   “她怎地了?”萧定晔几乎是最后一次问他,仿佛他慢上一息,那软剑便要取了他的性命。   护院们早已闻讯赶来,手拿大刀围了门。   王三竭力稳了稳心神,向已抖成一团的丫头们道:“你等去外面候着。”   此时方望着萧定晔,低声道:“她……落水伤风,又后背受伤……现下,等她发汗。”   萧定晔垂眸瞧见猫儿闭眼昏睡,呼吸粗重,明显肺部有了异样。   可满脸通红,肉眼可见的高热,却无一滴汗。   他心中焦急,顾不上去追究王三的责任,利索将他丢出房外,一把掩了门窗,解开猫儿外裳,将所有内功聚集在掌心,为猫儿逼起汗来。   天边隐现鱼肚白时,萧定晔面色灰败打开房门,对守在门外的丫头道:“去替她拭汗……”   丫头战战兢兢避开他,溜进门里,见床上的姑娘果然被汗湿透,忙忙向往传话:“快些,准备膏药和汤药!”   ……   王家丫头们,今日十分羡慕床畔上那昏睡的姑娘。   能让两个风采卓绝的公子,因她一人起了争执,多么能满足女子虚荣心的一幕啊。   然而这种争执,除了令丫头们羡慕,也令忍战战兢兢。   显然,其中不会武的那位公子,王家主子,处于劣势。   他不敢出现在房里,只能搬着椅子坐在窗外,透过窗户,同房里床畔上的萧定晔一般,痴痴望着床上的姑娘。   王三的目光中是着急。   萧定晔的目光中皆是悔恨。   他一贯知道,猫儿是个胆大的。便是他身处险境,她手无缚鸡之力,也敢想尽任何法子,前去营救他。   他只当潜伏在假圣女身畔,才是最危险的事。   他忽略了一点,假圣女既然是假圣女,首先便要自保。自然不会以身涉险。   倒是被假圣女利用的喽喽,要鞍前马后的跑腿卖命,才会冒风险。   他让猫儿同王三斡旋,不就是将她推到了最危险的境地?   他的身子止不住的发抖。   上一回她不声不响的昏睡在他面前,还是两年前。   她熬到了油尽灯枯,他却手足无措。   这一回,他当然知道,远远没有上次惊险。   然而是他的粗心大意,使本可避免的悲剧发生了。   如若昨儿一早,他看到假圣女蹙眉的神色,能多问两句,套出王三昨日要出城的计划,他一定不会带着假圣女在城里闲逛耗时间。   有他去阻止,甚至是助力,他的阿狸伤不了。   只几个时辰,他面色憔悴的不像样,用巾子擦拭过她额上汗水,终于从床畔起身,站去窗前,冷冷望着王三,声音沙哑道:   “说罢,那一伙人藏在何处,如何走?接头暗号是什么?   我要五十名死士,四十名潜入府衙,十名跟着我行动。”   王三怔怔望着萧定晔:“你……你们……都知道了?”   ------题外话------   不好意思,发晚了一个小时。   今天写的有点累。明天的一更放在中午十二点吧。见谅见谅。 第352章 慢走不送(一更)   东城门往外十里,乱葬岗。   一匹骏马骤停,华服青年一跃而下,抬手往四周打下暗号。   沿途跟来的十名暗卫立刻隐藏四周,等待下一步消息。   两声清脆掌声在坟地荡漾起,惊的黄皮子四处乱窜。   未多时,一处坟头塌陷出一个黑洞。   一个汉子探头出来,瞧见“王三”孤身一人而来,立刻恭敬上前,转头四顾,探问道:“三爷,圣女此回,该不会又扮成什么马夫之类的出现?”   萧定晔敛了一身杀机,似笑非笑望他一眼:“只在下一人前来。只我一人,已足够……”   那汉子便长吁一口气,转身在前带路。   经过了影影绰绰的坟道之后,夜明珠的光芒大盛。   近二十个汉子聚在洞中,神情凝重中带着萧瑟,望向来者。   萧定晔的目光第一时间聚在半个脑袋的张老六身上。   “六爷?”   张老六冷冷望着他:“山爷带了圣女何指令,说吧,老纸受的住。”   萧定晔转头四顾,将众人人数一个个数清,将长相一个个记在心里,目光方重新回到张老六的半个脑壳上:“五年前汇河决堤,淹没近半晏北,可是你所为?”   张老六见他今日匍一露面,竟是要盘点往日功劳,面上神情渐渐温和,点头道:   “没错,原本要配合泰王夺嫡,可惜功败垂成。汇河决堤后,连带冲垮了多条河堤,眼瞅就能冲垮京塘河,冲到京城去,却遇上个能治水的什么官儿,半道截了胡。”   萧定晔一吆牙,续道:“三年前,北地雪山山崩,山体压垮了北地近万山民,可是你所为?”   张老六面上浮上了笑意:“没错,泰王原本是要趁机压制北犁府尹阿尔汗,引入突厥人。可惜,那阿尔汗竟不是个吃闲饭的,折了两个儿子,硬是将突厥人打了回去。”   萧定晔脑中几跳,恨意更加上涌,问道:“此回,那些震天雷如何才能更大的发挥作用?你三番两回的行动都没实现目的,此回可有信心?”   张老六哈哈一笑,拍着心口道:“山爷方心,此回震天雷要安置在沧州、广泉府……锦州共七个州府。震天雷一炸,此七个州府先行造反,另有十四处州府会立刻响应。再过半年,老纸造出更多的震天雷,反了的州府会更多。”   萧定晔气急,反而降了怒火,缓缓道:“怪不得沧州、锦州等州府被封城,原以为是要捉人,却是要布震天雷。六爷消息隐瞒的紧,竟连我都不知。”   他将所有要造反的州府问清楚,记在心中,方笑道:“此般大事,只靠现下这二十来个兄弟可够?六爷在旁处可还有羽翼?”   张老六面上显出些哀伤,叹息道:   “昨儿唐突了圣女的兄弟,原本各个是好手,可惜被圣女处决。等老纸回去,只有继续再寻人。   三爷不知,我们这一行当极为隐秘,再要寻到口风严、招子亮的人,可不容易。”   很好,萧定晔的手缓缓摸上腰间,面上含笑道:“按六爷及各位兄弟的过往功劳,由在下送各位一程,够格。”   软剑立时出鞘。   ……   潜伏在乱葬岗四周的死士静等半晌,待一阵令人不忍听闻的鬼哭狼嚎之后,从坟坑里缓缓行出个被鲜血浸透之人。   死士们立时一惊,不知来者究竟是敌是友,手中武器已紧紧捏在手里。   那血人一步步行出坟地,远远做了个手势,死士们心下一松,立刻按照计划上前。   一批人提着水桶,一批人拿着衣裳,另一批人已窜进坟坑将战场检查过,在每个死状甚为凄惨的尸身上再补上两刀。   待萧定晔被冲洗去血水,换上干净衣裳,他再做一个手势,死士们立刻护着他上马疾驰。   直到驶出二里地外,一位死士勒停马儿,大白日里打出一记烟火。   浑黄带哨声的信号发了出去,未几,二里地外忽的一声炸响,扬尘立刻滚滚上天。   萧定晔停马望着那尘柱半晌,一夹马腹,遽然往城里而去。   ……   猫儿在城外乱葬岗被炸平不久之后,从昏睡中短暂的醒了一回。   她后背的伤处已减轻,只伤风还极重。   郎中在汤药中加了安眠药剂,长睡有利于病患尽快恢复。   在被丫头们侍候服过药、擦过药膏、换过衣裳后,她又要陷入新的昏睡。   趁着又要睡死之前还留下的一点点清明,她睡眼惺忪的望着眼前的青年,鼻头一番翕动,眼中一番迟疑后,方低声问道:“可牵了旁的女子的手?”   王三一迟疑,立刻摇头:“从没有过。”   他是不喜欢牵人手的人。   他之前的那些女人,他在床榻上和她们热情,在床榻下偶尔也和她们热情。但牵手是不会的。   他是个走南闯北的人,不适合有牵绊。   她却摇摇头,鼻音甚重的道:“你骗人,你那日就和她牵了手。”   她又开始翻旧账:“以前呢?那些青楼里的姐儿,那些酒楼里的舞娘……”   他立刻有了被捉J的慌张。   他此前没想过要守贞。   圣夫和圣女,是不能圆房的。   他自从知道他是劳什子圣夫的命运后,曾起了长久的少年叛逆。   从包戏子到包姐儿,便是在外押送货物的途中,也曾携带着女子困觉。   整整荒唐了四五年。   后来他的思想终于成熟了,知道身体是自己的,没必要将腰子折腾坏,这才渐渐收了性子,慢慢着来。   现下被她这么一问,他立刻后悔了过往的那些荒唐。   他忙忙牵着她手,低声道:“有了你,再也不会了。”   她抿嘴一笑,又咳上两声,翘起手指给他瞧:“真是特意为你染的丹寇,好看吗?”   他立刻点头:“好看。”   那些姐儿、舞娘,甚至路边卖水的婆姨,也都常常十指丹寇,可从没这般好看过。   那些人都是为了天下汉子而染的丹寇,只有她是为了他一人。   他心潮有些澎湃,原来中意上一个女子,是这样的感受。   一颗心竟然装不下,心里的喜悦随时要满溢出来,将他的胸腔都填满。   于这喜悦中,他忽然有些警醒,忙忙问道:“我同你那……同他长相极相似,你能分清我同他吗?”   她抿嘴一笑:“我怎会分不清你二人?你同他……”   她心中起了促狭之意,低声道:“你同他,各有千秋……你英俊,他潇洒……”   他不禁一笑,待再要和她说话,她已阖上眼,睡了过去。   萧定晔在外为她浴血奋战时,打死也不会想到,他的阿狸,竟然正在和旁的男子甜言蜜语。   那些话如果是对他说,他一定笑的合不拢嘴。   然而那些话是对旁人说。   如果他知道,只怕要从马背上一头栽下,抱着脑袋昏死过去。   当然,他在外时,并不知道这一幕。   他纵马进城,趁热打铁,一路先进了府衙。   府衙里的护卫,皆已替换成死士。   四十名死士将广泉府衙护的固似金汤,只许进,不许出。   年已五旬的府衙大人称病休沐,候在前厅。   萧定晔望着这位糊涂官,冷笑一声:   “本王记得你是三十四年前中进士,当了近十年的九品芝麻官,因为偶获白花教造反的消息,升任七品县令。   又因剿匪有功,连升两级。等后来升至广泉府府尹,虽连任至今,却再未上升一步。你可知原因?”   府尹吃惊的望着这个与自家外甥长相十分相似的青年,官宦的敏感性,让他先将注意力放到了“本王”二字上。   他吃吃道:“阁下是……阁下……”   萧定晔冷冷道:“在下姓萧,家中排行第五。”   府尹“咚”的跪地,整个后背顺势被汗打湿,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萧定晔望着他的模样,冷笑一声:“府尹大人都不确认一回?”   府尹脑中抽搐几分,方战战兢兢道:“下官此处……有画像。虽写的是捉拿匪徒,心中明白……上头要捉拿的是,五殿下。”   萧定晔这才指着他道:   “说你糊涂,你对捉拿本王之事,应付了事。   说你聪明,你过往数回升官,都是吃了捣毁歇脚、匪徒的甜头,何以如今邪教将巢穴建到了你府衙之中?”   府尹全身颤抖,只觉喉中干涩,一个字都说不出来,许久方断断续续道:“此事乃贱内主要操办,下官……下官只当是……只当是……”   “只当是什么?”萧定晔的声音恢复了冷厉:“只当是为了敛财,并非其他?莫非用迷药控制人的神识,骗其交出全部家产,便不是邪教?”   他爆喝一声:“本王就地罢免了你!”   府尹立刻磕头如捣蒜,一叠声道:“五殿下明鉴,前期所来之人,皆是沧州、锦州……等州府的官员家眷。   下官知道这几个州府的官员原本就有些反心,是以算是黑吃黑,贪了他们的便宜,也不算他们冤枉。   后面几日会有周遭州府的富户被骗来。下官还未批准……”   萧定晔吆牙道:“你既知那几个州府的官员有反心,为何不上奏?”   府尹眼圈一红,喊冤道:“两月前,下官便使人要偷偷送奏陈上京,谁知到了衢州就被拦下。下官……真的没有反心啊!”   萧定晔静看他半晌,冷冷道:“本王看在你大糊涂没有的份上,暂且饶你一回。   下面你要办两件事。   其一,立刻向各州府富户传信,不需再前来。   其二,牵绊住所谓的圣女,不能让她起疑心。”   府尹忙忙叩首。   王家内宅里,汤药味久聚不散。   萧定晔一马径直驶进二门,进了内院,从马背上一跃而下。   他心中担心猫儿的病情,几步跨到客房门前,顺着窗户再次瞧见王三与猫儿十指相扣的手,心下怒火一跃万丈,手摸向腰间,软剑已出。   眼见王三要血溅三尺,房檐树梢忽的几波抖动。   数十名黑衣死士从天而降,将他围在中央。   王三听见动静,起身踱去窗前,望着被阻拦在外的萧定晔,面上缓缓浮上笑意:“她说,她中意的是我。”   顺着窗户飞出一个包袱皮,滚落到萧定晔脚边。   王三冷冷道:“慢走,不送!”   ------题外话------   第二更下午五点送上。第三更晚上八点送上。 第353章 龙蛇相争(二更)   战斗来的快,去的也快。   那基本上不能称为是战斗。   萧定晔的软剑上都没沾血。   死士们和他们的金主王三被定在地上后,萧定晔站去床畔,听闻猫儿的呼吸已清浅了许多,紧绷的内心终于松了一些。   他替她拭过额上汗,久久望着她的睡颜。   目光又从她面上移到她的手上。   他此时才看清,她的指尖除了丹蔻,还有一指缺了指甲。   伤口已收敛,色泽比丹蔻深。许是要透气,并未被纱布包裹,暴露在外。   他心下抽痛。   这就是他想要保护的姑娘。   他并没有保护好。   他背上的压力太重,他要兼顾的东西太多,他只是想要稍稍分神护好一个人,都不能如愿。   他将她手臂放进薄被里,指腹在她面上摩挲几番,方转去窗边,望着不远处那个被定在原地的愤怒青年:“说说吧,你参与了凤翼族多少事情,还有多少能追回。”   外书房里,两个相貌相似的青年,暂且抛却了感情上的争执,开始第一次的合作。   王三将他与假圣女从密信交流到真人相见、以及参与之事的前前后后讲过,萧定晔方问道:“她为假圣女,你竟然分辨不出?”   王三一瞬间涨红了脸,辩解道:“她定是凤翼族之人,获悉众多凤翼族内部之事。她同我联络时,使用的是凤翼族密语。这密语,凤翼族只有圣女、圣夫、长老以及个别门派的当家才知道。”   萧定晔狐疑道:“只这一点?没有旁的佐证?”   王三叹息道:“原本还有一对玉佩。圣女手里那只,该是翠玉玉佩上浮雕着一只羚角凤凰。我手里还有一只,图样相同,却是凹陷进去。两只玉佩合二为一,方为姻缘。”   “吧嗒”一声,案几上现出一只翠绿玉佩,正是作为圣夫所持有的那一只。   凤翼族女为尊,男为卑。   故而圣夫所持有的玉佩,纹样凹陷。而圣女所持的玉佩,纹样却凸出。   萧定晔当然知道王三所言的圣女玉佩。   其上的每一个纹路他都清清楚楚。   从他捡到那只玉佩起,玉佩便未离身过。   初始是他怀疑她,总想着那玉佩携带了什么秘密或阴谋。   后来是他喜欢她,他将玉佩当成她和他的定情信物。   再后来,携带玉佩成了他的习惯。过去两年,无论他人在何处,身着何种装扮,那玉佩总陪伴在他身侧。   玉佩在,就像她在。   此时,那玉佩便藏在他的衣襟里,贴身挨着他。   他不动声色道:“既然圣女有玉佩,你便该见了玉佩才认人,怎会仓促行事?”   王三低声道:   “凤翼族数年之前发生过一件隐秘事,圣女曾失踪过好几年,那玉佩也不见了踪影。阖族都当玉佩已损毁。   此回圣女重现,她能说得出玉佩是何模样,又说出数件凤翼族之事,莫说是我,凤翼族族内极多人都受了蒙蔽。”   萧定晔心下明白,王三所言圣女失踪,怕就是指猫儿被送进宫的事。   可见凤翼族内部早已四分五裂,意见不一。   一部分人将猫儿当成献祭送进宫,后来又带进皇陵塞进玉棺,成为凤翼族上位的垫脚石。   一部分人却还完全不知道此事,甚至连圣女是何模样、有何能耐都不知。是以才被泰王钻了空子,蒙骗凤翼族参与了歹事。   他思及此,更不愿猫儿被认回圣女。   如若凤翼族知道真正的圣女是她,只怕后续更有数不清的阴毒之事等着她。   他低声道:   “内宅里躺着的姑娘,确然非我姑姑,而是我发妻。我同她路经此处,不想竟淌进这趟浑水。等此间事了,我便同她离开。   在此期间虽叨扰三爷,却也为三爷办了麻烦事,功过相抵,互不赊欠。”   王三立刻强硬道:“你说她不是圣女,她就不是圣女?她的异色双眸如何解释?她后背的凤翼如何解释?她说出的‘泰王’、‘淑妃’之事如何解释?”   萧定晔淡淡一笑:   “她是世间最聪慧的女子,想来三爷已瞧出这一点。她察言观色、顺势发挥的本事,人所难及。   她不过是形势所逼冒认一回圣女,三爷却又要认定她真是圣女。三爷在识别圣女这件事上,果然眼拙了不是一回两回。”   他乜斜了王三一眼,冷冷道:“她是我的发妻,同我早已成亲,我会不知她是何身份?三爷若是想凭借财势抢人,便要问问在下这一身功夫答不答应。”   王三心中怒火“嘭”的起了万丈高,片刻却又熄灭,同萧定晔道:“可是,云岚亲亲口口说,她中意的是我。”   他见萧定晔要插话,忙忙续道:   “我专程问她,我同你相貌极相似,她可能分辨的出你我?她正是在能认出你我二人的前提下,说她中意我。   她既然中意我,莫说她还未成亲,便是她同旁人成了亲,我也要按照她的心意行事,同她两个双宿双飞。”   萧定晔身子立刻一动,浑身杀机立现。   王三忙起身躲去太师椅背后,道:“你武艺越是高强,我越是觉着她受了你的逼迫,越是要将她从魔掌中解救出来。”   此时已过未时,萧定晔斜眼望了望沙漏,忽的一笑:   “假圣女还在府衙,现下却不是要动她的最佳时刻。   按她昨日的计划,今日你该去寻张老六接震天雷。你现下是不是该驾马车前去府衙,寻她汇报最新消息?”   王三:“你既然已冒充在下好几日,此事正该你去。”   萧定晔立时往椅上一瘫:“进浑水里的永远都是‘王三’,并非在下。今日我却不愿外出。”   王三抬手指了他半晌,吆牙道:“她现下还病着,你胆敢动她,莫怪我散尽家财,发动全天下的死士追杀你。”   萧定晔叹口气,想到有人竟然要用整个家财护着自家媳妇儿,心中不知该喜该忧。   王三出了王宅,一路到了府衙,先不急着往地下甬道而去。   他一路进了书房,寻到他姨夫,郑重问道:“那位与外甥相像的公子,究竟是何身份?”   府尹今早才被萧定晔惊得战战兢兢。萧定晔一离开,他便睡倒在书房里,已喝过了两回镇惊汤。   此时见王三来势汹汹,他忙抱住王三:“外甥啊,那公子的身份,不是你能惹的起。你千万莫想着寻他麻烦……”   王三蹙眉道:   “他纵然三头六臂,武功高强,姨夫身为一府的府尹,也不该吓成这般。   外甥在外闯荡十年,积累的人脉和身家,还会怕区区一个江湖人士?莫说他人在江湖,便是人在朝堂,我也不怕!”   ……   王家内宅里,猫儿睡到日暮时分再次醒来,瞧见坐在她身畔打着盹的萧定晔,心下几多心疼,不由出声同丫头道:“喂我服过药,你等便下去歇息。莫在房中打扰我。”   丫头们匆匆忙活起来,萧定晔被惊醒,瞧见猫儿已醒,正微笑望着他,立刻一把搂住她。   在场丫头们立时僵住。   是要继续站着当碍事的灯,还是瞬间消失的远远,谨防这位武艺高强的公子提腿将自己甩出窗外?   那滋味仿佛不好受,自家主子被甩出窗外时,可是痛的呲牙咧嘴。   猫儿缓缓一笑,连咳几声,方道:“待我服过汤药,丫头们都退下后,我再陪你说话。”   她的话立刻解救了丫头们。   几人忙忙上前,要侍候她服药、涂药,萧定晔低声道:“放着我来,你等都出去。”   一息间,房里走的空空,只留下陷入情网的二人。   他扶她靠在他身上,喂她喝过药,方抱她趴伏的床上,掀开中衣,为她后背青紫处抹药膏。   看到这伤处,又看到她后背的凤翼纹绣,压在他心中的巨石便越发沉重。   待她重新躺好,他方握着她手,问道:“你究竟如何想?这圣女的身份,可是真想认下来?”   她忙道:“你千万莫听旁人乱说。昨日匆忙认了圣女,是我要保命。今后不认圣女,我也是要保命。”   他见她想的通透,便不再追问,只低声道:“待此间事了,我便带你走,多一刻也不待。”   她点点头,又摇摇头,又点点头。   他不由眉头一蹙,便想起了王三的那句自信之语:“她亲口说她中意我。”   他垂眸望着她,探问道:“你为何不愿早早走?你是想留在此处,过安生日子?”   她原本还未想到此事,闻言不由眸中一亮:“可以留在此处?你我藏起来,待衢州开放城门,我们便回去。”   他听闻她是想要和他一起留下,心里一松,却又不得不泼她冷水:“留下却有些难。三哥不会放了我……”   她闻言,点点头,静躺许久,面上有了些郁郁:“你三哥,真烦人。”   他不由一笑,坐在她身畔喃喃道:“我现下觉着,他没有王三烦人。”   泰王现下远在天边,他利用假圣女搞的阴谋已被戳破,再也进行不下去。   可王三的危害,现下才显现出来。   王三要同萧定晔抢猫儿的心思,明晃晃摆着。   偏生王三在此处,还算个地头蛇。   萧定晔说的那些威胁王三的话,也不过是虚张声势。   可王三说要遣派天下死士追杀他,却有那个财力、人脉和耐心。   虽说他武艺高强,根本不把死士当回事。可虱子多了虽不愁,却痒啊,痒的心里烦。   她见他竟和王三起了不睦,忙忙问道:“他何处得罪了你?”   这一句话中隐含的回护之意,立刻让萧定晔黑了脸。   ------题外话------   二更送上。三更晚一点,晚上七八点左右再发吧。 第354章 下作手段(三更)   猫儿没想到,在她大病初醒的这一刻,没有得来萧定晔多少关怀,反而被像犯人一般审问。   “王三说,你亲口同他说,你中意她,是也不是?”   “王三说,你亲口同他说,指上丹寇是为他染就,是也不是?”   “王三说,你说你想嫁给他,是也不是?”   “王三说……”   猫儿听着萧定晔的一句句逼问,一颗心拔凉拔凉。   等萧定晔终于住口,等待着她回答,她急咳几声,冷冷道:“既然是王三所说,你去问他便是。”   他望着她苍白的面色,一时心软,握着她手,低声道:“一定是王三捏造的对不对?我就知道这孙子满肚子憋着坏水。”   她心里冷笑一声,摇头道:“他没有捏造,姑奶奶我就说了,怎地?”   萧定晔一吆牙,看她神色不对,只得暂时息了怒火,伏低做小道:“一定是你为了诓骗他,或者你病的昏了头,才说下那些话。”   猫儿又摇摇头:“非也。我就是真心实意对他说。”   他的一颗心拔凉拔凉,仿佛不认识她一般望着她:“你……你为何要对他说那些?”   她一张脸涨的通红,冷笑道:“我为何不能对他说那些?我同他说什么,用的着向你解释?萧定晔,你有没有心?”   他脑中立刻抽痛,倏地从床畔跳起,站开几丈之远,双目几欲喷火:“我为你出生入死,你……你问我有没有心?胡猫儿,你有没有心?”   猫儿强坐起身,捞起枕头砸向他:“我没有心,我也不需要你有心。你滚,我再也不想见到你!”   萧定晔捂着脑袋一阵天旋地转,吆着后槽牙道:“很好,很好!”   转身便从窗户一跃而出。   一更时分,被猫儿唤离的丫头要进屋为她拭汗,一摸她额头,立刻慌了神,扬声唤道:“快去唤郎中,姑娘又发了烧……”   郎中离去后,丫头们再不敢出去,一边守着猫儿,一边OO@@说八卦:   “我离的远,只隐隐约约听到,王姑娘像是同她外甥……不,同王公子争吵了几句。”   “我隐隐瞧见,王公子从窗户跳出来,脚下踉跄,像是也得了大病的模样。”   “哎,王公子也真是,明明知道王姑娘生着病,再有委屈事也该忍着,怎能同姑娘起了争执。”   “如此看来,还是咱家主子好,对王姑娘自来上心。”   丫头口中将猫儿挂在心上的王三,这一夜却未出现。   甚至于,他连王家都未回。   他回不来。   广泉府府衙有只许进、不许出的命令。   被他花钱养着的死士,将他拘在了府衙里。   一直磨到天亮,最后是他姑父府尹大人作保,他才能从府衙里挤出去。   可他在府衙里的一日一夜,并没有浪费时间。   他收获甚广。   白日,他同假圣女周旋,获悉了很多重要的消息。   这些消息中含着的信息量,他敢保证,对那个“王五宝”一定极有用。有用到,那厮极可能会短暂的离开广泉府,而把“王姑娘”单独留下。   等王姑娘只面对他一人时,他敢拿万贯家产保证,那姓王的武夫再回来时,只怕要红着眼睛恭祝新人喜结良缘。   夜晚,他将他愚蠢的姑姑从被窝里拽出来,满怀激动的提及他极少动了的红鸾星。   她姑姑白日忙着数从假圣女处分得的金银,被金光银光闪花了眼,此时睡眼惺忪,满眼的眼屎。   听闻她外甥仿佛看上了什么姑娘,想尽快成亲,这位姑姑立刻醒了瞌睡,一巴掌拍在她外甥脑袋上,压低声音道:   “你疯了?圣女就在眼皮子底下,你敢当着她面纳妾室?”   王三没有被这一巴掌拍晕。   他灵台清明的很。   他道:“不是纳妾室,是娶亲。我阿娘离的远,现在去接她过来太迟,姑姑和姑父暂且充当我爹娘,等着饮茶”   她姑姑还是没有拐过弯来:“可圣女怎么办?你莫忘了你的身份,你可是绝无仅有的圣夫。你敢娶平妻,就是与整个凤翼族为敌。”   王三略略一踌躇,停下了暂且要娶妻的心思。   王姑娘到底是不是圣女,他得搞的清清楚楚,要有理有据才成。   他同他姑姑道:“大姑可曾见过圣女的凤翼?”   他姑姑一怔忪:“不就是纹绣在圣女面颊上的那一对?”   他便知道,他姑姑靠不住。   那张老六倒是有些见识,可惜已经被那王五宝杀的片甲不留,灰飞烟灭。   且那张老六此前到底见未见过圣女凤翼,无从得知。   若第一次见,也极可能被唬住。   他同她姑姑道:“你睡,我方才之言,是同你开玩笑。我要娶,肯定只能娶圣女。你莫泄露消息,我要给她一个惊喜。”   他姑姑揉了揉眼睛,骂了一声“调皮”,倒头睡去。   等王三熬到日头初升,拉了他姑父出来作保,从府衙逃窜出去,他回到王宅的第一件事,便是去寻萧定晔,意欲使出调虎离山之计。   他“啪”的出手,往萧定晔床头扔下一个叠的四四方的纸团。   萧定晔抱着脑袋的手臂松开,露出一张苍白的脸。   王三惊喜的一笑:“哟,王兄弟,你病了?”   萧定晔哑声道:“滚!”   王三摇摇头,叹息道:“你住在我的宅子里,却反让我滚,却是个什么道理。好在我大量不计较,还为你送来了好玩意。”   他向床头的那张纸努努下巴:“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在下觉着,你一定会对纸上的消息感兴趣。”   萧定晔嫌恶的瞟向王三,目光最后落在枕畔的那张纸上。   王三看着他的神色,开始诱惑道:“沧州府,李广立,王三才……锦州,张四喜,黄伟忠……这些人,都是要参与叛乱之人。”   萧定晔一愣,一把抓起那张纸,忍着头痛爬起身细看。   这是一份泰王人脉的名单。   沧州府,锦州……共六个州府超过一百余人,包括官职、姓名皆罗列其上。   王三见他看的认真,趁热打铁道:“这份名单,是我从我姑父和假圣女口中互相印证而得到,只会遗漏,不会有误。”   萧定晔一目数行看过,抬头望向王三:“你向我送来这份名单,却是何意?”   王三一抬眉:“难道王兄弟不需要?若不需要,还给在下便是。”   他起身意欲夺走纸张,萧定晔已将纸塞进了衣襟里。   他心下笑意更浓,又给了萧定晔一个助力:   “听闻,再过十日,我姑姑婆母寿辰那日,这六府便要举旗造反。   现下我虽然已派人前去追回送出的部分震天雷,可便是能追回,那六府是否还有后备计划,不得而知。”   他缓缓一笑:“王兄弟可有何打算?十日啊十日,弹指一挥间。”   萧定晔一把抽出软剑,抵在他颈子前,吆牙切齿道:“王三,你想将我支开,留你和她在一起,你其心可诛!”   王三终于敛了面上笑意,正色道:   “我虽行商,可家中亲属皆为官。我知道礼义廉耻,知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可我不会武,十日时间,我根本不足以去阻止事态蔓延。   王兄弟有大义,若不关心天下事,就不会扮成我去同假圣女周旋。有王兄弟的一身武艺,我还为你准备了五百名死士跟随,一定能阻止事情发生。”   萧定晔将软剑收进腰中,从外客房一跃而出,脚下不停进了内宅,闯进猫儿房中。   一旁丫头见他气势汹汹,只当他又要来气猫儿,立刻硬着头皮上前道:“王姑娘昨夜伤风又反复,到现下还未醒。公子切莫再惹姑娘生气,好歹等她身子康复。”   萧定晔缓缓坐去猫儿床畔,抬手抚上她面颊,低声道:   “昨夜一离开,我便后悔。你病着,我不该同你置气。你那时说的是气话,可我被醋意冲昏了头,竟然未发觉。   我……要离开二十余日。你好好养病,要等我。   所谓无商不奸,王三是个奸诈狡猾的,你千万莫被他骗了去。   我知道你聪明,可善游者溺,善骑者堕,你认识的男子少,不知道他们坏起来会有多坏。”   他说完这一番话,见昏睡在床榻上的猫儿连一点点反应都不给,心下重重叹了一口气。   他俯身在她额上印下一吻,深深望了她一眼,遽然转身,大步而出。   王三正站在不远处的树下等待,手中拎着个包袱皮:   “这里有一千两银子,两身换洗衣裳。五百名死士已在西城门外等候。   王兄弟大义,在下佩服之至。待你归来,在下定为你接风洗尘。”   萧定晔接过包袱皮,吆牙切齿道:“莫动她,护好她。再敢带她去危险之处,我血洗你满门。”   他迈出几步,又回转身,探指点在王三腰腹上的两处穴位。   王三立刻腹中一阵咕嘟,竟是要腹泻的模样。   萧定晔唇角一提:   “人若连续腹泻一个月,不死也没了半条命。若腹泻两个月,只有投胎一条路。   你最好将所有的心思都放在同假圣女周旋,以及如确保自己不死上。莫打她主意。”   王三恨的牙痒痒,一把拉住他:“你我二人追求王姑娘,自然是各凭本事。你行此下作手段,太过卑鄙。”   萧定晔缓缓一笑:“卑鄙,就是我的本事。我还有更多卑鄙手段,有机会让你一一领教。”   ------题外话------   这两天万字更新,写的真的挺累的。   日万暂时到这里。明天开始恢复日六千,更新时间暂时延后。明天下午五点之前,我将两更发出去。   实在抱歉,两个膀子感觉不是我的了。 第355章 拉仇恨(一更)   猫儿在连续两日未见到萧定晔的时候,隐隐察觉出了事情不对。   便是她发烧醒来的间隙,瞧见王三守在她床畔,她也无法将王三再错认成萧定晔。   王三太喜欢离开了。   一两个时辰,有时候甚至是半个时辰,他必要出去一回。   没出去的时候,便双臂捂着腹间做难受状。   她看郎中的时候,他也要看郎中。   她喝药的时候,他也在喝药。   她就知道,他不是萧定晔。   萧定晔除了脑袋疼,身子骨没这么不济。   这个认知让她患病中伤心了一日多。   不过就是同萧定晔拌了嘴,他竟然忍心弃她于不顾。   每次她从昏睡中醒来,哑着声问丫头:“王公子今天可来瞧过我?”   丫头们齐齐摇头。   她的心便拔凉拔凉。   过了两日,在丫头喂她服药时,她终于拉住丫头不放,在“王公子可来瞧过我?”的问题之后,想起要多问一句:“他未来瞧过我,那他去了何处?”   丫头也终于能多说上一句:“王公子像是有要事,已经离府两日。”   病中之人身子受挫,精神也会随之脆弱。   她靠在床头上怔忪半晌,眼中不由蓄了泪:“他竟然离我而去……我倒是,对他的心意太过自信……”   她垂泪片刻,追问道:“他可说他要去何处?他离开前,可前来同我告过别?”   丫头们有些为难。   屁股决定脑袋。   她们是王宅的人,得向着自家主子说话。   她们得打压王五宝,相助王三爷。   众丫头们一阵眼风交流,齐齐摇头。   猫儿伤心过一阵之后,渐渐归于理智。   萧定晔对她的感情,她自然是有信心的。   她对他的责任感,也是有信心的。   即便他是因她之前的气话恼了她,他也绝不会不告而别,将她一个人留在此处。   这一日的晌午,王三缓过了早上腹泻的虚弱,拖着病身子坐在猫儿床畔守着她,想借机确定一回她的身份。   他一张嘴:“○匚△☆○匚△☆○匚△☆……”   猫儿望着他要死不活的神色,自己也要死不活道:“你这一病的症状倒是有趣,开始说鸟语。”   王三一蹙眉,不应该啊!凤翼族的暗语,圣女最是精通。他匍一试探,她毫无防备下,应该用暗语接话呀!   他一着急,再加了一句:“匚△☆○匚△☆○匚△☆○……”   猫儿冷哼一声:“别显摆了,就你会说鸟语?hello,nice to meet you……”   王三一阵失望。   鸟语都是鸟语,她说的鸟语,却和他的不一样。   他不得不问:“你真的听不懂?我方才说的可是极重要之事。”   猫儿倏地反应过来。   试探老娘?   她望着王三,正色道:“你可是想知道,我究竟是不是凤翼族圣女?”   王三立刻示意她噤声,捂着肚子勉强提高声音同房里丫头道:“你们都出去。”   待丫头们全退开,他方道:“我知道你九成九是圣女,现下不过是想要十成十的笃定。”   猫儿点点头,道:“我问你一件事,你要原原本本告诉我实话,我便告诉你我的身份。”   王三立刻前倾身子:“你问,我对你永远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猫儿身上哗啦啦起了几个鸡皮疙瘩。   由此她更想念萧定晔。   如果是萧定晔对她出这句话,她即便口中揶揄他,内心里也是十分甜蜜的。   他只要不提两个人的未来,日常对她说情话,她从来都是受之如饴。   她双目一瞬不瞬的望着王三,道:“王五宝,究竟去了何处?”   王三又是一阵失望。   他原本以为,她或许是要问他:“圣女和圣夫真的不能圆房?”   或者是:“等成了亲,你的银子我能不能随便花?”   他心中一阵郁郁,喃喃道:“我说他拿走了我一万两,自此将你留在此处,你可相信?”   她不由一笑:“我自然是不信的。他……的眼皮子没有这般浅。我的身价,也远远不止一万两。”   他听得越是颓然,不由道:“他说,你同他已结了亲,可是为真?”   她立刻拉了脸:“你想先知道哪个答案?你看我这个模样,像是有精力陪你唠嗑的人?”   他忙道:“想听你亲口承认你是圣女。”   她便向他努努下巴:“你得先告诉我,王五宝去了何处?”   问题又绕到了萧定晔身上。   王三叹口气,道:“我得来的叛乱名单,他赶去铲除,怕是要半月多才能赶回。”   她倏地一惊,着急道:“他去了何处?他……他不能随意露脸的!”   她一语既出,立刻后悔自己说话不过脑子。如若他听出来任何蹊跷,联想到官府通缉,只怕她就要……   她的目光不由盯到了他喉间。   她和他的距离,她要是扑过去死死咬住他的喉结……   不成,她后背受了伤,她扑不过去。   她立刻望向了他的眼睛。   如果她挥动爪子,一瞬间挠瞎他的眼珠子……   不成不成,她一根手指少了指甲,略略一动便疼,肯定要拖累她的速度。   她又望向了他的裤当。   如果她一脚踹过去,一瞬间踹爆他的……   王三万万不会想到,他已经喜欢上并且预谋要娶的姑娘,此时正在心里三番四次向他下狠手。   他见她的眼珠子咕噜咕噜转,却不曾从他身上移开,心下有些欢喜,不由低声道:“我昨日去府衙,已经知道被通缉的两人是你们……”   猫儿立刻在被窝里准备好了蹄子、爪子和尖牙。   他见她看他的目光更加专注,眼中笑意已荡了满脸,续道:“你放心,我知道你二人不会是大奸大恶之徒。且府衙那边并未勤勉执行缉令,便说明,姑父那边也是不信的。”   猫儿心下顿时一松,已觉汗湿了整个后背。   她强硬道:   “你和你姑父不去计较,那是你等聪明,懂得自保。   若你们敢去计较,王五宝武艺高强,以一抵万,血洗你满门。如若你两家有阿猫阿狗逃得性命,那都是他没发挥好。”   王三原本才欢喜的心,又郁郁了下来。   她果然还是和王五宝亲近,将他的武力值高看到以一敌万的地步。   王三抱着肚子垂了脑袋。   猫儿便道:“我瞧着你又要去解手,你快去快回。”   王三:“我不解手!!”   猫儿便继续蹙眉问他:“王五宝一个人去的?你让他一个人去平叛,不是让他去送死?”   王三:“是谁说他以一敌万的?”   他觉得他真的得去恭桶上平复心绪,否则谈话难以进行下去。   猫儿着急道:“三爷,你还想不想知道我的身份?!”   王三一阵颓然,喃喃道:“他带了五百死士而去。这些死士,我一年要花一万两去供养,挑给他的,皆是精锐之士。”   猫儿听闻,方叹了口气:“怪不得他已两三日未现身。也不知他现下到了何处,可受了伤……”   她这句话中的担忧尽现,王三的一颗心已被打击的伤痕累累。   他觉着,他近期就想要和圣女成亲的愿望,怕是有些道阻且长。   他强打起精神,道:“我已经原原本本将王五宝的去向告诉了你,你是不是该回应圣女之事?”   猫儿叹一口气,低声道:“此事说来话长,不瞒你说,我确实与圣女,有些渊源。”   在她的描述里,她是宫里被打入冷宫废殿的一个小宫女,和身为大内侍卫的王五宝偷偷相恋。   然而三皇子泰王色欲熏心,却想强霸她。   于是侍卫王五宝带她从宫中出逃,这才有了被官府缉拿一事。   她叹口气道:   “我便是在废殿时,同另一位宫女为伴。那宫女被泰王用剧毒控制,逼迫着她去弑君。最后她弑君不成,却毒发身亡,死状惨不忍睹。   我后背上的纹绣双翼,便是她预感到要身死,为了报答我平日对她的照顾,才纹到了我身上,以防我有用来保命的一日。”   她哀声叹气道:“虽然这对凤翼确然让我在那坟洞里保了命,可我却未想到,竟令你对我的身份起了疑心。早知如此,我就不该收这劳什子纹绣。”   王三听罢,久久不能回神,半晌方怔怔道:“死了?她死了?”   猫儿点点头,叹气道:   “你们凤翼族的堂堂圣女,竟然如此可怜,一生被人操纵命运,连普通人家的女子都不如。   她临死时唤着一个人的名字。   那夜在湖畔,你说你的字叫‘文翰’?我当时便觉着有些耳熟,现下想起,她临死前所唤的,确然是这两个字:文翰。”   他胸口抽痛的喘不过气来,吆牙道:“她埋在何处?”   猫儿两手一摊:   “宫里的人,又是死在废殿里,莫说棺材,那是连一卷破席都没有。   她被火化,骨灰埋在废殿门口的一颗树下。那树生的极好,可见她死后投胎,应该也投去了一户好人家。”   他捂着心口起身,缓缓行到门口,身子几番晃动,转首望向她:“你方才说,她是被泰王下了剧毒,逼迫而死?”   猫儿点点头:   “没错,那剧毒一旦发作,全身骨头仿佛被刀割一般,疼痛难忍,唯有服用临时解药才能克制。   可那临时解药只能克制疼痛,却不能延缓毒发。她最开始是鼻中流血,后来是吐血,再后来耳中出血,最后双目流血。死状惨不忍睹。   可笑的是,凤翼族圣女被泰王害死,你们却在助纣为虐,为泰王卖命。真是愚不可及。”   王三苍凉一笑,脚下踉跄,一头栽倒在门槛上。   ------题外话------   提前先发一章。还有一章,下午两三点再发吧。 第356章 印章秘辛(二更)   猫儿的一番胡言乱语将自己与圣女割裂开之后,后面的两日只见过王三一面。   王三苍白着一张脸屏退下人,试探着问她:“你在宫里看见的那位姑娘,她下颌可是有一颗小痣?”   猫儿叹息道:“抓大放小你懂不懂?人都死了,你还在纠结她面上到底有没有痣。”   王三再一次苍白着脸离去。   猫儿没有什么愧疚感。   她同王三说的那番话,可以说是假话,也可以说是真话。   真正的凤翼族圣女确实已死,且死了不止一回。 第一回 ,那个善良的女子因带累了前贵妃,又自怜于自己的身世,撞柱而死。   如果没有第一回 ,她坚强的挺到伴驾进了皇陵,也要被同族人塞进玉棺,割腕流血而死。   如果第二回 她也挺了过去,那最后一回毒发身亡怎么避?   那个可怜的女子,在凤翼族和泰王的双重逼迫下,挺过了第一回 ,也不一定能挺过第二回,甚至第三回。   她只有“死”这一个结局。   那是个什么圣女,那只不过是个傀儡而已。活着对她是折磨,死反而不是坏事。   猫儿对凤翼族圣女万分同情。   猫儿在床榻上歇息了两日,背痛渐好,伤风渐好。除了久咳难愈,也算是个全乎人。   夏日已进入暑热之时,她除了养伤,便是在心中担忧萧定晔。   他已走了五六日,不知到了何处,不知平叛杀奸可顺利,不知可受伤,不知他脑袋可还痛。   她一个人像无头的苍蝇一般瞎担忧,也派丫头去请过王三好几回。   王三对四周州府熟悉,一定能估算出萧定晔的脚程。   然而王三再也未露面。   直到再过了两日,她夜里睡不着,起身要去园子里转一转时,却在她房外窗户下,瞧见了蹲坐的王三。   在腹泻和心伤的夹击下,月下的王三憔悴的髭须满面,此时倒是和未刮胡子的萧定晔有超乎九成的相似。   猫儿看着他的模样,未免起了些望梅止渴的私心。   她坐去了王三的身畔,鼻翼翕动两番,又有些失落。如果这厮再有点铁锈味,就更完美了。   王三定定望着她半晌,忽的质问道:“你此前为何要说,你中意我,要嫁给我?”   猫儿瞟他一眼:“这就是你夜半无人、偷偷摸摸坐在我窗下的原因?”   他摇摇头:“腿软,走到你门前时再也走不动道,先坐着歇歇。”   猫儿随意摘了根草屑在地上写写画画,许久后方住了手,指着眼前的笔迹道:   “瞧见没,这是珍珠养殖最关键的一步,植珠核。珍珠形成的机理,是因为杂质进入珍珠贝的体内,珍珠贝受到刺激,会分泌珍珠质,将杂质层层包裹,减轻疼痛。过上二到五年,便是大珍珠。”   王三淡淡一笑:“你用不着用这个来安慰我。我同圣女,原本没有多大的感情。”   她一蹙眉:“那你演了好几日的伤情,却是哪一出?难不成这几日瞧不见你,却是你锁在房里独自窃喜?”   他咧咧嘴角,叹气道:“我同她虽没有多少感情,可后来得知我是圣夫时,或多或少也想象过她是什么模样。”   他认真的望着她,道:   “我想象中的圣女,自然不是假圣女那般。我遇上你,以为你是圣女时,也颇为吃惊了一回。可吃惊过,又觉着,你冰雪聪明,圣女就该你是这般。   可无论圣女是哪一种,在凤翼族民众的心里,都是圣洁的,是神圣不可侵犯。   你不知,这些年我走南闯北,若遇上凤翼族最普通的族人,他们会以最虔诚的心向我行礼。因为我是圣夫,他们敬爱我,便是敬爱圣女。   然而,没有人想到,所有人心目中如天上仙子一般的姑娘,会有那般凄惨的命运,去的那般惨烈。”   猫儿低声道:   “我知道凤翼族想要推翻萧姓天下,取而代之。可你想一想,凤翼族能善待天下子民吗?   他们的圣女,自诞生起,便被杀尽家人,只为了方便那些长老的掌控。   张老六的惊雷门,制造震天雷祸害天下百姓,凤翼族各长老会不知?   圣女被泰王利用,他们会不知?   这是一个从芯子开始就烂透了的族类,没有人性,没有感情,眼中只有自己的利益。   这种族类,你真的要继续帮他们筹措造反资金,帮着他们打天下?”   王三怔忪半晌,方道:“此前,我未想过那么多。后来遇上假圣女,我不得不参与……你可知我塞给你的那枚印章,代表了什么?”   猫儿道:“你既然冒着生命危险都不愿交出去,印章自然有极重要的意义。”   他点点头:   “一共六枚印章,分别对应东、西、南、北、中以及京城的六处银库。过去十年,我赚的银子,分别保存在这些银库中。   其中的五处银库,总共占了近五成的金银。而这第六处银库,不但独占了五成金银,里面还存了凤翼族所有涉及造反的门派、买卖,所在地址。”   他一瞬不瞬望着她:“这就是我的后手。我闯荡十年,不是个无脑的傀儡。我手上得有和他们叫板的实力。”   猫儿吃惊道:“这般重要之物,你那日竟然交给我?你就不怕我被追杀,稀里糊涂丢了小命?”   他缓缓一笑:“你聪明。”   猫儿一个仰倒。这样的夸赞,她受不起。   她立刻道:“明儿我就寻来给你。”   他不由蹙眉:“你放在了别处?这般重要之物,你竟然放在了别处?”   她抿嘴一笑:“我虽闯荡江湖没有十年,可也不是个无脑傀儡。我时时刻刻都想着要保命,怎会将那蹊跷的印章放在身上。”   王三不由叹息道:“若圣女也像你这般鸡贼,她一定不会死。”   前一息还夸人聪明,后一息便降成了鸡贼。这是什么人啊!   猫儿立刻起身要进屋,他连忙拉住她袖子:“今夜我来寻你,是有极重要的事。”   ……   三更半夜,四处无人。   一处女眷的房舍里,传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嚎。   王三慌乱道:“你莫哭,你哭成这般,旁人以为我将你怎么了。”   转念一想,又鼓励道:“你不如哭叫的再大声一些,如此众人皆知我同你有了不清不楚,生米煮成熟饭,王五宝回来只能干瞪眼。”   哭声戛然而止。   猫儿重重呸了一声,哽咽道:“你还嫌我伤的不够深,将我往火坑里推?我不想再同此事有任何沾染。”   王三耐心同她道:“你背上有凤翼,又知道些凤翼族的事,由你再出面冒充一回圣女,最适合不过。”   他看猫儿摆出个坚决不理睬的模样,便道:   “你想一想,那王五宝辛苦在外,不就是放不下他忠君爱国的一面,为了平叛赴汤蹈火?现下假圣女这边又祸起萧墙,你难道不愿意帮一帮王五宝?”   她立刻摇头:“其实我和他之间,也不是我说的相爱。我当初是想要逃宫,才假意引诱他。我和他,其实不是很熟。”   王三不由双目炯炯望着她:“如此,我便放了心。”   他摆出个先生的姿态往桌前一坐:“来,我先教你凤翼族暗语。”   后宅的哭嚎声重又响起。   ------题外话------   二更终于送上。   感谢这两天支持我的读者。   感谢凉风轻吹几乎每天的冒泡交流。   感谢137***7997打赏的告白气球。   感谢wwlyyj打赏的鲜花。   感谢reginagz这位粉头打赏的钻石。   还有很多亲爱的投的月票和评价票,我都能看到的。   谢谢大家不离不弃。么么哒。 第357章 正面PK(一更)   广泉府府衙张灯结彩。   一场预谋许久的寿诞已开始。   广泉府本地,甚至周遭州府官宦与富户,纷纷前来抱府尹大人的大腿,参加这场盛会。   府衙角门前的马车已停了多时。   车厢里的人,不愿意下车。   因着挡了道,后面等着进二门的宾客们不免心有不忿,纷纷出声催促。   王三身穿一身喜气盈盈的礼服站在车厢门外,将帘子掀开一道缝,同里面身穿斗篷的姑娘苦着脸道:“姑奶奶,万事俱备,只欠你一人。”   猫儿踌躇道:“迷药的解药,可已配制好?”   王三道:“下人已送去了甬道,只怕现下众人已服过一回,等片刻后再服一回,那些人就能清醒。”   她又问:“死士可已埋伏好?”   他郑重道:“你放心,我虽不是王五宝,可关心你的心思是一样的。经了上回经验,不会再让你遭受一点点危险。”   她一吆唇:“银票呢?”   他唇角一勾:“两千两,已送进你房中,崭新新的压在你枕头下。”   猫儿见再无推脱之处,将风帽拉起挡住头脸,吆牙下了车厢,跟着王三大步而去。   含着韵律的暗号从敲门声便已开始。   两人一路告别天光,下了火光憧憧的甬道。   王三行在猫儿身畔,虽从她低垂的脑袋上看不清面目,然而她风帽下露出的紧闭的嘴唇,却泄露了她内心的紧张。   他低声道:“莫怕。”   猫儿摇头道:“我不是怕,我是……想解手……”   他不由一笑,道:“会很快,不会耽搁你解手的时间。”   前路再一拐弯,漆黑铁门已遥遥在眼前。   门上雕刻的那一只凤凰,在火把的照耀下,仿佛此时才见了真主,亮光闪闪,竟像随时要从门里腾飞出来。   登登登登,登。   最后的敲门声响起。   吱呀一声,铁门开启。   守门之人惊见门口的两位“当家人”,心中迷惑,立刻转头向场中那位红衣花面的圣女望去。   只这一个回眸,已有一只手悄无声息的探过去。   咔嚓一声,守门人脑袋一歪,身子一斜,倒在了一人的身上。   那人立刻上前拖开尸身,站在了守门人的位置上。   铁门哐当关闭。   里间的人,原本痴呆的,面上已有些许神采。   在大厅中继续念经洗脑的,还在继续洗脑。   “西有梧桐,引凤相栖……身有翼兮,翼有灵……君权天定,天有不仁……凤之所向,道之所至……”   王三低声同猫儿道:“先等在此处。”   他一人进了里间,拐进大厅,目光从站在墙根处的众人和盘坐在大厅中间之人缓缓梭巡过,抬步踱去了最前方石阶上。   红衣圣女此时正领念着经文,见他前来,不由眉头一蹙,几步上前,急急道:“你现下怎地还在此?你没有送车队出城?”   他望着她纹绣了凤翼的面。   初次见她,只觉得她神秘无边。   现下见她,却已不能隐藏心中的厌恶。   他冷冷道:“整个大晏谁不知我三爷的名头,些许小货,怎值得我亲自出马?”   红衣女子不由轻笑一声:“整个凤翼族,怕只有你自己将你当成个角色。”   她见他一时半刻不会离去,只得向边上一摆手:“赐圣水。”   盘腿而坐的众人,皆是一阵欢呼。   底下侍候之人,开始端着红漆盘,将一杯杯“圣水”送到众人手中。   按照时间进度,这该是第二杯用解药替换了迷药的“圣水”。此杯饮下,所有人神识便该苏醒。   至少到了能听懂旁人说话的程度。   红衣女子开始试图逼迫王三:“你还不快走?到了这个时候,你若还不走……震天雷一响,整个城门倒塌,你纵然是想走,也为时已晚。”   他一转眸:“哦?震天雷现下就会响?不是要等圣女将这些念经的头人带走后,傍晚才会炸掉府衙?”   她倏地一惊:“你知道?”   他微微笑道:“你忘了,我是圣夫,你我夫妻一体,你知道的事,我自然也该知道。”   此时场中众人饮过解药,面上再无呆相,已开始浮现吃惊和怀疑之色。   他心知时机已到,立刻抬手拍过两巴掌,扬声道:“各位可记得,为何会出现在此处?”   红衣女子一把扯着他衣袖,吆牙切齿道:“你要作甚?”   他重重推开她,续道:   “各位,摸一摸你们的钱袋,看看周身值钱之物可还在?   仔细想一想,近几日,各位可同旁人透露过任何家中密事?”   他向最中间盘腿而坐的众人合掌行礼道:   “凤翼族各门派的头人们,你们可能分清,你等跟随念了数日经文的圣女,是不是凤翼族的真圣女?   你等回想一番,连续数日所念的经文,到底是噬心咒,还是凤翼经?”   红衣女子冷笑道:“你当他们能听到你所言?你真当这些时日的念经、赐圣水是耍猴戏?”   他双目灼灼望着她,冷冷道:“是不是耍猴戏,你很快很知道。”   他扬声道:“有请凤翼族圣女,仓那云岚!”   场中缓缓恢复清醒的众人,逐渐开始喧哗。   舞台留给了站在进门拐角处的猫儿。   她深吸一口气,立刻抬腿迈进大厅,朝着王三稳稳而去。   她站在台上,掀开风帽,双手合掌,扬声道:“我是仓那云岚,凤翼族最尊贵无上的圣女。”   红衣女子厉声喝道:“放肆,何来的歹人,竟敢在圣女面前冒充圣女?”   盘坐在最中央的凤翼族各头人,吃惊道:“你胡说,凤翼族只有一位圣女,何来两位?”   猫儿转头望向假圣女,开始换做凤翼族暗语:“面上长翅膀,后腚长五官。我凤翼族乃人间圣族,却非妖魔鬼怪。诸位头人何时见过面上长翅之人?”   红衣女子不妨今日对凤翼族各长老洗脑的最关键一日,竟然要被人破坏,心中大怒,手腕一翻,掌中已现了匕首,瞬间前扑,已直直向猫儿而来。   四周扮作下人的死士立刻跃出,暗器倏地打过去,红衣女子手腕一酸,匕首哐当一声掉在了石阶上。   下一息便被数十人擒住。   猫儿缓缓一笑:“泰王寻出的人才,竟然不是妖武双全,真真令人失望。”   她倏地解开披风,继续用暗语同场中各头人道:“圣女之翼,上天所赐,灵动非常,噬心夺魄。各位头人看清楚,什么是圣女的凤翼。”   场中火把倏地熄灭泰半,有死士举着仅余的几根把火,在场上前后跃动。   于这跃动中,她缓缓转身。   特制的夏衣在后背开孔,将将露出肩胛骨上的一对纹绣凤翼。   凤翼是特殊的纹绣技艺所刺,初初并无奇特之处。   随着火把亮光从不同角度打过来,那一对绣死的凤翼竟似活了一般,扑腾扇动,仿佛随时要带了她往高处去。   众人哗然,凤翼族各头人不由跪地高呼:“身有翼兮,翼有灵……凤之所向,道之所至……”   四处火把重新点亮,猫儿倏地转身,望着凤翼族各头人,厉声道:   “今日,本圣女就此称帝,从各位头人中选一人,带领众人杀进京城,杀入皇宫,谁愿主动?   北地荒凉,民众极少。哪位头人能提出策动移民之法?   晏南每隔数年便会洪水肆虐,民不聊生,谁能提出治水妙计?   寒门难出士子,谁能提出科举创新?   帝王任性,臣子以死谏言,哪位头人愿意示范?”   场中鸦雀无声。   猫儿冷笑一声:   “往日老奸巨猾的头人们,既然能被这女子所冒充的圣女诱骗而来,念经洗脑,心中自然早就存着夺取天下的壮志。   朕管着整个天下,困难丛生,华发早生。试问,哪位头人有治理天下之能,解朕之忧?”   她环视四周,不由扬声一笑:   “头人们皆是人中龙凤,竟然德不配志,难当大任?莫非,我凤翼族被唆使着打天下,就只能得来一个为他人作嫁衣裳的命运?   等到天下已定,恭迎旁人上位,最后再被新帝猜疑顾忌,重新走上阖族被杀的旧路?”   她一声声质问,头人们终于明白过来,羞愧的不敢接话。   猫儿大怒:“软蛋!愚笨!”   她指向站在墙根处的男男女女,吆牙切齿道:   “各位家中皆官宦,此回受假圣女相邀,以为是商议反叛之事?   可知原本这地下已要埋上震天雷,只等套出你家中所有金银所在,你等便会立刻殒命。   你们想跟着泰王造反,立下拥立新帝之功。可你等可知,泰王想做的,却是夺你金银,取你性命?”   她转头望向凤翼族各头人:“你们以为,跟着泰王能重振凤翼族。你等可知,埋伏在皇陵的那一脉,早已被泰王借山崩便利,全然灭口?   夺权,建国。撒泡尿照照你自己,何德何能,能执掌整个大晏,带领大晏子民活的更好?!”   红衣女子见她竟然完全洞悉泰王的打算,目眦欲裂,吆牙切齿道:“果然是你,我竟嘀咕了你的脚程,竟让你跑到了此处。”   她立刻扬声道:“诸位千万莫信她,她在京城装神弄鬼,又是什么阎罗王之妹,又是所谓的猫妖,口中从无一句真话。她……”   她忽的一抖身子,身上红衣瞬间落下,周身不知涂抹了何物,竟亮光闪闪。   原本将她箍的牢牢的死士们手上立时刺痛,不自觉间松开手。   光电火石之间,假圣女倏地往前一跃,已牢牢拉住了猫儿。   猫儿立刻觉着手臂刺痛,面上已现了乌青之色。   ------题外话------   先送上一更。本来想熬夜将第二更也写完,是在是已经到了凌晨,瞌睡的不行了。明天下午两点之前送上第二更。   从后天开始,混乱更新的过程就要结束了,每天更文的时间重新固定到凌晨00:30和00:35。   对不住大家,多谢包涵。 第358章 因祸得福(二更)   急促脚步声惊扰的府衙外院众人侧目。   一堆人簇拥着一个担子匆匆往前。   府尹大人提前准备得力,原本要用来关押假圣女的仓室,成了临时救命场所。   担子上的姑娘全身乌黑,几无声息,静躺在那里,同死人没有区别。   利刃刷刷挥动,她的手腕、脚腕全被割破。   黑血带着浓重恶臭瞬间淌出。   一老者手指匍一搭在她漆黑腕上,已极快报出药名:“鹤顶红、蝮蛇胆、毒苍耳……”   王三跟在一旁记药名,双腿更是发软,急道:“头人,这些全都是剧毒之物,怎能……”   圣药门头人急声喝道:“还不快去,难道老头子我会害圣女?最多一炷香的时间就要寻齐,否则……我凤翼族再无圣女!”   王三身子一晃,一把抓住头人手腕,嘴唇哆嗦道:“这是,针对圣女的专属方子?”   头人的声音越加嘶哑:“她若是寻常人,现下已是药石无灵。只有圣女,渗灵体质,才能被救活。快!”   王三脚下一个踉跄,立时瘫倒在地。   心中只想到她最开始在酒楼上用豌豆退敌的那一幕。   想到她坐在车厢里同他两个脑袋相撞的那一幕。   想到她在酒楼里,说他醉中承诺要娶她,并恶狠狠说她是个一旦黏上就松不开手的女人的那一幕。   想到她腹痛从衙门解手出来,在马上昏睡时抱着他胳膊不撒手,让他别留下她一个人的那一幕。   想到她笑吟吟说她指上丹寇都是为他染就的那一幕。   想到她唉声叹气跟着他学凤翼族暗语的那一幕。   想到她一刻钟之前还生龙活虎的坐在马车车厢里,向他确认这一趟出来的两千两赏银的那一幕。   想到他拍着心口向她承诺毫无危险的那一幕。   自遇上便让他惊喜、让他迷恋的姑娘,前一刻仿佛真正的凤翼族圣女降世,痛斥假圣女和各头人让他吃惊而心悸,下一刻便身中剧毒,毫无声息的躺在了他面前。   寻常人,便药石无灵。   他后悔,他根本不应该让她掺和进来。上一回在坟坑里的教训难道还不够?为什么他好了伤疤忘了疼,又一次拉着她淌了浑水?   他的心抽痛的难以呼吸,圣药门头人已厉声喝道:“还不快去,你想眼睁睁看着圣女死?”   头人见他仿佛石化,立刻指使另一个打下手的人道:“快,拉着他去。要快!”   另一个汉子慌忙起身,使出全力拉着王三,跌跌撞撞的出了门。   ……   外间喜乐丝毫未歇,唢呐声压住全场,竭力烘托着主人家的寿诞之喜。   这一处仓室里,气氛压抑的仿佛结冰。   剧毒之物熬化成水,从姑娘的口中不停歇的灌入。   她手上、脚上切开之处,便源源不断的流出腥臭污血来。   王三蹲在墙根,望着担子上的姑娘,心中怀着微薄希望。   她说她不是圣女。圣女早已死,早被剧毒之物毒死。   若她真只是寻常之人,现下她就该咽气。   然而她还没有咽气。   她即便悄无声息躺在那里,他却知道,以圣药门大小头人的能耐,完全不可能分不出她的死活。   说不定,她同圣女的体质相当。   说不定,她真的是圣女。   说不定,过不了多久,他一个打盹的时间,她就能醒过来,站在他面前道:“这趟活我险些丢了小命,得再加三千两。”   外间热闹声渐小,日头缓缓移动,晌午、日暮、一更、二更、三更……   一直到第二日午时,几位忙碌的头人终于缓缓松了口气,直着嗓子同王三道:“快,千年人参、灵芝……以毒逼毒之后得大补。最多一刻钟,熬成汤药端来。”   猫儿裸露在外的面颊、颈子、手上的黑色已尽去,露出苍白的本色来。   王三立刻松了半口气,转身扑爬连天而去。   几位头人熬了整一日,终于坐在椅上歇息。   圣药门大头人叹息道:“初初这妮子露出凤翼,我还有些怀疑。如今看这体质,却没有错了。圣女自小虽少露头,然她自小洗筋伐髓、养成渗灵体质,却没少用我圣药门的方子。”   此时圣药门的小头人正在做最后的余毒检查,用银针往一个个要穴上刺去,手又搭在腕上诊断。   他忽的惊疑一声,转头往大头人面上望去,眼中似有深意。   大头人立刻上前,探手也搭在她腕上,面上缓缓浮上吃惊色。   小头人见自己诊断果然不差,不禁低声同大头人道:“圣女怎地像是……落过胎?”   大头人立刻做个噤声的眼色,转头同几位打下手的旁门头人道:“此处再不需帮手,各位头人先下去歇息。待圣女醒过来,我们再商议后面的事。”   待房门重新掩住,大头人方道:“经了昨儿的事,你可瞧出我们这位圣女有何不同?”   小头人不解。   大头人叹口气道:“世道变了,凤翼族圣女,再不是唯唯诺诺当傀儡的性子。她昨日那般霸气,口出粗言将你我讥讽的半点抬不起头……这可是历代圣女的脾性?   我们这一代圣女,开始不一样。我们这些老骨头,不中用咯!”   小头人不明白大头人为何提到此事上来,不由将话题拉回:“那圣女的身子……”   大头人悄声道:   “该怎么治,就怎么治。遇上什么病,就治什么病。旁的一句莫问,也一句莫传。   等此间事了,你我二人回了圣药门,自此再莫管天下事,安安分分发扬我圣药门,为世间多培育几个好郎中,才是正经。”   小头人终于明了大头人的话中意,点头道:   “头人说的是。那些什么治水、攻城、科举……昨儿圣女问的我脑仁疼。   我们哪里能有那个本事。莫说我等头人,便是族里那几个族长,也都不见得有治天下的能耐。”   两人背着人偷偷商量好后途,待王三将所需的补药送回,又追加了几味稀奇之药。   好在王三走南闯北近十年,又掌管着偌大的车队,积累下来的珍惜药材岂止一两种。   他立刻使人回了王宅从仓中取来,按照两位头人所交代的煎煮好,分批分药性为圣女灌下。   一直到这一日的三更,形势终于稳定下来。   王三守在猫儿身畔,半分不敢离开。   整整两日未眠,他不由打了个盹。   这个盹里,他做了极短的一个梦。   梦里王五宝手持宝剑,杀气腾腾向他而来,哇呀呀大叫:“小子,你三番四次将我心尖尖上的姑娘带入险境,我今日不取你狗头,枉生为人!”   他嘴硬道:“她何时是你心尖尖上的人?她是我心尖尖上的人。她是圣女!你等再隐藏,也盖不住她圣女的身份。她同我有亲事,娃娃亲!!”   王五宝闻言,更是盛怒,一剑向他刺过来,他只觉脑袋一痛,立刻睁了眼。   烛光憧憧,眼前有人。   有个面色格外红润的姑娘蹲在他面前,手里拿了根簪子对着他,蹙眉道:“这趟活姑奶奶险些丧命,得再加三千两!”   他忽的一笑,眼中却淌下泪来。   他紧紧握着她手,哽咽道:“云岚,我险些失去你。你再莫推诿,我已确认,你就是圣女。”   猫儿立刻跳开一步,支支吾吾道:“你,你胡说什么,我半点听不懂。”   他转首拭过眼角,方正色道:“你先歇息,待休息过,我们再说旁的事。”   猫儿立刻抬手扇风,烦躁道:“歇什么歇,我全身的邪火,必须得找个什么人杀上两回。”   王三忖着她急速大补,身子一时难以承受,此时定然精力充沛的过了头,忙忙给她指了个去处:“你昏迷前说要解手,现下可想去?”   猫儿终于想起来她中毒之事。   她立刻吩咐道:“铜镜伺候!”   王三一愣。这……这是个什么节奏?   他迟疑转身出去,吩咐守夜的下人取来铜镜,交在她手上,低声道:   “你若是想用铜镜当武器抡人,却不太趁人。我收藏了好几把绝世短剑,女子随身携带趁手的很,明日拿给你。”   猫儿不理他,只在铜镜中细细打量自己的神色,半晌方拍着胸口道:   “还好未影响姿色,如若我毁了容,日后挣银子可就有些难……”若卖妆粉的中毒成个丑八怪,哪里会有说服力。   王三又是一愣。   这话进了耳中,怎么听怎么像咱凤翼族的圣女日常在青楼里挣银子?   此时她方留意到手上的割伤,立时惊叫道:“这般大的伤口,若留了疤,我日后如何上妆?”   王三再是一愣,终于探问道:“你还记得你是何人吗?”   该不会被鬼上了身?那假圣女仿佛曾提到过,咱圣女曾经被阎罗王妹子和千年猫妖都上过身。   他倒不知,渗灵体质竟然是个容易被邪祟上身的体质。   猫儿脑中灵光一现,立刻想出个摆脱圣女身份的法子,面上做出怔忪状:   “经此一问,我倒有些糊涂。我是谁?你是谁?此处是哪里?我为何一身汗臭从这张竹榻上起身?”   四肢纷纷一悠:“为何一身的伤口?”   王三狐疑的望着她:“你方才醒来,曾提出要我加三千两,你可记得?”   猫儿继续做怔忪状:“方才醒来随口一提,倒不知因何事。再一被打岔,忘的一干二净。因何有三千两?可是公子欠了我三千两?”   王三不提这一茬,续问道:“有个人叫王五宝,你可记得?”   猫儿一咬牙,执着扮演失忆:“什么五宝、六宝,是人名还是点心名?莫非是宝塔名?你先莫打岔,我们先讨论讨论那三千两的事情……”   ------题外话------   最大困难有了缓解,大家都能猜出吧? 第359章 金蝉脱壳(一更)   王三因腹泻短暂离开后,圣药门的大头人进了仓室。   他检查过猫儿身上余毒,将一兜药丸放在她面前,叮嘱她千万不能断药后,往她面前扑通一跪,忏悔道:   “是属下一时老糊涂,才被泰王派来的假圣女诓骗。这是属下一人所为,与门里旁人皆无关。圣女若要降罪,求您只罚属下一人。”   猫儿心中还怀着些侥幸,郑重望着他:“你已十成十确定我是圣女?”   头人诅咒发誓道:   “确定,完全确定。圣女的异色眼珠、身有双翼,都能造假。唯有一点却不能。圣女的渗灵体质。   这种体质并非与生俱来,而是对圣女自小洗精伐髓,炮制而成。上一代圣女已然逝世,全天下,只有圣女一人才会有此种体质。”   猫儿心里的侥幸立刻破灭。   这回的活,太不划算。   莫说给她五千两,便是五万两,都亏的慌。   她同凤翼族兜圈子,是从废殿就开始。   无非是想脱离凤翼族的掌控,获得自由。   她和王三兜圈子,也是不想同凤翼族有任何纠葛。   原本她寻了个在宫里当宫女的借口,已将此事翻了过去。可谁知转瞬间遭了假圣女的后手,一中毒,所有的谎言都被揭穿。   她心中将那假圣女的八辈祖宗咒完,顺便将假圣女的主子,泰王的八辈祖宗也咒的狗血淋头。   人在气头上,此时半分未想起来,泰王的八辈祖宗,和她整日挂在心尖上的萧定晔,是同一群人。   她咒骂过,怀着最后最后的侥幸,探问道:“除了三爷和你之外,还有哪些人十成十确认我是圣女?”   如若只有这二人,倒不为惧。她再想法子颠倒黑白,说不得能将舆论浇灭在摇篮里。   头人立刻卯足了精神道:   “圣女放心,此次在府衙的近六十名各门派头人,属下已向他们明确了圣女是真圣女之事。   圣女年轻,这些年又极少同各头人相见,不知这些头人的威望。他们掌管着凤翼族所有能工巧匠和手艺,散落在外的门人成千上万。   昨儿午间,各头人已将圣女现世的消息传了出去。   最多半年,族中泰半之人都会知道圣女活着。   知道圣女长什么模样,有什么特征,喜欢吃什么,喝什么,声音如何,笑的时候如何,不笑的时候如何。   你放心,自此再也不会有人冒充圣女。”   猫儿瞠目结舌,吆牙切齿道:“你干的好事!”   头人面上一红,谦虚道:“圣女谬赞。此回圣女中毒,皆是因属下们眼拙受骗。自然要吸取教训,避免圣女再受苦。”   她满心的苍凉,怀着最后最后最后的侥幸,喃喃道:“画像画的什么样,拿来我瞧瞧。”   若是画的不像,她还是有机会扳回一城。   头人忙忙退出去,几息后带着另一位头人进来,两个人扑通一跪。另一个头人双手呈上四张画像,虔诚道:   “属下乃丹青门头人,此四张画像是属下拙作,请圣女过目。”   猫儿接过来粗粗一瞧,如遭雷劈。   一张笑着的,一张肃着脸的。   一张狠厉的,一张柔和的。   这是什么样的画技,仿似后世的照片一样,同她本人没有任何差异。   她捂着心口,违心赞道:“好画技,真乃出神入化,仿佛神笔马良。”   她喘过一口气,望着两位头人道:   “凤翼族部分人脑子有病,和泰王勾结。你等将这画传出去,岂不是给泰王报信?他知道我人在何处出现过,破坏了他的事,不满江湖追杀我?”   两位头人骄傲一笑:“圣女放心,此次传递消息,我等十分谨慎,只将消息传给族中中立门派。倾向于造反夺权的门派,我等皆未联络。”   猫儿点点头,强撑着一口气,同两位头人道:“你二人先出去,将三爷唤进来。”   待房中走空,她立刻下地寻了一块石锁,沉甸甸藏在了身后。   这间房原本就是为了捉拿拷问假圣女而准备,房中刑具极周全。   石锁就是同脚镣配合,用以禁锢囚犯的行动。   此时外间已传来急切脚步声,她忙忙躲去门后。   几息间,房门吱呀被推开,王三一步跨进来,声音中含着些欣喜:“云岚,你记起了我?”   耳畔忽然“咚”的一声,随之面上一股温热流下,后面才觉出脑袋一股闷痛。   他“呃”的一声转过头来,怔怔望着她。   猫儿举着石锁讪讪一笑:“看在我此前中过毒的份上,你就包涵我这一回。”   王三身子一晃,轰然倒地。   她立刻开始行动。   一刻钟之后,房门悄悄打开,从里间探出颗脑袋瓜。   脑袋瓜转头四顾,见静夜无人,门里立刻钻出个小身板的青年。   青年原本就瘦弱,穿着一身宽大男装,显得更像个几年没吃饱饭的小鸡仔。   小鸡仔低头往前疾走,将将转了弯,一头撞上一个汉子。   那汉子立时叱道:“哪个不开眼的,走路不带脑子?”   猫儿不敢抬头,只垂首陪着不是:“方才在那仓室里侍候完圣女,出来的急……”   汉子原本提着个带盖的水桶,闻言立刻将水桶递给她:“抬着,正好去帮我打个下手。”   猫儿心中着急,却不敢露陷,只得接过水桶用力抱在怀中,一边跟着那汉子前行,一边打探道:“哥哥,我们这是去何处?”   那汉子冷哼道:“千万莫打听,知道的多,死的早。”   两人一路前行,到了另一处仓室外。   仓室门外站着几个汉子,正OO@@说话。   见猫儿抱着个水桶过来,纷纷松了一口气,忙道:“快,先将那妖女制服。”   她竖耳去听,果然听得从仓室里传来一阵极刺耳的吱吱呜呜声,仿佛是被人捂了嘴,或者往口中塞了布,不太能发出声音。   “吱呀”一声,仓室门被推开,里间灯烛憧憧,墙角锁着个被毯子包覆成虫子一般的女子。   女子面上纹绣着一双凤翼,赫然便是冒充真圣女的假圣女。   假圣女见来了人,呜呜声更重。   她说不出话,却不是因为口中塞了东西,而是被卸了下巴。   汉子从猫儿怀中拎过木桶,将桶盖打开,桶里立刻冒出一股腥臭之气。   房中众人忙屏住呼吸。   那拎木桶的汉子却冲着假圣女恶狠狠一笑,神情狰狞道:   “想死,没那么容易。想活,也没那么容易。你他娘的一身毒,害死我们多少兄弟。   告诉你,这桶里有解药,也有S。从现下起,每个时辰泼你一桶,一直到你涂在身上的毒解了为止。   你千万莫恶心死,等你解了毒,我等还要逼供。你好好受着吧!”   话毕,一桶解药泼上去,浓烈恶臭味一瞬间充斥整个仓室。   所有人皆被熏了出去。   猫儿站在檐下连呕好几口,方埋怨道:“哥哥,那桶里东西那般恶心,你怎么让我拎?我还当个宝一般抱在怀里。”   那人哈哈一笑,得意洋洋道:“你傻呗。”扬长而去。   此时天色已发麻,只再过半个时辰,便要完全大亮。   猫儿立刻跟在那汉子身后,直直到了府衙角门。   角门处守着两名护卫,见猫儿要外出,按规定问道:“只许进不许出,除非有特殊状况。”   猫儿忙忙指着门外道:“小弟同方才那哥哥是一伙外出办事。小弟腿短,慢了两步。”   说毕,忙忙呼喊道:“哥哥,等着我,公子给的银子可在我身上,你走的急没用!”   护卫听闻,放下疑心,拉开角门放她出行。   此时街面上赶早市的商贩已人来人往,她立刻混进人堆里,行不了几步,便拐进了府衙近处那间客栈。   客栈里有一间靠近端头的客房,她从一开始,就花了大把银子长期包了下来。   等王三和凤翼族诸人发觉她失踪,一定以为她跑的远。决计不会想到,她却躲在府衙最近的客栈里。   这间客房,只有她和萧定晔知道。   等萧定晔回来,得知她失踪之事,不管如何寻她,终究会寻到这客栈里来。   他一露面,她立刻和他远走高飞,离开这劳什子广泉府,离开这劳什子凤翼族。   谁愿意当圣女谁去当,今后她若是遇上旁人假冒圣女,她若再去揭穿,她就是脑袋里有屎!   她偷偷躲在客房里,日日藏在窗户背后,能瞧见府衙里人进人出,神色匆匆。   有时也能瞧见王三的身影,着急而落寞。   好几回他站在府衙门口,倏地扭头往客栈方向望过来,猫儿忙勾头,心中砰砰乱跳,只当他已发现了她的行踪。   然而她躲在床底半晌,却都未见有人进房寻他。走廊上连匆匆的脚步声都未听见过。   时间缓缓而过,她藏在客栈里不露头,一边吃着那圣药门头人配置的解毒补身药丸,一边静静等待着萧定晔能前来寻她。   一日,两日。   三日,五日。   一晃过了十日。   萧定晔还未露面。   猫儿本就等的心焦,现下更是担心。   他奔赴好几个州府前去平叛,自然不是简单的事。   她躲在客栈里吃不好睡不好,日日都担心他鲜血淋漓出现在她面前。   可他不出现,她更担心。   他是不是还活着?   他是不是因伤耽搁了脚程?   他该不会滚落河中被水冲走?   他会不会摔了脑袋因此失忆?   他会不会在乡野被女子救下,然后上演了一场种田文中“失忆王爷要入赘”的经典情节? 第360章 退让始因情(二更)   猫儿每日胡思乱想,躲在客房窗边一眼不眨的向外打量。   直到一个早晨,府衙门口忽的传来一阵哒哒马蹄声。   风尘仆仆的憔悴青年骑在一匹骏马上现了身。   他潇洒的勒停骏马,笔直坐在马背上,神情冷漠而凶煞,转头四顾着周遭。   她的心猛的一跳,再也忍不住,拉开房门便冲向了府衙。   她几乎是扑爬连天跑去马前,眼中含着热泪仰望着他,哽咽道:“你终于回来了!”   马背上的青年神色复杂的望着她,倏地抬手打个手势,便衣死士几跃现身,轻易便擒住了她。   王三一跃而下,站在她面前长吁一口气:“云岚,你可算现了身。”   她面色立刻变的苍白,吆牙切齿骂道:“你卑鄙!”   ……   王姓宅子这两日,内宅半分不得安宁。   前来寄宿的王姑娘,又开始了打打砸砸的闹腾。   这回没有丫头敢上前将她按住。   非但没人按,王宅的主子每日还遣人不停歇的将瓷器、玉器如水般的送进她房里,免得瓷器、玉器不够,断了顿。   前来送瓷器、玉器的管家笑眯眯道:“姑娘随意砸,就当像自己家里一样,千万莫拘束。我家公子旁的没有,花不完的就是银子。瓷器玉器管够。”   猫儿一个花瓶丢过去,管家被温热鲜血冲的微微一眯眼,仿佛未曾发觉自己被开了瓢一般,继续保持着八颗牙齿的微笑,赞道:   “姑娘砸的真漂亮,动作潇洒、自然,一气呵成,一点没有小家子气,充分展现了大家闺秀的风采。”   猫儿一阵颓然。   她砸银子的速度,没有王三赚银子的速度快。   王三根本不在乎这些,她却要落一个手足酸软。   她立刻换了策略。   绝食。   王三在她绝食的当天夜里,出现在她窗外。   她其实根本不用绝食,她躲在客栈里十来日,担惊受怕没吃多少东西,几乎瘦回了她在废殿时的体型。   尖嘴猴腮麻杆腿。   王三站在窗外,瞧着闭眼平躺在床上的姑娘,轻轻叹了口气,道:“云岚,你这般闹腾,到底是因为你同我的亲事,还是因为圣女的身份?”   她缓缓睁眼,斜眼瞟他一眼,冷冷道:“你拘着我,你就等着五宝回来血洗你满门。”   他抬脚进了屋,坐去椅上,低声道:“凤翼族诸头人只知你失了踪,他们暂且还不知我寻见了你。”   她再睨他一眼,续道:“你并不是寻见了我,你是骗了我。你装成五宝的模样,骗我现身。”   他静坐半晌,方道:“王兄弟现下还未现身,也无消息送回。他是否还活着,还是两说。”   她倏地坐直身子,目光中立刻浮上恨意,急喘几声,方吆着后槽牙道:“活着艰难,死却容易。若他真的已死,我大不了跟着他去。”   王三心中猛的一抽,半晌方道:“你对他的情意,就那般深?深到要和他同死的地步?那我呢?我同你既有亲事,又对你有情,我呢?”   她冷冷道:“你拘禁我,还想我对你有何好感?你可知什么对我最重要?是自由,世界万物于我,都没有自由重要。你取走我最在意之物,却奢望我对你生情,不可能!”   他捂住心口急喘几声,方道:“我拘你是为了你好,诸头人的眼线还在城里四处寻你。”   她闻言,不由狐疑望着他:“你诳我?”   他摇头道:“我不敢诳你。你为何要逃开,可否告诉我实情?”   她静默半晌,低声道:“你先告诉我,五宝可还活着?你是地头蛇,我不信你没有消息来源。”   他心里重重叹了口气,低声道:   “五百死士,其中有一百专程传递消息。有事时传信,无事时不传。   这一百人有特殊构成和消息传递方式,绝不会全死。   到现下,我未收到过一回音信,便是代表,并未发生大事,王五宝没有死。   他到现下还未回来,该是临时发现了什么端倪,转去处理,是以耽搁了脚程。”   猫儿将信将疑。   然而现下已经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地步,她纵然不信,却也再无旁的法子。   她从床上坐起,道:“我此前曾说过,圣女毒发已死,并未骗你。我曾死过数回……”   她将她在废殿如何撞柱而死、如何掉进金水河淹死、如何被泰王鞭打致死、七伤散毒发时如何疼痛而死、伴驾去皇陵时如何被凤翼族族人割腕致死、在宫变时如何七窍流血而死一一道来。   那些过往的每一幕,都是痛苦。   每一次回忆,就像在重新经历一回。   如大井一般的皇宫,在她离宫后的两年,她还偶尔在噩梦中窥见它。   待她从噩梦中惊醒,总要窜出房门,看看外间到底是民间,还是皇宫。   她诉说完过去的一切,抬头定定望着王三:   “淑妃出自凤翼族,泰王有凤翼族血脉。族人将我逼迫至此,你如何忍心要我接受圣女的身份,等着不知哪一日,又要将过去所经历的,变个花样重新经历一回?”   王三肝肠寸断。   他能分辨出,猫儿这回说的是实话。   她经历过的那些痛苦,只会比她陈述出来的多很多。   他握着她手,哑声道:“我……”   他半分不知该如何安慰她。   和她的遭遇相比,任何语言都是苍白。   他再不敢提亲事。   只要他坚持亲事,就是要逼她认了圣女的身份。   他不敢。   他舍不得。   她由着他牵着她,央求道:   “你放过我,可成?你对外放出消息,说寻到我的时候,只余一具尸体,可成?   泰王阴险狡猾,人脉不知多广。他随时能寻到我,将我变成一具真正的尸体。   你忍心看到我被害死,腐烂,蛆虫从我的尸身中钻进钻出……”   “够了!”他再也听不下去,哑声道:“你让我……想一想。”   等王三再出现在猫儿面前时,已过去了三日。   他含笑道:“今日天光晴好,你同我外出走走,可成?”   时已六月。   广泉府知名盛景“荷塘晓月”人来人往。   菡萏池中小舟穿梭,偶有相撞,引得船上俏皮女子嬉笑不止。   王三摘了一片荷叶递给猫儿,笑道:“你解毒醒过来时,当先着急的便是容貌。若日头将你面上晒脱皮,你怕是又要打砸。”   她接过荷叶顶在头上,挡着日头,同卖零嘴的小船招手。   小船立刻驶近,船上的小姑娘巧嘴介绍着买卖:“阿姐同姐夫一对璧人,食一碗藕粉,一生粘连相守,最是寓意好。”   猫儿笑道:“你这小娃儿倒是知道什么是寓意好。”   她选了两碗藕粉,又点了酒糟鹅爪等若干零嘴,由着王三付了银子,方在船上悠哉享用。   王三想着方才那小姑娘的话,心中叹了口气,一勺勺将藕粉吃尽,又默默划着小桨在荷花中穿梭。   坐在他对面的那位姑娘,因着日头热烈,原本苍白的面上浮上些红晕,与这粉白荷花相互辉映,娇媚到了一处。   待小舟行到荷塘尽头,守在岸上的船夫远远甩出钩绳,拉着船舷靠岸。   他当先上岸,站在岸上,面上含着倜傥笑意,微微躬身,将一只手臂探向她。   她只怔忪了一瞬,便将手搭在了他的腕上。   纤纤玉指,指尖上的丹寇已褪去一半。   短短一月,当初她说专程为他染就的丹寇,到了如今,已不如最初那般鲜艳。   他抬头望望晴朗无云的蓝天,低声道:“消息已散了出去,说……说圣女失踪,遍寻不着……”   他终究不甘心说她已身死。   只要她没死,他和她的亲事,就算有效。   说不定哪一日,兜兜转转,两人在尘世间重遇,相视一笑,却能有些新的境遇。   她含笑望着他:“多谢。”   她知道他能这般,便是这回已对她放手。   他毫不客气笑纳道:“是该谢,我下这个决心,不容易。”   不久便到了晌午,晌午的日头更加热烈,街面上仿佛着了火。   他带她去了最初的那家酒楼。   在那个酒楼里,她曾用一句养珍珠的话,引得他留心她。   这样一留心,引出了一生的涟漪。   是幸,或者不幸。   对他来说,或许不幸更多一点。   酒菜精细,他饮了些酒,虽有些微醺,却并未醉。   渐渐夜幕降临,皓月初升,长庚星在天边露了面,等待和月亮的重聚。   晚风顺着雕花窗户吹拂进来,他手中端着酒杯,脑中又想起最开始的那夜,她是如何端起一盘盘豌豆撒去地上,然后俏皮的望着扑通扑通被滑到的持刀大汉们。   他一口饮下杯中酒,梨花白本味清甜,却被他尝出了苦涩之味。   路上一阵马蹄声陡的传来。   他身畔的姑娘忽的离椅,趴去窗边一瞧,继而口中欢呼一声,撩起裙摆急急跑下了酒楼。   他不由踱去窗边,追寻她的身影。   却瞧见万家灯火映照下,一个风尘仆仆的青年站在骏马身畔,尽管已极憔悴,可面上满是笑意,双目亮如星子一般望向酒楼方向。   只不过一息,酒楼里便跑出去个姑娘,离的还算远,已往前一跃,向着青年合身扑去。   青年立刻前行几步,将她接在怀中,含笑说了句什么。   酒楼前的数排灯笼将街面照的恍如白昼。   一对男女毫不遮掩心中的相思,当街长久的拥抱,在向所有人展示着他们的真情。   王三站在窗畔,看着那刺目的一幕。   抱着姑娘的青年,几乎和他长着同一张脸。   然而,即便再像,也不是他。   他觉得这个夏日,其实他本不该出现在广泉府。   不出现,便不会有相遇。   ------题外话------   终于写到这里了。这个地图写的太久了。   其实我设立的这一关,原本是情劫。   这世间有一个和老五几乎一模一样的男子,身份背景和实力,也不算逊色。   然而再像,也不是老五。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坚如磐石。   当然这个地图,还捎带加粗了猫儿的背景。   随着故事往下推进,她再不是毫无根基的小宫女,她一步步有了自己的势力。   不知道大家有没有GET到我让猫儿和老五逃亡的原因?   没错,就是为了猫儿,让她有一日从地位上能和老五平起平坐。   凤翼族绝不是猫儿唯一的倚仗。   其实她从头到尾靠的都是自己。 第361章 来世之约(一更)   监牢光线昏暗,惨叫阵阵。   青年坐在椅上,冷漠的望着正被行刑的女囚。   叛国罪是什么死法?   千刀万剐。   已是第三日,女囚四肢已现森森白骨,躯干还完好无损。   心肝肺完好,就会死的慢。   死的慢,切肤之痛便要体会的多那么几千刀。   行刑的刽子手在向疼晕过去的女囚泼去一桶盐水将她激醒后,照例站去萧定晔身畔,恭敬问上一句:“公子真没什么话要问她?公子若还有想知道的,该抓紧时间问。”   萧定晔缓缓踱去女子面前,目光淡漠。   “该知道的,我已知道。你如若害的她,我总要千百倍的讨回来。可惜我时间不够,否则还能想法子让你多活一个月。”   被绑在柱子上的花面女子奄奄一息,没有任何能同他叫板的精力。   他后退几步,只向刽子手努努下巴。   刽子手立刻上前,从墙上换下一把大刀,端起案几上的酒碗仰头饱含一口酒,扑的一声喷在大刀上,收起刀落,脑袋倏地滚落,血浪喷射而出。   ……   府衙前院的会客厅里,府尹大人望着眼前一身血腥味的五皇子,满心惴惴。   萧定晔瞟他一眼,问道:“被假圣女诱骗来的各家家眷,你可知如何处置?”   府尹忙忙道:“下官知道。”   一停下来,立刻又补充道:   “那些实质上已参与了叛乱的,阖家都要入罪。下官先寻个罪名拘着,等风声小了,再送上京。   那些想叛乱还未有真行动的,将家眷放回去。此回他们被泰王的人灌了迷药险些夺走家产,回去定然要和泰王反目……要的就是这个反目。”   萧定晔点点头:“你自来都是靠着平叛、剿匪之事升官,希望你在大事上再莫糊涂。否则,周遭各州府官员的下场,就是你的下场。可知?”   他话说的轻巧,府尹却已全身湿透,战战兢兢表着忠心:“下官再不敢糊涂,再不敢心存侥幸。”   又刻意示好:“殿下放心,此去三百里,周遭所有州府,缉拿殿下都只是做个样子。”   手往前一伸,在面前案几上放下一个油纸包:   “这是贱内此次糊涂,连带着占来的所有银子,一共五百两。下官再添了半生的积蓄,凑够一千两。   纸包里还有广泉府境内详细舆图,祝殿下后途平顺,早日回京。”   萧定晔取过那油纸包在手中捏了捏,揶揄道:“广泉府富庶,你半生竟只攒了五百两?”   不欲再同他计较,将油纸包塞进衣襟内,负手出了会客厅。   府尹跟在身后恭敬相送。   出了府衙,他跨上马背,又同府尹道:“本王之事,你若说出去……”   府尹忙忙作保证:“殿下的身份,下官给任何人都未提及。下官知道轻重,此时万万不是对外送消息的时候。”   他便点点头,一甩马鞭,疾驰而去。   王宅外院里,猫儿在一堆工匠的围观下,已将珍珠养殖的关键步骤――植珠核演示和讲解完毕。   她叮嘱道:“以上步骤看着繁复,实则熟能生巧。再加上特制器具辅助,养殖珍珠并不算难。”   她在水盆里净过手,起身瞧见王三正踩着石阶站在檐下,便步出人群,站去他身畔,从袖袋中掏出一叠纸交给他:   “养殖珍珠的所有步骤、水质水温要求等,皆详细写在纸上。特制器具样式,也画了下来。   只怕最多五年,你就是整个大晏最厉害的珠商。”   他接过厚厚的一叠纸,随意翻开细看。   她不禁一笑:“我这一手的字拿不出手,你将就看看。”   他原本想要说“确实拿不出手”,目光对上她的笑脸,已经到了唇边的话却又收回,违心道:“勉强能入眼。”   她“哈”的一笑,抱拳一揖:“客气客气。”   树上的鸟雀叫的热闹,日头如火一般泼洒下来,他不由道:“天气如此炎热,不如等到凉快的一日再走……”   半晌等不到她回话,转眸去看她时,却见她的目光盯在前方。   一位青年才进了门,见她在此处,立刻直直向她行来。   待到了她面前,萧定晔望着她道:“可已收拾好?”   眼中没有旁人,连同王三客套寒暄一番都没有。   她点点头,又摇摇头,转眸望着王三:“便是多的三千两不给,此前说好的两千两,是否该移交给我?”   王三便探手进袖袋。   眼前的情侣已经开始拉拉扯扯吆耳朵。   “别拿他的银子。”   “凭什么不拿?那可是我用命赚来的。”   “我不喜你拿他东西。”   “就要拿!”   王三听闻,心头不知为何有些快意,手在袖袋里一抓,除了将原本就已准备好的荷包取出,还顺便再带了几张。   猫儿喜滋滋接过荷包和零散银票,十分矜持的忍住了想要立刻数银票的本能,含笑抬手一揖:“三爷真豪爽。”   他的目光在萧定晔略拉着的脸上瞟过去,哈哈一笑,同猫儿道:“在下对待云岚,自是与旁人不同。”   一句话说出来,萧定晔的面色黑了一度。   王三心里的舒爽也增了一度。   垂花门旁,停着一辆外表看着不起眼的马车。   下人们捧着各种物件进进出出,往马车内外装东西。   车厢下面有物件。挨着车轮四周,挂着二十几笼喝汤的鸽子,十几笼肥嘟嘟的兔子,十几笼老母鸡。既不影响马车行进,又不会占用车厢里的空间。   车厢里顶头处有物件。锅碗瓢盆,衣物鞋袜,备用被单褥子棉絮。   车厢里除了床褥,靠窗放着五六个小藤筐,藤筐里分别放着馒头、点心等各式干粮,瓜子、花生、栗子等干果,苹果、梨子、水蜜桃等水果,牛肉干、小鱼干、猪肉铺等肉干,以及《搜神传》《历代行海志》等话本子。   猫儿绕着马车转悠一圈,粗略看过,双目炯炯望着王三:“给我准备的?”   王三点点头。   她欢呼一声,立刻窜上车厢。   但听接连不断的“哇哇”赞叹从车厢里传出来。   萧定晔冷着脸同王三道:“你再如何,她心里也只有我一人。”   “哦?”王三冷冷一笑:“不过是你先遇上她而已。若她先遇上的是我,故事会完全不同。”   萧定晔也冷冷一笑:“无论她先遇上谁,她喜欢的都只会是我,这一点自信我还是有的。”   此时猫儿从车窗探出脑袋,满脸的喜色遮挡不住,望着王三道:“三爷出手不凡,简直太有魅力。”   王三缓缓一笑,抬步上前,停在车窗前:“听说,你无论何时遇上我,都不会对我有任何感觉?”   她才接受了他的馈赠,自然要顺毛捋他,忙忙肃着脸道:“这等谣言却是从何处传出?三爷万万不可妄自菲薄。若捉住那说闲话的人,一定得好好打几板子。”   王三转头往垂花门望去。   檐下的萧定晔面色果然一黑。   王三微微一笑,转头同猫儿道:“如若你我先遇上你,你会不会考虑我?”   “这……”猫儿忖了忖,认真反问道:“你可会为了向旁人卖人情,引得我跳墙摔断手臂?”   王三摇摇头:“自然不会。”   “你可会将我推进河里,从我身上搜东西?”   “不会。”   “你可会用糖豆冒充毒药,用来欺骗我、逼迫我?”   “更不会。”   猫儿不由点点头:“听起来挺诱人。”   檐下萧定晔的面色已黑了八个度。   猫儿再想一想,问道:“你在遇上我之前,可曾有过旁的女子,献过殷勤、牵过小手、卿卿我我?”   王三一滞。   檐下的萧定晔终于面露得意。   猫儿话头一转,却又道:“不过也无所谓,我这个人并不看重过去,只看重今后。你在遇上我之后,可还会一个个的同旁的女子定亲、结亲,糖葫芦一般定一串回来?”   王三立刻摇头。   萧定晔才缓和的表情又黑了下去。   猫儿将各种可能性都认真问过,郑重同王三道:“你我的问题,就是先来后到的问题。等下辈子,你请早!”   ……   马车出了东城门,驶向一条长坡。   猫儿从车窗探出脑袋,冲着缀在身后的骑马青年大声呼喊:“回去吧……后会有期……”   青年执着的再跟了一段路,眼瞅着马车越走越快、越走越快,终于勒停马,再不往前,一动不动眺望远方。   一直到那马车最后缩小成一个黑点,他方默默调转了马头。   重新踏上逃亡路的男女,此时并没有经了前事松一口气的释然,反而隔着一扇小窗,十分认真的斗着嘴。   “胡猫儿,你凭什么和他相约来世?”   “我何时同他相约了来世?”   “你让他下一世请早,难道不是和他约了来世?”   “萧定晔,你别胡搅蛮缠。”   “我何时胡搅蛮缠,你当着我的面和旁的男子约了来世,你可曾顾及过我?”   “怎地,你还想干涉我下一世?姑奶奶这一世遇上你已经倒了血霉,此后世世代代都不想瞧见你!”   车辕上赶车的青年心中怒火万丈,久久等不来车厢里姑娘说话。   他转头顺着背后小窗瞧向车厢,却见猫儿正在车厢里聚精会神数银票。   觉察到小窗的动静,抬头喜滋滋望着他:“快看,三爷真是大手笔,荷包里竟然塞了五千两!”   他立刻探手捏住她面颊:“胡猫儿,你还有没有心?”   猫儿一巴掌拍过去:“萧定晔,你别没事找事!” 第362章 老坛酸菜   猫儿没想到,萧定晔的醋意一起,来势汹汹,不可熄也。   这一日余下的时间,一直到夜间,马车停靠,两人点火用饭和歇息,萧定晔都未展颜。   事情最后的争论点,僵在了两个人要不要立刻“重修旧好”上。   凉风徐徐,星子仿佛繁密芝麻一般撒在天幕上。   绑在车厢底部的第一只兔子已经荣幸的被扒皮放血,烤在火上,发出了阵阵香味。   萧定晔拉着脸指着车厢:“胡猫儿,如果你心里有我,我们现下就进去重修旧好。”   猫儿望着他不讲理的神色,冷冷道:“如果不呢?”   他一吆牙:“若你不跟我进车厢,就说明你起了二心,再也不是一心一意对我。”   猫儿怒火滔天。   他娘的什么狗屁逻辑。   她冷笑一声:   “萧定晔,我未嫁你,你未娶我。我中意谁,是全部中意,还是只中意一半,我需要向你交代?   我胡猫儿若到了用献身来证明心意的地步,那是我瞎了眼,看错了人。”   萧定晔脑中抽痛,急喘几口气,方忍痛道:“我对你的心意,还不够?”   她看他的模样,心知他旧疾又发,心中又着急又生气,不由跺脚道:   “萧定晔,你总想着要控制我。在宫里要控制我的人身自由,在宫外要控制我的思想自由。   你莫想着用你的头痛来拿捏我,我现下是自由身,你控制不了我!”   她一脚踢翻火堆上的兔肉架,去势汹汹上了车厢,咚的一身紧掩车厢门,空着肚子躺去了软垫上。   外间一时没了声响。   四周静的只有夜里奏鸣的蛐蛐儿叫。   猫儿心中烦躁,翻来覆去睡不着。   什么无礼的要求。   她凭什么要给他承诺。   他有未婚妻,还不止一个。   从道德伦理上来说,她现下的角色,甚至是个小三。   她这个小三哪里来的底气,要同人说:你放心,我全心全意立志于破坏你家庭一辈子。   她和他在途中不论结成了什么关系,那都是短暂的,只适用于这个旅途的。   等结束这场逃亡,重新面对现实,她和他依然要回归各自的轨迹。   难道今后他去宫里当帝王,还要她在宫外为他守身如玉?   她凭什么!   猫儿心中的这些想法,实则对萧定晔有些误解。   他不是要掌控她,他是对她缺乏安全感。   他从来就没觉得能掌控她。   唯一最接近过的一回,是她有孕的那次。   她有孕后,他长期悬在心头的大石终于落地。   他知道,有了娃儿,她一定不会离开他。   然而后来事与愿违,两个人分道扬镳。   两年后的机缘巧合,他和她不但重遇,还绑在一起踏上逃亡路。   他想着,他和她之间的阻力,也就只剩一个娃儿。   其余那些亲事之类的,不足为虑。   然而半途跳出一个王三。   英俊,多金,懂得怜香惜玉。   重要的是,能给猫儿想要的生活。   自由,无拘无束。   两个人之间甚至还有一码亲事,有双方所属的玉佩。   有专属的称呼:圣女,圣夫。   凤翼族圣女为尊,圣夫算个入赘的角色,有没有娃儿甚至都不是问题。   这样一个强有力的竞争对手,让他夜不能寐。   他带着暗卫在外暗杀叛党时,他心烦意乱,数回险些命丧敌手。   王三的出现让他意识道,不到最后成亲那一刻,猫儿都不属于他。   可能随时会出现一个汉子,带着一些具有吸引力的特质,加入到同他抢人的行列中来。   其实他并不是真的要和猫儿去车厢里做什么。   他需要能令他安心的法子。   比如她十分郑重的同他说:“萧定晔,不管现在还是未来,我都坚定的和你走下去。”   然而她不会说。   她连听都听不得他提未来,更遑论要她亲口说出来。   他坐在车辕上抱着脑袋,满腹的烦恼和肝疼。   身畔有了动静。   车辕下面站着个姑娘,衣着清凉,沐浴着如水的月光,站在他面前。   姑娘面无表情道:“是不是你同我睡了,才能不折磨你自己,也不折磨我?”   他怔怔望着她。   月光下,她双目如冬日的星子,璀璨是璀璨,那星光却有些清冷。   她看着他怔怔的神色,吆唇低声道:“萧定晔,我只数三声,你若放弃……”   他立刻上前搂住了她。   几乎是这两个月来的第一次,她和他挨的如此近。   只有两层布料的距离。   一层是她的肚蔸。   一层是他的外袍。   他还有些回不过神来,喃喃道:“我……是不是在做梦?”   她低声道:“是,是一场噩梦。”   他摇摇头:“不,是美梦。”   他一把横抱起她,跃下车辕,急急便上了车厢。   四周仿佛起了火。   火焰高涨,仿佛一根丝线,也会妨碍散热。   他是个健壮的汉子。   她是个鲜活的女人。   他曾经和她多少次的琴瑟和鸣。   他知道那是什么滋味。   他也知道他几乎要忘记那种滋味。   他甚至有些青葱少年的手忙脚乱,一直到他耳畔响起一个沙哑的声音:“你想好,这是不是你真的想要的事……我不可能,回回退让……”   黑暗中,有什么东西顺着她的眼角瞬间滑落。   他一滞,足足怔忪了好几息,全身的烈火无声的熄灭。   他颓然松开她,无力瘫倒在一边。   他想要的,不是一饷贪欢。   不是要她用这种方法,抚慰一回他内心的不安。   他希望她能和他一起快乐。   他抓着衣裳下了车厢,匆匆道:“你歇着,我守夜……”一把掩住车厢门,抵在了门板上。   天上的星子齐齐眨眼,仿佛在说:“傻蛋,你两个都是傻蛋。”   五更时分,马车已重新驶上路。   猫儿坐在车厢里,借着外界的点点亮光,重新数起了银票。   只有手握银子时,内心才是安稳的,是自己的,是能掌控的。   多少银票,她前一日就已数的清楚,现下又重新来一回。   装着银票的荷包绣制的精细,颇有深意。   其上绣着一对鸟儿。   不是鸳鸯。   而是凤凰。   金银丝线交织,便是晦暗光线下,也显得十分醒目。   她掏出银票,一张张数过,再抖一抖荷包,将里面的碎银抖出来。   有些不对。   她捧着碎银凑在窗边再数一回,立刻发现了其中的异常。   有一颗不是碎银。   是象牙印章,混在银子堆里,也跟着发散着微微荧光。   这印章她几乎不用去看,就知道上面雕刻着什么字。   文翰宝印。   文翰是王三的字。   这是王三一直扣着不愿交给假圣女的第六枚印章。   因为这枚印章,她险些在坟洞里丢了小命,不得已才自爆了圣女的身份。   这枚印章后面所代表的,是巨量的金银,以及王三数年所收集的凤翼族部分势力与泰王勾结的证据。   印章自从被他塞给她,她便藏在府衙临近那座客栈的端头客房里。   临走前三天,她曾去客栈退房,并取出印章交还给了王三。   谁知,王三竟又塞进荷包,转赠给了她。   她几乎下意识就要透过小窗呼唤萧定晔。   那念头起来的瞬间,又被她压了下去。   他驾着王三提供的马车,吃着王三准备的吃食,车厢里带着和王三有亲事的姑娘……王三俨然已代替了柳太医在萧定晔心中的位置,成了新晋仇恨对象。   她此时若告诉他,王三将重要印章送给了她,萧定晔只怕又要抱着脑袋唤痛。   她重重叹口气,将银票、碎银与印章装进荷包。   只等寻了适合的机会,再向他提及吧。   此后数日,两个人再未提起前事。   无人提起那一夜,无人提起王三,无人提起要不要重修旧好。   两个人小心翼翼维持着客气而疏离的局面。   譬如停下马车,他开始生火,她必定快手快脚从车底的藤筐里掏出一只肥鸡、兔子或鸽子。   等他生好火,她都已经快手宰了鸡、兔子或鸽子,只等架在火上的铁锅烧好水,她好烫肉拔毛。   待肉食下了锅,或者上了烤架,他管着火,她就蹲在车厢下,先将免遭荼毒的鸡、鸽、兔喂饱。   有时候马车停在小溪、河流边过夜,她会在用过晚饭后,蹲在河边搓洗衣裳,他就会在几丈之外的下游刷马。   沿途偶尔遇上农家或脚店,两人借宿一宿,也是十分默契的要了两个房间。   每个人都不知道这般别扭到底因何。   每个人却也固执的恪守着这样的别扭。   日子极快进了七月。   萧定晔将马车停在一个岔路口,取了舆图出来瞧,指着一处支路同猫儿道:   “我们现下已出了广泉府境内。按照计划,要沿着这条支路出去,途径桂州。我们必定要进桂州城里,先将舆图拿到手。”   猫儿点点头:“成。”   他瞟她一眼,又道:“如若动作快,你我当天进城当天离开,如若动作慢,该是要在桂州住一夜。”   她点点头:“成。”   他又道:“按照脚程,晌午我们就能进城。我将马车直接停在府衙近处打探舆图,你去采买沿途所需之物。”   “成。”   两个人这般没有废话的交流已持续近一月,快捷、高效、省事。   萧定晔心下叹了口气。 第363章 荷包之殃(一更)   桂州城门极好进,没有人提水桶往人面上泼水,也没有人手拿画像对比着进城百姓的脸。   只有一个胖兵卒高高站在木板凳上,每隔一刻钟便懒洋洋唤一句:“捉贼盗、捉劫匪、捉男男女女……”   萧定晔驾着马车进桂州城时,一阵风吹来,马车帘子轻摆,露出猫儿一张营养过剩的鹅蛋脸。   那胖兵卒甚至还透过帘子,向猫儿抛了个媚眼。   猫儿是买卖人,随时恪守个你来我往。   她也向兵卒回个媚眼,心情十分愉悦。   桂州名为桂州,皆因城中植满桂花树。   现下虽是七月,然部分早桂已试探着结出花骨朵,微微绽放,香飘满城。   时已晌午,萧定晔同猫儿在路边的一个小面摊吃面,商议今晚的行动计划。   萧定晔低声道:   “我先去府衙打探,日头一落我就翻进去寻舆图。你去市场采买,返回后便去马车里等我。我们不耽搁时间,趁夜出城。”   猫儿咽下一口面,抿嘴点点头。   她抿嘴的时候,将面颊微微挤出两个小酒窝,看的萧定晔一阵气闷。   在追求女人的事情上,他对他的情敌王三甘拜下风。   离开广泉府的一个月,王三为猫儿准备的吃食没有断顿。   一直到现下,马车最下面还挂着两个藤筐,里面还有两只鸡。   王三选的鸡也极好,被猫儿捉去宰杀吃肉的也便罢了,凡是多活一日算一日的,动不动还下一只蛋。   猫儿在过去一个月里,睡在王三准备的马车里,吃着王三准备的吃食,无聊时捧着王三准备的话本子……日子堪比坐月子。   谁能想到,离开广泉府时她还瘦的如一杆柴,一个月的逃亡,她丰腴的像熟透了的果子,随时想让人摘走。   只有一件事,王三算漏了。   他为猫儿准备的衣裳,都是旧尺寸。   于是到了后半个月,猫儿几乎日日穿着紧绷绷的衣裳在萧定晔眼前晃悠。   自家的婆姨被旁的汉子养的滋润,这口气怎么咽怎么咽不下去。   于是近半个月,萧定晔几乎没有正眼看过猫儿。   猫儿也没有正眼看过萧定晔。   不蒸馒头争口气,她也是看重尊严的。   此时她应下萧定晔,垂眸吃空碗,终于加了一句:“就在此处分开?”   他冷冷道:“先带你去府衙周遭认路。”   她起身留下十个铜板,当先上了马车。   马车再行了半柱香的时间,萧定晔的声音从车辕方向传进来:“你看好了,此处便是府衙。”   猫儿掀开帘子,“哦”了一声。   马车从府衙对面一条路上拐进去,停在一棵树下。   萧定晔系好马缰、绕去车厢门前时,猫儿也扯着一张包袱皮,快手快脚的跳了下来。   身段毕露,且活泼好动。   他后槽牙一吆:“多去买几身合身衣裳。”   她“哦”了一声,显然未理解他的话中意,将身板挺的笔直。   惹眼处看的他怒火腾的燃起。   他终于忍不住,话语中罕见的露出些情绪:“胡猫儿,你要有些自知之明。”   猫儿倏地抬头怒望他:   “萧定晔,我又何处招惹了你?你今日说不出个一二三,我……我手里有五千余两,你信不信我再也不回来?我还就不信你能将我寻出来!”   萧定晔一阵语滞,终于收了面上情绪,只淡淡道:“你除了用离开威胁我,还会做什么?”   猫儿冷哼一声:“你当成威胁,我却是说的实话。”   他心肝一阵抽动,原想忍下这口气,转头走了两步,又回转身子,恨恨道:“胡猫儿,你就是仗着我中意你,不停伤我心!”   猫儿冷冷望着他:“你中意我?对不起,我感受不到。”   桂州地处晏南中部,算是个不大不小的地界。   猫儿拦了一辆马车,直直行了近半个时辰,方到了一处市场。   时已日暮,晚市已摆了出来。   虽无各式菜蔬,可各式点心、活鸡活鸭、各式肉干都不缺。   猫儿吃了随车携带活物的甜头,鸡自然不能少,最好是母鸡,沿途能下蛋。   鸭子太吵,就算了。   公鸡打鸣,也算了。   鸽子虽补人,肉太少,也算了。   兔子是要的,烤兔肉怎么也吃不腻。   买过一圈活物,又将适合存放的各式点心总共买了二十斤。   她身携巨款,出手阔绰,送她来市场的马夫被她高薪征用为杂役,提着所买之物,一趟趟往来于市场和马车。   猫儿不是傻的,只先付了车夫一个铜板,余下的十两赏钱还扣在手里,不会让车夫带着吃食跑路。   买够吃食,还要去买衣裳、鞋子。   锦衣华服自然是好的,可不利于逃亡。   她还得再买一些粗布衣裳,万一遇到危险,立刻伪装了弃车而逃。   厚底子的鞋子也得几双,她坐在车厢里走路少,可马车夜里停下,萧定晔外出寻水源时,是要走路的。   想起萧定晔,她又想起他一路给她摆下的脸色,以及方才莫名其妙向她发的邪火。   她为他选鞋子的脚步一顿,便去往另一铺子。   待出了铺子,再经过那卖布鞋的店,心中又是一阵气闷。   如此几番踌躇,在路旁进进退退,便与一个身量极矮的汉子撞了个满怀。   她还未来得及叱骂,那矮汉子已挤进了人群,几闪便不见了人影。   她下意识将手探进袖袋里,面色立刻大变。   空的。   袖袋里的荷包,不见了!   她立刻转身去寻那矮子,此时哪里能寻到人。   她肉疼的险些晕倒,扶着路边树杆缓了几缓,方跌跌撞撞出了市场,一步上了马车,同车夫道:“去府衙。”   天上已现了圆月。   再过一个月,就是人间团圆日。   猫儿浑身无力坐在马车里,心如刀割。   待到了府衙近处停马车的小巷,她立刻跳下马车,同车夫道:“先等等。”拎着裙摆便跑了过去。   萧定晔舆图到手,已坐在了车辕上,瞧见猫儿满头大汗跑过来,停在他面前肯次肯次说不出话,便蹙眉道:“又是何事?”   她眼圈一红,眼泪珠儿立刻淌了满面:“荷包……荷包不见啦……”   ***   雇来的车夫手脚伶俐,将猫儿的吃食、衣物一趟趟送到树下马车上,从萧定晔手中接过十两银子的尾款,喜滋滋的去了。   萧定晔向站在路边独自抹泪的猫儿努努下巴:“上车,出城。”   话毕便坐上了车辕,就打算甩鞭赶马。   猫儿忙忙跑去马头前伸臂拦车,吃惊的望着他:“你不打算寻回来?”   他摇摇头:“不打算。”   她强调道:“荷包里可有五千两,五千两还多!”   他继续摇摇头:“不稀罕。”   王三的东西,他都不稀罕。   他堂堂皇子,养不起婆姨?要王三那厮来养?   荷包不见了,简直太合他意。   猫儿一阵哽咽:“不但有五千两,还有印章,印章不能丢!”   他立刻拉了脸:“什么印章?”   她着急道:“就是王三塞给我的印章,那印章背后可大有深意,是指……”   萧定晔一吆后槽牙:“胡猫儿,王三的物件,对你就那般重要?”   她怔忪了一息,点点头:“本来就很重要,那印章对应的银库里,可藏了……”   “胡猫儿!”萧定晔面色铁青,双手立刻抱着脑袋,几番喘气,方一抖缰绳,赶着马儿绕开她:“你既然心里都是他,你去回去寻他!”   重重一甩马鞭,赶着马车无情离去。   猫儿连哭都忘记,吃惊望着驶离的马车:“你抛弃我?!”   月色渐浓,夜风裹挟着热浪吹来,周遭树枝沙沙作响。   猫儿怔怔站在路边,心中万般委屈,不敢相信萧定晔竟然弃她而去。   她还身无分文。   现下还是夜里。   他娘的混账!   车轮伴随着马蹄声,由远及近哒哒作响,最后停在了猫儿身畔。   车辕上的青年没有下来,只梗着颈子低声道:“上车吧。”   猫儿一抹眼泪,刺溜钻进了车底下。   等爬出来时,手上拎着两个藤筐。   藤筐里装着两只鸡,原本已上架闭眼,又因着她的动作惊惧的咯咯乱叫。   她低声道:“别叫,我们走!”   两只手拎着鸡笼,抬腿便走。   身后的青年终于追上来,一把拉住她:“你作甚?”   她竭力忍住内心的汹涌,退后一步,面上强自挤出一点笑意,客客气气道:   “一路已叨扰公子四个月,不好再拖累公子。此处极好,又无危险,公子自去奔前程,不用记挂我。”   扭腰绕开他,继续往前。   他立刻跟上来,低声下气道:“我错了,我不该因生气而口不择言。我怎么会放弃你,无论如何都不会。”   她和她的鸡一路往前,充耳未闻。   他只得夺下一只鸡笼。   她脚下不停。   他再夺下一只鸡笼。   她终于暂停了步子,言语还是那般客气:   “公子既然喜欢鸡,我送给公子便是。想来一路我从未送过公子什么,我便借花献佛,将未婚夫赠我的鸡转送给公子,祝公子前路顺利,早登大宝。”   她盈盈向他行个半礼,含笑退开两步,往另一个方向而去。   他只得丢开鸡笼,上前一把搂住她:“我错了,我真错了,我妒忌王三,我妒忌他为你做了这么多事,将你安排的这般周到。别走……”   她冷冷望着他:“公子就这般自私?三爷可是为了我,宁愿放我离开。你却为了你自己,要将我拘在你身边,日日面对危险。孰好孰坏,高下立现。”   他听不得她夸王三,只哑声道:“我便当我自私,我就是自私。”   他知道这般一闹腾,今夜想离开已是不成。城门再有一刻钟就关闭,她定是不会乖乖上马车。   他紧紧牵着她手道:“我们先寻一个客栈住下,其他的事再商量,可好?”   ------题外话------   我有些生萧定晔的气,虽然是我写的。 第364章 寻宝计划(二更)   客栈处在闹市,夜已二更,窗外还人来人往,人声喁喁。   猫儿躺在床上,一颗心拔凉拔凉。   从没有这般凉过。   她纵然不久前才用离去威胁过萧定晔,然而她也只是在嘴上说说。   可萧定晔付诸了行动。   他真的赶着马车离开过,将她一个人放在了路边。   虽然没有一炷香的时间,他就回了头,然而那一刻她的心里,仿佛被刀割了好几条口子。   到现在还汩汩流着血。   男人,果然是个靠不住的物种。   只有银子才靠的住。   想起银子,她心头的刀伤又多了几刀。   银子也是个靠不住的,容易伤她的心。   可男人可以离开,她不能让银子也离开。   银子得寻回来。   那不是一两二两,不是十两二十两。   那是五千两,五千两啊!   她当初就是为了一船价值五千两的珍珠,才从岁月静好的龚州,腆着脸去了衢州,要寻衢州总兵求情放船。   如若她放的下五千两,她就根本不会去衢州,不会与萧定晔重遇,不会踏上逃亡路。   五千两不见,那简直是要她的命。   且荷包里还不仅仅是银牌,还有印章啊!   等她寻回东西,她就想法子回龚州。   便是立时回不去,她有银子在手,她还愁没地方去?   她一咕噜从床上起身,思忖着如何去寻回银子。   一般偷儿得了大笔银子,会去作甚?   享受。   食与色。   那偷儿是个男子,一定会先往勾栏里去一趟。   他偷到的不是几十两,是五千两。   暴发户的心态,贫穷时越享受不起的,突然有了大笔银子,一定会弥补内心遗憾。   那偷儿定然会去往平日高攀不起的青楼,睡一回高攀不起的姐儿。   就这么办,往桂州最豪华的青楼里去寻!   她在房中踱来踱去,原本想的热血沸腾,仿佛五千两银票和印章已经装进那金丝银线的荷包里,只等着她一伸手就能取回。   等她将手伸进袖袋,现实立刻向她泼了一盆水,将她浇的透心凉。   身无分文。   自从她得了那金丝银线的双凤荷包,她因着稀罕其上花色,便得了个矫情的毛病。   原来所有银钱都是散乱放进袖袋里,现下却是先装进荷包,再将荷包塞进袖袋。   于是便宜了那贼子,向她一伸手,便将她掏的一干二净。   她一文钱都没有,如何进青楼?   她对青楼并不陌生。   她的买卖便进驻了繁华州府的一二等青楼。   偶尔她去巡视合作伙伴的实力时,也曾扮做男子,于夜里往青楼一探。   青楼的规矩,不管今儿选未选到可心的姐儿,但凡恩客要踏足入内,先得交酒水银子。   京城一等青楼的酒水银子是五十两,龚州的也要三十两。   她忖着桂州,少说要二十两。   二十两于她来说不算多,可一文钱愁死英雄汉。   她便是想当了头上发簪,可现下是夜里,当铺打烊,她去何处当银子啊。   还有一处银子来源,便是去寻隔壁房里的萧定晔。   她知道他身上有银子。   逃亡路上,他的银子和他的人都能属于她。   然而时至今日,她连人都不想要,更何况去向他借银子。   她胡猫儿就是渴死饿死,也不会再向他伸手!   思来想去,唯有兵行险招。   青楼里向男客收酒水银子,可不向姐儿收啊。   她装扮成个姐儿,稍稍捂了头脸,伪装成外出送客后要回房的模样,说不定就能混进青楼里去。   五千两银子和与萧定晔分道扬镳保尊严的冲动,刺激的她激情豪迈,立刻开始改造起衣裳来。   她现下的衣裳本就不俗,同姐儿相比,只是捂得有些严实。   领口得开大一点。   袖子得剪的短一点。   裙摆得略略撩上去一点。   她将改造好的衣裳穿好,对着铜镜打量。   唔……   领口开的有些太大。   袖子剪的有些太短。   裙摆撩的太上去了些。   她想了想,又将剪下去的衣领重新套在颈子上,暂且将自己遮严实。等到了青楼门口,再亮出家伙事儿不迟。   面上的妆容,她轻车熟路。   画姐儿妆也不是第一回 。   上回伪装成姐儿进广泉府,用花汁、锅底灰就能勉强画了一回,此次手边有王三为她准备的妆粉,其效果只会锦上添花。   待她脱了绣鞋只着罗袜,轻轻打开房门,又扭头往桌上的铜镜照了一回,心下为自己打气:“头牌,绝对是头牌。头牌出马,手到钱来!”   ……   时已二更,客栈楼上静悄悄。除了外间路上的嘈杂声,房客们已进了梦乡。   猫儿轻手轻脚下了楼梯,穿好绣鞋,用帕子遮了半张脸,向守在门边等客的伙计相问:   “小哥儿,此处一等一的青楼如何走?奴家相公没了踪影,我得去捉一回J。”   伙计正守着铺子无聊,听闻猫儿此般说,立刻来了看热闹的精神头,十分热心的站在门边为她指路:   “姐姐可真是问对了人,小的最是知道这些。   这条路往前走,到了尽头左拐,再走到中间,整条街最热闹的高楼,便是‘软玉楼’。   ‘软玉楼’便是整个桂州一等一的青楼。”   他指完路,见猫儿一身孤勇便要抬腿,不免又热心了一把:“姐姐就空着手去?那青楼可养着一堆打手,你赤手空拳如何捉J?”   猫儿一想,有道理,她得寻个防身之物。万一进了青楼被臭男人纠缠,她得自保。   她正想着要寻何种武器,伙计已麻利的递上一把剪子:“剪子正好两个刀尖,一次戳中狗男女,方便的紧。这是小的私人馈赠,不收银子。”   猫儿将自己上下一打量,剪刀是好,可她没地方藏啊。   她探问道:“小哥儿可方便包一包辣椒面?”   伙计一拍大腿:“姐姐可真是捉J捉出了经验,辣椒面能远攻能近防,果然比剪刀好用。你等着,小的这就进后厨,为姐姐包一包来。”   只过了几息,伙计便精神抖擞而来,手里拿着个油纸包,双目炯炯道:   “这里不但有辣椒面,小店最近还进了一批上好的花椒面和胡椒面。混合在一处,一把撒出去,绝对要辣瞎狗男女的一对招子。”   猫儿接过油纸包,抬手作揖道:“小哥儿果然乃正义之士,待我捉J成功,就回来发你赏钱。”   伙计回了一揖,瞧见她雄赳赳气昂昂的去了,方摇头叹息道:   “这世间太不公平,有些人身边有这等姿色的婆姨,还要去逛青楼。我这等老实男人,却连一个普通婆姨都娶不到手……”   ***   楼上客房里,萧定晔躺在床上,辗转反侧。   待躺了半晌,又立刻爬起身,取了个空茶杯反扣在墙上,探听隔壁的动静。   许久都没有动静。   他重重叹一口气,颓然躺回床上。   他原以为他和猫儿在途中冷战一个月,事情已经糟糕到了极点。   毕竟除了她宫变毒发那一回之后,两个人僵持了几个月,此后便蜜里调油,便是偶有不睦,也是床头打架床尾和。   一个月的冷战,已经算是历史极限。   他没想到,事情进展到现在,竟然还刷新了极限。   继冷战之后,他一时冲动,竟然能将她丢在半途。   他明明知道她被偷了荷包,身无分文。   他明明知道那时已是夜晚,十分危险。   他明明知道她身段引人注目,更易引来宵小之辈。   然而他就是被醋意冲昏了头。   王三,王三。   一个小小的王三,竟然轻易就成了他的眼中钉。   他更没想到,猫儿在接受了王三对吃吃喝喝和金银的馈赠的同时,竟然还收了那印章。   印章不单纯是印章,那是信物啊,那上面刻了王三的字,是男子给女子的信物啊!   想到信物,他不由又掏出贴身放置的玉佩。   黑暗中,他不用看也知道玉佩上雕刻着什么。   其上花纹经过长年的摩挲,已有些磨损。   他原本以为这玉佩只代表着她。   玉佩伴着他,就代表她陪在他身边。   一个月前才知道,这玉佩有新的含义。   他娘的这是凤翼族圣女和圣夫的定亲信物!   王三手里还有一块,花纹凹陷。   两个玉佩嵌合,就是一个整体。   凤翼族一个族整日瞎琢磨什么?男女凹凸?凹凸他乃乃个头!   自从他知道这玉佩的含义,他就几乎再未碰过它。   现下他手里一块,王三手里一块,倒显得像是他在倾慕王三一般。   这原本是他精神寄托的玉佩,现下却令他如鲠在喉。   丢也不是,留也不是,反而成了烫手山芋。   玉佩已经令他够烦闷,现在又来了个印章。   他的脑袋一阵阵抽痛,却远远不及他心痛。   他心中的抽痛,又远远不及他的内疚。   他再是生气,也不该将她丢弃在路边。   他将马车赶出一息他就后悔,待调转马头,瞧见她远远的站在那里,月光下的身形脆弱而无助,他心中的内疚便将他吞噬。   他得和她打破僵局,得向她认错,得逗她开心,得与她和好。   他辗转反侧,终于起身拉开房门。   三下轻轻敲门声,传达着内心的忐忑。   他心下做着盘算。   等她开了门,他先下手为强,一把将她搂在怀里,令她挣脱不得。   然后再同她好言好语致歉。   等她不挣扎,愿意听他说话,他再向她细细剖白他的感情,把王三的坏影响从他和她之间赶出去。   她心疼银子,他就带她去将丢失的银子寻回来。   她舍不得印章,他就……他就忍住怒火,当做印章不存在。   他心里做好计划,再伸手拍了几回门,皆得不到回应。   他心里忽的一慌,想起了她曾说下的客气话:“一路已叨扰公子四个月,不好再拖累公子……祝公子前路顺利,早登大宝……”   客房门哐当一声被踢开,他一步跨了进去。   房里空空,没有人。   他两腿一软,捂住了心口。   她走了!   ------题外话------   来自官方的吐槽:活该! 第365章 假姐儿,真姐儿(一更)   楼梯上传来的急促脚步声,惊醒了靠在柜上打盹的伙计。   一个青年如风一般从客栈门里窜了出去。   待伙计重新又打了几个盹,客栈门当啷一响,伙计还未反应过来,衣襟已被人揪住。   眼前是一位眼珠子通红的青年,仿佛要杀人一般望着他:“有位姑娘离开了客栈,你可瞧见她去了哪个方向?”   伙计睡眼惺忪,怔怔道:“小店所住女客不少,近两个时辰退房离开的也不少……”   萧定晔急道:“她并未退房。”   伙计怔忪道:“多大姑娘?十四五还是十七八?”   “二十。”   “二十怎么能称为姑娘呢,那是小媳妇儿。”   萧定晔手指一点,伙计肋骨缝里登时疼痛难忍,忙忙告饶:“好汉饶命,你不说清楚,小的不知你问的是哪位。”   萧定晔竭力稳住心神,急急道:“二十岁,极美,离开时可能在哭,也可能哈哈大笑……手里拎着……”   该死,他方才进客房未瞧见她,转头就跑,并未注意那两只鸡在不在。   他焦急道:“手里可能拎着鸡,也可能没有。重点是美而机灵,在人群中,一眼就能瞧见她。”   伙计立刻想起来几刻钟之前那位娇媚的姑娘,当时并未哭,也未哈哈大笑,却是一副要奔赴沙场的气势。   他将萧定晔上下一打量,探问道:“公子是那姑娘的什么人?小的可不能随意将房客消息透露出去。”   萧定晔不耐道:“情郎,心上人。”   伙计不由提了嘴角。   那姑娘着急慌忙去捉J,未曾想又冒出个情郎要寻她。   他此前还为那姑娘的夫君上青楼而叫屈,未曾想她后面还撩了个情郎。   真是强中自有强中手啊。   他吃瓜的心立刻高涨,从柜上翻过去,站在门边上指着前路:“客官顺着这条道前行、左拐,有一间青楼叫‘软玉楼’,客官要问的那女子,便是去了那处。”   他手从后背一探,已热心的伸出一把筷子:“小的看出客官有两下身手,你可要拿些武器?这筷子好使,不管你要杀几个人,都够用。”   他一句话说完,内心依然澎湃不止,忙忙拉住萧定晔的衣袖,诚恳道:   “现下已到了打烊时间,小的关了店门,立刻陪着公子一起去寻。那青楼小的熟,掌柜有一个相好就在里面,小的经常被差去送东西。”   萧定晔内心一片迷茫,不知猫儿打的什么牌面,怎地起了进青楼的心思。   他从慌乱中稳住了一丝清醒,想着身畔有个当地人带着他寻人,自然比他一个人强。   他立刻回转身,帮着伙计上好门,两个人急急往软玉楼方向而去。   ……   软玉楼前车水马龙。   夜里百业消歇时,正是青楼买卖最红火的时候。   数不清的冤大头撇下自家婆姨,屁颠屁颠前来青楼送银子。   猫儿远远躲在街边,瞧着站街的姐儿衣着清凉,笑容娇媚,极快便勾到了男客,勾肩搭背进了青楼里。   她一时有些后悔,为了五千两,被男人动手动脚占便宜,划不划得来?   划得来。   必须划得来。   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她现下既然已经到了此处,就不能有掉链子的想法。   否则稍微给点自我暗示,立刻就要打退堂鼓。   她心一横,一把扯去早已剪下、只挂在颈子上遮掩的衣领,深吸一口气,低头对着自己的身板道:“要争气!”   凭着内心里所留不多的坚持,一头挤进了姐儿堆里,现学现用的张罗着:“公子,进去玩玩啊……”   很快就有个胖汉子双眼发直站在了她面前。   她看着此人眼熟,正要细想,那汉子已上前道:“哥哥可是你等了三生三世……”   猫儿听着他声音隐含带着些懒洋洋的语气,立刻想起晌午进城门时,站在木凳上喊着“捉盗贼、捉劫匪”的胖兵卒来。   她心下一喜,先发制人拽住他衣袖,娇滴滴道:“军爷倒是忘性大,你我顺着马车车厢里互看了一眼,奴家便将你记在心间。你倒是转瞬就忘了人。”   那一身便服的旁兵卒更是晕晕乎乎,跟着她的脚步便往前行,口中附和道:“对对,见过,见过。”   他待要伸手搂她肩,她眼疾手快,当先抬手压下他手臂,紧紧挽在臂间,娇声道:“莫猴急,进去的乐子更多……”   兵卒脑中更是一团浆糊,只觉着自家祖坟冒了青烟,竟让他有了如此一番艳遇。   待到了青楼门前,龟公抬手一拦,猫儿已从胖子腰间拉下荷包,探手一捏,心下便有些担心。   千挑万选,找了个钱袋羞涩的。   龟公并不注意去看猫儿,只接过荷包倒出一把碎银,数来数去勉强凑够二十两,方低叱了一声“穷鬼”,随意一挥手,懒懒道:“进去吧。”   那胖子转头望着猫儿一笑,飘飘然而进。   青楼大堂人来人往,一楼皆是才进来的散客,还不急着就寝,只在楼下听听小曲。   那胖子目光却已瞄上楼梯,嘿嘿一笑,同猫儿道:“夜了……先去睡个瞌睡……”   猫儿立刻从腋下拉出巾帕,往胖子面前一甩,一股浓浓的呛意扑面而来,胖子再也忍不住,连番打起了喷嚏。   猫儿便做出惊呼状:“哎哟,军爷怕是伤了风。你在此处略略站一站,奴家回房为军爷取一身厚衣裳来……”   话毕,急急往后一退,绕过柱子,顺着楼梯窜了上去。   待那胖子弯腰打完喷嚏,直起身子寻人,哪里还能瞧见方才的美艳姐儿。   高处不胜寒,这句话在勾栏这一行当,是指住的越高,姐儿的身家越高,恩客越难接触到头牌。   猫儿忖着那贼子得了五千两,必然是要高消费,不会在大堂低阶姐儿身上花时间。   她顺着楼梯径直到了第三层。   从这一层开始往上,姐儿等级已不算低,莺莺燕燕之声明显减少。明面上流露出的,是男女之间的文明交往和精神层面的欣赏。   夏夜炎热,各雅间雕花窗扇大开,人影绰绰看的清楚。   猫儿猫着腰一间间寻过去。   没有。   那矮子偷儿她记得清楚,除了身量极矮,还是个猪腰子脸,只要她再看到,一眼就能认出来。   沿途偶有汉子经过,瞧见她的模样,不免流露肖想之意。   她立刻用帕子遮掩了心口风光,板着脸自曝身价:“两千两,掏不出银子莫多看。”   青楼的游戏规则便是价高者得,吃霸王餐的除外。   遵守游戏规则的汉子听闻,不免唉声叹气,又狠狠多看了两眼过过眼瘾,方才离去。   她在第三层寻而不得,便顺着楼梯往第四层而去。   第四层姐儿的身价越加昂贵,价贵的原因,却是因为,同楼下提供的标准化服务相比,四楼姐儿有更多多样化的服务。   凡是不惧痛苦、想多挣些银子的姐儿,便被安排在第四层。   此时夜已三更,四层雅间慢慢安静,更多的恩客带着姐儿前往香阁,开始共度良宵。   是以,雅间的窗户还开着,可过夜的香阁,却已关了窗。   猫儿后悔自己来的晚,万一那贼子禁不住姐儿魅力的诱惑,早早钻了被窝,她岂不是要扑个空。   她立刻探头探脑,顺着大开的窗户往里寻去。   待到了一处较大的雅间门前,那窗户却紧闭,只从里间传出喁喁说话声。   她不由趴在门边偷听。   但听有人道:“真晦气,那张老六竟然是个奸诈的,拿了银子不见了人影,我等现下去何处寻雷?”   猫儿听到那人提到的“张老六”却是个熟悉的名字,不由便竖起耳朵静听。   另有人接过话茬:“若没有震天雷,乌银矿石难破,钥匙又丢失,不知何时才能才能破山。”   几人一阵唏嘘,纷纷推杯换盏。   猫儿听得糊涂又心惊。   虽然不知里间人到底在指什么,然而能同时提及“张老六”和“震天雷”,八成是指凤翼族惊天门的张老六。   她直觉里间的人不是善茬,转身便要走,眼前雅间门却咚的一声从内打开,一股浓浓的铁锈味迎面扑来。   那味道虽也是铁锈味,却与萧定晔身上的大不相同,更像是被埋在铁砂石里数年,像腌咸菜一般,从里到外从皮到骨都被浸透。   拉开门的一个汉子瞧见门口站着人,眉头一蹙,已目露杀机。   猫儿心里咯噔一声,立刻挤出谄媚的笑,凑上前道:“奴家现下有空,客官可有意谈天赏月?”   那汉子的目光从她浓妆艳抹的面上缓缓移到她瞩目的心口,杀机缓缓散去,嘴角一提,转头同雅间的汉子们道:“成了,莫真的把青楼当酒楼。今儿来一趟,本就是要快活。”   他面上一笑,一把拉住猫儿的手用力甩进雅间,道:“这货色不错,谁先到手算谁的。”   只一瞬间,猫儿腰间便多了一只爪子。   一个醉醺醺的嘴脸架在她肩窝上,往她耳畔喷出一口酒气:“美人儿,你有福气,今晚老子陪你,一定让你大开眼界。” 第366章 相爱相杀(二更)   各种不怀好意的目光从四面投射而来。   猫儿仿佛穿着皇帝的新装,已被人看的透透。   她的心咚咚乱跳,强挤出一丝儿笑,瞧见桌上有茶水,立刻摆脱开那酒鬼的手,上前端了茶壶,将壶嘴直直喂进那人嘴里:“客官醉了,醉了怎么能成事……”   极不客气的高抬茶壶。   那醉鬼饮不及,茶水从口中和鼻腔溢出来,立刻呛得长咳不止。   猫儿忙忙捂着心口,大惊小怪道:“哎哟客官吐了,奴家出去打水,替客官拭面。”   她将将要挤出去,那醉鬼却长臂一伸,已将她揽在怀中,对着她的脸又是一阵咳嗽,口中臭气熏的她险些闭过气去。   她几乎立刻要掏出塞在腰间的辣椒面泼上去。   然而理智压住了她的冲动。   此时眼前人多,瞧着各个都似是有些腿脚功夫,这一包辣椒面若是撒不均匀,只要有一个漏网之鱼,她就小命危矣!   她今夜已经在冲动之下将自己送进了狼窝。   她不能再冲动。   小命重要啊!   那醉鬼温香R玉在怀,看的旁的汉子眼热,立刻大喊道:“去寻龟公,带一队姐儿来侍候。”   猫儿忍着心中恶心,在醉鬼耳畔道:“哥哥先忍一忍,奴家出去寻了龟公,就进来陪哥哥。”   那酒鬼见她红唇在前,心中急切难忍,立刻往她手中塞进一个银锭,叮嘱道:“快去快回,哥哥我手里不缺银子,专程为你留着。”   猫儿忙忙做出受了诱惑的模样道:“哥哥可要记着这话,一文银子都不能少奴家。”   再娇媚的一笑,摆动腰肢盈盈而去。   她一路不敢停歇,脚下越来越快,一直到了走廊尽头,待拐了弯,方靠在墙上大口喘气。   整个背已被汗水打湿。   此处不可多逗留。   她终于承认,扮成姐儿来青楼,就是个馊主意,先走为妙。   她顺着走廊继续前行,将将到了楼梯处,却见楼梯口现出个肥硕的汉子。   那汉子一转身便瞧见了她,立刻大喊:“好啊你,莫跑!”   正是今夜猫儿勾着进了青楼的便装城门兵卒。   她心下骂了一声倒霉,转身便沿着走廊往前逃。   那胖子虽然是个胖子,终究是兵卒,腿脚麻利,不多久便坑次坑次喘着粗气追上来。   猫儿吆着牙再奋力往前逃窜,从迎面而来的两个汉子中间钻过去,再拐个弯,立刻推开近处的一扇房门躲了进去。   房里空空,暂无人影。   她转头四顾,立刻要按习惯先钻了床底。   谁知这床底却堆放着诸多杂物,只能容纳几只耗子,却无她的容身处。   外间脚步声连连,她额上已被汗水打湿,目光定在了靠墙的衣柜上,疾步窜过去拉开衣柜门,抬腿便躲了进去。   ……   青楼门前,萧定晔匆匆付过四十两酒水银子,同热心陪来的客栈伙计进了大堂。   他快速梭巡过,问道:“你说的可就是这里?”   伙计忙道:“没错,公子。那姐姐指明就要来桂州一等一的青楼。”   萧定晔心中焦躁,不知猫儿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然而一个姑娘,还是一个惹眼的姑娘,出现在这青楼里,能全身而退的可能太小。   虽然她脑瓜子灵活,可若遇上两耳不闻人言、一心只想占便宜的汉子,不中她言语上的圈套,那她再聪明,也会被……   他内心本就满满的悔意,此时更是涨了数度。   他着急同伙计道:“你可记得她长什么模样?”   伙计忙恭维道:“小的一辈子能见几回美貌女子?自然是记得清清的。”   萧定晔立刻递过去二十两银子,道:“你我分头寻找。若找到,先带她出青楼。她若使性子不愿离开,你告诉她,都是我的错,我再不会向她撒气。”   伙计拿了银子,立刻善解人意的安慰道:“那事也不是公子的错处,是她相公不定性,不把她当宝。”   萧定晔听闻,心中更是难受。   他当然是将她当成心尖尖上的宝,哪里舍得她受一点点委屈。   她从市场回来,急急奔到车辕前来寻他,自然是依赖着他,才想向他求助。   可他被醋意冲昏了头,原本她丢失了银子已够伤心,他不但未上前安慰,还同她对着干。   他重重叹了口气,只向伙计一挥手,自己转身便往四处打量去。   他打量姐儿的时候,姐儿们也在打量他。   这般英俊的男子能落单,简直是稀奇。   立刻有姐儿缠上来,将本就挂不住的衣裙拉的越加靠下,露出傲人身段,吆唇娇笑道:“公子~夜已三更,奴家先带公子上楼~~”   “滚!”他眼眸一眯,杀意已现。   姐儿立时抖了一抖,匆匆退开去。   旁的姐儿瞧见他狠厉神色,只得远远徘徊,再不敢近前。   他寻过大堂,立刻顺着楼梯上了二楼、三楼、四楼……   此时夜已深,大堂还算热闹,可楼上各香阁渐渐已熄了灯烛。   他心中着急,无数种可能性已在心头闪过。   竖耳静听,周遭除了男男女女的过夜声,还有啼哭声,叫骂声。   他心下慌乱,险些连那声音是不是猫儿的声音都分辨不出。   心中只有一个信念支撑着他。   猫儿聪明,性子刚烈。   她发上不但有簪子,遇到危险时,她的指甲、牙齿皆齐齐上阵。   如若她被人欺负,一定会来个玉石俱焚,让那歹人也呼痛出声。   他沿着一间间雅间和香阁一个不漏的寻过去。   每到一间,如若那房间关了窗,他一定要用匕首挑开窗扇,将床榻上的男女点穴定住,打量一回面容,再顺着窗户跃出,去往下一间。   待寻过一边走廊,拐个弯,却与一个骂骂咧咧的胖子撞了个满怀。   那胖子今儿被姐儿迷了心窍,糊里糊涂跟着进了青楼,损失了整整二十两银子,心中气恼,立刻张嘴骂道:“走路不张眼睛?老子给你两刀!”   若放在平时,萧定晔的软剑已抵了上去,此时哪里顾得上与人计较,闻所未闻,便往前匆匆而去。   待到了新的一处雅间门前,他还未凑上去听动静,门一开,两个汉子相互搭着肩膀醉醺醺而出,口中骂骂咧咧道:   “那娘们儿竟敢耍老子,溜出去不见了影子……他娘的真倒霉,震天雷被人耍,逛青楼也被人耍……”   另一人道:“哥哥莫生气,青楼里最不缺的就是姐儿,今晚你我兄弟二人却要过足了瘾才离去……”   两人从萧定晔身畔擦肩而过,萧定晔心中想着,这两人说的那姐儿,不知是不是猫儿。   他又希望逃开的人是猫儿,又担心这两人现下就要去寻她。还有所谓的震天雷……   他毫不犹豫转身,不远不近缀在两人身后。   待到了一间香阁,两个汉子一脚踢开门,歪歪斜斜闯了进去。   未几,却又齐齐出来,含含糊糊道:“先解手,解过手,再快活……”踉踉跄跄往端头净房方向而去。   萧定晔觑空立刻溜进房里。   房中无人,床榻上锦被薄铺,藏不了人。   他蹲下身子,先往猫儿日常躲藏最喜欢的床底一搜。   满是杂物,藏不了人。   他又想,猫儿聪明,便是被绑了来,一旦挣脱捆绑,一定会抓住所有机会逃跑。   像方才那两个汉子离开的瞬间,对猫儿来说,就应该是逃跑的好时机。   如此想来,猫儿应该未落在那两个汉子的手里。   他正欲离开,杂乱脚步声已极快而来,听着动静便是那两个汉子。   他左右一打量,目光立刻盯上墙边的衣柜。   身如蛟龙往前一跃,在房门被从外推开的同时,他已闪电般拉开衣柜门,倏地藏了进去。   衣柜里有人。   这是他第一个反应。   下一息,一股极呛人的味道扑面而来,继而双眼如针刺一般。   辣椒粉、花椒粉、胡椒粉冲着他劈头盖脸而来。   他双眼仿佛瞎了一般疼痛,因不敢咳嗽,胸腔几乎要炸裂。   衣柜逼仄,施展不开,他抽不出软剑,只凭着本能往前一伸手指。   极快两下,近在咫尺那人便被他封了穴。   猫儿已提前堵了鼻孔,辛辣味对她不重要。   可不能动,不能发声……她内心已冰凉一片。   不知来着究竟是何人,也不知因何要躲藏。   然而她一包辣椒粉撒出去,还未来得及逃开,已被定在了此处。   显而易见,下一步就要被送去见阎罗王。   外间传来一阵瓮声瓮气的说话声,接着又是几声女子的声音。   未过多时,忽的便传来一阵OO@@的声音,外间竟然玩起了三个人的游戏。   萧定晔双目钻心一般的疼痛,两只手紧紧捂着鼻息,兼用内里压制着几乎随时要脱口而出的咳嗽声,此时再无精力对付身边人。   足足过了半个时辰,外间的声响渐渐停止。   接着是吱呀一声开门声,两双重重的脚步声往房外而去。   未过多久,房里的姐儿愤愤低叱:“娘的,两个畜生!”OO@@披了衣裳,自去外间洗漱。   房里终于没有了人声。   萧定晔忍着痛推开衣柜门,跌跌撞撞出去。   房中亮着灯烛,猫儿虽被定在衣柜一角,却能看到房里的景象。   她心中立刻骂了一声娘。   那捂着眼睛胡乱扑腾的,是她不想见的人。   萧定晔!   她眼见他一只手已摸上腰间,那里藏着他的专属兵器,一把薄如蝉翼的软剑。   那剑只要抽出来,毋庸置疑,下一刻便用刺进她的胸膛。   她着急的几乎要吐血,然而她被定在衣柜里,动不得,说不得,没有任何自救的法子。   相爱相杀。   这就是她的结果。   最后要死在萧定晔的手里!   此时萧定晔双目疼痛,带累的整个脑袋都仿佛要炸开,耳中已听得有人往此处而来,也不知是不是那外出洁身的姐儿要回房。   他一吆牙,再不顾上衣柜中的人,听声辩位,拉开房门一跃而出。   一阵穿堂风从门外刷的吹进,半开的衣柜门“啪”的一声被关死。   外间的姐儿进了屋,重重躺在了床榻上,再不发一丁点儿声音。   猫儿整个面颊都被汗水打湿,悬在半空的心终于落了地。   ------题外话------   感谢东方12138的打赏,你可能还没有看到这一章。不过还是要感谢。 第367章 送信(一更)   早市上当街被卖的公鸡,发出一声声凄惨的打鸣声。   猫儿的身上的穴位自然解封时,正值新一日的来临。   她趁着屋里姐儿外出解手时溜出香阁,又装作送别夜宿恩客的姐儿溜出了青楼,此时正站在拐角的支路上发呆。   一身清凉装扮和仿佛宿醉初醒的神情,沿途谁瞧见,都将她当成附近哪家青楼的姐儿,眼风不免多了勾搭之意。   猫儿动虽能动,可哑穴还未解,骂人出不了声,几个石头甩过去,用巾帕捂了心口,蹲坐在地上在想何去何从。   被定在青楼香阁的衣柜里整宿,她没有闭眼过。   若说昨夜她上了青楼是冲动,然而冲动过后,她终于冷静了一回。   此次逃亡,最初两个人必须一起逃命。   自从到了广泉府,官府捉人态度敷衍,其实她已不用和萧定晔同路。   泰王上回的阴谋被击破,必定更加着急,时时刻刻要狗急跳墙。   显然萧定晔也想到了这一点,从广泉府出来,他便极着急。   能早一日到北地,拥抱了他的力量,就能早一日和泰王正面开战,打响反击。   然而身畔有个她。   马车和马相比,速度慢了何止一半。   他又为了不颠着她,还不能全速行驶。   于是,只能延长赶车的时间。   于是,一日十二个时辰,萧定晔赶马至少要花九个时辰。   常常是夜里她在车厢入睡了,等醒来时,外间星子还亮,马车已重新踏上了征程。   无论她承不承认,她现在已经是个累赘。   还是个无用的累赘。   她再跟着继续往前走,不但对促进逃亡无益,还要把她自己的小命搭上。   没有必要,真没有必要。   且她和他之间,是个死结。   看看萧定晔过去一个月、包括昨天将她抛在路边的表现,她和他这么无着无落的在一起,只会互相折磨,最后成了怨侣。   她昨夜离开客栈进青楼,是内心的冲动。   经了一夜静思,她反而觉着,这也算个机会。   从理智上讲,早晚要分开,不如趁机早早分开,彼此都是个解脱。   从感情上讲,昨儿他将她丢弃在路边,她的心也不是金刚铸就,也是会疼的。   她离开后,萧定晔伤心自然也会伤心的,说不定还会病个两日。   然而他是皇子,他图谋着皇位。   他的心里装的不仅仅是儿女私情,还有天下。   他纵然再难受,也是要继续往前走的。   她打定好主意,默默怔忪了半晌,又想着自己的去处。   五千两银子不是小数目,她必须得寻回来。   如若短时间寻不到……她一摸袖袋,里面一个银锭,是她昨儿夜里伪装成姐儿,得来的二十两赏钱。   先用这二十两凑合着花,然后就去寻一份工。   后厨洗碗打杂成,去铺子里女伙计成,有一双手,何愁会饿死。   情况再难,也比她当初在宫里废殿时强多了。   她打定主意,先去早市上,买了粗布衣裳,换了一身短打扮。   又花五文银子扯了一方粗布,将换下来的衣裳包进包袱皮,系在背上。   欲行捉贼之事,除了打扮利落不拖后腿,还得有武器。   可惜她离开客栈的时候太匆忙,落下了一把小匕首。   现下要再买匕首,手里这点银子却不够。   还是得用上辣椒面大法。   就连萧定晔那般武艺高强之人,陡的被袭击,也要丧失战斗力。   她就不信那小贼比萧定晔强。   她买好辣椒面塞进腰间,想着下一步去何处寻那贼子。   做贼也有规矩,有固定的行窃区域。   在东市上行窃的,不可去西市抢生意,否则便要遭到同行报复。   她是在晚市上采买时着了贼子的道,那贼子必定还要在晚市出现。   她只要去守株待兔,定然能等到那人。   晚市要从晌午才开铺,这一阵时间,没有去处,她先寻了个小摊吃早饭。   同她拼桌的汉子是个淡口味,只尝到汤里的一点点辛辣,便不停咳嗽打喷嚏。   她的脑中立时便想到了昨儿夜里,她和萧定晔共处一柜的情形。   那么一大包辣椒面、花椒面、胡椒面泼洒上去,以他的能耐,若不是难受至极,不会只点了穴就饶过她。   他能出现在青楼,必然是从客栈小二口中得知了她的行踪。   可青楼那么多的屋子,他偏偏和她进了同一间……   昨夜他离开后,她窝在衣柜里无眠,想着她和他之间的缘分。   若说有缘,数不清的障碍挡在她和他之间,解决一个,又来一个,无穷无尽。   若说无缘,两个人又总能重遇。   后来萧定晔顶着一头一脸的辣椒面离去,以他的功夫,至少自保离去该是没有问题。   她默默想着心事,等饮下最后一口汤,惊觉摊贩已开始收摊。   摊贩是个老实人,宽厚笑道:“伢子慢慢吃,不着急。”   她惯来是个爱利用老实人的性子,便比划着从摊贩处讨来纸和酱,用筷子蘸着酱在纸上写下一段话:   有人在寻张老六,与乌银矿石有关。   这是她最后一回沾染他的事,就当是她对他的告别。   然而这信,却不能由她去送。   待行到昨夜下榻的客栈附近,她招手唤过一个在客栈外乞讨的小叫花,塞给叫花一钱银子,比划着萧定晔下榻的房号。   待瞧着叫花进了客栈门,她方急急窜过街对面,躲在一面墙背后窥探。   不到半盏茶的时间,客栈门里忽的窜出个憔悴青年。   青年肿着一双眼,焦急的来回四看,转身从客栈里一把扯出送信的小叫花:“她人呢?唤你送信的人去了何处?”   叫花战战兢兢道:“方才……方才还在门口……”   萧定晔来回将客栈四处寻过,仿佛发了疯一般扬声大喊:“阿狸……阿狸……”   猫儿躲在墙背后,心中刺痛,眼泪扑簌簌从心底流出来。   几息后,却听对面客栈门前一阵嘈杂,继而是那伙计焦急的声音:“快,小叫花,奖你根鸡腿,去唤杨郎中来。”   猫儿探头去瞧,却见萧定晔昏倒在了地上,那伙计一人扶不起他,正在扯着嗓子喊人帮忙。   她几乎立刻抬脚,就要往外跑。   只一息,理智就拦住了她。   不能。   已经下了决心,就不能再回去。   他头疼发作,吃过药就好,不是个绝症。   他迟早都是要痛这一回的。   痛过了就会好。   再过了不多时,客栈门口的嘈杂声已消失,猫儿抹了眼泪,又在墙后躲藏了许久,方背好包袱皮,慢慢往晚市方向行去。   临近七月七女儿节,晚市热闹非凡,各家铺子和小摊前的主顾摩肩接踵、络绎不绝。   猫儿双眼圆睁,一眨不眨,尽心尽职的巡视着整个街面。   有铺子伙计瞧见她数回从自家门前经过,初始是用防贼的目光瞧她,等见的多了,方在歇息的时候同她搭话:   “小哥儿可是府衙新来的捕头,打算从晚市开始建功劳?”   猫儿连忙抬头挺胸,装出一股威风相,上前比手画脚了一番。   那伙计望着她的身板,却扑哧一笑:“不是小的说,你这种男不男、女不女的哑巴,冒充男人不成,冒充捕头更不成。”   猫儿顺着他的目光低头一瞧自己的身板,立刻一耳光打过去。   她心中不解气,往地上寻了半块转头便要上前开瓢,最终以被人劝下作罢。   人倒霉,喝凉水都塞牙。   她现下在外没有去处,换外裳都要寻一处净房,哪里有机会去缠一缠关键处。   她心下又埋怨萧定晔,点穴点的她到现下还是个哑巴。   若她能说话,也不至于像这般艰难。至少言语上能忽悠人,寻人问一问那偷儿的巢穴。   她不能言语,每日更是瞪大了眼睛四处瞧。只到了晚市闭市后,为了安全去衙门口寻个有衙役守夜的地儿,蹲坐在墙根阖眼打盹儿。   如此一连过去三日,那偷儿未现身,她身上的二十两银子,已花用了五钱出去。   她心急如焚。   青楼她不敢再闯,可就这般等下去,若那偷儿是个大手大脚的,多过去一日,她的五千两就要少一大坨。   便是日后寻见人,死猪不怕开水烫,拿不出银子赔她,她也只能干瞪眼。   若她是个良民,还有报官这一条路。   可她正被通缉着,上府衙不是自投罗网?   一日日过去,能追回失银的希望一天天降低。   到了第四日日暮时分,她抱着最后的希望在晚市上巡逻时,衣袖突然被人一把揪住。   年轻的小哥儿一脸惊喜:   “小的远远瞧着你眼熟,果然是姐姐女扮的男装。你那情郎日日寻你,着急的不成人样。现下他就在近处,小的正好带你去见他。”   猫儿立刻认出他是此前落脚的客栈伙计,曾热心送给她一包辣椒面的人。   她向他挤出一个笑脸,反手一拉他手臂,做出个欣然前往的模样。   待迈出两步,趁他不备,不动声色从腰间摸出辣椒包,照直他的眼睛拍过去。   痛呼声瞬间响起,继而是连续不止的咳嗽。   猫儿身子一闪,极快混进人群,逃出了晚市。 第368章 拖油瓶(二更)   华灯初上,桂州街面热闹不凡。   恰逢七月初七女儿节,姑娘小媳妇儿们好不容易有了名正言顺夜里上街的日子,自然不能辜负,各个装扮的不同以往,出来街上凑热闹。   猫儿寻了一处净房,换回了她的姐儿衣裳。   那伙计既然发现了她,一定会向萧定晔报信。   他们的注意力只放在男子装扮上,就会忽略女子。   这一夜又诸多女子,她进了人群,就像锅底灰混进了眉黛粉里。   莫说萧定晔,便是官员带了衙役来捉拿通缉犯,也不见得能寻出她来。   她跟着前面的人,脚步不停的往前走。   四周羞羞答答谈情说爱的小儿女,影响了她的心绪。   压在心底里近五日的思念翻腾而出,她心里的每一回抽动,都明明白白告诉她,她想他。   她气他,也想他。   心里却又明白,正是因为想他,才更要早早离开他。   否则便要重过宫里的日子,最后把自己逼上绝路。   她脑中似是想了许多,又似是什么都没想。   前面的人群快走,她也快走。慢走,她也慢走。停下在路边看杂耍,她也停了脚步。   眼前是一个耍猴的场子。   耍猴人正同五六只猴子斗智斗勇,一时做出被猴子揪住头发的惨样,一时又做出取了鞭子鞭打猴子的凶相。   围观群众的情绪随着剧情的发展,一时被逗得爆笑,一时又为那猴子捏一把汗。   一场演过,待到了打赏银子之时,围观群众一哄而散,气的那耍猴人破口大骂,一鞭子甩过去,拿猴子出气。   猴子们被打的吱吱乱叫,却苦于颈子上被系着链子逃脱不得,只在场上乱窜,煞是可怜。   一只猴儿痛的狠了,使出一股蛮劲往前一扑腾,出溜窜向猫儿,抱着她腿不撒手,抬头望向猫儿。   一双可怜巴巴的眼睛,汪着一汪泪,直击她内心。   她立刻想到了她当初在宫里的日子。   这被锁链控制的猴儿,多像她。   那可恶的耍猴人,多像宫里的那些高位之人。   她小聪明再多,却也逃脱不得,受了无穷无尽的罪。   如若早早就有人能站出来搭救她一把……   她一步上前,用力拽住那系绳,横眉冷对望着耍猴人。   耍猴人心里一笑,面上却做出凶狠之色:“怎地,想抢猴不成?”   猫儿探出手,做出个会钞的姿势。   耍猴人冷冷道:“姑娘是想买这猴?你可知小的训练一只猴要花多少年,耗费多少精力?”   周遭渐渐围着人,开始看这一出热闹。   耍猴人越加得意,扬声道:“不卖不卖,多少银两也不卖。”   猫儿后悔,身上没有多带几包辣椒面。   否则朝耍猴人泼洒过去,她就能抱猴跑。   此时抱着她腿的小猴越加不安,吱吱吱吱叫个不停。   她探手在小猴脑袋上摸一摸,抬头执着的望着耍猴人。   耍猴人见火候已到,方道:“姑娘心肠软,小的也不为难姑娘。一百两,你带走。”   猫儿立时一滞。   她现下只有不到二十两。   她一吆牙,伸出两根手指。   耍猴人哧的一笑:“二十两,姑娘满大街去问问,这年头,二十两能做些啥?连猴儿一年的口粮都不够。”   她自来是个厚脸皮的,事情谈不定,便要赖在此处。   她大摇大摆往场上一坐,摆出个你不让步、我不让你继续演猴戏的模样来。   那人只得松了口:“五十。”   两根手指。   “三十。”   两根手指。   “三十。”   两根手指。   价钱最后僵持在了三十两上。   猫儿最后一咬牙,将包袱皮里的发簪也搭上。   耍猴人终于满意的叹一口气,苦着脸道:“猴子归姑娘,要善待它。”   猫儿递过银子和簪子,抱猴就走。   她往前行了一段,低头瞧着怀中猴儿,心下一阵叹气。   身无分文,多了个拖油瓶,处境雪上加霜。   待再要前行,耳边炸开一声“阿狸”。   她几乎是下意识的往路边逃窜,躲去一棵树背后,却听那声音继续道:“阿丽,你跑去了何处,吓坏了我。”   原来是一个陌生青年同走失的心上人重遇,此时一脸愠怒,正在教训那姑娘不该乱走。   她长吁一口气,重新混进人群,继续往前。   几丈之外,原本要向她追过去的萧定晔,望着方才那一幕,脚下一顿,心中抽痛难忍。   看来她是铁了心要离了他,仿佛惊弓之鸟一般,有一丁点儿风声便要逃开。   她在前面继续前行,他不远不近缀在她身后,无数次想近前,又无数次觉着不是个好时机。   她是个刚烈的姑娘,若拼着命的挣扎,伤了她自己,却不是他本意。   况且她怀里还有一只猴……   此时她在前面一个小摊停下,他便也停了脚步。   她足足看了近一刻钟,方抬腿往前。   待他经过那小摊前,心下又是一阵抽痛。   这是一个套圈的小摊。   地上放着各式或贵或贱的物件,花点小钱但凡能套住,便能带走。   四方的一块场子,在套圈范围的四个边角,各放着一只泥猫。   这泥猫与他记忆中的一般无二。   许久许久之前,他曾出于一时兴起,套了只小泥猫给她。   那礼物给他送出的随意,甚至有些拿不出手,可她却极为喜欢。   后来在皇陵里,泥猫的系绳被割断,离了她身,她曾惦记了许久。   她继续往前,到了一处卖糖糕之处,鼻中闻着那油香之味,腹中立刻咕咕两声。   晚饭还没吃。   她又低头望着怀中的猴儿。   猴不能吃。   生猴更不能吃。   此时猴儿不知因何,又开始吱吱乱叫。   她摸了摸它脑袋,带它继续前行,待到了前方河畔,站在桥上,她方解开它颈间的链子,心中想着:   “我养不起你,也养不活你。我是胡猫儿,该回龚州去。你是猴子,该回山中去。”   她再摸摸那猴子脑袋,无声的说了句“去吧”,它立刻窜下桥,扒拉着树杆上了树,瞬间消失在夜色中。   萧定晔远远望着她,心中明了她对自由的执着。   心中一阵伤心又一阵爱怜。   这姑娘并不懂,她方才掏出所有银子买下了猴儿,她以为她做了善事。   殊不知,却进了人与猴的圈套。   她现下放了猴,不出一刻钟,猴儿便会顺着原路跑回去,与耍猴人团聚,满心欢喜的吃着耍猴人奖励它的果子。   下一场猴戏,耍猴人继续甩着鞭子抽打猴儿,骗上几个心肠软的路人买猴儿。   什么都没有变,唯一不同的是,她身上少了银子,耍猴人身上多了银子。   此时天际一声长啸,繁盛烟花在空中炸响。   红蓝绿黄的各色烟火,将整个天空点缀的仿佛宫里的御花园,美不胜收。   人间欢腾声一片。   猫儿站在桥上,抬头瞧着这烟花,感受这热闹,一时觉得孤寂万分。   她来了大晏整整四年,她没有消极的生活。   她一直在努力。   她也想要融进来。   她像个孤魂野鬼一般在这世间飘荡,想要寻一处归宿。   可事与愿违。   这世间,没有平顺路让她走。   她望着天际的烟火,于这人间最热闹的时候,涌上最苍凉的心绪,面上缓缓流下两行泪。   一位憔悴至极的青年缓缓上了桥,站在她身畔,探手替她抹了泪,哑声道:“阿狸……”   ***   三更的女儿节已到了尾声。   还有些许陷入情网的小儿女难分难舍。   高高桥上,一位衣着清凉的姑娘被一个憔悴的青年搂在怀中,已整整过去一刻钟,青年还没有松开的迹象。   这像一个模范典型一般,给了其余的小情侣莫大的鼓励。   众人纷纷效仿。   从桥下到桥上,上演了一场群体性大胆表爱的场景。   又过了近一刻钟,萧定晔终于开口说话:“怎么拿回银子和印章,我有主意。”   打蛇打七寸。   猫儿在过去的近两刻钟里,早已想好了各种无情拒绝、冷漠告别的话。   因为这一句捏了她七寸的话,全然坏了计划。   五千两重要,还是尊严重要?   若她在青楼里险些吃了亏之后思索这个问题,她一定会说尊严重要。   那时她袖袋里还有二十两,能苟延残喘。   现下身无分文,方才买猴子的时候,早已经意识到了巨款的重要性。   此时再纠结五千两和尊严孰重孰轻,她内心的天平开始倒戈。   萧定晔敏感的捕捉到了她的纠结,立刻加了一把火:“明天这个时候,银钱和印章就能到手。五千两,够你买整座山的猴儿。”   猫儿立刻推开他,双眸一眯。   他紧紧握着她手,低声道:“我自发现了你,一直跟着你。我知道你喜欢自由,我一直想,我能不能做到像王三那般,为了你好而对你放手。”   他摇一摇头:“我和王三不同之处在于,王三没了你,他还能活。我没了你,却活不下去……”   他的声音沙哑到极点,她此时方察觉,不过短短五日,他竟瘦成了一把柴。   眼窝深陷,面色极难看,只有一双眼眸因有些湿润,如星子一般望着她。   她立刻闭上了眼。   她不能看,看了她要后悔。   不是要后悔,现下已经后悔。   自他于烂漫烟花中紧紧搂着他,她感受着他的心跳,硬着的心肠立刻就软了下来。   她不能功亏一篑。   她一吆牙,转身便走。   他紧紧握着她手,虽然不阻拦她的脚步,却同她保持着相同的步伐,不远离她一步。   他的声音极沙哑,却执着的讲着他要为她寻回银子和印章的计划。   诸般语言,没有招来她的一句回音。   事实上,从他在耍猴场边上看见她,目睹她同耍猴人谈价,便没见她开过口。   他终于意识到她的异常,一只手抚上她喉间,眼中杀机必现:“谁点了你的哑穴?谁欺负了你?” 第369章 断袖(一更)   四更时分,桂州城已陷入静寂。   客栈里的客房,其中一间已被退房,退房的青年腆着脸挤进了另一间客房。   因着要死死盯着一位姑娘离不开,退房和搬行李的活,都是客栈的热心伙计帮着完成。   行李不多,无非是几身换洗衣裳。   可拎着包袱皮的伙计却直哼哼。   不是累的哼哼,是辣的哼哼。   他一双眼皮肿如桃核,将包袱皮往桌上一放,对着猫儿愤愤然:“姐姐,早知道辣椒面要往小的面上招呼,我就不该管你俩这闲事!”   猫儿心下有些歉意,只讪讪一笑,并不说话。   这伙计天生是个热心肠,纵然在贸贸然插手这一对男女情事上吃了大亏,可也没有改变热心的本质,站在一旁絮叨道:   “这位王公子为了寻姐姐,整整五日没睡过囫囵觉,前几日病了一场,到现在还在喝药。   姐姐哎,你便是同你夫君和好,要和这位公子断情,也要两个商量好,怎地能撇下他一走了之?   小的尤记你二人住店时,公子是多么的潇洒倜傥,现下再瞧瞧成了何种模样?   哎,这年头,有些姑娘找不到婆家饿得慌,你一个人占两个撑的慌。什么世道啊!”   萧定晔见他越热心越热心不到点子上,连忙丢过去五两银子,欲打发他走人。   伙计银子到手,喜的一笑,同萧定晔作揖谢道:   “公子莫伤心,若这妇人不愿意和你两个搞姘头,小的瞧着前几日给你看病的杨郎中极好,温柔体贴又有手艺,还未定亲。你正正经经娶个媳妇儿,不比在外面抢旁人的婆姨强?”   他还欲再劝,猫儿恨得抓起茶壶作势要打人,伙计终于住了嘴,掩门离去。   萧定晔转头望着坐在床边的姑娘,要先替伙计收拾烂摊子。   “那伙计张嘴乱说,什么搞姘头不姘头,太过难听。你……千万莫以为是我授意。”他再不敢让她有所误会。   她垂着脑袋而坐,并不张声。   他叹一口气,低声道:“我错了,错的透透的。我不该胡乱喝醋,将事情闹到这个地步……”   猫儿终于张口,却不是质问,只低声道:“你有没有想过,我二人并不相配。”   他立刻握紧她的手,急急道:“哪里不配?何处不配?天造地设,怎么会不配?”   她摇摇头:“处处都不配,背景、理念、性格。你我这般纠缠,根本没有任何意义。”   她从他掌中抽出手,站去窗边,望着外间无尽的黑夜,喃喃道:   “此前在宫里,那是你的地盘,我逃不开。现下你没了帮手,我要逃开,我不信你回回都能寻到我。”   她转身定定望着他:“萧定晔,你仔仔细细想,何必?你我何必这般纠缠?就这样分开不好吗?”   他脑中剧烈疼痛,身子一晃,踉跄上前搂住她:“没有不配,全天下最配的是你我二人。”   ……   第二日晌午时分,晚市初开,各个铺子已摆了货物在门口,急等着做开张买卖。   两个一高一矮的青年手牵着手而来,立刻引来诸人眼风。   猫儿窘迫的低着脑袋,意欲从萧定晔掌中拽出手:“你放开,你这般成何体统?”   萧定晔怎么会放开。   她现下还和他置着气,此时正值人渐多时,他一个错眼,只怕她又要逃走。   此处不是宫里,他没有帮手,她再逃,他没有信心能再寻见她。   他立刻帮着她转移了话题:“那贼子掏了你荷包时,当时你离哪个铺子近?”   她果然放下牵手之事,抬手望了几眼,带着他一路到了一个卖鞋子的铺子前,将将要指,却又住了步子,别扭道:“我不记得……”   他抬头望向眼前的铺子。   是个专卖男鞋的铺面。   从在外行走的皂靴,下田的草鞋,到家常穿用的软底鞋,款式俱全。   他立刻明白,那日两个人刚到桂州城,她就是在此处要给他买鞋,方被贼子掏了荷包。   而在她前往市场之前,他还因喝醋和她拌过嘴。   他心下越愧疚,越想为她将寻贼的事情办好,带着她径直进了铺子,随意拿起一双鞋,便引来了伙计。   伙计哈腰笑道:“客官随意瞧,我家的铺面看起来不大,可后面养着几十妇人,专门做男鞋,比旁的铺子更了解男人的脚掌。”   萧定晔一抬眉:“哦?你既然夸下海口,我倒要考教一二,若说不出,砸了你铺子是小,丢了小命可不好。”   伙计一愣,心知怕是来了砸场子的,转身便要逃进铺子里取棒子。   萧定晔立刻将手上鞋子丢下,探手便拉了伙计后领,转头同猫儿道:“我们先礼后兵,先掏五两银子给他。”   他知道猫儿是个身上缺了银子便没有安全感的人。   自昨夜寻见她,他便要将自己身上的银子尽数掏给她。   她冷着脸三番四次推拒,要同他“你是你,我是我”分个清清楚楚。   于是银子又回到了他的袖袋。   此时她听他指挥她,只冷哼一声:“谁同你是‘我们’。”转身不看他,更遑论去他袖袋里扒拉银子。   他便叹口气,先松了揪着伙计的手,去自己袖袋中取出银子,掷进伙计怀中。   伙计平日的月银也不过几钱,瞅着这五两银子十分眼馋,想将银子塞进袖袋,又唯恐这银子烫手,只得探问道:   “客官究竟要问何事?你先问,小的再看能不能说。”   猫儿立刻上前插话:“这市场上有个猪腰子脸、半截身的小贼,家住何处?”   伙计一听,立刻捧着衣襟将碎银倒去摊位上,连连摆手:“不知不知,什么猪腰子脸、半截身,完全不知客官说些什么。”   猫儿冷笑一声:“撒谎都不会撒。”   她上前一把揪住伙计衣襟,恶狠狠道:“好好的银子不赚,偏要和小命过不去。我身边这汉子非同一般,你可要试试?”   她本意是指萧定晔功夫高强,谁知那伙计闻言,目光在她和他紧紧相连的手上一扫而过,面色登时大变,急急道:“千万莫造孽,小的还要娶媳妇……”   猫儿一愣。   什么意思?   萧定晔望着她一笑,苍白的面上渐渐有了光彩,一勾嘴角,转头色眯眯望着伙计:   “你取媳妇儿,与老子快活有何干系?你这扁头王八眼,正好是老子中意的长相。”   伙计惊慌失措,双手往身后一挡,拉着哭腔道:“小的……歪瓜裂枣,哪里有大爷身畔的公子长的标致。求大爷高抬贵手……”   扬起颈子便要大声呼救。   萧定晔一指上前点了他哑穴,肃了脸道:   “不想被老子瞧上,就乖乖答话。我身畔的这位小公子问你什么,你就回答什么。胆敢隐瞒,老子立刻就关了这门脸,同你两个开心开心。”   他说到此处,不免要回头先低声同猫儿做解释:“假的,你千万莫误会。”   猫儿听得恶心,只冷哼一声,嘴硬道:“你中意男人女人,同我毫无瓜葛。”   他不由先放下伙计这一茬,转头同猫儿道:“有瓜葛,哪里没有瓜葛?生生世世都是有瓜葛。”   她倪他一眼,立刻着急道:“他跑了!”   萧定晔一瞧,那伙计虽被点了哑穴,身子却自由,趁着两人黏黏糊糊,撒腿便往后院跑去。   他立刻将猫儿搂在怀中,凌空往前一跃,将那伙计的腰带抓在手里。再往回一拉,伙计便咕噜噜一头扎进他怀中,正正好同猫儿两个大眼瞪小眼。   她不由忍着心下膈应,同伙计道:“你若再折腾,就要同他两个折腾出感觉。我不吃醋,我出去替你二人把风。”   伙计眼圈一红,只一个劲的摇头。   萧定晔松开他,将他定在原地,解了他哑穴,冷冷道:“方才所问那贼子,究竟在何处?”   伙计哭哭啼啼道:“大爷,你便是杀了小的,这事小的也不敢掺和。天下小贼都是一伙,万一知道是小的泄露了行踪,要回来报仇,到时遭殃的可就不是小的一人……”   萧定晔冷笑一声,五指一伸,已按在伙计腰腹要穴上。   伙计疼的打了个激灵,竟是个硬骨头,眼泪珠儿一颗颗滚下来,却紧吆牙关不发一言。   萧定晔不由蹙眉。   这要是在刑部,他成百种酷刑,能让这伙计将上一世的事情都想起来。   可现下不是刑部,他也不能动手太过。若被人报官招来了官差,暴露了二人身份,却不妙。   正为难间,被他箍在怀中的猫儿一只手勾在了他颈子上,径直往他唇上吧唧一下,转头望着伙计幽幽道:   “你可知,此前我同你一般,也有个心尖尖上的姑娘。我同她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自小定下娃娃亲,只等到了日子就成亲。可我不知命好还是命差,竟遇上了他……”   她抬手抚上萧定晔的脸颊,又垫脚在他唇上一贴,继续同伙计道:   “我自从被他缠上,开始还不情愿,谁知后来却……   家中得知我的丑事,父亲气死,母亲气病,两个哥哥远走他乡,心上的姑娘剪了头发当了姑子……惨啊,真惨啊!”   她唉声叹气道:“我同他在一起时间久,知道他的为人。你好好答他话,他不会将你透露出去。否则……想想你父母双亲,想想你的兄弟姐妹,想想你心尖尖上的好姑娘……”   伙计忍痛望去,说话的青年一身的女里女气,虽面上神情十分痛苦,可却管不住自己的身体,还在同那大爷耳鬓厮磨,说不出的渗人和恶心。   他一咬牙,一叠声道:“小的说,说!” 第370章 聪慧与鸡贼是一对(二更)   二更时分,赌坊门前。   猫儿用力甩着被紧握的手,吆牙切齿道:“萧定晔,你放手,姑奶奶再不想同你装断袖!恶心!”   他断然拒绝:“不成。”   他这回知道,猫儿说要离开,不是威胁他,不是闹着玩。   是真的要离开。   她失踪的近五日,他一日日寻找她,一日日寻不见,几乎要绝望。   自昨夜寻见他,他就没松开过她手。   便是她夜里也解手,他也要跟去,守在她边上。   因为此,她在外流浪了近五日,一身的臭汗,却没法沐浴。   到现下,还是满身汗味。   她瞪着他,冷冷道:“萧定晔,你当你牵着我,我就逃不开?我拿一把刀斩不断你胳膊,我还斩不断我胳膊?”   萧定晔心下一惊,一瞬间却已想透,摇头道:“你不会,你那般聪明,不会行下下策。”   猫儿冷哼一声:“我当然不会,我已因你断过一回手臂,若再断一回,我就是全天下最蠢的傻蛋。”   他立时理亏。   他初初有愧于她的那些黑历史,是他一辈子抹不去的遗憾。   若他一开始就知道日后可能会爱她到骨子里,他怎么可能那般对她。疼惜都来不及。   他叹了一口气,还欲说话,眼前大门一开,一个赌徒垂头丧气出来,看那一股倒霉相就知道,怕是输的连底裤都没留住。   萧定晔同猫儿道:“赌场里三教九流,比青楼里更黑暗。我牵着你,安全。”   他“登登”敲响门,漆黑木门开了道缝,里间传出赌徒们忘情的呼喊声。   守门人探出一颗脑袋,冷冷望着两人,低声叱道:“没有木须面,哪凉快哪玩去!”   萧定晔从袖袋中掏出一叠银票,对着暗语:“天下快活处,两粒六点。”   守门人见他是个懂行的,再看他带了银子前来,便将门缝开大,放两人入内。   待行上两步,萧定晔方解释道:   “我早先的纨绔名声,也是认了真去混的。不痴迷于赌博,又没有真的寻相好,怎么能骗过几位兄长的眼睛。”   他不忘记随时向她告白:“为夫纵然与你初遇时混账了些,可一直守身如玉,从未想过要同旁的女子不清不楚。”   猫儿冷哼一声,不再理他,只探头从灯光昏暗的赌场中寻找那贼子。   晚市鞋铺的伙计透露,那贼子中意赌钱,却不知常去哪间赌坊。   萧定晔带着她在街边观察了半晌,便认出了一处赌坊。只能不能在此处巧遇那贼子,却要拼运气了。   两人在人群中缓缓穿梭,往各个急赤白眼丑态毕露的赌徒面上望过,皆瞧不见一个猪腰子脸的小矮子。   萧定晔见她面上焦急,便安慰她:“赌徒们赌瘾一发,便是天上下刀子,也会执着前来。此时时间尚早,你我且等一等。”   她不由急道:“我只想到贼子偷了银子要去青楼,却未想到他是个好赌的。现下已过了近六日,便是寻到他人,只怕余下的银子也没几个。我用命赚回来的银子,我怎能不急。”   他少见的回护那贼子:“不是所有的男子都好色要上青楼,世上也有一心一意只喜欢一个人的人。”   譬如他。   她气的跺脚:“谁顾得上你滥情、痴情,中意女子还是中意男子。”   他抿嘴一笑,宽慰道:“莫担心,若真的未全部拿回来,为夫替你赢。将五千两补齐,一文都不会差。”   她冷哼一声:“你赢的银子,谁稀罕。你如何得的银子,那都是你的,与我没有一文钱的关系。”   他便叹口气,带着她挤进一个赌桌,站着看了几眼,瞧出了其中的门道,立刻摸出一锭银子,上前押注,凑在她耳畔道:“我猜这轮是大,你信不信?”   她撇撇嘴:“关我何事。”   他便一笑,转去看着赌桌。   待结果揭晓,果然是大。   到了下一把,他又猜小。   结果果然又是小。   连猜好几把,他把把都猜中。   未过一刻钟,两人面前已堆了一座小银山。各种碎银、银票和银锭加起来,少说也有一百两。   猫儿虽说与他要分个“你是你,我是我”,却也渐渐被吸引了注意,挨在他身畔,紧张的关注着场上的局势。   待连赢八把,他方低声同她道:“这一把输了好不好?”   她好奇问道:“你不想保持记录?”   他便拉她坐在腿上,凑在她耳畔道:“赢久了要被人盯上,为夫连输上几把,吐出去些银子,才安全。”   她一时忘了与他之间的不愉快,恭维道:“你可真鸡贼。”   他在她面颊上一吻,语气中有些得意:“如何?你聪明,我鸡贼,是不是与你极相配?”   他与她这边柔情蜜意,赌桌上输红了眼的赌徒不由高声催促:“快下注,要抱女人搂男人,回家里去,莫在此处碍眼。”   萧定晔便推出一半的银子,押了小。   待翻了底牌,却是大。   猫儿立刻配合着,连连叹息几声,却同萧定晔两个相识一笑,觉得一切都在把控中,十分的有成就感。   整个夜晚,萧定晔掌握着进度,每次连赢几把,必然要输上几回。到了天色将麻,赌场散场时,他方揣着五百余两银票同她出了赌坊。   真是毫无收获又有些收获的一夜。   五更的街面上,赶早市的百姓已不算少。   猫儿睡眼惺忪望着往来众人,打了个哈欠道:“五百两比起五千两可差远了,何时才能寻见那贼子。”   清风徐来,她绑起的发髻有些松动,鬓发随风,在她饱满的面颊上轻轻摆动。   他将她的鬓发拨去耳后,低声道:“若花上点小钱换消息,你可舍得?”   她忙忙点头:“舍得舍得,五千两银子固然重要,可更重要的还有印章,印章必须得寻回来。”   他不知王三赠与她的印章究竟有何重要,心下实在有些吃味,可面上半点不敢流露出醋意,只点头道:“莫担心,你我全力打听,总能找到。”   他带着她在路边静等,认真观察着从赌坊出来的赌徒。   待瞧见一个衣着寒酸、唉声叹气的汉子,方牵着她不远不近的缀在汉子身后。   前方是一个卖早饭小摊,粥香阵阵。那汉子抚了抚空瘪瘪的肚子,却拿不出一文钱来。   他正要抬腿继续前行,却听身后有人惊叫一声:“也,谁掉的银票?”   他立刻转身,却见身后几步外站着两个牵手搞断袖的青年。其中一人手上拿了一张银票,正转头四望。   汉子忙忙上前,“哎哟”一声,装出瞧见恩人的模样,连声道:“可是寻见了银票,这可是在下要给老娘抓药的银子,若寻不回来,老娘可就活不成了!”   话毕,便要探手去接银票。   萧定晔手臂往后一缩,却蹙眉道:“二十两不是小数目,你倒是说说,凭什么是你的?”   猫儿立刻帮腔道:“对对,我方才瞧着前头有个身高不及腰、一张猪腰子脸的汉子,他才从赌坊出来。定然是他赢了银子急着回家,才掉了银票。”   萧定晔“唔”了一声,点头赞同:“有道理,你我快前去追一追,说不定便能寻到那真失主。”   汉子一听,忙忙伸手拦住二人,赔笑道:   “银票真真是在下所丢,两位提到的那矮子,在下知道。他近日发了大财,都在大赌庄赌钱,赌完就回家蒙头睡大觉,哪里会来这一带。两位绝对是看错了人。”   猫儿立刻追问:“你怎知我们看错,难道这天下,就只有一个小矮子不成?”   汉子心中早已不耐,却眼馋那银票,只得压着性子解释道:   “这天下矮子是不少,便是咱桂州城里,都有几十个。可猪腰子脸的矮子,却不多。爱赌钱的猪腰子脸的矮子,便只有在下所说的那一人。”   猫儿和萧定晔对视一回,心下一喜。   萧定晔便做出踌躇之色:   “银票还你倒不是问题。只在下手上有些小钱,想拿小钱换大钱,去那矮子常去的大赌庄凑一回热闹,你可能替我二人指一条路?若成,银票当下就还你。”   汉子哈哈一笑:“此事不难,但凡有银子,还怕敲不开赌庄的门?”   他凑过去低声指点过门道,方切切叮嘱:“千万要记得暗语,否则莫说进不去那大赌庄,还要被打手追杀。”   ……   回到客栈,两人填饱肚子,趁着补眠之前的几分清明,开始打商量。   萧定晔纠结道:“那大赌庄听起来有几分危险,我不放心带你同去。可将你留下,我却担心……”   猫儿打个哈欠,躺去了床上,喃喃道:   “确然是个大问题。你带我同去,会让我面临危险;你不带我,我势必要趁机逃跑。   这真是个两难的局面,你慢慢想。姑奶奶我要睡个美容觉,若等夜里醒了,还能去青楼赚两个赏银。”   他便腆着脸也爬上床榻,睡在她身侧,低声道:“怎地又拉了脸?在赌坊赢钱时,不是还好好的?”   她冷哼一声:“我那是给银子面子,不是给你面子。你拿我当犯人一般拘着,还指望我给你好脸色?”   他只得松开她的手,转去搭在她肩上,同此前一般,一下又一下的抚着她背,低声道:   “我从没有像这两日一样患得患失,唯恐一转眼你就没了踪影。昨日能寻见你是我运气好,可我……不会次次都运气好。”   猫儿转了个身背对他,不久呼吸已沉。   他叹了口气,从衣襟里掏出一只小泥猫瞧了半晌,重新塞进衣襟,跟着闭眼睡去。   ------题外话------   感谢各位亲爱的这两天投月票。   今天是九月最后一天,祝大家国庆愉快,玩好、吃好、乐好。   祝我们的祖国繁荣昌盛。   我们十月见。么么哒 第371章 雌雄姐儿(一更)   三更时分,桂州城最繁华街市上灯火辉煌。   一处两层高楼护卫林立,大富之人只进不出,憧憧不绝。   猫儿和萧定晔站在高楼门前几丈之外,吹着晚风,颇有些……心酸。   身揣千两银票,却被人嫌穷是什么体验?   体验就是有了进门暗号,也未能敲开门,还险些被护卫驱赶。   一千余两,远远达不到入场的财富线。   猫儿蹲坐去地上,发出了仇富的嘲笑:“堂堂皇子,被人嫌穷,真是……大快人心啊。”   萧定晔瞟了她一眼,蹙眉道:“富者太富,穷者太穷……越是吏治不明之地,越是这般荒谬。父皇为了减少此类情况,殚精竭力数十年,颁布了多少例法。然而……”   他说到愤慨之处,一手握拳,“砰”的一声砸向身畔灯杆,震的其上悬挂灯笼扑簌簌作响。   她望着他的神色,心下一阵波澜。   认真的男人最有魅力。   她相信,眼前的这位皇子,日后继位,一定是位明君。   这样的男子……真是令人移不开眼睛。   她心下叹了口气,将话题移到现下的情形上来:   “早知我便该在房里睡大觉,跟着你来,却原来是吹冷风。这里一千两银子都算少,我不见那五千两一投进去,只怕早已灰飞烟灭。”   等待了这么多天,她已经接受了银子怕是找不回来的现实。   可还有印章。   那印章所对应的,除了有王三的半生财富,里面还有凤翼族与泰王勾结的名册与证据。   若印章被旁人捡到,辨认出其上“文翰宝印”中“文翰”二字代表王三,顺着王三这条线寻到了银库……后果不堪设想。   她打了个冷战。   萧定晔上前坐在她身畔,将她搂在怀中,低声道:“不若我先送你回客栈,再过来此处想办法入内。”   她拍开他手,往边上移开一人宽,讥讽道:“你又不担心我逃走?”   再不理会他,转头瞧着这赌庄近处游移着的娇媚女子。   三更半夜衣着清凉,专门往爷们身边凑,九成就是私窠子的姐儿了。   但凡有爷们儿过来,要往钱庄里去,便有姐儿上前搭话。   几句话的你来我往,姐儿便媚笑着依偎在爷们儿身畔,纤腰盈盈,顺利进入。   猫儿往自己身上一瞧,有些遗憾。   汉子短打扮,没有什么勾人处。   她起身向近处的一位姐儿招一招手,心中提前致歉:“不好意思,耽搁你一晚上的买卖。”   那姐儿今夜已等了许久,还未将自己推销出去,此时见一个粗布衣衫愣头小子对自己挥手,想着“时间就是银两”,便也无奈上前,懒洋洋道:“少了五百两,本姑娘懒得搭理你。”   猫儿哈哈一笑,豪爽道:“本大爷身上几千两银子,还不够疼美人?”拉着她便往偏僻巷道里钻。   萧定晔在身后拉住她,低声道:“你要作甚?打劫姐儿可不是个好主意,她们出来赚银子,怎会身携巨款?”   猫儿一把抽出手,冷笑道:“还说你和我配?连我的心思都猜不透。”   她带着姐儿大步往巷道里去,待到了黑暗处,立刻催促:“脱衣裳。”   姐儿一声娇笑:“公子看着瘦小,未成想却是个猴急的。”   姐儿OO@@解去外裙,再抬头时,却瞧见面前的人原本是公子,现下却成了姑娘,一身衣裳褪下在一旁,显露出女儿家的体态来。   她惊疑道:“你……你……”   猫儿立刻捂了她嘴,威胁道:“没错,姑奶奶就是江湖中大名鼎鼎的虚凤公子,专门喜欢吃女子的豆腐。你若不想遭殃,便乖乖按我说的做。否则,你这人见人爱的小脸……”   她威胁的话才说到一半,姐儿眼泪已咕噜噜流下,频频点头。   待她松了手,姐儿战战兢兢告饶道:“大侠只要不划了奴的脸,旁的事,请,请……”   猫儿心下有些愧疚,只催促道:“将我的衣裳穿上身,快些。”   姐儿抖抖索索将自己装扮成个汉子时,猫儿也穿上姐儿的衣裳,成了一方名妓。   她威胁道:“闭上眼睛转过身去。”   待姐儿胆战心惊转了过去,猫儿方往巷道口的方向低声招呼:“王公子……进来……”   守在巷口的青年轻手轻脚靠近,瞧着猫儿和那姐儿转瞬间互换了打扮,心中已猜到她的打算,可下意识还是追问了一句:“你要作甚?”   她并不回答,只冷冷道:“借一百两。”   清冷月光倾斜而下,只照到她的颈子以上。   她松松挽了个发髻,衬的神情多了几分温柔。   他只思忖了一息,便掏出一百两给她。   她将银票塞进姐儿手里,低声道:“私窠子里没有睡一晚就收五百两的价码。我付你一百两,你不亏。”   她抬腿便走。   萧定晔认命上前,一掌劈向姐儿后颈。   ……   赌庄外的街面上,少了位姐儿,又多了位姐儿。   到了亮灯处,萧定晔方看清猫儿的衣着,眉头不由一蹙。   这打扮,比他在女儿节当晚寻到她时,还要让人想入非非。   猫儿看着他的神情,冷哼一声,更加挺直了腰板,阴阳怪气道:   “嫌姑奶奶此前衣裳太紧绷?你当初瞧上我,难道没有贪恋我的皮相?我今儿让你知道,你既然中意上一个狐狸精,就该有喝不完的老醋!”   他看着她挑衅的神情,想同她再商量个进入赌庄的方子,她已灵巧的绕开,向着要进赌庄的爷们儿迎了过去。   略略倾身显露身段,声音娇媚令人酥麻,红唇半吆娇媚无限。   猫儿使出几日前在青楼学到的三板斧,只一拦,便勾住了那汉子。   便腰肢轻扭,挽着汉子手臂要往赌庄而去。   萧定晔怎能容她任性妄为,立刻上前拦住二人。   富贵汉子双眸一眯,迟疑道:“你这是……想抢姐儿?”   萧定晔不由对上猫儿满含威胁的目光。   那目光中的含义他清楚。   她是想说:“萧定晔,你他娘的穷鬼进不去赌庄,还要破坏我进赌庄的计划?”   他知道她心系银子,还有印章。   他也知道,此时若是流露出半分要喝醋的模样,她真的会离开,他再也唤不回她。   他一吆牙,豁了出去。   兰花手抵住下巴,八尺男儿满脸的扭捏含羞之色,夹着嗓子道:“奴家虽做男子装扮……其实是女子,也想跟着大爷进去……”   富汉一脸错愕。   猫儿瞠目结舌。   继而双眸中含了笑意。   那笑渐次扩大,险些要爆笑出声。   她紧吆后槽牙,忍住笑,决计帮他一把,转头娇媚同富汉吆耳朵:“这位姐姐看着不显山不露水,实则有绝活,保证侍候的大爷舒爽到骨头缝里。”   那富汉一听,面上浮上些色眯眯的模样,上前一指挑在萧定晔的下巴颏儿上,向他吹去一口气,挑逗道:   “等大爷赢了银子带你二人去歇息,你二人卖力侍候,银子自然不少你的。”   萧定晔紧要牙关,强撑着笑脸,从牙缝里挤出奉承话:“奴家最擅长的就是从骨头缝里疼人,包大爷满意。”   富汉哈哈一笑,将两人左拥右抱,在进门处报出暗语,亮出身上上万两银票,大摇大摆进了赌庄。   这处二层赌庄,高档至极。一层是主顾饮茶之处,装饰备显高雅。   富汉拥着二人径直上了二层的赌场。   那富汉是赌场熟客,沿途同人招呼声不断。   待遇见位老友,多寒暄了几句时,猫儿立刻从富汉背后伸出手,拉一拉另一头的萧定晔。   待富汉同人寒暄罢,想起臂弯里的两个美人儿时,两人却已不知去向。   二层的赌场并不是整个场子拉通,而是隔成若干个小赌场。   每个赌场的赌法、赌注大小皆不同。   此时萧定晔已摇身一变成了赌徒,猫儿挽着他臂弯,依然冒充进来陪赌的姐儿。   两人缓缓而行,前后转过四五个小赌场,皆未寻见那小矮子。   待到了一处偏僻处,萧定晔瞧见猫儿面上忍笑的模样依旧未褪,不由叹息道:“为了你,夫君断袖也演过了,姐儿也装过了,你莫再生气,可好?”   她抿嘴一笑,学着他的模样兰花指一翘,含羞带臊道:“奴家有绝活,包大爷满意……”   他不由黑了脸,将她抵在墙壁,缓缓靠近她:“胡猫儿,本王有什么绝活,你会不知?”   已要向她倾身而来。   她脑中倏地想起他此前将自己丢弃在路边的情景。   她一把将他推远,冷着脸道:“你暴力对待我,你还想占我便宜?”   抬腿便走。   他忙忙跟上,话语中透露着委屈:“我何时暴力对待你?我疼惜你还来不及,哪里敢动你半个手指头?”   她再不搭话,只拉着脸往下一间小赌场而去。   将将撩开帘子,她倏地拉他转身,贴着他便推他去了墙角。   与此同时,五六个汉子从门里出来,面带怒容,杀气腾腾。   猫儿搂着萧定晔的颈子,两人装出亲热的模样,直到那几人从此经过,她方低声道:“你身后五六人,我曾在青楼遇见他们。他们提到张老六、钥匙和乌银矿石。”   他立刻搂着她转了个向,抬头望去,低声道:“可是你让叫花送给我的信中所提及之事?”   她忙点头:“我担心与你三哥有关。乌银矿石是何物?”   两人正在悄声密语,那已经远去的五六人却转头又往此处来,四处张望,如若沿途有所遇之人,便紧紧盯着那人,一丝蹊跷不会放过。   萧定晔的手立刻抚上猫儿后脑,匆匆道:“他们来了,我真不是想轻薄你。”   脑袋一倾,已牢牢吻住了她。   身畔脚步声渐渐而来,再不往前行,只徘徊在此。   有人“嘿”的一笑,同旁人道:“这到底是青楼还是赌庄,处处皆有姐儿。看的老子心痒痒……”   话毕一伸臂,便要从萧定晔臂弯中拽过猫儿。   另有人一声低叱:“火烧眉毛的时候了,你还想着快活。人寻不到,东西讨不回来,你我都得丢小命!”   那人被骂的讪讪,只得收回手,跟着同伙怏怏离去。   ------题外话------   十月到啦,我们又见面啦。 第372章 心狠手辣(二更)   墙角的两人终于分开。   猫儿垂着脑袋,一言不发。   萧定晔抚着她的嘴唇,低声道:“方才真的是形势所逼……”   猫儿倏地抬眼,见他满眼含笑,不由红了眼眶,控诉道:“你对我实行整整一个月的冷暴力,又将我丢在路边,还点我哑穴。你还将计就计轻薄我……”   他忙忙将她拥在怀里,一叠声的道:“我的错,我不该喝醋,不该将你丢在路边,不该……”   他忏悔到一半,又为自己抱屈:“衣柜里我不知道是你,若知道,怎会点你穴,又怎会放你在外流浪三四日?我方才真不是想要轻薄你。还有,为夫真的舍不得暴力对待你……”   忍了多时的眼泪终于汩汩而下,她伤心中为他普法:   “过去一个月你对我不理不睬,话都不同我多说两句,这就是暴力,是精神暴力!   我这般跟着你往下走,还有何意义?不如你放我离开,也省的你看见我心里烦。”   他忙忙道:“哪里烦?看不见你才烦。为夫再也舍不得冷着你,无论和你之间发生了什么,都要厚着脸皮在你面前晃悠。”   她擦了泪,推开他,问道:“方才那几人难道不重要?你不去追线索,却要和我黏黏糊糊。你还想不想要皇位?”   他牵着她手,低声道:   “这几人也在赌场寻人,一时半会不会离去。若你我跟着他们,频频出现在相同的小赌场,反而引人怀疑。   乌银石固然重要,可是……你对我更重要,此行是同你来寻贼子拿回银子和印章,便不能两头行动。”   她望着身畔的青年,不由叹了口气。   她此次好不容易硬下心肠要离开,就被他这般赔着小心日日侵蚀,摧毁了她的意志。   不知下一次能鼓起勇气再打算离开,又是何时。   她低声问道:“乌银石有何作用?他们竟要寻张老六买震天雷炸山。”   他带着她进了前方一间小赌场,一边寻人,一边低声道:“普通的铁矿石炼制出的铁,质软易锈。乌银石中会出产一种金属,加入到铁器中,便会更坚固、不易锈,便能做兵器。”   他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字道:“三哥到现下还不能起事,应该就是欠缺乌银石。”   她倒吸一口冷气,急急道:“那还等什么?乌银石如此重要,若拿住那五六人拷问,便能知道更多的消息。”   他垂首望她:“你可能告诉我,那印章对你,究竟有何重要之处?难道只是因为数不尽的金银?”   她轻叹一口气,低声道:   “印章所对应的银库,在京城。银库里所储藏之物,除了金银,还有凤翼族族人中与泰王相勾结的名目和证据。如若我们有机会拿到名目……”   她垂首道:“我虽不想与凤翼族有瓜葛,可我不愿看见他们和泰王勾结。几位皇子里,只有你当了皇帝,天下百姓才会平顺安乐。”   他心下大震,不顾周围的目光,立刻拥住她,心中几番抽痛,哑声道:“可笑我还在喝醋,却不知你的深意。为夫……实在是配不上你的深情。”   她点点头表示赞同:“我也觉着你我不相配,等此事过去,你我便在此分手。”   他探手轻抚她面颊,深深望着她:“我虽与你不配,可也是这大晏最能配的人。旁人和我相比,更配不上你。”   她长叹一口气,低声道:“你如此油嘴滑舌,世人今后若知皇帝是这般的脾性,只怕要大跌眼镜。”   她追问道:“现下去何处?”   他思忖半晌,道:“方才那五六个汉子要在桂州寻人,一时半刻不会离去。而印章已遗失了五六日,寻回迫在眉睫。我们先去寻小贼。”   两人不再黏黏糊糊,顺着一间一间的小赌场寻过整整两遍,都未瞧见一个猪腰子脸的小矮子。   萧定晔蹙眉道:“这般寻下去,不知该寻到何时。我们先下去一层,想法子从守门人口中套问。”   两人又装出姐儿与赌客的模样,嬉笑连连、勾肩搭背下了楼梯,盘亘在临近出口处打情骂俏。   两人行止虽令人侧目,可一个英俊倜傥,另一个原本就极美,又兼衣着清凉,渐渐也引来许多人的目光。   此时已四更,守门人歪在门边,脑袋一点一点开始打盹。   猫儿见时机成熟,便娇滴滴同萧定晔道:“公子,奴家有些口渴,可能为奴家寻些水来?”   萧定晔一笑,款款道:“愿效犬马之劳。”   待要走开,却又低声叮嘱:“数人的目光都在你身上,你要小心,千万莫……”   她不由吆唇睨着他:“怎地,你又喝醋?”   他苦笑道:“我现下哪里敢提一个‘醋’字。”   她不由一笑,挥手让他离去,望着他的背影喃喃道:“该喝醋的时候不喝醋,不该喝醋的时候又给人脸色看。”   口中如此说着,心下却十分的甜蜜,只觉这般下去,怕是今后都舍不得离开他。   她转了身,盈盈行去守门人身畔,忽然“哎哟”一声娇嗔,惊得那人睁了眼,瞧见眼前是一位娇滴滴的美娇娥,立刻醒了瞌睡,转头四顾:“姑娘怎地落了单?小的记得你,你那恩客半途甩了你?”   她往一旁椅上坐去,哀声叹气道:“他说要去寻个矮子,竟然抛下了我。你说,本姑娘如此花容月貌,竟然还比不上一个矮子。”   守门人只一笑,再不接话,只上上下下的打量着她,占些眼睛上的便宜。   猫儿心下厌恶,立刻背转身,目光往场上众人梭巡,瞧见一个斯文的公子不错眼的望着她,她便吆唇微微一笑。   那公子收到暗示,果然端着茶杯上前,微微欠身,含笑道:“在下方才听闻姑娘口渴,在下的杯中茶水还未沾唇,姑娘可愿赏脸笑纳?”   将手一伸,茶杯已送到她眼前。   她缓缓一笑,接过茶杯端在手中,并不去饮,只娇声道:“奴家心中有烦心事,哪里能饮下茶水。”   公子一提眉:“哦?姑娘有何心事,不若说上一说,在下若能替姑娘解忧,却是荣幸之至。”   猫儿便哀声叹气道:“前两日有位矮公子,说瞧上了我,想要抬我往家里去。我一时错信他,将嫁妆银子都交给了他,等着他来抬我。谁知他带着银子一去不复返……”   她望着那公子,幽幽道:“我虽是一介女流,却也有几分脾气。虽说方才身畔的公子也想抬我当个妾室,可我却要同那猪腰子脸的小矮子理论理论。”   她楚楚可怜道:“公子可知那矮子何时前来?我也好再继续等他。”   斯文公子却摇头道:“你今儿怕是要扑个空,他昨儿输的精光,只怕短时是不会出现。”   猫儿听闻,心下一阵心痛。   五千两啊,那不是五百两啊!那个死矮子就那样输的彻底,一点不给她留。   她真心实意的红了眼圈,哽咽道:“挨千刀的,我若寻见了他,定要将他扒皮抽筋,让他赔我银子!”   斯文公子摇头道:“他本就是个穷的,你便是寻见他,他也赔不了你银子。不如……”   他一笑:“你同在下去过一夜,你那些损失便又能赚回来。”   猫儿冷笑一声,面上却做出娇羞状,跺脚道:“公子乱说什么,若去帮我端茶的公子回来,听见这些话,怕是要喝醋打人。”   此时萧定晔已站在几丈之外,面色冷冷望向此处。她立刻给他一个眼色,转头望向眼前的斯文公子,含羞道:“此事……我们外面去说。”   她立刻起身疾走两步,待到了门边,又转头向那公子抛个媚眼,含羞跨出了赌坊。   斯文公子一笑,抬步跟了出去。   赌坊边上的小巷里,猫儿一边应付着那公子,待听闻巷道口出现脚步声,她立刻窜去萧定晔身后,低声道:“这人知道那矮子住在何处,就是不愿说实话。”   萧定晔的目光笼罩着她,问道:“他可占了你便宜?”   她一笑,点头道:“没动手,可眼珠子没停下。”   他冷哼一声,大步往巷道里而去。   过了不多时,里间忽的传出一阵痛呼。   那痛呼持续时间不久,萧定晔便已行了出来,牵着她手道:“城东,柳树街。”   她悄声问道:“你将里面那公子如何了?”   他冷冷道:“他要当一个月瞎子。”   她不由抿嘴一笑,赞叹道:“你可真是心狠手辣呀!”   ……   城东,柳树街。   天还未亮,远远传来几声犬吠。   这是一处贫民聚集之地,便是黑夜中望去,也能感受到周遭房舍破烂。   萧定晔牵着猫儿边行边叮嘱道:“等会见了那矮子,你莫往前凑。偷儿和强盗,往往只是一线之隔,身上极可能带着凶器。你只在一边问话便可。”   她将将应下,周遭忽的传来嘈杂马蹄声,听着像是有五六匹马。   他立刻拉着她藏去路边荒草中,不发出一点动静。   只一瞬间,马上之人贴在马背上急速驰过,留下极浓的铁锈味。   猫儿一惊,低声道:“是那几人,与乌银石相关的那几个汉子!”   萧定晔心中一动,立刻拉着她往前行,着急道:“事情怕是有些不妙。”   前方拐个弯,便是矮子所住的院落。   狗叫声越加嘈杂,院门大开,血腥气铺天盖地而来。   两人将将跨进院落,远处传来几声吱吱的尖锐急叫,旋即一个极小的身影向着两人飞奔而来。   萧定晔神色一禀,手已摸上腰间。   猫儿望着那黑影,连忙拉住他:“莫动手。”   话音刚落,已有一只猴儿拉着她的裙摆爬了上来,钻进她怀里,瑟瑟发抖。   她下意识抚向猴儿的背,触手之处,一片黏腻。   ------题外话------   多谢“丢了鱼的猫”小可爱打赏的告白气球。   萧老五:“本王喜欢你……”   胡猫儿:“谁?还有哪只猫要和我抢汉子?萧定晔,不许偷看别的女子!!” 第373章 杀人猴(一更)   烛火憧憧。   猪腰子脸的小矮子躺在地上,一只手微微前伸,临死时保持着最令他有安然感的行窃姿势。   然而周身鲜血与刀口,还有面上狰狞的神情,透露了他生前的煎熬。   萧定晔捂着猫儿的眼睛,低声道:“你闭眼莫看,我再去查探。”   猫儿微微侧身,不去看小矮子的死状,低头望着怀中的小猴,轻声道:“你可是被同一批恶人所伤?”   受伤的小猴抬头望她一眼,立刻将脑袋埋进她怀中,颤抖自一开始便未停下过。   它后背的伤口缓缓往出渗着血,一滴滴淌在猫儿鞋面上。   她蹲下身子,将小猴放在地上,要为它包伤口,它立刻尖锐的“吱吱”叫起来,紧紧抓着猫儿不松手。   她忙忙抚摸着它的脑袋,轻声安慰:“莫怕,不是要离开你。”   小猴的情绪却并不能安稳。   她只得又将它抱在怀中,如同萧定晔经常抚她背那般,避开小猴的伤处,一下又一下抚着它背。   不过片刻,萧定晔检查过四处,方道:“这贼子太过胆大,偷到了不该偷的人身上。”   他望着被翻的一团狼藉的屋子,摇摇头:“看来,那一伙人即便逼供杀人,都未找出被偷之物。”   猫儿叹了口气:“看来,那印章也同样寻不回来。”   他摸摸她发髻,低声道:“怕是被这贼子丢去了何处,甚至卖进了当铺也极有可能。待回去,我们再一间一间当铺去问。”   两人说毕,方想起一开始就投奔二人的小猴。   猫儿低头望着怀中可怜的猴崽子,低声道:“怎地你又在此处?莫非你同你那主人合伙诓骗矮子,矮子买了你,却没放你离开?”   小猴望着猫儿,忽的吱吱叫两声,从她怀中蹦出去,往院中角落跑去,却停在一面黑影前并不进去,只凄厉大叫,似有深意。   两人忙忙跟过去,却发现那角落的黑影实则是个小门。   萧定晔护着猫儿躲在边上,一脚踹开小门,更浓的血腥味从房中荡开。   火折子亮起,将门里照的影影憧憧。   小猴惊声尖叫。   耍猴人并四五只猴子的尸体在光影中显现,均是一刀毙命。   猫儿低呼一声,萧定晔立刻将她护在怀中,低声道:“我们快走,此间发生这般命案,一定会惊动官府。”   ……   客栈里,小猴背上的刀伤已敷上膏药、绑好了纱布,此时正霸占着床铺躺在上面,两只手紧紧拉着猫儿的裙摆,一副昏昏欲睡却不敢阖眼的模样。   猫儿一下又一下抚着它的脑袋,微微一笑:“真像个娃儿。”   萧定晔见她神色温柔,不由便想到了他和她的娃儿。   狗儿。   如果狗儿能安全出生,她也一定是个好母亲,永远那般温柔的对待娃儿。   然而他高看了她。   此时他眼前的姑娘只温柔了一瞬,便换上凶巴巴的神情,赏给小猴几个爆栗:   “骗我,嗯?同你主人两个演戏骗我?二十两还来,否则我便杀你吃肉,送你回老家!”   小猴虽不懂她的话中意,却看得懂她面上神情,不由爬起身松开她的衣裳,在床帐里东躲西闪,吱吱叫个不停。   几番翻腾跳出了床帐,往桌案上一跳,但听吧嗒一声,从它手心里掉下两个东西来。   印章。   玉匙。   印章是王三赠给她的印章。   玉匙……猫儿吃惊道:“同我那枚玉匙极相像!”   她转去从包袱皮里翻出来,将两只玉匙摆在桌案上。   一样的白玉所制。   一样的齿锯。   区别只在于,一只上系了红绳,原本被她系在颈间,因要扮姐儿,方摘了下来。   另一只光秃秃的,便是从猴儿手心里落下来的那只。   萧定晔不由一笑,转头同猴儿道:“你家主人跟着偷儿同住一院,你竟然近水楼台,跟着学了偷窃的行径。”   他忖道:   “该是那偷儿顺走银子时,荷包里还装了玉匙。谁知养猴人和偷儿共住一院,玉匙和印章这种亮晶晶的东西便被猴子盯上。   那一伙歹人寻来拷问偷儿时,养猴人和一群猴子怕是撞上了杀人现场,方被牵连丢了性命。”   他搂着猫儿后怕道:“你之所以在青楼遇上他们,便是因为他们也同你想的一般,要先去青楼寻贼子。好在你机灵,同他们遇上却脱了身。否则……”   她知道他担心什么,忙道:“你放心,你知道我只在你面前耍耍脾气,真正却是个怂人,不敢拿自己小命去硬碰硬。”   他不由一笑,道:“你倒是知道你将我吃的死死的。”   她不由扭捏道:“我何时将你吃的死死?我又不是个真吃人的。”   他低声道:“几年前你就吃了我的心,哪里不吃人?我却是心甘情愿让你吃的。”   此时外间天色已亮,窗外人声喁喁,又是新一日的来临。   萧定晔正色道:   “那些歹人提到钥匙丢了,震天雷又未到手,可见这钥匙定然与乌银矿石极相关。   这玉匙的背后,要么是关着开矿的重要物资,要么是存放着乌银石中炼制出来的金属。   那些歹人未寻到玉匙,一定还会在城中露面。趁热打铁,我怕是要……”   他话说到此处,却有些踌躇,望着猫儿迟疑不绝。   她忙道:“你放心,你外出奔波,我不会再这个时候逃开,不会给你添乱。”   他叹一口气,抬手抚着她面颊,在她唇上印上一吻,低声道:“我想什么,你都知道。你放心,你折了的银子,为夫替你挣回来。”   ……   仿佛一瞬就到了夜里,猫儿靠在床头不愿阖眼,一颗心从萧定晔离开便没有放下来过。   她怀中的小猴吱吱两声,仿佛在提醒她,虽然她肚子不饿,可它早饿了。   她起身打开留下的饭菜,取了根鸡腿递给小猴。   小猴立刻抱在爪中,吃的狼吞虎咽。   她叹口气道:“你这只小畜生,果然是养不熟的。你家主子养你多时,如今惨死,你却还能吃能喝,没有半分忧愁。”   她站去窗外,望着天上圆月。   星子繁密,皓月边上的长庚星,亘古到今,都守护在月亮边上,虽不再往前靠近,却又不离不弃。   小猴吃过鸡腿,哧溜窜了过来,顺着她腿爬上去,挤进她臂弯里,一双圆圆的眼睛吧嗒吧嗒望着夜空。   她不由一笑,点在它额上:“花好月圆之景,你可看得懂?”   它吱吱两声,倚靠在她怀中,同天上的星子大眼瞪小眼。   五更时分,萧定晔顺着窗户一跃而进。   她一咕噜从床榻上爬起来,他已到了床边,低声道:“无碍,未寻到那几人,先歇息。”   躺在她边上,一瞬间便睡了过去。   如此一连过了三日,到新的一个五更来临时分,他从窗外跃进来,催促道:“快收拾,城门一开我们就离开。”   ……   第一缕晨曦打在城门上时,等待进出城的百姓已排了几列,熙熙攘攘挤占了半个道。   一位胖乎乎的兵卒站在椅上,一边打哈欠一边喊着:“捉贼盗,捉劫匪,捉人,捉猴……”   一旁的同僚见他依然是一副懒洋洋的样子,不由揶揄道:   “不过是被姐儿诓骗了酒水银子,已过了好几日,怎还这般不死不活?能被姐儿瞧上,那是你有面子。”   胖衙役长叹一声,喃喃道:“红粉骷髅啊,美人都是蛇蝎心肠啊!”   他站在木板凳上一边懒洋洋喊着,瞧见一辆马车从眼前而过。   一阵清风吹来,拂动马车帘子,露出半张美人的娇俏的脸庞。   他立刻来了精神,遥遥向美人抛一个媚眼过去。那美人在马车里瞧见他的神色,也回他一个媚眼。   两厢里友好客气,仿佛在这城门处第一次相见的那一回。   马车不停歇前行,午时歇息时,萧定晔方去了车厢,先从他鼓鼓囊囊的袖袋中掏出一堆银票和碎银,低声道:“那几人不见了踪影,官府却在捉一只猴子。”   猫儿低头望望这突然出现的一堆财富,再转头望向倚在她身畔的小猴,对小猴的关心终于占了上风,吃惊道:“官府以为,是小猴杀了人?”   他道:“过去确然有过受训猴儿杀人之事,官府的怀疑听起来荒谬,却也不算全无道理。可是……”   他揪住小猴的耳朵,笑道:“这么一个小玩意儿,说它能杀人,却是高看它了。”   小猴立刻吱吱叫了两声,从他手中挣扎开,转去躲在猫儿身后,只探出一个小脑袋瓜防备的望着他。   他一笑,同她道:   “如若我们将猴儿交出去,你一定会舍不得。为今之计,只有带着它一起出城。   只沿途却要小心,若遇上杀人的那一伙,却有些不妙。   耍猴人和偷儿身上的刀伤我仔细看过,俱是极毒辣的刀法。那些人武功不弱,如若同他们狭路相逢,极是危险。”   猫儿点点头,注意力方转移道面前的一堆银子和银票上:“这些是……你这几日五更才归,是去赌钱的?” 第374章 猴狗儿(二更)   萧定晔含笑望着猫儿,揶揄道:“五千两银子不是小数目,阿狸心疼了好些日子。我只有赚回来,看着你高兴,我才高兴。”   她心下喜滋滋,手中不停歇的理好银票,面上却做出一副矜持的模样,拿腔拿调道:   “赌钱可不是好事,十赌九输,你日后若再去赌钱,遇上赌术高手,只怕要将我输了去。”   他不由捏一捏她脸颊,笑道:“我若敢将你输给旁人,依你的脾气,定然要同我两个同归于尽。”   她扑哧一笑,睨他一眼:“你想多了,你要能放手,我不知多高兴,定然要敲锣打鼓欢送你,哪里会和你动刀。”   待整好银票,她忖了忖,一分为二,将一半交给他:“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我若再被偷,你身上还有银子,后半程可就要靠你了。”   他不同她推拒,接过银票揣进袖袋,方展开舆图,指着一条极偏僻之路道:“我们走这一条道,虽绕了些,行路之人少,你我更安全。”   马车日夜兼程往前而行,待过了三四日,渐渐远离危险,车速方慢下来。   两人救回来的猴儿因受伤,前些日子还算乖巧。   随着伤愈,猴性显露出来,越加的调皮。   马车行进中,它前一刻还在车厢里乖巧坐着,下一刻便窜进了车轮下,逗弄那些藤筐里的鸡兔。   猫儿担心它,少不得要惊呼出声,引得萧定晔停了马车,要从车底里将它逮出来。   萧定晔逮它的时候,它只当他在同它玩耍,一溜烟的窜去车辕,揪着马缰便要赶车。   如此调皮捣蛋的停歇不下来,回回都是萧定晔使出了轻功同猴儿比快,才能将它逮住。   偶尔它也有斯文的时候。   猫儿在车厢里坐的无聊,前去车辕陪着萧定晔赶车时,它便跟出来,乖乖坐在两人中间,仿佛娃儿偎依在爹娘身畔。   萧定晔望着它,摇头叹息道:“宫中兽园多少珍奇异兽,谁能想到,我堂堂一皇子,最后却沦落到为一只猴儿赶车、还与它同吃同睡的地步。”   夜里歇息时,猴儿便躺在两人中间,十成十是一盏没有自知之明的灯。   每当两人说些情话,想略略亲热一番,这只猴便瞪大了眼睛在一旁看稀奇,引得猫儿红了脸,再也不愿同萧定晔有任何接触。   他恨的牙痒痒。   这日日暮时分,前路陡峭,马车提前停下歇息。   两人分工,一个去寻野菜,一个砍柴生火。   猴儿白日在马车上猴累了,在车厢里呼呼大睡。   此时醒过来,东倒西歪下了马车,四处寻不见猫儿,便躲在车底逗鸡玩,引得鸡惊叫不止。   萧定晔生好火,被鸡吵的聒噪,趴伏低身子,从马车底下将猴儿拽出来,扯着它耳朵威胁道:“小东西,你再这般不识趣,莫怪本王将你丢在这秃山上。”   小猴最怕被他揪耳朵,此时又无猫儿维护它,立刻乖乖蹲在他面前,可怜巴巴望着他。   他冷笑一声:“莫这般望着我,这种眼神,只有阿狸的有用,旁人皆无用,更何况还是只畜生。”   小猴听不懂他的话,却也不敢造次,只得垂首接受他的教诲。   他便点着它脑袋提要求:“你是猴,逗狗撩鸡都由你,可不能逗阿狸。夜里歇息时,自己自觉往车辕上去,莫不知廉耻挤在我和她中间。知不知道我和她是夫妻?啊?”   他手指每点一下,它的脑袋便低的更低,委屈的仿佛随时要哭出来。   萧定晔还想继续教训,远处已传来脚步声,猫儿背着藤筐兴高采烈大喊:“快来看,我寻到了野椒!”   小猴嗖的一声窜了过去,躲进她怀中,转头望一望萧定晔,抖两抖,再望一望他,再抖两抖,心机告状的意图十分明显。   猫儿抱着它,心疼道:“怎地了?谁欺负你了?”   一抬头,原本还柔和的表情立刻消失,她抱着猴儿几步走过来,凶巴巴望着他:“你拿它怎地了?欺负它了?你是个人,还是位皇子,还武功高强,你欺负一只猴宝宝?”   他怒瞪小猴一眼,讪讪笑道:“我哪里会和一只畜生计较,阿狸对为夫的偏见太深了……”   上前从她背上接过背篓,取出野菜和山椒在一旁清洗,心中十分郁郁。   他混到现下,人的醋不能吃,猴的醋也不能吃,真是一点地位都没有。   篝火熊熊,锅里的鸡已散发出阵阵香味。   猫儿当先夹了一只烧熟的山椒,匆忙吹了两下,急急塞进口中,猛嚼几下。   下一息便哇啦一声吐出来,瞬间满脸通红,汗如浆出,在原地不停的蹦Q,连声喊道:“辣,辣辣。”   猴儿来了精神,也学着她的模样上蹿下跳,乐不可支。   萧定晔忙端水喂她,忍俊不禁:“不过一个野山椒,哪里值得你馋成这般……”   她咕噜咕噜饮了满腹的水,口中如火一般,半点都未缓解,依然不停歇的喊辣。   马车里的果子早已吃尽,他左右寻不到缓解之物,见她面上的通红已蔓延到颈子上,下意识往前倾身,精准的噙住了她的唇……   过了不知多久,他方松开她,与她额头抵着额头,哑声道:“可还辣?”   耳边猴叫“吱吱”不停歇。小猴只以为猫儿受了欺负,却碍于萧定晔的银威不敢上前,只敢围着两人打转闹腾。   她紧紧抿着唇,不理会他。   他便含着笑,耐着性子一遍遍启发她:“可还辣?真的不辣?为夫随时都乐于助人……”   她竭力忍着口中火辣,只觉整个脑袋仿佛要燃起来,终于再也忍不住,张嘴急速喘气。   他一笑,义不容辞贴了上去……   时间仿佛又过了许久,刚开始耳畔还有猴儿的吱吱声,不知何时,四周已静,只有架在火上的锅里,咕嘟嘟冒着热气。   她靠在他臂弯里,面上已不知是被辣红,还是被羞红,扭捏道:“你惯会趁机欺负我……”   他抿嘴一笑:“哪里要趁机?就不能光明正大、理直气壮?”   他长叹一口气:“过去一个月,为夫因想岔了,而冷落了你整一月。如今你我和好,中间却多了一只猴,真真碍眼。放了它好不好?”   提到猴,她立刻转头四顾,瞧见两人身后,小猴保持一个诡异姿势愣愣站在那里,摆明遭了黑手。   她立刻上前抱着猴儿,愤愤望向他:“还说没欺负猴儿?把人家定在那里是何意?你可是堂堂皇子!”   他长叹一口气,上前为猴儿解了穴,揪着它耳朵道:“别人夫妻两个亲热,你在一旁鬼哭狼嚎什么?”   猴儿立刻转过身,缩在猫儿怀里不停歇的发抖。   猫儿望着萧定晔,冷哼一声:“你就是个小气鬼。”   她抱着猴儿去了锅边,捞出最好的鸡胸肉,将肉块掰的碎碎,喂着小猴一边吃,一边柔声安慰它:“他本就是个脑子有病的,你莫同他一般见识。”   萧定晔内心越发悲哀起来。   夜里,头顶一轮明月,偶有云朵经过,撩拨了皓月一番,又被风吹走。   两人一猴躺在车厢里,透过大开的厢门望着外间。   猫儿抚着昏昏欲睡的小猴,低声道:“叫它‘狗儿’可好?”   她和他失去了一个狗儿,再也寻不回来。   月光打在她的面上,照的她湿润的眼眸亮晶晶一片。   他的手越过两人中间的小猴,抚上她的面颊:“狗儿是个好名字,得给我们的孩儿留着。”   她微微一笑,叹了口气:“你总是喜欢自欺欺人。我觉着小猴叫狗儿,也极好。”   他便一下又一下抚着她背,无力的叹口气,道:“你二十两买下的猴儿,叫什么,自然是你做主。”   她便一笑,打起精神将打盹的小猴逗弄清醒,低声同它道:“就叫你狗儿好不好?狗儿?狗儿?阿娘爱你。”   小猴懵懂的望着她,从那一声声的呼唤中感受到她的温柔,便也应景的吱吱两声,两只爪子箍紧她的手臂,将脑袋埋在她臂弯,安心睡去。   她惊喜道:“你看,它喜欢这个名儿呢!”   自从猫儿将狗儿这个名安在小猴的头上,对待它更是不同。   凡是好吃的,必然要将第一口喂给它。   好玩的,必然要耐心同它一起玩。   甚至在车厢里翻出她的旧衣,要为它做几身衣裳。   俨然要将它当成真正的狗儿对待。   她同萧定晔打商量:“下一站要去哪个州府?可要进城?我的针线手艺极差,做出的衣裳穿不得。还是去买来娃儿的衣裳,再改动几针,它穿着才合意。”   他轻叹一声,道:“它……总归是要回山林中,你越是牵挂它,它越不能长大。它的爹娘是猴,人能教给它的,始终不利于它日后回归山林中。”   她怔怔望着他半晌,倏地一笑:“我倒是忘了这一茬,它是猴呢。”   话说的潇洒,面上的微笑却显见的有些苍白。   他低声道:“沿途经过合适的山林,我们便将它放回山中去。”   她倚在他怀中,心中几番挣扎,挖空心思寻了借口:   “它已在人世间好几个月,若放它回去,它这般小,岂不是要受同类欺负?   它亲近人类,日后看到人一定会上前,正巧被人捉走,又要在街头卖艺。”   他叹口气,道:“放心,自然要等它能自保,才放它走。” 第375章 人猴合作(一更)   皓月当空,猫儿躺在车厢里,还未睡去。   她其实不算是个特别喜欢追忆的人。   譬如她现下,已极少梦到她老娘。   上一回梦到,还是她要强嫁给贾忠良的婚前一夜。   那一夜她实则没怎么睡,只微微打了个盹,老娘就站在了她面前,一个劲儿点在她额上,恨铁不成钢道:“你就可劲儿折腾吧!”   那时她觉得挺委屈。   这朝代和她上一世不一样。   女人难,单身女人更难,一个寡妇身份的女子更是难上加难。   她将贾忠良寻来当挡箭牌,庇护着她日后安稳过日子,怎地了?人人不都是自私吗?   自那回母女俩在梦中起了嫌隙之后,她就再未梦到过她老娘。   相对应的,她的狗儿也只在她梦里出现过几回。   以前她在宫里,和萧定晔以一种“合约情人”的状态在一起,说起来仿佛是“霸道皇子强留小宫女”,实则因着这一段感情的不笃定,两个人反而爱的极热烈。   狗儿的到来,是她和他相爱的证明和结果。   那时她因未来的迷茫,常常陷入隐隐的悲伤中,对狗儿便格外珍惜。   她珍惜狗儿,实则是珍惜她和他之间的那段情。   后来狗儿没了,她也终于清醒,知道她和他之间终究都不会有什么结果。   此后离宫,她极少想起她和他之间仅有的孩儿。   偶尔梦里,会有个红肚兜的小娃儿蹦出来和她说话,笑的时候咯咯咯咯咯,小手臂仿佛藕节一般,白白胖胖想让人吆一口。   她在梦里有多欢喜,醒来后便有多悲伤。还要强忍着心痛,将梦里的那股难舍压到心底。   近来路途上多了一只小猴,她反而常常会想起狗儿。   想起狗儿如果在,是不是也像小猴这般闹腾。   如果狗儿真的在,像猴儿这般闹腾,说不得她日日要后悔的想丢出去。   然而因着狗儿没了,身畔突然有只猴宝宝,闹腾的时候极闹腾,可偎依在她身畔的时候能将她心的融化。   她不自觉的,便将三年前行到半途的母爱接续起来,转投到小猴身上。   她想象着,如果没有三年之前的那场意外,她生下狗儿,当了他的侧妃,又是什么样的光景……   终归还是会心生怨愤吧。   自从萧定晔打定要将小猴送离,每个午间和夜晚停车歇息时,他总要打一套拳。   猴子肖人,最能模仿人的行为。   他就不姓他堂堂皇子,教不了一只猴。   他劝慰猫儿提前放小猴离开是对它好的话,那都是哄鬼。   他心里能牵挂一个人就已极难得,哪里还能想到猴。   现下还忍耐着小猴,无非是爱屋及乌,照顾着猫儿的心思罢了。   可看看这只小猴离开旧主,何时有过念旧之举?它野性难驯,万一哪日不告而别,对猫儿的心绪上又是个打击。   与其等它有一日不告而别,不如主动放它走。   每当他打拳时,猴儿也会跟着乱蹦。   初始毫无章法,渐渐也有模有样,再过了一个月,竟然能随同萧定晔外出狩猎。   他对着猎物一个石子打过去,小猴便腾空跃起,一掌拍向猎物。   猎物被拍的往萧定晔的方向一歪,软剑凌空,手起刀落,猎物便倒地而亡。   小猴小小年龄,猴生第一次体验到了成就感,对萧定晔的依恋反倒多了几分。   这一日日暮时分,天上皓月早早捧出。   是一年中月亮最圆的时候。   一对伴侣坐在篝火边赏月,猴儿便在一旁打着拳闹腾。   萧定晔搂着猫儿,望着天上皓月,慨叹道:   “第一年的中秋,你装扮成太监逃出宫,险些被你得手。   第二年的中秋,你被随喜安排着,又溜出宫。虽让三哥吃了大亏,可自己也被三哥一掌拍伤。   此后你离开,留我一人。年年中秋年年冷清。   谁能知道,两年后的今日,我还能和你坐在一起赏月。”   她主动在他面颊上印下一吻,促狭道:“真倒霉,怎地中秋总是同你一起过。若再有个美男子,便好啦!”   他不由一笑,向小猴努努下巴:“那不就是?它在猴群里,定然算个美少年。”   她听罢,面上神情便有些伤感。   他劝慰道:“它一日日大了,再和我们一起下去,更回归不了山林。你我逃亡在外,它再聪明也不是人,随时就会惹来乱子。”   他转头望着身后密林。   林中黑漆漆一片,清风吹拂,送来远处的猿声啼鸣。   他道:   “明日你我午间歇息时,便进山中查看一回。如若果子、鸟雀不缺,我们便将它留在这山中。   你看它现下的拳脚可会饿肚子?再长大一些,打劫一两个人不是问题。”   她不由红了眼圈,一扭身就进了车厢。   小猴原本还在玩耍,瞧见她进了车厢,便自动跟在她身后窜了上去。   她久久望着古灵精怪的小猴,直到萧定晔架好外间的柴火,也跟了进来,她方低声道:“我知道不该留它,可心中万般舍不得。”   他极低的叹口气:“一只相处一个月的猴子,你都舍不得。你可知当年我放你离开,是多么艰难?又可能想象,上回你逃开在外四五日,我是如何过来的?”   她倚靠在他颈窝,久久不说话,最后终于哽咽道:“等明天,就送它走。”   ……   午时的日头有些惨白,中秋后多风雨,不知何时便会迎来一场秋雨。   猫儿抱着小猴行在萧定晔身畔,看着眼前的山坳,面上的嫌弃不是一星半点。   哪里有果子?   哪里有鸟雀?   哪里有数不尽的飞虫?   她低头柔声问小猴:“将此处当你家,你可喜欢?”   小猴不喜欢。   自进了这林子,它便有些畏畏缩缩,一直将脑袋埋进她怀中。   萧定晔便叹了口气,拥着她往下山路上走:“此处不成,我们再找便是。”   猫儿心下松了一口气,笑嘻嘻夸赞他:“你真好。”   两人手牵手往山下行去,待过了一刻钟,渐渐接进道路,萧定晔脚下忽的一停,压低声音道:“好像……有人?”拉着猫儿伏低身子,藏在树后往外望去。   人语声是从停在路边的马车边上传了过来。   五六个骑马大汉将马车围在中央,惊得马儿踏步不止。   一个汉子从车厢钻出来,扬声大喊道:“马车虽空,里面诸物一应俱全。该是有人临时离开。我们散开,四处都寻一寻!”   猫儿看的真切,那说话之人,正是她伪装成姐儿进入青楼时遇见的醉鬼。   而那一行人,便是丢失了玉匙的、与乌银石矿有关的几人。   他们曾在桂州,以惨无人道的手段杀了几人,甚至连几只猴子都不放过。   她看的明白,小猴也看的明白,在她下意识要搂紧它之前,尖锐的猴叫声带着被砍杀的回忆,在林中长啸出声……   ***   刀刃噌亮,在惨白日头下闪着死亡之光。   原本围着马车的几个汉子,已警惕的望向山边,扬声喊道:“何人鬼鬼祟祟,还不现身?”   话语刚落,一位青年带着天生的倨傲,搂着一位姑娘,从山中羊肠小道上缓缓踱了下来。   在场几人越加谨慎起来。   不正常,太他娘的不正常。   这渺无人烟之处,出现人已不正常。   那青年身畔的姑娘还衣着鲜亮,唇红齿白,仿佛话本子里的狐狸成精。   最诡异的是,姑娘怀里还抱着只猴崽子。   猴崽子他娘的身上还穿着衣裳。   几人下意识里知道,怕是遇上了硬茬。   如若不是硬茬,寻常人看到五六百刀刃,早已吓得屁滚尿流,哪里会抱着宠物轻松上前。以为是赶集看戏吗?   姑娘怀中抱着小猴,忽视了那些大刀和汉子,只当先往车厢跑去。   待拉开车厢门,探头往里一瞧,心下大怒,立刻转身,仿佛才看到现场有人一般,倏地扬手,直直朝还站在地上未上马的昔日醉汉面上甩去,吆牙切齿道:“本宫的马车,你竟敢随意进出?”   那汉子一愣,握着大刀的手一顿。   本宫?   他正要再问,姑娘已转向同行的青年,气急败坏道:“三郎,赐死他们,赐死这一个个不要脸的东西!”   青年面上神情越加冷峻,一言不发,缓缓踱上前,陡的冲着最近处的一人凌空而起。   众人还未看清楚,他已将那人从马背踹去了半空。   猫儿怀中的小猴跟着一跃,直直朝着那人挥了爪子。   那人惨叫一声,双目立刻鲜血淋漓,竟已被猴子抓瞎了眼睛。   变故突生。   几个汉子一夹马腹,提着大刀便要往前冲,一个三旬的圆脸汉子忙忙举臂一拦,扬声道:“莫动手,先问清楚。”   他从马上一跃而下,谨慎上前,目光在萧定晔和猫儿中间来回梭巡,最后向萧定晔抱拳,缓缓问道:“阁下是?”   萧定晔并不答话,猫儿却冷笑一声,向小猴打个手势,将它召回进怀里,抚摸着它脑袋,柔声道:   “有些人竟然比不上你聪明,认不得你父王呢。你说,这等蠢奴,可还留得?”   那小猴匍一出手,便替自己抱了仇,胆子渐大,也敢抬头吱吱两声,同猫儿一来一往十分默契。   那圆脸汉子见此情景,更不敢大意,只转头向余下几人挥手,示意先将瞎了眼睛的兄弟抬去后方,再次抱拳道:“贵人面生,在下实是未见过,还请亮明身份。” 第376章 东家降临(二更)   猫儿抱着小猴去了萧定晔身畔,萧定晔同她一牵手,掌中便多了一枚紫红玉牌。   她将玉牌往圆脸汉子面前一亮,冷冷道:“大胆奴才,睁大狗眼看清楚。”   圆脸汉子只看那紫红色,心下已一抖。   紫玉,世人皆知,只归属于全天下一种姓氏。   萧姓。   他喉间一滚,待再瞧见玉牌最中间雕刻的张牙舞爪的四脚小龙,后背立刻被冷汗打湿。   待还有硬着头皮往那雕刻的字上望去,猫儿手腕一晃,已将紫玉隐没进袖中,缓缓道:   “可看清楚了?可想起那日在青楼,本宫曾现身试探?可知道被人偷走乌银矿玉匙,是何后果?”   圆脸汉子脚下一个踉跄,扑通一声跪去地上,嘴唇颤抖,战战兢兢道:“主……主子……小的不知两位主子驾到,小的……”   猫儿缓缓一笑,再不理会他,探头往一开始就遭了她一耳光的汉子处望去,同怀中小猴道:“那人此前曾唐突过母妃,母妃方才没打过瘾,现下教你如何替母妃报仇。”   她一步步上前,躬身站在那昔日的醉鬼面前,淡淡一笑:“迷恋本宫姿色,嗯?玉匙被偷,还想着去青楼,嗯?”   她“啪”的一个耳光打上去,立刻蹙眉娇呼:“痛,手痛。”   低头对小猴道:“母妃方才已经教了你,你来试试?”   握着小猴前肢便往醉汉面上扫上去,柔声道:“就是这般,极简单的。快去,为母妃解恨。”   小猴自被人捉去演猴戏,模仿能力本就比山中猴儿强上数倍。此时见猫儿做了示范,立刻有样学样,上前啪啪啪几爪子。力道虽亲,可指甲极尖,汉子面上当即被挠的血肉模糊。   汉子不敢躲闪,只跪在原地忍痛硬撑。   待小猴打毕,猫儿摸一摸它的爪子,立刻娇呼一声,转头同萧定晔道:“王爷,狗儿指甲磨缺了口。”   萧定晔面色越加冷峻,缓缓上前,从醉鬼手中慢悠悠抽出大刀,当啷一声丢在他面前。   那圆脸汉子心中看的真切,立刻扑爬上前,求饶道:   “主子,黄大酒不能杀,只有他一人知道如何用玉匙开石门,若他死了,寻回玉匙也无用!”   猫儿便转头望着泰王,嘟嘴道:“王爷想要了饶他?臣妾就知道你为了龙椅,惯会委屈人。”   萧定晔便向她微微一笑,转首望着那一张脸糊烂的汉子,神色已然冷峻,缓缓向他探出手。   掌心匍一落在汉子心口,汉子身子剧痛,“扑”的一声喷出一口鲜血,身子往后倒去。   圆脸汉子心下着急,一把搂住他,手指搭上他的鼻息,始觉人还活着,心知主子留得了兄弟的小命,不由缓缓松了一口气。   猫儿和萧定晔两人见在场众人已相信了两人身份,悬在心头的大石也跟着落地。   在冒充伪装一事上,猫儿和萧定晔经验丰富。   但凡通过假冒蒙蔽旁人,一定要使出三板斧。   先发制人。   气势逼人。   身份证明虚虚实实。   有了以上三点,再随机应变,基本上就能控制事态发展。   两人此次被猴儿泄露了行迹,冒险伪装成泰王与王妃,就是拿准了低阶奴才轻易见不到最大主子、不知其长相,使出“伪装三要素”,借此避开正面打斗,好将事关乌银矿的消息套出。   等掌握了消息,再寻个借口离去,不显山不露水,齐活。   此时猫儿上前挽着萧定晔,坐去车厢上,方问道:“过去一个月,玉匙可以寻见?”   汉子才敛下的冷汗重新涌现,支支吾吾道:   “那偷儿着实可恶,不知将玉匙丢去了何处。小的连同几个兄弟寻找了这许久,还未寻到。   王妃方才提到小的去青楼,其实并非专程去青楼,而是想去青楼寻一寻那偷儿……”   猫儿冷笑一声:“如此说来,本宫还要夸你一句聪明?”   圆脸汉子忙忙道:“小的不敢。”   他略略转头,偷瞧一眼萧定晔,方探问道:“此地偏僻,不知两位主子可有护卫同行?”   猫儿冷冷道:“若靠你这几个废物,玉匙还能寻回来?沿途已留下印记,护卫们寻到玉匙,便会立刻赶过来。”   圆脸汉子见萧定晔持续不说话,小聪明一动,上前献殷勤:“秋燥袭人,主子可是口中长了燎泡?矿区就在前方,还有半日脚程就能到,小的带主子前去先歇息两日。”   猫儿和萧定晔立刻对视一眼。   这些人不知道泰王已哑?   一瞬间又想明白,这是同奴才难见主子真容一个道理,关于主子有些什么特征,低等奴才自然也不甚知晓。   他立刻轻咳一声,压着嗓子道:“本王此行,原本并非专程为了矿区而来……”   他心下有些踌躇。   他和猫儿演的这场戏,原本只为了兵不血刃套出有用消息。谁知所得大于期望,竟然能往矿区里去。   如若只有他一人,他自然毫不迟疑跟着去。   可现下还有猫儿,若她跟着他一起陷入了险境……   他还在犹豫中,猫儿已当先一步应下:   “但已到了近前,定然要顺路巡视一番。还不快赶车?等着本宫赶?   先一个车夫便因动作慢被本宫一簪子扎死,丢去了山上,你可想也尝一尝簪子的滋味?”   圆脸汉子始知这马车上不见了车夫的缘由,心下惴惴,匆匆转身便向众属下道:“还不在前面开道?”   立刻绕去了车辕,马鞭一抽,已稳稳驾车往前而行。   一时嘈杂马蹄声与车轮声充斥四周,车厢里的两人低声说着话。   萧定晔蹙眉道:“你方才不该应下,此番去矿区必然危险丛生,命在旦夕。我不能让你冒险。”   猫儿探头往窗外瞧过,回首枕在他肩上,喃喃道:   “乌银矿石这般重要,怎能不去。你三哥是你的对家,却也是我的仇人。此前在宫里,我受了那般多的痛苦,现下有了机会破坏他的大事,我绝不会放过。”   她低头抚一抚小猴的脑袋,低声道:“狗儿,你可要听话,千万莫露馅。”   小猴还处于打斗的兴奋状态,只吱吱两声,便从她臂弯钻出去,出溜趴去了窗边,探出脑袋瞧着外间骑马的几个汉子,口中发出威胁的尖锐叫声。   ……   黑夜终于来临。   马车停在一座山的入口处。   车辕上的圆脸汉子下了车,停在窗边上恭敬道:“前方路窄,马车难行,请主子上马。”   车里的两位贵人带着小猴出来,圆脸汉子的马已被牵在车厢边上等待。   萧定晔扶着猫儿上了马背,低声道:“抓稳马鬃。”   自己一跃而上,将她护在怀中,一夹马腹,两人一猴跟着众人缓缓前去。   夜静的连鸟叫声都听不见,天上的星子稀稀拉拉,一闪一闪关注着冒险途中的两人。   猫儿几乎不敢闭眼,竭力贪看四周,将地貌轮廓记在心里。   山中小道众多,万一漏了馅要逃离,一个不慎走上了错路,极可能便踏上了死路。   萧定晔在她身后紧紧搂着她的腰身,附在她耳畔低声道:“将狗儿放出去。”   她瞬间明白他的意图,立刻轻咳一声,扬声道:“来个人顾着小公子。”   圆脸汉子忙忙打马上前,见猫儿的目光正望着她怀中的小猴,心中恍然,所谓的小公子,便是这只猴子。   她抚着小猴脑袋,低声道:“你日日吃好喝好,压的本宫手臂痛。现下有了奴才,你倒是不去用?”   她回忆着在桂州女儿节看猴戏时学到的动作,单臂前伸,将小猴往前一送。   小猴虽面上几分怔忪,却依然下意识的顺着她手臂,爬向圆脸汉子,乖乖窝进他怀里。   圆脸汉子从未想过,自己有一日成了个看猴人。   然而主子有话在前,这小猴又有些古怪,他不敢造次,只得一动不动抱着小猴,单手御马继续前行。   前方渐渐闪现亮光,不多时,便有人隐藏在黑暗中喊话:“前方何人?”   便有人骂道:“莫瞎了眼,快放行,主……”   萧定晔立刻压声阻止:“本王此回秘密前来,并不想让人知道。你等若暴露了本王身份,便怪本王当场取尔小命!”   那人顷刻间经历了一回生死,额上一瞬间布满冷汗,再不敢拿大,只乖乖报上暗号。   前方的路障被移开,几人继续前行。   如此一路前行,直到最后一处路障前,暗号却是一阵嘀嘀咕咕的叫声。   圆脸汉子怀中的猴儿听闻,便站直了身子,学着嘀嘀咕咕一番。   最后一道路障立刻移了开。   猫儿不禁一笑,讽刺道:“原来你们这最后的暗号却是猴语,能防得住人,却防不住猴。”   圆脸汉子紧张道:“王妃说的是,是小的自作聪明了。”   待过了最后一道路障,前方视野陡的缩小,却要进入一道山涧。   马已不能前行,众人在此处下马,踩着山涧小路继续往前。   猫儿埋怨道:“此地藏在这等地界,真真是走死人。”   抱着猴儿的圆脸汉子赔笑道:“还有几步路便到了歇息之处……”   再行了几步路,前方忽的开阔,在视线所及处,矗立着一座院落。   圆脸汉子介绍道:“这处虽简陋,却是整个矿区最好的落脚处,主子权且将就着些。”   话毕便忙忙上前拍门。   院中脚步声嘈杂,接着传出一个妇人的声音:“是谁?家里爷们儿不在,莫想着占老娘便宜。”   汉子叱道:“莫聒噪,快开门。”   院门吱呀一声被打开,从里间嘻嘻哈哈出来几个妇人,纷纷道:“可算落了屋,奴家等的好心急。” 第377章 夜戏(一更)   如水月光打在几名女子身上,将她们的妖娆装扮照的清清楚楚。   女子们从门里窜出来,纷纷便要往各自汉子身畔而去。   匍一瞧见圆脸汉子怀里抱着个猴子,不由嘻嘻哈哈取笑道:“大掌柜出门一趟,竟然多了个娃儿,也不知哪只母猴遭了你的毒手……”   圆脸大掌柜又窘迫又担心,忙忙低叱道:“乱说什么,这是小公子。”   转头哈着腰,硬着头皮同萧定晔道:“山中日子无趣,小的们……小的们……”   一时不知该如何解释,只得提心吊胆站在一旁。   猫儿阴阳怪气道:“挖矿离不开女人,这道理全天下都知道……豢养家妓也是平常之事,哦?”   她此话一出,众家妓方瞧见多出的两人,又见大掌柜态度恭敬,明白来了贵人,再不敢造次,只得垂首站在一旁。   大掌柜立刻同其中一位家妓道:“快去,先收拾出一间房,床上一应用具全部换新,不可是旧物。两位贵人的中衣,也要是新衣。”   那女子忙忙进了院门,当先去操执。   大掌柜抬手哈腰道:“主子请进。此处是最好的一处住处。再往里行,算又住处,更不好见人。”   萧定晔嗯了一声,带着猫儿进了院落。   矿中的院落并不讲究,里间虽大,却没有什么几进几出,同农家院子一般,是一口大院,沿着院墙建了一圈屋子,男男女女皆在各自屋里,并无什么避讳。   到了一间屋子前,早早进去操执的妇人已站在檐下,恭敬道:“屋里床榻之物已换好,皆是簇新。奴家现下就去烧水,侍候贵人沐浴歇息。”   两人自是不会先进,只等大掌柜先抬脚入内短暂的当一回人质,方跟着进去。   灯烛憧憧,房里诸物虽不算陈旧,却也没太多讲究。   猫儿眉头一蹙,郁郁道:“这般条件,如何住人?连本宫马车后车厢也不如。”   她转身同萧定晔道:“三郎只能暂且凑合,应付几晚罢。”   她打了个哈欠,同大掌柜道:“本宫同三郎占了你的窝,你今夜去何处?”   大掌柜忙忙挣表现:“小的一夜要去矿洞中巡视三回,平日极少回屋。今夜自然还是要去矿洞。”   猫儿听闻,一时心疼小猴,面上却道:“无论你去何处,得将小公子看顾好。”   又叮嘱道:“莫让院里那些莺莺燕燕沾手,小公子还小,可不能跟着学坏。”   大掌柜未想到怀中的猴儿竟然成了烫手的山芋,一沾手就丢不出去,只得应下:“王妃但请放心,小的在,小公子便在;小的去何处,小公子便去何处,一定不让它受委屈。”   猫儿心中自然放不下心,冷声威胁道:   “你定然以为它是猴不是人,委屈了它,它也不会说话。   可本宫什么珍奇异兽没见过,既然收一只小猴当义子,自然是它聪明伶俐,不逊凡人。你动它一根手指,本宫都会知道。”   大掌柜忙表着忠心:“不敢,小公子不管是猴还是人,也是主子,小的怎敢对主子无礼。”   话毕一躬身,抱着猴儿转身离去。   夜里四周安静,萧定晔与猫儿躺在床榻上,睡不着觉。   谁能想到,前一晚两人还睡在马车上,想着怎样放了小猴,今夜就睡进了矿区,离心心念的乌银石那般近。   猫儿枕着萧定晔的手臂,担心道:   “也不知狗儿这一夜能否偷到些有用之物。若偷鸡不着蚀把米,反伤到了它,怎生是好?它小小年龄,我们真不该利用它。”   萧定晔吻了吻她的额头,安慰道:“你方才还在那掌柜跟前夸它的机灵不逊于人,现下就不信它?今日它同我配合挠瞎人眼睛,你没看到?我瞧它机灵的同你有一比。”   她不由一笑,一掌砸在他胸口:“我怎么是猴?”   他便一下又一下抚着她背,恭维道:“你自然不是猴,你可比猴美多了。”   他轻轻叹一口气,道:“也不知此行会有多少危险。早知便将你留在桂州……”   她不由嗤笑一声:“你就口是心非吧,你巴不得我跟着你冒险,死都要死在你面前。”   他不由肃了脸,道:   “我对你如何,你要是还不知道,我便白耗费了感情。今后莫再说这些伤人心的话,我想你活的好好的,长长久久的陪着我。”   她见他变了脸,不甘示弱,立刻往他心尖上刺:“你那几门亲事呢?你莫日子过的太快活,忘了你的把柄。”   他立时一滞,过了须臾,正要说话,却忽的“吁”了一声,压低声道:“有人来了。”   她立刻噤声。   几息后屋顶极轻微的“咔哒”一声,是瓦片被踩踏的动静。   萧定晔立刻做出愤愤之色,扬声道:“五弟仗着父皇喜欢他,又是中宫所出,想要夺皇位,也要看看本王答不答应。待兵器铸成,我便起事。”   猫儿立刻接过话头:“我父亲将臣妾嫁给王爷,便是看准了王爷的权谋和城府。五皇子满脑子都是情情爱爱,哪里是成大事之人。”   他闻言,立刻掐她一把,唇角含笑,继续道:“不错,五弟自遇上那女子,满心满眼都是她,儿女情长、英雄气短。旁的几位哥哥和弟弟,更是不足为虑。”   猫儿便反驳道:“此话诧异,我瞧着五皇子也不像个痴情种,他不是还有几门亲事?那几家女子,也都有才有貌有家世,是五皇子的好助力呢。”   他立刻将她箍在怀里,咄咄逼人的望着她,几不可闻道:“胡猫儿,你胡说八道,我何时惦记过她们的助力?”   继而放大声音道:“五弟对皇祖母为他定的亲事极不满意,闹退亲都将皇祖母气病过好几回。本王瞧着,他是无可救药了。”   猫儿便忍着笑,也高声道:“可是那女子死翘翘,埋进土里烂的渣都不剩。斯人已逝,他还不是要打起精神重谋江山?”   屋里一时安静,萧定晔再也不接话。   她推了他两把,见他毫无声响,立刻翻身抚着他额头,压低声道:“怎地了?可是屋顶上的人已离去?”   他闷声不响,半晌方高声道:“夜了,睡吧,明儿早起,还要去矿上巡视。”   翻个身,将冷冰冰的背送给了她。   她不由一笑,将他拉过来,低声道:“怎地了?我哪句话又戳中了我们五郎一颗脆弱的心?”   他叹一口气,几不可闻道:“哪里都戳中了我的心,生疼……”   带着她手移上了他的胸腔,感受着咚咚咚蓬勃的心跳:“可感受到它受了委屈?”   她摇一摇头:“听着它欢快的很呢。”   他双眸一眯:“我怎么不觉的它欢快?难道人与人不一样?不成,我得试试你的……”   房中忽的静寂下来。   周遭是急速的心跳,果然是极欢快的节奏。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她一把压住他的手,面上滚烫,吆唇道:“萧定晔,房顶上还趴着人,你不要脸……”   他极低声的一笑:“早走了……”   ……   精神了大半年的日头,一到秋日,便开始懈怠。   天色发亮时,已到了辰时。   院落里零星响起脚步声,矿区大掌柜怀中搂着一只猴儿,低声和一位家妓道:“去将你妹子带来,打扮打扮,稍微教两个规矩。等午时歇晌时送进房里,去陪贵人。”   家妓吃惊道:“那贵人身畔带了姐儿,还要再送?”   大掌柜一巴掌拍在她脑后,警告道:“那是什么姐儿,那是贵人的妻室。你千万莫当成你这个行当的人去招呼她,否则怎么死都不知道。”   家妓一愣,反问道:“贵人的妻室在,奴家还将亲妹子送进去,岂不是自己招打?”   大掌柜摇摇头:“据闻贵人也算风流种,无论去何处,都有风流韵事。你那妹子若被贵人看上,那是你妹子修来的福气。贵人的妻室知道贵人的习性,定然不敢心生怨气。”   家妓听得心中好奇,探问道:“这贵人到底有多贵?来头有多大?”   大掌柜双目一瞪:“我主动给你说的,你就听着。未告诉你的,你莫多问。多问就没命。”   家妓只得匆匆出了门,先去寻自家妹子。   房门吱呀一声被打开,猫儿懒洋洋的声音从房里传出:“来两个活人,侍候主子梳洗。”   一语刚出,院里的小猴如闪电一般窜进屋里,扒拉进她臂弯里,口中吱吱急叫,满脸的濡慕之情。   猫儿立刻抚摸着小猴的脑袋瓜,柔声道:“怎地了?我们狗儿受了委屈?”   面上神情一板,已冲着垂首束手等在檐下的大掌柜道:“你可委屈了小公子?”   大掌柜忙忙叫屈:“小的不敢,小公子整夜跟着小的,不敢假手于旁人。小的当成眼珠子一般照顾。”   猫儿这才道:“你知道它是本宫的眼珠子便好,若敢动它一指头,你知道下场。”   她咚的一声掩了门,立刻解开它身上衣裳,一眼便瞧见衣裳里揣着的一堆东西。   除了几颗瓜子、花生,还有一张薄如蝉翼的纸片。   猫儿立刻递给萧定晔,悄声道:“画的什么?弯弯扭扭,我看不懂呢。”   他接过纸片,展开细看,面上神情越来越严肃:“快用眉黛照着画在中衣上,这怕是各矿洞的路线图。” 第378章 惯偷(二更)   中衣月白,眉黛漆黑。弯曲路线印上中衣,再反穿,就不怕汗湿而褪色。   猫儿重新替小猴穿好衣裳,点着它的小脑袋瓜道:“你这个小偷儿,果然近墨者赤。和大偷儿住一个院落,将顺手牵羊的本事学的透透的。”   她将图纸重新塞进猴儿衣裳里,一遍一遍同它道:“今夜要放回原处,可知?千万莫让人发现,否则阿娘和阿爹可要丢了小命,你就成了孤儿。”   小猴也不知听未听懂,只歪着脑袋懵懂的望着她。   她只得叹了口气,将那图纸取出来塞进自己袖袋里,道:“此重任还是要我来承担,你今儿白日乖乖跟着阿娘在一起,配合演戏。”   萧定晔不由叹息道:“谁能想到,如今我二人竟然混到要仰仗一只猴儿的地步。”   猫儿立刻护犊子道:“怎地,它不能干吗?”   他不由望着她一笑,低声道:“只要它夜里不同我们歇在一处,自然是能干的。”   她瞬间红了脸,声如蚊蚋:“登徒浪子,不是好人。”   ……   日头白惨惨挂在天际,晨风吹过,已带了些冷意。   一行人蜿蜒而行,又经过几处暗樵。   猫儿一边将通关暗号记在心中,一边留心着周遭地形。   然而越接近矿区核心,各处光秃秃一片,并无地貌特色,只稍不留神,便会往岔路上去。   大掌柜一边带路一边介绍:   “这些岔路,都是当时挖矿时挖错的矿脉。这座山连绵不绝,树种矿藏齐聚。有金有银,山脚下一片还有炭石。   乌银石最是难挖,是在众矿藏最中心,含量也不多。”   萧定晔淡淡道:“这些事本王知晓,不必赘述。现下还未寻回玉匙,这却是头等大事。”   猫儿立刻做出好奇之色,配合问道:“没了玉匙,挖矿的进度可是要停住?”   大掌柜道:“挖矿并不至于停下,山洞中收着点化乌银石的矿引,没有矿引,炼制乌银石的进度便会降低许多。”   猫儿忙忙又做出好奇之色:“在外买不到矿引?”   萧定晔立刻叱道:“你好歹也是王妃,能否莫问这些无知问题?”   她便滞在那里,面色涨的通红,许久方道:“臣妾记下了,再不敢多问。”   之后果然不多问话,只狠狠将自己掐了一把,眼泪便在眼眶中打转。   那大掌柜见此,忙忙打个哈哈,赔笑道:“王妃本就忙着内务,不知此间事也极正常。此事说起来却与两国邦交相关,催化炼制乌银石的矿引,主要产自克罗,克罗想要用大批粮食换……”   萧定晔便接过话头,同她道:   “本王现下手中哪里有那么多粮食同他换矿引。此前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寻来这么些,本来用于这点乌银石矿,便算不全够,也能够七成。”   猫儿便拉着脸点头,低声道:“臣妾知道了。”   他便近前两步,刻意道:“你日后要当皇后,这些事情怎能不知?莫整日将心思放在同人争风吃醋上。”   她怯怯道:“臣妾知错。”   大掌柜见所谓的王妃在泰王面前,果然是一副威风不起来的模样,心中对午间给泰王身畔塞人的打算越加笃定。   只要将泰王哄好,兄弟们闯下的丢失玉匙的错处,便有转圜的余地。   至于那个瞎了眼珠子的兄弟以及吐了血的黄大酒,虽说吃了些亏,可能保住性命已算不错。   一行人再往前,要到矿洞处,已有人手上拿着帷帽和护衫候在洞边。   大掌柜解释道:“矿洞中灰尘漫天,吸进腹中,危害极大。帷帽上有面纱,能护着头脸。”   萧定晔点点头,待要抬脚迈进去,猫儿却在一旁拖后腿,讪讪道:“王爷,臣妾……”   萧定晔便肃着脸道:“又如何?”   她扭捏半晌,支支吾吾道:“臣妾早上饮了一大碗汤……”   萧定晔面色立刻不耐:“你总是这般麻烦。”   他往大掌柜面上瞟去一眼,大掌柜便哈腰道:“小的唤粗使婆子带王妃去略略歇息。”   猫儿向萧定晔眨眨眼,跟在大掌柜身后而去。   矿区歇息之处没有院落,只有几排土坯房,十分简陋。   待到了房前,大掌柜一声喊,从一个简陋的伙房出来一个胖乎乎的五旬婆子。   婆子身上系着围裙,两手沾满油,站在檐下喊道:“喊啥?正忙着熬猪油!”   大掌柜忙忙上前,扯着婆子的胳膊往前提溜,悄声道:“这是贵人,千万莫怠慢。带贵人去净房。”   老妪两手一摊,大着嗓门道:“哪里有净房?掌柜现盖一间出来?”   那掌柜就讪讪同猫儿一笑,又扭头压低声音呵斥老妪:“去寻恭桶!”   婆子又是一摊手:“哪里有恭桶?旱厕都没一个。你们老爷们哪个是要脸的人?不都是光天化日撒野尿?”   大掌柜心头一阵骂娘,吆牙切齿,一字一字道:“你们娘们儿家家在何处如厕,便带贵人去何处,可成?”   婆子被他喷的一脸唾沫星子,用油手一抹,一张圆脸立刻油光闪闪,显出些地主婆的风姿来。   她哈腰上前,面上挤了些笑,同猫儿道:“贵人同老婆子来,贵人娇滴滴的小娘子,来了这矿上,可就要开始遭罪……”   又将话题转到猴儿身上,笑道:   “今儿一大早就听闻,有位贵人收养了只猴崽子当儿子,老婆子还当是说笑,未曾想竟是真事。人常说猴精猴精,贵人莫被猴儿骗了,这些小畜生为了两口吃食,什么鬼事都做的出来。”   婆子少见贵人,又没什么心眼子,边走边同猫儿拉起了家常。   猫儿忙忙趁机问道:“要去何处?龌龊之地,我却见不得。那大掌柜住何处?”   婆子撇撇嘴,往一排房的端头一指:“那些臭汉子整日带着姐儿乱来,屋里龌龊比旱厕还不如,贵人还是跟着老婆子往前头去。”   猫儿转头瞧着那屋子虽掩着门,却开了半扇窗,心下有了主意,立刻同婆子道:“你可备了如厕绸布?本夫人可不能纡尊降贵用树叶,恶心死人……”   婆子“哎哟”一声,笑道:“我们这等粗人平日都是抓一把草了事,老婆子我倒是未想到贵人的身份……”   她立刻道:“贵人等在此处,我去寻大掌柜,极快赶来。”   猫儿立刻挥手:“不着急,慢慢来。”   待那婆子在前头拐了弯,她立刻抱着小猴奔向那间窗扇半开的屋子。   只将将在那窗外露了头,她倏地急急下蹲,一颗心狂跳不止。   屋里有人。   像是个女子,歪在床上背对着窗户。   她鼓起勇气悄悄起身,探头探脑从窗户望进去,刻意发出点声音,那女子睡的深沉,并无半丝儿反应。   猫儿左右一瞧,立刻将小猴放在窗户沿上,从袖袋里掏出小猴早间偷来的纸片,塞进小猴手中,指一指房里的一方桌案。   小猴果然聪慧,倏地从窗户里一跃而入,悄无声息跳上那桌案。   猫儿心下一喜,已向它竖起拇指夸赞。   谁知它的聪慧只持续了一息,便在桌案上开始踱步。   左看看,右看看,不慌不忙,冒充内行。   猫儿额上立刻渗出一层冷汗,不停的向猴儿打着手势。   猴儿歪头看它半晌,竟然弯着腰身将脑袋探进桌案底下,伸出爪子握住了一只抽屉把手。   把手上虚虚挂着个铜锁,并未锁死。   猫儿一滞,慌忙向小猴摆手,心中无望大喊:“完了完了,这回是真要完了……”   小猴瞧见她的手势,立刻咧了咧嘴,小爪子一扒拉,便将铜锁摘下来,“咚”的一声丢去地上。   继而抓着把手潇洒的往外一拉,“咔嚓”一声,抽屉被它拉开一半,露出里间乱七八糟的物件来。   床上沉睡的女子倏地转了个身,陈旧薄被半垂,露出半个颈子,并未睁开眼,只嘟嘟囔囔道:“又做甚?折腾人半宿,不让人睡个好觉……”   猫儿站在窗边,只觉头顶随时都有一把大刀落下来,拼命向小猴做手势。   然而此时,小猴辜负了她过去近一个月的悉心教导。   小猴只将手中捏着的纸条往抽屉里一丢,便恢复了好奇的天性,扒拉着抽屉里的玩意儿,对什么感兴趣,就将什么塞进它的衣裳里。   床上的女子不由埋怨道:“真烦人……”提上被子蒙住脑袋,将自己与嘈杂声隔离开来。   猫儿缓缓舒了一口气,立刻压低声音同猴儿道:“快走,莫等我打你!”   话毕,自己悄悄做出两步跺脚的动作,猴儿果然住了手,站在桌案上直起身子,便要往窗外来。   她只得指着抽屉,连续做出一个关抽屉、挂锁的姿势。   猴儿便模仿着她的动作,先关上抽屉,又将铜锁挂上,方出溜一声顺着窗户钻出来,投身进她怀中。   她连汗珠都来不及抹,疾走几步,回到原处,将将做出个随意赏景的模样,周遭便传来来脚步声。   为她寻如厕绸布的婆子急急而来,远远便高声道:“贵人再等等,马上就好。”疾步往那大掌柜的房中而去。   ------题外话------   我搜了一下,大概在我国元朝时期,富贵人家如厕就开始用纸,到了明清时候,皇室上大号是上好的锦缎来擦屁屁,真的是豪了。 第379章 假意真银(一更)   端头的房里忽的传来一阵吵骂声,婆子从屋里跳出来,站在门口唾骂道:“小骚娘们睡着赚银子也就罢了,还敢扭锁偷东西,你就等着大掌柜扒你的皮!”   屋里的姑娘哭哭啼啼道:“我何时偷了物件儿?我自来这里两三年,何时传出过偷盗的名声?”   猫儿未想到事情这般快就暴露了出来,立刻低头望着小猴,悄声道:“你干的好事!”   小猴眨巴眨巴眼,一只爪子塞进自己衣裳,邀功似的要往外掏东西。   她忙忙按住它,苦笑道:“你光天化日再把更多见不得人的物件掏出来,阿娘同你阿爹今日可就要死在矿区。”   她转头扬声同那婆子喝道:“取个绸布这般艰难,你这婆子是欺我那护卫不在身边?有护卫在,你的项上人头早已落地。”   婆子慌忙疾步过来,塞给猫儿一团衣料,赔笑道:“贵人受惊了,婆子先带贵人去解手……”   猫儿“啪”的将手中衣料丢出去,嫌弃道:“也不知何处寻来的陈旧衣料,就拿来糊弄我。罢了罢了,你也莫陪着去,有我这猴儿就成。”   婆子只得抬手指了路,又将如何走说清楚,方转身疾步而去。   婆子所指处是整片齐腰高的野草,莫说人蹲坐进去,便是直着腰站进去,只要衣着素净,一时半会都不易被人瞧见。   猫儿寻了一根树枝一边打草惊蛇,一边进了草丛,方将小猴放下来,查看它的得手之物。   一封书信,一个白玉扳指,还有几颗碎银。   她极快的抽出书信,大体扫过两眼,并看不出什么章程。   寥寥几行字,是让一个叫“金哉草”的人,去往一处盛产“凡爪花”的地界儿,去送药材。   写的没头没尾。   她将所有物件塞进袖袋,开始教育小猴儿:“纵然昨夜是阿娘利用了你,可你怎能被利用的停不下爪子?再不能随意拿旁人东西,可知道?”   小猴听出她语气中的责备,便垂头丧气蹲在她面前,不敢发出一丁点儿动静。   她心头一软,只得将它抱进怀里,正要带它离去,却听得不远处已传来几双脚步声。   她忙忙趴地身子,向小猴做个噤声的手势。小猴才被教训过,自然不敢放肆,便乖乖靠在她怀中。   那脚步声渐进,缓缓到了近处,便听一个汉子道:   “你莫担心,王妃虽还介意在青楼之事,可王爷不是个儿女情长之人。他虽向你施了重手,看着凶险,可你今儿就能勉强起塌,可见是饶过你的。”   另一人哼哼两声,语声沙哑道:“你当我是担心小命?老子是想着如何报仇。凭她是王妃又如何?在青楼时,老子知道她是王妃?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猫儿听出后一个人,便是那名为“黄大酒”的汉子,因在青楼曾搂过她腰,昨儿受了她重重两个耳光,还被小猴抓花了脸。   一阵OO@@后,传来两道水声,空气中立刻充满尿骚之味。   待水声消失,前一个人方道:“你万万不可冲动,王妃纵然是一介女流,手无缚鸡之力,也不是你我能动的人。”   黄大酒冷哼一声:“天高皇帝远,老子做了的上官也不是一个两个。想来此处摆威风,贱人是打错了主意。”   两人撒完夜尿缓缓离去,猫儿全身却多了一层冷汗。   她紧紧抱着小猴,低声道:“再也莫乱跑,阿娘都自身难保,只怕更保不住你。”   她起身脚步轻轻原路返回,待到了几排民居跟前,便听那大掌柜的房里传出妇人的嚎啕大哭,大掌柜站在门口,叱骂道:   “你他娘的莫只知道哭,快想想方才是谁进来?紧要的物件没了踪影,你死上几十回都不够用。”   他余光瞧见抱着小猴的猫儿,立刻几步上前,恭身站在一旁,苦笑道:“惊扰到贵人……”   带着猫儿往矿洞方向而去,其间几番忍不住叹气。   猫儿撇一眼他,不耐道:   “何事?可是不见了物件儿?你这巴掌大的地儿,遭遇偷儿不是一回两回。上回是玉匙,这回又是何物?   此事明明白白就是有内贼,你若还想不明白,便卸了大掌柜的位子,多人等着上位。”   大掌柜倏地一愣,抬头望向猫儿:“小的愚钝,王妃可能再多说两句?”   猫儿冷笑一声:“本宫只会同女子斗,自来不是个提携人的人,你若想再多听……”   她低头摸一摸小猴的脑袋,续道:   “本宫同王爷此行,打定了主意不插手各处内务。你们斗下去,本宫同王爷坐收渔翁之利,乐见其成。   可看在昨儿夜里你照顾了小公子的份上,本宫便多提醒你一句。   方才在偏僻处,本宫远远听到有人说,‘老子做了的上官不是一个两个,老子怕过谁。’   那人仿佛是个瘸子或是病着,有些不良于行。你想一想谁会这般,自然明白这些事都是谁搞出来。”   大掌柜一阵怔忪,心下渐渐有些发凉。   猫儿看着他的神色,又加了一把火:“本宫记得你曾提过,藏矿引的山洞之门,只有一个人能打开?此人有这一手绝活,矿区缺了谁,可都不能缺了他呀!   昨儿本宫未想透,一心想着要他死。今儿却想明白,看谁不顺眼都不能影响大事。待大事成了,他可就是大功臣,福泽三代子孙。”   管事怔怔道:“贵人说的对,他,功劳是有些大……”有些太大了些。   猫儿看着他的神色,心知已埋下了怀疑的种子,便也不再絮言,只跟着往矿洞而去。   ……   震耳欲聋的敲击声响彻整个矿洞。   尘土缭绕,只不过行了一刻钟,帷帽纱巾上已覆盖极厚一层矿灰。   猫儿既然已经开启了“傻王妃”的路子,自然要适时卖弄一番好奇心。   譬如瞧见极多岔道,便要问道:“这些都是废弃的矿洞?”   大掌柜摇摇头,笑道:“有些也是误挖的洞。自从开始挖矿,废弃的矿洞已有好几十,小的带着这些人,可一日都没敢糊弄事儿。”   猫儿便做出听不到的模样,用力喊:“几年?听不见?挖矿挖了几年?”   大掌柜忙提高声儿道:“三年,小的来之前,前面那些人都是吃空饷,一个洞都未挖出来。现下这些都是小的一手一脚建出来的。”   三年……猫儿同萧定晔互望一眼,心下皆有些沉甸甸。   便是每天只有一点进展,三年能炼制出的乌银石都不是小数目。把乌银石往铁矿处一送,再配合着炼铁……泰王上回就想通过炸城发动叛乱,可见在兵器上的储备已有了一定规模。   萧定晔便肃着脸道:“再去招矿工,招人手。以现下进度,离成大事还远的多。”   猫儿立刻火上浇油道:“没错,臣妾方才出去瞧见,前后就两处院落,多数住的还是在矿上赚皮肉银子的姐儿,真正的汉子没几个。就这般规模,离成大事还远的很。”   大掌柜一听,不由讪笑道:“两位主子不知,这招人极简单,可是这花销……”   萧定晔恍然大悟。   缺银子,三哥要起事,处处都要用银子,分到矿上的便不多。   银子少,卖命的人就少。   这就是三哥在起事之事上,为何必须借用震天雷的因由。   银两不够,人手与兵器皆不宽裕。要起乱子,必须先借用震天雷开道,再由兵卒手持兵器冲锋。   震天雷与兵卒缺一不可。   他想到此处,立刻上前挨在猫儿身侧,假意道:“本王记得爱妃是个能攒银子的……”   猫儿便一笑:“三郎又惦记臣妾的这些嫁妆银子?成倒是成,可是此前你才收进房里的那小狐狸精……”   萧定晔瞪她一眼,又退让道:“本王不过注意那些女子三五日,爱妃可永远是本王的爱妃。”   她便娇声一笑,转头对大掌柜道:“将矿工的工钱加三成,监工管事的工钱加两成。这个月五十万两银子就能到位。”   大掌柜一时有些难以相信,只怔忪望着她。   猫儿便往前努努嘴,道:“先为本宫扬名吧,便说是京里来的东家。日后取了天下,百姓自然知道是本宫。”   大掌柜忙忙哈腰应下,立刻上前,站去灰尘缭绕处。   一声尖锐哨笛声响起,挖矿声渐渐熄止。   大掌柜的高呼声在矿洞中回音阵阵:“京里的东家许诺,从本月起……”   他到底有些不放心,又退回去,站在猫儿身畔,悄声道:“贵人方才说本月五十万两就能到,可是一定能成?此事需得谨慎,如若许下诺言不能成真,只怕矿工们要闹暴乱。”   猫儿立刻一跺脚,同萧定晔道:“三郎,他们不信我,日后当了尊位,我可能服众?”   萧定晔转头望着大掌柜,冷哼一声:“我瞧着掌柜一职得换人。”   大掌柜见大东家都发了话,只得硬着头皮上前,续着前话道:“东家发话,所有矿工工钱涨三成,监工工钱涨两成,从本月起生效!”   欢呼声响彻矿洞。   待欢呼声回落,大掌柜继续陪着二人巡视,心下终究有些惴惴,趁萧定晔在一旁同矿工说话时,凑进猫儿身畔,悄声道:“贵人方才所言的五十万,可千万不敢迟啊。矿上还有七日就要发工钱,若晚上一日,就得……”   猫儿不耐道:“近有广泉府,远有衢州,本宫在哪家钱庄里没银子?”   她忍痛往袖袋里一搜,抽出五百两银票递过去:   “这三日加伙食的银子,一日一百五,花不完,小心掉脑袋。   今后矿上的伙食,就按一日两百两银子的水平开,矿工们吃饱了才有力气挖矿,便是没有震天雷,我们的进度也不能落下。”   大掌柜手中捏着五百两银子,虽说不多,可这是短短三日的伙食银子,却显得极其财大气粗。   他终于放了心,忙忙道:“贵人放心,小的现下就差人去置办伙食。”   待萧定晔垂询过矿工,转回身来,猫儿立刻迎上去,挽上他手臂,低声道:“搞定,不出八日,矿上要大乱!”   ------题外话------   先上传一更,第二更下午两三点再上传。   这两天秋雨不断,初九简直像被点了昏睡穴,整日睡不醒瞌睡。今天偷点懒了,各位包涵。 第380章 双重危险(二更)   从矿洞出来时,萧定晔神情凝重。   猫儿摘下帷帽,指使着大掌柜:“成了,不用相陪,本宫同王爷自己走走,你快去操心伙食的事。”   大掌柜转头看看萧定晔,见东家并无异议,忙忙“嗳”了一声,转头行了两步,却又住了步子,笑道:   “这其中暗哨无数,还有若干暗号,贵人不知,回去路上要被拦下。左右也不急于一时,小的陪贵人通过暗哨再去不迟。”   猫儿瞥眼看了看萧定晔的神色,只得应下,这一路便可着劲的打听消息。   “这暗哨有几处?可要再增派人手?本宫的几十护卫都在路上,寻到玉匙便要循着记号前来,可需留一半在此?”   “回贵人,暗哨虽说只有十处,可平日只有小的和几位二掌柜有通行暗号,每三日一变,过去三年从无人能闯进来。”   “炼制好乌银石之后,运送可需人手?”   “回贵人,过去三年,也就去岁才运送过一回,由小的和几位二掌柜亲自押运,路线隐秘,人手已够。”   “锁着矿引的山洞在何处?本宫想去看看。”   “回贵人,歇晌之后,便安排了王大酒觐见两位主子。王大酒会陪伴两位去山洞。”   猫儿听到此时,对着大掌柜微微一笑,意有所指道:“王大酒不错,是个人才……”   大掌柜听闻她的夸赞,面色阴郁了两分,转瞬间又展开眉头,笑道:   “能打开山洞玉锁的,原本还有王大酒的师父。三年前那师父去了趟京城,一去不复返,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于是这矿上只能仰仗王大酒一人。”   “哦?”猫儿一笑:“竟然还有矿上留不下的人?那是何等人才?”   大掌柜忖了忖,道:“此人却有些不入流,原本是个偷儿,一手的开锁本事。开锁久了,有了心得,便设计了几套全天下最难开的锁。其中一套就用在咱矿上。”   猫儿心里一动:“那开锁的师父,三年前去了京城,就再没回来过?或许是去了别处呢?”   大掌柜点点头,道:“或许是吧。那人当惯了偷儿,满天下晃悠,拘在一处总不自在。或许是去了别处,总之此后再无音信。”   猫儿不由同萧定晔互看一眼,心中有个答案几乎呼之欲出。   她追问道:“此偷儿有几个徒弟?我们好几处矿,若只有黄大酒一个徒弟,岂不是他也要满天下跑着去开锁?”   大掌柜一笑:“黄大酒倒是不用满天下跑。他师父有四个徒弟,其余几个是否在旁的矿区,倒是不得而知。”   说话间,几人已出了道道暗哨,大掌柜自去指派近三日增加伙食之事,猫儿同萧定晔借口观景,渐渐到了偏僻处。   待四处无人,她忙凑去他耳畔:“几年前在刑部大牢,曾交给过我一把玉匙之人,怕就是大掌柜方才所提到的黄大酒的师父。”   她从袖袋中掏出一把玉匙,自己颈子上还有一把,再加上萧定晔手里的一把,已经有三把。   如若这三把对应的是三处矿区,除了乌银石矿、铁矿,还有一处又在哪里?   萧定晔思忖道:“当年那偷儿不是说这玉匙是借用的柳家钥匙?想借你之手还给柳家?”   她蹙蹙眉:   “方才听大掌柜言,那偷儿是个爱自由的。或许是想借用我手将玉匙给柳家,又由柳家转交给泰王,他自己落个清静,不想再沾染此间是非?   他与我只有刑部大牢里二十日的交情,对我隐瞒了真相,也是人之常情。”   她倏地一笑,同他道:“你三哥什么运气?几把钥匙都不在自己手上,全被你我阴差阳错拿到手?”   他便抚了抚她面颊,笑道:“你旺夫又聪慧,自然都是你的功劳。”   又道:“以三哥的谨慎,一处隐秘处,必然不会只有一把玉匙。像我手上的这枚、原本被莫愁缝在皮肉里的,还有你从牢里所得的,极可能是三哥手上的备用钥匙。只有小猴偷来的那把,是矿上常用的一枚。”   远离矿区,四周景色又恢复了繁盛。   鸟雀啾鸣,秋色无限好。   他牵着她手,面上又恢复了肃然,低声道:“方才进矿洞,瞧着短短三年,此处规模已不小,不知那铁矿上,又是何光景。想到三哥已储备了巨量铁矿石,我就胆寒。若真的打起仗来,又是生灵涂炭。”   她长叹一口气,道:“若打起来,我那买卖可要大受影响,损失的可是白花花的银子呀。”   他乜斜她一眼:“你就不心疼人命?”   她耸耸肩:“人命当然也心疼,可是那些人没站在我面前,我便是听到,也只是数字而已。我又没有忧国忧民之心,只能看到眼前的一亩三分地。”   待说罢,见他还盯着她,只得干笑一声,上前搂了他颈子,在他唇上印下一吻,低声道:“可是我夫君忧国忧民,我爱屋及乌,自然也得顺着他的心思,流上两滴眼泪。”   他望着她摇摇头,叹息一声。   她便道:   “你看,你此前一直勉强我,要我当什么正妃、皇后,你现在终于明白,我不是那块料吧?我没有那个觉悟。   大难来临时,我自然只能想着自己。   再扩大一点,想到的是自己身边的人。   再扩大一点,想到的便不是人,是我的买卖和银子。   这就是我的格局,小气家家,没有能站在你身边俯瞰天下的气魄。”   他摇摇头,道:“你不是,我知道你不是。”   他低头望着她怀中的小猴,转了个话题:“方才去送还路线图,可有新的发现?”   她终于想到这岔,忙忙道:“那黄大酒,想杀我!他竟然不把王妃放在眼里!”   她将她借口解手所看到、听到的经过细细道来,又将得来的信封和扳指掏出来,道:“狗儿顺手牵羊,又得了这些物件,也不知是否有用。”   他立刻拆开信看过,眉头一蹙,摇头道:“不是三哥的字,可内容写的语焉不详,越显得无心,越是蹊跷。”   他将信中话一字一句记在心里,掏出火折子将信焚烧干净,正要抽了软剑刨坑埋去灰烬,身子忽的一顿,瞬间腾空而起,身如闪电往侧方一处草丛茂密处跃去。   猫儿怀中的小猴立刻兴奋跃出,父子两合力一出手,但听一声急速惨叫,一个汉子从草丛中窜出来,双目已鲜血淋漓。   萧定晔一个重手掐住那人颈子,缓缓道:“听见了多少?”   那人忍着眼眶剧痛,吆牙切齿道:“好小子,竟然冒充泰王,狗胆够大,你二人能走出矿区,算老子输!”   萧定晔一声冷笑:“自身难保,还敢口出狂言。”   他瞬间点了汉子几处要穴,再将内里灌注于五指,抚上汉子胸腔,汉子立刻汗如浆出,面目狰狞。   萧定晔冷冷道:“想死的痛快,我问什么你就乖乖回答什么,否则……”   他话还未说完,眼前忽的寒光一闪,一道匕首却直直向猫儿刺去。   猫儿大惊失色,立刻倒地滚开,可转瞬间,那匕首已道眼前。   眼瞅着便要隐没进她体内,萧定晔的软剑已随后而来,顷刻间卷住了匕首,甩去了边上。   萧定晔一跃而来,一把搂住她,看她并未受伤,方长吁一口气,额上冷汗已扑簌簌而下。   等再回头,却见那瞎了眼的汉子正使出浑身力气往远处窜去。   小猴见状,也如闪电般跟去,几窜便到了那汉子近前,伸手啪的拍中那人脑袋。   汉子立刻转了身子,不辨方向往前一窜,只听咚的一声,便重重撞上一棵树杆,身子一软,直直往后倒去。   变故只在一瞬间发生。   两人目瞪口呆。   待萧定晔上前,探指放在汉子鼻端半晌,摇摇头道:“这般好死,却让你占了便宜。”   他转头叮嘱猫儿:“你藏在草丛里,千万莫露头。”   转头将小猴唤到身边,掏出一只花生递给它,抚一抚它的脑袋,叮嘱道:“护好你阿娘。”   一瞬间跃开,急速往四周巡视过,并未发现那汉子有同伙在附近,方回转身背起尸身,要将尸身藏去近处的废弃矿洞中。   猫儿蹲在草丛中,将啃花生的小猴抱在怀中,后怕道:“你险些没了阿娘,可知道?你就知道吃。”   萧定晔回来,蹙眉道:   “方才我使出的点穴手法十分独特,这世间能躲过去的人极少。   此处众人看着不显眼,却卧虎藏龙,我等千万不敢大意。   那叫王大酒的想要动你,我更不能留他。待今儿晌午见过他,就得想方设法除去他。”   ……   午膳过后,便是歇晌之时。   紧闭的房里,一扇屏风后,两人前后将各自身上沾染的矿尘洗去,猫儿同萧定晔道:“你先歇息,我去要两身换洗衣裳。”   萧定晔身穿中衣躺上了床榻,叮嘱道:“你莫在外多逗留,院里这些妇人,虽无功夫在身,可各个都不是善茬。”   猫儿将小猴擦拭干净,同他道:“你放心,我也不是善茬,怎能轻易被人诓骗了去。”   她抱着小猴出了房门,同候在檐下一位妇人道:“先去将屋里浴桶收拾出去,再去取两身换洗新衣裳来。”   那妇人赔笑道:“大掌柜与贵人身形相当,新衣在奴家房里便能寻出。只夫人身形与院中几个姐妹略有差异,奴家带着夫人要多去试试。”   她带着猫儿一边往前行,一边对另一个妇人使个眼色。   另一妇人受到暗示,忙忙转身进了角落一间屋子。须臾后手中捏了一根线香,进了两位贵人歇息的房里。   待将屋里浴桶诸物收拾出来,妇人掩上门,转身进了她的屋子,去柜里拿出一身男衫,同床榻上垂首静坐的一位窈窕姑娘道:“送进贵人的房里,现下就是机会。”   那姑娘倏地一惊,迟疑道:“不是说歇晌时,我……我还没准备好……”   妇人便拉着脸道:“还要如何准备?准备了十七年,还不够?阿姐今早如何教你的?这位贵人身份不一般,只要你能得了他欢心,就是一辈子的飞黄腾达。”   她抚着姑娘的发髻,哄劝道:“你的姿色甚于阿姐,又是清白身子,日后若嫁在这山沟沟,岂不是埋没了你的人才?”   姑娘蹙眉道:“可是贵人的夫人现下还在同院,若是发现……”   妇人道:“你放心,阿姐现下就出去替你引开那夫人。方才我已往那房里点了烈性合欢香,现下火候已到,你进去正是那贵人猴急的时候。”   她端了一盘油酥花生米出了屋,站在院里咔嚓咔嚓嚼起来。   未过多久,从一个屋子忽然窜出一只猴,直直往花生米而去。   妇人一笑,转身疾步出了小院,一甩手,盘中花生米远远近近落了一地,隐没去了草丛中。   小猴立刻跟进了草丛。   角落屋里的姑娘站在窗前,见猴子窜出院不久,那贵人的妻室也追了出来,急急往院外追去。   姑娘深呼一口气,解松衣襟系带,抱着一件男袍,出了小屋,缓缓推开了贵人的房门……   ***   院外的草丛里,猫儿一边弯腰细寻,一边呼喊道:“狗儿,回来。快回来!”   小猴却不见踪影。   她着急道:“你再躲着不出来,阿娘生气,再也不理你。”   过了须臾,但见远处树梢一动,她不由笑道:“你以为藏在了树梢上,我便瞧不见?你倒是个欺软怕硬的,知道阿娘不会爬树。”   她登登往树下跑去,拍着树杆便要唤狗儿。树梢倏地一抖,一个黑影瞬间跃下。   猫儿立刻往后退开几步,双眸一眯:“是你?”   王大酒冷笑一声:“今儿想来向王妃请安,王妃便自己个儿到了小的面前,可见,小的与王妃缘分不浅。”   猫儿心中大呼不妙。   此人早上还在说要取她小命,现下却隐藏在这树上,哪里是要来请安,这是守株待兔,专程要来送她回老家!   她心中咚咚乱跳,面上却做出一派镇定,只嗤笑一声:“已经火烧眉毛,你还想要向本宫请安?你可知,不出七八日,这矿上便要遭逢大难?”   “哦?”黄大酒步步逼近:“王妃果然多才,此前曾当过姐儿,后来是王妃,现下却成了神婆,能预测七八日之后的大事。王妃不如来测一测,一刻钟之后,王妃有何遭遇?”   猫儿一步步往后退,一只手已不动声色的伸进袖袋。   心中立刻骂娘。   没有武器,随身的一把小匕首被落在了马车里,此回竟忘了带出来。   再一摸,入手之处是银票。   她一吆牙,抽出厚厚一叠银票,往他面前一晃,正要用银子买命,脚上忽的吧嗒一响。   一个什么东西落在她脚面上,在地上弹跳两下,又落到了王大酒脚边。   两人齐齐垂眸。   一把玉匙。   一把白玉所制的玉匙。   ------题外话------   不好意思,晚发出了些时间。本章四千多字。   明天发文时间不变,依然是凌晨。   今天我要好好码字。 第381章 好化解与难化解   陡的一阵秋风吹来,随着白玉钥匙的落地,仿佛是黑白无常的牵魂锁,套到了猫儿的颈子上。   她咽一咽唾沫,抢先弯腰就要拣玉匙。   一个灰影倏地一闪,从她手尖夺走玉匙,顺着边上树杆出溜上了树。   她立刻抬头望着树上小猴,祈求它能看出她现下的危险,进院搬一回救兵。   然而小猴只将玉匙塞进衣裳里,便蹲在枝头津津有味啃着花生米,偶尔探首往树下看看,心急树下的好戏怎么还不开场。   猫儿心下骂了一声娘,忍着慌乱,对着黄大酒冷冷一哼:“你虽瞧见了玉匙,本宫却不能任由你们内斗,还得替他遮掩。否则精力花在自己人打压自己人上,何时才能成大事。”   话毕,她望着树梢上的猴儿,向它一挥手道:“狗儿,你父王只怕已到了前来的路上,你回去想法子拦住他。有才之人,不能让他一个重手又取了性命。”   见狗儿恍若未闻,立刻蹲地拿了块石头,往树上砸去。   狗儿惊得出溜从树上一跃而下,跑的远远,方停下来望着她。   她只得再赶一回:“快去,回房里守着你父王,否则没花生吃!”   也不知狗儿听懂没有,只转身一跳一跳的去了。   她要跟着去,黄大酒抬臂一拦,转去她面前,双眸一眯:“王妃方才所言,那钥匙不见,是事出有因?”   猫儿忙忙摇头:“没有,没有的事。无论钥匙因何不见,现下既然已回来,没必要去细究经过。你是个人才,好好为王爷卖命,日后得个拥立之功,这就是最好的结果。”   黄大酒越听其中越有蹊跷,跟着她脚步不停,急问道:“但请王妃明言,玉匙究竟因何不见,又因何到了王妃手上,其中到底有何蹊跷?”   猫儿左绕右绕绕不开他,只得住足,装出十分为难的模样,低声问道:“昨日在马车边上,本宫原本要令王爷杀你,后来却留你一条小命,你可知为何?”   他一抬眉:“难道不是大掌柜为小的求情?”   她冷笑一声:“本宫真想杀一人,区区一个掌柜就能拦住?当时王爷要掏刀,本宫给了他暗示,他才弃刀用掌,放了你一马。”   她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道:“本宫且问你,你那钥匙在何处不见?”   他怔怔道:“原本保管在小的身上,要去广泉府,途径桂州,在一处晚市采买时,被偷儿偷走。”   “哦?”她追问:“是谁提议要在桂州歇息,又是谁提议去晚市采买?”   他倏地一愣,喃喃道:“是……是大掌柜!”   猫儿一喜,立刻抓住话头,恨铁不成钢的望着他:“此后你等是不是遍寻不着玉匙,去青楼和赌场都寻过,打听出来一个偷儿;又去拷问偷儿以及同院之人,皆未寻出玉匙?”   他忙忙点头:“王妃果然洞察秋毫。”   她叹了口气:   “自然不是本宫洞察秋毫,此事皆是明摆着。   本宫只点明一件事,大掌柜昨夜帮本宫照顾着小公子,等今儿白日他再带着小公子前来,小公子衣裳里便多了这枚玉匙。   至于那玉匙是怎样转了一个圈,最后到了大掌柜的手里,这……”   她再不多言,只道:“你虽有些能耐,可满脸蠢相,本宫有意扶你升任大掌柜,只怕王爷却瞧不上你。”   她前行两步,又转头望着他:“人要有脑子,不能旁人说什么就是什么。”   黄大酒再要跟来,她立刻叱道:“跟着本宫作甚?等王爷一掌取你性命?你真当小公子能阻拦住王爷?”   他忙忙退后两步。   她再行几步,又交代道:   “玉匙何时再露面,王爷有打算,你胆敢透露出去,便是本宫也保不住你,王爷必定让你好看。   你暂且蛰伏,切莫有任何不忿。千万不可前去寻仇。”   黄大酒忙忙垂首称是,待猫儿扭腰去了,他方冷哼一声:“不寻仇?老子被人阴了一把还不寻仇?!”   猫儿脚下越走越快,一直到了院门前,倏地靠在墙头,听闻身后果然没有脚步声,方长吁一声,只觉整个后背已被冷汗打湿。   在鬼门关里走了一遭,一双腿软直打哆嗦,再无半丝儿力气。   一阵小风吹来,院门里一阵哒哒哒,小猴忽的从门里窜出来,扒拉着她的衣摆便爬上了她肩头,不停歇的尖叫。   她喃喃道:“阿娘刚才险些去地府见了你阿舅,阿娘腿软,让我歇歇。”   小猴却不知受了何种刺激,不停的呲牙尖叫,在她肩头上晃悠不停。   她看着蹊跷,狐疑道:“怎地了?谁欺负了你?”   手已不自觉抚上发髻,将金簪握在手中,抱着小猴往院中去。   但听“哐当”一声,正中间的房门被撞开,从里窜出个衣衫不整的姑娘。   姑娘唇角一抹血痕,面色苍白,瞧见从院里进来的猫儿,原本紧掩的衣襟却下意识的松了松,露出里间如玉的身子,面上淌下一行泪,扑通往猫儿面前一跪,抱着她双腿嚎啕大哭。   猫儿不知发生了何事,太阳穴突突直跳,双手无力的推着眼前的姑娘:“走开,我现下有些忙。”   那姑娘却紧紧搂着她,哽咽道:“夫人,奴家……姐姐,妹妹今后一定好好侍候姐姐……”   猫儿推她不开,手上金簪倏地往下刺去,那姑娘登时痛呼一声,搂着肩膀滚去了一旁。   猫儿抬腿便往房中去,只见床榻上,萧定晔双眸无神、衣襟半开,里间的胸膛和面上的一样红。   床畔不远处的墙壁上,一只小指粗的线香插在墙缝里,冒出的汩汩白烟,只闻上两口,整个人便有些心绪澎湃。   她一把打飞线香,踩熄香头,扑上床畔,搂着萧定晔的肩膀着急道:“醒醒,是我!”   萧定晔发上的玉簪早已戳进腿中,鲜血从伤口渗出,他眉头紧蹙,凭着腿上痛楚竭力保持着清醒,口中一叠声道:“快……水……泼我……”   猫儿忙将小猴放去榻上,红着眼睛道:“守着他,任谁来都挠瞎她双眼。”   她捏着金簪迈出门槛,二话不说往厨下跑,拎了半桶清水,踉踉跄跄去了房里,一脚踹开趴伏在门口探头探脑的姑娘,窜进门去,对着萧定晔便将半桶水泼了过去。   萧定晔被凉水激的全身凉透,心中邪火缓缓压了下去,灵台渐渐清明,眼中立刻有了神采,忙忙望向猫儿:“你信我,我没有……”   猫儿并不接话茬,只道:“忍着。”一使力,将他腿上发簪拔出,立刻将手中帕子捂上他伤处,低声道:“这房里待不得,你出院里透气。”   转身将换下来的脏衣披在他身上,便要扶着他往外而去。   他却使力停在原地,一瞬不瞬的望着她:“你信我……”   她望着他的眸子,心中堵得仿佛压上了一块巨石。   她在外面险些丢了小命,她的汉子在房里,被人使美人计。   无论他是占便宜的那个,还是被占便宜的那个,她心里都像吃了苍蝇一般膈应。   她点点头,道:“先出去,我为你报仇。”   待两人出来房门,坐去檐下,那衣衫不整的姑娘立刻窜进房里,抱着床单出来,跪在猫儿身前哭哭啼啼道:   “姐姐,奴家被破了身子,上面有奴家的血,你看啊……你看啊……”   萧定晔厉喝一声:“你胡说!”   他要上前,全身却软的没有一丝力气。   猫儿冷笑一声:“爷儿们腿上受伤流血,到了你口中,就成了处子之血?”   那姑娘摇头啼哭不止,哽咽道:“不,两处血混到了一处,不止是公子的血,还有妹妹的血……”   猫儿抚着那姑娘发顶,缓缓道:“我夫君一年中多少红颜知己,若是每个人都捧个床单来我面前认姐妹,我家的大宅子,只怕人挤人没有落脚之处。”   此时院里所有妇人都已站在各自房门前,瞧着眼前这出好戏。   她往萧定晔身畔一坐,握着他手,给他一个安抚的笑容,转头冷冷道:“谁出的馊主意?若想留一条小命,便主动站出来。若想看看我是菩萨是小鬼,那就试试。”   院中静悄悄,无人搭腔。   过了须臾,方站出个妇人,讪笑道:“夫人有所误会,这哪里是有人出的馊主意,这就是两情相悦之事……”   “哦?”猫儿起身缓缓上前,冲她一笑,抬手挑起她下巴,叹息道:“你长了一对极美的眼睛,我真舍不得它……”   她倏地一个窝心脚踹过去,还未近身,蹲在萧定晔身畔的小猴吱的一叫,已熟门熟路如闪电般跃起,两只爪子一挥,妇人“啊”的一声惨叫,捂着双眼滚落在地。   院中气氛立刻转了风向,再无人敢看热闹,只心惊胆战站在原处,不敢关门躲开,更不敢停留在原地,只垂眼望着脚下的一方地,心中砰砰作响。   猫儿转头望着捧着床单的姑娘,缓缓笑道:“你呢?想不想同我多说上两句实话?你要知道,取了你招子,是转瞬间的事。”   姑娘身子簌簌发抖,咬牙嘴硬道:“妹妹未说谎,妹妹已经被……”   话因未落,面上陡的传来剧痛。   猫儿手握金簪,啧啧叹道:“你这小脸蛋,就这般划花,却有些可惜。你乖乖莫动,我画狸猫的手艺极好,在你面上刻一只猫,全须全引的,栩栩如生的,比随意划花好上千倍万倍。”   姑娘身子一抖,再也忍不住,终于哭嚎一声:“夫人……奴婢原本不愿……是……是……”   猫儿抚上她的脸颊:“慢慢说,不着急。你要是一急,我手上没个准头,万一在母猫旁边再刻一只公猫……你的小脸蛋可就挤满了猫,过犹不及呢!”   姑娘抖得越加厉害,连哭都已忘记,断断续续道:“奴家……奴家还未来得及褪下衣裳……夫人的小猴儿便从窗户缝挤了进来……后来……公子打了我一掌……”   “哦……”猫儿拉长身道:“你露出的白净肚皮上的掌印,是公子打的,不是公子摸的?”   姑娘忙忙摇头:“不是,公子将将握着奴家的手,不知唤了声‘什么离’,小猴儿就闯了进来……公子被小猴叫醒,就打了奴家。”   猫儿冷冷瞟了萧定晔一眼,转头继续同那姑娘道:   “你好好的姑娘,何必做这些轻贱之事?你说说,谁同你出的主意?仔细想,说错了,或者说漏了,姑奶奶我这手一抖……”   姑娘见大势已去,心知再无转圜余地,只得哽咽道:“大掌柜令阿姐寻了奴来……”   猫儿点点头,倏地一笑:“我竟是小瞧了他,果然是个人才,又能经营矿区,还能保媒拉纤。”   她懒懒道:“去吧,这种事情姑奶奶见的多了,不是大事。再告诉你一声,我家汉子,虽中意女子,却喜欢聪慧的。你这种乡野村妇,使出些小手段,便想爬上爷们儿的床榻,却是想岔了路子。”   她转身坐去檐下,扬声道:“谁给爷们儿下的迷香,站出来。”   她环视一周,向小猴招招手:“过来阿娘这里,等会阿娘指哪个,你就上前取了她的招子。”   小猴立刻窜进她怀中,偎依在她臂弯,一双小眼睛追随着猫儿的手指,摆出个跃跃欲试的模样。   她抚着小猴脑袋,抬起嘴角道:“没人敢承认?男左女右,那便从右边一个个开始吧……”   话音刚落,最右边的一个妇人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指着最左边房门前的妇人道:   “是你,你唆使你妹子去勾引贵人,合欢香只有你才有,是你点了香迷了贵人神识,你还不站出来,等着连累我们?!”   猫儿缓缓转首,望着左边已瘫倒在房门前的妇人,双眸一眯:   “是你大着狗胆,去给爷们点迷香?哎,你完了,你不知他是何身份,便敢贸然出手。我告诉你,向他点迷香之事,能让你诛九族!”   她转头望着萧定晔:“你现下可缓了过来?你的仇,你自己动手。”   冷着脸,抱着小猴转身便进了房里。   只过了须臾,外间忽的几声惨叫,浓浓血腥之气瞬间充斥着整个院落。   房门吱呀一开,吱呀一关,将外间的惨状隔离开来。   萧定晔缓缓上前,瘫去床畔许久,闭目催动内力,将吸进体内的合欢香余毒尽数排出,一直到满头大汗,方睁了眼,望着歪在床上的猫儿,低声道:“我真没做什么……”   待坐了半晌,见猫儿身子一颤一颤,瞧见她泪流满面,忙忙将她抱在怀中,着急道:“为夫真的什么都没做……”   她一把推开他,心中只觉万般委屈,哽咽道:   “你可知方才在外间,我遇上了谁?黄大酒!   院外有人要夺我性命,院里有人要夺我汉子。可你呢?你在房里温香软玉!”   他倏地一惊,立刻拉着她上下瞧过,着急道:“你怎地同他狭路相逢?你可受了伤?”   她将在院外险些遭遇了一回阎罗王的事情简单讲过,从小猴衣裳里寻出玉匙,塞进他手里,吸着鼻子道:   “你是不是极失望?若那黄大酒得手多好,我立刻没了命,你正好有了新欢。”   他将玉匙装进袖袋,搂着她叹气道:“为夫未曾想到,你出了院外就遭遇了危险。幸亏你机灵,反倒使他上了勾。”   他蹙眉道:“此行太过凶险,我等不宜久留,最晚明日便寻机会离开。”   她不依不饶道:   “你舍得离开?你武艺高强,又老奸巨猾,怎地一个合欢香就将你放倒?我看你是将计就计。   你明明占了人姑娘的便宜,却将自己装成白莲花。最后将她一刀砍死,杀人灭口。”   他立刻叫屈:“我不知进来的是旁的女子,只当是你,一时大意,便被她钻了空子。但我一有知觉,立刻使上了簪子,现下腿还极痛。”   又连续拍上了小猴的马屁:“它倒是个小机灵鬼,救下了为夫,可见是你教的好。”   她想起他腿上还受着伤,心下一软,转而将小猴搂在怀中,讽刺道:“我教的再好,哪里及的上你?你教它和人配合着挠瞎人眼,才是教的好。”   他见她不再计较,终于放下心来,不免谦虚了一回。再想起她方才在院里威风凛凛,倏地一笑,恭维道:   “我瞧着你方才的狠厉,已足够在宫里活了,保准能活到八十岁。”   她冷哼一声:   “我往阎罗殿里去了多少回?若还柔柔弱弱靠汉子活,就白死了那么多回!女人呢还是要靠自己,靠汉子是靠不住的。   你瞧,我现下忽然有些理解宫里那些斗来斗去的娘娘们。非但理解娘娘,便连当初一心痴恋你的楚离雁,我也能理解几分。   她们正是不指望男人,才亲自卷袖子上场。这狠厉啊,也不是谁出生都会,那是被汉子逼出来的。”   他不由一笑,上前刮着她鼻尖道:“我一句话,竟招来你这许多话。可见你平日对为夫的怨气有多深。”   她立刻拍开他手,嫌弃道:“你才杀了人,莫挨着我,阴气重。”   两人正说着,外间院里一阵脚步声,大掌柜的声音在院里响起:“怎地回事?怎地闹出了人命?”   猫儿听闻,双目炯炯望向萧定晔:“去吧,巴结你的背后黑手来了,急等着拍你马屁。”   他立刻道:“你放心,为夫替你解气。”   他刻意一瘸一拐下了地,正要打开门,猫儿倏地转身,唤停他:“黄大酒现下跟我一头,你要跟大掌柜一头,引得他们内斗!”   他明白她的计策,点点头,周身已杀气必现:“你心中这口气,只好先缓一缓。等明日算总账,这些人没有一个好活,为夫让他们一个个死的难看!”   ------题外话------   今天就这一章,五千字章节。明天见。 第382章 两处挑拨(一更)   时已未时,天色忽的晦暗,小风中带着雨丝迎面吹来,只怕过不了多时,便会有一场雨落下。   山洞里火光憧憧,每隔几丈便燃着两支火把,将通往矿引密洞的道路照的极亮堂。   一行四人行在山洞里,气氛有些不融洽。   待到了一小段岔路,猫儿脚下忽的一歪,眉头不由蹙起,极端庄的痛呼了一声。   萧定晔转头看她,她行个半礼,缓缓笑道:“臣妾腿脚有些不便,行的慢些,三郎先行。”   萧定晔淡淡点个头,抬脚往前去。   两个伴在身畔的奴才互相看看,黄大酒立刻便要缀去后面陪着猫儿。   她面色一肃,叱道:“今儿整个午后,都是来看你介绍矿引,你倒是缩到后面偷懒,王爷由谁相陪?”   黄大酒一愣,转头望向大掌柜,眸中冷光一闪。   大掌柜心里叹息一声。   今儿早上才得了五百两银票,眼前这姑奶奶又允诺了五十万两银子。他心下喜的没边,只着急去操心伙食之事,顺便还将存放五十万两银子的仓房收拾出来。   等再想起曾安排下的美人计,想要撤去计划却已来不及。   等他急急赶过去,院里的妇人死了两个,瞎了一个。   事后得知真相,他立刻骂了声该死。   他安排下的是美人计,不是刺杀!那香是合欢香也就罢了,可若是掺杂了剧毒的香,点了那般久……   他到现下,一想起那些愚钝妇人犯下的弥天大错,便能一忽儿出一身汗。   自事发后,泰王倒是不轻不重的斥责了两句,令他放下了半边心。   可这位手握五十万两白银的财神姑奶奶一路忍着,一字未说,倒让他的另半边心高高悬起。   现下这位姑奶奶借着歪了脚的借口,不要黄大酒相陪,那自然是要他相陪了。   而要他陪伴侍候,摆明了就是要同他说两句“知心话”。   他悬在半空的那半颗心跳了两跳,面上挤上丝谄媚笑意,主动拍马道:“小的陪着王妃说话。”   猫儿哼上一声,略略点了点头,脚步明显慢下来。   等到前面两人行去几丈远,她方望着大掌柜冷笑一声:“行啊,姑奶奶替你张罗银子,你背后使绊子,寻人抢姑奶奶汉子。你是想同银子过不去,哈?”   大掌柜虽知她必要提此事,可真的听见她阴阳怪气的提及银子,内心十分担心,找补道:“此事……此事……小的原本……”   他支支吾吾没找出合适的搪塞之语,猫儿已接过话头,冷笑道:“姑奶奶冲进屋里太快,毁了你的计划,现下可是恨不得我死?”   大掌柜慌得一晃,忙忙道:“王妃误会小的,小的纵然有十个胆子,也不敢向娘娘下手。”   猫儿乜斜他一眼,慢条斯理道:   “你纵然有那狗胆,可惜本宫也已布下人脉。若不是有人及时提醒本宫,烈性合欢香燃起,本宫多的何止一个姐妹?   本宫乃一品官员嫡女,那些妹妹倒是什么出身,你来说说啊?若是从一品,本宫也就替三郎收下。”   大掌柜额上迅速流下冷汗。   那一院的女子,家世莫说沾不上个“官”字,连个“富”都难企及。   其中最有地位的一人,也不过是近处村落的里正家的姑娘。家中养了两口猪,一年到头,比旁人家中能多出息几两银子而已。   他只讪讪了一瞬,注意力便转移到了猫儿的那句“有人提醒”上。   他面上笑意还在,眼中却有了冷意:“此事发展到后面,实在非小的本意,有人能提醒王妃,倒是帮了小的一个大忙。不知是哪位兄弟伸此援手?”   猫儿“哈”的一笑,并不答他的问话,只望着他“啧啧”叹息:   “本宫本以为你有多大能耐,原来也不过是想利用后宅妇人而为己谋利,真真是小家子气。你这大掌柜一职,本宫瞧着,摇摇欲坠……”   远处,萧定晔脚步缓下来,回望身后的猫儿一眼。   她一只手抱着小猴,另一只手插在腰间,正拿腔拿调的表演。而身畔的大掌柜像孙子一般哈腰站在一旁,面上神色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他唇角一勾,转过头来,面上笑意立刻换成一片寒冰。   成年皇子的目光在黄大酒身上缓缓移过,黄大酒只觉骨头缝里都似被刀尖抚过,虽不痛,却极其吓人。   黄大酒额上立刻濡湿一片,腰身躬的越显恭敬。   萧定晔收回目光,面无表情道:“本王用人,一贯不用庸才。待你演示过开锁,本王留你一条小命,你自请离去。”   黄大酒不妨他一开口,自己就丢了差事,忙忙抱拳道:“王爷,属下……属下不解。”   萧定晔冷哼一声:   “有何不解?胜者为王!有才者居之。   王妃还认为你是人才,要举荐你为大掌柜之位,可见她同你一般蠢。   本王今日午时已寻人问过,你好大喜功,睚眦必报,愚不可及。本王的大事若全部着落在你这种蠢人头上,死了多少回都不知。”   话说到此时,他转首往身后望去,喃喃道:“大掌柜此人稳重,猜的懂上官心思,能急人所急。不错,十分的不错。”   黄大酒往后望去,瞧见大掌柜正忙着讨好猫儿,堆了满脸的笑。他心下冷哼一声,心中已起了杀机。   此时身后两人渐渐赶了上来,猫儿冷着的脸待瞧见黄大酒,方有所缓和。   她“哎哟”一声,举起手臂,将小猴递向黄大酒:“本宫被压的手麻,你且帮本宫顾一顾小公子。”   黄大酒忙忙“嗳”了一声,上前便要接过小猴,小猴却有些踌躇,躲在猫儿怀里不愿过去。   她便抚着它脑袋,细声细语同它道:“母妃不会害你,自然是将你交给最放心的人。快去,听话。”   小猴转头看看她,又看看黄大酒一张凶神恶煞的脸,垂首郁郁进了黄大酒的臂弯。   大掌柜在一旁瞧见,心下更是一冷。待瞧见黄大酒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样,不由冷笑一声,一只手已抚上后腰。   在他衣襟掩盖的后腰处,有一把匕首已跟了他多年。鲜血淬炼,无往不胜。   几人再往前行,经过几重暗哨,又经过层层石门。   猫儿好奇道:“那矿引为何要藏的如此之深?”   黄大酒在王爷面前已然失宠,只得全力攻克王妃,忙忙答道:   “乌银石不同旁的矿石,在炼制时加入的矿引,于生灵有害,需远离活人。   平日存放矿引,一定要层层隔离。现下是山石隔离,等进了洞,我等还要穿特质的防护服,方才能进入。”   猫儿心下猜测,那所谓的矿引,怕是有极强的辐射性,故而才要隔离。   她点点头,刻意道:“等进了洞中,你讲解归讲解,却要将那鬼玩意放远些,莫害到王爷同本宫,还有小公子。”   黄大酒还未接话,大掌柜已插话进来:“回禀王妃,开山洞的玉匙已遗失,我等只能在洞门外瞧瞧,想进去却不成了。”   黄大酒登时转首,望着他冷冷一笑,再不说话。   待再前行半盏茶的时间,前方憧憧火光中亮光闪闪,一把玉锁挂在远远挂在一处石门上。   黄大酒住了脚步,先打开边上一处木门,取出三身仿佛岩石所制的衣裳,为难道:“此衣裳十分难得,只有三件……只有穿着才能进洞去看。”   大掌柜冷笑一笑:“兄弟,你还真演的有模有样。钥匙不在,怎么进去?”   黄大酒浅笑不做声,只恭敬等待萧定晔和猫儿回话。   萧定晔转身望向猫儿,蹙眉道:“本王瞧着你对此并无多少兴致,不如留在外间。”   她便做出不能瞧稀奇的郁郁之色,垂首走向黄大酒,趁着从他接过小猴的当口,极低声道:“王爷也是看好你的,可你命长命短,要靠自己了。”   他被她一提醒,心中洞若观火,瞬间做好了进洞后的计划。   几人穿好石衣,缓缓往石门而去。   待快到近前,黄大酒转头再望她一眼,她已将手掌放在颈子上缓缓一抹。   黄大酒心中更是笃定,微不可闻的点点头。   大掌柜站在他身畔,看好戏似的催促:“现下已到了石门前,你倒是演示该如何开锁?”   黄大酒似笑非笑望着他,手掌一翻,指尖已多了一枚玉匙,往石门上的玉锁探去。   大掌柜倏地一愣,吃惊道:“玉匙在你手上?你何时得手的?莫非玉匙一直在你手上,从未丢失?”   黄大酒缓缓一笑,立刻将石盔戴在头上,将整个头脸在遮住,只在双眼部位,是用略能透光的特殊材料替代,好令人看清前路。   他恭敬同萧定晔道:“王爷请仔细看,此锁是家师精心设计,开锁不但需要有钥匙,还有开锁手法,缺一不可。”   萧定晔聚精会神盯着他的手法,但见他抖抖索索,几进几出,仿似有些规律,却又不明显。   他正在急速默记,却听“嘎巴”一声,玉锁已开,黄大酒头一个进去,缓缓推开门,恭敬道:“王爷,请!”   萧定晔正要抬脚,却听身后猫儿担忧的唤道:“三郎!”   他转回身去,望着几丈外的她,向她挥挥手,跨进了石门里。 第383章 火上浇油(二更)   时间一息一息而过,严密石门里没有一丁点儿响动。   那三人仿佛被石门吞噬,再也没了音信。   猫儿抚着小猴脑袋,心中慌乱:“你说说,他们在门后做什么?可是一个向另一个捅刀子?你阿爹腿上还受着伤,怕是要吃亏。”   小猴抬起爪子抓抓痒,无聊的扒拉着她的手臂,转悠着脑袋四瞧。   倏地从她手臂中跳出去,往前窜了几丈,在一处凹陷处不知捡了个什么东西,便往衣裳里塞。   她忙忙跑过去阻止,边往外掏东西边教育:“别像个捡破烂似的,把什么都当成宝贝!”   小猴便同她拉锯,拽着衣裳不让她。   她再一用力,“刺啦”一声,衣裳裂开道缝,藏在里间的东西“卡卡”掉了一地。   她捡起其中一段,迎着火光一瞧,倏地将那东西脱手甩开。   骨头,是死人的手骨,指骨上还套着一只玉环!   玉环连同手骨跌落在地,立刻被摔的粉碎。   她用力在衣襟上擦着手,不知身畔的一处凹陷里究竟有什么。她竭力稳住心神,同小猴道:“我们进去瞧瞧?”   猫儿抬手往前一指,小猴从善如流,刺溜往前几蹦,便消失在凹陷处的黑暗里。   她忙忙从墙壁上取下一根火把,跟进凹陷处,那却是一个小山洞,不到一人高,只有猫着身子才能走进去。   洞里深不可测,光线打在虚空里,到不了头。   小猴一蹦一蹦向前,沿途瞧见新奇之物,便要捡起来往衣裳里塞。   无非是石块和骨碎之类。   可它早已忘记衣裳漏了底,它装多少漏多少,一个也没给自己留下。   它越跑越快,同猫儿之间的距离越拉越长,一直过了半盏茶的时间,山洞还未见底,四处都是一重一轻的脚步回声,听在耳中仿佛恶鬼来袭。   猫儿心中越来越怕,又担心萧定晔,终于停下脚步,压低声音喊道:“狗儿,快回来,我们去等阿爹!”   回音一声一声传远,并不见小猴的身影。   不知何处陡的吹来一阵阴风,火把几摇,忽的熄灭。   四周立刻被黑暗吞噬。   她的心咚咚直跳,后悔一时好奇竟然进了洞。   现下狗儿不见了踪影,她又不能弃之不理,只得摸黑继续往前。   她听着风声缓缓前行,渐渐到了一处岔路。   岔路的一边是黑暗,风便是从黑暗处来。   岔路的另一边却有些微弱光亮,将四处照出些影子。   她只略略思忖了一息,便进了光亮处。   前方空气立刻温和。   她猫着腰继续前行,再拐个弯,近处忽的有了声响。   仿佛什么动物的呼气之声。   她压低了声音,低呼一声:“狗儿?”   并没有什么回应,那喘息声却渐渐急促。   伴随着那喘息,忽的有人低呼一声,继而周遭一片安静,就连喘息声也戛然而止。   猫儿怔忪中,瞬间明白了什么,心里骂了一声娘,正要原路返回,却听一个妇人的声音怀着些怨气道:“你占我便宜占了多少回?究竟打算何时娶我?”   一个汉子懒洋洋道:“我倒想娶你,可哪里有胆子?黄大酒恨不得将你栓在裤腰带上。”   那女子气道:“你就打算同我这般偷情?我此前也是清白人家的姑娘,同你们养的那些姐儿不一样。”   汉子便哄着她:“你莫急,总有机会。老子找到机会拿了他把柄,还怕他不放了你?你先家去,黄大酒唤你相陪,你也莫哭哭啼啼。我有办法……”   他的声音忽的减小,猫儿竖起耳朵屏住呼吸,再也听不到完整的话。   过了不多时,那喘息声又重起,带着压抑的快活。   猫儿立刻猫着身子走出岔路,顺着黑暗再往前去。   过了不多久,前方终于传来轻微的“抓抓”声,小猴的身影一蹦一蹦,搅动微弱光影。   待它到了近前,立刻跃进她怀里。   她摸着它湿漉漉,不知猴去了何处,顾不上教育它,抱着它便蹑手蹑脚往前走。   待经过那略有微光的岔道,她却住了足,脑瓜子一转,便脱了绣鞋,抱着小猴静悄悄往里行。   待离人声渐近,她转头四顾,在地上寻了颗石块塞进小猴爪子里,往里间指一指,自己做了个投石子的动作,将小猴往地上一放,转身便走。   她走走停停,待快到洞口时,小猴终于赶上来。   她蹲身下去抱住它,悄声问道:“可惊起了那一对野鸳鸯?”   小猴挨在她怀里,自然不会说话。   她几步出了山洞,穿上绣鞋,先探头往石门望去。   石门严丝合缝,关的死死。她离开时是什么样,现下依然是什么样。   她坐去石阶上,一边等着石门后的动静,一边擦拭着小猴的湿毛,从它身上摘下无数的棘刺果和草屑,嫌弃道:“你都去了何处?弄的这般脏。”   待她勉强将小猴清理干净,石门里还无动静,石洞里先传出脚步声。   她心下着急,立刻往石门处逃了几步,一吆牙,又坐回石阶,待瞧见石洞里钻出个汉子,她立刻扬声道:“哎哎,你过来,对,就是你!”   那汉子一怔,当先低头打量一番自己的衣着,方迟疑道:“姑娘是唤在下?”   她立刻肃了脸,叱道:“什么姑娘,姑奶奶是东家夫人!没有一点眼力见儿。”   汉子眉头一蹙,先转头往洞里瞧过几眼,方上前站在两丈之外:“夫人一人在此?方才可是四处洞子参观了一回?”   她哧的一笑:“你当此处是宫里的御花园?破烂地方有何参观之处?!东家同大掌柜、王大酒进了石门之后,按例多久会出来,你可清楚?”   汉子闻言,转身走开几步,前去拉开小木门,见里面的防护服果然不见了踪影,方相信有人进了石门。   他虽听闻矿上来了贵人,可并未见过猫儿。   此时他见她怀中抱着一只猴,一脸闲适坐在石阶上,并不像偷溜进来之人,心中虽还有所怀疑,却也不敢造次,只躬身道:   “小的只是小小监工,并没有机会随同两位掌柜进石门。至于需多久才出来,小的委实不知。”   “哦?”猫儿装出好奇之色:“你既然是监工,怎地不去矿洞,却从此洞中出来?莫非这洞中也有工事?”   监工干笑两声,搪塞道:“小的虽是监工,可每十天便要巡视一回各矿洞,谨防里间塌方,带累了整个矿区。小的方才便是进洞巡视。”   她立刻想起萧定晔昨儿击杀之人。   那人的尸身,后来便抛进了废弃矿洞。   如若此汉子真的要去巡视矿洞,发现了矿上之人的尸体……   她一吆唇,面上笑意越加亲切,拍一拍身畔石阶:“坐,他们几人还未出来,我一人在外等的无聊,你同我说说这矿上的趣事,也算解闷。”   监工才睡了黄大酒的女人,哪里还敢在此逗留,忙道:“今日等着巡视的矿洞还极多,小的不敢逗留。夫人略略等一等,他们必会出来……”转身便要走。   恰逢此时,石门方向忽的“咔哒”一声响,从里被拉开一道缝。   猫儿立刻起身,拉着那监工道:“去,帮着开门。”   监工忙道:“夫人是外行。石门大开,我等身无防护服,皆要避开,哪里还敢上前关门。”   话毕,一甩衣袖,急急往外躲开去。   猫儿再也阻止不得,只得作罢。   监工仓皇的身影将将离去,石门大开,门里已有一人踉跄而出,一身防护服已破了条袖子,裸露在外的手腕和手掌依然发紫,项上石盔更是被鲜血浸染。   她脑中嗡的一声,手已抚上发髻,将金簪捏在手中,缓缓上前:“三郎?”   那人摆一摆手,扑通一声躺在边上。   门后又迈出一人,先转身将石门一掩,走开两步,摘下项上石盔,方转头给猫儿一个安抚的笑,同躺在地上的黄大酒道:“成啊,没想到,你有些能耐,勉强够的上大掌柜的位子。”   猫儿心中一跳,心知大掌柜在石洞里已凶多吉少,怕是出不来了。   她立刻上前,一脚踢向他,催促道:“快起来!”   她原本惊扰那监工的好事,便是想要等黄大酒从石门中出来时,正好那监工和女子也从洞中出来。   两厢里一碰面,既能引得黄大酒同人再恶斗一回,多死一人算一人,又能将她自己摘开,免得她在其中搅和的太明显,被黄大酒怀疑。   然而她未曾算准时间,也未想到,只有汉子一人从洞中出来,那女子却还敢壮着胆子躲在里面。   她此时顾不得她的戏自不自然,忖着那监工还未逃远,又踹黄大酒一脚:“起来,你当男人太失败,你家里人被偷啦!”   黄大酒听得迷迷糊糊,拄地而起,摇摇晃晃上前用玉锁将石门锁死,再解开身上防护服,方有气无力道:“王妃方才之话何意?小的怎地听不懂?”   她冷笑一声:   “王爷说你蠢,你果然是个蠢的。方才本宫等在门外,瞧见一对男女鬼鬼祟祟进了那石洞。等再出来时,那女子却衣衫不整。两人言语间,听闻女子竟然是你的相好?   你倒是说说,你的相好同旁的汉子钻了山洞,是为何事?难道是研究挖扩的十种最佳方式?   你可知道,王爷同本宫纵然是要扶你上位,可绝不会瞧上一个家宅不宁之人。”   黄大酒半边面上皆是血迹,闻言另半边脸刷的转绿,缓缓问道:“王妃可看清那监工是何模样?”   她形容过那汉子的长相,又加了一句:“光线昏暗,本宫未看清也是有的。”   黄大酒听罢,一口银牙险些咬碎,急急抱拳道:   “小的忽的想起矿上有些急时,需先行一步。此矿洞进来需暗号,出去却不需要,贵人慢行”带着半身伤匆匆离去。   猫儿一笑,转头同萧定晔道:“你三哥这矿区,人人心里都有小九九。这黄大酒性子冲动,倒是我们的一把刀。”   萧定晔一笑:“阿狸的心智,为夫甘拜下风,不过在外等候这一点时间,就有人被你摆了一道。”   他解下防护服,同她边行边道:“这黄大酒武艺十分不俗,若我抛开身份同他对打,几招内取胜也不易。方才他同大掌柜在里间恶斗,十分凶悍。”   猫儿往石门方向努努嘴:“大掌柜死透了?”   他点点头:“死的透透的。那矿引十分邪门,大掌柜防护服被黄大酒割裂撕下,大掌柜身子顷刻间红如熟虾。死后尸身收缩成一团,十分恐怖。”   他后怕道:“若你我未穿防护服,冒失闯入此间,定然是有去无回。”   猫儿想起黄大酒的手臂,忙道:“黄大酒的袖子也少了一半,半边膀子岂不是留不住?”   萧定晔点点头:“日后若是未死于为夫剑下,定然也成了残障。”   两人结伴出了山洞,沿途遇见人,必要夸赞黄大酒,透露出要扶黄大酒上位之言。   待两人回了住处时,整个矿区皆知,黄大酒成了东家的眼前红人,要继任大掌柜一职。   自晌午饭开始,院门便未清静过。   最多一盏茶时间的间隔,便有人前来,拐弯抹角的建议:   “原来的大掌柜当的好好的,为何要换人?便是要换人,备选人才众多,怎能便宜黄大酒一人?小的随口这么一说,东家随意听听,当不得真。”   还有人历数黄大酒的罪状:“强抢民女,再强抢民女,还强抢民女。这般好色之人,眼里只有炕头上的那点事,怎堪大任?小的随口那么一说,东家随意听听,当不得真。”   又有人补充:“自他来矿上,仗着开锁的本事,同矿区哪位掌柜、管事、监工未动过粗?没问候过哪个人的十八辈祖宗?小的随口那么一说,东家随意听听,当不得真。”   最后千言万语汇成两句话:   第一句,黄大酒是狗肉上不了砧板,不是当上官的料。   第二句,诸人虽都是随口说说,东家却要三思而后行。”   萧定晔对每个人都可亲一笑,赞道:“我瞧着你也是个人才,如若黄大酒难堪大任,扶你上位,也是个选择。”   对黄大酒羡慕嫉妒恨的对家们,现身时带着满腹牢骚,离开时却被点燃了希望。   而一直到月上柳梢头,被众人吐槽的真主还未出现。   猫儿悄声道:“那黄大酒该不会忽然想明白我们的计策,不愿被我们利用,悄悄的溜了?”   萧定晔摇头一笑:   “如若为夫所料不差,现下,他要么已提刀砍了给他戴绿帽之人,要么提着刀正在往砍人的路上。   可就是他前去杀人的这一会会未曾露面,矿上诸人连遮掩心思都极敷衍,早早将与他的矛盾摆在了台面上。   如若他暴露在矿引中的手臂暗伤还未发作,最晚三更时,他该会出现。   可惜,已经太迟。矛盾一触即发,再无转圜余地。” 第384章 小河村的闺女明儿要出嫁(一更)   萧定晔对下半夜的事预料的极准。   三更时分,猫儿抱着小猴齐齐打起了盹,院门被拍的啪啪作响。   小猴一个激灵惊醒过来,吓得吱吱直叫。   猫儿忙忙哄着它:“这几日你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怎地胆子还这般小?”   萧定晔鼻翼翕动,低声道:“你闻,有血腥之气。”   猫儿细闻,果然有一股极淡的甜腥味从外传来。   待外间院门被打开,一阵脚步声急促而来,那血腥味便越加浓重。   小猴的不安跟着加剧。   猫儿忙忙将它搂在怀中,扬声叱道:“何方歹人,竟敢半夜冲撞小公子!”   院外的脚步声一顿,几息后房门被轻轻敲响,黄大酒略带压抑的声音传了进来:“东家可睡了?小的前来商议继任大掌柜之事。”   萧定晔同猫儿一对视,低声同她道:“你在房中莫出去,这厮有勇无谋,莫被他惊到。”   他披了外裳打开房门,站去檐下,借着云层里半露的隐隐月光一瞧,不由低叱道:“怎地是这番光景?”   黄大酒一身血迹,手上刀刃还在滴血,也不知是他的血,还是自己的血。   萧定晔肃着脸道:“混账,见王解剑的规矩,你不懂?”   黄大酒忙忙一松手,匕首当啷一声掉在地上,血迹飞溅。   倨傲的王爷蹙眉道:   “这是去了何处?又与何人性命相拼?你这般桀骜不驯,本王如何将大掌柜之职交给你?   你可知,从午后到现在,本王耳根子未清静过,整个矿区,无人服你。”   黄大酒急急道:“小的来觐见王爷,便是因此事。王爷莫听信人言,他们皆是因为妒忌。”   萧定晔摇头道:“任何人上位,有阻力十分正常。可无一人支持,却是罕见。事到如今,本王不得不做第二考虑。”   他作势要转身进房,黄大酒扑通跪倒,着急道:“王爷,小的对王爷同王妃忠心耿耿,绝无二心。”   萧定晔乜斜他一眼,低声道:   “本王看在你尚有些能耐的份上,最后指点你一回。   一将功成万骨枯,要上位,势必要削弱敌对力量,培植己方羽翼。   本王明日一早便会宣布大掌柜一职的最新人选,除你之外,确然还有几人有些本事。   你如何在一夜之间扭转乾坤,这就是你展现能耐的时候。去吧,本王不喜蠢人,你若领悟不了,便不适合大掌柜一职。”   他转身进了房里,站在门边静听,待一阵脚步声出了院门后,方推开窗户往外瞧。   晦暗月光下,方才两人所站之处,掉在地上的那柄匕首,意料之中的消失不见。   他立刻转身,同猫儿道:“今夜莫睡死,警醒些,你我随时都要离开。”   猫儿二话不说,起身将两身换洗衣裳皆穿在身上,又将床单揭下,将一床被褥卷进床单,扎成个包袱皮。   再看到床帐十分眼馋,却不好携带,只得作罢。   待收拾好,她方低声问道:“大概何时离开?会不会有些仓促?沿途暗号我只记了一些,还有些未记住,若被拦下如何是好?”   他安慰道:“不怕,黄大酒为了上位,今夜一定会铲除异己。届时外间大乱,防守松动,便是你我离开之时。”   他抚一抚她面颊,低声道:“又要带你逃亡,还是这般凶险。等逃出去后,若有人追杀,我断后,你径直向前。马车进不来,该还在原处,我们驾车速速离开。”   她长叹一声,偎依在他怀中,喃喃道:“终于能够离开,这足足一日的勾心斗角,我脑袋都快炸开。狗儿被你我诸般利用,只怕也厌烦了这种生活。”   他抚一抚她发髻,拥着她坐在床畔,低声道:   “此行虽凶险,然有你配合,却搅动这一池暗涌。   今夜之后,矿上管事、监工大减。再过六七日,矿工等不到矿上兑现涨工钱的承诺,来一回暴乱,此矿等同废弃,再无大患。   乌银石矿废弃,三哥一时半刻寻不到新矿,必会牵制铁矿挖石炼铁的进度。只是不知,那铁矿究竟在何处。”   他回忆着小猴此前从大掌柜房中翻出的密信。   金哉草兄,特往凡爪花之地,送去草药。   寥寥数语,语焉不详。金哉草是谁?凡爪花又是什么花?要送的草药,又是何草药?   ……   约莫四更开始,院外开始有了响动。   有妇人披着衣裳从房里出来,一边打着哈欠一边嘟嘟囔囔骂道:“臭汉子不是折腾妇人,就是折腾汉子,吵吵嚷嚷,赶着去投胎!”   她打开院门,顶着两颗眼屎,眯眼往远处细瞧。   灯火通明的挖扩区,原本该是偶有监工经过的萧瑟场面,此时却人影憧憧,喊杀声不断。   继而“嘭”的一下,远处屋子起了火,火光瞬间冲天。   妇人双腿一软,嘴唇几张,终于直着嗓子喊出来:“快,他们疯啦,他们疯啦!”   熄了灯烛的房里,猫儿倏地起身,一把将小猴抱在怀中,往它手里塞了一把花生米,安抚着它躁动的情绪。   萧定晔将包了被褥的包袱皮背在身上,牵着她手道:“到时候了,走!”   ……   外间已大乱。   一场持刀群架在深夜里展开的动人心魄。   火光憧憧,空气中带着烤肉的香味,却没有人馋涎欲滴。   两人一猴一路往前,待到了一处路障,两人只当无人值守,山石中却忽的传出一阵“呼噜呼噜”的暗号。   是模仿猴子的叫声。   猫儿立刻晃动怀中小猴,催促道:“快,到你了。”   小猴正忙着嚼花生,百忙之中“吱吱”两声,态度十分应付。   猫儿一把从它手中抢过花生,肃了脸道:“快对暗号,否则一辈子没花生吃。”   小猴眼巴巴望着她,又垂首往她手中瞧去。   此时第二声“呼噜呼噜”已经传了出来,山涧上的阴影中有人不耐扬声:“谁,谁要下山?”   猫儿再一晃小猴,小猴终于开腔:“呼噜呼噜呼噜噜……”   萧定晔向山涧中的人影扬声叱道:“老子要下山,还要向你交代?”   路障被撤下,两人立刻前行。   前出若干暗哨或路障处,有些有人守着,有些无人守。   然而有人值守的暗哨,比萧定晔预想的多的多。   远处已起了火,喊杀声一片,可大部分暗哨和路障都还在坚守,可见泰王在用人上,是有一手的。   原本的大掌柜,也确然算个人才。此回若不是利用内部矛盾挑拨离间,两人想搞废矿区,实在是白日做梦。   萧定晔牵着猫儿一边往前行,一边低声交代:“若躲不开暗哨,我们便立刻返回,往山上走。”   猫儿咽了咽唾沫,将他的手牵的更紧,一颗心扑通扑通,全身力气皆灌注在双腿上,一点点不敢拖后腿。   经过一个暗哨,再经过一个暗哨。   离前夜停放马车之处越近,猫儿就越紧张。   唯有萧定晔脚步稳稳,面上没有一丝慌乱。   他体察到她手心的汗,垂首望她。   身后的火光微弱打来,她的身子半明半暗。   暗的那一半隐藏了情绪,仿佛她遇险时顷刻间的大气沉稳,像二十岁的她。   明的那一半,将所有畏惧都显现,嘴唇因不安而抿紧,像极了她十六岁那年,他在皇后的极华宫看到她的第一面。   他一边撩开她鬓边发丝,一边低声安慰道:“别怕,有我。”   她勉强向他挤出一个笑,更紧的握住了他的手,待再往前行过几息,方道:“有你,我不怕。”   他眼中神色越渐温和,脚下却不停歇的往前。   待到了最新一处的暗哨,两人将将靠近,便有人高喊道:“小河村的闺女明儿要出嫁。”   两人倏地一愣。   何时多了这样一个不伦不类的暗号?   猫儿压低声问着萧定晔:“你可记得如何应对?”   萧定晔微不可见的摇摇头,只一沉思,便扬声道:“自今日起,大掌柜所定暗号一律失效,你故意启用旧暗号,可是不服黄大酒,要与他叫板?”   昏暗中什么亮光极快的一闪,刀刃带着杀气如闪电一般而来。   萧定晔瞬间将猫儿护在身后,一扬手,腰间软剑已握在掌中,手腕轻抖,软剑如蟒鞭一般,带着雷霆万钧的的臂力,将周身护的严严实实。   光电火石间,连续几声“当啷”之声,那歹人偷袭而来的利刃皆被打回。   萧定晔带着猫儿急退几步,扬声叱道:“何来歹人,竟然偷袭自己人,可是要造反?!”   那人手握大刀冷笑一声:“老子告诉你,现下这暗号便是黄大酒所定,你竟不知?你倒是说说,你是何来的歹人?”   萧定晔立刻侧首,低声同身后的猫儿道:“退回,快!”   她不敢停留,抱着小猴转身便跑。   身后的打斗越渐激烈,瞬间将便隐藏在暗哨周围的人吸引过去。   刀剑声阵阵,不断有人发出惨叫,然而萧定晔却久久不见跟上来。   猫儿的心咚咚作响,纵然知道萧定晔武艺高强,然而他却也数次提到过此处歹人卧虎藏龙,不容小觑。   身前火光憧憧,身后刀剑无眼。   她的脚步越来越慢,越来越慢。   她倏地转身,一吆牙,将小猴放在路旁,低声道:“莫乱跑,等阿娘!” 第385章 再弃(二更)   暗哨处的缠斗凶险。   十几个武艺高强之人,围攻萧定晔一人。   萧定晔一把软剑将自己周身护的滴水不漏,然而要突围,却不是那般简单。   猫儿重回暗哨,从袖袋中掏出一把碎银,往人堆里丢去,高声喊道:“银子,谁的银子,五十两,一百两,二百两……”   刀剑声毫不停歇。   她抛银子的动作也不停歇。   待袖袋的碎银抛尽,她毫不迟疑抽出一叠银票,一张张往周遭抛去:“媳妇儿有了,儿子有了,宅子有了,下人有了,小妾有了……有人开始拣银票了!小妾被抢了,下人被抢了,宅子被抢了……”   随着她的呼喊,终于有人无心恋战,往猫儿撒开的四周而去,将碎银和银票摩挲捏住,继而去寻下一张。   她甩银票的速度越加的快,声音更加高昂。一直到手上银票已少了足足一半,围着萧定晔缠斗的歹人也散开近一半。   她当机立断住了手,撒丫子往远处跑开去。   小猴见她前来,也不往她怀里去,跟在她身畔一跃一跃往前。   再又到了一处路障时,猫儿扬声喊道:“狗儿,快,抓他眼睛!”   小猴一跃而起跳上山壁,借着黑夜掩护挥动利爪。   黑夜中陡的传来几声惨叫,混在四处打斗中,再也引不起任何注意。   她使力搬开路障,继续往前跑。   如此几番,直到到了一处岔路口,她同小猴终于停歇。   萧定晔带着一身血腥之气,极快赶上来。   猫儿忙忙迎上前,着急道:“可受了伤?”   他只短促道了声“放心”,便带着她继续往前。   火光处越来越近,整排瓦房都已着火,将整个天边都照的火红。   萧定晔牵着猫儿一边疾跑,一边观察着火光处的混乱。   原本的打斗已熄,众人分成了两半,一半在忙着扑火,另一半集结成队,各个手举火把,仿佛在齐心协力寻找着什么。   远处隐隐可闻,有人气急败坏道:“但凡抓住那对狗男女,立刻处死,不能给他们逃走的任何机会!”   “不好!”萧定晔急道:“他们已发觉上了当,现下是在捉拿我们。”   猫儿心焦道:“如何逃?我们躲去废弃矿洞中去!只要能躲开一两日,他们只当我二人已走,必定会放下警惕心。”   两人立刻往矿区而去。沿途经过暗哨和路障,他抱着她一跃而过,毫不停歇。   随着周围空气渐暖,火光越来越亮,周遭渐渐多了声响:“在那里,他们没逃远,快!”   两人动作更快,连回头的时间都没有。   等两人终于进了一处矿洞,萧定晔匍一吹燃火折子,立刻蹙了眉:“不成,太浅。”   这处矿洞只有几丈的深度,连拐弯都没有,一个火折子的亮度,就能将其间映照的清清楚楚。   两人立刻转身而出,沿途探过多少矿洞,终于寻着一处略深的坑洞藏在其间。   四周陡的寂静。   远处的嘈杂声传到这里,仿佛是隔着天幕在看旁人的大戏,声音缥缈,极不真实。   趁着现下还有说话的时间,萧定晔开始做计划:“如若你我躲在矿洞,能逃过搜寻,便是最好。如若不能……”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稳稳道:   “如若他们发现了我们,你我分头逃开,往不同方向走。狗儿跟着你,关键时候是个好帮手。我去引开他们。”   他的目光一瞬不瞬望着她,难舍中带着坚决:   “这回你千万不能再回头寻我。方才人少,银票还有用。现下对方人数众多,银票分不匀,更会引得他们追逐不息。”   她立刻眼眶发红,摇头道:“我不走,我要同你一起!”   他心下难受,心知此番遭遇,必定是九死一生。   到了此时,他心中万般后悔。   如若当时将她留在广泉府,甚至是留在桂州……   她在桂州逃开时,他做的最错的便是去寻她。   当时在猴戏场上发现她,也应该装作未见。   纵然她当时将仅余的银子都拿去买了小猴,可她那般聪明,又是个勤快的,哪里能少了口饭吃。   他心中撕裂般痛,只将她紧紧拥在怀中,低声道:   “我的错,在衢州大牢里,我将你带出后,就不该再出现在你面前。   若不是我因着醋意,临时换了护在你身畔的暗卫,使得新旧暗卫交接时出了纰漏,你在成亲时,就不会被楚离雁的人掳走,更没有后来带累你亡命天涯之事。   你身边的人皆是武艺高强之人,你嫁给谁,夫家都不敢欺负你。比跟着我,不知强了多少倍。”   此时外间的呼喊声已极快传来,矿上之人果然已开始一个一个搜寻废弃矿洞,连火光都已映照在这一处洞口。   他往袖袋里一搜,取出放在他身上的两千五百两银票,塞进她袖袋中,坚决道:   “你乖乖忍一忍,纵然是挨饿挨渴,忍上两日便成。   你还有一手的伪装手艺,做好准备,逃出去不是问题。   等下了山,若寻不见马车,你往前继续走。再有最多五六日,就是下一处州府。”话毕立刻弓起了身子,随时准备打出去引开人。   她见他似已有了交代后事的意图,心中顿时压抑的喘不上气来。   她一把抱住他,啼泣道:“不,我不走,我无论如何不会走。”   他瞬间暴怒,箍着她的颈子,目眦欲裂,面色狰狞,几乎低吼出声:   “胡猫儿,你真以为本王想同你死在一处?我虽中意你,可更惜命!我从头到尾都只想利用你。我看上的是你伪装的手艺,关键时候能助我活命!   你走,你没有武功,还多了只猴,本王负担太重,再不愿被你拖累。你走!”   小猴蹲在一旁,看着平日相亲相爱的两个人瞬间反目,只怔忪的转头看看他,又转头看看她,口中“吱吱”作声,仿佛在劝架。   她双目汩汩留下泪来,扒拉着他的手,嘶哑道:“我不走,你说的都是假的,我要信我就是傻的!”   此时外间已传来O@脚步声,远处映照过来的火光更加亮堂。   过不了多久,来人便会搜到这条矿洞,将二人来个瓮中捉鳖。   她被他箍的几乎喘不过气,只嘶哑道:“有图纸,有矿洞图纸……”   他知道她所提的图纸,是来矿区的第一晚,小猴偷来的一张纸。其上弯弯绕绕,画着数根线条。   最初两人以为那是矿区的图纸,然而随着近两日的到处行走,他已瞧出,此矿区的布局与图纸上的没有半分相似之处。   外间光亮渐渐传至洞中,她的面色涨的通红,面颊全被泪打湿,双目一瞬不瞬的望着他,目光中全是央求。   他几乎未看过她这般神情。   她是个硬骨头,在宫里,她受到过连番的折磨时,她也是紧吆牙关不露怯。   有时她换了策略,不同人硬碰硬,厚着脸皮做出拍马的模样,那眼中又是狡黠和一闪而过的不屑。   她这般眼神,在此之前,他只见过一回。   那是她失了孩子,于昏迷之中苏醒,决心要离宫时。   外间脚步声又近了一步,他知他再不将人引开,他和她就必死无疑。   他深深望她一眼,一把将她掼在地上,持剑抬腿便走。   她从后扑上去,一把抱住他腿,哽咽道:“还有一处,有一处矿洞岔道极多,信我……你便是要离开,看在我救过你那么多次的份上,将我放去一处更安全的矿洞,可成?”   他内心的坚定一瞬间软塌,只向她瞟去一眼,便往外洞外而去。   她立时看明白他眼中之意,从地上一咕噜爬起来,将猴儿抱在怀中,跟着他便跑出了矿洞。   两人匍一现身,便被歹人发现。   刀光剑影瞬间而起,仿佛每一下都能将三魂六魄砍成数段。   萧定晔大喊一声:“走!”   猫儿带着小猴不停歇往前跑去。   这条路她认识,再往前走,经过四五处暗哨,就会到存放矿引的石门。   在石门的不远处,会有一条极长的废弃矿洞。   那矿洞长且多岔路,行走许久都寻不到尽头。   还有风。   还有风!   有风就代表有出口!   她脚下动作越快,沿途有经过的矿洞,便躲在洞口等待。   跟来的歹人因分散去各处矿洞寻人,实力大减。   萧定晔连番砍倒数人,终于跟上来。   猫儿的目光往他被砍破的衣袖上瞟去一眼,便继续往前。   初始他跟在她身畔断后,跟着便拉着她继续前行。   她不停歇的指着路,待经过暗哨,又是一顿砍杀。   后方追兵又来,通往存放矿引之处的山洞中火把大亮。   他挥动软剑,随着两人的逃跑,火把根根熄灭,直到前方洞口出现时,最后一根火把也被砍熄,四周终于重归黑寂。   两人猫着身子前行,猫儿嗓音嘶哑道:“便是此处,狗儿昨日窜进此洞中,竟然沾了一身的草屑和污泥,昨儿又正巧下过雨。此洞一定有什么地方通往外间。”   脚步声OO@@不停歇,等前方转过一个弯,再转过一个弯,萧定晔方吹燃火折子,照亮逃亡之路。   待行过一刻钟,前方出现一处岔路。   猫儿昨日便是进了此处岔道,无意中窥见矿上的监工与黄大家的心上人偷情一事。   她并不在此停留,只继续往前。   待再往前一刻钟,前后不过四五丈,陡的又出现三处路口。   两人脚下一顿。   身后已有喊杀声传来。 第386章 洁癖(一更)   三处岔路空气凝重,没有一丁点波动。   没有风,没有风!   猫儿鬓边早已被汗打湿,她着急的来回踱步,将小猴放在地上,匆匆摸一摸它的小脑袋,着急道:“你自己选,想一想昨日你是走的哪条道。”   小猴嗖的钻进一条岔道。   猫儿心下一喜,将将要跟进去,小猴却又嗖的钻了出来,继而往下一条岔路而去。   隔了几息,再嗖的钻出来,又往第三条岔路而去。   再隔了几息,小猴又嗖的钻出来,蹲在猫儿脚边,满脸的懵懂无知。   猫儿着急的跺脚:“你究竟是何意?你到底听懂阿娘的话没?你倒是走啊,按照你的本性往前走啊!”   小猴左看看,右看看,踌躇不决。   后方的脚步声越来越清楚,传到此间,连带着回音,仿佛身后追来了千军万马。   萧定晔拿着火折子往三处岔路皆查看过,忽的惊疑一声,指着一条岔路,对猫儿道:“看,有人标识了路线!”   她立刻探过去瞧,如豆火光映照下,那条岔路的中间,几乎每隔一丈,就有一两块石块或者什么颗粒,甚至还出现了花生豆。   这些颗粒在坑道的最中间,组成了一条十分隐晦的路线。   猫儿倏地反应过来,惊叫道:“对,就是这条,猴儿昨儿衣裳开了缝,塞进衣裳的物件尽数漏了出来。”   她一把上前抱住小猴,两人猫着腰身钻进岔道,一路有意将小猴此前留下的印记全部踢开。   其间经过了数个岔道,而前方的印记却时有时无的出现,微弱的指示着前路。   待前方道路到了尽头,陡的出现一面洞壁,黑压压而来,立刻将猫儿心中的最后一道希望压垮。   她将小猴放在地上,上前摩挲洞壁,失声道:“为什么会有墙?狗儿昨日明明沾染了草屑和污泥,为什么会有墙?”   她双腿一软,只觉颈子上已被虚空中的黑白无常套上了勾魂索,只待身后追来的歹人到了近前,就会套走她的三魂七魄。   她转头望着萧定晔,喃喃道:“我将你……带上了死路……”   她话刚说罢,眼前小猴一闪,忽的往一处角落窜去,只一瞬间,便不见了身影。   她一怔,立刻跟过去,趴地探手去摸狗儿钻出去的角落,却是一手的稀泥。   她再探臂,竭力往前伸,探到一定深度,去势却被什么东西拦住。   她抓了那东西一把,待缩回手,惊喜道:“树叶,是树叶!”   有干有湿的树叶,或枯或软,被她抓在手中。   枯萎的树叶稍被抓握,便化成碎末,不知在洞外积攒了多少年。   待惊喜过,巨大的失望传上心头。   原来只是鼠洞一般的小洞,只有小猴能钻出,人却不能。   她颓败的望着萧定晔:“怎么办?怕是要死在此处了。”   站在她身畔的青年面上一派沉稳,小猴钻出去的事情,在他心头燃起了一蓬亮光。   他沉声道:“你站开,我试试。”   他上前在小洞附近细细敲打摸索,寻出洞壁最薄弱的一处,将所有内力聚在手掌上,对着那处薄壁连续发力三回。   喉间腥甜一阵翻腾,胸腔如撕裂般痛,而那薄壁依然纹丝不动。   追兵的脚步声更加清晰而来。   沿途的岔路虽分散了追兵的数量。然而任何一队人但凡发现了两人,只要一声喊,就能将分散的兵力聚集在一处。   他凝神静气,使出最后的力气,再次拍向洞壁。   但听一声极轻微的“咔嚓”声,眼前薄壁立刻现出几丝裂纹。   他抬脚用力一踹,薄壁“哗啦”一声,显出个大洞。   山背后成年累月堆积的树叶、草屑立刻塌了下来。   清风忽至。   他一把刨开草叶,转身对着猫儿微微一笑:“不是死路,是活路。”   两人急忙钻出。   外间星光灿烂。   浩瀚天际怀抱着一片银河,皓月在天空遥遥相望,面庞同平日一般温柔而慈悲。   几丈外一棵大树,小猴窜在树梢上,不知摘了个什么果子,正吃得汁水飞溅。   瞧见两人出来,它立刻“吱吱”两声,另外一只手里还握着一只果子,正挥动爪子向两人显摆。   猫儿长吸一口气。   草叶腐败中,夹杂着秋的清甜。   是生的气息。   她眼眶一红,正要寻找前路继续而逃,萧定晔已抓起一把草叶在手中点燃,从洞壁中丢进去,继而将枯草不停歇的塞进洞中。   没有明火,一簇簇浓烟顺着风,不停歇的往山洞里吹去。   烟攻!   猫儿立刻上前帮手,将枯枝草叶向山洞中塞去。   浓烟渐大,两人被熏的咳嗽不止。而随着风的吸力,山洞另一头的浓烟会更大。   追兵受到烟攻,难以忍受,一定会折返出去!等绕出去再从道路进山搜寻,早已来不及。   萧定晔站起身,牵着猫儿道:“走!”   眼前是一望无际的山峦,层层叠叠,影影绰绰,在月亮下显得神秘而生动。   两人顺着长庚星的方向一路往深山中去,小猴在两人头顶的树梢上跟随狂奔。   许久之后,极远处开始有了人声,然而那人声被清风一吹,便没了声息,只有零星火把在深夜中晃来晃去,仿似无头的苍蝇。   五更天里,星子渐稀。   黑暗处影影憧憧,隐约可见一处山坳,从山坳下去,就有一片平地能够歇息一二。   再行片刻,渐到平地,朝阳的第一抹光线穿透云层,将人间照亮。   猫儿长舒一口气,转头望向萧定晔。   她身畔的青年面如金纸,嘴角血珠滚滚而落。   他挣扎着想给她一个笑,身子几番晃动,扑通一声倒在地上……   ***   萧定晔睁开眼的时候,正是午后。   天色晴好,层林尽染,一派好秋光。   他身上打斗时的外伤已被包扎好。   他昏倒并不是因为这些外伤,而是推开山壁时受了内伤。   昏睡了一日半,现下已缓过来近七成,再养一养,就能全部恢复。   耳边什么声音O@O@,有点熟悉。   他缓缓睁眼,瞧见身畔坐着个姑娘,正在数银票。   她坐在阳光里,周身被描上了一圈金边,仿佛一个因爱财而被贬下凡间的小仙女,显得灵动而狼狈。   这样的她,他太熟悉。   过去五个月的逃亡路,她很少是衣衫亮丽,模样从容。   大多数她都是这般乱糟糟,甚至更糟,状似野人。   然而她也从来都是这般生机勃勃,从来没有放弃生的希望。   她一张一张数着银票,仿佛数量对不上,眉头一蹙,对着蹲坐她边上的垂首吃果子的小猴道:“去,去那男子的袖袋里再搜搜,看看还有没有银票。”   小猴仿若未闻,依然认真吃着果子。   她便叹口气:“现下倒是到了你的天下,你如鱼得水,老娘差遣不动你了。”   他不由扑哧一笑,紧接着急咳两声。   她忙抬头,急急起身,到了他身畔,先摸了摸他额头,蹙眉道:“你醒了?可觉着有大碍?”声音还有些嘶哑。   他深吸一口气,摇了摇头。   除了心中还有些受了内伤的憋闷,再无不适。   他握着她手,低声道:“又让你担心了。”   她蹙着的眉头一直未展开,又问道:“可饿了?”   转身端了个石盘过来。   石盘上放着一块烤熟的肉,两个果子。   他的腹中适时长鸣不止。   他一笑,起身先寻了一根树枝,用石块砸扁,就着她寻到的水,用树枝净过牙,开始用饭。   猫儿便重新数银票。   数过两张,她瞧他已大口将烤肉吃净,方蹙着眉问道:“味道可还好?我没尝过。”   他忙忙点头:“极嫩,阿狸烤的好。”   她点点头,转头又数过一张银票,方道:“我同狗儿吃的是锦鸡,田鼠的肉没敢入口。”   他一愣。   他在军中时,每回外出练兵,哪怕伙食粗糙,可身为上官,还轮不到他吃田鼠肉。   一路逃亡,他又武艺高强,打猎不成问题。   现下竟被投喂了田鼠肉……他喉间一阵恶心,刚刚大口吃进腹中的田鼠肉纷纷涌上喉间。   他一用力,重新咽了下去,眼中憋出了一圈泪花,立刻拿了只果子猛啃两口。   她探头关心道:“你可还好?”   他强挤出一个笑:“田鼠肉也好吃,阿狸做的都好吃。”   “哦……”她点点头,等他咔嚓卡车将两只果子也吃尽,方道:   “这果子,是在一泡屎里寻见的。那屎那么大一坨,比你的头都大,这山中一定有猛兽。可果子是好果子,比狗儿替我在树上摘的,成色还要好。”   “哇……”他再也忍不住,将腹中吐的干干净净。   ------题外话------   评论区活过来了,大家都来唠一唠啊,我可是孤独寂寞冷了好久啦 第387章 叛徒(二更)   猫儿忙忙端了水递给他,抚着萧定晔的背道:“慢慢喝。”   凹陷的石盘中盛着些水,刚刚搭在他唇边,他终于积累些经验,在豪饮之前多问了一句:“这水……水里……”   她正色道:“是童子尿,是我们狗儿的童子尿。”   他的手一抖,到了两难的境地。   猫儿看着他的神色,抬抬眉:“你是不是觉着难以下肚?你昏迷的时候,我喂你喝的就是童子尿,你喝的不知多开心。”   转头赞了一声小猴:“是你救了人,你的尿发挥了大作用。”   萧定晔面色苍白,心中终于觉出了些不对劲。   不是一些不对劲。   是大大的不对劲。   自他醒来,她就没有对他笑过!   他转头望着她:“阿狸……”   她再一次重复她一开始就问出的问题:“你现下伤势好了多少?”   他忙忙道:“大好,打猎不成问题。”   她追问:“果真行动自如,不需要我照顾?”   他等等点头:“这两日拖累了阿狸,从今天起,就是为夫照顾你。”   她蹙起的眉头终于展开,低头将手中的银票划拉一半,放在他面前。   起身去边上,将包袱皮背在背上,抬腿便走。   他立刻起身上前拉她:“你……你作甚?”   她仿似看傻子一般看着他:“听从你的建议啊。”   什么建议?他大脑急速回转。   没有啊,没说过什么建议啊。   他夺下她的包袱皮,讪笑道:“可是为夫这两日昏迷,累到了你?我现下已大好,上能摘星,下能揽月,再不会拖累你。”   她见他死死捏着包袱皮,定然不会撒手,立刻回转身,又将另一个包袱皮背在背上。   他一晕。天,哪来那么多的包袱皮。   她绕开他便要走,他马上张手拦她:“阿狸,为何?你说出来,为夫改。”   她立刻抬起下巴,指一指颈子。   五根青紫指印。   手指修长纤细,是他的手。   他倏地想起逃开矿区之前,为了给她争取生路,他曾刻意掐着她的颈子,还说下了一串绝情的话。   他那时面目狰狞,恶狠狠道:“……我一路都是利用你,要利用你一手伪装技巧活命……你现下却是拖我后腿,你走……”   后来,峰回路转,原本以为是死路,却又逃出生天。   他当时太急切,太想让她不要陪着他死,那时手上用了力,到现下,她说话都还有些沙哑。   他无言以对,讪讪道:“那都是……”   “那都是你的计策,想让我活下去,对吗?”她道。   他急急点头:“对对,我知道你明白的,你历来都知道我的心思。”   她一板一眼道:   “我明白,你说的话太有道理。前路漫漫,多少危险排着队而来,每回我都有可能要死。   我当初从宫里出来,就是想活的长久。难得你想通,愿意对我放手。我也想通,不想白白丢了性命。   既然你我都想通,你愿意放手,我愿意离开,现下正是最好的时候。”   她从他手中抽出手臂,道:“银票一分为二,包袱皮一分为二。我没占你一文钱的便宜,你也没吃亏。山高路远,就此别过,后会无期。”   她向他抬手一揖便要走,又想起些事情,转头问小猴:“狗儿,你愿意跟着阿娘,还是愿意跟着王公子?”   狗儿蹲坐在几丈之外,正在呲牙咧嘴的攻克一个果核。   听闻猫儿唤它的芳名,便一跃一跃到她脚边,要将爪子里的果核送给她。   她蹲下身去,摸着它脑袋,柔柔问道:“阿娘要走了,你想跟着谁同行?”   她指一指自己,将它往自己身畔拉一把,又指一指萧定晔,将它往他身边推一把,然后道:“你自己选,必须选。”   它望望猫儿,转头又望望萧定晔,还是理解不了她的意思。   她叹一口气,道:“你还是跟着王公子吧,他有武功,还是皇子。日后有你的好处。”   她站起身,连看他都不看他一眼,抬腿便走。   他立刻跟上去,拽着她胳膊,哄着她:“我后悔,我后悔了。我不该同你说那些话,再也不同你说那些话。”   她恍若未闻,继续前行。   他好话说尽,她不发一言。   他“啊”的一声抱住脑袋,蹲去地上。   她的脚步不但未停,反而还更快了一些。   小猴终于看出来形势,立刻窜上前,扒拉着她的裤脚便窜进她怀中,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她心下大为安慰,却又警告道:“你选了阿娘可就不能反悔,若想要学有些人演戏骗我,我就要翻脸。”   他被她戳穿把戏,只得起身,跟了上去,解释道:“为夫真的头痛,你莫走,这深山如此偏僻,又极有可能有虎狼猛兽,你一人独行多少危险。为夫护在你身旁……”   他话未说完,她已冷着脸打断他:“王公子,你何时是我的夫君?婚书拿出来。”   她的话正砸在他的死穴上。   他和她在一起,对她最大的亏欠,便是没有给她一个名分。   在宫里时,她是夫人。   民间和官宦人家,夫人是尊称,是地位的保证。   可在皇家,皇子的正妻是正妃,次一等是侧妃。   正妃和侧妃,都能记入皇家名牒,是受到皇家承认的媳妇儿。   而皇子的夫人,等同妾室,是没有地位的。   她以夫人的身份跟了他,后来他百般争取,终于能为她争取一个侧妃名份,然而还未等到侧妃之位正式生效,她没了娃儿,奄奄一息出了宫。   此后重遇,她依然是没有名份的跟着他。   他除了对她的一腔真情,没有任何能证明他是她夫君的物件儿。   她看着他的窘迫样,冷笑一声:“王公子贵为皇子,就该谨言慎行。本寡妇没什么夫君,请你切莫再占我口头便宜,给彼此留些体面。”   她抱着猴儿,头也不回往前而去,像极了同夫君起了嫌隙要回娘家的派头。   他拦不住她,只得匆匆跑回,背起他的包袱皮,捡起银票,急急跟了上去。   此处深山广袤无边,山势平缓,暂时瞧不见人烟。   猫儿同狗儿顺着太阳的方向前行,对萧定晔的各种聒噪一概不理。   萧定晔只得腆着脸跟在身后。   时间匆匆到了日暮,太阳在山边留下半个脑袋,扒拉着地平线,偷窥小情侣闹别扭。   一处平地上点了篝火。   篝火上架着一只剥了皮的兔子,兔肉烤的焦酥冒油,香气喷鼻。   此般景致,最应该出现在热闹的场景里,人声鼎沸,推杯换盏。   可惜,亮堂堂的篝火堆,边上只有一个青年。   遥遥几丈之外的昏暗处,是一位姑娘和她不是人的娃儿。   姑娘和娃儿面对面坐着,枯对着一堆果子。   猫儿吃了一整日的果子,有些胃酸。   猴儿吃了一整日的果子,也有些胃酸。   此时烤兔肉正哔哔啵啵发出动听的声音,小猴被勾的不由转了脑袋。   火边的萧定晔抿嘴一笑,割下一块烤兔肉,放在鼻边深吸一口气,浮夸的赞叹:“哇,真是太香,太美味了!”   手向前伸出一小截,偷偷向它招招手。   小猴双眼一亮,立刻背叛了它娘,几步一跃便跃去了萧定晔身畔。   猫儿大喊:“回来!”   没有动静。   她那不是人的娃儿,正双眼直勾勾望着萧定晔手上的烤兔肉,完全忘了节操是怎么回事。   萧定晔一笑,将割下来的一块兔肉吹凉,掰碎递给它。   它狼吞虎咽吃了个干净。   他再割了一块,专门寻了根树枝剥去外皮,将割下来的兔肉串上去,把着它的小脏爪子捏住树枝、避开兔肉,往远处努努下巴:“给你阿娘送过去。”   匍一松手,小猴滋溜一下,极快将树枝抽出丢开,将兔肉塞进了嘴里。   他一愣,想着它没吃饱,自认倒霉,再重新的穿了一串,将树枝放进它爪子里。   再一松手,兔肉又进了它的嘴。   再来一串,又没了。   再来一串,又没了。   他堂堂皇子,此时终于觉悟,靠猴子追妻怕是有些荒唐。   他正要切了余下的兔子,专程给猫儿送过去,猫儿已经扬声道:“狗儿,过来!”   小猴终于有了些觉悟,恋恋不舍的离开,跃去了她面前。   她恨铁不成钢,觉得认错了儿子。   她胡猫儿是有尊严、有节操的人,收儿子也该是和她同样的性子,怎能为了一点兔肉就轻易折腰?   她点着它的额头开始训话:   “怎么那么不自尊自爱,啊?   怎么那么不像阿娘,啊?   怎么那么嘴馋,啊?   你要记住你是猴子,你不是人啊,你靠山吃山,能自己自足啊!”   小猴垂着脑袋一动不动,认错的姿态十分到位。   她便有些心软。   它再亲近她,它也是只猴子,还是只没成年的小猴,它一时忍不住口腹之欲也是正常的,只要它知道认错便行。   她见它长久的垂着脑袋,便也歪下脑袋,准备安抚安抚它。   等歪下脑袋,见它脑袋虽垂着,一双眼睛却死死盯着几丈外篝火上的兔肉,她立刻火冒三丈高,一把将它推开:“滚,想去哪里去哪里,再莫在我面前晃悠!”   小猴从善如流,出溜窜去了萧定晔身畔。   ------题外话------   快出来露个头啊 第388章 千古难解之题(一更)   天上一捧明月,地上一团篝火。   萧定晔颈子上吊着只猴儿,手里捧着串兔肉,低声下气蹲在猫儿身侧,好言好语相劝:“再生我气,哪里值得和自己身子较劲?饿坏了,还不是自己受着?”   猫儿躺在自己的那半张铺盖卷上,给了他一张冷冷脊背。   他按照她平日最爱的逻辑开导她:“你费了大力气帮我捣毁了三哥的一处矿区,还寻出一条生路。如今助我活了下来,你却发挥了谦让精神,不愿享受逃亡成果。你是买卖人,你说这生意亏不亏?”   猫儿立刻着了他的道,一咕噜爬起身:“谁发挥谦让精神了?谁愿意做亏本生意了?”   她一把夺过他手上的兔肉,恶狠狠吆去一口,陡然想起来他掐她时的狠厉,“扑”的一声啐去口中兔肉,冷笑一声,将余下兔肉丢去他怀中。   小猴精准的接住兔肉,还未等她看清,便已经下了肚。   她原本要倒头睡去,却眉头一皱,往它腹中探去手,但见它小小肚皮圆鼓鼓凸起,若她不知道它是只小公猴,定然以为它快要临盆。   她眉头一蹙,一把抱过小猴,向萧定晔瞪大了眼珠子:“你既然带狗儿,就要负责任,怎地能任它胡吃海喝?它小小年纪没有节制,你是大人你不懂?”   他忙忙接话:“为夫此前没带过娃儿,没有经验。我们夫妻二人一起带它,总比……”   她一把推开他:“今后莫提夫妻。要提夫妻,就将婚书拿来。”   他又是一阵语滞。   她冷笑一声:“王公子,若尊重我,便称呼我一声花掌柜。若不尊重,也无所谓,你莫再厚着脸皮跟着我。”   他叹口气坐在她身畔,见她只顾着给小猴喂果子,一眼都不愿看他,只得退回他那边,躺在半块被褥上,无力望着苍天。   几丈之外,他心头的姑娘恢复了温柔的语态,正细声细气同小猴说话:“多吃两口果子,促进消化。若积了食,此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阿娘去何处给你找郎中?”   小猴早已被兔肉填饱肚子,哪里还能吃的进果子,自然是紧紧闭着嘴,万分不配合她。   她只得叹一口气,拿开果子,低声道:“若夜里不舒服,一定要记得喊醒阿娘,可知道?”   她往铺盖上一躺,它觉出她放松了手臂,立刻从她臂弯里溜出,坚决的回到了萧定晔身边。   她气的无语。   半大小猴果然和半大娃儿一样,都是有乃便是娘的主儿。   她恨恨望着它,吆牙切齿道:“是公猴你便莫回来,否则我再也瞧不起你!”   小猴躲进萧定晔怀中不出来,待见她闭了嘴,气呼呼躺下去,方溜出他怀中,蹲在篝火边上,一双眼紧紧望着架在火上的半只兔子不眨眼。   萧定晔无语道:“你再嘴馋,你阿娘更要怪我没顾好你。”   他将它抱到身畔箍着它躺下,一边一下又一下抚着它背,一边望着天上星子,喃喃道:   “狗儿,阿爹惹了你阿娘,你说该怎么办?从宫里到现在,她一心一意为我,事事想着我,我却总惹她生气。你说,阿爹如何做,你阿娘才能原谅我?”   小猴不知从何处摸了一只木棍,一戳便戳到了他眼眶。   他“哎哟”一声捂着眼睛,苦笑道:“让阿爹自戳双目,也太狠了吧?”   他刻意再“哎哟”两声,探头看向另一边,猫儿一动不动躺着,没有半分心疼他的意思。   他又连续哎哟了半晌,见实在引不来同情,只得郁郁住了嘴。   夜已四更,四处静悄悄,连夜枭都没了动静。   猫儿睡的不是很沉,迷迷糊糊间做了个梦。   梦里有个红肚兜的娃儿,长的白白胖胖,坐在她面前教训她:“你为何要欺负阿爹?”   猫儿在梦里见过这个小娃儿不是一两回,小娃儿来去匆匆,她总是来不及问他的身份。   她见他瞪着眼睛质问她,抓紧机会道:“你是谁啊?你阿爹是谁啊?你阿爹是谁我都不认识,我去哪里欺负他?你小小娃儿人不大,怎地学会了碰瓷?”   小娃儿嘴一瘪:“你连我你都不认得?别人可以不认得我,你怎能不认得我?”   他眼泪珠子满眼眶打转,却坚强的不愿流下来,愤愤半晌,留下一句“我再也不喜欢你啦!”转身便跑。   将将跑了两步,又回头道:“我不喜欢臭猴子,送走送走!”   她见小娃儿面上委屈,忙忙要赶上去说两句温柔话,耳边一阵“吱吱”的叫声,她倏地便醒了过来。   星子漫天。   仲秋之后的夜里,已有些冷意。   铺盖卷被她压半边、盖半边,还是有些冷。   怀中多了个毛绒绒的小猴,娘俩个挤一挤本来能暖和些,偏生它吱吱吱叫个不停,在她怀中不停翻腾。   篝火光亮映照而来,小猴满嘴白沫,东倒西歪,是个快要夭折的模样。   她“啊”的一声惊坐而起,抱着小猴着急道:“你怎地了?你吃了什么?”   另一头的萧定晔被惊醒,只当娘两个被何物偷袭,腰中软剑已倏地抽出,一步跃上前来,搂住她:“何事?”   她已泪眼汪汪,抓着他衣袖道:“狗儿,狗儿要离我而去啦!”   他凝神细看,沉身道:“莫担心。”从她怀中接过小猴,内里聚于掌中,只在它腹上极轻微一振,小猴一张嘴,哇啦啦将腹中之物吐个干净。   猫儿只当他要趁机下杀手,顾不得它皮毛上的污物,一把将小猴抢过来,抱在怀中呜呜便哭。   它吐个干净,精神头反倒好上一些,小爪子摩挲着她的发髻,仿似在安慰她一般。   他趁机搂着她轻言细语安慰:“莫担心,它是吃撑,并非得了恶疾。吐过便好了。”   她抬首看着小猴,果见它虽歪在她怀中,一双小眼睛却一下一下眨巴着,再不是方才难受的模样。   他转身取了水,撕了片布,一边帮她擦拭手上沾染的污物,一边道:“你是关心则乱,狗儿哪里会留不住?现下是在外面,不是在宫里,狗儿也没有娃儿那般娇气,它是只猴子呀!”   她难过的点点头,从他手中接过湿布,将小猴身上擦干净,眼泪珠儿却更不停歇的流了出来,哽咽道:“我方才梦见一个小胖娃,我猜着可能是狗儿。他生我的气,今后不愿理我啦!”   他忙忙将她抱在怀中,一边拭着她的眼泪,一边道:“不会的,狗儿还会再有的,他还会再回来。”   他趁机扶着她躺下,一下又一下抚着她背,在她额上印下一吻:“莫担心,都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   她腾出一只手,紧紧搂着他的颈子,仿佛忘了此前同他的龃龉。   他不由一笑,垂眼望着她和他中间的小猴,此时方觉出它眉清目秀,对它稍稍有些满意。   他趁热打铁道:“今后为夫一定和你同生共死,再也不一厢情愿瞎操心。为夫那日一时情急,对你下了重手,是为夫的错……”   她倏地反应过来,咕噜一下爬起身,手脚并用将他推下她的被褥:“走开走开,莫想着趁火打劫!”   他怔怔道:“方才不是和好了?”   她一改方才戚戚之色,横眉冷对:“何时和好了?狗儿就只是我一个人的狗儿?它身子难受,你不该出些力?难不成你以为方才你做了那些是在帮我,不是在尽为人父母的义务?”   他对她的翻脸叹为观止。   他指一指她,想说几句挽尊的狠话,等话出了口,却成了“那你早些睡,我不打扰你,明儿还要赶路……”   她冷哼一声:“我不早睡,难道还要为你伤神?你莫想的太美!”   他讪讪一笑,垂头丧气回了自己那半边。   未几,另一头的一人一猴果然发出悠长呼吸,他反而没了睡意。   他短暂的回忆了一番自己的人生。   未知情为何物时,他虽说要隐藏本性,不能做自己,可好赖是个皇子,谁敢给他脸色看。   便是几位兄长,表面上也不敢真拿他如何。   是以,他才能仗着中宫所出,顺其自然的伪装成京城纨绔,可着劲儿的造作。   谁能想,等他陷入了情网,竟然轻易就被她拿捏住了七寸,她须臾有一点风吹草动,他就不能安然潇洒下去。   可他若强行要重走潇洒路,心里却是虚的,总担心她不但不会喊他回头,还会转头跑的比他更快。   他和她分开的那两年,任谁看到他消瘦憔悴性情大变的模样,都要唏嘘不已。   然而他和她重遇时,她却是唇红齿白,虽说并未如何丰腴,却也是个引人注目的美娇娘。   这就是差距。   她对他能狠下心,没了他也能活的极好。   可他不能。   那两年他是如何过来的,没有人比他更清楚。   凭什么?   一样的付出,凭什么她能收放自如,却让他一个人苦苦挣扎?   他倏地起身,大步过去,探手将她强行扶起,吆牙切齿道:“胡猫儿,你就这般狠心,将我的真心踩在脚下?”   她睡眼惺忪,此时不欲和他纠缠,只闭着眼道:“我问你个问题,若你能答出来,我便放过你。若不能,你就别折腾人。”   “问!”他铿锵有力,信心百倍。   “我同你母后掉进水里,你先救谁?”   周围空气立刻安静。   她一把推开他:“你慢慢去想,莫再打扰我。”倒头睡去。   他蹲坐在她身畔半晌,愤愤道:“胡猫儿,你是胡搅蛮缠!” 第389章 虎(二更)   在姻缘上,很长一段时间,萧定晔都被“只选猫儿一个”以及“选了猫儿,还有其他妃子”这两个问题困扰。   经过最开始的迷茫,他自己心里明白的很,感情上他只中意猫儿一个,其他女子入不了他的法眼。   再多的纠结,就是如何说服他的父皇、母后和皇祖母,将多余的亲事解除。   他以为矛盾只聚焦在妃子和妃子之间。   他从来没想到,有一天要在他母后和猫儿之间做选择。   这是个什么问题?简直是杀人不见血!   他之所以熬到现在,不就是为了护住他的亲人?当然是要老娘,也要媳妇儿了!   然而猫儿不依不饶。   第二日的赶路,他但凡想和她晓之以理,说明他有暗卫、有地位、有钱财、有武功,不可能护不住她和他母后,她便要将他那些条件都舍去:   “假如现下就是到了两难境地,我同你阿娘都不会游水,周遭也没有暗卫,就要你做选择,你要救哪个?”   萧定晔被这个问题架在半空里,生不得,死不得。   他想不出最合适的答案,猫儿同他的别扭就闹不完。   她抱着小猴、背着行囊,雄赳赳气昂昂走在前面,虽吃的少,然而面子激励着她,让她不愿在萧定晔面前露怯,翻山越岭不在话下。   此处渐靠近南边,气候湿润,沿途多水多河。   吃了一整日的果子,待渐近日暮,遇上一处清澈河流,她便住了脚程,寻了一处平地安顿好行囊,从袖袋中取出银票放好,卷起裤腿准备下水。   猫儿虽不会打猎,然而下水却是会的。   萧定晔终于寻到了献殷勤的机会,忙忙道:“水温冰凉,你受不住,我下去捞。你想吃鱼还是想吃虾?”   她一翻眼珠子:“我想吃六碟八碗的席面,你捞的出来吗?”   他讪讪一笑:“若河里有个田螺姑娘,我就能捞出来……”   她再一翻白眼,扑通跳进了河水中。   八月下旬的河水虽已开始冰凉,可被日头照了一整日,并没有想象中刺骨。   猫儿初始是为了捉鱼,捉着捉着,便觉着逃亡两三日,浑身有些酸臭,得趁机清洗一回。   她抬头往岸上望过去时,萧定晔正坐在河面,唇角含笑望着她。   她随着他的目光往自己身上一打量,便立刻钻进了水中,吃骂道:“登徒浪子,姑奶奶剜了你的眼珠子。”   她并没有冤枉他。   他确然看着她因衣裳湿透而曲线毕露的景致,看的十分起劲。   被她骂过一回,他方想起现下的处境,再看她藏在水中的模样,不由叹口气:“媳妇儿近在眼前,不能光明正大的看,更不能光明正大的摸,真真是难熬。”   他往河中丢下一块石头,正正砸中一尾游曳的鱼。   那鱼身子一抽搐,猫儿立刻上前抱了个满怀,连鱼带水往岸边一丢,小猴乘机配合着用爪子一捞,鱼便掉在地上扑腾着身子。   猫儿立刻抢夺鱼的归属权:“是我捞起的。”   他哪里敢和她抢鱼,忙忙退让:“河里死鱼活鱼,只要你捞起的,自然是你的。”   河里鱼多少都归你,千万莫再纠缠河里还有娘有媳妇的话。   为了哄得她开心,他取了若干小石在手,瞅准盯稳,将河中鱼打的翻了肚子。   她毫不客气将鱼尽数丢上岸,同小猴道:“给阿娘看好,千万莫被人偷了。”   萧定晔不由一笑,自去拣柴火生火。   她觑空解了衣裳,只着底衣,抓紧时间洗了个澡,待萧定晔砍了柴火打了一只锦鸡回来时,见她已上了岸,只披着湿淋淋的衣裳瑟瑟发抖。   他心下遗憾错过了一场美人出浴的场面,先将自己的外裳解下,兜头向她抛过去:“先穿上御寒,莫逞能。在这野地里,若伤风倒下,没有草药,可是极危险之事。”   她睨他一眼,到底还是理智大于感性,将他的衣袍穿在身上,拿了金簪去河边杀鱼。   待他架好柴火,也跟去河边,厚着脸皮挤在她身畔,从她手中拿过鱼:“簪子如何洗鱼,要用剑才可以。”   他从她身上的衣袍里抽出软剑,要把着她手教她,她立刻抽出手,不耐道:“起开,一身酸臭味。”   他一笑,将软剑递给她,由着她杀鱼刮鳞,自己则往上游走了几步,沉进水中去沐浴。   落日的余晖打在河里,青年健壮的身在夕阳下金光一片。   他胸膛前还有三年前受过重伤的痕迹,伤疤弯弯曲曲,却映衬的他多了几分令人心安的魅力。   她不由看的有些呆。   想起了那时候在宫里的生活。   记忆总是留下好的,忘掉坏的。   那时候她在宫里时,总觉得日日难捱。如今从记忆里去看三年前,一桩桩一件件都是甜蜜。   有时候是她给他使性子,有时候他也对她使性子,那冷战持续不了多久,最后都是床头打架床尾和。   那时候他事事都想着她,而她因处于弱势,事事也都想着自己。   作为一个自小锦衣玉食的公子哥儿,他为了同她能在一起,所投入的精力比她多的多。   现下想来,她从头到尾没有为两个人做过多少,她快乐和不快乐,都是为了自己。   倒是难为了他。   她离宫后的两年,并非没有遇到过旁的男子。   有些看上的是她的银子,有些只看上了她的外在。   纵然是有看上的东西,却也并没有多持久。   他们略略持续了一两个月,见拿她不下,也就转移了目标。   他们不像他,能这般长情的想着她,爱她的一切。   这样的男子只要不是生在皇家,纵然是生在官宦人家,她也敢拼着劲儿去倒追一番,总要将他攻克。   然而偏偏他就是皇家之人,处在一个绝对位置。   她若撼动这样一个他,那是与世世代代的礼法宣战。   耳边水声哗啦啦,健壮的青年从河中来,带着清新的水汽的停在她面前。   她不由仰了脑袋去看他,目光中带了痴迷与挣扎。   他缓缓弯了腰,那张曾被多少世家女子魂牵梦萦的脸定定停在她眼前,唇角一勾,带了些纨绔的不羁,薄唇轻启:“花掌柜,小生可有幸与美人共浴?”   他长臂一伸,她身子倏地一轻,忙忙勾住他的颈子。   下一息,她整个人便进了河中。   一边是清凉的河水,一边是他火热的胸膛,她瞪着他,将将要骂一声“登徒浪子”,他已俯下脑袋,紧紧贴上了她的唇。   ***   篝火旺盛。   火堆上一边架着五六条鱼,一边架着几身湿淋淋的衣裳。   年轻的姑娘一头乌发垂落下来,遮掩住背后风光,蹲坐在篝火边上,妩媚脸颊被火光映照的通红一片。   健壮的青年偶尔探臂翻动烤鱼,将大部分的注意力放在了她身上,眼中的笑意从未减少半分。   她被他看的心头狂跳不止,终于忍不住跳起身,要将还湿淋淋的衣裳从木架上取下来披着,他已一把拉住她,只微微一抖手腕,她身子一歪就倒进了他怀中。   火光在他眸中跳跃,气氛万分危险。   他紧紧拥着她,哑声道:“今晚就重修旧好,可好?”   她仿似被烫到一般,立刻跳出他的怀抱,不敢看他,只嘴硬道:“那个问题,你可想好如何回答?”   他立刻泄了气,苦笑道:“根本没有两全的答案。”   她便上前取了湿衣裳穿好,望着篝火淡淡道:“你可是忘了我能死而复生?你母亲艰难孕育你,在宫里心惊胆战养大你,你本该立刻就去救她,却因一个外人而生了顾忌。”   他叹了口气,再不多言,只翻动着烤鱼,待两人一猴吃饱,方架好火堆,躺去她身边,准备过夜。   他支着身子,一下又一下抚着她背,低声道:“怎地这般爱使小性子?又穿着湿衣裳睡觉,等病了却是自己难受。”   她望着星空,冷哼一声:“又想骗我解开衣裳,好方便你为所欲为?”   他不由一笑,抚着她面颊道:“哪里敢为所欲为?我不都是先要顾着你的感受。为夫何时是只顾自己开心?”   她一巴掌打在他身上,吆唇叱道:“你这般厚颜无耻,我真不信你此前没有过旁的红颜知己。”   他立刻贴紧她,低声道:“你说说,我这样,像是吃多了荤腥的人?我日日馋,日日忍。”   她瞬间羞红了脸,一把推开他,吆牙切齿道:“萧定晔,你不是我夫君,我也不是你的什么人。你再敢这般,我……我……”   他蹬鼻子上脸,揶揄道:“不是你夫君的人,能在河里对你那样?能像现下这般躺在你身畔?”   他一脸正气的指着她的良心:“胡猫儿,做人要认清现实,我哪里不是你夫君?我处处都是你夫君!”   她气的实在无法,一把将怀中小猴塞给他:“今晚你看顾他,莫来烦我!”   他轻松的将小猴放在胸膛上,一只手照样轻松的揽了她:“为夫宽阔的胸怀,莫说只有一只猴儿,便是加上你,也不在话下。”   猫儿含着一肚子气睡着。   半夜不知何时,耳畔又是吱吱吱的叫声。   她迷迷糊糊醒来,烦恼的咕囔道:“狗儿夜里又吃多了?不是只吃了半条鱼,哪里又积了食?”   夜风徐徐,不知从何处吹来腥臭之气。   萧定晔一把捂住她的嘴,拦腰抱起她,几步跃去一棵树上,将她放在树杈子上,低声道:“莫出声,莫害怕,乖乖在树上,千万莫下来!”   将小猴往她怀里一塞,转身跃下了树。   她还有些怔忪,借着月光歪着脑袋望去。   树下几丈外一声惊天动地的嘶吼,又是一阵腥臭传来。   月光下的青年衣衫随风飒飒,手持软剑而立。   在他对面十几丈远,一只硕大的不知什么怪物身影威武,矗立在惨白的月光之下。   她腿一软,额上立刻浮上一层汗珠,喃喃道:“狗儿,你帮阿娘看看,那畜生,可是一只虎?” 第390章 龌龊手段(一更)   月下的老虎身姿威猛,身子压低,虎视眈眈望着前方的青年。   青年手握软剑,站在大虎几丈之外,一动不动。   虎不动。   人不动。   猫儿和小猴藏身在树上,大气不敢出一声,唯恐发出一丁点儿声音,便要打破这僵局。   夜已四更,远处一堆篝火已成了灰烬。   林中野兽不是家养猴儿,对火更畏惧。   猛虎定然是一直潜伏在周遭,一直到篝火渐熄时才亮了相。   她想起她和萧定晔闹别扭时,说不定那老虎就在冷眼旁观,思忖着已怎样的方式将两人一猴吞进腹中。   夜风吹来,树叶飒飒作响。   她额上满是冷汗,怀中的猴儿却已有些跃跃欲试,想要脱离她的怀抱,前去和萧定晔打个配合。   这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她更紧的抱着它,压低了声音,微不可闻道:“千万莫动,你莫害死你阿爹。”   小猴恍若未闻,一双眼炯炯有神的盯着战局,等待着最合适的偷袭机会。   近处陡的一声夜枭惨叫,倏地打破了僵局。   猛虎骤然往前一扑,萧定晔就地滚倒,软剑甩出,正正打在猛虎皮毛上,却仿佛在老虎身上轻轻抚摸了一下,并未造成任何损伤。   萧定晔心下一惊,就地两滚,将将避开猛虎的爪子,这畜生的尾巴已如铁棒一般打了上来。   他立刻提气一跃,堪堪避开虎尾,老虎已不停歇的发起第二轮进攻。   月光下的打斗清晰可见,猫儿在树上看的着急,眼睁睁看着猛虎再向萧定晔一扑。   他原本做了起势要再跃起,却忽的一捂心口,只借着猛虎来势往边上一滚,方险险躲了老虎的第二扑。   等从地上翻起时,眉头紧蹙,捂在心口上的手却并拿下来。   猫儿倏地想起他昨日之前受伤昏睡。   他受了内伤,没有草药,几日内想痊愈,自然不可能。   她这两日又同他置气,折腾的他没有好好休养的时候……   她眼见猛虎一个转身,已准备再次向他扑去,她立刻扬声大喊:“来呀,这里还有人!”   尖锐的声音在林中荡漾,猛虎一个收势,猛的转身看了过来。   她一吆牙,利索拉起裙摆和下裳,露出一条腿,在空中摆动:“来啊,白花花的腿,一吆一包油!”   猛虎低吼一声,身子一俯,便要向她所在的树上扑去。   萧定晔忍痛往前一跃,手起刀落,但听猛虎长啸一声,虎尾已被齐根斩断。   老虎痛呼过,一时顾不得树上的猫儿,一个猛转身往萧定晔方向扑去时,她怀中的小猴瞬间如闪电般跃出,探指直向虎腚而去。   萧定晔瞅准机会,在老虎忽的凌空一抽时,当即一跃而起,全身内里灌注在手中软剑上,对着虎头一剑而下。   一声惊天动地的虎啸之后,整个林间皆是铺天盖地的血腥之气。   猛虎几经挣扎,再向萧定晔虚扑一回,转头便逃,几个起跃,消失到了无尽的黑夜中。   萧定晔身子一晃,遽然跪倒在地。   猫儿再也顾不上许多,抱着树身子,顺着树杆便滑落而下,咚的一声掉在地上,一瘸一拐就往萧定晔奔去。   他拄地而起,顾不得胸腔撕裂般痛,语声嘶哑道:“快走,这是一头母虎,只怕近处还会有公虎。”   她招呼一声小猴,也顾不上被褥等物,扶着萧定晔便顺着长庚星的方向而去。   秋日的四更天极长,仿佛永远看不到日头升起的时候。   天上的星子仿佛也被定住,不升起一颗,也不落下一颗,随着时间的定格而定格。   周遭的老鸦时不时“哇”的一声,仿佛在给林间什么生灵传递消息。   渐渐的,周遭又多了腥臭之气,暗夜中,草丛与林间,什么幽幽光芒一闪一闪,缀在两人身后,耐着性子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猫儿的心咚咚作响,搂着萧定晔的手臂却十分坚定。   没有理由避开那么多歹人,最后却死在畜生口中。   渐渐的,何处传来几声吼叫,如同犬吠,那吠鸣之后又拖着悠长拐弯的尾音。   是狼!   猫儿一陡,萧定晔极低声道:“莫怕,不要露出怯意。狗儿抓着老虎尾巴,我们身上周遭有老虎的气息,狼群轻易不敢过来。”   她点点头,道:“我不怕,有你在,我不怕!”   果然被萧定晔说中,周遭十几双眼睛远远近近的晃荡,不敢近前,只缀在两人身后,查探形势。   黑夜里,两人高一脚第一脚的往前走,仿佛走了许久许久,久到猫儿已迈不动腿,天色终于开始发麻。   林间的鸟叫声啾啾不停,在为迎接卯日星君做准备。   晨风一阵阵吹来,天际的云朵陡的现了缝隙,原本还徘徊在云后的日头猛的往上一窜,人间大地一片金光烂漫。   萧定晔低声道:“现下不怕了,暂且歇一歇。”   他握着猫儿手靠着一株大树坐下,再要松手,只觉掌中黏腻。急急低头一瞧,但见猫儿两只手掌遍是血迹,却是她此前从树上滑落下来时,擦破了掌心。   他眉头一蹙,立刻翻出衣裳内里,撕下布条,为她包扎伤口,心疼道:“怎地忍着不说?”   她摇摇头,苦笑道:“一路上都不觉着,现下才有些痛。”   她等他替她包好伤手,方一下又一下的抚着他心口,悔过道:“我只当你伤势已好,才同你使性子。早知你还伤着,便不该折腾你。”   他摇摇头,将她搂在怀中:“在矿洞中,是为夫做错了,我应该为我二人如何长长久久的活着而努力,不该生了独自赴死的心思。”   她眼圈一红,靠在他肩上,低声道:“你好好活着,我再不问你两难的问题。”   他不由一笑,再无力气说话,只靠在树上阖眼养神。   她此时想起小猴,转头四顾,却见它正在远处徘徊,面上有些胆怯之色,想要上前,却又不敢靠近。   她便向它招招手,压低声道:“过来,来阿娘这边。”   它往前跃了几跃,依然不敢到她身畔。   她将它一打量,提眉道:“老虎尾巴呢?怎地不见了?你将虎尾丢掉了?”   她可惜道:“虎尾能震慑猛兽,你将它丢去了半途,今夜我们如何逃命?”   小猴贼眉鼠眼的看着她,再试探的往前两步,最后绕了一圈,窜去了萧定晔身畔。   她摇摇头,低声道:“不知你又干了什么顽皮事,唯恐我揍你,躲去你阿爹那边。你以为你能躲多久?待我发现你干的好事,就将你狠揍一回。”   此时日头升的越高,她闭眼略略眯了一阵,待萧定晔挣扎起身,她又扶着他,不停歇的往前而去。   一直到了晌午时分,两人终于住足。   两人都受了伤,唯一能依靠的只有小猴。   小猴摘了些果子,躲着猫儿,远远丢在她面前。   她不由肃了脸,指着它道:“你究竟做了什么缺德事,如此惧怕我?”   转头对萧定晔道:“狗儿今日如此反常,可是担心跟着我们太过危险,预谋着要同我们分道扬镳?”   他一笑:“它连老虎的腚眼都敢捅,它还有什么害怕的?”   他见她大为惊讶,便忍笑道:“没错,最后我能一刀砍伤那老虎,却是它的功劳。它一根手指便翻转乾坤,我才能得手。否则你我小命休矣!”   小猴感受到自己被夸奖,并未放松警惕,依然躲在远处,防备的望着她。   她便耐着性子同它道:“你对付老虎的手段虽然龌龊些,可救了阿娘同阿爹的命,阿娘不会怪你。你过来啊!”   小猴全然不配合。   她不由颓败道:“它怕是觉着自己翅膀硬了,不愿认我这个阿娘了。”   两人略略歇息一会,便挣扎起身砍柴点火。   经了昨儿夜里,两人再也不敢全然睡去,只多多的准备了柴火,每隔一个时辰,便要起来将火烧的极旺。   猛兽瞧见火光,自然不敢近前。   偶有狼群在近处出现,也只敢望着二人眼馋,间或无奈的吠鸣几番,到了日出时方悻悻离去。   如此两人一猴白日尽量不停歇,只有夜里才略略歇息一阵,心中憋着一口气,只等走出丛林,寻到一处人烟聚集处。   小猴的奇怪举止持续了五六日,终于重回正常。   渐渐到了九月初,两人一猴未走出大山,气候却显见的潮湿温暖了起来。 第391章 夫妻蹊跷(二更)   日暮时分,篝火再起。   小猴在一旁胡乱打拳玩耍,萧定晔同猫儿讲着地形:   “原本我二人便是要先借道晏南,再拐向晏北。现下看日头、星辰的方位,再看这林间四处花开,叶落极慢,已是到了南边。”   猫儿忙追问:“可是继续往前,出了群山,就能准备拐去北边?”   他摇摇头:   “现下已是九月,北地这个时候已开始转冷。若你我没有马车,只这般靠着脚走,等刚刚挨到北边,已是寒冬腊月,你我定然要被冻死在路上。   为今之计,只有在南边先寻个落脚处,等开了春,再继续前行。”   猫儿唉声叹气道:“这一行,我将我半辈子的路都走完,下半辈子再不想要腿,能让我躺着活下去,就是老天对我的眷顾。”   他立刻捂了她嘴,蹙眉道:“莫乱说。”   看着她现下再次成了个蓬头垢面的女野人,心下愧疚:   “今后否极泰来,多少人侍候你,你行走一步,都是有人抬着轿子送你去,将你的一双脚养的白白嫩嫩。”   她摇一摇头:“不求白嫩,只求莫长水泡,便是阿弥陀佛了!”   到了第二日,两人又拖着两条腿往前而行,待到了日暮时分,遥见阵阵炊烟,猫儿愣愣望着那头,喃喃道:“谁把林子点着了?我们要不要逃一逃?”   萧定晔立刻上了树,向远处眺望,惊喜道:“村落,前方有人家!”   猫儿脚步踉跄,唤了一声“娘啊”,朝着炊烟跌跌撞撞跑去。   周遭突然突然传来O@之声,从草丛中忽的钻出三只毛色黑亮的大狗,停在几丈之外,停在远处呜呜做声。   未几,大狗身后走出一位红衣少女。   她狐疑上前,望着略略能看出性别的猫儿和萧定晔,迟疑道:“你二人,是夫妻?”   ***   榻上被褥不算多厚,也极陈旧。   猫儿躺在竹榻上,有些不敢相信眼下的处境。   前一日还睡在草丛中,胆战心惊害怕招来虎狼,后一日就洗的干干净净,换了一身衣裳,并且还能吃饱白饭,打着嗝躺在了床榻上。   天壤之别。   她双目炯炯望着身畔的萧定晔:“你掐掐我,我怎地觉着在做梦?”   他在她额上印上一吻,含笑道:“自然是真的。这山中物产丰富,理应会有村落山寨。”   她忙忙支起身子:“我们使些银子,便在此处落脚到开春,可成?”   实在是爬坡上坎躲猛兽,苦日子过怕了。   他心下叹一口气,将她拥在怀中,喃喃道:“为夫这一辈子,是将你拖累苦了。”   她不屑道:“说这些空话有何用?你就说说日后补偿我多少银子?”   他失笑,点着她鼻尖道:“除了银子,还想要什么?”   她却摇摇头:“有了花不尽的银子,就是有了天下。还能要什么?再也想不出比银子更好的。”   他便有些扫兴。   这一路她在两个人的关系上,是真的吆定不松口。   平日他“为夫为夫”的自称,她听也听的,偶尔说笑也唤他一声“夫君”,然而更多的却没有。   偶尔被他追问烦了,便拿他的亲事来堵他的嘴。   她这一招果然好使,每当他被问及所定的亲事,他便哑口无言。   承诺说多了,连他自己都不好意思再提及。   说多少都无用,真正做到才有用。   她躺在榻上舒服的直哼哼,半晌方想起小猴,不由出声唤道:“狗儿?”   狗儿近几日又犯了老毛病,瞧见她仿佛见了阎罗王,只敢躲在萧定晔身畔,却不敢靠近她。   她也不知她到底哪里惹了它,它也不是人,不会说话,一人一猴常常是鸡同鸭讲,说不到一处去。   此时小猴听她唤它,从萧定晔的臂弯里探出脑袋,难得的窜到她怀中,应付的挨了挨,便重又回了萧定晔臂弯里。   她不由叹道:“突然有了一种有人要同我争宠的感觉,竞争对手还是只猴。”   他扑哧一笑:“我眼里只有你,没有猴。”   此时外间忽的有些O@之声,两人忙忙噤声。   房外却是两个老妇在低声说话。   一人道:“这二人真是夫妻?”   另一人道:“瞧着像是,卿卿我我的。”   前一人不快道:“怎能像是?是便是,不是便不是。这‘像’和‘是’可差了老远。”   后一人也不快道:“旁人睡在一张窄榻上,不是夫妻,能睡在一处?”   猫儿听到此时,不由“切”了一声。   她和萧定晔还真不是夫妻,过去几个月也是真的睡在了一处,偶尔还做些小动作。   总之过的是不要脸的生活。   若按照这个朝代的道德水平来细究,她是要被千百次的浸猪笼的。   外面的两个婆子继续在交谈。   “不管是不是夫妻,躺在了一张床上,就诸事好办。”   “我们这寨子,已许久未有一对男女上门了。”   谈话最后以一句“我要赶紧去准备,忙碌一夜,明儿早该是差不离”而结束。   猫儿悄声道:“听听,这寨子要隆重迎接你我二人呢。”   他长舒一口气:“得亏我当机立断,认下了你我夫妻的身份。若是再拿姑外甥身份去诓骗人,只怕明儿便不会有款待。”   他将她往臂弯里拉一拉,低声道:“睡吧,明儿寻到寨主,正好商谈久住之事。”   他一下又一下抚着她背,等不到她的回话,垂首望去,她已埋头沉沉睡去,只眉头却下意识的蹙着,如同在山林中担惊受怕的每一夜。   ***   第二日有些落雨。   两人醒来时,已快到午时。   牛毛细雨打在檐上,最后汇聚成水滴,一滴滴掉在石阶上。   猫儿穿好衣裳出了房,遇见主人家,便有些讪讪。   她和萧定晔原本没做什么,可抱成一团睡到这个时候,却是几张嘴都说不清。   主人家是一位寡居的老妪。   昨儿日暮,红衣少女将两人带回寨子里,便交托给了这老妪。   老妪年级虽大,却十分开明。   她将热水、帕子准备好,又将饭菜端进来,笑呵呵道:“我们都是从年轻时过来的,能理解,能理解。”   说的猫儿越加羞臊。   老妪瞧见她扭捏神色,心下更加笃定她二人的关系,催促道:“快些吃,吃过午饭,老婆子带你二人去四处走走。”   猫儿净过头脸,探头去瞧饭菜,却只是青菜白饭,与昨儿夜里听到话不一样呢。   不是说为了二人彻夜做准备吗?   这白饭青菜虽看着温馨,却离隆重二字有些远。   用过午饭,两人抱着小猴,跟着老妪出了院落,往寨子深处而去。   此处寨子是典型的晏南风格,依山而建,多数房舍皆用青竹所造。   只远远看到一处塔楼,是青石砖建成。   寨子被环山包围,气候宜人,现下虽下着牛毛细雨,却并不显得冷。   寨民们用过午饭,不愿歇晌,坐在各家各户门前,一边剥着豆角、串着红椒,一边互相说着热闹话。   瞧见老妇身畔跟着一对男女,众人纷纷道:“这便是昨日新到的一对夫妻?不容易啊!”   猫儿心中诧异,隐隐有些不安。   她抬头望着身畔的萧定晔,他似也觉出异常,只缓缓向她摇头,极低声道:“既来之,则安之。”   牵起她的手,离她更近一些。   沿途寨民瞧见两人恩爱模样,面上更是显出满意之色。   有人低声道:“这回怕是能成。”   另有人又道:“成与不成,试一试便知晓。”   忽的有人惊咦一声:“那姑娘的眼珠子……”   猫儿待要细听,却再无下文。   她更紧的牵着萧定晔的臂弯,极低声道:“真的有些奇怪……”   话刚刚出口,前方道路陡的一拐,陪在两人身畔的老妇指着前方一处花坛,笑道:“过来看看,这是寨子里独有的‘七情花’,外面是没有的。”   猫儿脚步一顿,面上含笑道:“雨中赏花虽有趣,却不如天晴。前方若无路,我等不若返回?”   老妇倏地转回身,极有深意的瞟了她和萧定晔一眼,目光最后落在萧定晔臂弯的小猴身上,转身随手摘了一朵七情花,往小猴面前一送。   一阵清香扑鼻而来,小猴却“吱吱”两声尖叫,挣扎着往外一窜,直直越过七情花丛,逃进了花草深处不见了踪影。   猫儿心下着急,便要追上前去。未料到将将踩到花坛中,原本还泥土平整的脚下忽然往下一陷,整个人已腾空下落。   萧定晔立刻抽出腰间软剑,卷住猫儿腰间,两只脚往花坛边上一踩,待要用力,脚下一瞬间滑腻异常,再也撑不住他的身子。   他心下暗道一声糟糕,眼前泥土纷纷掉落,两人齐齐往地下坠去……   ------题外话------   终于能写到这里了。 第392章 无情也生情(一更)   地下别有洞天。   是无边山峦,中间是道路,两边为悬崖。   萧定晔一手持软剑,一手牵着猫儿,两人谨慎行走在中间小道上。   猫儿低声道:“他们究竟是何意?莫非此间有怪物,是要将我二人送下来给怪物充饥?”   萧定晔紧了紧他的手,安慰道:“莫怕,先莫说未发现怪物的存在,即便是有,我们也要竭力活命。”   她担心道:“可是你的内伤……”   他摇摇头:“不怕,走一步看一步,万一不是怪物……”   隐藏在一边悬崖中的石廊里,窗扇半开。   一位三旬妇人和一个儒雅汉子站在窗前,借助手上一个手臂粗细的望远工具,紧紧盯着道路上谨慎前行的二人。   他们的目光从两人的神情移到紧紧牵着的手,那妇人紧蹙的眉头从未曾展开一丝,口中喃喃道:“希望这二人莫令人失望。”   站在她身畔的儒雅青年放下望远管,安慰道:“乌兰寨主莫担心,此二人究竟真情假意,只要通过了前方考验,一试便知。这些关卡,可是集合三十六洞七十二门近一半的技能,必然生效。”   乌兰寨主苦笑一声:   “库狄郎中还年轻,不知世间真情难得。过去两年,有近三十对男女进了此阵,可结果如何?小女依然昏睡在榻上。   爱情经不起考验,便是一时情浓,可到了危及自身利益之时,谁还能顾及另一半?”   库狄郎中正色道:   “寨主莫担心太多。小可此回前来,就是受师父所托,救醒令嫒。此关卡近两月已重新调整过,既测试真情,又培养真情,便是无情之人进入,也会生情而出。   自昨夜寨主放出消息,其他洞主与门主皆已在前来的路上。必定在此二人出阵之前赶来,相助寨主成大事。”   此时,远处山路上的两人已行至一间竹屋前,那竹屋将整条路都遮挡完,来人必须通过此竹屋,才能继续前行。   库狄郎中顺着石廊往前而去,道:“且看此二人最初会如何选吧。”   竹屋前垂着一面挂帘,猫儿将将要探手掀开帘子,萧定晔已将她拉到身前,低声道:“莫忘了你在广泉府时险些中毒身亡的那一回。此间诸事诡异,周遭所有物件尽量莫沾身。”   他一甩手中软剑,帘子应声割断,垂落在地,将竹屋里的物件展现在眼前。   没有桌椅,没有几柜。   房中尽头一面竹墙上,左右挂着两面帘子。   一面上写着“银子”二字。   一面上写着“宝剑”二字。   两人走进,望着这摸不着头脑的布置,猫儿疑道:“这是……让你我做选择?不同的帘子之后会通往不同的道路?”   她忖了忖,道:“选银子如何?如若进去,天降银锭将你我砸死,也好过天降剑雨,将你我刺死。”   萧定晔微微一笑:“听你的。”   手腕一抖,剑花闪过,写着“银子”二字的帘子刷的垂落,眼前现出的是一段倾斜向下的竹梯。   他望着竹梯,蹙眉道:“不知踩中阶梯可会触发何种暗器。”   他将猫儿背在背上,施展轻功,避开竹梯一跃而下。   悬崖之外的山峦上,一直在石廊中观察的库狄郎中缓缓点头,同身畔的乌兰寨主道:“寨主该对此二人有信心,短短一关,已看出二人有情。”   乌兰寨主并不放心:“且看吧,通过前几关,败在最后一关的,大有人在。”   竹屋里,挡在萧定晔与猫儿的眼前的,又是两面帘子。   一面上绣着一根鸡腿。   一面上绣着一盏美酒。   萧定晔眉头一蹙:“这又是何意?这两处选择与此前遇到的两处,没有任何是非对错之分。”   猫儿狐疑道:“该不会,是有人想收集你我的喜好?选哪个,就代表中意哪个?”   她冷笑一声,凑在他耳畔低声说了一串话。   他从善如流,一剑割开左边一扇帘子,又遇上一条往上的阶梯。   萧定晔如此前一般将猫儿背起,凌空跃上,停在两扇帘子边,此回割破的却是右边的帘子。   如此经过七八回,按照左右、左右、左右的规律,终于出了竹屋。   远在石屋里跟随关注的寨主和郎中面上一阵青一阵白,郎中轻咳一声,转身同下人道:“去问问,诡道门门主可已到寨子?”   下人恭敬应下,匆匆外出,几息后,带着个瘦小的老汉进来。   郎中对着老汉抱拳见礼,揶揄道:“诡道门主,快来看看您老的局,还未测出此二人的喜好,就轻易被人破了。”   诡道门主上前站在廊庑窗边,透过中间竹屋的窗户,瞧见各处被割破的帘子,显见的有些规律,不由干笑两声,抱拳同乌兰寨主道:   “此事……此关只是为了获悉那二人的喜好,方便临时改动后续关卡,并非必要。此后才是重头戏。”   乌兰寨主面色铁青,转头望着老汉,言语冷硬道:“如若小女性命有碍,定要诡道门主顷家相赔!”   诡道门主一急,冷哼一声:   “你家小女发花痴,中了苗人的情蛊,昏迷不醒,此事可是老朽所为?   圣药门开出了药方,难寻药引。老朽体谅你救女心切,依据心窍门的人性大理,连同众门设置出此套关卡,助你获得有情人心口血救女,难道有错?   你若不愿,现下大可杀了那二人,毁了关卡,埋了令嫒!”   乌兰寨主被刺的说不出话来,半晌方下了矮桩,低声下气道:“我一时失言,门主大人有大量,莫放在心上。”   诡道门主便也不去计较,只拿起望远管凑在眼前,专注的关注起道路上那一对男女的行为来。   两侧悬崖中间的道路上,猫儿和萧定晔已到了一座小桥边上,那小桥的桥面只有一步宽,莫说两人并行,便是一人走,也得两只脚分开前行。   悬崖石廊里的诡道门主得意洋洋讲解道:“世间情深义重之人,哪里那般容易寻到。此系列关卡,若是有情人,自然是情上加情。若是无情男女,经过这一串折腾,耳鬓厮磨,也心生情义。”   一旁的年轻郎中摇摇头:“晚辈瞧着不然,那男子武功不弱,不见得能被关卡牵着鼻子走。”   鬼门主冷哼一声:“本门主活了七十二岁,吃过的盐比你喝过的水都多,会想不到各种情况?!”   正说着,便见道路中的女子已熟门熟路趴在男子背上。男子提气一跃,根本不需在桥面上走动,只在前跃中偶尔蜻蜓点水借力,便险些要跃过桥面。   待萧定晔最后轻踩桥面顺势借力,前方忽的迎来密密麻麻的箭簇,他急速往后退的同时,立刻猛甩手中软剑,将箭簇全部拦在周遭。   等他背着猫儿落地,却又退回到了桥头。   猫儿从他背上跳下,先往他胸口抚去,担忧道:“胸口可痛?”   他急喘几声,缓下胸腔憋闷,沉声道:“暂无大碍,莫担心。”   他望着窄桥再细细打量,终于发现桥头前一小块石板上雕刻的画。   画上一对男女齐齐站在窄桥上,手牵手侧身前行。前方并无箭簇。   他抬首望望前路,再望望后途,道:“只看此间布置,背后之人是想要你我二人往前行。若退后,定然寻不到出路。我等可要按照图上所示试上一试?”   猫儿无语:“我现下算是知道,脑子有病是何种症状了。就是爱折腾人的症状。”   他一笑:“可见,我脑中的病并不算严重。”   他轻轻往桥面上一跃,躬身将手探向她:“莫害怕,有我。”   她望向窄桥的两侧。   均是悬崖。   若定睛去看,悬崖下荆棘丛生,若一个不慎摔下去,便是不死,也要瘫痪在床。   她看的一阵目眩,立刻抬头望向他。   他勾唇一笑:“怎地,不相信为夫?”   她长吸一口气,将手递给他:“升官发财死老婆,要按顺序来,死老婆放在最后!”   他抿嘴一笑,手上微微用力,已将她拉上桥面,手再往前一伸,却丢开她的手,揽上她的腰,耐心道:“莫往底下看,只看为夫英俊的脸便可。”   她神色僵硬,深吸一口气,搭上他的手臂,踩去窄桥上,果然只扭头望着他,在着他沉稳有力的臂膀的牵引下慢慢移动,往另一头而去。   远处悬崖石廊里的诡道门门主瞧见,不由哈哈一笑,转头向其余两人道:“可瞧见两人的亲密?老朽设置此环节,就是此意,让他无情也生情。”   石桥上的两人渐渐行到桥的另一头,桥头再未有箭簇刺来。   两人下了桥,往前再行了半盏茶的时间,一道屏风后,凭空多了一道长湖。   湖水碧翠清澈,鱼虾欢游其中,往前蜿蜒数尺。   两人按照在长桥前的经验低头寻找,果然瞧见湖边一块小石上雕刻着一面图案。   图案上是一男一女只着底衣在水中行走,双双神情激荡。   猫儿“呸”的一声,叱道:“此谷中人动机下流,不是好人!”   她扑通一声跳下水,身着外裳往前而去,口中强硬道:“我就不信老娘必须脱衣裳!”   萧定晔唯恐周遭又布了暗器,立刻跃进水中,挡在她身前往前而去。   行上几步,湖中忽然水花翻腾,金属木器相撞之声瞬间在水中响起,无数链条陡的在水中出现,光电火石间已套上了猫儿的脚腕。   她一声惊叫,萧定晔已迅速抱起她,略略一跃,靠着水中浮力减缓猫儿下降的速度。   他倏地沉进水中,手腕一抖,软剑已将系在猫儿脚腕上的铁链砍断。   他双指借势在池底一点,另一只手臂环住猫儿,全力往水面上一跃,脚下再轻踩湖壁,已带着猫儿跃去岸边。   匍一落地,他并不敢松懈,旋即往前方一扇屏风后一躲。   见再无其余暗器,他方松了口气,顾不得自己湿漉漉,先蹲去她脚下,手上用力,便将套在她脚腕上的铁环扭断。   对岸悬崖里石廊里的库狄郎中瞧见,“呃”了一声,略略有些幸灾乐祸的望着身畔的诡道门主:“又被这二人破了一环。”   门主却哈哈一笑,道:“没瞧见那男子是如何紧张那女子?”   他抬手向乌兰寨主提前恭贺道:“此二人情义不浅,救令嫒之事颇有些希望。”   乌兰寨主面上略略浮现一丝笑意,叹气道:“希望如此。下一环是什么?”   鬼门主抚了抚下巴,眉头一蹙:“后面两环原本也有趣,可那男子武艺高强,却有些棘手。”   他微一思忖,立刻扬声同下人道:“先放进锦鸡,等他二人歇息片刻。”   他向乌兰寨主抱拳道:“老朽要去改一改后面环节,先将那男子的宝剑下了再说。”匆匆一揖,急急而去。   萧定晔与猫儿所在的道路上,前方路途一转,偏向了一侧悬崖。   萧定晔抬头细瞧,见悬崖上垂下一根藤条,立刻一跃而起,欲拉着藤条试着攀上崖顶。   然那悬崖不知是何种石头,触之竟如冰般光滑,待他再要用力,手上藤条“啪”的断裂。   他跃去地上,只觉胸口憋闷,险些喘不过气。   猫儿忙扶着他,替他抚着心口,道:“快别折腾,那些人处心积虑将你我骗下来,定然已做了万全的准备,想要逃开不是容易事。”   他点点头,喃喃道:“只能如此。” 第393章 诱情谷(二更)   一阵清风吹来,猫儿衣衫湿透,不由瑟瑟发抖。   萧定晔上前挡住来风,正要说话,却见崖边扑腾下来一只大鸟。   大鸟转瞬间便到了眼前,毛色多彩,原来是一只锦鸡。   他立刻扬手,手中软剑如闪电般飞去,将锦鸡对穿而过。   锦鸡带着剑扑腾两下,落到地上。   他上前拣了锦鸡,抬头看看天色,见时已快到晌午,便向猫儿提议:   “你我先点火歇息,烤干衣裳,顺便饱腹。此去一路不知是否还有歇息的机会,我们先补充了体力,好同背后之人抗衡。”   两人就地取材,拔了些枯草和柴火,生起火堆,又结伴去此前的湖水边,杀鸡拔毛洗去污血,最后架在火堆上烤制。   萧定晔解了身上外袍,架在火堆边,待衣裳略干,方将猫儿挡在身后,让她换上他的干袍,将她的衣袍架在火边烘干。   肉香一阵接一阵扑来,猫儿往火中架着柴火,绞尽脑汁道:   “背后之人究竟有何阴谋?只从前面遭遇看来,所经之事虽说有些波折,却没有大的凶险。莫非这只是恶作剧?背后之人就想体会操纵旁人行为的满足感?”   他割下一只鸡腿,略略吹凉,递给她,自己也取了一只鸡腿在手,方道:   “无论背后人有何意图,你我此后行事,既不能全然听话,又不能全然反抗。总之无论发生何事,你我二人千万不能分开。哪怕是去如厕,也要结伴而行。”   她点点头,同他分食干净鸡肉,两人穿好衣裳,方继续前行。   此时夕阳西下,远处一簇阳光穿透云层,照的山谷仿佛镀上一层金箔。   前方道路渐宽阔,顺着前路走,拐个弯,原本以为前方继续是平路,谁知却是高坡,高坡往上,半山腰里出现一座孤零零的木屋。   猫儿低声道:“是翻山走,还是进木屋?此木屋既然出现在这里,定然不是无缘无故,怕是有着阴谋。”   他微微一思忖,问道:“你的脚可疼?怕不怕爬山?不若我们便进去瞧一瞧,到底有何幺蛾子!”   她摇一摇头:“他们让我们进,我们偏就不进。”   他一笑:“成,我们绕着走,不进小屋。待你累了,为夫背你。”   两人商议定,果然不顺着狭窄小道进那小屋,只爬坡上坎,绕过小屋,继续往前。   对面悬崖的石廊中,诡道门主眼睁睁瞧见他方才的苦心布置竟然没派上用场,不由支支吾吾道:“这这……这一对男女怎地不按游戏规则来?”   他心疼道:“诡道门里为数不多的磁石全都布进那小屋里,他两人莫说进屋,只要一靠近,那男子身上的兵器便要被磁石吸走,任他使出吃乃的力气也抢夺不下来。”   最后长叹一声:“可惜可惜,这一对狡猾胆大男女不是好相与的。”   库狄郎中打了个哈欠,道:“天色渐晚,今晚可还有关卡?”   愤愤然的门主瞪他一眼:“多着呢。后面便是你等不要脸的儿郎最中意看的一幕,你若离开,错失了精彩之处,莫怪老朽未提醒你。”   库狄郎中不由来了精神,笑道:“要看要看的,此全套关卡可是汇集三十六洞、七十二门泰半心力,不能错过每一环节。”   几人顺着石廊往前而去,手持望远管,紧紧盯着对面山坡上的二人。   萧定晔和猫儿绕着木屋往前而行,待夕阳的最后一束光渐渐移开,前方再无前路,只有悬崖。   需要下了山坡,才能见一条路,如最开始的道路一般,夹在左右两边悬崖中间,像一杆箭一般架在山谷最中间。   两人下了山坡,踏上小道时,整个山谷已陷入一片漆黑。   月亮没有露头,只有星子从云层中露出脸,眨巴眨巴望着山谷中的二人。   远处传来一声老鸦的凄惨叫声,又有数声狼嚎,将四周渲染的越加凄凉恐怖。   悬崖石廊里观看的人中,此时已多了一个中年汉子。   汉子是心窍门门主,洞悉人性,此山谷中各环节的设置,便有他的多处功劳。   此时他讲解道:   “恐怖生刺激,刺激生冲动。现下四处黑寂,阴风阵阵,他二人若心生恐惧,便会同时生出放纵之心,冲抵心中恐惧。   而相爱之人,除了原生的冲动,还该有相互的尊重。若不能克制自我,与牲畜有何区别?这情也就不是情,后面更不可能得到心口血做药引。”   诡道门主问道:“心窍门主,若黑灯瞎火,他二人没有欢好的兴致,你这一环岂不是又步了老朽的后尘?”   心窍门主摇头道:“所谓一而再,再而三。第一回 是试探,第二回是加强。他二人便是黑夜中没有兴致,前方亮堂处,还有同类关卡等着他二人。”   几人往黑暗处望去,此时已看不清那两人究竟在何处。   他们顺着石廊往前而行,弯弯绕绕,待瞧见黑暗中火光一亮,对面路边一座木屋已亮了灯,心知那两人已进了木屋。   心窍门主笑道:“睁大眼睛,重头戏要来了。”   中间道路上阻路的木屋里,猫儿转头四顾,见其中有桌有椅有床榻,不由长吁一口气:“看来背后之人,是想要你我在此歇息,等明儿白日再继续前行。”   她转头看着萧定晔:“我们可要听话?”   他望着她一笑:“偶尔听一听也并无不可。再往下走还不知有何危险。与其夜里涉险,不如放在白日。”   虽说要歇息,两人却要先将整个屋子检查一遍,避免有歹人隐藏其中。   竹墙边有一道小门,门上虽垂着帘子,其上并未列出什么选项等二人选择。   萧定晔斩落布帘,牵着猫儿跨进帘后,吹燃火折子,点燃手边一盏油灯。   但听哗啦一声,墙壁两层的油槽全部燃起,灯光大亮,将长长墙壁上的挂画照的纤毫毕现,就连窗外悬崖处石廊上的四人,都能将墙上画和屋中人的举动看的清清楚楚。   最年轻的库狄郎中“咦”了一声,面色微红,低声道:“这般催情布置,他二人怕是有些忍受不住。”   又转头望着心窍门门主:“若他二人真的要快活一回,我等便这般看着?可要回避?”   心门主淡淡瞟了他一眼:“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你困于人间诸相,自然受不住这等刺激。”   话毕,举起望远管凑近一只眼,面无表情望向木屋。   木屋里,墙上挂画色彩鲜艳,其上人物栩栩如生,每一幅画上都上演了一场男人与女人之间的无声交流。   虽无声,胜有声。   画上画功了得,每一幅都仿佛传递着一种声响。   有悄声细语。   有压抑忍耐。   有断续低吟。   有开怀大喊。   从这些无声的声音里,能看出每一对画中人,都有不同的感受。   然而这些感受无论差异多大,最后都会殊途同归,达到了统一。   猫儿待看清这些挂画,一张脸立刻涨的通红,低头叱道:“背后之人简直龌龊,竟然收集到这般多见不得人的画。”   她半晌等不到萧定晔的回答,硬着头皮抬眼去看他,却见他将每一幅画都看的极认真,恨不得钻进去自己演。   她一把甩开他手,恨恨道:“王公子,原来你是这样的公子!”   他不由一笑,转头睨她一眼,低声道:“莫注意这些画的主题,仔细看看其中细节,看能否有寻出有用的消息,说不定能助你我出逃。”   又轻声一笑:“你方才想去了何处?嗯?”   他最后那个“嗯”字尾音一提,充满了说不清的情绪。   她立刻低头,也装出一派正气,肃着脸道:“我自然以为你是邪道,我这正道却与你水火不相容。”   两人从最开始一副图细细看起,虽说不能去关注画的主题,可其间大量细节冲击心绪,两人年纪轻轻,血气方刚,哪里能真的不去注意。   渐渐的,萧定晔伸手牵住了她的手。   待到了下一幅画,手一探,又揽上了她的腰。   待再到下一幅画时,他的手一紧,已将她拥在怀中。   他的目光炯炯有神,流连在她如水的双眸和绯红的面颊上。   他低头将额头抵在她额上,哑声道:“你可觉出了什么?”   她的心咚咚直跳,脑中尽是一幅幅画中的一各个鲜活的人物。   那些人物仿佛齐齐劝诱:“来吧,重修旧好吧,青春正好,何不及时行乐……”   她倏地抬头,瞳瞳双眸望向他:“我……我……”她越想说清楚,却越说不清楚,只觉体内一团三味真火,仿佛要将她焚烧殆尽。   他抬手抚上她面颊,一把将她紧紧搂住,凑在她耳畔低声道:“这是一处‘诱情谷’,前前后后所经的关卡,全部是引诱你我生情,动情。如若你我上了当,只怕再也走不出这山谷。”   他将将话毕,便一口吆住了她的肩颈。   她一受痛,脑中那些乱七八糟的画中人终于开始消失,可却不愿离开他温暖怀抱,语态极尽缠眠:“再抱抱我……” 第394章 二姝出手(一更)   木屋里灯火辉煌,里间两人的一举一动,皆被对面石廊上静立的门主看的清清楚楚。   诡道门门主忽然“嘎嘎”一笑,侧脸去问库狄郎中:“那灯烛里可是掺杂了迷情之药?”   库狄郎中一抬眉:“自然没有,两人若是中了迷药,那心口血还能用?!”   此时对面木屋里,原本拥抱相立的男女,如今已经拥吻的难分难解。   心窍门门主微微一笑:“世间催情之物,并非只有迷药一种。那墙壁挂满的画,可是出自‘丹青门’里最擅长椿宫的工匠。”   他转身问向身后下人:“丹青门门主与百媚门门主,可已赶来?”   下人恭敬答道:“有两位门主已进了寨子,很快便到。”   众人便将目光调转回木屋,见那一对男女此时已停了动作,只静静相拥,不知在静静说着何话。   库狄郎中眉头一蹙,遗憾道:“此二人倒是未给丹青门几分薄面,也未让晚辈看多少热闹。”   小窍门门主微微一笑:“这便是人与牲畜之别。牲畜无廉耻,一切全凭天性。男女之间若一切凭天性,那有情人的心口血也就没有意义。”   正说着,外间进来一男一女。   却是百媚门与珍兽门两位门主。   诡道门门主向两位门主一礼,幸灾乐祸一笑:“丹青门那老头儿定然猜到他门派椿宫失利,是以不敢露面。”   心窍门主望着方才进来的美艳女子,往对面木屋努努下巴:“百媚门主可对下一关有信心?在下瞧着,对面那一对男女极不寻常呢。”   百媚门主娇笑一声,腰肢扭动行了过来,冷笑道:“我门中人遍布世间后宅,便是宫里的淑妃也从百媚门走出,萧姓皇帝都被她迷倒。区区一介布衣男子,会是我门的对手?”   她盈盈向乌兰寨主行个半礼,捂嘴笑道:“如若此回我门女子再勾了男子,坏了你救女之计……只能先说个对不住。”   乌兰寨主摇一摇头,苦笑道:“若那男子真经受不住诱惑,我只能,自认倒霉……”   百媚门主便住了寒暄,转身站去窗畔,从一旁汉子手中夺过一只望远管凑在眼前一瞧,不由“哎哟”了一声,笑道:   “虽说有些远,看不清眉眼,此男子身段倒极为不俗,今晚门里的几个小妹妹,算是得了便宜……”   木屋里,萧定晔拥着猫儿,低声道:“此房中布置极为诡异,我二人还是莫在此间歇息,去外头寻一处平地,可好?”   猫儿枕在他肩膀上,点点头,依旧闭着眼:“要将这屋中画全烧个干净,省的流出去祸害世人。”   他在她绯红面上印下一吻,笑道:“若是在旁处,它如此祸害你,我倒是喜闻乐见。”   一只手抚上腰间,手腕一翻,软剑在手,剑尖不停挑动,一幅幅栩栩如生的画便不停歇的掉去地上。   远处悬崖石廊里的众人瞧见,不禁纷纷惋惜:“这可是丹青门珍藏多少年的得意之作,现下却被弃之如履,那门主若知道,不知多心疼……”   话还未说完,远处“哗啦”一声,火光四起。   众人一声惊呼,纷纷用同情的目光看向诡道门主。   被目光包围的枯瘦老头嘴一瘪,哀叹道:“这……烧画就烧画,烧屋子作甚?竟然不是善茬。”   他转头愤愤看着乌兰寨主:“这两人你是从何处寻来?怎地就这般不安生?即便是有情人,也是一对狗男女。”   他最后下了一个结论:“不是好人!”   不是好人的一对狗男女跑出熊熊木屋,站去极远,依然觉着热浪灼人。   烈火烧红了半边天,猫儿得意道:“背后之人不是好人,我俩也不必留情面。此后遇上木屋,必烧它个寸草不生!”   萧定晔将她揽在臂弯,叹息道:“此时若捉上两只锦鸡投进去,倒正好果腹。可惜了这般好的火势。”   两人相视一笑,取了树枝割了衣裳做成火把,引了光明,大步往前路而去。   不知行了多久,隐约已到了四更天,周遭下了一场雾。   初始雾只如薄纱,渐渐的却越来越浓,两丈之外就难以看清。   萧定晔将猫儿牵的更紧,低声道:“有些蹊跷……”   周遭夜枭叫声一下接似一下,仿佛地狱使者,在想黑白无常通传亡灵消息。   猫儿的心咚咚作响,唯恐四周有什么东西扑出来。   她低声道:“你说这世间会不会有鬼?”   他知道她心中胆怯,便刻意打趣道:“你是阎罗王亲妹子,你还怕鬼?纵然这世间有鬼,他们哪里能惊的到你?”   她慎重摇摇头:“不一样,我那是虚张声势吓唬人,对真鬼没用……”   话刚说到此时,浓雾中忽的传来极轻微的女子啜泣声,那女子仿佛遭遇了天大的委屈,却又不敢哭出声来,只“嘤嘤嘤”的哽咽出声,更显诡异。   猫儿来不及惊呼,便投进萧定晔怀中,拉着他衣襟不敢抬头,战战兢兢道:“鬼……女鬼……女鬼来勾魂了……”   他立刻抚着她后脑勺,低声道:“莫怕,这世间哪里有鬼。多少人在我手上求死不能,受尽折磨才咽气。若有鬼,早早就该来向我寻仇……”   他往四处一打量,扬声道:“何人在此装神弄鬼?还不速速现身!否则小命休矣!”   浓雾在眼前流动,看不出任何人影,那女子的哭声却依然在持续……   猫儿鼓起勇气,接着萧定晔的话茬:“若想装女鬼勾引我家汉子,你是痴心妄想!多少活人都勾不走他,更何况是鬼魂!”   那女子的哭声一顿,声音渐低。   雾气一阵波动,从浓雾中行来一位衣不蔽体的女子。   女子肤白貌美,身段妖娆,哭的梨花带雨,令人心生万分怜惜。   女子扑通一声跪在萧定晔面前,啼哭道:“奴家姐妹二人,同夫君一不小心进了此谷中。却在夜间遇上一伙狼群,夫君被狼叼走,姐妹也与奴家走散……”   猫儿双眸一眯。   火把憧憧,她的目光从女子纤细双腿转上饱满心口,最后定在其娇艳面颊上,冷冷道:“姑娘倒是说说,狼群是如何小心谨慎剥去你外裳,而不伤你一丝一毫?那群狼倒是十分懂得怜香惜玉。”   女子一滞,半晌方显出些扭捏之色,抽抽搭搭道:“奴家同夫君此前经过一座木屋,看到些不该看的画,一时未管住自己,做了些夫妻之间的事,衣裳便是那时……”   猫儿狐疑道:“你妹子还跟着你夫妻二人,你们就管不住自己?”   女子解释道:“奴家姐妹二人皆嫁给了夫君,当时,我们三人……”   猫儿立刻抬手制止:“没人想听细节。”   她转头望着萧定晔,拿不定主意要不要伸出援手。   他低声道:“此女子是你我二人在山谷中遇上的第一个活人,若能套出些有用的消息,能助你我逃出山谷。”   她便点点头,同女子冷冷道:“你若想同行,便跟着我们。若不愿,便算了。”   又担心道:“听你说有狼群,可便是在此处出没?”   女子缓缓起身,许是觉着男子能护着她,行去萧定晔身畔,边走边怯怯道:“狼群在前方……可它们能跑,也不知下回出现又在何处……”   一阵晚风吹来,她抖了两抖,连连打了几个喷嚏,一双含情妙目望着萧定晔好几眼,指望着他怜香惜玉的心思十分明确。   见他并未理会,又往他身畔靠了靠。   他眉头一蹙,正要发作,猫儿却一把拉住他,笑嘻嘻道:“这一路行来,养眼的景致没看过多少。现下同行多了位姑娘,身段又如此诱人,你我共同观赏,少给了逛青楼的酒水银子。”   他淡淡一笑,低声向她解释:   “我虽知她衣衫不整,该同她避嫌。可若让她行在你身侧,万一她陡然发难,却将你置于危险之中。   你切莫怀疑我的动机。旁人再如何,都进不了我的法眼,尤其此女子不及你的一成。”   她抿嘴一笑,再不说话,只任凭此女子一阵唤冷,一阵唤脚疼,一阵又怕黑,作妖了半途。   远处悬崖石廊里,库狄郎中打了个哈欠,遗憾道:“雾气这般大,看不到百媚门出手的情形,真真遗憾。晚辈先去歇息,待雾散后再过来。”   他一带头,多的几位门主跟着离去,只留下百媚门主与乌兰寨主,还在关心着事情的进展。   百媚门主探问道:“珍兽门主何时赶来?他的兽袭考验,何时开始?”   乌兰寨主摇摇头,紧蹙的眉头从未展开,喃喃道:“只希望这二人能通过重重考验……”   对面道路上,一行三人正在行走间,又传来一阵女子啼哭。   先一个女子惊呼道:“妹妹?”   她跑进浓雾中四处大喊:“妹妹,你在何处?你可同相公在一起?”   浓雾中的啼哭声夹杂了话语声:“阿姐,救我,我扭了脚……”   女子拨开雾气,顺着啼哭声跑去,瞧见前方路边瘫坐着一个女子,同样的衣着清凉,同样的千娇百媚。与姐姐相比,又有着另外一种楚楚可怜。   猫儿一笑:“又有了可以过眼瘾的人。”   那一对女子抱头痛哭,半晌,姐姐转身抹着泪,低头道:“我家妹子遇狼逃跑时扭伤了脚,求公子,求公子……”   萧定晔正色道:“义不容辞,请姑娘搀扶你家阿妹前来。”   当姐姐的心头一喜,忙忙转身去扶妹子,趁机在她耳畔低语:“那男子对我不感兴趣,许是中意你这类的。你要抓紧机会……” 第395章 分头之计(二更)   当姐姐的抽抽搭搭,将妹子扶起,带着频频呼痛的妹子到了萧定晔面前,眼中泪花闪动,双双哽咽,柔弱模样令人为之动容。   萧定晔手中已多了两段布条。   他的心肠见不得女子要哭不哭,当即指挥道:“当姐姐的半蹲,妹妹站去她身后。”   姐姐一愣:“呃……公子这是……”   她未明白他的意图,然而此时正是要引他关心的时候,她不便反抗,从善如流半蹲于妹妹身前。   一瞬间,萧定晔已将布条系在她手臂和腰间。   猫儿热心帮手,伸手将妹妹往姐姐背上一推。   布条另一端已利索系在了妹妹身上。   他拍拍双手,满意道:   “让一个弱女子背另一个弱女子,在下实在看不过眼。现下成了,当姐姐的站起身试试?如此不用担心背不动,更不用担心背后之人会滑落。”   猫儿适时夸赞:“姐妹互助,令人动容。”   他不由一笑,转瞬又敛了笑意,见姐妹两呈叠罗汉姿势僵在当场,眉头紧蹙:   “此处听不到狼群的动静,我夫妻二人还要赶路。如若你等愿意相随,便快些。若不愿……告辞!”   他抬手一揖,同猫儿手牵手大步前去。   身后两名女子着急大喊:“公子且等等……”   姐姐心下暗呼倒霉,脚下却不敢停,一使力,背起妹妹便往前跟去。   百媚门的女子身段丰腴,体量不轻,那妹妹轻松自在趴着不用力,当姐姐的却吃了苦头。   不过行了十来丈,便汗如浆出,娇喘吁吁,勾引萧定晔的重任便落在了妹妹肩膀上。   那妹妹娇滴滴道:“公子可也是落入了这山谷中?公子衣衫已有些损毁,颇令人于心不忍。奴家一手的好针线,等看到人家,帮公子缝上两针,以做报答。”   萧定晔立刻问道:“此山谷中有人家?”   妹子一滞,忙道:“没有……”   他眉头一蹙:“姑娘还未走过前路,又怎知没有人家?”   妹妹额上滋溜冒出几滴汗,纤纤玉指无声无息的往姐姐背上一掐,姐姐气如牛喘,百忙中替妹妹找补:   “这山谷中……中……中……   若有人烟……人烟……烟……   早该被狼……狼……狼……   吃个干净……净……净……”   她心下几声长泣,只觉着今夜莫说要勾引男子,自己的小命先要累死。   她说过几句,脚下已跟不上去,几息间便同身前二人拉开几丈之远。   妹妹连忙低声催促:“快些,这般磨蹭,莫说勾人,便是搭话都难。”   姐姐吆牙切齿道:   “你下去走……走……走……   我背不动……动……动……”   妹妹低叱道:“此前已说我脚腕受伤,若现下再走,岂不是露馅?”   姐姐颠一颠背,埋怨道:   “那你闭嘴……嘴……嘴……   再敢催……催……催……   将你丢进悬崖……崖……崖……”   前方情侣二人听见身后两姐妹低声争吵,不由相视一笑。   两人脚步渐缓,待那姐妹使出吃乃的力气跟上来,萧定晔方继续套话。   然而此二人实则只是出来演一段戏,只知自己的任务是勾引男子,对整套关卡所知甚少,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待不多时,姐妹二人又落在了后面。   妹妹悄声道:“这样不成,我留心看过,男子像是个耙耳朵。若他二人不分开,男子放不开,便是心中对你我起意,面也不敢轻易造次。”   姐姐直起身子略作歇息,方道:“不若进入第二套计划?你看他俩的手从头到尾相牵,从未松开过。想要这夫妻二人兵分两路,怕是不容易。”   她苦着一张俏脸:“门主却说不能用媚药,否则将两人药倒,省了我们多少精力。”   妹妹思忖半晌,双手成卷遮挡着嘴唇,等待周遭传来一声老鸦的叫声时,她立刻跟上,也发出两声鸟叫。   对面悬崖石廊里的百媚门主听见,眉头一蹙:“这两人竟然拿不下男子,想要行后备计划。”   她转头对下人道:“半盏茶时间后,抛下锦鸡,要多只。”   浓雾里的道路上,姐姐背着妹妹哎哟连天跟上去。   姐姐央求道:“公子,且歇上一歇可好?奴家实在是多一步都难行。”   萧定晔见猫儿也面露疲乏,便同她商议:“略略歇息一下也好,否则你脚上生了新的水泡,会更痛。”   几人就地歇息,姐姐和妹妹被解了连接二人的布条,歪在一旁竖耳静听周遭动静。   萧定晔还未生着火堆,忽然听得空中传来连串扑腾。   妹妹当即惊呼:“锦鸡?定然是锦鸡,终于有东西吃!”   几只锦鸡于半空中而下,往四面八方扑腾飞去,隐藏进了浓雾中。   猫儿腹中适时奏起了空城计,一咽口水,也跟着叫嚷:“快抓住,全抓住,我一人就能吃两只。”   萧定晔立刻起身,同她道:“你莫乱走。”   听声辩位,往空中一跃,便朝扑腾的锦鸡而去。   两位女子瞬间往猫儿扑去,一人捂住她嘴,一人制住她四肢,就地取材,此前连接姐妹二人的布条,成了绑缚猫儿的帮凶。   只刹那间,猫儿已被五花大绑,口中塞满了枯草,被藏进了浓雾中。   空中锦鸡扑腾和躲避被擒的动静,遮掩了地上的声响。   待萧定晔怀抱三只锦鸡一跃而下,瞧见火把落在地上,而原本接手火把的姑娘已不见了踪影。   他心下一抖,立刻高喊:“阿狸?阿狸?”   没有回应。   只离他几丈之外的猫儿发不出任何声响,孤苦无依的隐身在浓雾里。   被浓雾相隔的萧定晔等不到回应,眼中杀机必现,缓缓看向姐妹二人:“她人呢?”   那妹妹硬着头皮缓缓起身,面上做出个关心神色:“那位姑娘方才说要去解手,难道不是?”   一瘸一拐往前行,面上挤出些娇媚笑意:“公子莫担心,奴家替你寻一寻。”   她将将到了他身畔,脚下一个踉跄,不由嘤咛一声,便往萧定晔栽去,不偏不倚掉入他温暖怀中。   见他虽冷着脸,身体却并无厌恶挣扎举动,心下一喜,立刻勾了他颈子,娇滴滴道:“公子,奴家陪着你,也是一样……”   萧定晔双眸一眯,唇角已现了淡淡笑意:“哦?要陪老子,可不是容易事。”   他的手缓缓前伸,覆上女子如玉腹间,五指倏地一弯……   惨叫声骤然在山谷中荡起。 第396章 塑料姐妹花(一更)   浓雾弥漫,夹杂着血腥之气。   怒到极点的青年双眸泛血,等不知死为何物的女子嘶吼过一声,方一字一句道:“她人呢?”   女子从痛苦中缓缓舒缓,眼泪花一闪,看向了她姐姐,嘴唇轻抖:“好难……”   好难的任务啊!   姐姐见她险些说漏嘴,一步扑上去,抓住萧定晔的手,俏生生的哽咽流泪:“公子,奴家姐妹二人并不知那姑娘去了何处,也未动过姑娘……”   只是绑了而已,没敢打人啊!   萧定晔一声冷笑,手上再一用力。   妹妹“啊!”的一声嘶吼,汗如浆出,正要吐口,姐姐一把上前捂了妹妹嘴,转头还在同萧定晔嘴硬:“公子,奴家们真没……”   萧定晔手上再一用力。   妹妹“啊!”的一声。   姐姐继续嘴硬:“奴家们真没……”   再一用力。   “啊!”   “奴家们真没……”   再一用力。   “啊!”   “奴家没真没……”   妹妹扑通一声,晕在原地。   萧定晔已冷冷的向姐姐伸出了魔爪。   姐姐身子一抖,知道这魔爪和她预想中的魔爪不一样。   预想的魔爪带着火花和温柔,并不是这样的……   她滋溜一声流下泪来,哭道:“公子,奴家惯来是个怕痛的……”   萧定晔冷笑道:“正合我意。”   手掌往前一探,姐姐“啊……”的惨叫,其后迅速跟着长串呼喊:“姑娘就藏在一旁,我等是百媚门的门人,特意前来勾引公子……门主救命……”   远在对面悬崖石廊里的百媚门门主颈子一缩,讪讪回看乌兰寨主:“娇弱女子受不住重手……”   继而拍马道:“寨主喜得有情人,可喜可贺。令嫒有望苏醒,同喜同乐啊!”   乌兰寨主并不领情,恨恨道:“她们这般将什么话都说出来,此后几关如何考验他二人?”   百媚门主忙解释:“她们只知此关任务,并不知之后的设置,寨主放心,不会让她们搅和了大事。”心中将自家门徒咒骂了千百遍。   对面道路上,一场报仇正在展开。   猫儿恢复了自由,一把揪住她的衣衫,吆着后槽牙:“敢暗算姑奶奶,嗯?”   “啪”的一声,加上一个耳光。   “敢勾引老娘汉子,嗯?   “啪”的一声,再补上一个耳光。   那姐姐被打的头晕脑胀,不敢护着头脸,只硬生生受着,啼哭道:“奴家知错,再不敢,再不敢了……”   猫儿冷笑一声,狠狠捏住她的下颌,逼问道:“此谷为何存在?你家门主究竟要做何事?下一步又有什么设置?”   那姐姐哭哭啼啼说不清楚,便是萧定晔再用上重手,也再未问出新的消息。   他转头望着猫儿:“这两人只是小喽喽,所知甚少,再无何意义。”   猫儿点点头:“无利用价值,只有死路一条。杀人抛尸吧!”   姐姐惊得面无人色,身子瘫倒,周遭立刻泛起一阵尿骚之味。   猫儿鄙夷的捂鼻后退,同萧定晔道:“点了穴,让她等僵上几日。让她二人也尝尝想动不能动的滋味。”   萧定晔从善如流,挥动手指,将衣着清凉的姐妹二人定在原处,方牵着猫儿离去。   天色终于开始发麻,雾气缓缓消散,周遭树林稠密,鸟雀啾鸣。   如若不刻意去想,两人只当还在外间山中的逃亡路上,能随心所欲的走走停停,赏花观树,仿似放风。   然而到了眼下这个状态,却没有人有赏景的心思。   茂密树林往往意味着蛇虫鼠蚁,飞禽走兽。   两个人能吃的物种更多。   吃两人的物种也更多。   猫儿走的越来越慢,越来越慢。   萧定晔便半蹲在她身前,道:“我背你。”   她绕开他,慢慢行在他身畔,情绪有些颓败:   “方才我就在你几丈之远,你只要举了火把四处寻找一圈,就能看到我。可是你被那两姐妹纠缠着,已经乐不思蜀。”   他忙喊冤:“何时乐不思蜀?我一时情急,唯恐周遭还有她们同伙,生怕你已被同伙绑走……”   他强行将她背在背上,边前行边分析:“一路逃亡,所遇之事皆凶险。可此谷中事,显见背后之人并非想要你我性命。最起码,并非立刻就想杀了你我。不知她们到底有何阴谋。”   猫儿郁郁道:“怕是背后之人看上了你,想考验你一番。若通过考验,就招你入赘,娶其小女,继承山寨。现下还未杀我,就是想利用我来探你人品。”   他低声一笑,同她打趣道:“如此说来,我竟能保住性命。届时我定然同寨主商议,也让他们留你一条命。”   她“哼”的一声挣扎跳下他背,看着他冷笑一声:   “萧定晔,在性命攸关之前,你就暴露出了本性?旁的男子想入赘不容易,你堂堂皇子想入赘哪一家,还不是手到擒来?”   他未想到他一句玩笑话,竟引得她动了火气,忙牵着她手,低声道:“怎地又使了性子?为夫是同你说笑而已。”   她一把甩开他手,翻起老黄历:   “一个正妃、四个侧妃,是不是都定过?   退了正妃前,是不是利用了老岳丈的助力?   退了楚离雁,是不是因为楚家没有利用性?   现下还剩几亲事?是不是还不够?”   他一滞,忙道:“怎地说起了旧事,那些都过去了……我现下只想有你一个。”   她冷哼一声:“夫人?妾室?这就是你打的好算盘?姑奶奶哪里值不得一个正室之位?呸,不稀罕!”   他同她在林中穿梭,一边要避开前树,一边还要想着应付她,一时颇有些手忙脚乱。   她还在喋喋不休:“方才逼供那两姐妹,碰到身子了?皮肤可光洁?触之可柔软?心中可销魂?”   他被她问的心中起了一蓬火,不由反唇相讥:   “当年宫里的柳太医,他因你没了性命。你若没有给他些暗示,他能为你做到不要命的程度?   掖庭的吴公公,你主动和他订了亲事,多时多次称他为前夫,难道不叫心心念念惦记他?   你出宫,那什么王员外,不是为了你鞍前马后陪你去衢州?   那什么贾忠良,你三年前巴巴将他从旁的铺子夺过来,后来还想同他定亲,难道就真的同他没有情分?   广泉府的王三,你仓那云岚同他可订有娃娃亲,现下还保留着亲事!”   他向她咄咄逼近,面色铁青望着她:“在广泉府,我外出近一月,留给了你同他大把时间、大把机会在前,你为何不同他提出退亲?!”   他一把从衣襟中掏出凤飞玉佩,丢去她怀中,一字一句道:“亲事,信物。胡猫儿,你好样的!”   此时雾已散去,对面悬崖石廊里站满了各门主。   心窍门主淡笑道:“人之七情六欲中,妒、恨最能操纵人心,使人失去本我。若是真情,便是有妒与恨,也不会影响真情。”   风水门主一大早已赶来,此时卖弄道:“那两人所在的林间,却是一道树阵。树子植的看似凌乱,实则内有乾坤。扰花人眼,撩动怒、恨、嫉。”   此时远处那二人的说话的争吵人几人虽听不见,然而那争吵的架势却显示出语言之激烈、情绪之激动。   风水门主得意的向诡道门主抱拳作揖:“感谢贵门仗义相助。”   诡道门主翻了个白眼:“……帮着种种树而已,算不得出大力。”   此时,林间的二人已经将对方所有的黑历史全部搬了出来,   女子最开始因对方的亲事多而伤心,说到后面,又追溯到她刚遇上萧定晔时所受的折磨。   男子因女子的追求者多而伤心,说到后面,又追溯到她想利用他解毒、而假意同他相恋的心机。   两个人的牵绊太多,每个人坑对方的过往一时半刻哪里能说尽。   争吵持续难止,最后以猫儿扑上前,一口吆住萧定晔的颈子而结束。   天气有些阴沉,没有一丝阳光。   萧定晔坐在树下,摸着自己颈子上的伤处,脑中终于开始了反思。   没理由啊,过去那些事儿,虽然偶尔也令人惆怅,可没理由让两个人吵成这样啊!   他转头看着坐在几丈之外的猫儿,想了想,先咽下满腹牢骚,同她搭话:“你真的对我怨气这般多?”   猫儿冷哼一声,总结道:“不是好东西!” 第397章 树的阴谋(二更)   一阵冷风吹来,林间树叶哗哗作响,萧定晔才略略冷静下的心,又跟着起了斗志,想像儿时那般,同哥哥们一言不合就打一架。   然而眼前的人是他媳妇儿,他舍不得动她。   他靠近她身畔坐下,见她扭腰就要挪开,立刻伸手拉住她,压低声道:   “胡猫儿,我忍你并不是我应该,而是我中意你,喜欢你。你仔细想一想,在这林间要和我分出个什么子丑寅卯?!”   她脱口而出:“我想你去死!”   一个“死”字,让她终于不被几棵树牵着鼻子走。   她不想让他死啊。   她陪他一路上吃这么多苦,不就是为了和他一起活着?   全天下最不想让他死的人,都曾经站在河里让他选择过,其中一个就是她啊!   她晃一晃脑袋,瞧见他颈子上的齿印,终于也一嘴吆上了她的手臂。   一阵疼痛袭来,她抬首望他,悄声道:“我们……是否着了旁人的道?”   他狠狠瞪她一眼:“你再糊涂一会,我就想提拳揍你!”   她忽的一声站起来,指着自己脑袋:“打,往这打,不打不是爷们儿!”   他猛的一提拳……远处悬崖石廊里的众人立刻摈弃凝神,等待一拳定结果。   心窍门主幽幽道:“这一拳头打下去,不管原因如何,这二人的感情是回不来了。”   远处男子的拳头一挥停在猫儿脑袋上方一寸之近,萧定晔又收回拳头:“此处真有些邪门,拿捏了我的心绪。”   猫儿瞪着他目眦欲裂,再垂首吆自己手臂一口,方低声道:“可是空气中被撒了迷药,迷了你我?”   他哼了一声:“要影响你,还用撒迷药?我问你,我同你阿爹落在水里,你先救谁?”   她心中怒火蹭的一声燃起,一把揪住他的衣襟,也抡圆了拳头。   对面石廊里的门主们再次屏住了呼吸。   库狄郎中年轻气盛,忍不住向心窍门主发问:“男人不好打女人,若女人打男人,感情可会受影响?”   心窍门主淡淡一笑,转头望向现场最娇艳的一朵花:“百媚门主觉着呢?女人可能打男人?”   百媚门主捂唇一笑:“本女人觉着,女子打男子,怕是越打越蜜里调油?”   现场老少爷们纷纷向她侧目:“我们男子就如此犯贱?”   百媚门主往远处努努下巴:“且看看那二人会如何。”   远处,猫儿一只手捏着萧定晔的衣襟,一只拳头停在他额上,面上神情逐渐多变。   刚开始是愤怒,双眼圆睁仿佛要吃人。   继而面部扭曲,仿佛便秘了好几日。   接着面部抽搐,嘴角一勾,一喷口水飙去萧定晔面上,扑哧一声笑出声来……   萧定晔还未来得及擦干脸,唇上一热,原本想打他的姑娘已经贴了上来。   他脑中一愣。   什么节奏?吵架专属奖励?   远处悬崖石廊上众人“哎”了一声,不知是失望,还是出乎意料,一阵唏嘘后,转头抱拳向乌兰寨主恭贺道:“令嫒苏醒希望又大了一步,恭喜恭喜!”   乌兰寨主心下一阵宽慰,面上浮现些许笑意,转头往下人:“小姐今日可还好?”   下人恭敬回道:“极好。”   这一问一答虽都说了废话,然而此情此景下,却带着令人振奋的鼓励。   乌兰寨主看向库狄郎中:“如若明日能拿到心口血,今日是否就该做准备?”   库狄郎中笑道:“寨主多虑,该做的准备,从令嫒昏迷不醒那一日就已备下。昨日晚辈已检查过一番,诸事皆好,只等心口血到位,便能立即救人。”   乌兰寨主点点头,心中很是振奋。   两年,她心爱的女儿昏迷了两年。   为了取得有情人的心口血救女,眼前的阵法自建成之初,其间改造了多少回,又考验过多少对男女的真情。   然而能走到现下的已凤毛麟角,能走到最后一步的更是没有。   人性经不起考验,多少如胶似漆的情侣,才进入山谷中时,还卿卿我我,互相体谅与照顾。   等再经历几环的考验,便暴露出了人性的弱点。   男子好色,女子自私。   乌兰寨主多少回希望满满,又多少回被失望打击。   她望着远处那一对男女,看着女子一吻过后继续扬声大笑,男子经历过最开始的怔忪,也跟着笑起来……她的心绪受到感染,不由跟着弯起了唇角。   此时猫儿止了笑,抚一抚萧定晔已冒出胡茬的脸庞,给了他回答:“你竟是个记仇的,将那问题藏在心里,等着报复我。救你,我没阿爹,自然只能救你啦!”   萧定晔幸福的叹了口气,搂着她坐在他身畔,回想起方才两人的争执,忏悔道:“我实则并不想纠结过去,你对我是如何,一路行来,我若还看不清楚,那我才是真瞎。”   他抬手指一指这些错落有致的树子:“你想一想,我二人在外逃亡多日,即便偶有争执,何时争吵的这般不留情面过?何以到了这谷中,又到了这林中,才突然失了本性?”   猫儿便不敢看树子,只盯着他的脸:“这山谷背后之人,狡猾又多才,歪门邪道无所不用其极,不知究竟是什么人。如若这种人被你三哥收至麾下,才是最大的隐患。”   他思忖过,摇摇头:“他们现下该还未归顺三哥,否则,在起了大雾时,就是刺杀你我的最好时机。”   他弯腰背起她,道:“此林中诸多邪门,我们先走出树林再说。”   远处悬崖石廊里众门主知道下一关时间尚久,目光终于移开,互相开始闲谈。   有人问库狄郎中:“百花寨这般重要之事,我等门主全来相助,圣药门怎地只派了你前来?便是大门主走不开身,难道小门主也离不开?”   库狄郎中忙忙替自家师父辩解:   “并非两位门主看轻百花寨之事,实则三月之前,两位门主下山,等再回来时,双双病倒。   晚辈如何相问,两位师父都只唉声叹气,并不相告因由。   好在晚辈对百花寨之事相熟,前来也是一样的。”   有人又探问道:“听闻两个月前,圣女曾短暂出现过。你们可知?”   另有人道:“圣女多年不露面,此前曾有小股流言,说她已死。此回出现,被多位门主确认了身份,可见流言不可信。鄙人记得,丹青门门主似乎也说起过圣女重现之事?”   有人道:“丹青门曾画过圣女画像,你等谁人看见过?”   众人纷纷摇头。   库狄郎中年轻,对传说中的圣女十分好奇,不由追问道:“可长的美?可有三头六臂?可会腾云驾雾?”   无知言论招来白眼阵阵。   一直到了午夜,外间下起了雨,初始还滴滴答答,之后却是瓢泼大雨。   心窍门门主算着时间。   离上回两人果腹,已过了一日半。   那一日半,两人心绪接连紧绷,没有一丝放松过。此时又逢大雨,气候恶劣,那两人无论从体力、抑或从心力上都要到极限。   人到了关键时候,只会顺着本性而为。   恐惧、贪婪、自私,所有的性格劣势都会展现。   在这种极端情况下,如果再出现危险,能不能相互考虑到对方,就很重要了。   他转向珍兽门门主:“你门的猛兽可已备好?”   ------题外话------   做个小通知。   15号,就是明晚,晚上10点开始,本书会有个限时免费的活动。24小时以内免费,16号晚上10点结束。   所以,为了避免有些读者白白出银子订阅,15号的章节,我暂时不发,临时改动到15号晚上10点钟之后再发。   为了感谢一路跟来的老读者,15号晚上我就更一万字。大家记得最晚要在活动结束之前阅读,否则就又要收费啦。   等16号晚上10点限免结束,我会再爆更两万字。   这两天我就去好好存稿啦。 第398章 熊变熊(一更)   远处道路上,猫儿和萧定晔被雨浇的全身湿透。   此处已是一片平地,虽有草丛,却不见高树,更没有山檐能用来避雨。   猫儿开始发烧,全身滚烫,趴在萧定晔背上,无精打采。   萧定晔将外裳解下,遮挡着她,担忧的背着她,想要寻一处避雨之处。   然后四周黑寂,没有一处光亮处,看不清归途,更看不清前路。   他脚步加快,深一脚浅一脚在黑暗中前行。   不知过了多时,隐约到了四更时分,大雨初住,乌云散去,夜空中显露了星子。   再过上一阵,就连月亮也露了头。   这月光虽不甚明亮,却也足以让悬崖石廊里的各门人能略略看到那两人的情形。   珍兽门门主紧盯着二人,待他们到了对岸悬崖的一处山洞前,他轻轻道:“好戏开始了!”   山洞口,萧定晔将猫儿放去地上,探一探她额头,紧蹙的眉头收的更紧。   他低声道:“我们先在此歇息,生一捧火暖身子。我……”四处寻食物是不可能了,现下他根本不放心让她脱离他视野半分。   她缓缓睁眼,有气无力点点头,极轻的说了声:“饿!”   他在她额上印下一吻,无力的宽慰道:“会有吃食的……”   如果还能有锦鸡……按理来说,这山谷中本该有走兽,可到了此处,再也没有其他生灵。   他吹燃火折子,往洞中而去,要寻一些干柴出来。   每走两步,他便回头望一望猫儿,见那个单薄的身影靠在石壁上,并未消失,他的心头便要放一些心。   待火堆点亮,如先前一般,先将他的衣裳烤干,换给她,再烘烤她的外裳。   黑夜中的火堆给两人带去一丝安全的错觉。   他将她搂在怀中,低声道:“先眯眼睡一睡,待天亮,一切都会好起来。”   两人已连续行了近两日,早已力竭,匍一停下,全身疲惫涌上来,立刻坠入睡眠。   萧定晔牵挂着猫儿,睡的极不安稳。   迷迷糊糊中,耳边传来极低沉的喘气声。   那喘气仿佛一个八旬老翁连续跑了一整日,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   萧定晔忽的睁眼,一只手已下意识握住了软剑。   火堆的火势还很旺,空气中夹杂着些腥臭的气息。   这样的气息,萧定晔并不陌生。   他和猫儿在山中时,但凡闻到这样的气息,便知道周遭来了野兽,且是食肉类的野兽。   他的目光往四处一转,觑空瞟了眼怀中的猫儿。   她睡的极沉,面色是不正常的绯红,眉头下意识的紧蹙。   他知道她原本睡着时不会蹙眉。   在宫里,她和他在一起时,便是白日忧愁,夜里也是眉目舒展。她睡在他臂弯时,他能感受到她对他的完全依赖与信任。   然而一路逃亡到现下,不知不觉中,她养成了蹙眉深睡的习惯。   仿佛每个夜晚来临,她都会担心看不到第二日的太阳。   现下她虽然蹙着眉,可却睡的极沉。   她许久没有睡的这般沉过。   夜里但凡有一点动静,她都会一咕噜爬起身,准备和他踏上逃亡的路。   他不忍心唤她醒来,往火堆里添放了更多柴火。   猛兽怕火,将她安置在火前,其实是最安全的。   他悄无声息松开她,紧握软剑,猫低身子,缓缓出了山洞。   时已五更,四周天色发麻,已到了快日出的时间。   四处景致尽落眼底。   一只硕大黑影在前路缓缓而来,低沉咆哮。   是熊瞎子!   是一只成年的熊瞎子!   熊瞎子的武力值,他清楚的很。   宫里的兽园,他曾亲眼看到过一只黑熊兽性大发,一爪子挥过去,驯兽师的半边脑袋便被削平。   他微微一提气,胸口一阵闷痛,心下暗呼糟糕。   现下他体力已然不济,内伤又发作,要同熊瞎子对打,实在是很棘手之事。   他唯一能利用的,就是熊瞎子的“瞎”。   他尽量蹲在远处不动,想寻找最好的偷袭机会。   然而这熊瞎子竟然不瞎!   它一转首看见他,便猛的一声嚎叫,直直向他窜过去,还未近身,已举起厚掌一掌拍下。   掌风唰的吹来,他脸颊微微一痛,心下已大吃一惊。   这不是普通的熊瞎子!   这是受过训练,略略会些招式的熊瞎子!   他就势往边上一跃,要将黑熊引离山洞。谁知熊瞎子只对着他一声大吼后,竟然再不追逐他,却转身往山洞而去。   他大惊失色,一个起跃上前,所有内里灌注于手中软剑,直直对着熊背刺去,一剑便击中熊背。   软剑只刺进几寸,便再无法进前。   粗糙熊皮,将黑熊武装成铜皮铁骨。   黑熊吃痛,一声嘶吼,倏地转身。   萧定晔手臂一麻,软剑已被黑熊带着脱手而去。   庞然畜生立刻向他前扑,他就地几滚,避开大熊掌风。心下一时毫无办法,只想着暂且牵制住熊瞎子,好将它带离山洞。   然而熊瞎子对他的怒意只持续了几息,便放过他,又转身往山洞而去。   “嗷呜”几声熊叫,猫儿终于从睡梦中惊醒。   她仿佛每个逃亡的日子一般,自醒过来,一咕噜爬起身,昏沉沉间转头就跑。   待逃窜几步,方看清眼前的山洞实则是个死胡同,未跑两步,就能看到洞底。   她额上刷的浮上豆大冷汗,转头盯着眼前的熊瞎子,支支吾吾道:“你……别过来,我可是……我是母老虎,不怕你!”   洞外萧定晔的吼叫声急促传进来:“阿狸,小心,它会招式!”趁机猛蹿,一跃上前,一脚踢在还嵌在黑熊背上的软剑上。   软剑又陷进熊背几寸。   黑熊一声痛呼,倏地转身,向萧定晔追去。   猫儿立刻前扑,从火堆里捡了一根燃烧的柴火,还未来得及向黑熊挥动,那黑熊却在萧定晔身前虚晃一招,下一息便重回猫儿面前,熊掌一举,朝着她拍了过去。   她就地连滚几滚,掌心倏地刺痛,鲜血已流了满手都是。   血腥之气立刻充斥整个山洞。   萧定晔面色骤白,再也顾不上许多,拔腿便往山洞跑。   然而他还未挨着山洞半分,便见大熊仿佛见了鬼一般,逃也似的窜出山洞,足足跑开十几丈,方停在远处徘徊,再不敢近前。   萧定晔匆匆从衣裳上撕下一片布包了猫儿手掌,从火堆里抓起一根正在燃烧的柴火护身,背起猫儿便跑。   一炷香的时间过去。   两炷香的时间过去。   那黑熊原本有数次机会能追上前,却不知为何,不敢上前,只敢远远坠在两人身后。   远处悬崖石廊上,众门主与两人同步前行,注意力牢牢放在这蹊跷的一幕中。   库狄郎中终于忍不住,出声相问:“这黑熊,怎地突然就不济了?刚出场时不是极威风?”   他问的话,也是在场众门主想问的话。   珍兽门善驯天下飞禽走兽,威风凛凛,此前还未被坠过威名。   黑熊出场威风,可半途变怂,却是个什么策略?   珍兽门门主一张老脸涨的通红。   自己门下出师不利,他比旁人更想知道为何。   那山洞狭窄,黑熊往里面一钻,众人看不清在洞里究竟发生了何事。   绝不是那软剑驱离了黑熊。   自家驯养的黑熊,他这个门主最清楚。虽说不至于铜皮铁骨,但皮粗肉厚,纵然削铁如泥的宝剑想一招得手,也根本不可能。   问题也不是出在山洞里。   否则那两人匍一立刻山洞,黑熊就应该追上去。   可那个怂货现在不敢猛追,只敢灰溜溜跟在十几丈之外。   他一吆牙,下令道:“放白虎。”   白虎比黑熊更灵活,更大胆。   白虎一定会挽回颓势。   前方路上,萧定晔见那黑熊再不敢轻易追上来,找了一处歇脚处,放下猫儿,这才能觑空解开她手上染血的布,细细查看她的伤处。   手掌被鲜血染红,看着吓人,实则只掌心下角破了一块皮。   然而人手本就敏感,便是这一小块,也是极痛的。   他在她手臂几点,助她止了血,方将她搂在臂弯里,一句话都说不出。   这一路,他实在是让她受了太多太多的苦。   她歪着脑袋,看他情绪十分低落,便更紧的偎依着他,刻意寻了话题转移注意力:“你说,那熊怎么那般熊?突然就孬了!”   他顺着她的话头去想那黑熊前后的表现,再联想到在山中逃窜遇虎、遇狼的各种情景,脑中倏地有什么一闪而过。   他的目光紧紧锁住她手上伤口,又转去她脚上。   他双眸一眯,又惊又疑道:“你……你的血……”   ------题外话------   今晚四更,合起来一万一千字。 第399章 两难(二更)   猫儿神色怔忪,还未明白萧定晔的话中之意,远处又是一阵猛兽嘶吼,如利剑一般窜过来一只吊睛白虎。   其体型健硕,比两人此前所见,还要大上一倍。   它向两人而来时,仿佛一座小山一般快速移动,带着雷霆万钧的气势,随时都能将两人撞个粉碎。   萧定晔豁然而起,一只手下意识抚上腰间,方想起软剑已在斗熊时脱手遗落,现下赤手空拳同白虎相斗。   他立刻将猫儿护在身后,匆匆道:“黑熊暂时不敢上前,白虎有我牵制,你抓紧时间往前跑,我甩脱白虎就去同你汇合。”   他的话刚刚交代完毕,白虎已风一般窜到两人几丈之外,继而一个猛刹脚,被自己的惯性推动的往前一扑,脑袋重重摔在地上,鼻中立刻淌出了血珠子。   它顾不得这许多,身形矫健往一旁一跃,如风一般逃窜开,一直到了黑熊身畔,两只牲畜方结伴蹲坐在远处。   变故如闪电一般,惊得猫儿和萧定晔恍如雷劈。   “它……它什么毛病?”猫儿怔怔道。   远处悬崖石廊上,库狄郎中也怔怔相问:“这白虎……什么毛病?”   珍兽门门主简直快要哭出来。   黑熊虽说中途变怂,可多少还出了两招。   可白虎,他寄予厚望的白虎,平日大肉大骨的供着的白虎,竟然是如此出场,令整个珍兽门威风扫地。   他一吆牙,大喊道:“来啊,将驯兽师带过来!”   驯兽师极快而来,扑通一声跪在众人眼前,哭丧着脸道:   “门主,属下实在不知何处出了岔子。熊与虎,此前行为皆正常,在前来的路上,还曾跳出笼子伤过林中野兽,威风的紧。谁知……”   珍兽门门主见过问不出错处,烦恼的摆摆手打发人走,回转身思忖半晌,一本正经的挽尊道:   “那女子有些不对劲。否则,我门珍兽不会出此差错。她定然身有异常,逼威了珍兽。”   远处道路上,萧定晔望着猫儿手上伤处,继续将他的怀疑一一道来:   “上回我二人在林中遭遇猛虎。猛虎逃跑后,你从树上跳下,擦破了手指,逃离沿途遭遇了好几处狼群,均未敢近前。   那时我等只以为是狗儿拿了虎尾,威慑狼群,之后发现狗儿并未带虎尾。   于此同时,狗儿行为也出现异常,也不敢近你身。”   他继续列举:“此后但凡你行走磨破脚底,狗儿便对你畏惧,不敢近前。而一路行来,我曾被蚊虫叮吆数回,可你却全然避过……”   她怔怔道:“什么意思?我有小鬼护体?”   他摇摇头:“你的血中有异相。大至猛兽,但凡你出血,便不敢近前。小至蚊虫,便是你不出血,都不敢叮吆你。”   她仿佛在听天书一般,只觉得匪夷所思:“可是,此前蚊虫是叮咬我的啊,它们不知道多爱我!”   他也记得她此前极怕度夏。   纵然那时在重晔宫,宫娥太监们白日夜里不停歇驱蚊,漏网之蚊也常常咬的她鼓起大包。   有一回正好咬在她一只耳朵上,她那只耳朵显见的大了一圈,是个随时准备听墙角的好奇相,引得他笑了好久。   便是此回踏上逃亡路,刚开始她也并非是“兽见愁”,在抵达广泉府之前,她还不是这样。   他内心狐疑重重,问道:“许是上回在广泉府你身中剧毒,曾被圣药门医治过,不知因何改变了你的体质?”   她摇摇头。这个消息她匪夷所思,消化不了。   就像她早先进入皇陵,同族人要用她的血驱动什么机关一般,超出她的理解范围。   血便是血,里间除了血浆就是血细胞,哪里有那般大的能量。   现下又说她的血里新增了什么。   她疑心道:“或许是巧合?比如你我的衣裳色彩,可能惊扰了熊和虎,暂且压制住了它们。”   他沉思半晌,点点头:“也有可能。”   两人歇息过一阵,腹中饥渴难受。身后虽徘徊着熊肉和虎肉,然而却也没有力气去吃下这口肉。   他从树叶中收集了些雨水,喂她饮下,背着她继续前行。   身后的虎和熊只跟了一会会,便失了踪迹。   石廊里,众人议论过珍兽门两大猛兽的蹊跷行为后,知道最后一关即将来临,纷纷抱拳恭贺:   “乌兰寨主,这两人能冲到最后一环,实在难得。令嫒苏醒在望,可喜可贺。”   乌兰寨主心绪澎湃不止。   这一刻她等了太久。   以前从来没有哪一对情人曾冲到最后一关。   半年前曾出现过一对情侣,冲破前面重重考验,等到了猛兽一环时,两人兵困马乏,精神和身体都已频临极限,真情在此时失效。   那男子为了自己逃脱,将心爱之人推向黑熊。   女子被熊所伤时,乌兰寨主跟着吐了血。   救女的希望再次破灭。   此次接受考验的一对男女,固然那女子有些什么蹊跷,惊跑了猛兽。然而自始至终,那男子从没有流露出任何想要抛开女子的行为。   考验以另一种方式获得了满意的答案。   乌兰寨主深吸一口气,看向妙音门门主:“门主可做好了准备?”   妙音门门主从袖中取出一枚短笛,含笑道:“寨主放心,此回由鄙人亲自出马,一定祝你取得心口之血。”当先顺着石廊往前而去。   心窍门门主向众人讲解着最后一环:   “世人做选择,对错、是非之选没有难度,而撕扯内心的两难境地,才是最难。   前方有一片树阵,能令人疲乏入睡。妙音门主吹奏情海玄音,那两人梦中被牵动心绪,必然要陷入一场两难境地。   这两难,一边是情爱,另一边是每个人最看重之事。两人究竟会做出何种选择,便看这两难孰重孰轻。”   库狄郎中接下话头,续道:   “若选择情爱,心潮澎湃难以压制,痛似撕裂,一口血从心脉涌动,经口而出。此便为心口血。   心口血中满含一对男女感天动地之情,天底下唯有此法,才是压制情蛊的克星。” 第400章 江山与美女(三更)   天色已大亮。   日头扭扭捏捏躲藏在云层背后,窥探着人间的阴谋与阳谋。   前方出现一片密林。   萧定晔与猫儿唯恐再生幺蛾子,并不敢轻易去看那树林。   然而林中扑腾扑腾,忽的有锦鸡飞过。   猫儿原本还病怏怏,此时振奋一指:“肉!”   萧定晔立刻蹲身捡了一块小石,手腕轻抖,林中锦鸡被小石击中,做出生命最后的挣扎,乏力回天的落了下来。   周边有积雨,两人开膛拔毛清洗,一蓬火堆点燃,肉香四溢,岁月顿时一片静好。   待吃干净锦鸡,身上略略有些力气,猫儿的伤风跟着好了大半。   她靠在树杆上,开始担心小猴。   “……它小小年纪,就同我们分开,若被寨中人捉去,吃了猴脑……”她打了个冷战,不敢想象。   萧定晔安慰道:“它那般机灵,怎么会轻易被人捉到。便是捉住,它爪子一挠,就能逃脱。”   她点点头,长叹一口气。现下纵然再担心,也无法寻到它。只有等想办法出了谷才成。   两人在林中坐了半晌,并不觉着情绪有何波动。相反,随着眼前树子随风摆动,树影摇晃,两人睡意汹涌而来。   猫儿打了个哈欠:“好想大睡一觉。”   她转头四顾,瞧见一旁正好有两个树桩,十分适合两人趴着小睡。   她立刻凑上前去,笑道:“你一个我一个,正好。”   此时阳光正好,清风幽幽,偶有鸟鸣,仿佛各种危险都退去了阳光背后,是个适合歇晌的好天气。   两人趴在树桩上,耳中听得树叶飒飒作响,一时生了心安,沉沉睡了过去。   轻扬笛声在此时响起。   对岸悬崖石廊一头,缓缓降下一座吊桥。吊桥上缓缓行来一位衣阙翩翩的清雅文士。   文士脚步轻缓,笛声不停,曲如母亲呢喃,抚慰人的心灵。   待行到密林边上,他毫无声息的走近二人,见眼前男女已陷入沉睡,唇角一勾,笛声陡变。   初始笛声欢快,仿佛小儿女初见的含羞带臊和跃跃欲试。   旋律几经重复折返,又生出些幽怨。   短暂幽怨后,又是一阵欢快。   随着笛音飘扬,吊桥上下来几个推着铜钟的下人。   下人们在近处摆放好铜钟,便前去昏睡二人所趴伏的树桩上,摆好接血器皿。   待下人离手,又站去几丈之外的铜钟边上。   笛声又陡的一变,一阵高亢,一阵幽幽,一阵如千军万马奔腾,一阵如小儿女的低吟……   伴随笛音,萧定晔做了个梦。   梦里黄沙漫天,千军万马在前。   血腥气充斥周遭,两岸悬崖相夹的奔腾河水已是赤红。   他此时已头戴皇冠,手中还持着一枚玉玺。   这玉玺他熟悉的不能再熟悉,全天下只有一人能动用那玉玺。   一旁有侍从上前禀告:“皇上,龙椅已备好,有情皇上登基。”   他抬首望去,但见远处金光四溢,一座金铸龙椅威武矗立在红毯之上。   他父皇和母后在龙椅边上向他挥手,面上神情十分慈爱:“父皇母后知道,你是最适合的继位之人。天下在你手中,我等才安心。”   他一时心中澎湃,觉得过往数年的隐忍、争取没有白费,那些吃过的苦没有白苦。   他目光盯着那龙椅,手往边上一伸,雄心万丈道:“阿狸,随我一同前去。”   掌中多了一个柔弱无骨的细腻小手。   手上无茧,皮肤光洁没有疤痕。   是陌生的手。   和他一路而来的姑娘,多次受伤,不停歇的吃苦,她的手不是这样。   萧定晔惊诧转首,眼前的女子有些眼熟,他却不识得。   女子娇媚一笑,盈盈道:“臣妾陪伴皇上登基。”   他心下大惊,一把丢开女子的手,转头四顾:“阿狸?阿狸在何处?”   旁人皆向他投来莫名目光。   女子委屈道:“皇上,臣妾便是阿黎,是你的阿黎啊。”   他忙忙摇头:“你不是她,你怎么可能是她!”   一旁之人皆符合:“是她,她是皇后,是一路陪着皇上的皇后啊!”   ……   登基的第一声钟声已经敲响,催促着他尽快向前,要在第三下钟声时准时坐上龙椅。   四周臣子已开始着急,他的内侍随喜上前劝慰道:“皇上,再不上前坐进龙椅,便失了唯一的机会。”   他一把揪住随喜衣襟,逼问道:“阿狸呢?”   随喜面上一阵怔忪,喃喃道:“皇后便是啊!”   沉思几番,忽的做出恍然之色:“皇上是说几年前的胡夫人?她早已去世,埋进了皇陵。去岁重修棺椁,开棺还看到过尸骨,皇上不记得了?”   他一掌推开随喜,钻进数千人群,不停歇的喊着:“阿狸……阿狸……”   ……   第二声钟声又敲响,众人皆着急催促:“皇上先登基,再寻人不迟。若错失了机会,多少年的努力付之东流!”   他一时再也不能前行,只被众人簇拥着踏上红毯,要往龙椅而去。   离朝思暮想的龙椅越近,那金光越加勾魂夺魄,耳边仿佛有声音在告诉他:   “一旦你坐上龙椅,此生你再不必隐忍,不必伪装,不必约束自己,不必看人脸色,你中意迎娶谁便迎娶谁……一切都能依你本性而为。”   他听着那暗示,看着近在咫尺的龙椅。   只要他坐下去,他就能达成所愿。   他抚摸着龙椅,缓缓躬身便要坐下,忽然有急促牛角被吹向,悬崖另一侧,突然站出个人来。   那人他识得,是同他自小一起长大、却频频想要他性命的三哥。   站在他身侧的皇帝忽然一蹙眉,道:“咦,正儿也极好,朕也该考虑将位子传给正儿。”   泰王在对岸遥遥含笑,缓缓张口道:“五弟,你想要坐上龙椅,却不那般简单。有个人,你需要见一见。”   他心下忽的一阵慌乱,随着泰王的手势望去。   日头金灿灿从山背后打来,对岸高处绑着个人,那人衣衫褴褛,皆是鞭痕。   阳光遥遥打去,那人满目模糊,然而一双眸子却仿佛最透彻的琥珀,同他第一回 见到的一模一样。   他大喊一声“阿狸”,一撩衣摆便要奔去。   身畔他阿娘一把拉住他,低声叱道:“什么事情比登基还大?你要想清楚,如若泰王登基,母后就会死!”   皇后将将话毕,鼻端已流下殷红鲜血。   他再遥望那山峦,脑中忽的想起一句话。   若有一日,我同你母后掉进水中,你先救谁?   耳边不停歇的有人道:   “皇上,区区一介女子而已,怎能阻拦登基大事?待您登临大宝,实权在手,何愁没有女人?最多寻了她的尸骸,风光大藏,善待她的族人,以表哀思。”   “晔儿,你再迟疑下去,母后、祖母、你父皇皆要命丧泰王之手,你可要行不忠不孝之事?”   “皇上,山河、子民、权势,只要您坐上龙椅,就全归您。您切莫意气用事,误了大事!”   “五弟,她受尽千辛万苦陪你到了最后,你忍心独登大宝,而不顾她的死活?”   千言万语,万语千言……所有不相干和相干的人,全在对他讲着道理。   他在这些声音里一条一条寻找,拨开了多少干扰,终于听到一把细若游丝的声音。   那声音再不复往日的生机勃勃,仿佛已到了生命的尽头,断断续续、有一下没一下的道:   “我要走了……我本非此世间人……我的父母双亲……在等我回去……第三声钟声就要敲响,你快去登基……”   他的心陡的扭曲在一起,和脑中的剧痛相互呼应,他几乎喘不过气来,拔腿便要往悬崖边跑。   那些声音依然在身后不停歇的唤他:   “晔儿,莫让母后死……”   “晔儿,莫让皇祖母死……”   “晔儿,莫让父皇死……”   对面的泰王笑的越加狰狞:“快啊,你再慢一些,你心上之人立刻要死于非命!”   成百上千的朝臣如洪水一般向他涌来,要阻拦他的去路。   他昏昏沉沉,整个人仿佛被一分为二。   一半站在龙椅边上,要靠登基护着亲人。   一半牵挂着一个人,那个人此时被绑在高处,虽与他没有任何亲缘,却早已经同他成为一体。   他想着,来得及的。   他先救下她,再登基,依然能护住亲人,来得及的。   他一提气,一跃而起,掠过群臣,落在悬崖边上。   滔滔血水奔腾不息,阻隔着他和她。   她在对岸的高处摇摇欲坠,眼睛一眨,流下血泪。   他再提气想要跃去悬崖对岸,周遭却连番喧哗,继而传来几声哀呼。   他匍一转头,脚下顿时踉跄难立。   原本在他对岸的泰王,此时已站在龙椅边上,一只手捏住他母后的颈子,恶狠狠道:   “儿臣送你进河里,你来瞧瞧,你怀胎十一月的乖儿子,到底会救谁?”   一边是摇摇欲坠的猫儿,一边是他母亲。   远处敲钟的兵卒已高举钟锤。   第三声,只要第三声钟声响起,他若未坐上龙椅,泰王便会取而代之,继而杀尽他想要护住之人。   他心中连番剧痛,倏地从身边护卫手中夺下弓箭。   弯弓搭箭,一气呵成。手松箭出,如闪电一般往前飞去,直刺泰王。   两处悬崖同时传来一声惨叫。   一声惨叫来自被利箭刺死的泰王。   另一声惨叫来自他心尖尖上的人。   他的阿狸仿佛尘世间的一粒沙,轻飘飘坠下了万丈深渊,瞬间被惊涛血河吞没。   他撕心裂肺大吼一声,纵身一跃,跳进滚滚血浪…… 第401章 猫儿的抉择(四更)   笛声阵阵,忽轻忽重,忽缓忽陡。   猫儿站在一道门前。   这门十分眼熟,是旧式那种带着栏杆的防盗门。   打开防盗门,里面还有一道木门。   上一世她父母皆是教师,当时还流行分配楼房。   父母双职工,被分了一套两居室,一住便住了二十多年。   现下这一块地被开发商看重,已在商榷拆迁之事。   防盗门的栏杆里,塞着两张广告纸,她不用看都知道,上面必定又是楼盘的广告页。   她在门口站了一阵,脑中十分迷糊,不知自己到底是刚出家门,还是才从外面回来。   她正要抬手敲门,防盗门里面的木门倏地被拉开,与喷鼻的饭菜香味同时出现的,是她自中年发福后便没瘦下去的老娘。   老娘见她站在门口,忙忙道:“正好,快去打一斤酱油,红烧美兔就差酱油!”   她一愣,正要转身,防盗门却被打开,她老爹横了她老娘一眼,一把将她拉进门,道:“酱油是小事,不急不急。”   她还没有来得及换拖鞋,便被她老爹推进客厅,仿佛奖状一般被摆在了来客面前:“这就是小女。”   来客有一位戴着金边眼镜的斯文青年,还有一位胖乎乎的中年妇女。   斯文青年瞧见她现身,十分绅士的站起身,向她微微颔首。   她忙转身看向她老爹。   她老爹正向她挤眉弄眼,暗示客厅里的青年是优质股,要她表现好一些,好将那青年一举拿下。   这怕是一场突如其来的相亲会。   她登时有些手足无措。   那青年见她神色慌乱,不由微微一笑,道:“胡小姐请坐,千万莫拘束。”   她讪讪一笑,挨着最近的沙发沿坐下去,客套道:“不拘束不拘束,我就当是自己家。”   青年被金边眼镜遮挡的眼眸里,便渗进了一抹笑意。   他身畔的中年妇女“扑哧”一笑,转头同她老爹道:“老胡,你家闺女真有趣。”   老胡当仁不让的接下这赞美:“这哪里是她的功劳,这是继承了我的幽默与乐观。”   猫儿立刻捧场的哈哈一笑,趁着来客饮茶的空档,一把拉着她老爹到了玄关,低声道:   “老胡同志,你这是做甚,啊?你要是变着法子将我往出赶,我就再走一回!”   她说完这句话,她和老胡齐齐一愣。   再?   再是个什么意思?   老胡紧着眉头道:“怎地?你起了逃跑的心思不是一回两回?”   他铿锵有力道:“我告诉你,这回的相亲你再搞砸,你就从家里搬出去,自己单独过活,不许再拖累我同你妈!”   她心下有些迷茫,不知此话怎讲。   她此前参加过什么相亲了?什么时候又搞砸过相亲?   她正要狡辩,老胡一脚就将她踹进客厅,面上十分自然的重现亲切笑意:“你们年轻人慢慢聊,我出去打酱油。”   ……   窗外不知何处传来一声钟声,隐含着一丝莫名其妙的催促。   猫儿如坐针毡。   她隐约觉得她现下不应该坐在自家客厅里,不应该和一位初次见面就带着结婚目的的男子谈什么你你我我。   她觉着她应该在爬山,爬的手脚磨出血泡的那种。   或者是在坐在篝火边,盯着没什么佐料的烤兔肉口水滴答。   甚至于她身边还该坐着一只什么动物。   比如一只猴。   此时对面那青年开始了同她的寒暄:“胡小姐喜欢吃什么?”   她下意识答道:“猴。”   又一摇头:“狗。”   又一摇头:“人。”   她越来越迷糊,猴、狗、人?猴怎么又成了狗,狗怎么又成了人?   她不吃猴,不吃狗,更不吃人啊!   对面的青年终于有些笑不出来,觉得她这是砸场子的架势,止了和她说话的兴致。   她忽的觉着她该去看看她老娘。   哪怕是看看老娘,也比面对着陌生人强啊!   思念来的陡,她突地跳起身,转头便往厨房跑。   她老娘此时才将兔块焯水,正等着酱油来了好下锅。   见她钻进厨房,立刻嫌弃的嚷嚷:“快出去,别来添乱。”   她二话不说上前便搂住老娘,将脑袋靠在老娘的肩上,哼哼唧唧道:“我想你和老胡,想的心肝疼……”   她老娘低叱道:“快撒手,水要扑出来了。”   拖着她歪着身子关了火,低声道:“多大的人,怎么突然腻歪起来?”   话虽如此说,却也一下又一下的抚着她的背,柔声道:“怎么了,今天在公司被领导批评了?”   她摇一摇头,只觉被人轻抚的感觉十分熟悉,十分令人心安,又十分令她怀念。   这怀念一起,便一发不可收拾,转瞬间便化作了担忧。   可是要担忧什么,她却又不知。   老娘开始赶人:“快出去待客,那小伙子不错,学历、家世都好,要不是妈妈曾经的学生,他怎么会来家里相看你?”   她被从厨房赶出来时,木门大开,斯文男子站在门口,隔着防盗门,正在同门外的人说话:   “什么阿狸?你莫不是走错了楼栋?据我所知,这户人家并没有个叫阿狸的。”   他回转头看到她,忙道:“胡小姐,是寻人的人,怕是敲错了门。”   ……   窗外又传来一声钟声。   她心中陡的一跳,却又不知为什么心跳,脚下竟不自觉的加快,忙忙往门边去。   门外站着个十分落魄的青年,穿着袍袍褂褂,衣裳繁复又酸臭,隔着防盗门的栏杆匍一瞧见她,立刻扑上前,抓着栏杆道:“阿狸,我想你。”   她因着这一声嘶哑至极的呼唤,心里忽的酸痛难抑。   栏杆外的青年已经红了眼圈,哑声道:“阿狸,没有你我活不下去,你同我走……”   她心想这青年怕是失恋而神智失常,虽说其状疯癫,却令人泪目。   她强忍着心中难受,隔着防盗门轻声安慰:“这里没有人叫阿狸,你定然认错了。你多想想她住在哪里?”   他疯狂的摇头:“不,我没认错,你是阿狸。你爱吃兔肉,你擅长上妆伪装,你给一只小猴起名叫狗儿……你不是旁人,你是我的阿狸!”   她的心倏地如刀割般痛,无数影像在她头脑中闪过。   她在古代一处皇宫里。   她遇上一位皇子。   她和皇子相斗相杀,最后却相爱。   相爱不能相守,两人分开又重遇,踏上一段性命难保的逃亡路。   那些影像繁杂多样,每一帧都仿佛真的是她经历其中。   甜蜜、痛心、痴迷、挣扎。   多少回想放弃,多少回又紧紧牵了手。   她的心仿佛被一把大手狠狠捏住,胸腔绞痛的无法喘气。   栏杆外的青年大惊失色,伸手正想着要拉开防盗门,他身后忽的出现一个人。   那个人的装扮款式和他同样奇怪,可比他鲜亮的多。   那个人手持一把长剑,狞笑道:“五弟,想抱得美人归?受死吧!”   长剑如闪电般一戳,青年连躲都未来得及躲,长剑透胸而过。   凶手一闪,不见了踪影。   她大喊一声:“不要!”打开防盗门,合身扑向青年,一把抱住他:“别死,伤能治,别死……”   门里的眼镜男子着急道:“胡小姐,你快进来。若大门关合,你就失去了唯一一次回家的机会。快!”   她慌忙抬头,眼前防盗门果然开始缓缓合去。   她怀中的青年口吐鲜血,紧紧拉住她的手臂:“阿狸,别走,阿狸!”   她脑中一片混乱,又想起身挡住即将合上的门,又想先顾着怀中的青年。   她老娘的声音从厨房中传来:“囡囡,你爸的酱油买回来没,你快打电话催催他。”   门里饭香袅袅,有父母,有回忆,有闲适平顺的生活,还有个等着相看她的优质男子。   里面没有危险,没有死亡,没有不见尽头的逃亡,没有饥一顿饱一顿的餐食。   铁门已剩下一道缝,门里的男子着急催促:“胡小姐,快些,快进来啊!”   她猛地撇开怀中的青年,一步上前站在铁门前,想要探手拦住门,脑中忽的浮现一幕。   那一幕里,站着一位皇子。   皇子身后是万家灯火,皇子眼中是一片星辰。   皇子手中拿着一只泥猫,系在了她手腕上,温柔的戏谑她:“看这母老虎一般的泥猫多像你?!母老虎,我最中意的。”   她即将要跨进门里的脚步倏地一顿,铁门“咔哒”一声,关的严丝合缝……   笛声一阵低吟,陡的拔高。   伴随着尖锐到巅峰的笛音,妙音门门主向一旁颔首示意。   第三声钟声骤然敲响。   趴伏在树桩上沉睡的两个人,齐齐喷出一口血,再没了声息。   心口血,代表吐血之人,在两难中做出了最终的抉择。   江山与美人,孰重孰轻?   离去与守护,舍谁选谁?   ------题外话------   明天晚上10点结束限免。结束之后,爆更两万字。明天见。 第402章 全员理亏(一更)   沉寂了近两年的百花寨,近日终于奏响了喜悦。   吹唢呐的乐师将一曲“春光好”吹得骚气盈天,不知情的人听来,还当是寨主要嫁女。   寨民们口口相传:“小姐醒啦,中情蛊昏睡了两年的小姐,终于醒啦!”   有知情者更是透露:“虽说库狄郎中才为小姐缝了咽喉投食孔,小姐还不能说话,可眼珠子咕噜噜转的快,和两年前一般活泼聪明!”   传达好消息的唢呐声只在寨子里持续了半日,便被突然叫停。   乌兰寨主以及前来寨主相助的众门主,自进了寨中商议大事石楼里,久久未能出来。   乌兰寨主神色凝重,同自家丫头道:“你将你发现的,同众门主详细说上一说。”   丫头道:“奴婢们从吐血昏睡的姑娘身上,发现了一块玉佩。”   乌兰寨主向众人伸出手,伸展手掌。   掌心里是一枚碧翠玉佩,其上浮雕着一只额间长角的腾飞凤凰。   世上凤凰形象多种多样,然而只有一只凤凰,额上长了角。   凤翼族的图腾。   诡道门门主立刻上前,从乌兰寨主手中接过玉佩,细瞧半晌,方吃惊道:“是真货,是圣女所属的那只。”   他狐疑道:“世事这般凑巧?那女子是偷儿,偷了玉佩,却又落入了我等手中?”   乌兰寨主摇摇头,示意丫头继续。   丫头续道:“那姑娘连番淋雨和出冷汗,身上黏腻,奴婢们为姑娘擦身换衣时,发现她背上纹绣着一对凤翼。”   凤翼?众人吃惊,有人探问道:“可是指,我凤翼族特定的那对凤翼?并不是什么鸡翅、鸭翅?”   丫头笃定点头:“便是我凤翼族的那对凤翼。”   场上一片哑然。   终于有人尝试问道:“可是圣女之翼究竟怎样,我等皆未见过。如若凑巧那姑娘身后也纹了一对翅膀,花色样式也凑巧与族中凤翼相似呢?”   乌兰寨主叹一口气,转头同百媚门门主道:“你来说说吧。”   百媚门门主轻咳一声,面上摆着一副生无可恋的表情,道:   “圣女之翼我等虽未见过,可当初为圣女纹绣,却是飞针门所为。”   众人点点头。飞针门在各门派中做买卖,这些年所制的衣裳绣的花,针法如何,众人多少能认出一些。   她叹了一口气:“我方才去看过,那姑娘后背凤翼,确然是飞针门的针法。有处无,无处有,处处皆有,处处皆无。光影变幻,凤飞于天。”   所有人倒吸一口凉气。   坏了坏了,这要是真圣女,可是闯下大祸咯!   诡道门门主一抹额上冷汗:“在下门中还有急事,先走一步,告辞告辞。”   旁人受到启发,忙忙跟着一拍脑袋:“对对,我门中也有要事,告辞告辞。”   哗啦一声,四道门前,寨中兵勇们手持长矛层层堵了门,目光中带着不要命的血腥之气,仿佛哪位门主敢动一步,便要长矛侍候。   门主们一愣,转头望着乌兰寨主,冷笑道:“怎地,我等才救了令嫒,寨主就想翻脸不认人?”   诡道门主站出来,义愤填膺道:“纵然我等大大得罪了圣女,可皆是因你家之事。一应后果,也该你家承担。现下拘着我等,却是个什么道理?”   乌兰寨主板着脸道:“此道理在平日有用,现下无用。此事重大,百花寨一门承担不下,必定是要拉你等下水。”   她目光灼灼望向众人:“将圣女五花大绑、口中塞了草泥之人,出自谁门?”   百媚门主一缩脑袋。   “让圣女下了水池、湿了衣裳、得了风寒,是谁的主意?”   诡道门主一缩脑袋。   “放了黑熊和白虎,将圣女惊得撒丫子跑的,是哪门所为?”   珍兽门主一缩脑袋。   “吹笛子吹的圣女吐了血的,是哪门门主?”   妙音门门主一缩脑袋。   “圣女自进了谷中,便被人设计着要让她流露真情的,是何人?”   心窍门门主一缩脑袋。   “劳什子椿宫想引诱圣女出丑,又是出自哪门?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对啊,还有一个人啊。大家一起背锅的事,凭什么有漏网之鱼?   诡道门门主立刻问道:“丹青门那小老儿呢?他可是已迟了两三日!乌兰寨主若想包庇他,却只阻拦我等离开,你这寨子莫想清静!”   乌兰寨主面上浮上丝笑意:“放心,已经唤人去捉他。”   此时已过晌午,几位寨主无心用饭,正在担心着背锅的事。   “此前听闻圣女自小性子懦弱,等她醒了,我等解释一二,她未必会找我等麻烦。”有人道。   百媚门门主鄙夷道:“谁把挂满椿宫图的木屋烧毁?谁把我门中的两名女弟子折腾的苦不堪言?谁把黑熊和白虎惊得不敢上前?”   她妙目一转,讥讽道:“圣女是不是吃素的,你等若还未瞧清楚,等她醒来,大伙会瞧见的更多!”   众人“哎哟”一声,苦着脸想着找补的法子。   百媚门主拿主意道:   “圣女在谷中被折腾的够呛,冷过,饿过,累过,生气过。可圣女再是圣女,她也是女子。   我百媚门最懂女子。女子中意什么?高床软枕、锦衣华服、珠宝首饰、甜言蜜语。   等她一醒来,瞧见自己睡在最奢华的房间里,躺在最温暖舒适的床榻上,穿着最华美、最精致的衣裳,全身挂满晶晶亮的首饰,袖袋里塞满银票,身边还有个颜俊体健小嘴甜的男子……”   她说到此时,终于想起来一处关键事:“同圣女在一起的男子,是何人?”   是圣夫?不可能,在场门主多少同圣夫王三打过交道,几人虽离得远看不清那男子的长相,可有一点却清清楚楚。   圣夫不会武啊!   不是圣夫,又会是谁?且二人已到了情深似海的程度!   乌兰寨主忙问下人:“那位昏迷的男子,可照顾好了?”   下人忙道:“照顾的好,并未敢怠慢。”   乌兰寨主道:“那男子无论是何人,既然同圣女已情深,圣女定然看重。现下只有好好供着二人,等二人醒来,我等再负荆请罪吧!”   ……   猫儿醒来的时候,以为她又回到了广泉府。   奢华的房间,舒适的床榻,华丽的衣裳……   轻轻一动,发上玉簪、颈间珠链、腕上玉镯、腰间玉佩撞击声悦耳宜人。   床榻边还摆着一个长几,清粥小菜、烧鸡蹄o、清蒸海鲜……无所不有。   王三,绝对是王三的手笔。   只有那厮才将银子不当银子,时时刻刻秀着优越感。   不好,萧定晔同王三不对付,若瞧见王三这般讨好她,萧定晔怕是要和王三来一场过命的交流。   她腾地打了个激灵,一咕噜爬起来。   侍候的丫头听见响动,立刻上前,跪于床前。   她急急下地,拉住一个丫头问道:“王公子呢?不是你家的王公子,是我家的王公子!”   丫头一怔。   我家也没什么王公子啊!坏了,圣女怕是脑子出了差错。   她忙挤上一个笑,真诚搪塞道:“圣女先等一等,奴婢现下就去唤王公子前来。”   她急急而出,将将打开房门,门前六七颗脑袋便凑上来,低声问道:“圣女醒了?”   问话时,六七张脸上复杂的神情都是一样。   既担心圣女醒过来,又生怕圣女醒过来。   丫头忙压低声音回答:“回诸位门主,圣女怕是脑子有些……”   诡道门门主“哈”的一声笑:“圣女傻了?”   要是傻了,就不会同他们计较谷中之事。   丫头摇摇头:“还是要先看看库狄郎中如何说。”   她急急转身而去,不多时便携着库狄郎中而来。   诡道门门主立时拉住眼前这位青年的胳膊,悄声交代道:“若圣女真傻了,用药方面……你酌情一些。对我等……都有好处。”   话中大有深意。   库狄郎中忍俊不禁,刚刚要说两句刺话,房门倏地被拉开,装扮的人模狗样的姑娘站在门前,琥珀色的眼眸投射出恶狠狠的目光。   看上去有些像要杀人。   众门主慌的噼里啪啦跪了一地,齐声哀唤“圣女,属下见过圣女……”   猫儿倏地一愣,心中立时唉呼一声。   属下,属下!   这怎么又冒出凤翼族的人?   她面上做出恍惚之色:“什么圣什么女?听不懂听不懂。我想见美男子,武艺高强的美男子……”   “啪”的一声,房门紧紧被推掩住,她怔怔靠在门板上。   现下究竟在何处?   之前不是和萧定晔误入了一处诡异山谷?   后来一觉睡过去,睁开眼便成了现下这般,被凤翼族的人阻在房里。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萧定晔去了何处?他武艺高强,若是被人拘禁,也一定会拼了命打出来。   房里的人脑瓜子拼命转动,房外众人脑瓜子也在拼命转动。   圣女看上去真的傻了?   到底傻没傻?   像是傻了?   众人齐齐催促库狄郎中:“圣女要美男子,我等几人皆已上了年纪,就你一人葱嫩。你进去陪她说说话,小嘴甜一些。”   库狄郎中从善如流,提着药箱推开房门,将将一步踏入,颈子上已顶上来一支玉簪。   ------题外话------   今晚七更,一更送上 第403章 摄魂功(二更)   “说,这是哪里?姑奶奶为什么在此处?我家汉子去了何处?”猫儿恶狠狠道。   库狄郎中如被雷击。   这就是传说中的圣女?和想象中的不一样啊!   不该如此接地气啊!   什么姑奶奶,什么汉子啊,圣女能这么说话吗?   他的内心正在崩塌,颈子上明显的一痛,原本顶在他颈间的玉簪已刺入半寸。   他立刻回过神来,着急道:“圣女莫冲动,属下会点穴,若反击,怕是要伤到圣女。”   猫儿一个窝心脚踹过去,库狄郎中扑通一声跌去地上,手上药箱摔的四分五裂,药丸、银针撒了一地。   “敢威胁我,姑奶奶今天和你鱼死网破!”   ……   乌兰寨主着急赶来时,几位门主正在门口交头接耳。   见她过来,往房中指一指,悄声道:“圣女发威,库狄小阿郎性命不保……”   将将说罢,房门被打开,库狄郎中顶着一对乌鸡眼出来,哽咽道:“晚辈把什么都说了,你们……好自为之……”   猫儿紧随其后,双目仿若喷火,竭力克制着内心的愤怒,匆匆给几人留下一句“我不是什么圣女,你们认错人了。”便跟在库狄郎中身后而去。   几丈之外的另一间房里,装扮的同样奢华。   昏睡的公子被打整的一根头发丝儿都没乱,刮去胡茬,换上华服,颇有些在宫里当皇子的款儿。   猫儿扑上前去,连推萧定晔几把,他都无反应。   她立刻去探他鼻息,待放下心来,方转头望着库狄郎中:“为何我都醒了,他还未醒?”   库狄郎中吸吸鼻子,耷拉着嘴角道:“人有差异。”   猫儿心急如焚。   她在床畔坐了半晌,吩咐道:“将那什么狗屁寨主唤进来。”   库狄郎中如逢大赦,忙忙出去,寻到几位门主,方唉声叹气道:“晚辈觉着,那姑娘可能真不是圣女。出口成脏,粗话连篇,戾气深重,粗俗的很。”   他向乌兰寨主抱拳道:“她想见寨主,怕是要揍人。寨主一没武功,二没她那般泼辣,多提防着些……”   乌兰寨主苦笑一声,喃喃道:“圣女救活了小女,便是她要了我的命,我给她便是。”   库狄郎中吃惊道:“难道不是我圣药门,救活了令嫒?”   他的话无人理睬。   乌兰寨主整装待发,将将要抬腿儿,远处一阵跑动声响,一个小圆脸的老头气喘吁吁而来,先行告罪道:“我来迟了,赎罪赎罪”   他看向乌兰寨主:“令嫒如何?现下可要去谷中?”   乌兰寨主深吸一口气,道:“丹青门主既然到了,便随我一起去见见圣女吧。”   丹青门主一阵怔忪,吃惊道:“圣女?圣女现身了?”   他长吁一口气:“上回在广泉府,她一眨眼就失了踪,我等皆以为圣女被歹人暗害,未曾想她竟已先一步而来。”   他整一整仪容,抬手道:“请!”   诡道门门主一把拉住他:“老弟,你见过圣女?”   丹青门门主得意的一抬眉头:“见过,见过真人,还说过两句话,还给圣药门打下手,救过圣女之命。”   众人见他竟然于圣女有恩,提心吊胆了半日的情绪终于有所放松:“哥哥,可得为我等说些好话……”   ***   装扮奢华的屋子里,猫儿打发走下人,坐在萧定晔身畔,握着他的手,低声叹道:“未成想又落入了凤翼族的手里。你快些醒,我俩人趁机逃走才好。”   青年微微蹙着眉头,没有一丝儿反应。   她也烦恼的蹙了眉,又喃喃道:“也不知狗儿去了何处。”   她在房中来回踱了半晌,将身上首饰全摘下来,想了想又将玉佩等好带走的揣进袖袋。   手在袖袋里一摸,又觉出了不同。   凤凰玉佩、印章、银票都在。   银票不该在。   在山中逃亡一路,风吹日晒雨淋,银票早已没了踪影。   现下她袖中却塞满了银票……   她是个买卖人,这些年她做够了“若欲得之,必先予之”的事,也知道天下没有白白掉馅饼的奇遇。   她掏出银票一数,内心第一次因财富而拔凉拔凉。   五千两。   不是五十两、五百两,是五千两啊!   她一把丢开银票,往萧定晔床畔一扑,握着他手道:“完了,我俩怕是完了。这些人盯上了你我,怕是要花言巧语将你我卖了。”   她立刻搂住萧定晔的颈子,用力将他扶起,弯腰欲将他背在背上逃命。   然而她纵然是逃亡了一路,吃了许多平常女子所不能吃的苦头,可哪里能背动一个魁梧的九尺汉子。   门外脚步声清晰可见。   她立时换了策略,强抱着拉他溜下床,躺在地上,将他往床底下一推,自己也跟着藏了进去。   房门被敲响两声,门外的人语带着讨好之声传了进来:“圣女,属下求见。”   没有回声。   猫儿在床下捏紧了玉簪,想着万一对方发现了藏身之地,要强来,她是先假意顺从,还是一簪子来个两败俱伤。   门外之人得不到回复,壮着胆子推开门,探问道:“圣……”   最后一个“女”字戛然而止。   乌兰寨主看着空空床榻和空空房里,立时转身而出,厉声喝道:“谁瞧见了圣女?快找!”   丹青门门主上了年纪,多吃了几十年的盐巴,他老奸巨猾的制止了下人,低声道:   “圣女不一定逃了开。以老朽上回同圣女相见的情形来推断,圣女是个机灵鬼,定然会……”   他的目光将房中梭巡一番,向围在门口的众门主往房中矮柜、高柜、红漆木箱等处努努下巴。   脚步声OO@@响起,众人蹑手蹑脚往各家具方向而去。   丹青门门主将将要往床榻方向而去,却又驻足,拉着一对乌青眼的库狄郎中,悄声道:“老朽上了年纪腰身不灵活,你去往床下探探。”   库狄郎中一时未深想,从善如流去了床下,将将一弯腰,一记老拳带着拳风直扑他面门。   他“哎哟”一声惨叫,鼻端酸痛难忍,眼泪跟着鼻血哗啦淌了出来,一屁墩坐去了地上。   众人迅速围住了床底。   猫儿叹了口气。   敌众我寡,敌强我弱。   萧定晔还未醒,没有人带她强拼。   为今之计,只有先假意顺从吧。   诡道门门主探下脑袋,讨好道:“圣女蹲在床底,这是想……”   她正色道:“本圣女练功时,喜欢避开人。”   想起身畔还有个昏睡的萧定晔,又道:“避开人的同时,身畔要有男子。”   诡道门门主身子一晃悠:“圣女这是练的何功?”   她的目光炯炯盯住了他:“摄魂之功。本圣女瞧着你老当益壮,极好,极好。”   这话他信。   珍兽门的黑熊和白虎,许就是被圣女摄了魂,才逃窜的如丧家之犬,败了珍兽门几十年积下的威名。   门主一个踉跄退开去,一屁墩倒在了库狄郎中身畔,连连谦虚:   “不老当,不益壮。属下年事已高,已如朽木,现下还能行走于人前,都是回光返照,回光返照!”   话毕,转头望向丹青门门主,咬牙切齿道:“你倒是来拜拜圣女啊!”是不是圣女,你再来掌掌眼啊!   丹青门门主反应过来,立刻上前,弯着腰瞧见床下盘腿而坐的猫儿,立刻蹲身跪拜:“属下见过圣女,属下终于又见了圣女。”   猫儿心下一阵颓败。   这位是老熟人。   她想否认身份,看来是没有可能。   她心下郁郁,只挥挥手:“你极好,你退下吧。”   诡道门门主一瞧,怎地能让这孙子跑的快?   他立刻告黑状,指望能暂且转移圣女的目标:   “丹青门下,椿宫造诣极高。圣女曾瞧见的那近百张椿宫,皆是丹青门所为!丹青门主春秋正健,身子硬朗,三魂七魄皆周全!”适合练什么摄魂功。   猫儿点点头,应付着:“好,极好,你是一号,他是二号。你们莫争抢,本圣女一个都不会放过。”   诡道门门主心底一声长泣。   怎地战火就引不开?   猫儿有气无力摆手:“你等先出去,郎中和寨主先留下。”   ……   脚步声离去,房门轻掩,重新恢复了寂静。   猫儿为躺在榻上的萧定晔擦一擦额上虚汗,转头给郎中摆出个倨傲威胁之色:“将你圣药门的绝活都拿出来。一个时辰内,我家汉子醒不过来,你家门主有的好看。”   库狄郎中洗去面上血迹,苦着脸搬着凳子坐在床榻边上。   其实这回的吐血,根本用不着用药,睡醒了就能好。   猫儿虽说睡了两日才醒,泰半是因为此前太过疲乏。   床榻上的汉子,便是再能睡,按理来说,再过一日就能自然醒。   既然圣女出言要一个时辰醒,库狄郎中少不得要诊脉施针。   他和猫儿匍一碰面就三番四次被胖揍,内心委屈的不是一星半点。自小就建立起的对圣女的美好想象消失的渣都不剩,此时只想将这位母夜叉侍候好,再莫受皮肉之苦。   床榻边上,猫儿面无表情望着跪在眼前的乌兰寨主,冷声下令道:   “马车一辆,健马一匹,出山舆图一幅,干粮水袋有多少装多少。今日本圣女便要离寨,你若准备好这些事,本圣女便不追究你诱骗之罪。否则……”   她的话刚刚说到此处,身后床畔的库狄郎中一声惊咦,怔怔道:“怎地会这般?”   ------题外话------   今晚七更,二更送上 第404章 自择姻缘(三更)   猫儿将床榻上的萧定晔护在身后,手中簪子已对着郎中:“他如何?”   郎中疑虑道:“属下方才探到,这位公子昏迷,不是因吐血。竟是脑中有些什么……”   猫儿着急道:“有什么?”   她想起萧定晔有过脑疾,她一气他,他就会头痛。可没有哪次会让他长久的昏睡不醒啊!   库狄郎中见她的神情着急,是个一言不合就要动手的模样,立刻端了板凳护在自己身前:   “公子脑中有疾,许是骨碎,许是血块……圣药门能探到这种程度,已是医学极限。便是门主前来,也探不出更确切的结论。”   猫儿面色陡的苍白,腿一软,险些瘫去地上,半晌方转头看他:   “可有医治之法?我记得你家大小门主医术极高,我一只腿已踏进了鬼门关,都能被救活……”   她眼圈一红,眼泪咕噜噜淌了下来。   乌兰寨主知道家有病患的滋味,她忙忙上前劝慰:   “圣女莫急,库狄郎中虽年轻,却自小在圣药门学医,天赋极高,并不比大小门人弱上多少。且听他如何说。”   猫儿忙抹去眼泪,坐去床榻,握着萧定晔的手,望着库狄郎中:“你说,你但凡说不出个一二三,我……我……”   她知道此时越是威胁人,越是要取反效果,只得强压下慌张,谆谆善诱道:“你好好说治他的法子,我再也不动你。”   库狄郎中精神振奋,却又不得不先为自己开解一二:“属下并非手无缚鸡之力,属下是……”   猫儿点点头:“我知道你是被我的身份震慑。可你若再废话,我怕是管不住我自己。”   郎中的一对乌青眼一扑棱,忙忙将注意力转移到床榻上的青年,恢复了郎中的笃定:   “化瘀之药与银针双重发力,如若此公子脑中是淤血,则会消退。可如若是碎骨,怕是有些……”   他看着她的神色,脚步略略移开两步,又拿出曾在古书上看过的案例来找补:   “便是碎骨,也不是没有法子。祖师爷上千年前就留下了开颅的传说,一定……”   “咚”的一声,他原本就不算挺翘的鼻梁又挨了一下。鼻血、眼泪混合着再次淌了满脸。   猫儿恶狠狠道:“想诓骗我?开颅手术?传说?你当老娘是傻的?”   便是她上一世,在一些小城镇,开颅手术都不见得会完全成功,更何况是这鸟不拉屎的古代!   她一字一句告诫他:“小子,踏实点,莫激怒我。若我家汉子醒不来,我跟你圣药门满门拼命!”   ……   暮色四合,日头扯着晚霞,一瞬间退散的干净。   星子还未浮现,无垠的天空仿佛一面厚重黑布,将整个人间笼罩的严实。   时间又过去了两日。   萧定晔没有醒。   猫儿强咽下饭菜,替萧定晔掖腋被角,方强打起精神同乌兰寨主道:“其他几位门主呢?”   乌兰寨主恭敬道:“还……继续请着他们在寨主做客。圣女一日不说放人,属下便不敢放他们离开。”   猫儿点点头。   凤翼族有亲三派,她知道。   在寨中露面的门主虽暂且不知萧定晔是皇子,可泰王却知道她是圣女。   但凡泰王收到消息,知道圣女和一个男子同时出现……她身边同行的男子会是何身份?只能是萧定晔。。   此后会有何遭遇,不言而喻。   当年那位可怜的真圣女,不就是被自己的族人坑害至死吗?!   从她苏醒的第一日,在慌乱过后镇静下来,她便仗着身份下令将几位门主关起来。   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乌兰寨主也不可信。   但她和萧定晔算是寨主之女的救命恩人,她仗着恩人和圣女的双重身份,要先笼络着寨主,站在她这边。   之后的事,之后再说吧。   她出声道:“他们在谷里设局欺负我,本圣女既然贵为圣女,怎能吃这般哑巴亏?你不同,你救女心切,情有可原。令嫒这几日可能起身了?”   提到女儿,乌兰寨主面上神情浮现柔和,笑道:“她原本就是活泼的性子,昏睡两年,性子却未变,虽说身子还虚,却日日想要下地走。”   猫儿点点头:“她既然曾经中过情蛊,该是到了情窦初开之时,与我年岁相当。等她能开口说话,唤她来同我做做伴,我再开解她一二,也是极好的。”   一番寒暄客套下,两人的距离拉近,乌兰寨主对她生了亲切,开始劝慰她:   “圣女与此公子之情,令人动容。属下过去两年,从未见过情深如许之人。   可公子现下昏迷,可能明日便能醒,也可能要许久才醒。圣女日日茶饭不思、寝食难安,怎能受的住煎熬?”   她见猫儿听的认真,忙道:“有位门主掌管心窍门,善解人意,圣女不若同他多说两句话,必定能有大用。”   猫儿苦笑道:“道理我都懂,可是……”   她放下此话题不谈,起身踱去门外,扶着栏杆,居高临下望着眼前整个山寨。   寨子十分安静,若认真去听,又能听到近处寨民的嘈嘈细语,能听到远处人家的鸡鸣狗叫。   层层山峦连绵不绝,草树花果虽被黑夜掩去,却依然能给人欣欣向荣的期待。   她望着深深浅浅的墨色,转头问道:“寨中可有人发现一只小猴?”   寨主为难道:“属下曾听闻圣女初至那日,曾带着一只猴子。可这山谷方圆五十里,最不缺的便是猴子。不知那小猴有何特征?属下差人四处留心。”   猫儿怔怔想了半晌,竟然想不出狗儿有何异于常猴的外形特征。   真要说起来,它不过是时而亲人,时而又会抓人眼睛,略略会些功夫,还十分顽皮。   她叹息一声,喃喃道:“它阿爹都快要长睡不醒,它却在外流浪。也不知日后它回来,可还能认得我……”   她语气中是无尽的悲凉萧索,乌兰寨主听得伤感。   没有归途的等待一个人苏醒,这滋味她比谁都明白。   猫儿忧伤了半晌,打起精神同乌兰寨主谈交易:“他纵然原本脑中有疾,可若不是在山谷中受刺激,绝不会长久的昏睡不醒。如若他一直这般昏睡下去……”   乌兰寨主忙忙表态:“圣女放心,此事皆因属下而起,属下定然会想尽一切办法救醒那公子,一直到公子苏醒,再由圣女定夺。”   她说到此时,方硬着头皮,将盘亘在众门主脑中数日的问题问了出来:   “那位公子,真的是圣夫?同圣女结过亲事?圣女可知,同旧圣夫解除亲事、与新圣夫缔结姻缘,皆要经过族中长老大会商议通过,才能被族中认同。否则……”   猫儿目光如钉一般打过去,冷笑道:“姑奶奶想当圣女,便是圣女。姑奶奶不想当,便是普通一女子。你们凭何约束我?又岂能约束住我?”   乌兰寨主连忙解释道:“圣女错怪属下,圣女常年为凤翼族的大事奔波,族中一些陈年旧事,不知您是否听闻……”   她见猫儿并未打断她,便续道:   “凤翼族三十六洞七十二门派,从百年之前一场夺取江山的灭族大变开始,近百年一直有分歧。   有人倡议推翻萧姓,为祖宗报仇。   有人倡议忘却前仇,回归普通生活。   两派争执不休,甚至起过内斗,终于在五十年前,决裂为二。   想要谋取天下的,继续谋划,营营不息。   想要过安生日子的,便聚集在附近方圆百里的山峦附近。   像心窍门、诡道门、珍兽门、飞针门和属下所管辖的百花寨等二十几门派,皆属于五十年前就离开的门派。   而像丹青门、圣药门、百媚门等,先前的门主虽一心要谋江山,可后继的门主心性却已不大,这些年私下里也同我等有些走动。”   猫儿一针见血道:“就是说,像丹青门、圣药门、百媚门等门派,实则是墙头草?”   寨主干笑一声,解释道:“若说墙头草略略有些过,只是还有些雄心,想将门派发扬光大。”   她回到最开始的话题:“圣女之事惯来是由另一方定夺。圣女若要自择姻缘,属下唯恐另一派会反对和破坏。”   猫儿听罢,神色略略有些和缓,道:“我的事情,自然由我自己决断。莫说姻缘,便是食一口饭,也不会被任何人左右。”   乌兰寨主连连称是,心中对猫儿的言行咋舌不止。   圣女惯来是凤翼族长老操纵的傀儡,这一代圣女竟然和历任圣女不同。   非但不受人操纵,还叛逆的紧。   她思及此,更是打起十二分精神应对猫儿,唯恐引来圣女猜忌。   天已发麻,第一缕晨曦穿透云层,打在百花寨的一株秋海棠上。   凤翼族圣女将将进了阁楼净房没多久,一阵跌跌撞撞的脚步声传来。   净房门啪嗒一声被推开,库狄郎中带着苦尽甘来的念想,哽咽道:“醒了,醒……”   身子一颤,心口陡然而来的窝心脚,险些让他闭过气去。   猫儿紧吆后槽牙,恶狠狠道:“擅闯净房,敢唐突姑奶奶?”   库狄郎中揉着心口正要说话,乌兰寨主已亲自前来,眉头间的神色有些迟疑:“圣女,公子醒了,他……”   猫儿撒丫子往外窜去。   ------题外话------   今晚七更,三更送上。 第405章 这位姑娘(四更)   穿戴整齐的公子负手而立,打量着房中摆设。   目光中满是疑惑,紧蹙的眉头从未放下来过。   拿起一盏茶杯,打量几回,摇摇头,放下。   再拿起一把拂尘,打量几回,摇摇头,放下。   眼眸一转,瞧见案几上的一枚玉佩,通体碧翠,其上浮雕着一只长角的飞凤。   他纤长手指搭上去,在半空纠结了一番,掠过玉佩,手指夹起摆在玉佩边上的一只小泥猫。   泥猫极小,做工也有些粗糙,可花狸猫呲牙咧嘴要捉鼠的威风感却显露的十成十。   他唇角一勾,理直气壮的将泥猫塞进了衣襟里。   房门“哐当”一声,他倏地回头,一只手下意识的抚上了腰间,又怔怔放下。   门外扑进来的姑娘倏地停脚,一双杏目睁的圆溜溜,琥珀色的眸子紧紧锁定着他。   只一息间,姑娘大喊一声:“你终于醒啦!”合身便向他扑来。   他身子顺势一转,避开她的势头,眼中登时杀机立现,冷冷道:“在下已成亲,姑娘请自重!”   ……   百花谷唯二装饰奢华的另一间房里,库狄郎中第一回 见平日将他揍的像孙子一样的圣女,鲜见的哭的伤心。   “怎么会这样?他怎么会认不出我?他纵然认不得天下所有人,也不该不记得我啊!”   库狄郎中通体舒畅。   他觉着,他这两日熬红了眼珠子所做的努力,没有白费。他救醒的公子是个大大的好人!   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就得有个人来治一治这跋扈的圣女。   此时猫儿已连哭一刻钟,一双杏眼肿的像桃核。   这一次她没有揍人,如同拽着救命稻草一般,她鲜见的拽着库狄郎中的衣袖,哭求道:“他失了忆,你是郎中,你是圣药门最厉害的弟子,你一定有办法将他治回来。”   库狄郎中强忍住涌上心头的狂笑,做出一副痛定思痛的模样,哀叹道:“哎,此事说来,却是圣女耽搁了那公子。”   猫儿擤鼻涕的动作一滞,挂着眼泪珠儿怔怔道:“我怎地耽搁他了?我就是害你,我也不会害他啊!”   库狄郎中登时笑不出来。   果然是柿子捡软的捏,都这个时候了,还想着要害他。   此时他颇有些羡慕旁的门主。   自被百花寨好吃好喝的留人,他们便远离了这母夜叉的眼。留得他一个倒霉鬼,成了母夜叉的出气筒。   不成,天塌下来由高个儿顶着。祸事来了也得是门主担着啊!   他一个小喽喽,他是哪根葱啊!   他开始做铺垫:   “圣女若早早透露,那公子脑中的伤是因情而生,属下就能在施针前先做些预防。   圣女不知,人之脑仁奇特无双,每一小块都有专司的职责。   四肢活动是哪些部分控制,脏器运作又是哪部分控制,这都是固定的。人的七情六欲,也是一样。   那公子此前因情得了脑疾,起了血块。血块在脑中压了这般久,临时和脑仁结成一体。现下血块突然消失,相当于脑仁中管着情爱的部位少了一块,自然有影响。”   猫儿眼泪又吧嗒一声掉了下来,哽咽道:“那该如何?给他脑袋一棒子,重新打出个血块,可成?”   库狄郎中叹为观止。   又有些后怕。   好在那诱情谷的考验环节还没有特别细化,否则若是考验出圣女对待情郎也有这般狠心的时候,两人怕是早已淘汰出局。   乌兰寨主的爱女此时依然是昏睡在床,不知何年何月才能醒过来。   他正色道:   “打是不成的。第一不好掌握力道,万一血块没打出来,彻底将人打傻怎么办?   第二纵然是打出了淤血,淤血的数量太多,彻底淹住了脑仁,人岂不是废了?   第三,即便是打出了淤血,血量也适中,可血块没压在掌管感情的部位,那不是白打了?”   猫儿怔怔道:“如此说来,就没有法子了?你莫忘记你可是圣药门的弟子,圣药门啊!”   他忙道:“圣女放心,属下决不敢坠了圣药门的英名。现下那公子也不是全然无救,他能记得他成了亲,有妻室,这就是希望。”   他一路铺垫到此,终于能祭出其他背锅侠:   “圣女可还记得,在百花寨做客的门主里,有一位心窍门门主?他最懂人心,圣女若唤他来,日**着他,不错眼的跟着他,他必定会给圣女一个满意的答复。”   猫儿忙忙道:“快,快去请他!”   从她来寨子里,对凤翼族零星门派的了解,这心窍门的人,实则是前世心理学专家的角色。   先不管这些古人对人心里研究到底有多透彻,能用上一个算一个吧。   心窍门门主来的极快。   被拘在百花寨里好吃好喝的供着,还不用看圣女的脸色,他显见的贴了一圈的秋膘。   待听过库狄郎中对病患的病情简述,心窍门门主进了萧定晔的房里,两人想谈甚欢。   等从房里出来,拐进猫儿的房中,心窍门门主利索的开了方子:   “属下方才同那公子相谈,发现他谈吐不俗,颇有见识。虽说失了忆,行为思考并不受影响。   人之脑仁受过伤,有个自行恢复的过程,圣女多多向他提及过去发生之事,时时提醒着他,总有一日会唤醒他过去的记忆。”   猫儿追问道:“要多久才能见效?”   他只略略一思忖,便铿锵有力道:“此前属下收集的案例中,最快的只需十日。”   库狄郎中送心窍门门主离去时,追问道:“令那公子恢复记忆,可真的只需十日?”   小窍门门主叹道:“最快的是有过十日,可慢的,已经用去了几十年……”   库狄郎中震惊的望着他,面上缓缓的又浮上了笑意:“门主那般同圣女说,可见还是不够了解她……”   十日后,怕是有人要遭殃。   ……   午时的日头极好。   阳光透过密林打在山寨中,百花寨鲜花怒放,美不胜收。   猫儿行在山谷中,一边仔细避过地上的草藤,一边同身前的青年不停歇的道:   “……那时你还没看上我,我也没看上你。你原来是想利用我,可是我魅力大,征服了你。后来我们有了个娃儿,取名叫狗儿……”   萧定晔忍无可忍,终于住了脚步,转头望着她:“姑娘,人要有自知之明。在下有妻室,你莫再想着忽悠我。”   这话他这一日便说过七八回。   猫儿也继续耐着性子,将被她重复过七八回的问题,再问了一回:“你说你有妻室,你能说出她是何模样?什么性子?什么背景?”   他冷哼一身,拂袖走上几步,又住了脚,冷冷道:“我虽不记得她是何模样,是什么性子,有什么家世背景,然而我却知道,决然不是你这样。”   猫儿险些气了个仰倒。   她一步跳下地头,踩着稀泥拦到了他前路:   “我怎地了?你……你他娘的中意我的时候,哭着喊着要娶我。现下失了忆,就瞧不上我这种?你可知一路行来,我跟着你吃了多少……多少……”   她委屈的说不出话来。   一路上吃了多少苦头,小命多少次要玩完。如今苦未尽,甘未来,他轻飘飘一句“决然不是你这样”!   她这样怎地了?哪里不对了?哪里不好了?   他连看都不看她一眼,只从怀中掏出一只小泥猫的坠子在手中把玩:“我想着,她一定是美好的不成样子,超出我的想象。”   她连“呸”两下,做出个欲呕的模样:“别恶心人,她就是我这样的老娘们!”   她一句话骂出去,始觉骂的是自己,又抽抽搭搭了两声,苦着脸道:“我自然也是极美好的,比你想象中的更美好。”   他冷冰冰的瞟了她一眼,绕过她继续前行。   她忙忙道:“你要去何处?”   他负手前行,喃喃道:“自然不会出寨子。我既然是在这寨子里失忆,我妻室、双亲定然要想办法回来接我,如若两头寻岔了路,反倒浪费时间。”   她正要跟上他,他倏地回头,手指凌空一点,一颗小石打在她腿上,她登时僵在原地动弹不得。   她忙忙大喊:“你回来,你解开我,你王八蛋!”   萧定晔不理不睬,往前去了。   林中一时清风徐来,吹得百花飘摇。   林中一阵O@响动,猫儿忙忙道:“是谁?谁敢偷听墙角,给姑奶奶滚出来!”   库狄郎中背着个竹篓从林中树枝间探出身来,瞧见猫儿的逖,心中立时高歌一曲,缓缓踱了过来。   她双眸一眯,逼问道:“本圣女以为圣药门弟子皆是正人君子,未想到你这小人,不但爱闯净房,还爱偷听人说话!”   他解下竹篓,蹲在她身畔开始摘拣采来的草药,道:“属下并未偷听什么了不得的事。不过是圣女此前同那位公子不对付,后来却又好上了。就是这么个简单的对话。”   他反问道:“圣女方才可还说了什么?有哪些是秘密?”   猫儿一滞,重重叹了口气。   要她日日说些过去的旧事,好唤回记忆,不是简单事。   此处不是她的地盘,寨子里竹木结构的房舍,根本不隔音。   隔墙处处有耳,她连萧定晔的真实姓名都不敢告诉他,就现在,他还当他自己真的叫王五宝。   至于家住在何处,父母双亲姓甚名谁,她更是不能提及。   要她在各种虚假信息之上,唤回他的真实记忆,这难度不是一般的大。   ------题外话------   今晚七更,四更送上 第406章 失忆不是傻(五更)   和失了忆的萧定晔相处,猫儿时时觉着溃败。   在总被萧定晔的冷眼打击时,她便会想一想,要不要趁机走掉。   固然她和萧定晔的真情,是经过了凤翼族那些邪门歪道验证过的,然而那些考验之处,全是两个人的下意识。   当她用理智去思考的时候,她对他的情,便没有下意识那般的坚定。   反正两个人也没有未来。   这逃亡的一路,她最开始总想着要找机会同他分开。   后来逃久了,两个人日夜相伴,生死与共,缺少了和他分开的机会,情感上更是舍不得他。   每当他做出十分情伤的模样,颤着嗓音对她喊一句“阿狸”,她就心软。   然而现下,没有人再喊她阿狸,他冷冷静静的喊她“这位姑娘”。   去他娘的“这位姑娘”。   她就不该留,她就该趁着他不会挽留不会纠缠,弃他而去。   等她每每愤愤过,闻到从他房里飘出来的汤药味,她又自我安慰道:“他是个脑子有病的人,我同他较什么真啊。”   她内心焦躁。   若他是个普通人,背景没多深,他失忆对她来说是好事。她正好将他一拐,两个人就去过自己的小日子。   然而娘的他是个皇子啊,他要坐龙椅啊,他的三哥拼命的找他,他老娘、老爹、祖母的命朝不保夕啊!   这样的重担压的她夜不能寐。   她此时想不出什么引起萧定晔记忆的好计策,便刻意放缓了声音,同库狄郎中道:“我站的腿酸,你不是认识穴位?你先替我解穴,我再向你请教些医术。”   库狄郎中苦哈哈道:“尊贵的圣女,郎中认穴位,是要借助银针。和江湖上那一套点穴、解穴根本不一样。属下此前说自己会点穴,那也是为了自保胡乱使的幌子,没有的事。”   背起竹篓便要离去。   猫儿生无可恋。   她也没什么好抱怨的。   这不就是她的报应吗?她此前是如何揍的人,她心知肚明。   她出声大喊:“你走归走,可再想知道我如何惊跑了黑熊和白虎,莫怪本姑奶奶不配合。”   脚步声登登登登而来,库狄郎中双目炯炯有神,将他曾好言探问过数回的问话再重复一回:“圣女愿意透露一二?”   猫儿脑袋一转,没有话说。   库狄郎中嘿嘿一笑,抬手往她腰间一拍,她倏地从地上弹跳起来,抬腿便往前跑。   将将跑了两步,又住了腿。   再追上去,八成又是被萧定晔定住的命。   她得想个策略,比如,寻个盟友。   她转头望着身后的库狄郎中,极其罕见的向他一笑。   这一笑,仿佛大冬日被人浇了个透心凉,库狄郎中硬生生打了个冷颤,支支吾吾道:“你……我……属下什么都不想知道,圣女慢走……”   如同见了鬼似的逃的没了踪迹。   猫儿望着天上红彤彤的太阳,长长叹了口气。   还是得想法子寻个盟友啊,否则她一个人怎么能撼动萧定晔?   她扬声往林间唤去:“狗儿……狗儿……”   那声音在山峦中不停歇的回荡,过了不多时,远处树梢不停歇晃动。   那晃动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突然最近的一棵树上,一只猴儿倒挂金钩,探出了脑袋。   她心下一喜,正正要上前。   那树上又探下第二只猴脑袋。   第三只。   第四只。   颗颗猴头一样的大小,一样的圆扁,一样的神情……   她一怔,再试探的叫道:“狗儿?”   四颗猴头中,倒数第二只,一只猴耳极轻微的一竖。   她立刻跑上前去,站在树下对着猴儿便骂:“你想着回来了,啊?   你舍得回来了,啊?   你知不知道你阿爹狼心狗肺不要阿娘了,啊?   你也是个狼心狗肺的,啊?”   她噼里啪啦骂出去一串,立刻招来一通野果痛打。   其他几只猴儿不留情面的向她发起了攻击。   她“啊!”的一声抱头鼠窜,头上树梢上立时展开了一通猴子间的内讧。   过了须臾,她的肩上倏地窜上一只猴儿,打赢了群架的狗儿吱吱两声,爪子轻柔的抚着她的背,就像萧定晔惯常所做的那般。   她抬起头来,猴儿立刻熟门熟路的勾着她颈子钻进她怀中,她倏地红了眼圈,眼泪珠儿扑簌簌打湿了小猴。   一处山坡上,猴子们蹲坐了一山坡。   猫儿坐在最前头,怀中抱着狗儿,叹气道:“……便是这样。现下你阿爹不记得我,你说我该怎么办?要不趁机离开他,正好做个了断。要不死皮赖脸守着他,等他回心转意。”   她拿了两颗果子摆在它面前:“左边代表走,右边代表留。你帮阿娘做决定!”   狗儿脑袋左歪歪,右歪歪,小爪子一伸,立刻拿起右边的果子,咔嚓咔嚓喂进了口中。   她喃喃道:“你是想让我留?可留下,该如何重新打动他呢?”   话刚说罢,左边的果子也进了狗儿嘴里。   她怔怔望着它一鼓一鼓的小嘴巴,无望道:“我能想着来问你,可见我真是病急乱投医了。”   她望着满山坡的猴,抚着它的小脑袋瓜,幽幽道:“不过六七日未见,你就混出了一片天地,收了这么多小弟。可怜阿娘反倒混的形单影只。”   山寨的竹楼上,几位门主透过窗户瞧见猫儿坐在山坡上的模样,纷纷唏嘘道:“瞧瞧,圣女果然不是一般人,不过到了寨中几日,便收了一群猴儿。”   心窍门主望着珍兽门主,笑道:“你现下可还对圣女不服?如今看来,你那黑熊、白虎一出笼就变怂,不冤枉。”   珍兽门门主嘴硬道:“收服猴儿能有多难?我珍兽门从来不把猴儿当一回事。”   他望着山坡上的姑娘,见她此时搂抱完怀中的一只猴儿,正将魔爪伸向旁的猴儿。   那些猴儿乖乖受着,没有试图逃脱圣女的魔爪,各个被抚摸的舒服的眯了眼。   他叹口气道:“真是个驯兽的好苗子,可惜是圣女。也罢,我同一个小姑娘计较什么。”   此时猫儿正同山坡上的猴儿们联络完感情,遥见远处行来一位翩翩佳公子。   公子负手而行,神态十分轻松,只一双眼眸依然充斥着冷意,一副生人莫近的模样。   猫儿忙同狗儿道:“快,你阿爹来了。”   狗儿站起身子,仰着脑袋看了半晌,吱吱连叫两声,向着萧定晔窜了过去。   还未近身,萧定晔眉头一蹙,手指忽的一摆,狗儿身子僵住,被惯性带着往前一扑,保持着扑倒前的姿势再不动弹。   群猴激愤,呼啦一声围了上去。   猫儿大叫一声:“狗儿!”   上前抱了小猴在怀,愤愤然:   “你是不是男人?向女人下手,向小猴下手。你这般英勇,一身武艺为何不放在沙场,保家卫国?!欺负妇孺算什么本事!”   他防备的望着呲牙咧嘴的猴群,冷冷瞟她一眼,双眸一眯:“在下早上听你提起,我同你是夫妻,还有了娃儿,取名叫狗儿?”   她大喜:“你想起来了?狗儿他……”   他冷笑一声:“我再失忆,再想不起前事,可我不是傻的。人和人能生出只猴子?”   他望着围在他身边的一群猴,续道:“怎地,在下不信你的鬼话,你便要让猴子们替你出气?我虽不知你这妖女如何驱使的猴群,可不巧的是,在下武艺高强,你尽管放猴过来,看看我打不打的退!”   她气的昏头涨脑,手一扬:“孩儿们,上!”   群猴前仆后继的奔向前,前仆后继的逃出来,最后消失在山林中不见了踪影,只留下她怀中的狗儿,因为被点了穴,没办法动弹。   他面露嫌恶,将挨着猴子被蹭脏的衣袖甩一甩,嘴唇一勾,含笑而去。   猫儿的心拔凉拔凉。   ***   晌午时分,寨子里各家各户炊烟四起,库狄郎中哭丧着脸,在想法子为一只小猴解穴。   这世间,郎中虽然本着救死扶伤的崇高精神,然而却也有些小坚持和小骄傲。   其中最大的一点,便是不愿被人当成兽医。   然而此时,将他当成兽医的,是他凤翼族的堂堂圣女。   指挥他指挥的十分理直气壮。   “我告诉你,莫以为它是只猴子,你便敢对它使心眼子。它并不代表它自己,它身后还有千千万万的同胞。你惹了它,就惹了满山的猴儿。”   库狄郎中手中颤抖,真想一银针将手中的猴子戳死。   猴子的死穴在哪里,他清楚的很。   他强压下怒火,转头同猫儿道:   “小猴遭遇的点穴手法,和圣女之前遭遇的手法不同。请恕属下无能,解不开穴。   然这种令人动弹不得的点穴,其原理都是一样。待过上几个时辰,猴子血气通了,穴位自然就解了。”   猫儿只得怏怏接过狗儿,出了房门。   她原本是想要前去同萧定晔说上两句软话,让他先为小猴解了穴。可途径他门口,还未张嘴,他“啪”的一声便将窗户关的死死,不给她任何寒暄的机会。   她的小心脏再次受到重击,转头郁郁去寻了心窍门门主。   “可如何是好?王五宝他不信我,莫说唤起他的回忆,现下同他说上两句话都极难。”   她将怀中小猴往前一送:“瞧瞧,都向猴下狠手。”   心窍门门主一思忖,蹙眉道:“既然他现下已对圣女起了反感之心,此时再强行去同他忆当年,反而要起反效果。”   他出主意道:“圣女不若先想一想他平日的喜好,等他消除了对圣女的敌意,再说回忆的话。”   见她立刻便要走,又补充了一句:“乱世用重典,沉疴下猛药。此时小打小闹不起作用,得从他最最渴望、最最中意之处下手。”   ------题外话------   今晚七更,五更送上 第407章 圣女好学(六更)   猫儿站在廊庑上想了半晌。   萧定晔最最渴望的是什么?   江山。   可她哪里去打个江山送给他?她要是有本事打江山,她还用拱手让给人?她自己当女皇!   除了江山呢?   想来想去,就是她这个美人了。   再想来想去,他对她这个美人的最大渴望,就是同她重修旧好。   铺盖卷一遮,鸳鸯成双。   她站在廊庑上想了许久。   为了这么个定住了她、又定住了狗儿的无情又有情的男子,究竟有没有必要使出一回美人计。   成本是地地道道投入的那种。   阁楼之下的青石板路上,妖娆无限的百媚门门主正在同一位寨民说着什么,笑的花枝乱颤。   那寨民是位青年,被她逗的满脸通红。   心窍门门主站在廊庑上,扶着栏杆,目光冷冷望着楼下那二人,冷哼一声。   猫儿倏地转头,望着身畔的汉子,吃惊道:“原来你这位门主,中意她那位门主啊!”   心窍门门主立刻收回视线,满脸不自在,低声道:“圣女莫误会,凤翼族各门门主之间不得联姻,此规矩,属下没忘。”   猫儿正要说她支持婚嫁自由,这位一贯里从容潇洒的门主已一溜烟的钻进了房里,哐当一声紧掩了房门。   周遭一声叹息,诡道门门主从隔壁竹屋里出来,往阁楼下望去一眼,同猫儿耸耸肩:“这二人的情事纠缠了近二十年,属下光看都眼睛累。”   猫儿向他打听道:“我年轻,有些小规矩不太知道。凤翼门里真的有一项规矩,两门之间不得结亲?”   眼前的老汉点点头。   “为何?”   “凤翼族满打满算七十二门,若两两结亲,各门派之间亲疏有别,有一日坐大,会危及阖族存亡,也会挑战族中长老的地位。”   猫儿点点头。   这就和皇宫里的皇帝,不喜欢官员之间结党,是一样的道理。   都是为了维护当权者的地位和利益。   她又好奇道:“可你们这些门派,不是都已同另外一边割裂了?为何还遵守着劳什子规矩?”   他笑道:“打断骨头连着筋,凤翼族百年前险些灭族,经历百年还能起死回生,就是因为团结。现下虽然一分为二,可只要一日还是凤翼族之人,我们就得遵守凤翼族的规矩。”   他见猫儿此时再不像之前那般跋扈,忙忙趁机将凑上来的打算说出来:“圣女这两日精神饱满,可否不用属下练摄魂功?属下虽然是一把老骨头,还想再多活几年。”   他手掌一翻,掌心里便多了一样稀奇古怪的赤金物件。   他腆着老脸拍着马屁,将那小物件在手中摆弄,一会拼成一只簪子,一会拼成一把匕首,一会还成了腕间的手环,还能分成两把金刺。   他做完演示,话语中含着几分讨好,悄声道:“这物件好收、好分开、又好拿来当武器防身,对姑娘家最适合不过。圣女虽说身怀绝技,可偶尔拿来把玩,也是个乐子。”   猫儿接过那物件,当即便十分满意。   重腾腾,能值不老少的银子。   她一边摆弄着器件儿,打听道:“诡道门,是善制机关?”   他忙忙吹嘘着自家门派:“门中只要是与器具相关的,都能治。机关、兵器、农具、马车、家具、坟道……只有想不到,没有做不到。”   猫儿心下一喜,忙忙问道:“可能制飞车?就是在天上飞的车。如此我们要去何处,也用不着翻山越岭,从天空直接飞去。”   老头的嘴吧嗒一张,额上刺溜钻出了汗珠。   牛皮吹的有些大,将自己卷了进去。   猫儿见他也仿佛被人点了穴一般呆立当场,忙忙安抚道:“无碍,是我想的太多。”   老头一抹汗珠,又恭维道:“可圣女这想法,大大启发了属下。好想法,好想法。”   好不容易结束了这个话题,他又厚着脸皮继续往自己的目的上绕去:“属下对族中还有大用,圣女想练功那事……”   猫儿心下一笑,煞有其事的拍着他肩膀,鼓励道:“你放心,本圣女从不拿有功之臣练功。我问你,你手头现下可还带了其他神奇的器具?最好是兵器。”   除了江山和美人,萧定晔第三爱好的就是兵器。   他自小就好和铁器打交道,身上那股散之不尽的淡淡铁锈味就是证明。   老头一愣,遗憾道:“真是可惜,未带过来。可对圣女有大用?”   她忙忙点头:“有大用,大的不能再大。”   如果有了神奇兵器,她拿去讨好萧定晔,也是个同他消除误会的法子。   老头忙道:“属下的寨子就在这近处,两日就能跑一个来回。属下立刻回寨子取,有多少取多少,每一样都带过来。”   猫儿眉头一蹙:“你跑回去躲起来,我岂不是放虎归山?”   老头苦笑道:“属下是门主,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啊!”   有道理。猫儿忙道:“你快去快回,我阴魂不散等着你。”   老头抬手一揖,登登登登跑下了阁楼。   猫儿再探头往楼下望去,百媚门门主还在同人说笑。   她想了想,兵器要两日后才能送到,她不能坐吃等死。   再同萧定晔冷下去,只怕他一辈子都想不起她来。   她正要抬脚下楼,一旁竹屋又钻出一人。   珍兽门门主凑上前来,悄声道:“禀告圣女,属下的寨子里,有两匹上等宝马,成色好的不得了。翻山越岭不在话下,就差能上天了。”   猫儿立刻送上一句话:“回去赶马,胆敢逃跑,我烧了你寨子。”   珍兽门门主将将离去,丹青门门主上前,坑次半晌,苦着脸道:“属下相见老婆娃儿……”   猫儿忍俊不禁:“回去回去,放你一日假。日后必须赶回来。”   丹青门门主千恩万谢,也去了。   猫儿再等了等,见心窍门门主打开了房门,她疑惑道:“你也想寻个借口回家一趟?你那心上人都没走,你舍得走?”   斯文汉子面色一红,低声道:“中年男女的感情,让圣女笑话。”   猫儿摆手道:“不笑话,半分没有笑话之处。老房子还着火呢,更何况你同百媚门门主正值壮年,谈情说爱正常的很。”   她向他挑一挑眉头,凑上去悄声道:“你若助我寻回王公子的记忆,我就向你放水,同意你和楼下姐姐的亲事。我圣女都同意了,旁的长老敢反对?你莫忘了,那些什么族长、长老,拿我没有办法。”   “圣女所言可为真?”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汉子忙忙拍心口保证:“圣女放心,属下立刻进屋,专门为王公子设计一套法子,助圣女唤得情郎心,白首永不离!”   房门再咣当一关,关住了刻苦用功的心窍门门主。   猫儿长吁一口气,抱着小猴下了楼。   百媚门此门派,她曾向乌兰寨主简单打听过。   复杂来说,便是从形态、心理、学识等各方面,训练最有魅力的女子。   简单来说,就是教人勾引男子之术。   猫儿站在百媚门门主身畔纠结了许久。   要不要勾引萧定晔?   此前她对自己倒是有些信心。她勾不来旁人,她还勾不来萧定晔吗?   可现下却不是。   她心尖尖上的人,为了模糊记忆中心尖尖上的她,不给她好脸色。   而她现下想要做的,就是把自己给三了。   她此前常常在道德上自嘲,她和萧定晔的相爱,是三了他的那些亲事。   现在倒好,命运将她推到了三自己的舞台上。   这真是一个操蛋的局面。   现下她起了三自己的心思,就得老老实实的、脚踏实地的把自己三了,要让萧定晔看到她的诚意,才有助于和她缔结长久友好的合作关系。   她在百媚门门主周遭晃来晃去,那位风韵犹存的妇人终于忍不住道:“圣女若是想要知道如何勾引汉子,属下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猫儿老脸倏地一红,轻咳一声,先向百媚门门主身畔的汉子投去一个冷眼。   待那汉子知趣离开,她才踌躇上前,干笑一声:“什么勾引汉子,本圣女清纯的很,听不大懂。”   妇人捂嘴一笑,腰肢轻扭,望着天际晚霞,叹道:“天色渐晚,世人入睡。圣女若不抓紧着点儿,又一日的大好青春要浪费了去。女人能有几个青春啊……”   猫儿倏地抬头,果见天色已晚,长庚星已遥挂天际。   这几日萧定晔入睡早,她若再矜持下去,指不定又敲不开门。   她“哈”的一笑,忙道:“所谓活到老,学到老,本圣女虽然端庄,可想学习的心却不死。门主请随意教教,我便随意学学。”   她往路畔石椅上一坐,摆出个愿听其详的好学模样。   ------题外话------   今晚七更,六更送上。 第408章 重修什么旧好(七更)   夕阳西下,百媚门门主揣着明白当糊涂,一板一眼讲起了大道理:   “世间万物,皆分阴阳。日为阳,月为阴;正为阳,反为阴;男为阳,女为阴;雄为……”   猫儿立刻打断她:“别讲理论,讲干货。”   门主给她抛个媚眼,凑上前:“要多干?”   此时寨民家中要上架的鸡已发出当日的最后一声啼鸣,催促着人间快些熄灯。   时间紧急,猫儿再也装不下去,只得露出了真心思:“要一出手就能把汉子骗上床榻的那种。”   门主手往袖袋里一掏,拍出个纸包:“蒙汗药,将他放翻后,伪装现场。等他一醒就哭,讹上他。”   猫儿摇头:“不成,过程得让他心里清楚。”   门主的手再往袖袋里一掏,再拍出个纸包:“椿药,大战三百回合,回回心里清清楚楚。”   猫儿摇头:“不成,他会武功,一脚将我踹死。”   门主的手再往袖袋里一掏,再掏出一支管状物:“这是口红,是大晏最好的妆粉铺子‘画眉楼’里的口脂。浓妆淡抹,勾人的紧。”   猫儿“哈哈”一笑,对百媚门对她妆粉的肯定与有荣焉。   开心归开心,这法子此前可能有点用,可能迷倒今时今日的萧定晔,她不相信。   门主见她的神色,就知道她不满意,一只手再一探,探进了衣襟,左抓右抓,抓出一副小衣裳来:   “瞧瞧,这是大晏最好的胸衣铺子‘永芳楼’的胸衣,烘托身段,撩人心绪。这是属下自己穿的,属下包袱皮里还带着几件新货,赠给圣女。”   猫儿睁眼一瞧,心下吃惊。   这不就是她上一世被称为“文胸”的东西?怎地古代这般早就有了?   门主见她看的仔细,忙忙道:“还有些旁的法子,譬如跳舞、念诗,以求引得男子的欣赏。可这些都是慢工,没有几年的锻炼,没有什么成效。”   她将猫儿上下一打量,拍板道:“圣女放心,世间男子多肤浅,不求内涵和才华,只看重皮囊。圣女从容貌到身段,绝对是女人中的佼佼者,再细心装扮,想拿下谁拿下谁!”   ……   天上一轮璀璨明月,地上一个华服佳人。   佳人一只手抱着猴,一只手拿着只锅盖,在所住的阁楼廊庑上徘徊。   自萧定晔醒过来,乌兰寨主便十分贴心的为两人调换了房间,现下是墙靠墙的邻人。   从她房里出来,用不着走两步,就是萧定晔的房。   此时阁楼楼下,百媚门门主频频向她打手势,那意思她懂,是说:“便是害怕被点穴,拿着锅盖护身,可将猴子放下啊,猴子哪里有助于浪漫气氛了?”   她低头望着怀中依然动弹不得的狗儿,低声道:   “为娘本来想趁着你阿爹放下心结的一刻,先让他替你解了穴。   可为娘转念一想,抱着你确然只会坏事。你先在房里躺着,等着为娘同你阿爹重修旧好的好消息。”   待将狗儿送回房,她站在门边上,微微松开衣襟,低头看一看自己的装备,顿时有了信心。   萧定晔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癖好,纵然她和他还没有重修过旧好,可也是极清楚的。   百媚门的阿姐说的对,男人都眼皮子浅,被好皮囊一刺激,眼珠子都得直。   她深吸一口气,站去了萧定晔的房门口。   她胡猫儿不出手则已,既然已经不要脸出手了,断断没有铩羽而归的事。   不成功,便成仁。   “咚咚咚。”她的手有些颤抖,敲响了男人的房门。   房门和窗户紧掩。   昏黄灯光飘摇,窗纸上照出一个练剑的男子的身影。   他的软剑,后来乌兰寨主还给了猫儿。猫儿还未想起转交给萧定晔,便出现了他脑子不济一事。   后来那剑便一直放在她房里。   现下他在练剑,只不过是拿了一把拂尘充当宝剑,活动活动筋骨。   她吆唇等了许久,没有人开门。   真是莫大的耻辱。   她再敲敲门。   没有反应。   再敲敲门。   里间的男子终于不耐烦道:“何事?”   她内心的火噌噌噌冒了上来。   门口有一个主动送上门的美娇娘,你他娘的还有心思问何事。   她一吆牙,夹着嗓子道:“奴婢前来送茶。”   半晌后,房门开了道缝。   她轻轻推开门,先尝试探进去个脑袋瓜。   没有人。   相连的耳室传来“哗啦啦”的水声。   她心下一喜。   萧定晔有洁癖,一年四季练过剑,只要有条件,一定会沐浴。   她蹑手蹑脚进了屋,立刻除下绣鞋,只着罗袜,蹑手蹑脚往耳房而去。   水声欢乐的哗啦啦,遮掩了她的动静。   她猫低身子,屏住呼吸,靠近耳房门边,顺着半边帘子往里一瞧……   单纯的青年靠在浴桶里,玩水玩的极开心。   猫儿心下一乐。   乖乖,你现下穿着皇帝的新衣,还不任由姑奶奶摆布?!   她当先溜到他摆放中衣的凳子边上,猫爪悄无声息的抓住月白中衣,往下轻轻一拽,偷偷溜出耳房,顺手牵了床榻上摆放的外裳,齐齐丢去房门外。   急急再要跑进耳房,她雀跃的步伐终于引起了萧定晔的注意。   他极为警惕的问道:“谁?哪个丫头,送茶水还没走?”   她将将要捏着嗓子再扮一回下人,倏地想到,他都没了衣裳,她还假装什么,自然到了她以真身见人的时候。   她深吸一口气,怀着必得的心思,一把掀开耳室帘子,靠在门边幽幽道:“死鬼,着什么急……”   眼前水雾忽的扬起,有人从浴桶里急速跃出。   她什么都未看清楚,只觉着身子一个踉跄,便没了依仗的转了一圈。   等她一把扶住浴桶稳了身子,再抬头时,一瞧见青年身上的衣裳怎么那么眼熟?   她自己的身上怎么那么凉飕飕?   她低头一瞧,面色立时一红,又勇敢的挺胸抬头:“我知道你就喜欢这样的,更深露重,时已二更,你我快刀斩乱麻,重修一回旧好吧……”   她刚刚将整句话说话,忽然一声极响的哗啦声,一个巨浪打来,满含胰子香的水激的她险些喘不上气来……   ------题外话------   七更送上。今天的结束。   明天的更文时间临时挪到下午五六点哈。抱歉抱歉,码不动了。 第409章 犯了大贱(一更)   整整一浴桶水,仿佛一锅放久了的鸡汤,浇的猫儿想起了各种正能量的人生大道理。   比如,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   比如,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   比如,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   可在千百条自我安慰的伟岸鸡汤中,她偏偏听清楚了一条负能量的。   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她被一盆洗澡水冲的透心凉,穿着皇帝的新衣面对萧定晔的时候,她没有继续扑上去擒他,也没有扑上去打他。   她哽咽道:“王五宝,老话说,万事留一线,日后好想见。你有没有想过,日后等你忆起来,发现你的妻子真是我,你打算如何面对我?”   她从他房里走出来,回到自己房中时,扑到床上哭了个昏天暗地。   隔壁的萧定晔躺在床上,耳边整夜听到女子的呜呜啼哭,内心有一种说不出的烦躁。   “……日后等你忆起来,发现你的妻子真是我,你打算如何面对我?”   他想着隔壁那个疯疯癫癫的女子离开前的那句话,心中回忆着脑海里留下的唯一一个影子。   那个影子没有一个具体的形象,他仅存的印象里,没有那个人的面目。   他只知道,当他脑中想起这个模糊的形象时,他的心里是笃定的,有一种明白的糊涂。   那就是他的妻子。   其他的却一概不知。   万一,万一日后他想起来,他的妻子真的是她,又该如何?   可万一,万一他日后想起来,他的妻子不是她,他却中了她的圈套,又该如何?   还有父母双亲,还有他的家世背景。   这女子如若真的是他的妻室,就该对他的事情清清楚楚,笃笃定定。   可她说起他的事,含含糊糊。   “家住何处?”   “北边。”   “北边哪里啊?”   “北边走累了就是。”   “家里有哪些人?”   “祖母、父亲,和上百个妈。”   “家里大吗?”   “算大,眼睛看不到头。也算小,井口那么大。”   “我叫什么?”   “王五宝。”   “不可能,大户人家怎么会给孩子取这么随意的名字?”   “你爱信不信。”   ……   他还真没法相信。   以上这些也都不论,最匪夷所思的是,她还一本正经的说她和他在一起生了一只猴,叫“狗儿”。   狗儿这个名字,倒是和上面提前的他的名字,有了些逻辑关系。   都能给娃儿取名叫“王五宝”了,再给孙儿取名叫“狗儿”,随意随的一脉相承。   他辗转反侧,睡不着觉。   推开窗户,天际一轮皓月,周遭点缀着繁密的星子。   深秋的夜风吹来,已有些冷。   隔壁的姑娘呜呜哭着,间或打一个喷嚏。   他想着,如果是他的妻,他当然舍不得她受一丝儿委屈。   可如若是那些狐媚子,他也不会让她们落的着好。   隔壁门极轻微的发出一声“吱呀”的开门声,继而是“吱呀”的关门声。   一阵小爪子的O@声后,他的眼风才扫到,有一只猴儿站在他的不远处,用一种奇怪的目光打量着它。   他当然知道这猴儿。   是传说中他的种,被他点过穴,现下才气血流畅,终于能动弹。   他冷冷望着那猴,不知怎地,忽然开口道:“狗儿,过来。”   那猴儿在原地踌躇了几息,方试探的一窜,窜到了窗台下,仰头望着他。   目光里有些濡慕,又有些惧怕。   他有些吃惊。   它竟然听得懂他说话,还用这般目光看着他。   他再拍一拍窗沿。   它立刻跳上窗沿,吱吱两声。   他试探着抬手去摸它的脑袋瓜,它就低着头,一动不动的享受他的抚摸。   他越来越震惊。   他虽然失忆,但不是傻,是有常识的。   就像他知道人和人不可能生出一只猴子,他也知道牲畜很少会主动亲近人的。   午后在山坡上,那一群猴子陡然向他出手,就是证明。   然而现下,眼前这只小猴却对他表现出如此亲昵。   他喃喃道:“你此前,真的识得我?”   小猴立刻扒拉着他的中衣,钻进了他的怀里。   他极其自然的弯曲手臂,小猴便偎依在了他的臂弯里,摆好的是一副要入眠的模样。   他的心乱上加乱。   人可以演戏,猴子能模仿人,当然也能演戏。   可猴子从午后山坡开始向他奔来,一直到现下对他的信任……表现的如此连贯,却不是演戏二字能概括的。   他怔怔站在窗畔许久,久到天已开始发麻。他正要关窗,远处林间忽然传来几声猴儿的叫声。   他怀中的小猴立刻来了精神,站去窗沿瞧了半晌,扑通从窗沿跳下去,转头再看了他一眼,极快的一跃而去。   他站在窗前居高临下,看着它拖着小尾巴一蹦一跳,几下便消失在了路畔的花丛里。   过了不多久,远处林间又多了几声猴儿的嬉闹声。   天色渐明,寨子里的公鸡此起彼伏的开始打鸣,催促着卯日星君快快上值。   库狄郎中亲自送来汤药的时候,日头已高升,阳光从窗外透进来,将整个屋子照的金灿灿。   萧定晔饮过汤药,静坐着由库狄郎中为他脑袋扎针时,他忍了几忍,终于开口问道:“你是郎中,可曾见过人与人能生出猴儿的先例?”   库狄郎中向他投去吃惊的一眼。   继而想到,果然圣夫和隔壁的女魔头是夫妻。   那女魔头能想出来往失忆之人脑袋上打一棒子的诊治方子,眼前的王五宝就能问出这等没脑子的问题。   他吃惊过,又知道圣夫武艺高强,不好造次,便摆出个专业人士的姿态,道:   “在下在医书上曾看到个词,叫做‘反祖’。在下还听过一种传闻,说人的祖先是猴子。   如若此传闻为真,人和人成亲有孕,发生反祖,还真的可能生下猴子。在下还见过猪生象的事情。”   萧定晔沉思半晌,又道:“可即便有这种反祖之事,也该是极稀少的巧合。这种巧合,怎么可能就发生在了我身上?”   他叹了口气,静坐不语。等库狄郎中慢慢收走银针,他又问道:“我与隔壁的那位姑娘是夫妻,此事你可知道?”   库狄郎中将将要回答,却又听萧定晔继续道:“可是她那种模样,那种性子,我怎么可能看上她?又怎么可能同她成亲?”   凤翼族能从百年前的一场灭族大难中繁衍生息,有一个最大的特点,就是相对性的团结。   所谓相对性的团结,说白了就是,自己人如何内斗都无碍,哪怕斗的你死我活,那也是自己的事。可在外人面前,族里人是相当的护犊子。   库狄郎中很好的继承了护犊子的优良传统。   哪怕对方是曾将他当成孙子一样揍过的圣女。   他内心冷笑一声,开始护犊子:“王公子,我家圣女哪里性子哪里差?模样哪里差?哪里配不上你?”   萧定晔吃惊道:“你是觉得,她长的好,性子好?”   郎中挺胸抬头:“貌若天仙,性子活泼有趣。”   萧定晔恍然大悟:“她那么暴打你,你竟然对她评价如此高。原来你竟然中意她?既然你敢中意她,便说明她还云英未嫁,可对?”   郎中内心里重重“呸”了一声,慷慨点头:“没错,我家圣女未嫁,她只是逗着你玩,你千万莫放在心上。”   萧定晔若有所思的点点头,一时觉着眼前的形势豁然开朗,一时又觉着哪里像是有些不对。   可如何不对,他又说不上来。   他好心叮嘱着郎中:“你既然中意她,就该好好规劝她,让她同人逗趣时,注意些分寸。譬如昨晚,她竟然……竟然……”   他不好将一个姑娘的丑事说给旁人听,只道:“总之,你多多守着她,莫让她做出格之事。”   郎中敷衍的一笑,背着药箱款款出门。   待将将经过猫儿的房间,听闻里面一串喷嚏声,便又住了脚。   要不要本着郎中救死扶伤的精神,进去诊个脉?   还能顺便拉近一下两人的关系,好问问圣女,她那一招吓退猛兽,究竟有何生理性原因。   他觉着他今早护了犊子,圣女该卖他两分颜面。   他正要敲门,房门善解人意的从里拉开,一只绣鞋凌空飞来,“啪”的一声打在他脑袋上。   继而他的耳根子一痛,一只手毫不客气的扯住他耳朵,一张狰狞面目抵在他眼前,毫不客气骂道:“你同他胡说八道什么?啊?你尽会给老娘帮倒忙!”   库狄郎中一巴掌拍在自己脸上:“属下犯贱,属下犯了大贱!”   猫儿一愣,继而扑哧一笑:“你现下已经学会了自虐,今后倒少了我亲自动手。”   她松开他耳朵,肃着脸道:“莫再同他胡说八道,我要唤不醒他,我在这寨子里耗一辈子。你可愿意?”   他倏地打了个冷战。   她对他的表情十分满意:“你想送姑奶奶早早离开,就莫拖我后腿。”   他忍了几忍,反问道:“那王公子说你丑,说你性子不好,你也能忍得?”   她倏地一呲牙:“我丑?他丑死我都不会丑。”   昨夜的颓败又从心底里涌出来。   这他娘的是什么男人啊,失忆失的没了审美?   又想着她昨夜已经那样了,他都无情将她赶走,可见他没有被她的外表所勾引。   一个男人为了心中的妻子,断然拒绝外间诱惑,本是件令人感动的事。   可好死不死,诱惑那男子的女子,本就是他心里的人。   这就有些令人烦恼。   逻辑进入了“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问题上。   萧定晔是因为喜欢之前的她,而拒绝了此后的她?还是因为性情大变,已经不喜欢她这种类型的,所以拒绝了她?   男人心,海底针。   她心下一动,穿上绣鞋,带了门,拉着库狄郎中下了阁楼,钻进了远处的一片小树林。 第410章 转了性子(二更)   确保周围可能、大概没有人偷听,猫儿悄悄打听:“寨主的闺女此前中的可是情蛊?”   库狄郎中点点头:“没错,便是情蛊,如假包换。”   “中了情蛊的症状,可是喜欢上向她下蛊之人、喜欢的无法自拔?”   “没错。”   猫儿双眼忽的一亮:“何处有情蛊,你弄几个来,我在王公子身上试试。”   库狄郎中对这位圣女简直佩服的五体投地。   自从她到了山寨,除去昏睡的那两日,余下的时间没有停止过折腾。   怪不得她短短几日降住了一片猴,原来她是个属猴的。   他摇摇头,正色道:“圣药门许多药物,都是苗疆蛊毒的克星。苗人见了我等,不冲上来大刀砍死都不错,怎么会好心送我们蛊虫。”   “自古巫医皆相通。难道圣药门就没有类似能控制人心志的药物?”   “没有,圣药门以救死扶伤为己任,没有这些害人的玩意。”   猫儿“切”了一声,鄙夷道:“连这些药物都没有,还行什么医?!”   库狄郎中一口老血险些喷出来,反问道:“圣女,你究竟是不是咱族的圣女?”   猫儿讪讪一笑:“情急之下口不择言,你莫往心里去。”   她几步跨去高处,远远瞧见阁楼上,萧定晔正站在廊庑,扶着栏杆往外瞧。   纵然距离不近,她也能看出他面上的迷茫。   她多么想听他唤她一声“阿狸”。   想被他拥抱在怀里,然后一下又一下的轻抚她背。   她垂头丧气半晌,同库狄郎中钻出树林,边行边道:“你好好治他,等我寻出自己能驱赶野兽的原因,我绝不私藏,一定告诉你。”   库狄郎中吃惊道:“你竟不知?”   她便拿出她圣女的款儿:“怎地,你就对你特别了解?你知道你身上现在多少只虱子?其中多少是公的,多少是母的,多少是不孕不育的?”   说到不孕不育,她又垂下了脑袋,唏嘘半晌,同他道:“你要是有本事,也将我治上一治。”   他狐疑道:   “圣女除了些许外伤,还有什么病症?属下瞧着圣女最大的问题,就是精力太旺盛了些。   王公子说你性子不好,八成也是这个意思。你若是能变娴静,即便他再想不起你,也能重新喜欢上你。”   她“呸”了一声,嘴硬道:“你是不知他之前多中意我这种款儿的,我要是改了,我才是脑袋有毛病。”   她快走几步,要往阁楼上去,经过几位门主下榻的小楼,又改了主意,上了楼,拍开百媚门门主的房门,质问道:   “你真是百媚门门主?不是随随便便什么人冒充的?”   她倏地动手,往眼前妇人的面上一揪,妇人立刻大呼小叫:“姑奶奶,手轻点儿,手重要长皱纹。”   又向猫儿抛个媚眼,笑嘻嘻道:“怎么样?昨夜可得手?我听着你伤风甚重,可是折腾太厉害,没顾得上盖被子?”   猫儿往竹椅上一坐,叹息道:“你那法子,没用。”   门主一抬眉:“那圣女这伤风……”   丢脸的历史猫儿不想提。   她摆摆手:“我怀疑你百媚门没有什么真本事,都是糊弄人。”   门主倏地起身,想到猫儿的身份,又倏地坐下,为自己门中辩驳道:“宫里的淑妃,那都是门里出去的,将皇帝老儿勾的五迷三道。门里若是没有几把刷子,能干成这事?”   猫儿双眸立时一眯,一只手探进袖袋,握住了诡道门门主赠与她的百变金簪,抽出来,抓在手里把玩。   “哦?”她似笑非笑道:“听起来,淑妃是百媚门里的得意女弟子?”   门主道了声“是”,又叹了口气:“曾经是。”   猫儿向她努努嘴,等着她继续。   门主低声道:   “说来,又是与百年前之事有关。属下尚未继任门主之前,上一位门主一力推崇夺权夺江山。   淑妃便是从外出入仕的族人中选出的苗子,经过近十年的培养,才将她送进了宫里。   非但如此,族中姐妹接连被送进各官员的内宅,要起个吹枕边风的作用。   属下当年也险些被送走。   这就是族规中声明女子为尊的原因。不是因为女子真的为尊,而是要将女子留做争权夺利之用,不可被族中人毁了清白。   后来属下继位,深知门人的苦,再加上淑妃之子泰王,行事心狠手辣,便也渐渐止了向外运送门徒的勾当。   女子凭什么不能为自己而活,却要成为那些人夺权的棋子!”   她说到激动处,不由的紧握拳头,怒目圆睁,“扑通”一声跪在猫儿面前:“属下言语僭越,枉论族中事,请圣女责罚。”   猫儿缓缓一笑:“罚不罚你,之后再说。我问你,你如何证明你方才所言为真?”   门主一吆牙,道:“属下要是虚与委蛇的性子,就不会被族中长老驱赶到此。属下知道圣女身有异术,要用人练摄魂功。若不信,自来拿属下练功!”   猫儿听得满意,立刻打开窗户,探头往四周细细瞧过,再关掩门窗,目光炯炯望向她:“我也是个反对夺天下的,你信不信?”   门主对猫儿并无多少了解,然而自她出现,多少行为与族中规矩背道而驰,半点不似传闻中的傀儡性子。   门主点点头:“圣女说反对,属下自然相信。圣女也没有必要诓骗属下。”   猫儿缓缓吁了口气。   所谓情场失意,事业得意。   她虽说还同萧定晔处于一个有情更无情的尴尬境地,可在前路上有些收获,也不算全无成效。   她低声道:“就像你方才所说,我虽是圣女,可我也该为自己过活,凭什么被旁人操纵。你现在看到的我,已经不是当初的我,是磐涅重生数回的我。”   她向门主努努下巴:“你知道,磐涅重生数回,是什么意思吗?”   门主顺着她的逻辑,怔怔道:“死了活,活了死?”   她摇摇头:“错了,没有这么简单。是受尽各种折磨,躺进了棺材,又活了。再受尽各种折磨,再躺进棺材,又活了。”   她掰着手指替自己数:“中毒疼死过一回,大冬天被河水淹死过一回,被山石砸死过一回,便鞭子抽死过一回……上回在广泉府,被剧毒毒死过一回。”   她吆牙切齿道:“我是圣女,是不是活该就要死?这些遭遇,全都是泰王所为。他欺我太甚,你说,他是不是好人?”   门主听得义愤填膺,一把搂住她,哽咽道:“妹妹哦,你怎么就这般命苦哦!”   猫儿挣扎开来,问道:“你就说,今后你门要不要为了我,同泰王那一头势不两立?!”   她见门主有些迟疑,冷笑一声:   “凤翼族诸多能工巧匠,奇人异士,对泰王夺天下有大用。你当你躲开,就能逃脱另一帮子老头子?   泰王现下被旁的事情牵扯,顾不上你这头。等他分出精力,你猜猜,他还会不会继续祸害百媚门?”   她开始泼脏水:“知道惊雷门的张老六怎么死的?”   门主吃惊道:“怎地,惊雷门的消失与泰王有关?张老六不是归附了泰王?”   猫儿一声冷笑:“利用过后,暂时没了价值的人,还要留在身边白白养着?”   门主“啪”的一拍案几,吆牙切齿道:“泰王连利用过的人都不放过,果然符合他‘心狠手辣’的名声。”   猫儿见时机成熟,低声道:“泰王害我死去十几次的仇,我势必要报。我不求你等站在我这一头,只求我出手时,你等不可暗中向我使绊子。否则,我再活过来,你们一个个都逃不脱。”   门主忙忙摇头:“圣女放心,这一片山谷,二十几门,便是不想牵扯进朝堂之争,故而才同另一边割裂。可再割裂,我们还是凤翼族之人。族中圣女被人想欺,我们怎会袖手旁观?!”   猫儿对能得来这一句话,已经十分满意。   她不是傻的,不是听人一句保证,就能将那人信到骨子里。   然而洗脑之事,贵在坚持。   只要她不停歇,这些人总有一天会真正站在她这一头。   如她方才所说,她也不需要这些人再做什么,只要不再出手害她,她就要阿弥陀佛了。   此话题告一段落,两人又回到最初的议题上。   猫儿思忖道:“王五宝会不会因失忆,转了兴趣爱好,又不中意我这种类型的了?”   门主蹙眉道:“这种事情,此前虽然未遇见过,可戏文里听过,确然有这种可能。”   她提议:“圣女要不要再试试他?”   猫儿奇道:“如何试?我再穿成不要脸的模样,然后被他一盆洗澡水泼个狗血淋头?”   门主第一次听她提起真相,不由忍笑道:“圣女竟然有了如此遭遇?”   猫儿脸一红,窘迫万分,怏怏道:“既然我都说秃噜了嘴,也就不瞒你。昨夜那种法子,不成。他不会怜香惜玉。”   门主眉头一蹙,计上心来:   “世间女子多种多样,他现下究竟中意哪种,天长日久,我们一个一个试过。圣女可敢让他接受百媚族门徒一试?   环肥燕瘦,诗词歌赋。等我们试出来他的偏好,再对症下药,可成?”   猫儿脑中便想起了心窍门门主此前的建议:“乱世用重典,沉疴下猛药。”   她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一拍桌案:“他现下已不是过去的他,若他经受不住新的考验,被旁的女子投怀送抱,这种人,不要也罢。上!”   ------题外话------   明天的凌晨又码不够了。肩膀疼的不行。还是推到下午五六点再发。实在不好意思,抱歉抱歉。 第411章 人性经不起考验(一更)   还只是午时,百花寨一间房里,已经盈盈立着三位女子。   百媚门门主指着第一位姑娘,介绍道:“她善舞,身段最柔软。来,跳上一段。”   没有乐曲相伴,舞娘的小纤腰也扭的令人肝肠寸断。   猫儿的目光从她纤细脚踝移到她的胯上,再移去展示在外的纤细小腰和上半身风光,险些要将衣角揉烂。   都是萧定晔中意的模样。   可她此前的大话已经放了出去。   “如若他禁不住考验,这种男人不要也罢。”   话容易说,事情难做。真的摆放到了她面前,她却百般纠结。   人性经不起考验啊!   万一那缺心眼的汉子真的被勾引了,她难道就真的能潇洒放手?   百媚门门主看出她的犹豫,笑道:“这几位皆是门中得意弟子,行事分寸拿捏的将将好,圣女万万不可将她们视同青楼女子。”   猫儿讪讪一笑,结结巴巴道:“那就,那就……”   门主一挥手,已替她做下了决定:“去,前方那做竹楼,第二层第三间房。”   舞娘盈盈出发,百媚门门主牵着猫儿跟在身后,笑嘻嘻道:“走,去看热闹。”   两人并不用跟去竹楼,只站在廊庑栏杆边上。百媚门门主从袖中递给猫儿一支望远管,道:“诡道门研制的小玩意,有些用,圣女试试。”   猫儿拿过去凑在眼前,对着斜对面竹楼一瞧,虽说没有她上一世望远镜神奇,可也能将竹楼里的情形看的清清楚楚。   此时那舞娘顺着竹梯翩跹而上,款款行到了二层第三间房门前。   舞娘伸手敲过门,便在门前摆了个九道十八弯的舞蹈姿势。   门很快被打开,望远管里的萧定晔仿佛就站在猫儿面前,一张脸面无表情,看不出喜怒。   百媚门门主拍拍掌,相隔几间房之外的一扇房门打开,妙音门门主一步跨出,潇洒俊逸站在栏边,转首微微一笑,短笛凑在唇边。一曲笛音悠扬荡开,充斥山寨。   舞娘应声起舞,媚眼如丝,热情奔放,引诱意味十分明显。   萧定晔的眸光也随着这些舞姿出现细微变换。   然而纵然猫儿对他那般熟悉,此时也不知他这些表情究竟代表何种含义。   是欣赏,喜欢?   还是厌恶,烦躁?   亦或是审视、追忆?   可他追忆个毛呢?她又不会跳舞,他在追忆哪个?   对了,她想起,她还有几个竞争对手,同他定亲的那些姑娘,各个出自名门世家。   她的一只手紧紧的抓着衣角,唯恐他被舞娘完全引诱。   一曲跳罢,萧定晔不知说了些什么,舞娘面含笑意,盈盈行礼,款款离去。   舞娘的身影一离开,萧定晔的目光往斜对面一瞟,直直打进了望远管,仿佛他现下就站在她面前,用含着讥诮、不解与迷惑、甚至还有些杀机的目光看着她。   她噌的取下望远管,垂首再不敢前望,直到舞娘微笑前来,方听百媚门门主问道:“王公子同你,说了些什么?”   舞娘捂嘴一笑:“他赞我跳的极好。”   猫儿的脸立刻垮了下来。   下流胚子!   舞娘下去歇息,百媚门门主探手招了第二位门徒出来。   第二位体态风流,身姿飘逸,手握一本书卷,却是位专攻诗词的才女。   百媚门门主缓缓道:“绿衣捧砚催题卷,红袖添香伴读书。凡是有些文采的男子,谁不想身畔人略通文采,腹有诗词。”   才女站在猫儿面前,轻摆脑袋,留下一句“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款款而去。   斜对面房门再次被拍开,妙音门门主的一曲清音吹响,才女檀口轻启,吟诗作对。   那头的萧定晔由站着欣赏,转去坐着欣赏。面上神情又是微妙变幻。   仿佛有欣赏,喜欢,有又厌恶,烦躁,甚至还有审视、追忆。   这一关的考验时间之长久,妙音门门主奏完一曲又是一曲,一直到门主实在受不住,暂时停下转去屋里饮茶,萧定晔方开口对才女说了句什么。   才女盈盈行礼,含笑离去。   萧定晔从椅上起身,目光再次如利箭一般透过望远管,打在猫儿眼中。   猫儿手一抖,避开他的目光,待才女上楼,立刻求知若渴的望着她。   “王公子说我文采极好,若是个男子,去考一场科举,至少中个秀才不成问题。”才女喜滋滋道。   猫儿的脸又垮了下来。   下流胚子!   她心乱如麻,真想冲过去将萧定晔打个头破血流,问一问他脑子里都装的些什么。   她愤恨的同时,第三位姑娘已经站到了她面前。   姑娘长得团团圆脸,笑起来脸颊上酒窝闪动,说不出的玲珑可爱。   百媚门门主一笑:“饮食男女,人之大欲也。要征服一个男人,首先得征服他的口舌之欲。”   小姑娘将手上一面衣襟甩动的“啪啪”作响,利索的往身上一套,便化身为一名娇俏小厨娘,仰首挺胸道:   “蒸羊羔,蒸熊掌,蒸鹿尾儿,烧花鸭,烧雏鸡儿,烧仔鹅,卤煮咸鸭,酱鸡,腊肉……”   一路雀跃而去了。   随同厨娘一同出现在萧定晔面前的,除了她自己,还有被下人们抬上去的锅灶、柴火、各式菜蔬、作料。   妙音门门主此时奏响的是一曲喜庆之乐,描绘的仿佛是一位才成了亲的新娘子,洗手作羹汤,讨夫婿欢心的情状。   随着曲声悠扬,“刺啦”一声,是菜蔬下锅的声音。“叮叮当当”,是锅铲翻动的声音。   未几,厨娘便炒好了一盘小菜,摆放在萧定晔面前。   猫儿的目光穿过望远管,停到了萧定晔的面上。   她知道身处逃亡路,他轻易不会吃来历不明的食物的。   被望远管注视下的萧定晔,眉头紧蹙。   猫儿内心终于有些宽慰。在小细节上,他还是他。   紧接着,青年抬手举著,夹起一片绿菜放在一片肉上,再将肉与菜齐齐一夹,喂进口中,闭嘴轻嚼,不由面露笑意。   等将口中食物咽下,他方点头说了句什么话。   这回猫儿都不用猜。   他说的是“好手艺!”   远处的厨娘欢喜的开始了下一道菜,近处的猫儿脚下一个踉跄,丢开望远管,冲进屋里,一头扎上床,捶打着被褥哭嚎道:“他什么意思,来之不拒,吃里扒外,他什么意思……”   百媚门门主跟进来,坐在床榻边上,怔怔半晌,方叹息道:“未曾想到,在那谷中被那样考验了一番、没有令任何人失望的王公子,一失忆,竟然性情大变。”   待猫儿的哭声落下去,她方探问道:“圣女,后面的考验可还要继续?”   猫儿一抹眼泪,一咕噜爬起来:“为何不继续?姑奶奶就要看看,他真正是个什么东西!”   可让她再亲眼看到萧定晔却之不恭的模样,她眼珠子疼。   她道:“你让她们继续,向我报结果便可。”   结果都不用百媚门门主报进来,后面几个时辰,每一位姑娘回来时,都雀跃着叽叽喳喳:   “王公子夸我手艺好。”   “王公子夸我手艺精。”   “王公子夸我嗓子好。”   “王公子夸我……”   猫儿生无可恋的趴在床上,外间的莺声燕语,每一声都向一把剑,刺进了她的心里。   暮色四合,她挣扎着从床上起身,木然行出门外。   还留在百花寨中做客的门主们,以及乌兰寨主围在门口,见她出来,纷纷关心上前。   她的目光梭巡一番,定在乌兰寨主身上:“回家去取兵器、赶马、搂媳妇儿的几位寨主,还有多久才能到?”   乌兰寨主担心的望着她的苍白面色,道:“最早要明日晌午,珍兽门门主才会到。到后日一早,轨道门门主该会到。”   猫儿转眼望向心窍门门主:“你闭关可闭出了结果?”   心窍门门主立刻拿出一张纸:“一整套法子便在此纸上。”   头顶灯笼飘摇,猫儿借着红艳艳的烛光望着其上的字。   第一步,催眠之法……   她摇摇头,再没往底下看。   先不论古时候的催眠是否有用,萧定晔的身份是个大秘密。如若在被催眠中不小心透露了什么,这些门主心怀不轨要捉了他,便是大患。   他的记忆能不能找回来是小事,小命丢了是大事。   她将纸交还回去,摇头道:“催眠不成,不要问原因,此事不成。”   她定定望向这些门主,心中一片委屈,哽咽道:“你们各个都是三四五六七八十岁的老人儿,怎么能跟着瞎起哄,去那劳什子的催情谷祸害人?”   她转头望向乌兰寨主:“你家女儿是宝,旁人的娃儿就活该是草吗?”   乌兰寨主叹一口气,无言以对。   猫儿抹了眼泪,道:“你们把人给我折腾成了这样,你们不给姑奶奶好好的救回来……”   她望向心窍门门主和百媚门门主:“你二人想要花好月圆?别做梦了,我不同意。”   她望向乌兰寨主:“你女儿想痊愈,别做梦了?我再找人阴她。”   她望向妙音门门主:“你想安安生生的吹你的笛子?别做梦了,我叫我家狗儿带着群猴砸了你所有乐器。”   她冷冷望着众人:“还有珍兽门、诡道门、丹青门……”   她转头四顾:   “圣药门那小子呢?总之,你们凡是参与过此事件的,我都不会放过。   我下手害不死你们,我就恶心死你们。   我恶心不死你们,我就膈应死你们。   我膈应不死你们,我就烦死你们。   便是你们合伙把我做了,我也阴魂不散,千年万年缠着你们!”   百媚门门主站出来一步,期期艾艾道:“圣女,我们可都是你这一头的……”   猫儿冷笑一声:“没用,初衷、过程这些,都没用。姑奶奶只看结果!”   ------题外话------   先发第一更,第二更,下午五六点左右上传。大家晚上再看吧。 第412章 婚书(二更)   月上柳梢头。   凤翼族的门主们开着晚会。   关于如何应对猫儿的刁难,众人有不同的看法。   “不如我们合伙真做了她,然后神不知鬼不觉的抛尸,再也不怕她。”   说话的人是年轻的库狄郎中。   众门人抬头望望这位冒失的小伙子,纷纷鼓掌:“好主意,就派库狄小郎中带着银针出手,杀人于无形。”   库狄郎中想起猫儿的跋扈相,打了个冷战,讪讪推辞:“晚辈讲了个笑话,当不得真,当不得真。”   “不如我们抓住那姓王的公子,毒药、银针、阵法交换着来,将他整治傻,然后告诉他,他妻室是圣女。如此他一辈子都只记得圣女,旁的事一概不知。”   说话的人是百媚门门主。   众门人抬头望望这位与蜂尾针齐名的毒妇人,纷纷鼓掌:“好主意,就派百媚门门主带着一巢穴美人出动,先将人诱骗来。”   百媚门门主想起自家两个门徒因为重手逼供过,现下还躺在榻上起不了身,也打了个冷战,讪讪推辞:“妇人家家随意说两句,当不得真,当不得真。”   “不若我先将小女送出百花寨,藏到不拘哪个门的寨子里,躲个一年半载。”   说话的人是百花寨寨主。   众门人齐刷刷退后五步,固辞不受:“本寨拥挤,多站一个人的空处都没有。”   乌兰寨主想起猫儿在诱情谷中烧屋子时的情景,以及数回威胁要烧寨子的话,收回了打算,只唉声叹气道:“那该如何?你们倒是想想法子呀!”   众人看向心窍门门主:“心病还需心药医,你快想想看。”   心窍门门主转头望向库狄郎中:“贵门中可有有助于恢复记忆的灵药?”   库狄郎中摇摇头。   心窍门门主一挥手:“快,放信鸽,让贵门大小门主全过来。圣女大驾光临,他二人缩在门中是个什么道理。”   一句话提醒了众门主。   没错,库狄小郎中虽说医术了得,可再了得也只是不足二十的年纪,哪里有活了五六十岁的大小门主老奸巨猾。   几位门主商量了半晌,暂无什么实质性进展,另一头,猫儿已站在萧定晔的房门前,“咚咚咚”敲开了房门。   年轻的公子自从在寨子中落脚,好吃好喝好装扮,短短几日,便恢复了英俊本色。   房门打开一道缝,他潇洒倜傥的堵在房门口,蹙眉道:“这位姑娘,也是想来表现才艺?本公子要歇息,明儿请早!”   猫儿一只手登时抚上了心口,急喘两声,方压下澎湃心绪,问道:“今儿的女子们,你对她们和颜悦色,说话令人如沐春风。为何对我却冷言冷语?”   他上下将她打量一回,道:“本公子已经见识过你,知道你与我家妻子并不相似。而旁的……”   他话说了一半,觉着并无向她做解释的必要,又住了嘴,冷冷道:“天色已晚,姑娘若敲开我门,想如昨晚一般褪了衣裳,你却……”   猫儿出声打断:“我同你家妻子不相似,故而你没必要在我身上浪费精力。而转去从旁的姑娘们身上,验证与你家妻子的相似处,对吗?”   他匍被她猜中打算,自然而然生出皇子被人揣测心思的愠怒,双眸立时一眯:“姑娘请慎言。”   猫儿惨然一笑:“你难道都不好奇,我为何能猜中你的心思?”   她一把推开他的房门,大步跨进去,重重坐去床畔,一把脱下罗袜,将脚底板抬给他看:“眼不眼熟?这层层老茧和旧伤疤,是不是和你脚底的极相似?”   他眉头一蹙。   她的手捂着自己的心口,道:“你这里同样的位置,也有一道长疤。”   他冷冷道:“昨日你进来时,本公子正在沐浴。被你瞧见,不稀奇。”   她续道:“你夜里睡觉,喜欢向右侧着睡。因为我喜欢向左侧睡,你要向右睡,方便搂着我。”   他摇摇头:“人之心脏在左边,自然要向右侧睡。你这是狡辩。”   她缓缓流下泪来:“你随身带着一只小泥猫,是在桂州套圈所得。你原本是想送给我,只是还没有能送出手的机会。”   他看着她流泪,不知为何,心中有些难受。   他将手探进衣襟,握住那只泥猫,半晌心绪渐稳,又摇摇头:“我从昏迷中醒来,身上放了些什么东西,你自然早已摸索的清清楚楚。”   她从袖袋里掏出一只紫玉玉佩,定定的望着他:“这是你之物,你可能认出来?是你身份的证明。我比你先苏醒,唯恐他们已经搜了你的身,先将这玉拿在了手中。”   他立刻上前一步,欲细看那玉佩,她已塞进袖袋,低声道:“你的事情,桩桩件件,我都能说出来,你为何那般难信我?”   他许久方道:“纵然我此前同你相熟,也不能代表你就是我的妻。你是这山寨的什么圣女,又怎会随随便便同山外之人成亲?”   这又是一团理不清的乱麻。   她和他如若能走在一处,是要打破皇子和宫女之间的背景差异,要打破萧家与凤翼族的百年仇恨,要打破千年的观念冲突,要打破繁衍子嗣的死胡同……   她和他要走在一起,绝不是什么随随便便的结果。   她点点头:   “你说的对,我同你在一起,真的是吃饱了撑的,自己给自己找麻烦。我原本已经过上了安稳的生活,你为何又要闯进来?   现下,我其实完全可以离开你,或许对你对我都好。可我是个买卖人,买卖既然已经做到了这一步,让我突然退出,我亏的慌。”   他见她委屈、心碎的神情十分自然,全然不似作假,终于道:   “我且不论人能不能生的出猴子,我只问你,你说我同你结了亲,你可有证据?   你但凡拿出婚书,我就信你。否则,你如此诡计多端、吊儿郎当一个人,我没法相信。”   婚书?   婚书!   她和他不清不楚的走到了现在,看不见未来,能有婚书?   猫儿喉中腥甜,忍了几忍,双目仿佛被血浸透:“王五宝,这句话我永生铭记,让我明白,我是如何的作践自己。”   ……   新一日到来的极快。   一大早,猫儿搬着小马扎,坐在了出入山寨的必经之路上。   南国的深秋已开始转冷。   白露为霜,秋风四起。   乌兰寨主替猫儿披上一件精致披风,笑道:“此披风是飞针门日夜兼程,从圣女醒来那日就动工,昨儿半夜就送了过来。”   猫儿低头瞧去,其上看着不起眼,略略有些日头映照,便暗纹涌动,无数双小凤翼扑腾而起。   她咧了咧嘴,哑声道:“多谢他们。”   远处一片白茫茫中,山寨寨民们借助着手中农具,开始犁地播种,要种一茬庄稼。   每种农具都不相同,却十分精巧,比她逃亡路上看到其他村落农人们所使用的,要省力省事的多。   她收回目光,喃喃道:“你们是不是极不服我,觉着我不像个圣女?”   乌兰寨主缓缓一笑,道:“初初是觉着不像印象中的圣女。后来又觉着,竟比我们想象中的圣女,好的多。”   她坐在猫儿身畔的草丛里,笑道:“一会是个小姑娘的性子,同我们极亲近。一会又能拿出圣女的架势,也十分吓人。虽则多变,却生动的和圣女背上的凤翼一般,是活泛的,不是僵死的。   这般圣女出现在我们面前,令大伙儿觉着,我们凤翼族,又有了生的希望。”   谈话声未持续多久,身后传来一片寨民同人的寒暄之声。   萧定晔蹙着眉,从一片“你妻子是仓那云岚”的打招呼声中穿过,同转首回看的猫儿目光相接。   他冷冷留下一句“你殚精竭虑,就想出这种法子?”的嘲笑,负手缓缓离去。   猫儿一个跳起身,从头顶的果树上薅下两把果子,朝着萧定晔噼里啪啦打过去:“滚,莫同老娘说话!”   萧定晔被打了一头的汁水,瞪着猫儿叱了一句“不可理喻!”,拂袖而去。   乌兰寨主讪讪解释道:“属下们去催圣药门门主的信鸽昨晚才放出,要等门主前来诊断后,对症下药。属下临时想了这么个法子,想潜移默化的影响王公子,没想到……”   猫儿摇摇头。   经过昨晚萧定晔同她提“婚书”,她今早特别的的善解人意。   她低声道:“你的办法不赖,可他被屎蒙了心,能拿他奈何?!”   猫儿等在路畔足足有一日,到了黄昏时分,远处传来一阵急促马蹄声时。   珍兽门门主带着圣药门大小门主,以及五匹马,先一步到了百花寨。   是夜,库狄郎中带着他的两位师父前去诊断过萧定晔,不出一刻钟,诊疗结果已出。   大门主向猫儿恭敬一揖,正色道:   “圣夫脑中血块消失,原本血块压着的那一片脑仁长久受压迫,气血难通。   我等除了日日施针帮助脑仁过血,还需想法子,从外部对脑仁进行刺激,使圣夫时时热血上头。   只要方法得当,快则半月,慢则一月,就能恢复。”   他转头望向心窍门门主:“何种刺激,能令人时时热血上头?”   心窍门门主略略一思忖,道:“人之七情六欲,皆能刺激热血上头,其中,兴奋、悲伤、气愤,作用更大些……”   猫儿忙道:“气愤也成?”   心窍门门主点头:“实则气愤、伤心这些负面情绪,更能搅动人的心绪。”   猫儿冷笑一声:“此事我拿手,你等皆配合我。我让你们亲眼见见,被气的爆脑浆是何种下场!” 第413章 怂人(一更)   新一日的清晨,日头才从云层中投下第一束光,萧定晔便被一阵女孩的笑声和惊呼声吵醒。   他打了个哈欠,躺在床上怔怔想了一阵自己的过往。   几日过去,尽管脑袋已换人换马扎的像蜂窝一般,可记忆却像脱缰的野马一般,死活拉不回来。   他侧转个身,发现自己方才果然是朝右侧睡,不由便想起前儿傍晚,坐在他床畔的隔壁姑娘,曾流着眼泪道:“你喜欢朝右侧睡,是因为我朝左侧睡,你要搂着我……”   他不由自语道:“想的美,本王才不会……”   一句话出口,眉头一蹙。   本王?   本王是个什么意思?   他把话补全:“本王五宝才不会想要搂不相干的女子。”   前日会跳舞、会吟诗、会煮饭的女子们,走马观花一般在他眼前走过,他看来看去,脑袋中也没什么特别的感受。   自然,他从隔壁那姑娘口中学会了一句话。   万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故而,他给每位多才多艺的姑娘,都送去了一句面带微笑的好评。   之后他倒是还想再继续人海捞针,想从更多的女子身上,寻出同他脑中模糊印象能对的上的人,然而却再无人上门。   就连昨夜,隔壁那姑娘也消停了,上楼要进屋时,偶遇他站在廊庑上看星星,却连他看都没有看一眼。   不看他,他倒落得清静。   外间姑娘的笑声和惊呼声还在继续。   他被吵的睡不着,索性起床梳洗,开门走去廊庑,站在栏杆边上,欣赏一回深秋晨光。   他的注意力很快就被楼下的声音所吸引。   发出声音的虽然是隔壁那姑娘,然而引起他注意的,不是姑娘,而是姑娘身下骑着的那匹马。   膘肥体壮,四腿修长,全身漆黑似暗夜,通体油量的没有一根杂毛。   一双铜铃般的眼中,既含着睨视天下的不羁,又有着对背上之人的忍耐。   它抬起四蹄跳动,能惊的马背上的姑娘惊呼连连,又能恰到好处的收着力度,并不伤了那姑娘。   他大吃一惊。   这匹马不止是“宝马”二字可以概括。   其脾性也不止是“通人性”三字能说完。   这简直是一匹神驹。   此时姑娘被神驹折腾的又一个东倒西歪,她紧紧抓住那蓬松鬃毛,边笑边高声叫道:“暗夜,你调皮!”   他听得她给神驹起名叫“暗夜”,竟有些意外。   没起成老黑,黑子,阿黑之类的名儿,算她有些品味。   此时暗夜略略消停,猫儿抓着鬃毛,被一旁的下人扶下马。   她站去珍兽门门主身畔,笑嘻嘻道:“叫什么‘暗夜’嘛,一点没有生活气息。我觉着‘老黑’这名儿挺好,和我家‘狗儿’同出一辙。”   珍兽门门主立刻替自家神驹心疼,面上却坚定的拍马道:“圣女想起个什么名儿,就是什么名儿。这马极聪明,喊上两日,就会习惯新名儿。”   猫儿满意的点点头。   楼上的萧定晔不由可惜的吸溜了一声。   暴殄天物,暴殄天物啊!   猫儿上前摸一摸马头,目光倏地往楼上一瞟,见萧定晔果然是用近乎痴迷的目光望着老黑。   她冷笑一声,再摸摸马背,转身同珍兽门门主道:“你不在身边拘着它的时候,它如何听我话?”   门主忙道:“这匹马和另外一匹,还未认过主。圣女只需用一滴血抹在马头中央,血顺着纹理渗进马身,自此,它便只认圣女一位主子。”   猫儿点点头,笑道:“你将如此一匹好马,让给我这种不识货之人,可心疼?”   门主心里便是疼的滴血,此时也不敢露出任何端倪,故作大方道:“圣女再不识货,身份也是圣女。将它赠予圣女,是本门的荣幸,也是它的荣幸。”   猫儿闻言,拍拍他肩膀道:“好门主,有眼光。我不白收你的马,今后再不拿你练‘摄魂功’。”   这句话就像是对一个软柿子说“我以后再也不欺负你,你跪安吧”。而软柿子的正确做法是,要表现的感激涕零,仿佛自己的八辈祖宗都受益。   门主心里苦笑两声,向猫儿抱拳,赞道:“圣女仗义。”   猫儿笑嘻嘻摆摆手,站去马儿身畔,使力吆开指腹,正要将手上血涂抹去老黑额上,老黑却忽的仿佛发疯一般,一声嘶鸣,高抬前蹄便要逃开。   猫儿惊呼一声,险些被踩伤。   珍兽门门主立刻扑上前要抓稳安抚它,老黑却狂躁的停不下来,连带着抱着马身的门主和下人要一起甩出去。   恰逢其时,楼上萧定晔一跃而下,加入其中,三人使出吃乃的力气,方勉强治住马。   门主忙嘶吼道:“圣女,快,就现在。”   萧定晔在前,猫儿哪里能显露怂相,一吆牙,硬着头皮上前,高举手指,将指尖血抹去黑马额上。   只过了几息,神奇之事发生。   那马渐渐止了狂躁,缓缓稳住身子,鼻端打了两个响鼻,眼中高傲神色中重新恢复了一些温良。   珍兽门门主回想着方才一幕的前前后后,一脸疑惑,又仿佛有些了悟。   猫儿试探的上前,将猫爪摸向马头。老黑主动上前两步,口鼻亲昵的摩挲着她的掌心。   她心下大喜,旋即拉了脸,同萧定晔呵斥道:“松手,它是我的。”   萧定晔眼馋的不想松手。   猫儿立时发令:“老黑,踢人!”   马儿竟然听得懂她的指令,黑蹄一抬便朝萧定晔而去。   他险些着了马的道儿,几步跃了开去,将将要松一口气,未成想那马儿竟然如闪电一般向他飞奔而来,大有不踢他一脚不罢休的架势。   他冷笑一声,一跃而起,跨上马背,两腿稳稳夹住马腹。   下一刻,胯下黑马猛的一弓背,他还未反应过来,身子已腾空而起,重重砸到了地上。   耳边有一把清脆的声音遥遥喊道:“老黑,回来……”   他躺在地上还未回过味儿来。   他纵然失了忆,可内心的诧异之巨大,他几乎能确信,他此前根本未受过此般挫折。   被马顶了下来?   那马背弓的姿势,与方才折腾那姑娘的程度完全不一样。   马能将背弓成那样?   他躺在地上忙着震惊,腰骨还极痛。   又有连串的马蹄声向他而来。   只是此回的马蹄惬意而闲适,半分没有方才的戾气。   猫儿坐在马背上,虽还因不怎么会骑马而抱着马头,可那狼狈的姿势下,脸上是得意而倨傲的神情。   她驾着马绕行他一周,冲着地上的他眨眨眼:“我的,它是我的!”   待绕行一周后,马停了脚步,乖乖站在边上。   她冲着他咧嘴摇头:“瞧你这怂样,可是被我的马摔烂了腚,爬不起来?啧啧,没想到威风八面的王公子怂起来,竟是这副鸟样。”   他一吆牙,忍痛爬起身,抬腿便走。   猫儿同马道:“怎么办,他装相!再上去踢他。”   他立刻狂奔出几丈之外,听她又同黑马道:“穷寇莫追,瞧他那副怂样,莫脏了你的蹄子。”嘲讽之意毫不遮掩。   他气的不行,一张脸急速涨的通红,叱骂道:“纵马行凶算什么好汉!”   她立刻做出吃惊的模样,又同黑马道:“怎么办,他骂我们两个。走,去踢他!”   他一溜烟的跑的不见了影子,身后只传来一阵马蹄声,和肆意的狂笑声。   ……   午间的宴席摆在了猫儿的房里。   门主们推杯换盏,欢声笑语,欢乐一家亲。   猫儿哈哈笑道:“马儿极好,可见珍兽门这些年,没有偷懒。好门派,好门派!”   珍兽门门主压低声音道:“圣女今早上可解气?”   猫儿也压低声音冷哼道:“这么一点点,就想解我之气,也太小看了女子!”   百媚门门主在一旁作证:“没错,我们女人一旦生气,可不是那般好哄。”妙目一瞥,向对桌的心窍门门主抛去一个冷眼。   低声说过话,众人又抬高声音,猜拳说笑。   过了不多时,房门被推开,丫头进来汇报:“圣女,隔壁的公子午饭滴米未进。”   猫儿道了一声好,向丫头打赏了一把银子,丫头喜滋滋的去了。   冰火两重天。   此屋有多热闹,隔壁那屋便有多冷清。   萧定晔没想到自己是个好面子的人。   早上被一匹马像孙子一般的追,它那主人又将他像孙子一般的嘲讽。   他颜面尽失,在寨民的众目睽睽下逃回了房里,此后整个寨子的笑声,都是冲他而来。   每个笑声之后,都要加一句:“哈哈,被马踢烂了腚!”   他几乎忍不住想回应:“老子腚没烂!”   却终究怂的没出声,否则,他断定会招来更多的耻笑。   他气的没有心情吃午饭。   此时他空腹躺在床上,原本准备睡一觉。一觉之后,他就当做什么都没发生。   然而隔壁的人不放过他。   他们笑,他们笑,他们持续笑。   萧定晔心头的火嘭的死灰复燃。   笑你娘的嘴!!   骂过人之后,他又对自己有了新的失望。   在好面子和会怂之外,他发现自己竟然是个会说粗话的人。   可见他并非出自什么侯门世家,没有得到好的教养。   新的认知令他越加郁郁。   此时隔壁的笑声一下接一下,间或能听到隔壁那个叫什么云岚的姑娘,正在得意道:   “他九尺的汉子,被一批马吓得面色发白,躺在地上挣扎半晌起不了身。我一提要老黑踢他,他跑的比兔子还快,你们说好不好笑!”   隔壁的笑声一阵接似一阵,他原本已躺下去不欲计较,又忽的一声爬起来。   哪里好笑?他娘的哪里好笑了!   ------题外话------   推荐缁衣韩九新文《王爷你的师父掉啦》   简介:   (一对一爽文,爆爽甜宠,诙谐好笑,专治不开心)   爹爹一辈子难得认真一回,临终前给离月卜了一卦,让她赶紧找个人嫁了。   思来想去,也就只有那个小徒弟还不错。收拾包袱,她孤身上路,前去京城寻人。   只是……   眼前这个不良于行,见风就咳的男子,真的是她那个乖巧听话的小徒弟?   这幅模样,她是嫁,还是不嫁?   爹爹说了,要是人长得好看,就要赖着不撒手。要是人长得不好看,就随便要个十车金银。   可,这个病娇王爷似乎很不情愿的样子。   爹爹教过她,人生在世,短短数十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于是,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离月直接把人打晕,打包带走了。   不料,这个一句话就要喘三下的病娇王爷,却是个十足十的腹黑。   不良于行是假,缠卧病榻亦是假。身处波谲云诡之中,他步步为营。   她的深情,她的朦胧爱意,他全都知道,也全都视而不见。他只当她是最好用的一把利剑,可以为他披荆斩棘,也可以随意赠与仇敌。   他不爱她……   原来,她只是他手中的一颗棋子啊,犹如跳梁小丑一般,多么可笑。   可是为什么,她快要死的时候,含泪唤他小徒弟,却看到他痛不欲生地呕血,几欲疯癫…… 第414章 至亲的出卖(二更)   猫儿的房里,众人酒足饭饱,继续看戏。   她一边刻意高声讥讽着隔壁的萧定晔,一边亲手往半掩的房门上方架上一盆水。   那水也算的上水,如果盆里没有漂着半盆厚厚油花,而那油花里又没有浸润着浓浓的鱼腥味的话。   猫儿架好盆,再往地上抹上一层油,一边更加不留情面的讽刺旁人,一边向众门主打着手势。   抬高手,众人“哈哈哈哈哈”狂笑。   放低手,众人歇了笑。   再抬手,笑声又起。   再放手,笑声又息。   如此几番重复,笑声一浪又一浪,显得极有节奏和韵律。   “嘭”的一声,隔壁的房门重重被打开,显示了住客无法压抑的怒火。   猫儿心下一个冷笑,口中更是不留情面的高喊:“怂啊,他爹娘若是知道自家娃儿怂成这番模样,只怕要寻个老鼠洞钻进去……”   窗前人影突地晃动。   猫儿急速跳远。   半掩房门登时被一脚踢开。   几乎同时,站在门口的青年被地上油渍滑了个趔趄,手忙脚乱要稳住身子的时候,也就没有注意到他的头顶还有一盆油水等着他。   哗啦……   世界上最想死的时刻是哪一刻?   不是失忆,不是失去媳妇儿和双亲。   是在被马欺负了之后,他还以一个爬滚轮的仓鼠的姿势,被一盆水浇的透心凉的时候。   脸是个什么东西?他觉得自己已经丢尽了这玩意。   后来萧定晔沐浴过三回,还隐约能闻到身上沾染的鱼腥味时,他浸泡在胰子水中,一颗心拔凉拔凉。   那是什么女魔头?   这他娘的是个什么山寨?   他怎么会倒霉的身处这个山寨,好巧不巧还失了忆?   不成,得走。   他将将要爬出水桶,又无望的重回了水中。   他离开,又该去哪里?   到时候他的父母双亲和妻儿寻过来,找不见他,可如何是好?   他在水桶中泡的险些脱了皮,爬出来在床上陷入愤怒和郁郁的情绪交替中时,外间又他娘的传来女子的笑声和惊呼声。   这声音他能记一辈子,就是那女魔头的声音!   他现下有了经验,但凡这女魔头爽朗大笑,定然没有好事。   他不好奇,他就是不好奇!   他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窗边一个身影忽的掠过,继而一只小猴跃上窗沿,对着他不停的“吱吱”叫。   他没好气道:“作甚?你娘没工夫搭理你,你跑来寻我开心?”   狗儿便窜进房里,扒拉着床单上了床,往他怀中一钻,脑袋便偏向窗外,显得兴奋又着急。   它这副对他依恋又有所求的模样打动了他。   想一想整个山寨,也就剩这只来历不明的小猴还能和他亲昵。   他抱着它从床榻上起身,道:“你既然想我同你出去玩,我便勉为其难一回。”   他一个大男人,整日钻在房里,又用不着绣花,也没有书卷可以看,确实太过憋闷。   他出了房门,打定主意不去看楼下的猫儿,便贴着墙根垂首而行,拾阶而下,眼眸只盯着自己的一双鞋头。   耳边猫儿的笑声和惊呼声越来越大,他心里冷笑一声:“老子才不上当!”   心下又呸呸两声,觉得自己自从与那女魔头当了邻居,日日听着她的声音,也变得同她一样的粗俗,脏话张嘴就来。   他下了楼梯,低头前行两步,眼前忽的“当啷”一声,一把兵器利落的掉在他脚下。   这原本是一把手柄极长的大刀。   大刀的端头又嵌着一根蟒鞭。   他几乎立刻就能想出这鞭刀的用法。   一把挥出去,先用鞭子远远将对方缠住,顺势往前一刺,就将对方一刀两窟窿。   妙,太妙。   他将将要蹲身去捡起鞭刀细瞧,斜斜里抢先插进一只女子的手。   那手极快的将鞭刀捡起,一个倨傲而得意的声音道:“我的,它是我的。”   是女魔头的说话声。他几乎不用看她,都能想象她面上欠揍的神情。   定然是向他抬一抬眉,略略得瑟的轻晃脑袋,唇角不加掩饰的勾起。   他一咬牙。   要不要忍。   神驹可以放开,可他对兵器太感兴趣。   他的心里有两个声音起了争执。   一个道:“尊严,哥哥,你不要尊严了?想一想吧,今早谁骑马将你追的满场跑,险些踢烂了腚?”   另一个道:“尊严再重要,有兵器重要?这不是普通的兵器,这是有巧思的兵器。那女魔头手里不止这一样,她抱了满怀,各种各样,乐趣无穷!”   他正在纠结,他眼前的姑娘又开始说道:“狗儿,还不过来?”   他怀中的小猴立刻挣脱他的怀抱,无情的撇下他,钻进了猫儿的臂弯里。   猫儿便将准备好的果子递给狗儿,狗儿当着萧定晔的面,咔嚓咔嚓大嚼特嚼。   出卖。萧定晔恍然大悟,这猴儿出卖了他!   它就是受女魔头的差遣,特意进屋将他带出来,果子就是对它的奖励!   难怪它自钻进他房中,就着急的频频想走,又拉着他不放。   演戏,演戏!他王五宝混到今时今日,被马和人耍的团团转也就罢了,还要被他曾短暂以为真是他儿子的猴子耍。   他气的心惊肉跳,恨恨瞪了狗儿一眼,转头便要上楼。   猫儿适时的叫了声:“呀,这是能护着自己手臂的双戟!”   他的脚步倏地一顿,原本的气愤之余,又增加了几分心痒痒。   他虽失忆,却知道双戟的优点是砍杀灵活,既能当刀,又能当匕首。   可因为极短,缺点也极明显,便是如若身法慢上一点,便会被对方的武器伤了手腕,甚至一刀从前臂部位被断臂。   能护着手臂的双戟,到底是个什么护法?   他正自纠结中,身后那女魔头又往他心上补了一句:“哇,能同时射出五把箭的弯弓,哪怕武艺平常之人也能简单操作啊!”   这句话压垮了他最后一根骄傲的心弦,倏地回转身,望向猫儿,眸光满是求知欲。   猫儿立刻一歪身子,将各种武器护在身侧,脑袋却转向他,向他抬抬眉,十分欠揍的得瑟:“我的,都是我的。”   他想强硬的“借看”一回,将将向她探出手,周边的五人立时拉弓搭箭,每张弓上有五把箭簇,五五二十五支箭对准了他。   他瞬间明白她方才说的“能同时射出五把箭的弯弓,哪怕武艺平常之人也能简单操作”是什么意思。   五只箭簇被弯弓上的基座控制,同时发射,纵然其中一支箭准头有误,其余四支箭,总有一只会瞎猫遇上死耗子,将对方射伤或射死。   如果这种箭拿来护城,或是放在战场上,那几乎就是以一敌五的胜率。   兴奋和激动令他抛却了所有面子,缓缓举手做投降状,竭力放轻了语气同猫儿道:“云岚姑娘,我可能看看这些兵器?”   猫儿微微倾身,将他打量几番,利索的摇头:“不成,被马踢烂腚的怂人,配不上好兵器。”   一口老血,涌到了萧定晔的喉间。   ------题外话------   今天的两更终于能按时发出,再也不用推迟了。欢呼。 第415章 证据(一更)   新一日的辰时,山坡处阳光耀眼。   薄霜被日头一照,须臾间化作朝露,渗透进了草根下。   猫儿身着一袭英姿飒爽的骑装,在马夫的指导下,学着骑马。   新一日的“老黑”对她比昨日还亲切,原本威武不羁的立在那处,连续给马夫几个不耐烦的响鼻。   自瞧见猫儿出现,遥遥便开始撒欢。趁机从马夫手中摆脱缰绳,一溜烟的向猫儿腾去。   等离她只有几丈远,便体贴的停下,做出一副纯良的模样,谨防惊吓到她。   猫儿叹为观止。   能将一批马驯服、教养到这种程度,珍兽门果然有几把刷子。   此时她虽然还是抱着马头在骑马,姿势不甚雅观,然而在尾随于她身后的萧定晔眼中,依然看出了她的张狂和得瑟。   他昨夜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一晚上,脑中除了眼前的这匹马,便是她曾提到的几组兵器。   为何他对兵器和马这般感兴趣,他虽不知原委,然而并不影响他眼馋旁人的财产。   内心的蠢蠢欲动,令他内心的天平立刻倾向于天性的召唤。   尊严什么的,算了算了,脸早就丢尽了,还在乎那么多做什么。   人不要脸,天下无敌。   自他一大早尾随她步出山寨,沿途遇见寨民,即便他们还在笑,他也并不觉着他们是在讥笑他。   可见昨日的窘迫,那都是他想多了。   此时他离猫儿和黑马离了八九丈远,蹲在山坡边上,看着她在马夫的指导下已经跑了好几圈,开始停马歇息,终于一挪一挪挨了上去。   离那黑马还有三四丈远,他便警惕驻足,厚着脸皮拍马道:“云岚姑娘英姿飒爽,巾帼不让须眉。”   猫儿缓缓拭过汗,同马夫道:“来,再跑几圈。”   他略略有些被莫漠视的羞臊,继而便压下那情绪,十分识眼色的往边上一让,猫儿继续抱着马头跑起来。   待四五圈后,猫儿停下,他再次腆着脸上前。   这回他没有无脑夸她,他正色道:“云岚姑娘冰雪聪明,若换个马夫好好教教,马术更加出色。现下这位马夫……”   他当着人马夫面,不要脸的使绊子:“技术太差,完全拖了姑娘的后腿。”   马夫一双大眼立刻瞪的溜圆。   他耸耸肩:“在下话糙理不糙,你要是有能耐,还用当马夫?!”   马夫便委顿了神情。   猫儿叹为观止。   果然在不同的境遇,才能对一个人有新的了解。   萧定晔不要脸的这一面,她倒是第一回 见。   她笑眯眯向着他努努下巴:“你今儿何意?不害怕老黑再踢你腚?”   他看到她的笑容,心里就发颤。   然而今儿已经做出了不要脸的决定,此时只能视她笑脸为无物,忙不迭的拍马道:   “在下昨儿夜里躺下去,竟然没有酸痛之感。想来此前在家中,定然长久的被马踢过腚,早已经习惯了这种生活。既然已经习惯,若没被踢,反而有些怀念。”   猫儿险些爆笑出声。   她立刻拍拍马头,从善如流道:“老黑,再给他两脚。”   他忙忙跳开几步,讪笑道:“姑娘大义,愿意帮着在下追忆童年。可天光正好,青春有限,此时正正好是学骑马的好光景。不若让在下教姑娘骑马,以报答姑娘收留之恩。”   猫儿作势将脑袋抵在马头上,半晌方抬头道:“老黑不愿意,它嫌你丑。”   萧定晔眉头一蹙:“什么?”   猫儿耸耸肩:“它嫌弃你丑,不愿你靠近他。”   又补充道:“我也觉着你丑。”   转头问马夫:“你觉着呢?”   马夫终于找到了报仇的机会,立刻往地上吐了口唾沫:“丑,丑的无法入眼。”   他对着萧定晔一抱拳,继续道:   “小的奉劝公子,每日在外行走前,先撒泡尿照一照,再戴一顶帽子遮一遮,否则恶心人事小,吓着人事大。   我家圣女身份尊贵,如若被吓出个好歹,你可赔的起?”   猫儿点点头,立刻向马夫抛去一张银票:“你极好,面相好,马术好,口才好,本圣女看好你。”   马夫见猫儿一出手就是一百两,喜得见牙不见眼,更是将矛头转向了萧定晔:“公子让着些道,莫在圣女面前碍眼。”   萧定晔一只手不由捂上了心口,觉得自己不要脸的境界还极低。   他一吆牙,抬头质问着马背上的猫儿:“姑娘此前说,你是我妻室。如若我丑,你为何要忍辱负重嫁给我?”   猫儿便向他抱拳道:“本姑娘有个好客的坏毛病,唯恐你在寨中住不惯,方谎称你是我夫君。现下倒是要对你赔个不是。”   她转头同马夫道:“你身上可有碎银?”   马夫忙忙掏出了二钱银子。   猫儿接过来,丢进萧定晔怀里,十分亲和道:“对不住,这二钱银子向你赔罪,绰绰有余。”   她向马夫使个眼色,马夫便拉着缰绳,带着她远去了。   萧定晔一口气喘不上来了,踉跄到了边上扶着一棵树身子,望着趴伏在马背上的猫儿,吆牙切齿道:“他娘的这是什么女人啊!”   ……   午间时分,萧定晔在房中听到楼梯上传来的闲适脚步声,立刻窜下床,贴去了门边。   待隔壁传来吱呀的开门声时,他倏地拉开房门,在猫儿掩门之前,一只脚极快的跨进了门里。   猫儿将他上下打量两眼:“又想怎地?”   他在来之前,早已经打定了主意。   这回不但要厚着脸皮,还不能轻易被她气到。   他得正儿八经问她一回他的来历。   早上他被她气的头晕脑胀,待回了山寨时,陡然发现心里空落落。   原本他可以凭借猫儿的话做参考,推断很多过往。   她虽然谎话连篇,很多消息经不起推敲,可也不全然都是废话。   譬如他从他名叫“王五宝”,以及那猴儿叫“狗儿”这两件看似八竿子打不着的事情上,就能看出其中的逻辑。   这两个名儿,必定是出自学识不多之人的口,具有一脉相承的效果。   再譬如他隔壁那姑娘几回说起他的身份来历,虽然有众多说不清之处,然而回回说不清的地方都一样。并没有今天一套说辞,明天一套说辞。   这些都是他能利用的地方。   今儿她却陡然说她不识得他,说她此前同他相认,只是为了表达好客。   若她说的是真,那之前她透露给他的那些消息,哪些由确切转成了不确切,哪些又由不确切转成了确切?   不成,他得再去试探她一回。   此时他一只手抵在门上,装作忘记一大早她给他的不痛快,先挤出个笑脸,低声道:“歇晌睡不着,同你说说话。”   她冷笑一声:“我同你能有何话说?我堂堂圣女,你蝼蚁一只,可能有共同语言?”   他立时一阵气闷。   以势压人,好的很,又怼在了他的起火点上。   他心里立刻默念佛经:“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   澎湃心绪压下,他继续腆着脸道:“进去说,站在这里被外人看到,于姑娘清誉有碍。”   她再一声冷笑:“世间礼法本就是上位者制定,用来约束平常之人。本姑娘处高位,谁敢拿清誉二字来约束我?你等屁民才该考虑清誉。”   他一吆牙,心中继续念:“……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他继续道:“不进去也成,你我排排坐,一起晒晒太阳可成?”   猫儿接着一声冷笑:“你什么身份,能同我排排坐?白日做梦!”   萧定晔一扶脑袋,不由自主念出声:“一切有为法,浮梦泡影……”   猫儿歪着脑袋望着他,探问道:   “怎地,是不是被气到了?有一种脑浆子往外流的感觉?   是不是觉得人生黯淡,没有了奔头?   是不是觉着自己毫无前途,只能任人宰割?   是不是觉着……”   聒噪。   好聒噪。   他口中的佛经再也念不出,倏地往前倾身,堵住了她的唇。   四周皆静。   静的能听到胸腔里的心跳声。   咚咚。   咚咚。   咚咚。   这种事情虽然是他记忆中的第一次,然而却神奇的不陌生。   他几乎顺着本能,一只手环住了她的纤腰,另一只抚上了她的后脑勺。   熟门熟路。   辗转反侧。   后来他停下时,说了一句他此行收获最大的话。   他哑声道:“我以前,一定经常吻你,是不是?”   她用她落在他颈子上的牙口回答了他的问话。   等她双眼发红,双眸似利刃一般恶狠狠望着他时,他再说了一句他收获重大的话:“以前,你一定经常吆我,是不是?”   她咬牙切齿嘶吼道:“我杀了你!”一把推开他,登登登跑下了楼。   他扶着栏杆站在廊庑上,看着她的身影气急败坏的往斜对面的楼里而去。   他倏地一笑,又敛了笑,喃喃道:“我笑什么?有何好笑之处?”   他手指轻抚颈上伤处,仔仔细细回想着方才一幕,心中讶然道:“奇哉,怪哉。”   他的内心竟然没有唐突了一名女子的羞愧,也没有和一名女子近距离接触的不适。   非但没有不适,还很适,特别适。   他通过自己仅存的分析能力,再一次肯定了自己的结论:“我以前,一定经常吻她。而且,她以前也一定很喜欢。她过程中都没有挣扎,就是证据。” 第416章 真相(二更)   五枚箭簇指向了萧定晔。   拉弓的是猫儿。   他一眼就看出,她没有什么臂力,拉不开弓。   且因为愤怒,她身子发颤,那箭看着是对着他,实则没有一处能射中他。   他出于好心,劝慰道:“你这样没有任何作用,你没有武功。这东西再容易,也要多练。”   猫儿红着双眼,吆牙切齿道:“很好,姑奶奶今天就在你身上开练,让你知道什么叫前情尽断!”   她拉弓的手倏地一松,他的大手瞬时往前一探,一个转身,五支箭簇尽握在手中。另一只手几乎没有用力,便反客为主,将弯弓捞到了手中。   再一个转身,已到了她面前。   继而顺势的,熟门熟路的,又向她前倾了身子……   她这回反抗的十分迅速。膝盖重重一抬,他捂着身子一声闷哼,扑通倒去了地上。   她捏住一支箭簇,一箭刺向他……的发髻,将他钉在地上,红着眼跑了出去。   疼痛令他冷静。   冷静又令他思考。   这回他对前一个结论有了不确定:“她这回反抗这般快,难不成,前一回只是一时发蒙,而不是沉迷其中?”   ……   斜对面的小楼里,猫儿的眼泪将百媚门门主的床单沾湿了一层又一层。   美妇人不知她到底发生了何事,只着急的在一旁无力的劝慰:“男人多的是,他想不起来你,我们便找旁人。难道就他一个颜俊、体健、活好?”   一句话安慰的猫儿又多流了半盆的泪。   他活不好不好,她最清楚。   她的泪也不只是生气的泪。   那是羞愤的泪啊!   那是惭愧的泪啊!   那是因为突如其来的沉溺而流下的悔恨的泪啊!   她从午时一直哭到晌午,没有颜面出门,只囔着鼻子同百媚门门主道:“你将你心上的汉子请来,我有话问他。”   此时这位美妇人却倏的来了矜持,揉着手中巾帕道:“圣女说的谁,属下不知呢。寨子里中意我、我又中意的汉子多如牛毛……”   猫儿一抹眼泪,冷笑道:“你三十好几的人,玩天真?好,姑奶奶我突然中意上三四十岁的汉子,尤其是善解人意的,温润如玉的,能设计关卡同人玩心计的。如若让我去推开他的门,我立刻就同他办喜事……”   门“咚”的一声拉开,风一般的美妇人疾步窜了出去。   不过短短两息,风一般的美妇人牵着个风一般的中年男子,疾步进了门。   两人往猫儿面前一站,妇人略略张臂,隐隐做出个遮掩汉子的姿势:“圣女妹子,他来了。”   悄无声息的将他往后连推几把,生生隔出一个安全距离。   猫儿不理会她的小动作,只向心窍门门主努努下巴:“一个人失忆从恢复记忆,会经历哪些过程?”   中年男子倜傥的甩一甩衣袖,往前两步道:“属下此前虽未直面失忆之人,然而却明白,人之思想,分为两种层面。一种是……”   猫儿立刻睨向美妇人:“管一管你家汉子。”   美妇人听她这般称呼,终于松了半口气,一探手便掐住了汉子臂侧嫩肉:“说干货,莫扯这些无用的。”   汉子被她掐的“吸溜”一声,内心里却陡的甜蜜起来,唇角不自觉上扬,续道:   “总体来说,人先恢复下意识举动,然后恢复理智举动。   然而也不尽然,毕竟人脑十分复杂,若细细来分,又有先下意识后理智、先理智后下意识、偶尔下意识偶尔理智等三种情况。   还有一种,与以上两种皆无关系,只是属于临时起意而已……”   猫儿听着他絮絮叨叨,联想起萧定晔方才的唐突,一时分不清他到底是记忆有了改善,还是纯粹占她便宜。   须知,他的真正身份是位皇子,他若要“下意识”干一件事,那几乎就是本着巧取豪夺的优越感。   而她现在的身份,既是他的心上人,又是与他无干之人。   无论他想仗着皇子的优越感“下意识”的占她便宜,还是“纯粹一时兴起”,都说明他其实是背叛了她。   他为了眼前的她,背叛了记忆中的她。   她成功的三了她自己。   心窍门门主见她神魂不守,不由疑心道:“可是那王公子或者下意识、或者理智、或者临时起意的对圣女做了什么?”   猫儿倏地跳起身:“没有的事,你莫张嘴乱说,我也是清清白白的姑娘,可不受你这般诋毁。”   她随意挥了挥手,便溜了出去,留下两位旧情人面面相觑。   “我诋毁圣女什么了?”心窍门门主奇道。   “圣女方才说她是清清白白的姑娘……你可听到?”百媚门门主道。   两人静静一想,倏地吃惊道:“圣女之意,难道是说她还未嫁人?”   汉子问道:“女子嫁没嫁人,可能从体态上瞧出端倪?”   妇人嗤笑一声:“你千万莫听江湖术士胡诌。女子嫁人哪里能看出来,只有生产后,体态才与女儿家不同。我当年也与你……”   她一时有些扭捏,红着脸道:“我当年也与你有过那样,我的体态可瞧起来像妇人?”   汉子轻声一笑,含情脉脉声音道:“没有,你在我心里,还是当年那个小姑娘……”   妇人倏地变了脸,一把将他推出门外,叱道:“在你心里?谁在乎你心里怎么想!”   木门重重一掩,将传说中善解人意的汉子阻隔在了旧情重燃之外。   心窍门门主见其他几位门主在各自门口探头探脑看热闹,不由怔怔道:“你们说,我何处说错了?”   几位直男纷纷摇头:“莫名其妙,妇人家就是喜欢莫名其妙发脾气。”   猫儿怀着惩恶扬善的心思,重新上了竹楼。   她将百变金簪攥在手中,一脚踢开萧定晔的房门。   “你有一名妻子,四名贵妾。   你贪图正妻家中善武,同她家结亲。等你利用完之后,立刻同正妻解除亲事。   你第一名贵妾,受你母亲喜欢。你想搏个孝顺之名,又不喜欢她,假意同她定了亲,却暗中陷害你岳丈,解除了亲事。   第二位贵妾,你中意她家人脉广。   第三位,你中意的是名。   第四位,你中意的是利。   你还有一位贱妾,因你而被害死。她死之前,还曾怀过你同她的骨肉。”   她紧捏着金簪,一步步向他而去:   “你和你的家族为了名利,无所不用其极,利用所有能利用的机会,践踏所有人的尊严,枉顾无数条性命。   你以为你失了忆,你就是全天下最优秀的汉子,出自全天下最好的家庭,有着世间最好的命运。   是这些让你生出莫名的优越感,令你能随意染指旁的女子?”   她双目怒睁:“你扮什么狗屁痴情?你同我要婚书?我告诉你,我就是那位因你而死的贱妾!贱妾,不配得到你的婚书!”   萧定晔的脑中轰然炸开。 第417章 她图什么(一更)   被猫儿痛骂过之后的这个夜里,萧定晔做了个梦。   梦里终于不是他自己,也不是一片虚无。   这个梦里,他面前站着个人。   此人面目模糊,身形影影绰绰,他却能清楚感受到,这是位姑娘。   姑娘像是很高兴,声如银铃:“我帮了你,你就愿意让我离开?你真好。”   他有些怔忪,不知他究竟需要她帮他什么。   然而她说要离开,他却要深究一番。   他问她:“你离开后,想去哪里?”   她道:“开铺子赚大钱,要日日能吃饱饭的那种。”   他又问:“若是开不了铺子呢?”   她像是思考了一阵,道:“那就嫁个打鱼的,要日日能吃饱饭的那种。”   他心下有些好笑:“我这里可是让你吃不饱饭?”   她声音里有些委屈:“自生自灭的地方哪里能吃饱,早都饿成了人干!”   他低头见她身形果然消瘦的不成样,心下大为怜惜,正要再说,场景忽的一转,前方出现一辆马车。   马车登登登往前,他虽不知马车里坐着什么人,可心里却知道要是放马车走,日后想见车里的人便极难。   他立刻往前追去。   有人在他身后急切喊:“小五,快回来,你再执迷不悟,她就要真的死的透透的……”   他无端端想,喜欢一个人,自然会护着她,怎么会让她死。   他不知道他的喜欢为何而来,可他的心仿佛被一只手用力捏住,紧紧缩成了一团。   远处马车驶开的极快,已隐匿进了薄雾中,快要看不见。   他知道那马车只要全然看不见,他就要长久的过着行尸走肉一般的生活。那样的滋味,他心里清楚。   他加速抬腿狂奔。   身后的声音呼唤的更心急:“小五回来,她不适合,你纵然追回她,她没有子嗣,不适合……”   他脚下没有丝毫停歇,前方的马车离他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他一抬手,手中软剑倏地划破车厢门。   他全力一跃,眼前光影一闪,却迈进了一处宫殿。   宫殿里人影憧憧,有些混乱,隐隐有妇人的压抑呼痛声。   一个面白无须的青年看见他,忙忙窜上前,站在他身前恭敬的哈着腰:“主子,小主子还没出生,还早呢。”   他一脸怔忪,想了半晌,忽的冒出一句:“有孕三个月就能生产?不是说要九个月零三天?”   白面青年笑道:“主子不知,九个月零三天的娃儿,是生出来当凡人。三个月就出生的,那是要上仙界给太上老君当仙童、守炼丹炉。咱家小主子是要去当仙童的。”   他便拉了脸叱道:“狗屁仙童,我的娃儿还当什么仙童?人间不值得吗?”   他心疼娃儿的娘,立刻抬脚往前,将将要推开产房,却从门缝里飘出个身穿红肚兜的小胖墩,连蹦带跳走远了。   他忙忙追上去,那小胖墩便停了脚,转头向他一摊手:“你来晚啦,我阿娘肚子烂啦,兜不住我啦!”转头又蹦蹦跳跳要走。   他听得似懂非懂,长臂一伸便将小胖墩提溜进怀里,着急道:“你要走之前,不打算再见见你阿娘?”   小胖墩瘪着嘴摇摇头,年少老成道:“见又有什么用?白伤心。”   他心里起了执拗,就是要带小娃娃去见他阿娘。   小娃娃一边挣扎一边大喊:“放开我,再迟我上不了仙界啦!”   他一巴掌拍在小胖墩的小屁屁上,将小胖墩往胳膊下一夹,三五步便跨进了产房。   四周倏地静下来。   房里没有一个人。   胳膊底下也没了小娃娃。   房里陈设繁华,矮几高柜上没有一丝儿灰尘。   眼前是一张屏风,屏风后摆着一张大床。   大床上空空如也。   他摇摇头。   这样的床榻,应该有位姑娘躺在上面,见他进来,该给他一个狡黠笑容,再拍拍身畔枕头,笑嘻嘻道:“美男子快过来,姑奶奶旱的不成啦。”   空空床榻往前,靠窗部位,摆着一张妆台。   妆台上摆放着一排十分齐全的妆粉,妆粉边上是一面铜镜。   铜镜摆放的位置不对。   该摆在……他拿起铜镜,摆在了妆台的左侧方。   他再打量着妆台,不对,还是不对。   还该有一把小算盘放在妆台上,旁边再放着笔墨,用来算账本记账。   算盘珠子的声音忽的在房中回荡。   哒哒,哒哒哒……   他立刻往四周寻去。   房中空旷,依然没有一个人。   外间日头从窗户进映照进来,纤尘在空中随意飘荡。   偌大的房里,只有他一人,只有他一人。   哒哒,哒哒哒……   算盘珠子的声音在空中回荡,那般长久的空旷与冷寂,要将他的一生都淹没……   他倏地睁眼。   耳畔鸟雀啾鸣,日头大盛。   库狄郎中头朝下脚朝上从窗户外翻进来,抱怨道:“王公子,喊了你十几遍,你睡的像死人一般。若不是圣女交代,我师父怎能日日亲自来医治你。”   来不及拍去身上灰尘,抢先去打开门,扶着大门主进来。   大门主含笑望着萧定晔:“圣夫好睡眠。”   萧定晔倏地想起,每日这师徒二人,要前来给他扎针、熬药。   他忙忙道:“我现下好了些,我梦中想起来……”   只这短短几息,他脑中忽的成了一团浆糊,梦中看到的所有一切,仿佛被一片浓雾吞噬,他再用力去想,又剩下一片空白。   库狄郎中蹙眉道:“王公子,你想起了什么?你倒是说呀?吊的一手好胃口。”   萧定晔苦笑道:“一瞬间就忘的一干二净。”   他从床榻起身,快手快脚洗漱过,等门主为他诊治。   大门主将手指搭在萧定晔腕间许久,移开手指,转去按压他太阳穴处的脉络。   指尖血管气血充盈,弹跳有力,比前几日显见的好了许多。   大门主点点头,心中对自家圣女的佩服又多了一层。   瞧着她是胡闹,每日将这位圣夫气的面红耳赤,未成想果然有些成效。   等大门主开始扎针,萧定晔方问道:“老先生唤晚辈为圣夫,莫非在下果然是贵派圣女的夫君?”   大门主自上回被假圣女忽悠去了广泉府,所经之事险些将圣药门面子丢光,这位老头便意识到:   自己虽然在医术方面有极高造诣,可在判断何事有利于门派、何事不利于门派发展上,并无什么高明之处。   好在他活了大半辈子,又积累了一些人生智慧。   广泉府之事令他悟出来一个道理。   在对待自己不擅长的领域方面,有懂得藏拙。   又称,装糊涂。   此时这位老狐狸面目呈怔忪状,作势想了想,道:“圣女吩咐族内人如此称呼公子,至于公子是否真的同圣女成亲,我等却并不知晓。”   萧定晔追问:“贵族圣女成亲,难道就没有什么信物?”   老狐狸“哎哟”一声,又道:“此事属下却不知晓。或许有,或许没有。”   他拿出个令人十分信服的证据:   “王公子这几日也该发现,我家圣女性子跳脱任性,不受约束。她凡事不按规矩来,定亲成亲自然也极可能无信物。   至于其间究竟如何,恐怕只有圣女本人才知。”   大门主敢把什么事情都往猫儿身上推,自有他的道理。   猫儿此时不在隔壁房里。   事实上,昨儿晌午,圣女就已大张旗鼓的搬出了这竹楼,住进了斜对面的小楼。   隔了这么远,诡道门又没有“顺风耳”之类的神器,他就不怕圣女翻脸。   日头缓缓高升,等萧定晔喝完汤药、用过早膳,早霞早已散去,天空澄净的仿佛一片海。   他踱出房门,下意识的转去隔壁房。   待透过半开的窗户瞧见里间空空,意识到那位圣女已经搬了出去,想起昨日她的愤愤,以及他和她的吻,以及后来招来的她的痛骂。   他叹了口气,转身面向斜对面那栋小楼。   小楼二层位置最好的一间房,房门紧掩,只半开着一扇窗。   偶尔有下人端着红漆盘从房门里进去,须臾后又出来。   再过了不多久,房门一开,站出来一位身着红衣的姑娘。   辰时的日头打在她身上,她全身皆是凤翼族的装扮,一头乌发光洁的梳在脑后,辫成数条发辫垂下,显得又英气又俏皮。   姑娘眸光微转,一只手在额上搭了个凉棚,便往此处望了过来。   他没来由的一阵心虚,倏地跳进房里,躲在窗帘后望着她。   他此时想要收回他最开始的判断。   她不难看。   相反,她极耀眼。   耀眼的如同她身上披风所绣制的一只大凤凰,金丝银线,在日头的映照下栩栩如生,仿佛随时要飞上九重天,傲视整个凡世。   此时其余几间房的门主都已出了房,簇拥着猫儿下了楼,各自骑上马,缓缓往山寨而去。   萧定晔立刻跟了上去。   他想的明明白白,无论眼前的圣女和他究竟是什么关系,她都是打开他过去记忆的那把钥匙。   纵然这把钥匙难用了些,却也只是唯一的一把。   他不能放手。   四条腿的马速不快,他用两条腿,勉强能缀在众人身后。   他眼睁睁看着沿途的寨民在遇上她时,是多么的恭敬与激动。   也看到她时而威严接受寨民跪拜,时而亲切与寨民交谈。   他心中的疑窦越来越大。   这样令民众敬仰的女子,怎会自甘成为他的贱妾?   她图什么?   他脑袋又有些疼。   她和他的关系像迷雾中的迷雾,他以为他拨开了一层,却又有新一层蒙了上来…… 第418章 不如愿(二更)   萧定晔毫不犹豫的缀在猫儿和众门主身后,却无人理睬他。   到了午间,众人停下来在寨民家中用饭时,才有人端来饭菜给他。   用过午膳,借着众人还未上马的机会,他凑上前去,勉强挤进人群,唤着她:“云岚姑娘,可能借一步说话?”   她转头望着他,目光中早已没有他初初苏醒时的关心。   她冷冷瞥了他一眼,转头同其他人道:“你等不必跟来……”   百媚门门主忙提醒她:“小心他动手动脚!”   她立刻从发上摘下百变金簪,十分直白的扭出匕首的那一端,握在了手中。   午时阳光大盛,可空气依然有些冷冽。   换息间,已明显能瞧见口鼻呼出的白雾。   猫儿有些伤感。   已到了十月,她和他一路行来,过了七个月。   长久的七个月,到了如今,两人又到了这种陌生境地。   他自然是没有错的。他是个病人。   然而她的耐心已消磨见底。   这山寨看着岁月静好,然而谁知哪一日醒来,颈子上方便可能悬着一把刀。   凤翼族的某个门主,会笑嘻嘻的同她道:“我们收到了消息,原来圣女身畔伴着的男子,竟然是位皇子啊……”   她和他缓缓往前行,行到一片农田里,庄稼的小苗还没有脚面高,近处也无树,没有人能偷听墙角。   她微微蹙了眉头,望着他道:   “等回了山寨,你走吧。趁着还未落雪,一路往南行,再往北走。最北边有一家你的亲事,你老岳丈是个人才。”   他怔怔抬头望着她,迟疑道:“你不同我一起走?”   她摇摇头:   “我此前是你的妾室,后来已不是。我现下同你,其实没有什么关系,自然没有和你一起上路的必要。   你的双亲和其他几位妻妾,都不知你在此处,她们不会来此处寻你。   你唯一可能等来的,是你的三哥。他恨你,要杀你。”   他立刻望着她面上神情。   平静中带着些许悲伤。   不像是在说谎。   他心下有些莫名的慌张,追问道:“为何一开始你想要同我相认,并未要让我单独离开?”   她沉默半晌,低声道:“那时,我对你和我的关系,没有想通透。”   他反问:“那现下,你是已经想通透了?”   她缓缓点头。   过去她数次起了和他分开的念头,也曾付诸过行动,之所以失败,一是她放不下他,二是他舍不得她。   在昨夜之前,她还执着的想着刺激他快快恢复,然后同他一起离开,继续前行。   然而昨夜她想了半宿。   老天让他忽然失了忆,说不得便是一个暗示。   暗示她,这是她和他分开的最好机会。   他不会纠缠,她也能因失落而减少了不舍。   至于记忆,其实她何必纠结于他的失忆。   她只要将他的事情说清楚,尤其是事关要害之处。   他只是失忆,而不是变傻。他能分辨那些事情的真假。   然后他还能继续奔前程。   他的失忆,对他的未来其实没有什么太大的影响。   而且,他忘记她,反而对他更好。   她做下这些决定,并不是因为她是圣母,想牺牲自己,去成全他。   她和他其实一直都清楚两个人的未来是什么模样。   那是一条死胡同,是一处断崖,是一口枯井。   只是两个人情浓,总是想得过且过享受当下,不愿意去思考未来。   可回避不是办法,未来总要到来。   长痛不如短痛。   近三年前的一场分别就已经证明过,分手其实分别给了两个人活路。   人不需要在同一棵树上吊死。   此时周边无人,连一只猴子都没有。   她细细的,一字一句的,将他的那些过往说给他听。   他的身份,他的敌人,他的友军,他的理想。   她唯一一句带过的,是她自己。   他默默听着她的叙述,神色从最开始的震惊,最后归于平静。   这些往事条理清晰,符合逻辑,环环相扣。她叙述时连一丝停顿都没有。   不是谎言,若是谎言,未免编造的太过合理。   末了,她道:“其中有两年的事情我不清楚。从那时起,我已经不再是你的妾室,与你再无瓜葛。”   此时远处路口已人影憧憧。   众门主们等在路边,准备好带她继续巡视余下的门派。   对于深入了解凤翼族,她一开始以为她会抵触。   等她骑马行在这田野间,看到的是寨民们勤恳耕作、认真生活的场景,她方发现,她非但不抵触,她还十分喜欢。   他们所追求的和她一样,都想过平顺的日子,都享受平凡的生活。   她转头同他道:   “我知道这些信息太过巨大,你一下子无法全部消化。你给你三日的时间,你慢慢想。三日后,你便离寨。   出来之前,我已同乌兰寨主交代过,她会替你准备好行囊、马匹和出山地图。从此……”   她喉间有些哽咽。   从此,你是你,我是我罢。   她向远处几位门主挥一挥手,长吸一口气,大步向前而去。   凤翼族共计三十六洞,七十二门派。   其中三十六洞又因什么阴阳五行而分,她听不太懂。   可七十二门派她却听得明白,这其实是将世间所有营生粗略的分成了七十二行。   自七十二门内部起了争执,有二十二门一气之下搬离,定居到了此处。   近几年,又断断续续搬来了六门。   现下,沿着此处山谷居住的门派,共有二十八门。   除了此前曾亮过相的珍兽门、圣药门、心窍门、丹青门、飞针门、百花寨(门)、百媚门、诡道门之外,还有养蚕织布为生的锦绣门、帮厨开馆子为生的膳食门、酿醋酿酒的仙酒门等等。   听起来几乎都是将踏实过日子放在第一位的门派。   而留在另一边的,却是些挖硝石造震天雷的惊雷门、善治毒药的百毒门、赌技了得的千手门、专出神偷的摘星门、四处拐娃儿的人牙门等四十四门。   听来皆是爱搞事情的邪门歪道。   难怪两派要分裂。   众门主们此回带着猫儿外出,原本是打算将二十八门派全部巡视完。然而只行了五日,天气陡变,初冬的第一场雪毫无征兆的撒下来。   一行人唯恐雪下更大,阻了回路,只得匆匆折回。   待能瞧见百花寨的轮廓时,已用去了七日。   七日,七日。   比三日,还多了整四日。   四日的时光,够一位青年骑马出了山寨,一路往南潇洒而去。   时已傍晚,她在众人的簇拥下,骑行到了百花寨近处的山坡。   雪片纷飞,百花寨还偶有炊烟飘起,滚滚白烟混进暗沉夜色,不见了踪影。   猫儿冲着山林大喊道:“狗儿……”   初始没有动静。   接着远处出现O@之声。   那声音一路前来,待到了近处一棵树子时,一只小猴倏地从半空跃下,落进她的怀中。   她鼻头有些发酸,低声道:“你怎地还在这里,没有跟着走?”   她用披风卷住它,喃喃道:“你愿意陪着阿娘,阿娘自然是很高兴的。”   巡视的后半程,几位门主早已觉察她的情绪低落,也早已知道猫儿要放王五宝离开的打算。   那王五宝是何背景与能耐,众人虽不知,然而两人在诱情谷中的深情,是经过层层考验的。   那般的深情,最后落到了鸳鸯纷飞的地步,便连打定了主意不沾染门外事的圣药门大门主,也要背着人哀叹一番。   百媚门门主打马上前,劝慰道:“深情抵不过无缘,否则世间便没有那般多遗憾。待过上一两年回头看,过去那些令自己难受的,也不过是自扰而已。圣女聪慧,一定会想明白。”   猫儿强挤出丝儿笑意,道:“我明白的。”   她怎么会不明白。她和他分开的那两年,她就能好好活着。   爱情原本就不是生活的全部。   几人缓缓驾马进了山寨,乌兰寨主已带着寨民出来迎接。   一阵风吹来,一丝太过熟悉的气味混杂在风中,向她的心头袭来。   她倏地抬头,借着灯笼亮光往人群一扫,立刻跳下马,握着马鞭向人群中一指,却看向乌兰寨主:“他……怎地还未离开?!”   乌兰寨主一脸的为难。   某人不愿意离开,她也想硬赶。可架不住人家武功高强,寨中人打不过啊!   萧定晔从人群中迈出几步,定定望着她道:“我……我还有话想问你。”   她气急败坏向他扬起手中马鞭:“你……你要纠缠我到几时!”   众门主见此情景,只得纷纷和起了稀泥。正你一言、我一语间,远处陡的传来急促马蹄声,几息间便到了眼前。   众门主看清来者正是布在山谷外间的防卫兵,神色立时一变。   那防卫兵从马上一跃而下,踉跄跑上前,着急道:“各位门主,不好了,‘另一边’派了人前来!”   另一边。   亲三派,泰王的人。   猫儿心下立时凉透。   她压低了声音,毫不迟疑同众门主道:“管好你们的嘴,约束好寨民。哪个敢说我出现在此,我和你们同归于尽!”   她一把拉住萧定晔:“走,随我走!” 第419章 殊途同归(一更)   初冬的夜来不及全黑,又被白雪点缀出了光亮。   百花寨会客厅,凤翼族的一边与“另一边”,正在进行一场看起来十分融洽的会谈。   来客是三位汉子,看起来在族中地位尊崇,其他诸位门主神情十分恭敬。   会客厅斜对面的一间黑寂仓房,窗户紧掩,窗纸上戳了两个洞,压着一双杏眼。   从这个角度,猫儿只能看到一位来客。   是位五十来岁、养着一把山羊胡的慈祥老者。   老者每说一句话,一双长眉与胡须便一动一动,显得颇为逗乐。   然而他越是看上去人畜无害,猫儿越不能放下心。   无事不登三宝殿。   “另一边”的人是吃撑到了何种地步,才能在这般恶劣的天气,突然前来山寨串门。   且时间还那般凑巧,正好她也在。   她心下着急,往边上一挪,抬手在窗纸上再戳了两个洞。   出现在视线中的是百媚门门主。   这位心无大志的老娘们,这时候正斜眼看着身畔人。   猫儿脚下再一移,继续戳开两个洞,看清了百媚门门主偷瞟着的人。   心窍门门主。   这位汉子正目视前方,偶尔偷瞟身畔的妇人一眼,唇角便跟着勾上一勾,转瞬又敛了形容,继续正视前方。   猫儿暗呸一声,骂了一声“狗男女”,继续往边上挪。   不过半刻的时间,两扇窗纸戳满了窟窿眼,猫儿却还无法将会客厅中的情形全部看清。   黑暗的舱室里,怀里被塞了一只小猴的萧定晔静默半晌,低声问道:“云岚姑娘,你是不是,还有另外一个名字?”   猫儿立刻“嘘”了一声,再不做声,只透过窗纸,仔细看着对面的动静。   对面齐聚一堂的老狐狸们,此时依然保持着笑容,和颜悦色的说着什么。   仿佛真的是串门说话,要商议年节如何过。   猫儿急的抓耳挠腮。   忽的,站在她一旁的萧定晔低声道:“……珍兽门百年来在族中备受重视,几位族长自来看重。想当年,珍兽门的奇珍异兽大行于道,千万敌军命丧脚下,可真是快哉快哉!”   猫儿倏地转头望着他。   黑暗中,隐隐可见他的眼眸微光闪动,透着一丝儿愉悦。   他瞥了她一眼,低声道:“我看得懂唇语。”   她想起他确实有这样一项本事,急急移去他身畔:“你可能看到珍兽门门主如何回应?”   他凝聚目力去瞧,半晌方摇摇头:“角度不对,我只能看到他半张脸。”   她扒拉着窗户纸看了半晌,目力所及,眼前几人现下并无人说话,却保持着微笑偶尔点头,显见是在听旁人说话。   此时百媚门门主笑吟吟开口。   萧定晔立刻复述道:“几位长老抬爱,可惜这一边的人,都没什么大志向呢……”   猫儿一蹙眉。什么意思?   萧定晔等了半晌,见能看到的几个人再无人开口,方思忖道:“瞧着像是来客在游说几位门主参与何事。”   猫儿立时惊呼:“他们……他们若是来游说门人们归附泰王……”   他眉头一抬:“你是指,这几位来客,许是我的那位排行第三的哥哥指派?”   他抬头望望屋顶,道:“你可想离近些,亲耳听听他们在说什么?”   他不等她回答,放下怀中小猴,提气跃上了房梁,抬手探着梁上瓦片。   过了不多时,外间的雪片便洋洋洒洒飘落下来。   他一跃而下,望着她的神色略有踌躇:“我可带云岚姑娘去对面屋顶,可却要离的你极近。你莫要误会……”   她极低的叹了口气,主动上前勾了他颈子,垂首同地上的小猴交代道:“千万莫跑开,外间冷。”   他的手环上她的纤腰,顺着屋顶开口往外一跃,须臾间轻轻落到了斜对面会客厅的屋顶上。   他蹲身在瓦片上慢慢摩挲,取下几块松动了的瓦片,房中的人语声立刻传了出来。   猫儿忙忙趴伏下去,但见此时说话的是一位三旬汉子。   汉子笑道:“几位门主寨中经济如何,几位长老皆知。请问门主……”   他转向珍兽门门主:“贵门过去五年,卖了多少马匹?”   珍兽门门主淡笑道:“虽不卖马,却还能向耍杂耍的卖棕熊和老虎。门中经济尚好,不劳族中费心。”   那人哧的一笑,道:“过去五年一共卖了一头虎,两头熊,总共得来八百两银子。在下可有说错?八百两,门中竟然能支撑五年!小弟记得五年前门主还极富态,今日见您,竟然瘦成这般模样……”   珍兽门门主保持了一晚上的笑脸终于敛去,红着脸辩解道:“本门主那是刻意减的肥!”   那汉子却已不看他,转向圣药门门主:“三个月前,小弟在广泉府同门主匆匆一别,未能来得及叙话。圣药门可想好了,要不要派门下弟子进营中?”   他见圣药门门主并不着急的答话,便又道:   “百年前,上至达官显贵,下至贩夫走卒,我族中圣药门掌管天下人生死,同阎罗王抢人何曾眨过眼睛?可现下,门主再看看,门下弟子多少是为官宦诊病?赚了多少诊金?”   他的目光往圣药门门主的粗布衣裳上一瞟,叹气道:“门下拮据至此,门主还是要多为门下弟子吃饱饭想一想法子。”   圣药门门主窘迫的说不出话来,半晌方道:“此境况实乃门徒技不如人,却与去军中毫无关系。”   那汉子淡淡一笑,转头去看诡道门门主:“门主过年用度可制备齐全?门中赚银钱,可还是为娃儿们做木马、木剑等小玩意儿?”   诡道门门主昂首挺胸道:“非也,那才能赚几个钱。本门中上好的木匠,随随便便打两个柜子,也多的是人争抢。”   汉子恭维道:“这便是泰王每回提起门主便赞不绝口的原因。活路太多,人才济济,令人惦念。”   诡道门门主面色陡变,冷哼一声,再不絮语。   房顶上的猫儿听到此时,心下吃惊。   她身畔的萧定晔低声道:“听起来,我那位三哥,已经迫不及待想发动兵变,好将这几门的本事都用在军营中。”   她冷面不语,只探头继续去听房中人说话。   蹲在房顶上蹲久了,雪花飘舞,寒风肆虐,她渐渐开始发抖。   他解下他的披风,原本想要披在她身上,一思忖,却又用手臂撑着,如同伞一般撑在她头顶,为她遮挡着风雪。   此时会客厅的形势已无最开始那般和睦。   乌兰寨主站出来打圆场:“几位长途跋涉而来,定然早已疲惫不堪。可先行用饭、沐浴、歇息,待明日再商议不迟。”   众人便各自从椅上站起身,看起来要暂时住了这一话题。   猫儿直起身子,盖上瓦片,始觉风雪止歇,却是他为她遮挡的缘故。   她转头望着他半晌,低声问道:“我什么事情都告诉了你,你为何不离开?还有什么话想问?”   高处垂挂着灯笼的亮光打过来,她的鼻头和脸颊因风吹而绯红。   他下意识想探手去帮她捂热,等将将抬起了手,撑在她脑袋上的披风便垂了一边,积在披风上的雪片扑簌簌倒了她一头。   他心下窘迫,立刻手忙脚乱的去帮她扫开雪,又想着她方才问他的问题。   他正要觑空张口,却听近处一阵脚步声和人语声,原本在屋里的人已站在了门口,互相暂别。   下人们添了几盏灯笼,将整个屋前映照的越加亮堂,亮堂到众人只要微微抬眼,便能轻易瞧见屋顶上有人。   萧定晔倏地用黑色披风将二人一包,搂着猫儿躺倒在屋顶上。   乌兰寨主此时正在支使下人带着三位客人去歇息。   寨主对几人重视,支使下人的语气也十分严肃:“饭食、热水、床铺,去检查三回。胆敢出错,逐出山寨……”   又絮絮叨叨讲了写注意事项,十分的婆婆妈妈。   房顶上披风里,灯笼的光线透射而过,略略打了些微光。   萧定晔的注意力,初初还放在人语声上,不知何时,目光已锁住了眼前的姑娘。   也不知何时,他的手已牵住了她的。   纤细,冰凉。   手心和手指上带着厚茧,不像高高在上的圣女的手。   圣女应该拥有一双什么样的手?   他不知道。   然而他在山寨中的这几日,曾见过乌兰寨主的独女已能起身,常常在山寨中走动。   小姑娘被一小根木刺扎了手指,就立刻能哼哼唧唧半天。   作为一族的灵魂人物,圣女应该比门主的女儿更娇贵才对。   他的手顺着她的手臂往上,转去了她冰冷的面颊上。   晦暗中,对面一双眼眸亮闪闪,带着不知何种情愫,怔怔望着他。   他的手指缓缓移动,十分自然的抚上她的唇。   他终于开口,哑声道:“我以前对你不好,是吗?我来这山寨的原因,是想求得你的原谅,然后带你走,对不对?”   黑暗中,有什么东西从她的双眸中倏地滑落。   他猜错了方向,却又殊途同归,再次纠缠上了她。   她一把推开他,从冰冷屋顶上坐起身,转头一抹眼角,重新恢复了冷淡的态度:   “你同我之间,没有什么好与不好,也没有谁要原谅谁。   你莫将简单的事情搞复杂,你与我的过往,对于你的追求和未来,是最不重要的事。”   她探头再透过瓦孔往房中看去,几位门主均已齐聚在房中,看起来还要开个小会。   而寨中积雪掩盖的道路上,三位来客已由下人带着,走出了十几丈之外。   她立刻道:“此事由你三哥而起,你去跟着那三人,听听他们还会说什么。”   ------题外话------   不好意思,发晚了。第一更送上,第二更下午四五点再发。 第420章 强买强卖(二更)   会客厅里,几位门主既没了和颜悦色,也没了昂首挺胸,此时愁眉苦脸坐在椅上,没有人说话。   百媚门门主打开话匣子,望着众人道:“如何是好?这次三位上峰同时而来,怕是志在必得。”   珍兽门门主“呸”了一声,愤愤叱道:“得他乃乃个嘴!老子要是被他拿住,老子就不当这门主!”   百媚门门主的目光从他这两年因瘦削而松弛的面庞上移开,转到了他的衣裳。   这位门主衣着看着光鲜,可谁都知道,他一年一身的新衣裳,都是指望飞针门和锦绣门的馈赠。若没了这两门,他怕是要打光胴胴。   珍兽门门里,人的口粮被挤出来去喂了牲畜,能吃饱的确实没几个。   百媚门门主又看向圣药门门主:“大门主如何打算?”   大门主左看看,右看看,决定先不表态:“我听你们的。你们愿意回去,圣药门便跟回去。”   诡道门门主望着他似笑非笑:“你这老狐狸倒是打的一手好算盘,哪边都不得罪。”   大门主正想争辩,会客厅的门被推开,风雪送着一位红衣姑娘走了进来。   红衣姑娘怀中的小猴瞧见桌案上的干果篮,喜得“吱吱”一叫,立刻窜过去,抓了一把花生在手,又转头往身畔的珍兽门门主塞了一枚,权当拜个土地爷。   门主苦笑一声,摸着它的小脑袋瓜道:“老子现下还有什么心思吃花生。”   几人见圣女进来,纷纷起身迎接。   猫儿站在门槛边上,先抖一抖沾在脚底的淤泥,方缓缓踱进来。   她的一双杏眼不冷不热往四周巡视一回,直直坐去尊位,招手将狗儿唤去她怀中,一边为狗儿剥花生,一边同众人道:“你们说吧,我随意听听。”   门主们没人吱声。   此回圣女陡的出现在百花寨中,虽说看起来不愿被“另一边”操纵,可在各方利益面前,她是个什么态度,没有人说的准。   四周长时间的安静。   只偶尔有人端着茶杯饮茶,发出些许杯盖碰撞声。   猫儿剥了几颗花生,拍去手上壳渣,淡淡一笑,道:“各位若是没什么说的,我也没什么说。日后出了什么事,想回过头来寻我帮一把手,对不住,道不同不相为谋。”   她起身作势要走,百媚门门主立刻伸手拉住她,抬眼琢磨着她的神色,鼓足勇气道:“圣女给大伙儿撂一句话,您同‘那边’的关系,究竟到了何种程度。”   珍兽门门主点头道:“我们大伙平日跟着圣女胡闹,逗着您开心,也没什么。可现下到了关键时候,您不给句准话,我们不敢多说。”   猫儿瞧着他们,又返回坐去椅上,倏地一笑:“原来近日大伙儿做出来的亲近之意,原来都是演戏。令各位门主陪着耍猴戏,真是为难大家。”   她摇一摇头:“你们想我给准话,我却想你们先给准话。你们不信我,对不住,我也不信你等。”   几位门主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乌兰寨主站出来道:“小女若没有圣女,就不会苏醒。你们不信圣女,我信。”   她转头望着猫儿,道:   “我们二十六门,同那边决裂,是真决裂。   百年前,凤翼族和萧家共同打江山,有人胜,自然有人败。   风光多少年的凤翼族此后零落,不是简单的一句‘萧家有错’可说尽,我族与萧家做对,也不是一句单纯的“报仇”可概括。   现下我等二十六门,不愿被牵着鼻子走,成为族长们谋取私利的棋子。圣女既然到此,自然也不愿被‘另一边’摆布。可对?”   猫儿转头瞧向其余几位门主:“你等觉着乌兰寨主之言,可有道理?”   她的双眸定在圣药门大门主面上:“三月之前,我为了点醒包括大门主在内的几十门主,中了剧毒险些身亡,此事大门主可忘却?”   大门主身子一抖,终于张开尊口:“没错,三月之前的广泉府,若没有圣女以身涉险,老朽以及众门主,早已被泰王之人制成傀儡,生死不知。”   猫儿点点头,正色道:“我与另一边全然决裂,从未隐瞒你等。他们定的圣夫,我不认。他们定的路子,我不走。他们说的话,我不听。”   她看向丹青门门主:“门主此前见过王三,你来说说,我同王三可有关系?”   门主摇摇头:“现下这位王公子虽然也姓王,面貌也真的同王三爷有些相似,却绝对不是他。”   他抬手抱拳:“属下作证,圣女当时失踪前,用石锁将王三爷的脑袋瓜开了瓢,那举动决然不是有情之人所为。”   他咧着嘴向众人比了个鸡蛋大的圈:“这么大,足足这么大的伤口。若再大上一点点,脑仁都能倒出去。”   他向众人抬抬眉头:“圣女中意人的模样,你们是没看到?哪里舍得下重手。”   猫儿面色立时一黑,叱道:“莫再拿我寻开心!”   其他几位门主想一想听到的话,再想一想近些日子同猫儿的相处,心下渐渐有了决断。   心窍门门主终于敞开心扉道:   “属下们不愿同‘那一边’有瓜葛,可此次三位上峰亲自前来相逼,关系实在重大。   圣女方才未与他们打过照面,他们三人,实则便是公认的,今后要继任族长的人选。”   他望着猫儿,恳求道:“三位上峰固然难缠,可如若圣女出面,公开站在这一边,我等便有了与‘那一边’相抗衡的依仗。”   猫儿断然道:“不成,我不可能公开站出来。至少,现在还不是时候。”   众门主纷纷面露失望之色。   猫儿叹口气,低声道:“你等为何不能与那边抗衡?过去不都抗衡了五十年?”   百媚门门主讪笑道:   “前几日,属下们陪着门主前去巡视的几处门派,都还算日子过的去。实则这二十六门派,多达二十门都吃不饱饭,全因‘另一头’处处牵扯。现下这山谷虽物产丰富,可养不了这么多人。   不瞒圣女,此前我等为了向圣女赔不是所凑了五千两银票,实则是搜干了二十六门派的所有银子。”   她叹口气:“今年这个年还不知该如何过……”   猫儿面上一阵发热,从袖袋中掏出银票放在桌案上,讪笑道:“我没花多少,你们这山寨也没有多少用银子的地方。都还给你们,莫来说我巧取豪夺。”   她轻咳一声,正色道:“若只是银钱的问题,不算大事。赚银子太容易。”   她转头望着珍兽门门主:“贵门派原本赚银子最多之处是哪里?可是卖马匹?”   她一拍心口:“还没离开的王公子,他家里有钱,你去巴结他,未来他能长期寻你买马。”   她转头再看看诡道门门主:“你门最大的收入来源是什么?打家具还是造兵器?”   她再一拍心口:“去找王公子,他都能替你解决。”   她再看一看百花寨的乌兰寨主:“你门虽然不缺吃食,可还能继续发扬光大。除了种树卖木头,山谷中的花,我能给你找胭脂铺子的去处。”   她环视四周:“都莫着急,无非是吃饭的问题。现下这二十六门,全都是正经手艺人,没有饿肚子的道理。未来我们个个都能吃胖,肥的流油!”   众门主听她说的不尽翔实,更像是忽悠人,便又住了嘴,不出声。   猫儿叹口气,转头同狗儿道:“你出去路上寻一寻王公子,将他带过来。”   狗儿显然不能理解“王公子”这个概念,一边吆着花生一边吧嗒着小眼睛。   她只得抢了它的花生,低声道:“便是你阿爹,你去寻一寻他。”   狗儿依依不舍的望一望她手中的花生,垂头丧气跳下地,走上两步,转头看她一眼。再走上两步,再转头看她一眼。   见她果然没有唤它回头的意思,更没有还它花生的意愿,只得一跃一跃上前开了门,窜了出去。   一盏茶之后,厅门被推开,萧定晔抱着小猴风尘仆仆进来,往场中瞟上一瞟,径自上前坐在猫儿身畔的椅上。   小猴此时还挂心着它的花生,四只泥爪子立刻揪着猫儿的披风窜上去,从她手心里抠出花生,蹲在扶手上认真吃起来。   她爱怜的摸一摸它的脑袋瓜,转头望了萧定晔一眼,忖了忖,探头过去凑在他耳畔,低声道:“今后你要成大事,马匹、兵器可不能少,对不对?”   他立刻点头。   她便向众门主努努下巴,轻咳一声,扬声同他道:“这些日子你在寨子里白吃白喝,到了还人情的时候了。有些买卖,你可能必须做上一回,否则怕是走不出这寨子。”   她望着众门主道:“你们谈,我回避,省的你等不信我。”   她临走前,又低声同萧定晔叮嘱道:“你的身份还不能暴露,你可明白?”   他不知她的门派究竟要同他做些什么买卖,心下不知怎地却微微一松。   不管他和她过去有些什么纠葛,但以她堂堂圣女成了他妾室的事实推断,她受到过的不公待遇显然极多。   能同凤翼族做上买卖,倒是个弥补关系的机会,不能错过。   他想起他厚着脸皮赖在山寨中等她回来那几日曾做的梦。   梦里一辆马车带着一位姑娘远远而去,他从梦里到醒来,一颗心都痛的喘不过气。   最开始的梦,他全然看不清那姑娘的长相。   然而那个梦每个夜里都要重复,一直到昨夜,他终于看清楚一双含泪杏眼。   那双眼睛他曾见过。   在他初初苏醒那一日,他在耳房沐浴时,有一位姑娘衣着清凉闯进来,却受到他的冷遇,还有一盆洗澡水的醍醐灌顶。   那位姑娘曾含泪道:“你有没有想过,如若有一日你忆起前事,知道你和我的关系,你打算如何面对我?”   那时他虽然满心的厌弃,可那双泪眼,却不知为何,印到了他的心底。 第421章 庄周晓梦(一更)   这个夜里,猫儿睡的迷迷糊糊,忽的睁了眼,一只手下意识的探进枕头下,捏住金簪,下意识一咕噜爬起来,脑中还有些发怔。   房中黑寂,几乎能听到外间雪片的飘落声。   墙角的黑暗处,青年低声道:“你习惯性的不安,到底因为何事?”   随着他的话语声,淡淡铁锈味隐隐传来。   她倏地清醒,低叱道:“出去!”   萧定晔没有出去。   他蹬鼻子上脸,上前坐到了床畔,于黑暗中望着她,道:“方才你做了梦,梦中喊了我的名字。”   她眯一眯眼,艰难的想了半晌,否认道:“不可能,我从不说梦话。”   他过了半晌,幽幽道:“或许是我做梦,梦到你在梦里,喊了我的名字。   庄周晓梦迷蝴蝶,你说,到底是你在梦里梦到了我,还是我在梦里梦到了你。”   她跟着迷糊了一阵,摇一摇脑袋:“你别跟姑奶奶玩绕口令。姑奶奶的房层层关卡,谁放你进来的?”   她意识到自己问了句废话,立刻起身披了外裳,拉开门便要出去寻诡道门门主那小老儿。   他握着她的手腕,微微一用力,便将她甩进他怀中。   青年充满蛊惑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想知道我跟踪的那三人,说了什么话?”   这是一根诱人的胡萝卜。   她愣愣点了点头。   他于黑暗中抿嘴一笑,觉着搂她虽然有些唐突,可却十分舒服。   难得的她也没挣扎,就像上回他忽的吻她一样。   他道:“他们说,赶年关之前,他们将用得上的门派带回去之后,再抓住圣女号令阖族,就能全力协助泰王打天下……”   猫儿倏地一惊:“他们要抓我?”   他点一点头:“有我在,他们不会得逞。”   她怔怔站了一阵,倏地却又想通。   他们既然那般说,自然是还不知道她在这山寨里。   凤翼族在位者要控制她,不是什么新鲜事。   从她的原身被确立为圣女开始,那些人不就是打的这般主意?   她一把推开他,低叱道:“我如何活,哪里轮到你操心。”   她一把拉开房门,二话不说将他推出去。   等猫儿重新躺去床上,窗户却又从外被推开。   寒风呼啦一声吹的雪花飘向床畔。   青年轻轻从窗外一跃而入,在她捏着簪子扑上前之时,已稳稳握住她手臂,问道:“夜里我同诸位门主达成的买卖内容,你可想知道?”   又是一根胡萝卜。   她此回学精,摇一摇头,干脆道:“不想。”   她刷的打开窗户,指着外间寒冷处:“出去!”   他忖了忖,替她掩上窗户:“不出去,我想同你说说话。”   她执拗拉开窗户:“出去!”   他摇一摇头:“不出去!”   很好,姑奶奶打不过,姑奶奶还躲不起?   她拉开窗户,麻溜的翻了出去。   匍一跳下窗沿,她便扬声喊道:“诡道门小老儿,给姑奶奶出来!”   寒风卷着她的喊声在夜里肆虐。   未几,竹梯上登登登传来阵脚步声,诡道门门主战战兢兢站在几丈外,挤着笑脸道:   “圣女半夜相传,可有要事?圣女该警醒些,声音大了,若被三位上峰听闻,便知道圣女也在山寨里……”   猫儿冷笑一声。   威胁人?   她就手团了个雪团便朝那老头打过去。   老头躲闪不及,雪团直扑他面门。   他心下暗想,为了买卖能成,得让王公子得些甜头。由此招来圣女的一个雪团,也无甚大碍。   此念头刚起,噼里啪啦六七个雪团直奔他面门,一个比一个瓷实。   几息间他便觉着鼻中一热,一股暖流唰的淌了下来,染的脚下白雪一片殷红。   他那个“无甚大碍”的想头有些动摇。   猫儿又捏着个雪团在手中晃荡,冷冷道:“你二人私底下达成了何种勾当?竟敢出卖姑奶奶?”   萧定晔看见几丈外的五旬老头冷的打颤,一个鼻孔流鼻血,一个鼻孔流鼻涕,实在有些过意不去,自首道:“并非门主撤了护着你的机关,是我自己闯了进来。”   她转头将手中雪球扑在他面上,冷笑道:“他不告诉你如何过关,你能轻而易举进来?当姑奶奶是傻的?!”   遥遥一指诡道门门主:“明儿有你的好瞧!”扭身进了房里,“嗵”的一声紧掩了房门。   萧定晔身子几跃,绕开四周机关,落在那老头身畔,低声道:“对不住您……”   门主一抹鼻血,苦笑道:“老朽原本说我家圣女不好糊弄,公子偏不信……”   萧定晔抿嘴一笑:“我现下信了,聪明总比不聪明的好。”   门主嗤笑一声:“公子若觉着她只是聪明,那是你还不了解她。你去同丹青门门主多问问,就知道她的机灵劲儿不止这一点,能折腾人的劲儿也不止今夜这一点……”   萧定晔闻言,脑中倏地闪现一个画面。   那个画面仿佛是个汤泉池,池水中,他怀中拥着个姑娘,姑娘一边为他压着腹间伤处,一边低声在他耳畔向他诉说着周遭情况:“你三哥此时……”   肩膀被人拍动,那画面立时消失,诡道门门主安慰他道:“王公子莫着急,既然你同圣女已成了亲,她就跑不脱。女人嘛,多哄哄就成。”   萧定晔忽的又想起此前她怒目含泪的话:“因为我是贱妾,贱妾不能有婚书……”   他的心倏地一痛,怔怔半晌方问道:“她同我何时成的亲,门主可知?”   门主摇一摇头:“你看圣女对待我的样子,可是个愿意同我说知心话的模样?莫说我,便是这山谷中的二十六门,也没人知道你二人何时成亲。”   萧定晔心中翻起一片波澜,吃惊道:“也就是说,她跟了我之时,身边没有一个娘家人?”   门主摇一摇头,叹着气喃喃道:“也是个苦命的娃儿……”转身迈着冻僵的腿脚蹒跚而去了。   待下了楼,又抬首同楼上的萧定晔道:“莫让她跟着你受委屈,否则我们阖族饶不了你小子!”   ……   猫儿第二日起来时,发现这世界变了样。   首先下人们送茶送水,先往她隔壁送过去。将人侍候的舒舒服服之后,才会再侍候她。   她俨然成了这山寨中的二等公民。   再是众门主来来去去,并不是真的要来向她请安。而是先进了隔壁房里,几阵嘀咕后出了门,顺便向她问声好。   而令她地位大降的始作俑者,从今儿一早,就成了她的邻人。   她隔壁原本住着的百媚门门主,不知何时静悄悄的腾空了屋子,主动行鹊巢鸠占之事。   而这位新邻人,正正好是她近几日一心想摆脱的前什么夫。   说前夫也并不是个正确的说法。   她确实也没有嫁给萧定晔,她算不得他的前妻,他自然也算不得她的前夫。   可她虽说曾给萧定晔当过妾,却又没有沽过身契。这般来看,她其实连妾也不算。   充其量,她就是同他曾经有过露水情缘的“狗男女”中的那个狗女。   此时她几步之外的房门吱呀一声响,狗男装扮的人模狗样,从房里踱出来,含笑道了句:“好巧!”   她立刻上前揪住他衣襟:“谁让你搬过来的?”   他缓缓一笑,甚至还厚着脸皮拨开她发髻上落下的一层雪,认真道:“是这山寨的主人,乌兰寨主请我搬了过来。”   请?猫儿冷笑一声:“你有什么能耐,当得上这个‘请’字?”   想到此,她揪着他衣襟进了她房里,掩紧了房门和窗户,低声道:“你昨夜如何忽悠的众门主?可暴露了身份?”   他她摇摇头,含笑道:“你可是担心我暴露了身份,被他们拿去献给我三哥?你是关心我,对不对?”   她重重往地上啐去一口:“莫往脸上贴金,我是关心我自己。你的身份若暴露,你三哥迟早知道我也在此。姓萧的,你家人要迫害我,你愧不愧疚?”   他面上的笑意隐去,半晌点点头:“愧疚,愧疚的夜不能寐。”   她又将注意力转去了最开始的问题上:“你如何忽悠的众门主?”   他低声道:“我说,我是户部尚书家的大公子,也在户部任职,正好管着采买之事。”   她立刻在心里向他竖了大拇指。   极好的回避了他的真实身份,又能让这些人相信他的财力,户部还真是个最好的挡箭牌。   她放下心来,转而坐去床畔:   “你许下的空头诺言,打算何时兑现?他们左等右等等不到吃饱肚子的时候,迟早要倒向你三哥。   你三哥虽然也是我的仇人,可我这个人太过现实,报不了的仇可以不报,没必要搭上消闲日子。”   言下之意,这些事于她不是大事,于他才是大事。他出手其实是为了他自己。   他听明白她的意思,便一笑,上前坐去她身畔,低声道:“如若我与三哥真的要开战,此山寨众多门派,都有能助我成事之处。买卖自然达成的越快越好。”   她点点头,起身站去窗边,拉开道窗缝,往外瞧着纷扬大雪:   “你既然与他们达成一致,待那三位来客离开之后,你便也早早上路。天虽然下了雪,可南边本就暖和,便是有雪也不轻易结冻,不耽搁你行路。”   皑皑白雪映照的窗纸亮堂堂,他起身站在她身畔,垂首望着她,道:   “我赖在山寨里,并非胸无大志。自上回你透露我的身世和背景,我的内心每一日都如熊熊烈火,想要尽快干成一番大事业。   可每当我试图背着行囊走出山寨,内心里总有一个声音告诉我,如果我真的离开,这一生都会失去最重要的东西。”   他的话语中带了些低声下气的央求:“你能否多给我些时间?我总能忆起来过去,一定能。”   她心下前所未有的烦躁起来。   事情为何又回到了原点。   她好不容易下定了决心,下了狠心。   她愿意放手,也做到了放手,可他不放手! 第422章 空城不是计(二更)   在和萧定晔的关系上,并不是猫儿耍矫情。   她和他背负的压力完全不一样,要承担的后果也完全不同。   他是喜欢她,是全天下最喜欢她的人。   可他用他的喜欢,来绑架她。   他对她诉的每一句衷肠,都像在说:“我这般中意你,对你巴心巴肝,难道你还不愿意为我赴死?你将你的生死放在最重要之处,却不顾我的心意,你就是自私。”   他是天之骄子,总带着些“我命由我不由天”的自信。   纵然此后经历了许多事,他的心性更加成熟,可他对事情的掌控欲非但没有减少,反而更多了一些。   他觉着他成熟了,只会离成功更近。   在他成熟的时候,她也成熟了。   她越成熟,便越现实,越能清晰的看到她和他之间的不能强求。   “我命由我不由天”这件事,在他那里是自信,到了她这里,就是奢求。   她心下有些愠怒,愠怒又产生了委屈。   她吆牙道:“萧定晔,你喜欢我什么?脸吗?”   她倏地拔下簪子,毫不迟疑往面上划去。   他心下大惊,忙忙一挡,那簪子划在他手腕上,力透皮肉,鲜血立刻淌了一地。   他顾不上腕上伤处,只急急道:“你莫冲动,我不是中意你的长相……”   一息间又忙忙补上:“也不是中意你的身段。”   再一想:“也不是因为你的机灵……”   最后道:“更不是因为你的性子。”   他在手臂上点了几点,止了血流速度,道:“我中意你什么,其实还没想明白,你莫想着要从你身上毁了去。若失手毁错了,却是吃了大亏。”   他看出她的决绝,再不敢同她纠缠,拉开门大步行了出去。   冬日时间好打发,外间白雪飘零,她暂且是个见不得光的身份,只需躲在房中睡大觉。   偶尔乌兰寨主会亲自前来,向她汇报与三位上峰的相谈进展。   到了夜里,终于有好消息传来,几位门主抵住了三位来客的咄咄相逼,并未就范。   那三人无法,只得退让,决定于第二日用过午饭之后离去。   第二日午时,猫儿装扮成丫头的模样,伴在乌兰寨主身畔,随同众门主送着三人出了山寨门。   大雪已住,天色晴朗,日头没心没肺的挂在碧空如洗的天上,傻乎乎的投射着最炙热的光芒。   三位来客各自牵着马,转头望着众门主,淡淡笑道:“几位门主不若再想一想?如若现下反悔,还来得及。”   诡道门门主抱拳笑道:“泰王抬爱,我等却无福消受。寨子里余下的皆是老弱妇孺,每日数着日子吃喝等死,再没什么大志向。倒是麻烦三位白跑一趟。”   那三人闻言,便不絮叨,跨上马背后,方话中有话道:“人虽各有志,然而路该如何走,往往是走错了才知道。我等言尽于此,众位门主保重。”   马鞭一甩,决然离去。   众门主纷纷喘口气,道:“终于送走了三尊瘟神。”   又喜滋滋道:“没想到王公子竟然是尊财神。”   诡道门门主往装扮成丫头的猫儿面上瞧去,见她低垂着脑袋不言不语,便试探问道:“圣女,非得王公子今日就离开?若他多留两日,说不得还能再谈成几笔买卖。”   百媚门门主一胳膊肘捣在他心口:   “你尽想着买卖,怎地不想一想圣女?她原本同王公子情比金坚,现下既然想赶他走,自然是有让他离开的充足理由。   你若舍不得,你便跟着王公子一起去,你那门派,我们几人会帮你掌管。”   诡道门门主讪讪一笑:“隔行如隔山,我那门里都是粗人,让你这娇滴滴的女子来管,却有些累着你。”   待众人行到小楼下,猫儿方同众人道:“让他尽早离去,他回去也好早早将采买之事报上朝廷。如若你等再挽留,采买之事迟迟不落实,你们何时才能吃饱肚子?”   诡道门门主听闻,忙忙道:“圣女之言有理,让王公子早早离开,果然对我等最有利。”   未时之后,小楼下传来一阵阵人语声。   珍兽门门主洪亮的声音在楼下荡开:“为王公子备好的干粮拿来我瞧瞧,穷家富路,可不能让王公子在路上饿着。”   诡道门门主的声音跟着响起:“怎地是这副马鞍?老子差人专程取来的马鞍怎地不用?那里面可设好了护体机关……”   猫儿躲在房里,脑中忽的想起很久很久以前,有位青年伏案写下几个字,询问着她的意见:   “你瞧瞧这两个名儿可喜欢?   如若你腹中的是小子,就叫他阿巳。巳便是巳蛇,蛇便是小龙,今后好好培养他。   如若是个丫头,就叫她慕黎。是指她父亲爱慕她阿娘的意思……”   那是多久之前的事情呢?   仿佛发生在上一世。   全天下只有她最清楚,上一世的事,无论记得再清楚,都是回不去的。   淡淡的铁锈味从外飘来,一位背着行囊的青年站在窗外,定定望着她。   她的情绪掩饰的极好,面上微微有些笑意,望着他的样子同望着其他门主,没有什么区别。   他低声道:“我还想再问你几句话。”   她不想过多纠缠,干脆道:“问。”   他深深望进她的眼眸,哑声道:“你是不是还有个名字,叫‘阿狸’?”   她压下心底波澜,微笑点头:“对。”   他续道:“我同你之间,是不是真的有个娃儿,叫狗儿?”   她心下真切的一痛,却又摇摇头,淡淡道:“我那都是骗你的。人和人怎会生一只猴子?”   两个人隔窗相对,静默半晌。   猫儿问道:“可还有何事要问?”   他的目光从她的面上移开,转去她手上。   她的手腕有一道极浅极浅的疤痕,他昨儿半夜梦到她仿佛身陷一处山中,躺在一个玉棺里。山顶碎石滚落,他在梦里拼命寻到她时,她的手腕正汩汩流着鲜血。   在梦里,她奄奄一息同他道:“猫儿不见了……”   他惊醒后,一直在想,猫儿不见了,究竟是什么意思。   待他冲到门边想要寻她相问,却又觉着自己傻。   他的梦,他去问旁人。   此时他站在她对面,心中难受的紧。   他过去几日虽然偶尔能想到一些零星碎片,在那些碎片中,他能看到他的祖母、母后、父皇,甚至还有他的三哥。   然而他却不能看清她。   能被他看清楚的,只有那双眼睛。   那双眼睛有时候含着泪,有时候也会有掺杂忧郁的笑,可几乎没有完全展颜的时候。   他想着,她和他在一起的时候,一定是不快乐的时候居多。   想一想也是,一位受着族人尊崇的圣女,却给人当了妾室,换成任何人,都不能高兴的起来。   万般想要问的话涌上心头,他最后说出来的,只是一个毫无意义的提问:“你从何时开始,不再中意我?”   她过了许久许久,久到楼下的马儿开始频繁打响鼻,方道:“从三年前,就不再中意你。你用不着遗憾,还有很多女子中意你,她们为了你,能做很多事。”   他摇摇头,低声道:“她们如何,又干我何事……”   他长吁一口气,抬手一揖:“姑娘心意已绝,你我此生便到此吧。在下祝姑娘一生顺遂,平安富贵。”   他退开两步,极轻声的道:“阿狸,再见!”决然转身,大步离去。   她紧紧闭着眼,听着楼梯上的脚步声渐渐转小,听着楼下众门主同他的寒暄和叮嘱,听着马儿一声嘶鸣,听着马鞭声在空气中荡开,听着马蹄声陡然而起,一路远去……   她紧紧的闭着眼,直到那马蹄声再也没有动静,方在心中默默道:“再见,狗儿他阿爹……”   冬日的夜很快来临。   一桌酒宴从头到尾无趣至极,濒临结束。   举办酒宴的原因有两处。   一来是为了让圣女开怀,尽快从失去情郎的悲伤中走出来。   二来算是小型的散伙宴,待此酒宴过后,第二日,众门主便要回到各自地盘上,有买卖的筹备买卖,没买卖的继续过日子。   众人原本打的好算盘,先每个人敬一圈酒,将圣女放翻,等圣女安安生生的去一醉解千愁时,门主们则可以尽情追忆王公子,畅想有钱的未来。   各大欢喜。   然而他们却未想到,猫儿是个有酒量的。   几圈敬酒结束,最后被放翻的另有其人。   猫儿招呼下人们将各位门主扶下去,她自己倒是脚步清楚的走着“一”字,回了房里,心中什么都不想,闷头便睡。   夜半三更,她做了个梦。   梦到她回到了几年前宫变那一日。   外间咚咚咚,又是刀剑声又是马蹄声,还有吵吵嚷嚷的喊话声。   她心中烦躁,想着姑奶奶救了你们萧家一回又一回,怎地还指望她来救。   她决定这回不去管,她又不是救世主。   且空城计只能唱一回,再靠她画什么三位金龙飞天图,怕是不好再糊弄住人。   她抱着头继续睡。   吵,外间继续在吵。   有人不停歇的喊着:“阿狸,快些,有人攻打山寨啦――”   她一咕噜爬起身,扑去窗边往外瞧,但见远处寨门处火光透亮,有一位原本晌午就该离开的青年身影起跃,挥舞着软剑不停砍杀。   火光照亮了他,他的面上满是焦急,正和有限的护卫守着寨门。   她一口吆去自己腕上。   疼,真真实实的疼。   不是做梦,现下也不是宫变。   她陡的明白,是午时离去的“另一边”的三位汉子,早在半途就埋伏好了人马,做好了“要么收服、要么铲除”的两手准备。   她脚下一软。   天,诸位门主可都是醉成了烂泥! 第423章 软柿子们(一更)   冲天火光照亮了半个夜空。   血腥味充斥山谷。   寨门虽还未被攻破,却已经有了死伤。   寨民们仿佛混乱的蚁群,哭喊连天,毫无头绪的往各个方向狂奔。   脚下是一片泥水,猫儿被人群裹挟着,艰难的逆流而上。   山寨门渐近,喊杀声,马蹄声混成一片。   高处守门的护卫被火光照的身行高大,在砍杀中一着不慎,又如山石般坠落。   她想不到旁人,她心里只有一个人。   那个人曾被她逼离,却又护在了她周围。   石阶在前,她手脚并用,便要爬上去。   一位带伤的丁勇立刻从上拦住她,大叫:“不可上前,退后,退后!!”   她一把拨开丁勇之手,奋力大喊:“我是圣女,谁敢拦我!”   那丁勇只踌躇了一息,便被她爬上了门楼。   夜仿似浓墨中掺了朱砂,半黑半亮,火把映照下,前来攻寨的人马仿佛蜿蜒了几里路,势要将整条山谷踩平。   萧定晔手中软剑舞动的密不透风,连续挡开如雨箭簇,一步上前护在她身后,第一句说的却是:“我不是赖着不走……”   只说话间,已有尖锐风声破空窜来。   他当即举剑一挡,火星四溅,一支箭簇已擦着她面颊弹开。   她一把拉住他往后拽:“一起下去,一起躲!”   他眉头一蹙,脑中倏地闪现无数画面。   每一个画面里,危险都近在咫尺,她纵然眼中全是恐惧,可却坚定的和他站在一起……   此时新一波箭簇如雨点一般砸来,他立刻将她推去石阶边,一边阻拦着利箭,一边嘶吼:“下去,带着寨民往山谷中躲……去唤各位门主……”   他的手掌紧紧握着她的,护着她的手臂那般的温暖有力和坚定。   她一咬牙,撩起裙角站在石阶上,向着无头苍蝇一般的寨民高喊:“听我的命令,进山谷!!”   跳下石阶,率先往前跑去。   无数的嘶吼声和哭喊声在山谷中回荡,猫儿快步闯进小楼。下人们瞧见她的身影,纷纷着急道:“圣女,各位门主醉的不省人事,如论如何唤不醒……”   猫儿一声断喝:“泼冰水!”   她一脚踹开离她最近的一间房,拔下手中簪子,毫不犹豫往床上之人戳下去。   随着“哎哟”一声呼痛之声,床榻上睡成死狗的老汉一咕噜爬起身,捂着手臂痛处,晕晕乎乎道:“哪里来的狗竟敢吆人,小心老子拿你下酒……”   猫儿上前一把揪住他衣襟,恶狠狠道:“你门派在山寨中何处都布下过机关?你再醉,小命休矣!”   诡道门门主还在怔怔。   猫儿立刻左右开弓,两个巴掌打上去:“和户部的买卖做不成了!不会有银子啦!”   门主终于清醒,听见外间一片混乱,忙忙跳下床榻,拽着外裳便出了房门。   冷风一吹,他所有的酒意都已散去,望着火光冲天之处,吃惊道:“这是,‘另一边’派来的人马?”   他吆牙道:“他乃乃的,竟想赶尽杀绝,老子不是吃闲饭的!”   他往山谷中一指,同她道:“圣女跟着寨民走,此处往进二里地之处,有一道岔路。千万莫看错,一定要进岔路。”   他转身便要往寨门处跑,猫儿忙忙拉住他:“他……王公子在寨门处杀敌,你一定要寻到他,你老眼昏花敢误伤他,我和你没完!”   门主忙道:“圣女放心,属下可以看不清旁人,却不能看不清财神爷。”转头便往寨门处跑去。   只这一阵时间,被冰水泼醒的各门主纷纷跑出房门,站在猫儿身畔瑟瑟发抖。   她转头四顾,问道:“乌兰寨主去了何处?”   百媚门门主着急道:“她着急独女,方才跑去相寻……”   猫儿厉声喝道:“谁还熟悉寨中情况?寨中丁勇有多少?强壮农人有多少?六旬以上老人有多少?五岁以下娃儿有多少?”   心窍门门主立刻上前,大着舌头道:“丁勇共有两百名,都分散在各门派中。日常留在寨门附近的只有五十名。”   五十!!猫儿一阵眩晕。   小菜场买萝卜的人都比这多!   她立刻道:“谁负责发令?妙音门门主何在?”   妙音门门主忙忙上前,苦着脸道:“属下明白圣女之意,可山寨和平了几十年,这些应急的一套早已忘却,并没有什么发令的声音曲调……”   猫儿来不及恨铁不成钢,她立刻道:“几位门主,不分男女,快速去通传远处门派。所有老弱妇孺躲进前方二里路之外的岔路口。”   她探头往四周一瞧,高声道:“青壮年男子在此聚集,越多越好!”   她转头望着圣药门门主:“散出圣药门门徒,在此留二十人诊治伤者,其余皆顾着寨民。”   吆牙威胁道:“你门派但凡有门徒像你一般滑头,敢只顾自己,不行医者职责,我就吆死你!”   大门主心肝一抖,忙道:“不敢,大难当前,我等自然是要同进退。”   他转头同库狄郎中道:“去通知门里众徒,但凡有一人逃脱,逐出师门!”   远处喊杀声还在继续,血腥味仿佛又浓了一成。   过了不多时,已有强壮男子缓缓聚集。其身体强健,可看着皆是农人,并没有武艺在身。   若寨门被冲破,敌人杀进来,这些人纵然举着锄头能挡一下,也挡不了第二下。   她心中正着急时,诡道门门主已一身血迹、脚步踉跄而来。   猫儿立刻迎上前,急急道:“你怎地这般模样?连你都这般,那王公子……”   门主心中拔凉:“圣女若能先关心一回属下,属下也算死不瞑目……”   他抹去面上血迹,续道:“放心,王公子活蹦乱跳,只有些皮外伤,不似属下……”   猫儿大惊,又给了他心坎上一击:“王公子伤在了何处?”   他一捂胸腹:“他极好,只有属下,属下……”   双腿一软,倒在了地上。   圣药门门主忙上前点了他穴道,粗粗检查过,暗呼糟糕:“他被刺中了心肺……”   他立刻道:“来两个人,进楼里抬门板!”   几人七手八脚将诡道门门主抬上门板,身上捂着一床厚棉絮,却不敢送进房中,只等着随时跟着众人撤离。   猫儿蹙眉问向圣药门门主:“他的伤可凶险?御敌正要靠诡道门,门主倒下,旁的事该如何是好?”   躺在门板上的诡道门门主“哎哟”一声,有气无力道:“属下伤着,可离死还远,还能为凤翼族鞠躬尽瘁……”   猫儿见他说话还有些精神,略略松了口气,立刻问道:“五箭共发弓存放在何处?”   门主眼圈一红,流下晶莹泪花:“圣女,门里穷,这几年兵器买卖未开张,没有银钱买箭簇。仓中只堆放着几百架弓和箭杆,没多少箭头。”   猫儿心一凉,继续问:“可有投石机?”   “只有一台,早坏在山寨,被娘儿们拿来晒衣裳。”   “可有弩箭车?”   “只有一台,早坏在山寨,被猴子们当了窝。”   “可有……”   “只有一台,早坏在山寨,被……”   猫儿一个趔趄,吆牙切齿道:“你他娘的算什么门主?!”   她望着眼前聚集越来越多的木讷农人,最后一回同诡道门门主道:“向你的人发令,你门中现有的所有容易搬运的兵器,全部搬来此处!”   周遭一阵混乱,猫儿心急如焚望向寨门处。   那里的火光依旧,里面有个人时时刻刻牵动着她的心绪。   圣药门门主为诡道门门主诊治过伤处,上前劝慰道:   “圣女莫着急,此时越着急反而越慌乱。圣女不知,我们这山谷弯弯绕绕,有仇敌前来攻寨,想将我等全部擒拿,也不是容易事。”   猫儿点点头:“你说的有道理,牺牲一两个不算什么。我是个惜命的,你们谁先一步见阎王爷,都莫拉上我。”   大门主一阵语滞,再不敢多言。   猫儿蹙眉道:“你门派可有什么毒粉能拖一拖的?我们便是要藏去山谷中,也要为自己争取时间。”   大门主叹息道:   “虽说医毒出自一脉,可本门却只着重医道,百毒门留在了另一边,不愿跟过来。   现下药物中,想要拿来牵制敌人,并无合适之处。   珍兽门养有蛇,可每条蛇都被拔了毒牙,山寨中连蛇毒都找不到一滴。”   猫儿叹为观止,喃喃道:   “我原本觉着‘另一边’心狠手辣,现下看来,过去五六十年这边二十六门都还活着,实在是另一边未早下杀手。   否则,现下这处山谷,早已是你们这群软柿子的乱葬岗。”   她蹲下身去,拍了拍诡道门门主的老圆脸,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道:“你在寨门上安置的关卡,还能支撑多久?”   门主虚弱的睁开双眼,断断续续道:“若丁勇人多,还能撑个几天几夜,若人少,只怕最多半个时辰,就会被攻破。那些关卡虽密集,可已安置了五六十年……”   猫儿险些要给他一脚。   这种无所事事的门主,真他娘的活该死一回!   此时近处来了一堆人,其中一处软轿边上的,正是乌兰寨主。   猫儿心火陡起,几步上前,扬手一巴掌打在乌兰寨主面上,吆牙切齿道:“很好,寨民们身处险境,你堂堂门主去了何处?”   软轿上的姑娘当即道:“不许打我阿娘!”   软轿上的姑娘正是乌兰寨主独女,因长相肖母,人称小乌兰。   猫儿转首望着小乌兰,再看看明明已极害怕,却还兢兢业业抬着软轿的下人,她揪着乌兰寨主衣襟,又是一巴掌下去:“谁家没有亲人?如此危机关头,你带着软轿接闺女?”   乌兰寨主羞愧难当,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低声啼泣:“小女是属下的全部,属下不能让她出事……”   猫儿一阵溃败。   在这样的溃败里,她仿佛看到了她自己。   所有想过平顺生活的人,其实都像这般,眼中只有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旁人的事情都不如自己重要。   这是极正常的表现,可在危急之时,又是最自私之处。   这样的人遍布天下,说起是最自私的,却又是最良善的,良善的忘记了世间艰难,只以为处处皆是岁月静好。   就连她自己,虽担着个圣女的名头,可其实她半点圣女的自觉性都没有。   她心中无时无刻不在担心,都只有萧定晔一人。其余的,都只是顺带而已。   她压下心中怒火,一把拉起乌兰寨主,冷冷道:“此前不做追究,你若再弃寨民不顾,即便我不出手,只怕寨民们都要削去你寨主一职!”   ……   时间仿佛停止在这一刻,黑寂的天空没有一点点要出日头的痕迹。   山寨的火光渐渐转小,从靠近寨门方向而来的寨民们依然在源源不断的行来。   有人在逃窜中唏嘘着:“好惨,几十个兵勇,现下就剩下十几人,各个伤的血肉模糊……”   猫儿听得心惊肉跳,再也不能将希望寄托在这些门派上。   她心急如焚,抬脚就要往寨门处跑,远处诡道门的弟子们已抬着门里所有轻便武器前来。   她立刻住了脚步,上前查看,心中又是一阵无力感。   锈了的刀,弯了的长枪,还有两箩筐弯弓和箭杆。   真正能杀敌的只有不到一百支的乌金箭簇。 第424章 不是软柿子(二更)   猫儿将最后的希望,放在了眼前强健的农人们身上。   她扬声高声:“现下不让你等上场杀敌,只要虚张声势。哪个窝囊废说他嗓子疼,手臂酸,莫怪本圣女无情!”   一个汉子铿锵有力道:“圣女但请放心,家是我们的家,护不住,大家都要遭殃,我等绝不会当缩头乌龟!”   猫儿一阵振奋,吩咐道:“砍树绑火把,火头要长,持杆要和寨门同高。”   她转头高喊:“丹青门何在!”   丹青门弟子们迈出一步。   她点点头,道:“去寻作画的银粉。一刻钟时间,所有箭杆全部刷银!”   时间一息一息而过。   第一波虚张声势之物准备妥当。   猫儿站在众人面前,高声道:“你们惜命,我也性命。你们有要护的人,我也有要护的人。这不是某一个人的家,要护着它的也不只有寨中人。”   她一指寨门方向:“寨门处有外人也想护着此处,正在浴血奋战。你们可愿袖手旁观,等着占便宜?”   激昂的声音响起:“不愿!”   “你们可愿旁人说起我凤翼族,各个都是缩头乌龟?”   “不愿!”   猫儿点点头,转头望着圣药族大门主:“给我留十个郎中,准备接应伤者。你带着余下人尽快撤离,撤进关卡处。”   她转头望着床板上的诡道门门主:“你就好好祈祷你设的关卡有用,否则,大家一起玩完!”   她转头吩咐几位汉子:“去打水,至少五六桶。”   远处喊杀声渐弱,她清楚的明白,是守寨门的丁勇损失泰半,已处于劣势。   她奋力一挥:“走!”   寨门处血水泛滥。   山寨中人乌压压站在门里一丈之外。   猫儿取下发上金簪,扎破手指,挤出血水滴进六桶水中。   她的血是否真的能避牲畜,此时一试便知。如若失败……   寨门上满身血污的萧定晔此时已瞧见了她,嘶吼道:“你来做甚?回去!”   她直直望着他,深吸一口气,抬手一挥,当先顺着石阶而上。   五六名汉子提着水桶跟在她身后,皆已做好了不成功便成仁的心理准备。   离露头只有一个台阶。   猫儿甚至能看到萧定晔被鲜血染透的衣衫纹路。   敌人来犯最初,她看到他在门楼上的身影,最初以为他是为了她而护着山寨。   而她做了这些准备,带着人前来,她也以为她是为了他。   直到站在此处,听着外间的打斗声,看见他的坚毅身影,她陡然明白,此处即便是凤翼族的地盘,山寨里的寨民即便是凤翼族之人,那也是大晏的子民。   大晏的子民,便是他要护着的人。   她此时也明白,她能壮着胆子来此处,除了因为他,还因为她的身体里,流淌着凤翼族的血。   这世上没有所谓的绝对自私。   每个人都有自己想要回避,却又回避不了的责任。这些责任驱使着自己前行,在不知不觉中,成就了真正的自己。   她猫低身子跨上一步,转头同几个汉子道:“别怕,我不会死,你们就不会。如若大家一起死,有个圣女陪葬,你们不亏!”   她倏地跳上最后一个台阶,往边上一让。   汉子们提着水桶毫不迟疑上前,倾尽所能将水朝外泼洒的远远,身子立时趴低,躲开门外飞来的箭簇。   四周陡的起了此起彼伏的马嘶声,继而是杂乱无章的马蹄声和马上之人的惊呼声。   马儿独自四逃,马儿带着人四逃,马儿踩踏着人四逃……   变故只在一瞬间。   丁勇们斩杀了几名爬上寨门的敌人,立刻配合着后退。   猫儿高举手臂,朝门里一挥手。   五六十个高高火把轰的点燃的同时,余下五六十个持弓汉子急速爬上石阶,每张弓上搭了五根箭簇,每根箭簇在火把映照下寒光闪闪。   门外敌人一时乱了方寸,退的更快。   猫儿双眸一眯,扬起手,立刻有人交给她一把弓箭和箭篓。   箭身同样泛着银光,仿佛是黑白无常的勾魂索。   她转手将弓箭交给萧定晔,定定望着他,相问他伤在了何处,想问他痛不痛,累不累,想问他可想喝口水。   她有无数话想同他说,等话出了口,却是无比镇定道:“只有这些都是真箭,旁的皆是假的。”   他立刻接过箭篓,引弓搭箭一气呵成。   五支利箭冲破暗夜,带着嗜血的冷厉往前飞去。   他脑中不停歇的显现他的过往。   他一个人在射箭,他和兄长们在射箭,他对着一个姑娘头顶的果子在射箭……   有时候是在宫里,有时候是在军营,在练兵场中,在被刺客多次的刺杀中……   血腥味令他振奋,他清楚的知道这些气息带给他的意义。   箭簇匍的射出,他已极快搭箭,再射,再搭,再射,再搭……   随着马匹狂奔而去,地上尸体越来越多,整个射程之内再无活人。   虚张声势的汉子们张弓搭箭,摆好了继续要射箭的架势。   已逃开半里地的敌人憧憧而立,再不敢轻易上前。   猫儿长吁一口气,立刻转首询问萧定晔:“支起火把,所有人全部撤离,可能唬住人?”   他转头看着寨门后的几十把高高火把,再往前看着半里地外黑压压的人马。   寨门外的关卡已用过两拨,是每隔一刻钟,地上便会刺出倒刺,将敌人绊倒刺伤。   杀伤力能维持多久,不得而知。   且现下人手不够,寨门被攻破是铁板钉钉之事。   撤退势在必行。   得先撤进山谷,再做下一步打算。   他低声道:“现下就撤。”   她立刻抬手向身后打个手势,几十根火把齐齐被插进地上。   汉子们使出全身力气,呼喊声震天响,高高火光透过门楼往外传达着忽悠人的战斗力。   在这般动静的掩护下,门楼上的持弓汉子们立刻搀扶着受伤的丁勇们撤下寨门,极快往寨中而去。   守在半途的郎中们疾步上前,一边与丁勇们同步而行,一边快速为止血、包扎,疾步往山谷深处而去。   猫儿将萧定晔最后一处伤处缠好纱布,抬头望他一眼,没头没尾说了声:“我知道。”   他只微微一愣,便明白,她是在回应他一开始的话。   他在她第一次爬上门楼时说:“我不是想赖在山寨里。”   他立刻接续道:“可是我也真的不愿就此离去。”   她点点头,依然道:“我知道。”   这三个字仿佛数九寒天的一杯热茶,立刻让他的心安稳下来。   他低声道:“我这半日又忆起了许多事,里面有你,清清楚楚。”   她点点头,不愿在这个时候给他增添心事。   众人无声的往前前行,待过了二里地,果然出现一处岔道。进了岔道,又是一条靠山窄路。   窄路上站了个仓皇的青年,见众人前来,终于松了口气,忙忙上前迎接:“属下乃诡道门弟子,门主令属下在此带领各位进关卡。”   他往山石上一处凸起按去,众人包含希望的往四周一望。   没有变化。   期待中应该出现的云梯或者逃生之门并未出现。   那青年再一按。   继续没有变化。   青年额上立刻冒出汗珠,脱了鞋子对着凸起连番几十回捶打,一阵叽叽嘎嘎的声音传来,几丈之外的山体终于出现一个小门。   那门从下往上打开,可只打开了一半便被卡住。   青年讪讪一笑,窘迫解释:“此关卡修好已有几十年,以前山寨安全,关卡从未启用过。”   猫儿听得一阵心虚,转首同萧定晔道:“你同诡道门那买卖,还是再多斟酌斟酌,我瞧着有些不保险……”   他眼中闪现些许笑意,点点头,先她一步上前,用力扛起开了一半的石门。   待众人进了石门,他方同她道:“山寨里有难处,这是手头没有银钱的关系,并非能力的问题。”   待诡道门的弟子连踢带锤,将那半掩的门重新掩严实,又往亮着火把的坑道处按了按。   此回一扇石门顺利打开,门外陡的吹进一阵寒风,顺着门外往外看,密布星子的天际映入眼帘。   黑暗的山谷里亮着些许火把。   就着火把的映照,能看到寨民们蜿蜒而坐了几里地。   孩童的苦恼声,妇人的垂泣声,甚至偶有汉子的抱怨声,从四面八方而来。   诡道门弟子扬起火把,向远处摆动几下,几位门主急忙忙上前,自然而然将武艺最高的萧定晔围在中间,想要商议个活命的法子。   萧定晔问道:“可有山谷舆图?”   乌兰寨主立刻从衣襟中掏出一叠纸张递过去。   猫儿举了火把靠近舆图,萧定晔,眉头紧蹙,手指点上两个位置上:“这两处水源可会流经此山谷?”   乌兰寨主忙道:“没错,水源入口却在山寨处。”   他点点头,又细细看过舆图,发令道:   “两处水源,派人前去守着,万万不可被人投毒。   善捕鱼者,细细观察水中鱼,但凡鱼死,河中水一滴都不能碰。”   他再探手往舆图上一指:“此三处最易被人攻打,来五百壮汉,分成三队,跟我走!”   他的神色是前所未有的凝重,猫儿明白眼下定然是一场硬仗要打,且他能调动的人武力值十分有限,要打赢实在艰难。   她立刻转向珍兽门门主:“棕熊、白虎可已运进此山谷?”   门主忙忙往远处一指,抱拳道:“除了熊与虎,还有数条灰狼可用。”   猫儿转头望着萧定晔:“这些可能派上用场?”   萧定晔蹙眉摇头:“牲畜惧怕火把,对方人多,只要点燃火把,这些牲畜就不敢近前。”   门主忙解释道:“门中珍兽皆受过特殊训练,已克服许多天性,火不是问题。”   萧定晔闻言,在心中一盘算,方道:“驯兽师带着猛兽同我前去,关键时刻可有大用。”   此时他所要的五百壮丁已分成三队,每人手上皆拿着镰刀、锄头,做好了要奋战的准备。   诡道门的弟子从一人手中接过镰刀和锄头,同萧定晔解释道:“这些刀刃经过诡道门改造过,除了收谷子方便,也能拿来防身和砍杀,并不逊于刀剑。”   萧定晔接过农具在手,细细一瞧,不由赞了声“好东西”。   诡道门弟子见自家出产终于不再拖后腿,不由长吁口气,笑道:“公子放心,我门在兵器上虽有所欠缺,可日常工具却极具巧思。”   他再送上几筐麻绳:“麻绳中掺杂了荆棘在内,本是为了捆绑柴草方便,公子看看可用的上?”   萧定晔摸一摸麻绳,转头同猫儿笑道:“你可以放心了,凤翼族诡道门不是吃闲饭的,农具比兵器好用。”   他将将要上前号令众人,猫儿一把揪住他衣袖:“你……”   她只微微一思忖,便拔下金簪刺破手掌,将鲜血径直抹去他已看不出颜色的外裳。   她低声道:“你莫问,我不知原因。只知这血能护你不被猛兽伤到。”   他深深望着她,低声道:“你还是关心我的,对不对?”   她毫不迟疑的点头:“对,我希望你莫受伤,全须全引的回来。”   她上前一步站在黑压压的众汉子面前,高声道:   “一切听从王公子号令其中,他护着山寨众人,不是责任,更没有收金银。   谁敢同他作对,便是同二十六门作对,姑奶奶会让他知道,什么叫众叛亲离!”   萧定晔心下一阵汹涌,伸手出想要握住她的手,却又止了动作,正色道:“你放心,你交给我的人,我会竭力保住他们。”   他抬脚大步行到队前,回头深深望了她一眼,决然而去。   猫儿忍住心中痛意,转头望向各门主:   “上兵伐谋,攻心为上。   心窍门,妙音门,你们在诱情谷里联合逼我吐血时,何等的威风。难道就想躲在人后,安安生生的研究你们的风花雪月?!”   她转头望着百媚门门主:“手无缚鸡之力的麻杆中年男子,你可喜欢?”   百媚门门主望着她的旧情人冷笑一声:“虽说斗智的不如斗勇的强健,可若连脑瓜子都不愿转,这种人姑奶奶一辈子瞧不起!”   心窍门门主与妙音门门主忙忙上前,同猫儿一揖,齐齐道:“圣女错怪,我二人正有一曲‘迷心曲’,可助王公子马到功成!” 第425章 伪装   天幕开始转白。   雪水消融,整个山谷被寒冷浸透。   寨民们挤挤挨挨抱团取暖,也无法阻挡寒意侵蚀。   猫儿对着冻僵的双手哈了一口气,徒劳的搓了搓,听着整个山谷的啜泣,蹙眉道:“这般不成,再这样下去,我们首先得冷死。”   她转头望着各门主:“再往前走,可有避寒之处?”   百媚门门主出主意道:“再行几十里,有一处温泉。便是不下水,周遭山体都温热。”   几十里地……猫儿摇摇头:“太远,行走几十里地,又是个累死的结局。”   她下令:“就地点火。”   乌兰寨主忙忙阻拦:“点了火,敌人从外间知道我们的行踪,可如何是好?”   此时山体周遭已传来零星打斗声,可见双方人马已经开始交手。   猫儿蹙眉道:“他们已经追到此,自然已经知道我们躲在山谷中。如若只有几百人,往各处隐藏也就罢了。”   她从珍兽门门主手中接过望远管,往远处眺望,续道:“可几千人,如何化整为零?我们大人能抵抗,可各家还有娃儿……”   由娃儿,她便想到了狗儿。   天色已快亮,周遭各种动静,唯独没有猴子的叫声。   她心中担忧,不知狗儿可知道躲避。   它看起来机灵,有时候也攻击人,可实则是个看人很片面的笨猴。   它以为全天下的人类,喜怒皆形于色。   除非她专门指使它去给人绊子,否则它但凡瞧见有人给它一点点笑脸,它必定要窜上前抱着人腿讨花生。   如若前来攻打山寨的敌人中,有人对它咧咧嘴,万一它不知死活的凑上去,被人捉了要吃猴脑……   她一阵心惊肉跳,不停自我安慰。   便是狗儿是个傻的,可它还有一帮子兄弟伙。那些兄弟伙自小长在山野,对人类常怀警惕之心,一定会在它想作死的时候拉它一把。   她收回神思,下令道:“就地铲雪,砍树,点火!”   又转头同乌兰寨主道:“组织人去提前备水,捉鱼,储备口粮。”   她踏着山坡艰难而上,待脚下湿滑再不能前行,方住了足,借着望远管望向远方。   那里偶有铁器撞击,偶有惊声呼痛。   在人影憧憧之处,有个她自来都挂在心尖尖上的青年,带着一帮子天性良善的农人,艰难的为整个山寨而拼搏。   周遭传来闷闷脚步声。   库狄郎中跟上来,待她取下望远管,方扭扭捏捏,像是要说话,又踟躇着不开腔。   她冷冷道:“怎地,你是看上了我,想同我说几句心里话?还是看上了山寨中的哪位姑娘,却又没有存够彩礼钱,指望我去替你当个便宜媒人?”   库狄郎中面上一滞,心里的踌躇瞬间山大。   要不要顺势装出爱慕圣女的模样?如若中意上,是不是能得些好处?   他在心中纠结了一番,便将话头转到了萧定晔身上:“那位王圣夫,圣女莫非真的不再中意他?”   猫儿向他翻了一个白眼,转头便往山坡下走,冷冷道:“你若无话说,可以带人去飞针门挑一挑针线好的弟子。等会抬下伤者,只靠圣药门的几个弟子缝伤,你等的爪子怕是来不及。”   库狄郎中讪讪一笑,恭维道:“圣女果然体察入微,竟然能想到动用飞针门。属下现下就去,现下就去……”   他说要去,脚上却不急,只小碎步伴在猫儿身畔,不多行一步,也不少行一步。   待两人下了山坡,他知道他再不说话,她便要投入到忙碌中,更会无暇顾及他。   他只得厚着脸皮开口道:“方才听闻,圣女往水中滴了几滴血,就能……逼的马儿四逃。圣女可能送属下一滴血,让属下也开开眼界?”   猫儿猫儿望着这位勤钻研好学问的青年,冷哼道:“你还对我何处感兴趣?可对我脑袋感兴趣?我将它割下来送你,可好?”   库狄郎中身子一抖,推辞道:“可不敢,圣女的脑袋……”莫说砍下来,便是现下长的好好的晃悠在他面前,他都觉得}得慌。   恐惧战胜了他的钻研热情,他探首往远处一瞧,“哎哟”一声,笑道:“属下快快去寻飞针门的弟子,以免要用到的时候寻不够人。”一溜烟的去了。   四周火光渐起,顺着山谷蜿蜒数里路。   鱼香味在四周飘散,温暖和食物渐渐缓解了人们的焦虑和担心。   猫儿抬头望天,云朵极厚,不知何时又要落下一场雪。   她下了山坡,转头同几位门主商议着现下手中还能利用的手段和资源。   远处忽的一阵混乱。   一道黑影极快的从高高山坡连番跳下,扑爬连天到了近前,着急道:“圣女……”   猫儿立刻抬手阻止,吆牙低叱:“便是天大的事情,都给姑奶奶小声说。胆敢引起慌乱,第一个被踩死的就是你!”   那汉子几声极喘,嘴唇颤抖,低声道:“敌人……他们冲破了一处阻拦,已经进了山谷……”   猫儿悄声道:“别着急,慢慢说,是哪一处?”   汉子道:“前方进山寨第二条路,靠进锦绣门。”   圣药门门主着急道:“前方伤亡必定不小,属下得去安排治伤之事。”转身急急而去。   躺在床板上诡道门门主病恹恹插话:“那处……百花寨可是种了成片的大叶林?”   心窍门门主心中一亮,双目炯炯望向猫儿:“大叶林树如其名,树叶极大,有任何声音,都会引起层层回音。我们的‘迷心曲’终于能派上用场。”   妙音门门主激动道:“圣女放心,只要有人将那一队人引进林中,保准让他们有进无回。”   百媚门门主立刻请缨:“属下前去,将那群狗崽子引进林中,易如反掌!”   猫儿断然拒绝:“不成,他们有武器!”   妇人微微一笑:“圣女是女子,都能带人去寨门上门楼,驱退来犯。属下也不是吃闲饭的!”   心窍门门主立刻迈出来,坚定道:“你不能,让我去!”   猫儿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游移,终于道:“心窍门门主善使心计,你装扮成妇人去,换衣裳!”   一刻钟之后,一位高大妇人站在众人前。   百媚门门上替“她”挽好发髻,怔怔望着“她”的面,低声道:“你……你要好好的,千万莫受伤。”   中年汉子鼓足勇气握住她手,给她裂开一个笑容,低声道:“放心,圣女曾应承,支持我同你在一起。我不敢受伤,更不敢没命。我要活着娶你。”   几位门主被酸的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猫儿蹙眉道:“成了,莫说废话。此山寨中,谁不担心亲人?”   她关心的人都还冲在第一线,用血肉之躯护着这些人。   她上前打量了扮着女装的汉子一眼,点一点头:“是个阳刚气十足的美娇娘,能糊弄人。去展现你的魅力吧!”   ……   清晨的第一缕曙光穿透云层,在山谷中撒下态度不明的光。   一队五六十人的浴血队伍脚步踉跄的行在了山道上。   待到了一处山坡,便要迎来几条岔路,弯弯绕绕,均不知通向何方。   最前头的领队下令道:“停步,先歇歇……”   所有人仿佛下饺子般倒在地上,又累又饿哎哟连天。   有人骂道:“他娘的什么山寨,老子只当一打就赢,未想到险些丢了小命。”   有受伤颇重之人痛呼了半晌,央求道:“哥哥们,我们先寻一处人家包扎伤口,再去同其他两路汇合,可成?”   领队啐了一口,骂道:“你他娘的以为进来是享福?!”   那伤者便不敢聒噪。   再过了半刻钟,前方一条岔路忽的行来一位挎着竹篮的妇人。   妇人脚步悠哉,腰肢扭动,低头缓走,颇有些风致。   等再抬头时,她的浊眼终于瞧见前方的一堆歹人,夹着嗓子连呼两声“妈呀”,丢开竹篮,转头便跑了开去。   几十个汉子倏地起身,拉弓引箭,瞄准了妇人狂奔的背影。   那妇人像是脑瓜子不利索,还不知危险已近,往前逃跑中,却还想回头看热闹。   待瞧清那些箭簇,又惊得一声唉呼:“我的娘,奴家是喝不上锅里那碗热汤啦……”   领队倏地抬手阻拦,望着前方连扑带爬逃开的妇人,嘴角一提道:“你们不是想寻人治伤?你们不想吃口热乎的?”   他倏地发令:“追她,留活口!”   远处一处山谷,猫儿举着望远管看着那一堆汉子一路狂奔,终于接近了一处大叶林。   微风吹过林间,在大叶树的渲染下,仿佛即将要来一场狂风。   当最后一人跟进了林中,猫儿高高扬手,挥动手中一面赤色衣料。   一曲神秘之声瞬时在林中荡起。   树叶哗啦啦,折射着曲音。   那曲子说不出的诡异,仿佛囊括了人间万物,又仿佛空洞的什么都没有。   最前面的带刀汉子眉头一蹙,警惕道:“你们可听出来什么古怪的声音?”   众人竖耳静听,怔怔摇头。   有人疑道:“怎么听着是我家娘子在洗衣唱歌?”   另有人道:“不对,是我阿娘菜下锅的声音。”   无牵无挂的汉子道:“怎地老子听着像是青楼的姐儿要接客?”   忽然有人哈哈一笑:“骰子,老子要赢钱!”   一时间,曲声越加欢快曲折,汉子们也越加兴奋,状若癫狂。   待所有人手舞足蹈时、身不由己时,曲声猛的一收,林中众人仿佛齐齐被抽了筋,软塌塌的瘫倒在地上。   悄无声息中,留守在山谷中的壮年农妇们手持扁担、石块等物穿进大叶林。   闭眼抬手,血溅林间!   ……   白日的山谷起了风,又是另外一番阴冷。   众门主站在山谷高处,密切关注着山道上的动静。   珍兽门门主指着一线人迹道:“这六七十人虽说看着各个挂伤,可步伐稳健,丝毫不显疲乏,可见是来人中武艺最高强之人。都是狠角色!”   他举着望远管再看上两眼,道:“其中不少人的伤处极像老虎抓伤,可见此队人马是从王公子手中突围。王公子他……”   猫儿的心忽的缩成一团,脑中瞬间便闪现出萧定晔身负重伤倒在地上的情景。   珍兽门门主见她面色立刻苍白,又话音一拐,道:“方才属下遇见前去救治伤者的库狄小郎,他说此番派出去的汉子虽各个挂彩,可全无一人身亡,可见是王公子相护的好。”   他的一番宽慰非但没有减轻猫儿的担忧,反而更令她坐卧不安。   旁人没有身亡,说明萧定晔护的好。   他护着旁人,那他的身子……   她举着望远管往高处望去,只能隐隐瞧见山谷外间一圈混战。偶尔从繁密枝叶的空隙处闪现出的人影,都被鲜血染透,认不出来谁是谁。   她脚下发软,眼中发热,只想立刻就跑去寻他。   她又清楚的知道,她不会武,连一把锄头都不怎么扛的起。   她即便现下去寻见了他,也是给他拖后腿,更要带累他往死路上去。   她强忍着眼眶中的灼热,目光重新盯上山道中那一队歹人,恶狠狠道:“要他们死,要他们惨死!”   珍兽门门主忙忙探手往远处山壁中的小黑点指去:“那里就是门中养蟒的山洞。虽说天冷,可地处南边,离蟒蛇冬眠还有些时日。如若将蟒蛇引出来,必定会给他们好看。”   猫儿望着那六七十人的行踪,又看看那山洞所在,追问道:“你等如何驭蟒?它们可听话?放出来之后如何驱赶回去?”   门主思忖半晌,叹气道:“蟒蛇愚钝,难通人性,以往要从圣药门里拿雄黄等药牵制蟒蛇。现下逃走的匆忙,手中却无驭蛇的灵药。将蟒引出容易,可要赶回去,是要费些功夫。”   猫儿摇头道:“那便不成。若是逃出一条蟒蛇,盯上寨民,就是惨案。”   她转头望着妙音门门主:“门中可善模仿打雷、风雨之声?我等让他们自动进入洞中躲避雨雪。”   妙音门门主往那山洞处一瞧,珍兽门的弟子已在洞口大石便待命,一旦得令,便要推开堵洞口的大石,好来一招瓮中捉鳖。   他唇角一勾,道:“圣女好计策。就让我等造一场惊雷雨雪,让这般孙子尝一尝被巨蟒活吞是何种滋味!”   ------题外话------   今天就更这一章。 第426章 心肝(一更)   天上铅云密布,原本风还算悠着吹,过了不多时,远处山峦林间的风声却“呜呜”作响,仿佛黑山老妖要吃人。   一行六七十人的持刀兵勇们行走在山路上,虽说衣衫被鲜血尽染,然而步伐却算得上稳健,并未被伤势拖累了多少。   领头的是个面目冷峻的汉子,狂风的声音只令他微微忖了忖眉头。   藏进远处山峦的猫儿,俯瞰着一行人脚步一拐,便要持刀直奔遍布山谷的寨民处。   猫儿目光如利剑,吆牙同边上的妙音门门主道:“加量!”   妙音门门主立刻吹出一阵鸟叫。   远处弟子们听见,各种乐器合奏,节奏加快。但听周遭风声越加肆虐,仿佛要将天幕吹翻了一般。   山道中间赶路的歹人中,有人抬头看了看天色,提醒道:“大哥,那些寨民几千人,我等这六七十人,便是现下直奔而去见人就杀,只怕也杀不完。”   最前头一人立刻叱骂道:“猪脑子,点山火!吹风时正是点火的好时候,哪里还需要我等挥刀杀人。”   有人迟疑道:“这漫山的雪,怕是难起火。”   此前那人得意道:“所以风是好风,待吹薄山中雪,就是我们看热闹的好时候。”   他抬一抬手中瓦罐:“在寨子里翻出的一整罐子油,正好派上用场。”   他话刚刚说罢,远处忽的“轰隆隆”几声,听着仿佛是要下暴雨。   众人蹙眉望天,喃喃道:“这要真的下了雨,火攻可不起作用……”   有人提议道:“不若我们先寻个地方避雨兼歇息,待这阵雨过了,再想法子点火?”   只这短短一句话的时间,雷声又是一阵轰鸣。   领头的抬手望天,叱道:“他娘的,这南面的天就是邪性,才下了雪,又能下雨。这天上乌云也不浓,雷声倒是吓人的紧。”   他一步跃上一棵树,抬手远眺,见半山谷的寨民挤挤攘攘,撇嘴冷笑自语:“就让你等多活半个时辰。”   他从树上跳下,正抬头往四处打量,想要寻一处适合避开风雨之处,不妨身后又是一阵惊雷,下意识便被雷赶着往前行。   待行了半盏茶的时间,被派出去先一步探路的探子回来,远远招手唤道:“快,前方有一处山洞,我们正好进去躲一躲……”   那喊声顺着山谷旋至高处,半山谷上的猫儿从挪开望远管,抬手向边上珍兽门门主示意。   门主点点头,立刻高举手臂,随时准备发号施令。   待从望远管中望着那一行人你争我赶的进了山洞,他唇边缓缓扶起笑意:“莫急,一个都少不了……”   再一声惊雷响起,他的手臂陡的挥下,山洞外忽然聚齐二十几个珍兽门弟子,推动着一块巨石直直往山洞口滚去。   只片刻间,山洞中忽的传出接连不断的惊呼,数人惊恐的要从洞中逃出,正正好被滚来的巨石夹在洞壁边上。   只过了短短几息,那些洞壁边上还在奋力嘶吼挣扎的人,便在绝望中被不知什么东西拖进了洞中……   珍兽门门主再挥动手,示意自家门徒立刻撤回,摘下望远管,振奋道:“圣女,成了,那帮孙子一个都活不了!”   待他转过身,原本站在他身畔的姑娘已不见了踪影。半山坡往下,却有一个身影连滚带爬急急下了山谷。   此时年轻的寨民们已或抬、或背、或扛,将在打斗中受了伤的丁勇们撤离战场。   圣药门的弟子们全情投入到救伤之中,便连大小两位门主也奔赴向了伤患。   年老一些的寨民们则自发组织着向伤势稍轻的丁勇们送水送吃食。   猫儿她将将到了山脚,一位老妪忽的向她疾步而来,到了两丈之外便双膝跪地,双手高举,向她献上一块巾帕包起来的一块干粮。   老妪眼中含泪,用凤翼族的语言不停道:“……圣女之光,万民之福……”   猫儿原本要推拒,却又深深一躬,接了那干粮,扶起老妪道:“莫担心,一切都会好起来。”   此时天空云朵转薄,日头几经挣扎,终于从云后跳了出来。   心口那块温热的干粮给人无限的振奋。   猫儿转身上了另外一处山谷,一边向山坡上的伤民打听战况,一边往高处而去。   ……   战事已歇,尸横遍野。   伤民们自发的将地上的尸体堆积在一处。   萧定晔疲乏至极。   从昨日晌午到现在,虽只过去了一整日,可这一整日,他没有停下过。   他的软剑早已崩裂,他的四肢早已不是他自己。   他的层层衣裳被鲜血打湿,分不清里间到底多少血是他的,多少血是旁人的。   缺少训练有素的兵卒配合,这是他打过最艰难的一场仗。   此时战事已歇,他靠着山壁,忽的打了个盹。   在这个盹里,他做了个短暂的梦。   梦里,他躺在一处仓库的床榻上,房里光线晦暗,四周是一片叫卖声。   梦里的他仿佛是遭遇了一回刺杀,虽逃得一命,却奄奄一息的躲藏在此处。   他躺在床榻上,原本该昏睡过去,却并没有。   昏昏沉沉中,他仿佛在等一个人。   他其实清楚的知道,那个人不该出现。此处危险,可能随时都会跳进几个刺客,往他本就被开了膛的肚皮上再补几刀。   他并不是很笃定,那个人一定会出现。   毕竟她时时刻刻都想从他身畔逃开。   她和他签了几份契书,说过无数冷情的话,都是为了争取自由。   梦里他有些悲观。   他想着,她虽然那时已经委身于他,那几日也和他极好,可她趁着他受伤不能回宫的契机逃宫,不是没有可能。   太有可能了。   他心肝有些撕痛。   他觉着她一定会走。   她用什么妆粉、蛋清、花生壳……不拘什么东西乔装一回,就能出宫。   然后她会去何处?   等她逃出了宫,他该去何处寻她?   天大地大,她出了宫,他可能真的没有办法再能寻到她。   他躺在床榻上正在担心,吱呀一声门响,进来个短髭清瘦青年。   那青年看见床榻上的他,一个飞身便向他扑来。   他立刻忍痛抽出软剑要指过去,才被缝上的胸膛却忽的被挣裂开,五脏全然暴露。   青年的眼中忽的一亮,仿佛猫看到了耗子。   他不知为何,竟抖了两抖,唯恐青年摘走他的内脏,不由大喊道:“旁的可以拿走,心留下,心留下……”   青年闻言,立刻上前,一只纤细的手带着罪恶向他胸膛前伸去,激动道:“肝能不能摘走?我最爱吃兔肝,跟着兔肉一起烤,那滋味……”   青年说的眼中放光,嘴角已流下了涎水。   他不知怎么的,原本想要摇头,却又点了点头。   他低声道:“你中意吃肝就吃肝,中意吃肺就吃肺。你这时候应该已经怀了狗儿,要多吃……”   青年闻言,一屁墩坐在床畔的椅子上,立刻从身后抽出了一把钢钎,满眼的期待:“现在就穿串成不成?”   他却微微有些心凉,怔怔道:“为夫都已经这样了,你就不知道心疼?”   耳边一阵吱吱声,什么东西窜上了他的胸膛,压的他一阵气闷。   他脑袋一抬,睁了眼。   眼前有个小猴,一只爪子正抚着他的脸,见他醒来,高兴的又吱吱几声。   他怔怔望着小猴,面上忽的浮起一丝儿笑:“我就知道,人和人,不可能生的出猴子。你并不是……真的狗儿……”   一阵微风吹来,极远处传来一阵说话声,在沉默着搬尸体的伤民中,显得十分明显。   说话的是一位姑娘。   姑娘已经算不上多么光鲜亮丽。   一张他极熟悉的脸颊,此时就像他梦里那般,下颌一圈黑黝黝,像是沾了胡子。   姑娘急切的寻人便问:“可见着王公子?他是死是活?人在何处?”   他唇上浮起丝儿笑意,低头同小猴道:“你快去带你阿娘过来……”   小猴立时窜开。   须臾间,一阵脚步声急急而来,他面上的笑容还没来得及完全裂开,怀中已投进个姑娘。   姑娘颤抖的手从衣襟里掏出一个干粮,哽咽道:“快吃……” 第427章 迷情(二更)   战事整整持续了半日。   到这个晌午时分,终于可以确认战事已停。   除了个别歹人还隐匿在山谷中,绝大多数已成了死尸一具。   老幼寨民与妇人们先回了山寨。   汉子们兵分几路,一路查探着各处,将潜藏的歹人寻出来;一路继续保护河水源头,谨防被歹人投毒;一路将敌人尸首堆积成几堆,点火焚烧。   只做完这些事还远远不够。   此次山寨被围攻,暴露出最大的问题便是,整个山寨的危机防范意识太过薄弱。关卡有,人也有,全都不顶事。   “另一边”此回攻打山寨不成,今后定然还会来犯。如若不想投降,就只能武装自己。   萧定晔未想到和猫儿在战事结束当天的拥抱,会是此后半个月的最后一回。   他自想起来许多事,便有很多很多的话要同她说。   然而此后,莫说他和她没有机会拥抱,连再见一面也难。   自战事结束,他来不及躺着养伤,便受着诡道门门主的相请,投入到了整个山寨各种关卡的重建工作中。   他自小熟读兵法,又看过多少名将守城的案例,对城防建设简直太过熟悉。   诚然他现下还有些许事情并未能想起来,然而他能忆起来的事情,已经极够用了。   他带着诡道门弟子,沿着二十六门寨民分居的整个山谷,一处处检查旧关卡,重设新关卡。当日到哪个寨子,便在哪个寨子用饭歇息。再没有机会回百花寨。   猫儿也并未闲着。   经此一事,她从她的角度也认识到了二十六门的重大问题。   穷。   一文钱憋死英雄汉,这二十六门派便是再有才,不能变现,一切都白搭。   她向乌兰寨主问道:“不是说王三同整个凤翼族都有买卖来往?怎地寨子里还这般寒酸?”   乌兰寨主叹口气道:“寨子里多数都是自给自足,家家以物换物,聊以度日。待余下的物件拿去换成银钱,买不了几样物件儿,便又没了。”   她试探问道:“圣女此前曾提及,能为百花寨牵线胭脂买卖,何时可成?”   这几日天色转晴,山寨中许多花是冬日开放,将百花寨点缀的花团锦簇,一片富贵。   猫儿转头问道:“如若为你牵线,你等打算如何将花运送出去?可能运去京城?”   乌兰寨主摇摇头:“此去京城遥远,且听闻上京之道已被封锁了大半年。除了官员同行,寻常百姓便是能通过几处州府,也没法到达京城。”   猫儿又问:“龚州呢?或是衢州呢?”   乌兰寨主道:“衢州倒有些门路。”   猫儿双目一亮:“何种门路?路子可牢靠?”   如若能跟着百花寨的人进衢州……她和萧定晔就算是回到了自己地盘,再不用疲于奔命。   萧定晔想要打泰王也好,还是回京也好,必然有随喜等人相配合,比现下孤掌难鸣的局面好的不是一星半点。   此次萧定晔带着丁勇们护山寨,全身没有一处不带伤。   便连面上,也有轻微伤口。   如若这些丁勇们像随喜等人一般武艺高强,哪里还需他出手?即便要他出手,那也是最后擒贼擒王的时候。   他受了伤却并未如何休息,便投入到了重建防守之事上。   她多么想见他,想看看他的伤处可止血,可愈合。   她刻意蛊惑道:“如果能去衢州,赚银子不是问题。”   乌兰寨主高兴道:“从山谷中出去,一路往南,过了江宁,再往北。便能饶去衢州。来回只需两年!”   猫儿饱满的心思立刻漏了气。   来回两年,便是半程只有一年,她还不知自己想法子?何必要占百花寨的便宜?   她垂肩半晌,又违心鼓励道:“愚公移山的精神十分难得。寨民们只要日日少吃半碗饭,就还能再坚持活两年。等那时候有了银子,我等便大口吃肉,大口喝酒。”   乌兰寨主听出她话中的揶揄,讪讪道:   “凤翼族入仕的官员也不少,但多数都出自‘另一边’,我等想蹭一蹭关系,以前还有些可能。现下才拼过一回你死我活,想要另一边的人相帮,只怕自己先要送命。   倒是南边有些州府,有我们的人。圣女可能与南边的胭脂铺子搭上关系?”   猫儿摇摇头,叹了口气,又道:“无碍,先将不能换钱的花朵铲除,腾出地来。等开了春,就种海棠、玫瑰、月季等常见花朵。等花开后,采摘又晒干,也需要时日。说不定那时道路已通,天下太平,是便是百花寨发达的时候。”   她见乌兰寨主还有些疑虑,便又强调道:“妆粉之事上你放心,我同北地数家妆粉铺子的东家相熟到同穿一条裤子,妆粉之事绝无问题。”   二十六门派,银钱方面窘迫的山寨,不在少数。   虽说天下买卖之理相通,然而真正要深入其中,行行都存在诸般差异。   猫儿本着在前世所看到的一些买卖手段和常识,再融合着这一世她做买卖的心得,也日日同各门主互相磋商赚银子的门路,忙的脚不沾地。   一晃半月已过,膳食门的门主前来邀请猫儿前去指点。   猫儿虽是个不惯于享受的,可她在宫里时,也曾享受过御膳。且萧定晔还常常带她出宫寻觅美食。   她在吃食上倒是有些经验。   天下人皆要吃饭,做吃食买卖看起来简单,实则大有文章。   像路边支个小摊卖餐饭,面向贩夫走卒,只能混个温饱,几年内想要发大财却是痴心妄想。   再往上走一步,开饭馆酒楼,面向富户,这些吃食却要精致,本钱也要足。   除了直接面对食客的买卖,还有专攻红白喜事的帮厨。这也要根据事主人家的档次,分个三六九等。   猫儿原本是随意讲一讲,膳食门门主却听得双眼发亮。   膳食门不是没有手艺,而是欠缺系统性的规划。   门主力邀她前去寨子里先实地瞧一瞧,再给些更精准的建议。   因着门主态度实在热情的令人无法招架,猫儿又有心在外走一走,便骑上她那匹名叫老黑的骏马,往里间寨子里行了一趟。   她胯下黑马乃不多见的神驹,自成了猫儿的专骑,出来亮了几回相,便被拘在马厩里,再无外出的机会。   此回陡的踏上田野,心中欢腾,四蹄哒哒哒,极快便将其他几位门主远远甩在了后面。   不过短短半日的时间,膳食门的山寨小门已遥遥可见。   低处山谷中的一处空地上,萧定晔正拿着图纸同诡道门的弟子们商讨着其上一道锁寨门的装置设计。   诡道门门主因受伤还未下地,只能将配合建造关卡的事情交给自家弟子。   诡道门的弟子们是专才,这些年跟着自家师父闭门造车,颇有些不知战乱是何物的模样。而萧定晔有实战经验,知道何种程度的关卡能真正护住人,何种程度的只是看上去能唬人。   今儿要建造的是一处暗井,暗井靠重量驱动。但凡有百十人经过,暗井井口低陷,便将经过的队伍全部埋进去。   是个防人多不防人少的机关。   那弟子对图纸中有一处不明,同萧定晔商讨许久。初始那弟子还能听到萧定晔的回复,过了半晌,却再无人声。   待他抬头时,却瞧见站在他身畔的公子,手中虽还拿着图纸,可目光却早已望向山坡高处。   高处缓缓行着一匹马,马背上骑着一位姑娘,是大家都尊崇的圣女。   此时这位传说中的圣夫眼中饱含着不加掩饰的爱慕,隔着一道陡峭山坡,锁定着马背上的姑娘。   半月不见,她像是瘦了些,脸又小了些。   她像是在等人,骑着马往前走一走,便要回转头往身后去瞧。   她在等谁呢?   他纵然知道她的回望不是因为他,却也止不住的想着,如果她等的是他,那该多好。   她现下已不是抱着马头骑马的姿势,可骑术却依然一般。   他站在此处凝神望去,都能瞧见她的双脚虚浮的踩着马镫。若不是马通人性,懂得护着主人,只怕马儿稍微一跳,便会将她颠下马背。   如若有个马术更好的人去教她骑马……   比如他……   他目光呆呆的望着高处的那位姑娘,一动不动。   周遭之人不由打着手势悄声向诡道门大弟子相问:“怎么办?到底该如何修建?”   大弟子摇摇头,向众人摆摆手,做出个先歇息的指令。   众人却并不歇息,也陪着萧定晔站着,齐齐抬头望着山谷高处的圣女。   猫儿将回看的目光收回,无意中往山寨下的一瞥,终于察觉出了众目睽睽。   在那些目光中,她几乎第一眼便瞧见了一位青年。   山风徐徐,他站在风里,长身祁立,衣阙翩飞。   他的模样,她已看过多少回,也在心底里想了多少回。   然而他那般仰头望着她,她又觉着仿佛是她第一次见他,胸腔里有什么东西在涌动,在沸腾。   她跳下马,站在山谷边上,唇角慢慢抿起一个笑。   他看她笑了,便也跟着微笑。   他觉着他应该离她更近些。   他这般想的时候,人已腾空,踩着山谷矮树,扒拉着藤条,几息间便窜到了她面前。   她微微仰头望着他,想要问他伤势如何,想要问他这几日都在何处留宿。   等话到了口中,再出来时,却变成了一声叹息。   她几乎飞扑一般,投进了他的怀中。   他毫不客气的收紧了双臂。   山谷下的众人立刻起了一片鸡皮疙瘩。   有人羡慕道:“突然想娶媳妇儿……”   另有人打趣他:“那也得先有女子中意你啊……”   那些调笑声荡在山谷中,猫儿瞬间羞红了脸,忙忙要从他怀中移开,他的双臂却更紧的搂住了她,在她耳畔低声道:“别动,让我再抱抱。让我知道,真的不是梦……”   她便靠着他一动不动,小声问道:“可完全想起了我是谁?”   他哑声道:“是我此生最舍不下的心上人……”   ------题外话------   快要写到一个重大事件。特别特别重大。谁来猜一下? 第428章 引起众怒(一更)   清风徐徐,林间鸟雀啾鸣。   萧定晔与猫儿额抵着额,轻声问她:“夜里何时结束?我来接你……”   他眉头一蹙,狐疑道:“这句话,我是否曾经经常说起?”   她抿嘴一笑:“那时候外间相传你阿爹中意我,安排我在御书房当宫女。你可忆起?”   他眉头皱的更深:“不可能吧……不可能不可能,哪里有这样的谣言?我父皇心里有他惦记的人……”   他抬手抚去她面上,想起来一手的泥,便又放心,只用鼻尖蹭着她的鼻子,想要倾身去吻她。   只刚刚碰到她的唇,山谷底下的青年们便开始不停歇的起哄架秧子。   口哨声、嚎叫声此起彼伏。   她的面腾的一红,倏地跳开八丈远。   他恨的牙痒痒,蹲身拣了一把石块在手,抬手往山谷底下一个个丢去,鬼哭狼嚎声戛然而止,弟子们形态各异的定在了地上。   萧定晔冷笑一声,扬声道:“这个经验教训告诉你们,瞧见有情人相聚,你等正确的做法应该是回避!”   他上前牵着她,不好再令她窘迫,只得忍下心底的痒痒,回到了旧话题上:“你去旁的山寨,忙到何时结束?我今日就能返回百花寨,我等你。”   她点点头,又摇摇头:“你若结束早,快快回去歇息。你清瘦了这般多,回头你祖母、母后和父皇瞧见你跟着我成了这副模样,不知多心疼。”   他打蛇随棍上:“你有多心疼?”   她倏地一笑,却摇摇头:“一点不心疼。”   他对这个回答半分不满意。   他深深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你是个狠心的,你算一算,这一路上,你赶我离开过多少回?”   她面上的笑便渐渐敛了去。   事情仿佛又回到了原点。她狠一回心,再狠一回心,可她如何能次次都能狠下心。她的心也是会痛的。   他立刻反应过来自己口误,忙忙道:“我这回失忆,成了个不会聊天的人,你快快忘记,我们重新说些开心的事。”   她便再不说话,牵着他慢慢前行。   老黑在路边优哉游哉的吃草,察觉猫儿离它近了,将将亲昵的扭头嘶叫了一声,待瞧见猫儿身畔的萧定晔,立刻有了横眉冷对的架势。   猫儿不由笑道:“你如何来接我?这家伙可看你不顺眼。我的马不是一般的马,它可不愿同普通马并驾齐驱。”   她转头朝他一笑:“不信你试试?”   老黑立刻甩脱口中青草,做出一副应战的威风相。   萧定晔不敢试。   他曾试过,这畜生给了他一个下马威。   他退后一步,嘿嘿一笑,同猫儿道:“驯马极其残酷,我倒是能驯的它认了我,可你定然要心疼。算了……”   他装出心慈手软的模样,表示放老黑一马。   老黑“嗤嗤”打两个响鼻,不屑的扭去一边吃草。   猫儿忍俊不禁,半晌方道:“我要去膳食门,若他们强留我用饭,我倒是不好拒绝。你也知道,厨子要旁人点评手艺,那定然要使出绝招。那些个烧羊羔、烧熊掌、烧鹿尾儿……我可不能错过。”   萧定晔听得吸溜了几回嘴。   自小从蜜罐子里长大的,多少时日没吃上好的。自一场大战过后,寨民们虽然极拥戴他这位圣夫,招呼他吃的,都是最好的……家常便饭。   他肚子里的油水,多多少少有些不足。   猫儿看的哈哈大笑,不由道:“不若你现下就跟了我去,顺便蹭一顿饭。”   他几乎立刻就要答应。   可再转头望望山谷中修了一半的关卡,忍痛道:“若今儿耽搁了工期,我又得在此耗下去。何时才能回去百花寨同你日日在一起。”   她叹口气,主动拥着他,一时想问他“你什么时候离开”,一时又想问他“我们什么时候离开”,心中百般纠结千般为难。   ……   萧定晔想在当日结束工期的计划,很遗憾的没有实现,还留了一些关键的收尾之事,第二日还要继续。   日暮时分,寨民们将众人迎进家中,桌上却已备了好酒好菜。   诡道门门主扶着伤处从伙房钻出来,笑道:“圣女放不下王公子,命人送来酒菜。小老儿我也借花献佛,感谢王公子这些日子的关照。”   一行人用罢饭菜,月已中天,小院里重新摆上一方小几,摆放着酒水,供萧定晔和诡道门门主饮酒谈天。   已到了十月下旬,南边的气候便比不上北边。   虽说白日里也经常艳阳高照,可南边的夜色往往薄云笼罩,夜空的景致便要打个折扣。   萧定晔饮下一口酒,望向天际。   好在一片薄云里,月亮边上的长庚星依然可见。   无论在北边还是在南边,他和猫儿之间,就像月亮和长庚星一般,时时相守,可又远不得,近不得。就那样隔着一条星河,相聚不得。   他能理解猫儿的顾忌。   在他想起来的那些记忆里,猫儿在宫里的日子并不好过。   他失忆后,她曾愤恨的同他道,她是贱妾,配不上他的婚书。   他自想起来她是如何跟的他,便深刻的觉着他亏欠她良多。   现下他纠缠着她,仿佛就像在同她道:“回去吧,回去继续给我当妾吧……”   任哪家的姑娘都不会就范。   他叹了口气,要再饮一口酒,杯中却已空。   边上的诡道门门主适时的给他添满,八卦的探问道:“王公子同圣女,到底是个什么走向?你若暂且不走,可能再帮诡道门瞧瞧暗器?”   萧定晔转头瞥了老头一眼:“你们二十六门,都希望我同她是什么关系?”   门主一拍胸脯要做保证,胸腹上的伤立刻痛的他立刻弯了腰。   萧定晔便要笑不笑望着他。   这就是八卦的代价。   敢探听当今皇子和凤翼族圣女的情事,也就是这不知内情的老头敢作为了。   老头忍着伤口的痛劲过了,继续兴致勃勃道:   “不瞒王公子,经了此回大难,王公子是我们二十六门唯一认下的‘圣夫’。   可圣女此人,王公子该比我们了解。她不受族内约束,一切顺心而为。   她若不承认王公子这个‘圣夫’,我们二十六位门主也拿她无法。”   萧定晔闻言,心中烦恼倍加,又连饮几杯,方喃喃道:“她不愿承认我,我比谁都理解她。毕竟……她曾是我的妾室……”   旁边的老头身子重重一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再也顾不得身上伤处,一把拉住萧定晔:“王公子说什么?圣女在你家,是何种地位?”   萧定晔脑中已有些昏沉,怔怔半晌,摇头道:“她……没有地位……”   老头双眸一眯,转头便走。   ……   山寨加强了数倍的第一寨门前,守门的丁勇们未想到,新一轮的战争就要打响。   丁勇们瞧见诡道门门主歪歪斜斜骑在马上奔过来,捂着腰腹的指缝里已鲜血肆流,立刻有人吹响了牛角,继而奔赴过去,半扶着诡道门门主着急道:“门主,谁将您伤成了这样?敌人现下已到了何处?”   眼瞅着又要吹第二波牛角。   门主颤颤巍巍抬手卡住那人的颈子,着急道:“莫吹,没有人,快抬老子进去……”   百花寨的会客厅里,闻讯而来的门主们齐聚一堂,开了一个短会。   短会的议题,是圣女和那位传说中的圣夫,到底是何种关系。   百媚门门主瞪大了眼珠子,一掌拍下去,表示不信:   “圣女那是什么脾气?大战当夜乌兰寨主去接女儿现身的晚,就招来了圣女一个大嘴巴子。这样烈性的脾气,能同意当王家的妾室?我不姓!”   乌兰寨主摇头:“我也不信。”   妙音门主翻白眼:“我也不信。”   珍兽门门主撇嘴:“我更不信。”   小窍门门主牵着百媚门门主的手:“我随你信。”   圣药门大门主望着大伙儿:“我随你们信。”   诡道门门主捂着腰腹,一口老血险些喷出来:“老子造圣女的谣,对老子有何好处?”   他望着心窍门门主:“老弟,你洞察人心,你要是不信我,你这门主沽名钓誉,名不副实!”   心窍门门主一思忖,问道:“王公子当时饮了几杯酒?可是烂醉如泥?”   诡道门门主道:“六七杯,练武之人,六七杯怎会被灌醉?大门主,你可是圣药门门主,若你不熟悉人体,你这门主沽名钓誉,名不副实!”   大门主讪讪一笑,道:“按理说来,练武之人酒意发散快,没理由六七杯就说酒话……”   心窍门门主眉头一蹙:“如此说来,倒真有些像王公子一时说漏了嘴。”   他转头望着自己心上人:“你们女子可真的愿意为了情,要给心上人当妾室?”   立刻招来了心上人一口唾沫:“莫想美事,天大的情,老娘也不可能给你当妾!”   心窍门门主一抹面颊,拍了大腿:“怪不得经历了诱情谷考验的那两人,情比金坚,圣女却三番两次执意要赶王公子走,原来竟然事出有因!”   诡道门门主叹了口气:“这可真让人为难。一边是圣女,一边是救了大伙的王公子……”   百媚门门主啪的一拍掌:“怎地了?孰重孰轻,堂堂门主分不清?谁想倒戈,就死远些!”   她吆牙切齿道:“姓王的这个狗东西,敢让圣女当妾室,我们凤翼族和他没完!”   心窍门门主立刻附议:“没完!”   乌兰寨主:“没完!”   珍兽门门主:“没完!”   妙音门门主:“没完!”   圣药门门主:“我听你们的。”   诸人齐齐看向诡道门门主。   这位受过人恩惠的门主一吆牙:“干他娘的!” 第429章 兵分两路(二更)   众人确定了斗争目标,乌兰寨主思忖道:“那‘姓王的’武艺高强,你我先说能不能干的过,只说圣女那里,如若她心疼,我们岂不是……”   百媚门门主深以为然:   “情之一字,令人百转千回。圣女再是圣女,也是年纪轻轻的小姑娘。此前既然能被姓王的骗去当妾室,可见容易昏头。   我们整治‘姓王的’,圣女若知道,定然会心软。女人就是因为心太软,才会频频给你们男人机会。”   妙目一瞥,便瞟上了心窍门门主。   她的老情人抿嘴一笑,此时处于男人的立场,竟然有些同情萧定晔。   事情三言两语说定,乌兰寨主忙道:“圣女今日午时便该回来。等她回来,我的先找个借口将她引开。”   可要引去何处,却是个难题。   那“姓王的”这些日子给二十六门修护寨关卡,何处没去过,何处不知道。即便将圣女藏起来,姓王的仗着一身武艺直奔圣女,谁也拦不住啊!   众人冥思苦想,珍兽门小心翼翼提了个建议:“我那里有些兽洞……”   堂堂圣女躲进兽洞?   立刻招来一番痛打。   百媚门门主道:“还有一处地方,倒是极好。温泉山!那里有屋子,有景致,适合圣女散心。此前我每每伤心时,总会过去小住几日……”   心窍门门主吃惊道:“过去那些年,你竟然藏在那处?难怪我找你时总扑个空。你们女人真会找地方。”   心窍门门主幽幽道:“女人的心思你别猜……”   乌兰寨主拍板道:“成,就那处!”   她出去使人立刻动身,前去打扫归置,会客厅的短会还在继续开。   “可圣女是个烈性子,如若我等这般整治王公子,时候她要是一时气急,一把火点了寨子……这几日正好天干物燥,是个点寨子的好时机。”受人恩惠的诡道门门主绞尽脑汁想了个为“姓王的”洗白的点子。   众人不禁有些伤神。   圣女到底是个什么性子,众人同她相处时日还短,没人敢拍胸口说她到底如何。   可有一点众人却看的真真,圣女是个能折腾人敢折腾人的,若真的点了寨子,那可就麻烦大了。   百媚门门主道:   “不若等圣女归来,我先去套话,问问她同‘姓王的’到底是个什么打算。   如若她一心要跟,我们外人便也不好去计较。可如若她有一丝丝忧郁,就说明她心里依然有委屈。   她有委屈,我等便不能眼看着她受委屈,非得替她把人生的大主意做了!”   心窍门门主立刻捧场:“好主意,绝妙的顶呱呱!”   一时众人打好了主意,兵分两路,一路去迎猫儿回寨,方便提前支走。一路等着“姓王的”直接把他带出去总寨门,好方便接受整治。   午时三刻的吉时,猫儿骑着高头大马现了身。   她先绕去总寨门,摇头晃脑瞧了半晌。   萧定晔没在此处。   倒是瞧见两老头在寨门后蛇蛇蝎蝎、探头探脑。   她扬声问道:“二位门主这是……迎接本圣女归来?”   诡道门门主同珍兽门门主讪讪一笑:“日头好,我们两老头前来晒太阳。圣女怎地从此过?”   寨子里面那条路上,百媚门门主还巴巴的等着呢!   猫儿并不答话,只狐疑道:“怎地我此前瞧见老头冬日晒太阳,都是双手拢进袖子里,就着墙根蹲一排?你二人躲在高大寨门之后,如何晒的上太阳?晒太阳好,晒太阳有助于长筋骨。”   两老头内心苦笑一声,悄声道:“瞧瞧,什么事情能轻易骗过她?”   老哥俩急匆匆从寨门里出去,双双将手拢进袖中,靠着墙根做了个标准的“老汉蹲”,着急着催猫儿:“多谢圣女热心指点,快快进去,寨子里给圣女留着饭。”   猫儿点点头,探问道:“王公子今儿可回了寨子?”   两老头摇摇头,又点点头,一拍脑袋道:“哟,方才远远瞧着有人骑马在寨子里走,倒有些像王公子。圣女现下去追,保不齐还追的着。”   猫儿想起昨日和萧定晔分开时他依依不舍的眼神,心下一阵甜蜜,立刻打马顺着侧门一跃而入。   蹲在墙根处的两老头抹去满头汗水,喟叹道:“骗人不容易啊!”   猫儿一路进了百花寨,却并未瞧见萧定晔的身姿。   她下了马,将将进房换了衣裳,百媚门门主便跟了过来。   经过一番“可饿了?可渴了?可累了?”的寒暄表演,妇人进入了正题:   “那王公子几走几留,折腾了许多回。圣女可还打算让他走?他若不走,和几位门主达成的买卖,可没法落实啊!”   猫儿一吆嘴唇,十分的为难。   妇人仔仔细细望着她的神色,发出灵魂的询问:“圣女可是对他情根深种,再也离不得?”   若是离不得,这“棒打鸳鸯”的后戏也就不用演了。   猫儿垂首不说话。   妇人双眸一眯:“圣女心中可是有了犹豫?”   猫儿继续垂首不说话。   妇人觉着有些心焦。这不确定,也不否定,也不是犹豫,那到底是个什么啊!   门外此时传来一声鸟叫,那是妙音门的传信,说明此时那“姓王的”已被诡道门的弟子借着检查总寨门处的机关为借口,带去了总寨门处。   只等着猫儿一被带走,他们便向“姓王的”下手。   妇人着急中,眸光往猫儿发髻上一瞥,忽的心中明亮。   我的娘啊,圣女的态度一早就摆明在外。   她梳的还是姑娘头啊!若她承认这门亲事,她就该是妇人装扮啊!   百媚门门主心中嘹亮,往床畔一坐,决然转了个话题:“寨子里还有一处买卖,做好了能发大财,可需要圣女指点一二。”   猫儿被她牵引了神思,疑惑道:“还有哪处?”   门主道:“温泉山。圣女觉着,将温泉山开发成游玩之地,可成?那一处温泉,终年热气腾腾,周遭景色极美。如若引人游玩,我们的马匹、刺绣、布匹、粮食……整整二十六门派,全都能盘活!”   猫儿望着忽然财神上身的门主,狐疑道:“你们打算招谁游玩?这附近除了山寨自己人,可还有州府?富户多吗?”   门主立刻拉着猫儿起身:“与人无关!这年头,只要东西好,自然有人来光顾。重要的是品质!”   猫儿被她牵着一边往门外行,一边道:“道理虽然是这么个道理,可时代不同,结局就不同啊。这要是几千年后天下大富,才能成啊……”   周遭已响起第二声鸟叫,门主脚下动作更快,拉着猫儿下了楼梯:“成不成,圣女先去看看。圣女见多识广,一定能想个盘活买卖的法子。”   她扶着猫儿上了马,同早已候着的下人吩咐:“好好护送着圣女,在那处多多住上几日,往温泉山各处去走走,找出亮点。”   猫儿见她说完几句话便后退,不由道:“只我一人去?你不陪着我?”   妇人立刻道:“不能陪不能陪。我等平日看多了温泉山,我们的观点会影响圣女的独立判断。况且……”   她面上做出一副扭捏神色,往远处一招手。   心窍门门主立刻窜来,一把搂住她的细腰,笑道:“我二人如今蜜里调油,秤不离砣,按照感情理论,正正是培养感情的好时机,大意不得。”   见猫儿仿似有些不信,立刻厚着老脸,当着猫儿的面上演了一回“中年男女难以压抑的豪情”。   猫儿立刻有了自插双目的冲动。   她紧闭双眼大喊一声:“老黑,快跑!”   一人一马如风一般窜了出去。   百媚门门主躲开她旧情人的唇,探首瞧见下人们已骑马急急追去,几个转弯便不见了影子,方一把拍开情人测量她良心的手,双眼春情荡漾,吆唇低叱道:“恶心!”   心窍门门主立刻趁热打铁,悄声道:“等圣女的事情了了,你我便成亲得了。我现下正值壮年,还有望令你怀上几胎。”   羞臊的中年妇人一捂脸,扭头便走。   ……   二十六门的总寨门紧掩,萧定晔骑在马上,仰头望着站在门楼上的丁勇,蹙眉道:“什么意思?卸磨杀驴?”老子监督才重建好的寨门,现下将老子关在外面?   一阵脚步踢踏,诡道门门主在门楼上露了头。   他摆摆手,令丁勇们下楼避远,面上方挤出个笑意,当先摆出了自己的态度:   “老弟能出手相助二十六门活命,老朽实在感激。你又能在伤还未愈的当口,相助诡道门重修关卡,老朽更加感激。可是……”   他话头一转:“老朽与你私交再好,那也好不过老朽同凤翼族的关系。”   萧定晔有些不是太明白。   这时候讲这一番话,这是把他和凤翼族对立起来?   老汉继而便向他努努下巴,俯瞰着他道:“我且问你,我家圣女在你家,可真的是贱妾,能提脚转卖的那种?”   萧定晔心中立刻恍悟。   原来是因为此事。他和猫儿的事情,终于要摆出来任人评说了。   他和猫儿之间的事情,往复杂了说,说不清楚。   可若往简单说,她在宫里跟着他的时候,确然是被称为“夫人”的妾室。   他无言以对。   老汉望着他的脸色,不由长叹口气,坐在门楼上,心酸问道:   “我家圣女怎么就当了你家妾室?她哪处不好?   你是户部尚书的公子,官至几品?圣女可是我族最高。   这算来算去,反倒是你配不上我家圣女啊!” 第430章 骑虎难下(一更)   萧定晔道:“圣女在何处?此间事她最清楚。”   门楼上又露出一颗脑袋。   百媚门门主坐去诡道门门主身畔,居高临下:“圣女发话,让我等通知你离开。你若识相,现下就走。若等我们放了虎和熊,场面便不那么好看。”   “不可能!”萧定晔着急道:“她昨儿还不是这么说的!你们……”   他扬声大喊:“阿狸……阿狸……”   他的阿狸此时已被老黑驮着冲出去了几里地外,哪里能听到他的呼唤。   百媚门门主转向身边的老头:“他亲口承认了圣女是妾室?”   老头叹了口气,点点头,又道:“圣女都是妾室,也不知他嫡妻又是何种家世。”   妇人居高临下望着萧定晔:“我问你,你嫡妻可尊贵如公主?”   萧定晔立刻摇头:“没有,在下没有嫡妻。我只有阿狸一个!”   妇人眉头一挑,吃惊道:“我虽久不走江湖,却也知道,大户人家的娃儿,即便娶亲之前有通房丫头,却也断然不会先纳妾后成亲。你王家的规矩,倒是有些随意。”   萧定晔忙道:“阿狸阴长阳错未成为在下正妻,可我从未放弃过娶她为妻之心。”   妇人眉头再一挑,扬声道:“你可知,我凤翼族讲究的是一夫一妻无妾无通房?你王家会愿意?”   他立刻道:“愿意,此事我能说了算!”   两位门主一寻思,立刻撤回百花寨,又开了一个短会。   “这姓王的说话,你们可能相信?”百媚门门主道。   心窍门门主表态:“你相信,我就相信。”   乌兰寨主表态:“不好说。”   珍兽门门主表态:“看着是个实心眼的。”   圣药门门主表态:“我听你们的。”   妙音门门主表态:“半信半疑。去问问,他如何保证一夫一妻无妾无通房?”   诡道门门主忍着伤痛去了,一刻钟后,他带回来答复:“小王说,他愿意写婚书,在婚书上写明此事。”   心窍门门主立刻倒戈:“愿意写婚书,其情感人。我也愿意写婚书。”   百媚门门主翻了个白眼,摇头道:“不能只信他的话,得让他拿出诚意。”   她冷冷一笑:“他不是重修了关卡?我们就拿关卡试一试他。纳圣女为妾,不止是羞辱圣女,那是羞辱我等整个凤翼族。他想抱得美人归,没那么容易!”   萧定晔未想过,他自己主持修建的关卡,第一个拿来对付的是他自己。   可笑他此前为了关卡有用,曾多次带人改造升级,确保每一道关卡都是杠杠的。   此时已到未时,总寨门的忽然显出无数个小洞,小洞里嗖嗖嗖射出长矛,他手里无剑遮挡,数回险些被戳成筛子。   诡道门门主站在门楼上,悄声提醒道:“后生,抓住机会。若通了关,你才有机会当圣夫……”   他趁人不备,“哎哟”一声,“不慎”将随身戴着的一条乌金腰带落去地上。   萧定晔就地一滚,在躲开几柄长矛的同时,捡起腰带不停歇的挥动,彷如软鞭一般将长矛卷开,将周身护的密不透风。   门楼上的门主耸了耸肩膀,喃喃自语道:“哎哟,我可不是故意的。算他小子走运……”   百花寨最高的一座石楼里,心窍门门主移开手中望远管,摇头一笑,低声道:“王公子的群众基础很牢固啊。他若真当上圣夫,那也是天意。”   站在他身畔的百媚门门主冷哼一声,目光如利刃一般打过去:“你向着欺负我们女子的人说话?我觉着你我二人还不够了解,还需要继续了解六七十年,再提成亲之事。”   心窍门门主心里打了个哆嗦,立刻转了立场:“那姓王的狗崽子不是个好东西!莫说他只是官宦人家的公子,即便是皇子,敢逼着我族圣女当妾室,那也是死路一条!”   过了须臾,略略知晓内情、在最前方观战的库狄郎中前来报信:“王公子……”   在场的几位女门主眼神一冷。   他立刻换了称呼:“那‘姓王的’已经破了第一关,即将拿下第二关。”   乌兰寨主冷笑道:“急什么,还有二十几关……”   她抬头望了望时辰,估摸着道:“他想通关,怕是要整三日才成。”   ……   暮色四合,萧定晔吆着乌金腰带,双臂撑着地坑坑壁,一鼓作气从坑中一跃而上,就地一滚,避开迎面打来的石块,紧紧贴在一处山壁上,方松了口气。   远处凑在望远管跟前的眼睛挪开,众门主们神色怔忪,不知该喜该悲。   二十几个机关,不过近三个时辰,已被通过了十几关。照这般速度,只怕第二日日头还未出来,那“姓王的”的已经举着乌金腰带站在各门主的床畔,要一个一个的勒死众人。   诡道门门主窃喜的长叹一声:“想岔了想岔了,他主持修建的关卡,如何避开危险处,他自然是比谁都清楚……”   事情的发展同众人的预期,开始有了分歧。   这样的分歧令众人把握不定,后面的事情,到底是该向圣女推荐族内优秀的未婚小伙子们,比如库狄郎中等,让她睁大双眼,重新选择人生伴侣;还是该继续同“姓王的”谈结亲之事。   百媚门门主担心道:“你们说,如果他通关后,发现我们向圣女介绍了小伙子,会不会一把刀屠了寨子?”   众人齐齐点头,纷纷觉得有些骑虎难下。   此时外间已频频报来战况:“又过了一关……又过了一关……又过了一关……又过了一关……”   众门主听着这节奏,仿佛看见了一只怒气冲冲的硕大猛虎毫不留情的向众人冲了过来……谁堪抵挡?   乌兰寨主转头看向珍兽门门主:“现下去牵贵门的白虎和他对战,可还来得及?”   珍兽门门主立刻摇头,转头看着心窍门门主:“你洞察人心,你去和他周旋。”   心窍门门主立刻后退一步:“我还年轻,还未成亲生子。几位门主年已古稀,看过人间所有风景,是否已觉满足?”   年纪最大的圣药门门主这回有了独立思考,他再不随大流,立刻摆手:“不满足不满足,未看够天下所有病症,老朽绝不轻易言死!”   只这片刻的时间,外间又传来一串的“又过了一关”。   乌兰寨主着急的看向妙音门门主:“你快去吹一段迷心曲,替我等再争取一些时间。”   妙音门门主从袖中抽出短笛,战战兢兢上前。一曲妙音传出,果然引的远处正从一处关卡里逃出的萧定晔慢了动作。   他抬头望着爬上柳梢头的皓月,唇角缓缓勾起一个笑,喃喃自语着:“阿狸,等我……”   众人透过望远管里的眼神一滞,再竖耳一听……   我的娘,《花好月圆》!   珍兽门门主几乎要下令放出猛虎,好先将猪队友吆昏再说。   紧急关头,你他娘的吹奏《花好月圆》?   百媚门门主上前一把拉开妙音门门主,吆牙切齿道:“全他娘的是孬种。我去!姓王的要是冲上来,老娘去招呼他!”   话音刚落,众人惊咦一声:“咦,他人呢?”望远管里怎地瞧不见了?   百媚门门主忙忙举着望远管去瞧,手中器具倏地被人抽开,一张她不想瞧见的面孔显露在她眼前:“门主想如何招呼在下?”   ……   百花寨硕大的会客厅里,地龙烧的并不算热乎。   唯二的两个人之一,百媚门门主鼻尖却已现了油汗。   坐在她对面的青年虽然满身尘土,可姿态轻松,神情闲适,仿佛整整跳上跃下狂奔了四个时辰的不是他,而是她。   此时青年抿了一口茶,放下茶盏,手中悠闲的转悠着乌金腰带,似笑非笑道:“门主们既然交不出阿狸,我这积攒了四个时辰的杀气,就只能……”   百媚门门主倏地一抖,挤上一个笑脸,脑中急速想着应付的法子。   要不要施展美人计将他迷倒,再拍上一板砖,然后丢进蛇洞里喂蛇?   不成不成,先不说她的美人计能不能成功,万一成功了,人被蛇吃掉,圣女日后知道了,得和她拼命。   要不要起一桌子酒宴,将他醉倒,然后拖出去丢进荒山里,在冬夜中被冷死?   不成不成,先不说此人酒量不小,只说人被冻死,圣女日后知道了,得和她拼命。   要不要唤妙音门门主进来,偷偷摸摸吹一曲迷心曲,然后拖出去丢进河里淹死?   不成不成,先不说妙音门主会不会将迷心曲再吹成《花好月圆》,只说人被淹死,圣女日后知道了,得和她拼命。   不过短短几息间,她已经想了数十种将萧定晔致死或赶走的法子,最后全部都卡在了圣女这一环。   这姓王的不能死,死了圣女不让她们好活啊!   她思来想去,一拍桌案,将自己送上了道德制高点:“妾室?我家圣女是妾室?此事王公子打算如何给大伙一个交代?”   萧定晔敛了面上神色,抱拳道:“晚辈家中并无正妻,晚辈愿娶阿狸为妻。”   ------题外话------   今天来个三更吧 第431章 姓王的原来不姓王(二更)   百媚门门主一抬眉:“真愿写下婚书?”   萧定晔正色道:“烦请送上文房四宝。”   眼前的妇人却冷笑一声:“婚书谁不会写,写了也能撕!你们男人反悔,不过是一眨眼的事。我族怎能信你!”   他思忖片刻,从袖袋中取出一块紫玉:“晚辈愿以此玉作为聘礼。”   她探手取过紫玉,掂量了几掂量,嗤笑道:“我二十六门这两年虽说寒掺了些,可也不至于眼皮子浅到被一块玉收买。”   她边说边将紫玉放在眼前,对着烛光望去,但见玉中紫光腾腾,彷如泉水缓动,竟是说不出的华贵。   她冷哼一声,收了紫玉,道:“你的诚意,自然有圣女判定。婚书先写来,众门主掌过眼再说。”   笔墨纸砚摆放整齐,萧定晔坐在桌案前,手持狼毫一挥而就。   这纸上的内容,他此生第一回 写。然而那短短几句话,却在他心里斟酌了数年。   两姓联姻,一堂缔约。   良缘永结,匹配同称。   我萧定晔,愿同胡猫儿以白头之约,永结鸳俦;唯二人相伴,此生无悔!   百媚门门主接过婚书,只随意瞟了一眼,冷冷道:“先等着,诸位门主看过再说。”   一墙之隔的隔间,心窍门门主接过婚书,眉头立时一蹙。   萧姓?   他倏地抬头,看向自家老情人:“他亲口同你说,他姓萧不姓王?”   美妇人此时才探头往婚书上细瞧,立刻大怒:“好啊,这孙子他耍人!写婚书竟然用假名,姑奶奶就说他不是好东西……”   话毕便要冲去隔壁。   行了两步忽的反应过来。   我的娘,萧家人!   心窍门门主续道:“……他在山寨中多日,该知道凤翼族同萧家的恩怨。他纵然再造假,也没有谎称姓萧的理由。”   妙音门门主向美妇人探问道:“他还说了什么?”   百媚门门主急急翻开手掌。   掌中是一枚紫玉。   天下只有一种人能用紫玉。   皇家之人。   诡道门门主重重靠去椅上,一掌拍在额头上:“我的娘啊,果然招来个萧家人!”   心窍门门主已细瞧过紫玉,补充道:“还是第五位皇子。”   房中一时寂静无声,只有灯烛偶尔爆出一朵烛花,嘲笑着房里的几个怂人。   过了许久,乌兰寨主又发出一声惊咦:“这……这婚书上写着‘胡猫儿’,又是何人?这萧家人,想娶的不是咱家圣女啊!”   会客厅里,与萧定晔略略有些私交情义的诡道门门主被推举出来,与萧家人对话。   诡道门门主后悔的想跳江。   作为凤翼族的人,他原本以为他稍稍偏向点“姓王的”没有什么大碍。   经历了一场战事,大家都算得上自己人。   然而他娘的“姓王的”他不姓王,他是个“姓萧的”。   这下,这位老头骑在了两难的墙头,屁墩稍微一挪,一旦没有把握好度,便要被挂上“叛族”的罪名。   他后悔,方才众门主推举他过来时,他就应该强烈要求圣药门门主和他一起来啊,那老头才是两头不得罪人的一把好手啊!   此时他的鼻头也渗出几层油汗,原本已坐在萧定晔身畔的椅子上,此时又站起来挪开几步,与“姓萧的”隔开极远,自觉离“叛族”的罪名远了些,方提前下了矮桩:   “老朽……我……重伤未愈,王公子……萧公子……您略有所耳闻吧?”   短短一句话,他说的艰难,经历了太多的心理历程。   萧定晔点点头:“晚辈知晓。”   门主心头略略有所安慰。   这小子执晚辈礼,看来心还是诚的。   可心诚到底是“诚”给谁看的呢?   他客气一笑,微微前倾身子,道:“有件事,得问问你,你想娶的人,到底是谁?”   萧定晔正色道:“贵族圣女。”   老头苦笑道:“可是,我族圣女,她不叫胡猫儿。莫说圣女,便是整个凤翼族,只要不是与中原联了姻的,都没有汉姓。这胡猫儿……”   青年认真道:“这是她意欲与控制她的凤翼族决裂后,自取之名。”   “哦……”老头做出恍悟的神色,笑道:“你先喝喝茶,我出去一趟……”   隔壁房中的几位门主显然对猫儿改名之事,抱有意见。   “萧家老五是这般说,这回你们爱信不信。”诡道门门主懒懒往椅上一坐,先忙着将额上汗珠拭干。   百媚门门主叹气道:“圣女便是与‘另一边’决裂,改什么名不好,偏要连着姓也改了?姓‘仓那’不好吗?仓那猫,多好的……”   “名字”二字被她咽了下去。她实在夸不出这个姓名。   仓那猫。   好端端的人,为何要当猫?   乌兰寨主恍然:“怪不得他将圣女唤为‘阿狸’,原来是因着这个名儿……”   诡道门门主催促道:“后面该如何?同意让萧家老五娶咱家圣女?”   众门主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十分为难。   圣女中意什么人不好,偏偏要中意上一个世仇?   百年前的那场大难,虽说抢江山对错难分,可凤翼族实打实的血流成河啊!   众人将目光盯上了年纪最大的圣药门门主:“您老人家吃的盐多,您给出个主意。”   老头坐的四平八稳,端着一杯茶吸溜:“我听大伙儿的。”   这回诡道门门主学了乖,也跟着提前表态:“我也听大伙儿的。”   众人一阵叹息,将目光盯上百媚门门主:“不是说当年,你太太太太太爷爷曾被萧家人大卸八块,死状甚惨?你来说说。”   百媚门门主心里一急,便将自家隐藏了近百年的秘辛透露个彻底:“那事的真相,据闻是我太太太太太爷爷想要纳妾,被太太太太太奶奶失手砍死,太太太太太奶奶顺手便将凶案推给了萧家……”   她苦笑道:“实在是当年那个时候,萧家最合适背黑锅……”   众人不由一阵颓败。   天大的为难事啊!   好在最后吃盐最多的圣药门门主突然热心的提醒了众人:“我们还是让圣女亲自来决定……”   众人醍醐灌顶。   还决定什么呀?圣女不是早就做了决定?   百媚门门主立刻起身,铿锵有力道:“本着圣女要为我主持亲事的恩情,今儿这决定,我来下!”   她手握婚书,昂首挺胸去了隔壁会客厅,对着萧定晔毫不客气道:“你可知凤翼族同萧家有世仇?”   萧定晔点头:“知道。”   “你可知两家的亲事,反对者众多?”   “知道。”   “你可知你一旦有负于圣女,莫说我们二十六门,阖族七十二门,哪怕重新掀起腥风血雨,也不放过你萧家?”   “知道。”   “那你可还愿娶圣女?不,胡猫儿?不,仓那云岚?不,仓那猫?……随便吧,你可以愿意娶她?”   “愿意!”   “成!百年前我家让你家背了个黑锅,今儿我帮你背这口锅!”百媚门门主一拍桌案:“准备成亲吧!”   ……   当凤翼族阖族在全情投入准备一场亲事时,远在几十里外温泉山的胡猫儿还不知她的下场。   经过三日的考察,她温泉也泡过了,美景也赏过了,泉水里的鲜鱼也吃过了,奇花异草也见过了,最后慨叹的下了结论:   “这温泉山好是确实好,可一连三日,我都未见过其他活人。将温泉山打造成游玩圣地,是要赚谁的银子?”   跟随猫儿的下人此时还不知道山寨里对猫儿的打算。   然而自出发前,下人们便被几位门主叮嘱过:不到门主亲自来接人的时候,万万不可让圣女离开。   下人们见猫儿已萌生离意,忙忙道:“人是有的,翻过去两座山,前后走十来日,就能看到人。”   猫儿被逗的一笑:“除非此处有唐僧肉,否则想要让人翻山越岭来此游玩,怕是难的不是一星半点。”   远处一群猴子在温泉边嬉戏,她叹了口气,道:“可惜来此一场,竟然未带狗儿过来。”除了狗儿,还少带了一个人。   若是狗儿他爹也能来此处,该多好。   下人忙道:“不若小的现下就命人回去将小狗儿带过来?”   猫儿摇摇头:“自那场战事,它现下倒是学警惕了一些,寻常人去捉它,它怕是要带着猴群反击。左右此处也再无事,我回去便能瞧见它。”   下人忙道:“圣女只来了三日,哪里能体会透温泉山的妙处。前面那座山头,还有好耍的。”   猫儿笑道:“我也过了贪玩的年纪,此回便罢了,日后有机会再来领略也不迟。”   下人心下一苦,忙忙道:“圣女不知,此处因山地温暖,生灵大有不同,除了鲜鱼,花鹿、野兔、狍子、山猪……”   猫儿双目一亮:“兔?”   ------题外话------   还有一更 第432章 留人(三更)   下人未想到自己随口一说,竟然引起了圣女的注意,立刻道:   “没错,还有野兔。圣女不知,兔子的叫法都叫兔子,可还分各种品种。麻兔、白兔、长毛兔、短毛兔……各个都可爱的紧……”   猫儿忙摆一摆手:“好吃吗?”   谁在乎品相啊,她在乎的是味道啊!   下人一愣,心中大喜,忙忙道:“好吃,好吃的要命。不同种类的兔肉口感大不相同,麻兔适合煎炒,短毛兔适合烧烤,白兔适合煲汤……其滋味比别处兔子好吃的不是一星半点!”   猫儿“滋溜”吸了吸口水,只思考了一瞬,口腹之欲便战胜了她对狗儿和萧定晔的思念:“留,尝遍兔子再走!”   这个夜里,温泉山的天空扑腾扑腾飞来一只信鸽。   下人收到此处要“偷偷摸摸”当喜房的消息,委实为难了一阵。   到了第二日,猫儿将将起身,便有下人端着一个红漆盘进来,恭敬道:“圣女选一选盘中的布头,中意哪一块材质的当餐布?”   猫儿一笑:“怎地突然多了这许多规矩?前几日用饭,并没有这般讲究啊?”   下人讪讪笑道:“圣女不知,温泉山上的兔子同旁的不同,因肉质特别鲜美,自然要配上最合适的餐布,才不枉它送了性命。”   猫儿点点头:“说的有道理,我好好对它的尸骨,也不枉费它丢了一条小命。”   她对着红漆盘左挑挑,又挑挑,选中了一块斜纹绸布:“这块好。”   下人从善如流,端了红漆盘下去。   再过了不多时,猫儿将将沐浴过,要梳妆时,下人又端了个红漆盘进来:“圣女选选这些花色,要绣在餐布上。”   她眉头一挑:“现下刺绣可来得及?等餐布绣好,黄花菜都凉了。左右我也不是个特别挑剔之人,这些讲究就免了罢。”   下人忙道:“不可不可,山中兔肉味道鲜美,要配上最精美的花样,才不枉费它丢了一条小命。”   猫儿只得叹了口气:“也对,它能生在温泉山,上辈子定然积了不少德,可惜却遇上了我。”   她在红漆盘中挑挑选选,选出了一方花样:“就这件吧。”   待猫儿上完妆,随意抱着一本话本子翻了两页,下人又端着红漆盘进来。   猫儿眉头一蹙:“一只兔子真的不用这般麻烦,用什么餐布什么花样都成。”   下人忙道:“小的来叨扰圣女,并不是因为餐布。”   “哦……”猫儿终于放下心。   下人补充道:“小的来问圣女,割兔肉的刀柄上,要雕刻哪种花样?”   猫儿立刻仰倒,摆手道:“兔子可捉了?捉了便放了,没捉便罢手。神兔尊贵,不可造次。我们还是打道回百花寨。”   下人扑通一跪:“这回保证是最后一回叨扰圣女,最后一回。”   猫儿只得打起精神,往红漆盘里选出一个花样出去。   未到午时,下人放飞了一只信鸽。   到了未时,百花寨乌兰寨主已收到回信。   她往信中瞧了瞧,思忖道:“这喜服的布料选了,腰带的绣样选了,首饰的花样选了,怎地没有送来圣女身段尺寸?”   作为此次喜事的筹备总管,她思来想去,去寻了一趟准圣夫。   准圣夫萧定晔此时正在向诡道门门主托付大事:“这块紫玉上下一分为二。镶嵌在一处便是一个整体,分开一半归我,一半归阿狸。”   他受够了拿着猫儿和王三的定亲信物当宝贝的煎熬。   必须有一件自己和她的宝玉当信物。   诡道门门主一拍胸口,铿锵有力道:“圣夫放心,门下玉石匠人大有人在,一定将此事办好。”   萧定晔叮嘱道:“这紫玉……”   老头心知他顾及何时,忙道:   “圣夫的身份只有我等几位门主知道,万不会泄露出去。   门下有一位玉石匠人是个色盲,看世间万物皆是灰色。他不会发现紫玉为紫,老朽亲自监着他,也不会让旁人靠近他。”   乌兰寨主来寻萧定晔询问猫儿的身段尺寸时,原本并未期望萧定晔能给个准数字。   实则萧定晔也真的给不出一个准数字。   此前猫儿跟着他逃命,没过上好日子,瘦成了一把柴。   刚到山寨的那几日,因着他失忆和战事的打扰,并未胖上多少。   他最后一次抱着她时,是她去膳食门的途中。   她的腰还那么细一小圈……   又已多久未见了?   过去近二十日,也只是五日前见了一面。   他的思念一起,便汹涌不可抑制。   想她,想她。   像三年前在宫中与她一别那般想她。   然而他又清楚的知道,此回的分别,再不是分别。等他再见她,她是他的妻。   然而他的欣慰只持续了一息,便又开始惶恐。   这回的亲事,是她的族人连同他搞的突袭。万一她不愿意,又该如何?   她要是愿意嫁他,他早已娶了她,又何必拖到现在?!   乌兰寨主见他面上神情由一开始的沉思转为高兴,又很快转为了焦躁,不由催促道:   “圣夫先写下圣女的尺寸,我好交给锦绣门快快织布和裁剪,此后还要交给飞针门去刺绣。十一月初一的吉日,只余短短五日,时间实在紧急。”   他便蹙着眉在纸上写下一组数,问道:“从此处到温泉山,需要多久?”   乌兰寨主道:“若是普通马,得要两日。若是像圣女的那匹老黑,也要大半日。”   他立刻道:“……成亲前,我想见她。”   他不想逼迫她,他想确定她的心意。   乌兰寨主笑道:“成亲前新郎新娘不可见面,这在凤翼族或是中原,规矩都是一样。圣夫便是再想念圣女,到了此时也该忍一忍。”   他不能忍,他想见她。   他想在她成为他的妻之前,见她一面。   站在一旁的诡道门门主又“不慎”的开始放水:“珍兽门里,不是还有一匹白马……”   晌午时分,一匹白驹额上多了一个血手印,田间地头多了一个飞驰的身影。   那身影一路坚定向前,从不曾停下半分,在三更时分,一人一马终于到了温泉山的山脚。   温泉山的庄子建在了半山腰。   风尘仆仆的青年将马停放在路边,沿着山道一路而上。   如果幸运的话,这条路三日后他还会重走一遍。   如若不幸,那个他深爱的女子还是不能说服自己嫁给他……   他一路拾阶而上,遇见一座庄子,一跃而上,钻进了顶头的一棵树上。   站在这棵树上,他能看到小楼的顶层的一间房里,憧憧烛火将一道倩影投射在窗纸上。   时已三更,一轮皓月十分显眼。   皓月边上,站着一颗长庚星。   从人间往天幕看,那颗长庚星仿佛离月亮极近,近的再往二者之间搭两三颗芝麻粒儿,就是一座桥。   孤独站在月宫数千年的嫦娥,就能通过这座芝麻桥,站去长庚星上。   然而只有长庚星和月亮自己知道,对方是多么的遥不可及。   萧定晔站在树梢上整理着心绪。   他见了她,该问什么。   十一月初一我要娶你,你可愿意?   我此生只有你一个,你可相信?   狗儿会有的,便是没有,也不是大事……   此时天上忽的飘来一朵云,撒下几滴雨水,噼里啪啦打在树上,像在在催促他快行动。   他提气一跃,顺着墙头直直翻上了廊庑,站在她的门外,将将要探手去推门,身侧窗棂却吱呀一声被推开。   他倏地有些莫名心虚,后背紧紧贴着门,不敢被她发现。   站在窗前的姑娘身穿中衣,原本已到了入睡的时候,却站在窗前看雨。   她站在窗前极久,迎着潮湿晚风,听着打在檐上的沙沙雨声,极低声的叹了口气。   那叹气声里包含了太多的情绪,有迷惘,有无奈。   躲在门边的青年,原本想要见她的坚定心绪,立时被那声沉重叹息摧毁。   他不敢面对她。   他不敢去问,十一月初一我要娶你,你可愿意。   如若她不愿意,他怎堪折磨?   他等着要娶她的一刻,已经等的太久太久。   他和她在一起的时光,算起来只有一年半的时间,可他想要娶她的心,却有五年之久。   从她的十六岁到二十一岁,从他的十八岁到二十三岁。   他和她的泰半时间都用在等待上。   太久太久,他不想再继续等下去。   他觉得他这一趟果然来错了。   他以为他是个干脆的男子,实则不是。   他就应该不管她愿不愿意,先娶了她再说。等她成了他的妻,再让她去折腾。   此时站在窗边的姑娘听着暗夜中的雨丝,喃喃自语道:“此处太多繁文缛节,吃个兔子规矩极多。还是同你一起离开的好,吃兔子没有那么多心理负担。”   她倏地翕动鼻息,半晌方长长叹口气:“好想你啊……”   ------题外话------   大家想看的,留在明天啦 第433章 最后的下马威(一更)   萧定晔的到来与离开,终究没有让猫儿知道。   他去寻她的时候是一路的忐忑,离开时只想着尽早回去筹备亲事。   只要他知道她的心,知道他想娶她、她其实也想嫁他,就够了。   什么都不需要问。   多问就多出纰漏。   二十六门派好些年未办过大喜事。   门派里虽说银钱不多,可物资不缺,能工巧匠不缺。   锦绣门的布。   飞针门的绣活。   百花寨的锦簇花团。   珍兽门的肉食。   膳食门的厨子。   酒仙门的美酒。   百媚门的舞技。   妙音门的佳音。   暂时未能用上专属技能的门派,也充当人手,喜气洋洋的做着杂事。   世间万事,总是光明正大来的痛快,遮遮掩掩令人难受。   上头的寨民们有多痛快,温泉山上的下人们便有多难受。   伪装成没有事情的样子,去偷偷摸摸的布置亲事现场,真真为难到让人秃顶。   于是,每个夜里,猫儿都要梦到整宿的脚步声,或者O@说话声。   第二日下人送来早饭时,猫儿问道:“昨夜可是进了贼?你们没听到什么动静?”   “没有啊,安静的了不得。”   “真的那般安静?”   “真的那般安静。”   猫儿觉得最近她思念萧定晔,怕是有些神经衰弱。   连吃了几日的兔子,也并没有见到什么华丽的不得了的餐布和刀叉,她觉得到了启程离开的时候了。   下人慌了神。   不能够啊,这红毯、灯笼、炮仗等物资都已偷偷送到,只差喜服、首饰送来给圣女穿戴好,他们偷偷摸摸的日子就能结束。   离成功只差临门一脚,怎地能功亏一篑?   忙了一整夜的下人们乌青着黑眼圈,装出神采飞扬的样子蛊惑猫儿:“另一处山头,还有一池温泉。那温泉周围还有许多的兔子,煎炒蒸炸煮……”   猫儿慌忙摆摆手:“别说了,听起来恶心。”   过去三日,下人们为了栓住她,将所有烹饪兔子的方式不重样的来了一遍。   第一日,早饭是胡萝卜兔子汤,午饭是焖烧兔肉,晚饭是一兔四吃,外带还有宵夜麻辣兔头。   第二日、第三日又是另一种菜单。   她来此处已无聊的过了五六日,虽然被喂得肥了整整两圈,可尤其听不得个“兔”字。   一听嘴里便要冒酸水。   现下别说兔肉,便是龙肉也栓不住她的心。   她收拾好包袱皮,立志要离开。   下人们无法,扑通跪了一院,眼含热泪道:“圣女啊,此回小的们前来,如若未陪着圣女想出赚银子的法子,各门主们便不绕过我等。   圣女该知,那珍兽门的兽洞里,虎、熊、蛇……各个不是吃素的……”   猫儿眉头一蹙,大怒道:“门主们可真能窝里横。外人打过来时,吓得像龟孙子,对着下人们却能作威作福!”   她决计要给下人做一回主:“哪些门主威逼了你等?除了珍兽门门主,还有谁?我今儿回去便要瞧瞧,是他们的权势厉害,还是我家王公子的武功厉害?”   她铿锵有力的给自己戴上了高帽子:“不给你们做主,我就不配当这个圣女!”   下人们打落牙齿和血吞。   这非但阻止不了圣女的离开,还显见的为自己招了祸事。原本自己不会被投进兽洞里,现下只怕真的要进去洞里结交各猛兽。   猫儿挎着包袱皮,威风凛凛便要上马。   下人们奋力一扑,拉住了她一条腿,真情实意的留下了晶莹的泪花:“门主们还说,如若小的们办成了大事,就各赏小的们一百两。有了银子,小的就能给老娘治病。”   另一个下人忙道:“小的阿娘就能不给人洗衣裳。”   再另一人:“小的阿弟就不用卖给人牙子……”   “小的阿爹就不用出去干苦力……”   “小的就能娶得起媳妇儿……”   猫儿要上马的脚步一住,一只手下意识的往袖袋里一掏,想起来她现下是个身无分文的穷圣女。   若是平日,她便要怼上一句:“那又怎地?姑奶奶不是做慈善的。你们暂且省着些眼泪,日后我向你们引荐一位败家子,那时候你等再哭着讨怜惜不迟。”   可现下她不同以往,她方才夸下了海口:“……不给你们做主,我就不配当圣女!”   此时她明白,高帽子不是好戴的,因为配不上自己的人设时,会将后路堵死。   她叹了口气,道:   “这温泉山的买卖前途是明摆的,周遭人烟稀少,干不成旅游的事儿。   我再想两日,两天若还想不出什么招儿来,我带着我家王公子去打劫。总之把银子给你等筹齐,可成?”   下人们心里一盘算,再过两日可正是十一月初一,时间刚刚好。   众人纷纷点头,应下了将自家圣女逼上梁山的计划。   ……   十月的最后两日,二十六门派出的弟子们开始向温泉山进发。   十一月初一清晨,刚过五更,日头还完全没有踪影,二十六门派给萧定晔的最后一次下马威摆满了整个山谷。   火把将天照亮。   一眼望不到头的酒宴在萧定晔面前展开。   酒仙门门主款款上前,笑道:   “二十六寨共计两千六百六十六个寨民。减去五岁以下的,减去先走一步的,还余两千五百个。   两千五百人,每人面前一只瓷碗,瓷碗里可能是水,也可能是酒,还可能为空。   公子究竟能饮多少碗酒,能否赶在今日结束之前清醒的去见圣女,就看公子的造化!”   萧定晔有些腿软,然而退让是不可退让的。   他肖想了五年的姑娘就在温泉山上等他,他怎么可能被区区……两千碗酒吓退!   站在他边上的诡道门门主实在不忍,悄声同酒仙门门主道:   “这样是要喝死人的,你是同咱家圣女有仇?你莫忘了,圣女不是个好相与的,她要点你寨子,我可不帮着打水灭火。”   酒仙门门主笑道:“公子也可以选择回答寨民们的问题,若答的寨民满意,便可不饮碗中酒水。”   一身喜服的萧定晔豪气干云的迈上前,向最前头的姑娘抱拳一揖:“请赐教!”   姑娘温温柔柔张开樱桃小嘴:“圣女和你阿娘齐齐掉进河水里,你先救哪个?”   ……   几十里地外的温泉山上的温泉庄,猫儿又是一整夜未睡好。   OO@@的脚步声和人语声,一直吵到天亮,反而有愈演愈烈的架势。   猫儿实在忍不住,一咕噜翻下床,眯着眼睛推开窗户,朝外嘟囔道:“到底在吵什么?”   满院的人面面相觑。   被发现了,如何是好?   装作没有听见成不成?   现下就躲开成不成?   猫儿向楼下院落里的熟面孔努努下巴:“你说,在忙什么?离年根还有整两月!”现下就开始筹备会不会太早?   下人受到启发,忙道:“……咱族里不跟着中原过正旦,咱过年是从十一月开始。”   猫儿蹙眉思忖半晌:“我怎地不知?”   那下人装出吃惊相:“圣女竟不知?”   猫儿有些心虚:“我……睡糊涂了也是有的……”她这个半真半假的圣女,还真的不是好充当。   下人立刻做出恍然神色:“此事难怪圣女不知。二十六门自从与‘另一边’决裂,便自择了过年时间。再不是正月初一正旦日,却是十一月初一。”   猫儿装出了然的神色点点头,揉一揉眼屎,又俯瞰着众人:“你等这是在准备年节?那我们还不快快回寨里?怎能冷冷清清躲在此处过年?”   话毕便要转身换衣裳收拾包袱皮。   下人一慌。   今儿确然是十一月初一,可并不是年节,而是这位圣女的大喜之日,众人是要想法子将圣女拖到晚上啊!   下人忙上了楼,堵在门口,讪笑道:“圣女不知,这寨子里过年极有讲究。十一月初一这一日,人在何处便只能留在那处,一直到过了子时才能挪窝,否则于整个寨子不利。”   猫儿眉头一挑,狐疑道:“哪来这般怪异的规矩?若有人今日一不小心掉进了河里,难道也只能待在水中不上岸?”   下人硬着头皮点点头:“没错,是这样呢。如若那人在这样重要的日子掉进了河里,就只能自认倒霉,却万万不能上岸。”   猫儿立刻烦恼道:“你们怎地不早说?”   下人立刻栽赃:“莫非几位门主未告诉圣女?”   猫儿思来想去,这大过年的,她万万不可因为什么破规矩就留在此处。想一想,她和萧定晔从没一起过过年,既然现下在一起,怎能隔了两地?   她将包袱皮往肩上一背,做出个置身事外的潇洒模样:   “本圣女便告诉你,这世间诸事,信则有不信则无。   我今儿回山寨去,你们都细细打听,看明儿寨子里可有不祥之事。   若真有,你等来寻我麻烦,但凡我家王公子护不住我,我一定束手就擒。”   ------题外话------   连续三更吧。 第434章 千百次的问(二更)   下人拦不住猫儿,任由她登登登登下了楼梯,穿过长长庭院,将将跨出院门,便与门外一群人相撞。   这群人她略略有些眼熟,是飞针门的弟子。此前飞针门做了凤翼族衣裳送去给她试衣,她便同几位弟子见过照面。   弟子们的目光从她面上,转去她肩上背着的包袱皮,怔怔道:“圣女这是……”   想逃?   大喜之时,新娘子怎能逃?   从院里追上来的下人忙忙向飞针族弟子挤眉弄眼,又是抬手拭泪,又是抱拳作揖,张嘴做个口型:“就说要过年……”   为首的飞针门大弟子立刻明了眼下局面,浅浅一笑,同猫儿道:“今儿要举行仪式,圣女却要去何处?”   院里的下人立刻面如死灰。   猫儿狐疑道:“还有何仪式?你们……我们凤翼族何时这般多的规矩?”   大弟子笑道:“便是王公子忖着圣女一人在庄子里孤独,所以才请求几位门主破了规矩,想让圣女下山过年。   门主们体恤圣女,又不敢真的坏了规矩,便想了个折中的法子,要圣女配合着施一回法,就能回寨子里。”   猫儿大吃一惊:“我堂堂圣女回山寨,还得做法才成?”   大弟子含笑道:“正是呢。好在圣女是圣女,若是我等凡人,那可是必须遵守规矩,任何仪式都不成呢。”   她的一番话立刻招来了院里下人们的无数个赞。   猫儿站在原地怔怔半晌,只觉着这劳什子圣女竟比她在宫里废殿当宫女时更难做。   她强调道:“可是做了这场法事,我今日就能回寨?若再有旁的把戏为难我,我一把火点了寨子!”   大弟子额上立刻浮上一层冷汗,想着真要到了危急关头,自然也轮不到她们当弟子的去扛事,只得硬着头皮把谎继续撒下去:“做了这场法事,圣女想去何处去何处!”   猫儿叹气,耷拉下包袱皮转回身:“做吧,做吧,如何做,快着些。”   作为“法事”的第一环,猫儿躺进热气腾腾的水中,洗一个香喷喷的澡时,并不知道她的未来夫君正在经历人生艰难。   此时萧定晔醉醺醺坐在桌案上,继领略过近百杯的酒、水、空碗后,开始了中场休息。   诡道门门主一脸痛惜的坐在他身畔,悄声道:“你这娃儿怎地竟是个死心眼?那问题怎地就那般难回答?”   他转头问圣药门大门主:“你娘和你媳妇儿齐齐落进水里,你先救谁?”   大门主慢吞吞道:“我娘早已仙逝,我媳妇儿也是个短命的。她俩已先后掉进了黄泉,如若运气不好未轮上投胎,此时怕还在黄泉里泡的湿透。你问我先救谁?等我死了再告诉你。”   诡道门门主“切”了一声,又苦口婆心同萧定晔道:“即便寨民们用这个问题翻来覆去的问你,你随意回答一个又能怎样?怎地就死心眼只知道饮酒?”   他站起身朝着还在等着为难未来圣夫的两千寨民们大吼一声:“差不多得了,若圣女回来,一把火点了寨子,你我都落不着好!”   寨民们的笑声立刻回荡在整条山谷。   圣药门门主终于大发善心,取出银针往萧定晔胸腹和脑袋的各处要穴处扎了一回,引得他将腹中酒水吐个干净,又取出一个小瓶塞给他:   “解酒丹,一丹能解百杯酒。老朽能做的已经尽力了,今后还望圣夫与圣女莫再为难老朽。”   萧定晔塞了一颗解酒丹在口,神识慢慢清楚,抬头看了看天色,怔怔问道:“何时了?”   边上珍兽门门主道:“按照你那匹白马的脚程,如若你现下就启程,到晌午便能到达温泉山。”   萧定晔立刻跳起身,往近处一个汉子面前一站,等着汉子问话。   汉子“嘿嘿”一笑,将将张口说出“你娘”二字,斜斜里飞来一只老汉布鞋,正正打在了那汉子额头上。   诡道门门主嘶吼骂道:“你他娘的再敢问人娘,我今儿就让你尝尝亲娘被丢进河里的滋味!”   汉子抚了抚额头,只得讪讪换了个问题:“圣夫中意圣女,能中意几时?”   萧定晔简直像遇到了恩人,险些哭出声来。   他一把握住那汉子的手:“兄弟仁义,你的情我记住,今后绝不少了你的好处。”   他昂首挺胸道:“我中意她生生世世。”   汉子咧嘴一笑,表示满意,撤了面前酒杯,将他送到了下一人眼前。   ……   温泉山的温泉庄子里,猫儿掩着衣襟坐去梳妆镜前,心中十分疑惑:“做何种法事,竟然要穿胸衣小裤?”   飞针门弟子笑道:“这属下倒是不知。临出门前百媚门门主将小衣裳交给属下,顺便带给圣女。想一想,怕是给圣女的过年礼?”   猫儿点点头,由着飞针门弟子为她换上的红彤彤的中衣,再换上一件红彤彤的夹袄……   猫儿终于觉着有些蹊跷:“什么法事,要装扮的一团喜庆?”   弟子笑道:“既然是年节的法事,自然是要穿的喜庆。”   猫儿点点头,打了个哈欠,暂且压下了心中疑惑,眼睁睁又看着另一名手巧的弟子上前,为她梳了一个极繁琐的发髻。   弟子主动解释道:“大过年的,图个喜庆。”   猫儿再点点头。   等弟子再往她发髻上戴上几个纹饰很眼熟的头面,她自己都能解释:“大过年的,图个喜庆。”   她又打了个哈欠,问道:“做法事的装扮,还要忙多久?”   弟子忖了忖:“怕还有一个时辰?”   猫儿点点头,往椅背上靠去,无精打采道:“昨夜吵的脑仁疼,我阖眼眯一眯,你们慢慢来。”   猫儿迷迷糊糊睡着的不多时,飞针门弟子向屋外送出了消息。   锦绣门弟子抬着个木箱蹑手蹑脚进了屋,悄无声息的进行着屋里的装扮。   绣制着吉纹的正红床单、被套、枕套和床帐。   雕刻着龙凤的喜烛、烛台、酒杯和屏风。   最后拿出大小几十对双喜,毫不遮掩的帖在了房中大小物件上。   外间院里的装扮与房里的装扮同步进行。   百媚门弟子们此时已到了山庄,无数鲜花、彩娟将院落装点的春意昂然。   大小红灯笼布满院落,绵延整个山道。   伙房里的下人们开始叮叮咚咚切葱拍姜。温泉山上的喜宴虽说只有两人份量,却要精。得让两位新人吃满意了,预料之中的圣女的邪火才可能会熄。   猫儿这一觉睡的不算久,但十分罕见的梦到了她老娘。   事实上上回在诱情谷,她也曾梦到过她老娘。当时她老娘却是以厨子的姿态出现,并未像以前一般给她灌鸡汤,进行一些人生的启迪。   此回梦里,她老娘终于恢复到了女先生的人设,举着教杆一脸的苦口婆心:“闺女,别再折腾。”   她莫名其妙,想着自己穿了五年,给二老添什么麻烦了?折腾什么了?   她老娘续道:“小五那孩子挺好,挺不容易,你再莫折磨他。你和他的亲事,我和你爸都同意。”   她不由一乐:“怎地我穿到了古代,你老人家也跟着主张起包办婚姻?”   她老娘一教杆挥来,堪堪停在她的脑袋上,又收回手:   “看在今天是你的大事上,就放你一马。你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又软弱又犟,自己看不透的事情就不愿往前走一步,一定要看清楚才抬腿。   为娘几十年的人生智慧,今天当嫁妆传授给你:车到山前必有路。   记住,路是人走出来的,坑是人蹲出来的。你是要在路上走,还是要在坑里蹲?”   猫儿便是在这个时候醒了过来。   她心怀满腹疑问,琢磨着她老娘给她的便宜“嫁妆”。   要在路上走,还是在坑里蹲?   以她逃亡路上被磨破过无数次脚底的经验来对比,蹲在坑里显然是一条享福的路。   之后她的注意力便转去了她老娘说的“嫁妆”二字上。   嫁妆,她觉着有些好笑。她已穿过来五年,她老娘现在才想起要给她嫁妆,会不会有些太晚。   等她静默半晌,眸子缓抬,看到了面前的铜镜,眉头倏地一蹙。   铜镜里的熟面孔,装扮的有些像要唱大戏。   唱的曲目可能是讲才子佳人历经磨难终成眷属的《春秋配》,也可能是讲公主驸马欢喜冤家的《醉打金枝》。   便连房中的装扮,也与曲目十分相配。   大红双喜高高挂,喜庆程度远超过大年。   此时正值午时,窗外的日头一阵有,一阵无,惨淡光线透过半开的窗户打进屋里,照的各弟子们面色也跟着一片惨淡。   从猫儿睁眼的第一刻,屋里各门各派的弟子们便仿佛被人点了穴,站在原处一动不敢动。   弟子们虽与猫儿不相熟,然而她们都从各自门主口中听到过,圣女是只母老虎。一旦发起威来,是个连她最爱的“王公子”都不放过的人。   猫儿怔怔间开了腔:“唱到哪一出了?”   ------题外话------   二更送上,三更很快就到 第435章 搓板(三更)   猫儿从椅上缓缓起身,抖了两抖云袖,再被窗外窜进来的小风一吹,脑中刷的清醒。   她抬脚便窜出了房门。   站在高高廊庑上,她目之所及,全是一片喜气洋洋的盛况。   红双喜、红灯笼、红彩绸。   什么过大年,什么唱大戏,这他娘的是一场成亲喜宴!   猫儿一把摘下金簪,直直抵在颈子上:“谁成亲?和谁联姻?要哄骗着姑奶奶给族里争取什么好处?”   她呸的一口吐沫喷出去,目眦欲裂:“你们妄想!”   她后悔,她早早就该离开,贪图什么兔肉,现下连这一身猫肉都要保不住。   不,她更后悔,她一早就不该被百媚门门主那老娘们忽悠来。   当他娘的什么好人,凤翼族之人是吃肉还是吃屎,与她有一文钱的关系?!   她果然是个不记打的。凤翼族坑她还坑的少吗?她逃亡这般久,竟然和这般天真,如此轻易就信了人。   她都被人卖了,可笑她还绞尽脑汁想着如何给人开拓买卖赚银子!   院里的大门哐当被紧掩,弟子们与下人们扑通跪了一院一屋。   离她最近的飞针门大弟子忙忙道:“圣女息怒,没有旁人,是王公子。今日是王公子同圣女的大喜之日啊!”   她见猫儿丝毫不信,急急往前挪去两步:“属下前来之时,王公子担心圣女不信,曾交代属下向圣女传句话。”   猫儿捏着金簪的手未曾松开一点:“说!”   大弟子又往前匍匐两步:“阿狸,鱼汤里要多放姜,可对?”   猫儿捏着簪子的手一顿。   没错,这话一定是出自萧定晔之口。   只有他才知道,鱼汤和姜对她来说代表着什么。   她望着跪了一地的弟子,执拗道:“……我不信。”   大弟子再上前两步,慢慢起身站在她身畔,目光一边瞟着她手上的金簪,一边谆谆善诱:“圣女想一想,若不是王公子要娶圣女,门主们哪里敢乱点鸳鸯谱?”   她一边向四周人使着眼色,一边缓缓伸手,从猫儿手中抽出金簪,恭敬道:   “十一月初一,是圣夫亲自选的好日子。算一算时辰,圣夫已到了前来的半途。圣女再回屋补一补妆容,就成了呢!”   十一月初一……猫儿的太阳穴一抽一抽。   这个日子,的确像是萧定晔选出的日子。   他曾将她的生辰,定在了这一天。   猫儿支着脑袋,心中如乱麻一团,没有一丝丝头绪。   她高一脚低一脚进了屋,坐去椅上,摆摆手,有声无力道:“你们都出去,让我想一想……”   没有人敢出去。   圣女既然能拿着金簪做自戕状,这屋里还有什么不能利用?   烛台,青铜所制,开瓢好物件。   柜子,尖角打磨的极其适合太阳穴。   瓷杯瓷盘,割腕利器。   原本精心为圣女选出的成亲之物,现下看起来,件件都能要人命。   猫儿低声道:“放心,我若是自杀,也要带着大伙一起上路,不会独自了断。一族人,总要整整齐齐。”   弟子们一瞬间溜的干干净净。   房中装扮的十分喜庆。   正红,绯红,玫红,洋红……   猫儿上次看到这般多的红色,还是她准备要强抢民男的时候。   那位被她强逼着入赘的汉子叫什么来着?贾什么?   时隔八个月,她几乎已经记不起那倒霉的汉子是何长相。   成亲,成亲。   在她前行的道路上,她没有真心实意的安排过这件事情。   她有实力相逼之人,不愿意娶她。   愿意娶她之人,她没法嫁。   梦里她阿娘说什么?车到山前必有路?   可她的路就是这么难走。   她坐在椅上,望着眼前的铜镜。   镜子里的自己,双眸呆滞,显得有些陌生。   她身上的喜服却不陌生。   布料,是曾被定义为餐布的、她亲自选的布料。   绣样,是曾被定义为餐布花色的、她亲自选的绣样。   包括她发髻上的一整套头面,纹饰也是曾被当做割肉刀上雕刻的纹饰,而被她亲自选出的。   还有床上的装扮,房中的装扮……   这样一场要隐瞒着她的婚礼,时间虽紧迫,却并不粗糙。   相反,各处细节都极其郑重。   比当初她要逼人入赘的那一场喜事,讲究的不是一星半点。   此时她默默坐在屋里,守在门外的弟子们窃窃私语。   一位姑娘道:“王公子多好啊,相貌英俊,武艺高强,瞧着是对圣女一心一意。何处还能寻见这种谪仙一般的人?如若有这样的人要娶我,我拼死拼活都要嫁。”   另一人反问道:“你这般的模样,哪里配的上王公子那般的人才?”   先一位姑娘嘻嘻一笑,低声道:“想那么多作甚?先嫁了再说。我虽外在一般,可却很内秀啊,哪里不值得夫君疼惜?”   此时飞针门的大弟子在门口探头探脑,对她的安全还不够放心。   猫儿转头望向她,叹了口气,问道:“王公子……他可还对你说过什么话?”   大弟子往记忆里细细搜寻了一番,忐忑道:“他再未同属下多说,只后来又自言自语,说……说……”   猫儿追问:“他自语什么?”   大弟子一吆唇,低声道:“王公子自语,‘这回怕是要跪一个月的搓板……’”   猫儿扑哧一笑,想象着萧定晔说那句话的神情和心理,问道:“你说,我配不配的上王公子?”   大弟子点头如捣蒜:“如何配不上?圣女可是圣女啊,是我们凤翼族从多少人里选出来的圣女。”   “那如若我不是圣女呢?”   “即便不是圣女,又如何?一来王公子愿意娶。二来圣女也中意他。第三圣女胆子大,动不动就要将几千人居住的寨子一把火点了,还怕他王家?”   “那如若王家此后不满意我,要欺负我呢?”   “我们凤翼族,这边二十六门,那边四十六门,合起来上万人,还不能当圣女的娘家人?”   猫儿听着外人的开解,脑中回荡着她阿娘送她的嫁妆:   “……车到山前必有路……   ……不能看不透事情就停在当下……   ……路是人走出来的,坑是人蹲出来的……”   又想起萧定晔的话:“阿狸,鱼汤里要放姜,对不对?”   她鼻中一阵酸涩,却有几束亮光打进了她的心间,驱散了她心理的阴霾。   原先让她拧巴的事情,忽的不拧巴了。   不就是一场亲事,她胡猫儿到底在抵触什么?   那个中意她的汉子不可靠吗?可靠。   他不想娶她吗?想。   她不想嫁他吗?想。   她没有退路吗?有啊,她在衢州、龚州、京城的买卖还在继续啊,如若真的有一天她和他走不下去了,她还能退回来继承她的千万家产啊!   她迎着窗户吹进来的清风长吸一口气,转头对着弟子们一蹙眉:   “瞧瞧给姑奶奶上的什么妆?这眉毛能这么画?这腮红能这么画?妆粉侍候,本圣女给你们露一手,让你们看看什么叫真正的‘变脸’!”   ……   百花寨,午时刚过。   大红脸的萧定晔在两千多人的注视下,踩着马镫要上马。   一踩,没中。   再一踩,再没中。   他恍惚中再一踩,珍兽门门主看不下去,苦着脸上前道:“圣夫啊,这是匹公马啊,再踩它可就无法传宗接代,断了神驹的香火啊!”   他转头拉着圣药门门主道:“老头,你那醒酒丹醒什么酒?老子看你圣药族是沽名钓誉。”   大门主抚一抚胡须,慢条斯理道:“你行你上,不行便闭嘴!”快速醒酒哪能成?!酒醒了,人卸了劲儿,可还能入洞房?   诡道门门主忍着腰腹的伤痛扶着萧定晔上马,从青年腰间塞着的小瓷瓶里再掏出一粒药丸,塞进萧定晔口中,将一切希望抱诸于眼前这个醉鬼的身上:   “好好疼圣女,记住,好好疼……”   那些什么让圣女“快活”的话他也不好直白的说,只谆谆教导:“咱这寨子能不能保得住,靠圣夫了!”   萧定晔百醉之中捂着嘴打了连串酒嗝,豪气干云道:“放心,老子的女人,老子不好好疼,难道去疼,旁人的女人?”   两腿一夹马腹,雄心勃勃去了。   众门主看着一身喜服的圣夫背影,以及神驹腚上一甩一甩的搓板,两手往袖中一拢,找了个山根迎着太阳蹲下,愁眉苦脸的起了个盘口:   “你们说,圣女能罚圣夫跪几日搓板?一日一两,买定离手!”   ------题外话------   哎呀又没到。明天有些危险。有些情节我要是写的被上头关注了,这个月全勤保不住。让我想一想明天怎么发。 第436章 念念不忘   时已未时,猫儿装扮的一丝不苟,坐在一团喜庆的喜床上。   红色的床单上,用暗纹绣制着一对戏水鸳鸯。   她探手抚向暗纹,想起此前在宫里,曾见过萧定晔的重晔宫里,挂着六只鸳鸯的帘子。   一只公鸳鸯,五只母鸳鸯。   挤挤挨挨,显得十分热闹。   然而鸳鸯其实天生就不是爱凑热闹的鸟种。   它们喜欢一公一母的配对。   宫里司礼监巴巴的送来帘子,在萧定晔的书房门口没悬挂几日,便被他下令摘走。   此后她好几个月便再未见过鸳鸯。   一直到他用各种契书忽悠的她交了心,没皮没脸的滚上了他的床榻,床帐、床单等各处,又现了鸳鸯。   不是六只,而是两只。   虽然只是两只,却依然绣制的挤挤挨挨,抱团取暖。   后来她出宫,很长一段时间见不得鸳鸯。   后来她发现,民间的鸳鸯虽然也成双成对,一只一只离的却没有那般近,是个相敬如宾的模样。   原来互相挤着分不开的一双鸳鸯,只在重晔宫出现过。   现下她手边的一对鸳鸯,同样是相亲相爱的挤在一起,并不是相敬如宾的样子。   她几乎能想象萧定晔画出了样式、然后认认真真嘱咐飞针门弟子的场景。   他一定一遍又一遍的重复过:“就按我画的样式绣,一丝一毫不要更改。”   此时外间日头在当空挪了些许,她从床榻上起身,站去廊庑,扶着栏杆向远处眺望:“什么时辰了?”   候在门口的飞针门弟子道:“才未时二刻,圣女可要看看房中布置,若有不合意之处,属下们立刻改。”   “也好”   猫儿点点头,转身踱进了房里,将房中布置险些盯出个洞来,没有觉出任何不妥。   “何时了?”   “未时三刻。圣女吃吃小菜先垫垫肚子?”   “也好。”   猫儿慢条斯理的吃过小菜,对着铜镜补过妆,站去廊庑欣赏了半会鲜花。   “何时了?”   “申时一刻。圣女尝尝果子?”   “也好。”   她慢条斯理的咔嚓完果子,对着铜镜补过口脂,站出去观了一会景,又逗弄着弟子们聊了一会天。   “何时了?”   “申时三刻。圣女看看话本子?”   “也好。”   她慢条斯理的翻过了两本话本子,对着铜镜补过妆,又欣赏了一阵房中屏风的绣工。   “何时了?”   “酉时初刻。圣女小憩片刻?”   “也好。”   不好,她睡不着。   她在房中来回踱步,开始有些担心。   “山寨那边的酒宴上,摆了多少酒?”   “每人要敬圣夫一碗,那得有两千多碗。”   猫儿腿一软:“他会不会醉出了意外?”酒精中毒也能要人命啊!那些门主是想让她大喜的当日就当寡妇吗?   “圣女莫担心,碗中不全是酒。有酒,有水,有空碗。酒是掺了水的酒,水是用千年灵芝熬得水。圣药门门主还守在圣夫身畔,不会让圣夫出意外。”   猫儿略略放些心。   头顶日头渐渐西斜。   她站在廊庑上遥看远方茫茫山道,心再次提了起来。   他可是后悔了?中途逃了婚?   他有理由逃婚,她是个不能生育的,他失忆后一定曾站在客观的立场分析过他和她。   他要当皇帝,便不能没有子嗣。   如果她是他,有那么一腔抱负,也会将她从登基的金光大道上清扫开。   她坑坑次次问道:“万一王公子他……迷路了呢?”半途拐去了别处,然后直直逃回了京城呢?   弟子笑道:“圣女放心,从寨子到此处,沿途皆有各门派弟子指路。如若圣夫中途出意外,立刻会有烽烟示警。烽烟显眼,圣女一眼就能瞧见。”   猫儿点点头,却再也没有心思进房,只搬了把椅子坐在廊庑边,一瞬不瞬望着远处。   周遭是一览无余的树林和山谷,天上有些云朵,暂无烽烟。   嫁人之事,她此前虽偶尔也奢望过,却从来没有敞开心扉的期望过。   现下她穿上了嫁衣,坐在此处等待情郎,她没想到她是这般恨嫁。   这世上,只有一个人令她进退两难,徘徊不前,不可企及。   也只有这一个人令她望眼欲穿,寤寐求之。   她坐在床畔畅想,是因为他。   她补了一回又一回妆,是因为他。   她尝到一盘小菜极有滋味,嘱咐厨子多做一些,也是因为他。   她此前生怕他提未来,不敢听他说他要娶她。   现下她却频频踱步,唯恐他不出现,唯恐他后悔。   各门派的弟子们接连到达。   天色一阵暗似一阵,院里静悄悄一片。   白日的嘈杂结束,所有的准备都已经做好。   所有人都在陪着她等待一个人,等待那个她唯一想嫁的人。   许久的寂静之后,嘈嘈切切的人语声又渐渐四起。   开始有人起了疑心。   “已经到了这个时候,圣夫怎的还不出现?他骑的不是一匹神驹?”   “也不知山寨里将圣夫灌醉成何种模样,他该不会醉在半途?”   “圣女等的多着急!如若我是新郎,我怎会舍得心上人如此等待?”   暮色四合,红灯笼从院里开始燃起,一路往山道上映开去。   层峦叠嶂的山谷,波荡起伏的山道。   两排灯笼将空荡荡的山道展示的明明白白。   天上一轮皓月初升,朦朦胧胧带着毛边,预示着新一轮的雨雪或要带来。   猫儿站在廊庑上,双眸一瞬不瞬的望着远处山道。   四周没有风,天幕沉沉,有些压抑。   陡然间,极远处倏地打上一朵烟火。   弟子们倏地喧哗开:“来了,来了!”   猫儿仿佛瞬间从梦中惊醒,有些怔忪。   站在她身畔的飞针门大弟子笑道:“往外五里,每一里都布设了监视点。圣夫每接近一里里,监视点便点燃一支烟花报信。方才的第一支,说明圣夫离此处只余五里。”   猫儿的心立刻急速跳动。   她的双手紧握着面前扶手,紧紧盯着山道。   “咻”的一声,天际又窜起一支烟花。   还有四里路。   “咻”的一声,又是一支烟花。   还有三里路。   众人纷纷吃惊道:“好快!”   再“咻”的一声。二里路。   再“咻”的一声。一里路。   院里静的没有一丝声响,众人仿佛连呼吸都屏住。   猫儿紧紧盯着山下的山道,唯恐错过了任何身影。   远处终于出现急促马蹄声,像是连串鼓点敲击在人的心上。   哒哒哒,哒哒哒哒……   前方的路上还没有人影,没有,没有……倏地,树影间一人一马陡然闪现,又隐没在层层树枝间,只留下马蹄声清晰的敲击着。   猫儿遽然转身,撩起衣摆顺着木梯而下,不停歇的跑出了院落。   经过青石板路……   经过小石子路……   经过一条下山的石阶……   又经过一坡石阶……   前方小道陡的一转,瞬间开阔。   长长山道上,一位身穿喜服的青年在两旁红灯笼的映照下,驾驭着胯下白马不停歇的往前疾驰。   青年是那般着急,几乎是直着身子奋力驾马。   他胯下的白马是那般知道主人的心思,使出所有的力气奋力狂奔。   他很快就注意到前方的姑娘。   她和他一样的身穿喜服,因着一路奔跑,发髻已乱,发上的头面歪歪斜斜。   她远远向着他跑来,脚下没有一丝迟疑。   他脑中倏地忆起,这般月光下,曾有位姑娘在宫里废殿的院墙外,在遍寻不到他时,匍一转身瞧见站在树下的他,也曾这般毫不迟疑的向他跑来。   他忆起在广泉府,他在外平叛归来,停在一间酒楼下,同样是这个姑娘,也是这般坚定的跑向他……   前方的姑娘此时提着裙摆,脚步坚定的与过往数回没有区别。   他和他的马几乎飞一般的往前冲,在最后的一息,他一踩马镫一跃而下,竭力前冲,紧紧的搂住了她。   天上“咻”的一声,漫天烟花,此起彼伏。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   温泉庄,庭院宽敞,烟花、妙音持续不停歇。   一对新人相拥站在石阶上,头顶倏地撒下千万片花瓣,百花寨的弟子们手持花篮齐声道:“百花寨恭祝圣女、圣夫花开成双,永结连理!”   一曲欢舞轻盈跃动,数十位姑娘们齐声道:“百媚门恭祝圣女、圣夫歌舞留春春似海,美人颜色正如花!”   几只小兽随着驯兽师的脚步前来,勇钻火圈、金鸡独立,爪中忽的展开两张喜联,驯兽师齐声道:“珍兽门恭祝圣女、圣夫龙飞凤舞,得偿所愿!”   几个汉子手持红漆盘上前。掀开红漆盘上笼罩的绸布,里间却是两柄极小的镶珠匕首,比寻常匕首略略厚了些,里间定然是大有乾坤。   汉子们齐声道:“诡道门恭祝圣女、圣夫珠联璧合,凤落梧桐!”   “……”   “凤翼族二十六门派恭祝圣女、圣夫喜结连理、百年好合!”   ***   夜已深。   院里重新恢复了寂静,只有上百只灯笼高高悬挂,将整个院落映照的仿似白昼。   小楼最高处的喜房里,龙凤烛爆出几朵烛花,烘托着这一日的喜悦。   青年端着两杯酒的手有些颤抖。   他将一杯放进对面姑娘的手中,与她手臂相缠,将酒杯凑近唇间。   姑娘原本已要饮下酒,却又住了动作,定定望着眼前的青年,低声道:“你可会后悔?”   青年郑重摇摇头,正欲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姑娘却又拦了他,吆唇道:“你可知,饮下这杯酒,自此我就不能让你再娶旁人?”   青年倏地一笑,点点头。   姑娘又道:“饮下这杯酒,你若负了我,我追杀你到天涯海角。”   青年再一笑:“不会。”   姑娘再道:“饮下这杯酒,便是你祖母、母后以性命相逼你再定亲,我也要将她们视作眼中钉!”   青年郑重道:“你放心,我已经不是当年的我。”   姑娘再道:“饮下这杯酒,你不能以没有子嗣为借口休弃我,便是你父皇用皇位来逼迫你也不成。否则我和你同归于尽。”   他心中堵的难受,仰首把杯中酒一饮而尽,正要赌咒发誓,眼前的姑娘忽的倾身前来,毫无征兆的吻住了他。   酒香味在他口中蔓延,她眼中有些泪光,可声音却带着万分的蛊惑在他耳畔响起:“骑了半日的马,可还成?”   成什么?   他明明已被点起了火,脑中却不合时宜的慢了一拍?   成什么?   姑娘已经离开了他的怀抱,快速的解开她的发髻和衣裳……   青丝如瀑,衬的她肤如凝脂。   她揪着他的衣襟,将他拉近,眼中闪现促狭笑意:“姑奶奶我想睡你好久啦……”   烛光憧憧,龙凤被下鸳鸯成双,果然是挤挤挨挨的模样。   ……   夜半时分,不知何时外间飘起了雪,虽悄无声息,却俨然有越下越大的趋势。   窗户开着条缝,泻进一抹凉意。   猫儿抖抖索索起身,踮着脚下地,将将关掩窗户,床榻上的青年忽的仓皇喊了声:“媳妇儿!”已从床上惊坐而起。   待瞧见她拉着窗棂的模样,立刻有些惊醒:“你要逃?”   她忙忙打着哆嗦钻进铺盖里,搂着他躺下,悄声道:“你睡迷糊了……我哪里会逃?”   他搂着怀中的她,仍然有些后怕:“我做了梦,梦里你要走……”   她立刻紧紧搂住他,安慰道:“没走,和你成了亲,就再也不走了!”   他感受到怀里的人,温暖、真实、软和……和梦里真的不同,他牢牢箍着她,轻轻啄在她的额上,放心睡去。   外间的雪光渐渐透过窗户纸打在窗沿上,雪花还在纷纷扰扰。   龙凤烛已燃烧过半,红泪盈盈惹人怜。   猫儿躺在床榻上,支着脑袋望着身畔的青年。   青年微微蹙了一点眉,睡的沉沉。   她的手指在他隆起的眉骨间划过,在他高挺的鼻梁上划过,在他上薄下厚的唇上划过。   从她识得他到现在,五年过去了,他的变化极大,又仿佛从来没有变过。   时间残酷的带走了很多东西,却也宽容的留下了一些东西。   兜兜转转,她想要嫁的人没有变,他想要娶的人也没有变。   念念不忘,终有回响。   她俯身吻住沉睡的青年,低声道:“再也不会离开你,再不会轻易松手。”   青年在沉睡中,微微松开了那一点蹙眉。   ------题外话------   鉴于各种考虑,今天先发四千字。   一切等月初再说。 第437章 傀儡之策(一更)   雪扑簌而下,打的窗纸沙沙作响。   离黎明渐近,火盆已燃尽,新房里冷的恰到好处。   适合两个人紧紧依偎。   龙凤烛燃烧过半,烛光憧憧,昏黄灯光映照在房中诸物上,一室的岁月静好。   萧定晔睡的深沉。   他已许久未睡过一个囫囵觉。   从山寨里开始为他筹备亲事开始,他便没法阖眼。   他的内心没有一刻平静过。   有担心,有激动,有思念。   等他日夜难安的挨过了五六日,在这个本该大战三百回合的成亲之夜,他不过将将战了一个回合,疲倦如山倒。   纵然睡的极死,他下意识里却知道,该紧紧箍着他的娇妻,可不能让她再不见。   此时猫儿睡在他的怀中,被他火炉一般的烘烤着,体会出了有汉子的优越感。   前几日她一人在这床榻上时,纵然下人侍候的火盆不断,可也决然没有被一个汉子搂着的暖和。   此时她睡不着,转头瞧着她熟睡的夫君。   夫君眼底是深沉的青紫,略略有些鼾声。   她知道他疲乏,却不由的凑上去,向他裂开血盆大口,极响亮的吧唧一声。   他的眼睛还未睁开,唇角却一勾,搂着她的手臂紧了紧,带着浓浓的睡意嘟囔道:“媳妇儿,别闹。”   她倏地一笑。   媳妇儿。   不是娘子,不是夫人,不是爱妃。   是媳妇儿呢。   真他娘的带劲!   那她该如何称呼他呢?   不是夫君,不是殿下……那便称“死鬼?”   对,就是死鬼。   “媳妇儿”和“死鬼”这一对称呼极好,充满了劳动人民田间地头的原始气息。   媳妇儿,来睡一个。   死鬼,滚一边去。   她扑哧一笑,觉得这场亲事真是特别特别好。   她的那些族人终于没有害她,干了一件人事儿!   她在他的臂弯里静静躺了几息,又从枕头下摸出一张纸。   这张纸被两层薄如蝉翼的油纸夹在中间,防水,防折损。一看就被诡道门特殊处理过。   这是他亲手写给她的婚书。   “……我萧定晔,愿同胡猫儿以白头之约,永结鸳俦;唯二人相伴,此生无悔。”   她望着其上的每一个字,心中眼中皆是欢喜。   我萧定晔……同胡猫儿……   她竟不知他写她的名字,写的这样好看。   并不是他以往铁画银钩的潇洒字迹,却是略有些娟秀,仿佛写的那一刻,内心几多仿徨,唯恐写错了一处,只得一笔一笔慢慢描。   她越看越欢喜,只觉得整颗心熨帖的仿佛寒冬腊月泡进了温泉水中,四肢百骸没有一处不舒爽……继而全身一冷,额上已浮上一层冷汗,一把将他推醒:“你……婚书上怎的写的你的真名?”   他睡意浓浓,嘟囔道:“老子娶媳妇儿,难道还要用假名?”   不是这个道理啊!她一咕噜爬起来:“你姓萧啊!婚书被门主们看过,他们怎会放过你!”   她顾不得地上的冰凉,立刻跳下地,扯起散落的衣裳,胡乱着堆上身,急匆匆道:“快些,衣裳棉絮用床单一包,旁的来不及拿。我们先跑,躲起来再说!”   他一把将她抱进被窝里,双手暖着她的脚,不由轻笑出声。   她恨不得扑上前吆死他。   都这个时候了,竟然还顾得上笑。   那些政治敏感性都跑去了哪里?   他搂着她道:“放心,好好睡。不用担心你的族人要害我。”   她眉头一蹙:“你承诺了他们什么?”   他再也睡不成,只得搂着她,道:“我承诺好好疼你,再也不让你受一丁点儿委屈。”   她狐疑的望着他,对他的话一个字都不相信。   他吻在她面颊上,轻声道:“你的这些族人,或许没有你想的那般恨我。你安安心心给我当媳妇儿,其他的事莫去想。”   他当然明白她的顾虑。   凤翼族同萧家的恩怨,纵然已过去了百年,可若说两厢里放下过往握手言和,也不是那般儿戏。   然而只要不是魏晋分明的仇恨,经过了岁月的抚慰,都有缓和的法子。   世间缔结关系最牢固的的方法,便是利益。   他三哥想要逼迫二十六门,显然用错了法子。   二十六门派没有角逐天下的野心,只有一心一意过好日子的恒心。   他和几位门主能商议下他和她的亲事,自然不只是靠一纸婚书。   他作为萧家老五的身份,比户部尚书家的公子,更能给予各门派牢固的保障。   马匹、信鸽、兵器、军医、兵服……   天底下除了亲人、情人间的罕有真情,第二坚固的便是利益相关。   他能保障这些门派的发展壮大,他们同意他和她的亲事,自然是顺理成章。   当然,他知道她是个崇尚自由的姑娘,她真想做什么,这些门派根本掣肘不了她。   然而他依然希望能帮她和二十六门派建立良好的关系。   她有了倚仗,才更没有人敢动她。   此时他怀里的姑娘依然十分多疑。   她着急道:“万一门主们想威胁你呢?万一他们说漏了嘴呢?万一……”   他立刻倾身堵住了她。   外间的雪片越来越大,已过了黎明,雪光透过窗纸,将屋里照的略略亮了些。   猫儿懒懒靠在他怀中,想起了两刻钟前的担忧。   “真的不用担忧族人们的出卖?”   他一下又一下抚着她的背,低声道:“不怕,现在我们是同一根绳子上的蚂蚱,谁要敢瞎蹦Q,大家一起死。”   她听着他话中的笃定,只得暂且压下疑虑。   他自小是在勾心斗角中长大的,既然他说暂且无碍,她自然是信他的。   她略略放下了心,半夜高兴的没怎么睡的瞌睡便涌上心头,靠着他一下又一下打着盹。   黎明已至,外间院里起了声响,是早起的下人们蹑手蹑脚开始扫雪的声音。   有人顺着木梯轻轻而上。   过了不多时,下人的声音在外怯怯响起:“圣女,可需换了炭盆?”   猫儿被说话声惊扰,在萧定晔怀中翻了个身,仿似猫叫一般,闭着眼睛道:“不换……”   脚步声便早早离去。   萧定晔一笑,拉着背过他的姑娘转身,吻在她的额上,低声道:“为何不换?”   她将脑袋埋进他的颈窝,半晌方喃喃道:“我汉子热乎……”   他眼中的笑意便全然荡了开。   她听到他的轻笑,终于抬起头,眯瞪着双眼同他计较:“你笑甚?有何好笑之处?”   她的手往枕头下一探,“唰”的在他面前抖出她的尚方宝剑:“婚书,正儿八经的婚书!我搂我家汉子,天经地义,哪里好笑了?”   他更是险些将脸笑烂。   “不好笑,一点不好笑。”他立刻道。   她便枕在他臂弯里,咕囔道:“我可是有婚书的人了,再敢对我指指点点,我不饶你……”   口中虽说着威胁之语,可语言中皆是拦不住的得意。   他的心里立刻软成一波汪洋。   他的媳妇儿,以成为他的媳妇儿而高兴。   他早该娶了他。   他四哥以前说他在感情上婆婆妈妈。他四哥说的对,他一遇上她,果然处处都不是他。   思前想后,关心则乱。   没必要,太没必要。   她是个被困难吓住的人,可他是她的汉子,他就应该早早带领她克服困难,而不是眼睁睁看着她在困境中打转。   他正色道:“我早都想好了,皇位那事……”   她立刻放下手中婚书,双手抱紧他,看着他惴惴道:“成亲,你后悔了?”   他忙忙贴着她,让她感受到他的真诚心跳:“我媳妇儿好不容易嫁给我,我怎么会后悔?生生世世都不会。”   他续道:“我想好了,你我夫妻今后如若有了娃儿,当然很好。可若没有,我便扶着小六上位。”   她怔忪了一息,从他怀中抬起头,迟疑道:“六殿下,康团儿?”   他点点头,续道:“我扶他上位当皇帝,你我在背后操控着他……”   她吃惊道:“让康团儿当傀儡?你当摄政王?”   他得意道:“正是如此。”   她想起康团儿那个萌萌哒的小娃儿,一点害人之心都没有,还对他的五哥特别亲昵,可他五哥竟然怀着狼子野心……   她怔怔道:“对他会不会太残忍?”   他面露得意:“此前他总是在皇祖母面前告黑状,说我以大欺小。可见他还是太单纯,不知道什么叫真正的以大欺小。”   她叹息道:“兄弟祸起萧墙,真是古今相同啊!”   他哈哈一笑,搂着她道:“再睡会,歇一歇。待养足精神,我们把缺了的那两百九十八个回合补回来!”   ------题外话------   今天照旧两更。先送上一更,二更立刻到。 第438章 挖坟   大雪纷纷扬扬,已下了三日。   远道而来的几位门主站在对面的小楼上,打量着新房的动静。   二十六门派虽然为圣女奉送了一场用心的婚事,然而圣女终究是蒙在鼓里而当了新娘。   这场善意的欺骗依然是欺骗。   几位门主心中忐忑了没多久,便决定打马前来,趁着圣女和圣夫蜜里调油的当口,说上两句软话,提前将圣女可能要使出的绊子扼杀在摇篮里。   然而要等圣女和圣夫出新房,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众人原本坐在楼下等,继而出了屋站在院里等,后来又上了新房对面的小楼,坐在屋里烤着火等人。   然而从辰时到午时,众人看着下人从耳房里换过沐浴热水,又看着下人将饭菜端上了楼,却连圣女或圣夫的一根头发丝儿都未瞧见。   那下人将饭菜端上楼,放在门边上的一个突兀的小桌上,再敲一敲门,便转身离开。   过了不多久,房门开了道缝,从门里探出一臂,摸索着翻盘端进了屋,房门继而便被关死,再无人出来。   诡道门门主吃惊道:“我的娘啊,这是送饭还是探监?”   几人招手令下人上了楼,询问道:“过去几日,圣女同圣夫都这般?没出过屋?”   下人摇摇头:“圣夫专门叮嘱过,送饭莫闯进屋,只放在门口那只小桌上便成。”   妙音门门主不由摇头笑道:“雪不停,此二人怕是不会出来。我等要么硬闯,要么先回寨。各位愿选哪一个?”   硬闯……没有人有那个胆量。   若说圣女可能会因她被糊弄成了亲而一把火点了寨子,圣夫则可能因人闯了新房而拿着一把刀屠了寨子。   而他们嫡嫡亲的圣女不但不会阻拦,只怕还会指使着圣夫:“那个还没死透,快快再补上两刀。”   这一对男女,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觉着自己都不是视死如归的料,只得先回寨子,再图后事。   新人的房中,似坐了三日监牢的一对男女,还没有外出放风的念头。   两人坐在小桌前,柔情蜜意的用着饭。   待用过饭,二人原本短暂的起过外出遛弯消食的念头。   然而将将开了道门缝,猫儿打了个哈欠,又冷的一抖,萧定晔便舍不得他媳妇儿受苦。   在哪里不能消食,房里也是一样。   室内活动安排的明明白白。   猫儿这两日品尝着为人妻室的滋味,觉得十分不赖。   她此前在宫里和他在一起时,虽然也是个喜欢拿乔的人,动不动给他使些小心思,他顺水推舟做出惧内的模样,两个人的小日子过的极甜蜜。   可现下她和他经历了那么多的波折才在成了亲,她便舍不得向他的夫君拿乔。   她枕在他的臂弯里,纤细手指一下又一下摸索着他面上胡茬,心中算着日子,温温柔柔道:   “听几位门主说,王三同寨子里还有些往来,每年年底要来做一茬买卖,只怕还有十来日就到。若你瞧见他,莫再给他脸色。”   他倏地支起身子,双眸一眯:“怎地,你舍不得他受委屈?”   他此时才想起,对啊,他媳妇儿和那个王三,还有一场未解的亲事啊!   他立刻翻身下地,掏出他心心念着为她置好的信物。   紫玉玉牌。   原本这是一张玉牌,经过诡道门玉石弟子的巧手,现下一分为二。   同她原本的玉佩同样的法子处理过。一块是浮雕而起的凤凰,一块是凹陷进去凤凰。   全都依着她而来。   两块玉镶嵌在一处,便又是代表着他身份的皇子玉牌。   他将属于她的那半块玉牌塞进她手中,正色道:“你同王三的信物作废,自此只能随身带着这块。若是搞混,便莫怪为夫心狠手辣!”   她半点不将他的威胁放在眼中:“你要怎地?想杀人不成?”   他冷笑一声:“我瞧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过去几日,为夫怜惜你身子单薄,对你诸般温柔。我瞧着你还不知你为夫的厉害处!”   她哈哈一笑,轻轻松松向他倒打一耙:“你可忘了极还有三件亲事?比我多了几件?你莫以为姑奶奶被你的皮相蒙蔽了双眼,就忘了同你计较!”   他连一丝迟疑都没有,立刻道:“你放心,等我到了能现身的时候,第一要办的事便是解除那三件亲事。祖母常说这一生没有孙女儿,为夫便送她几个公主孙女,不比孙媳妇儿强?”   好吧,他现下自身难保,鞭长莫及。他的法子她暂且接受。   他见她神色缓和,立刻反问:“你同王三那厮的定亲玉佩,何时收回来?我不能想着我家媳妇儿被旁人惦记。”   他将她反手一箍,威逼道:“得让凤翼族都知道,我同你成了亲。唯一的圣夫是我,王三连边都沾不上。”   她心中一声冷笑。   你他娘的自己的稀饭都吹不冷,还想着要威逼她?   她抿嘴一笑,搂住他颈子,换了个话题道:“你可记得,有一夜,你沐浴时,我进了你的房?”   他眸光明明暗暗,唇角一歪,便显出了纨绔相:“记得,你那时……像熟透了的果子……”   她冷笑一声:“后来呢?”   后来……后来……   他倏地仿佛被人点了穴,木在当场。   后来他掀翻洗澡盆,用整整一盆水将她泼成了落汤鸡!   她此时巧笑嫣然,声音软的汪着一汪水:“继续啊?怎地住了手?”   他额上倏地冒出几点冷汗,干笑道:“这……为夫忽的想起来,为夫早些年得过肾水不足的毛病……此回,我们就到这儿吧?”   她冷笑一声:“死鬼,姑奶奶才起了兴致,怎地你这般快就想撤退?”   他额上冷汗又起了一层。   这声“死鬼”之前他听着还十分带劲儿,现下却让他不由的想打冷颤。   他想起她那夜湿淋淋站在她面前,一边瑟瑟发抖,一边哽咽道:“王五宝,你这般对我,如若日后想起来我是你的谁,你如何面对我?”   人过留名,雁过留声。   做人做事,果然是要给自己留后路,否则事后被人挖坟,不是好受的。   他讪讪一笑,往后挪了挪:“这个这个,你忘了为夫有失忆的毛病?对那些个细节,却记得不那么清……”   “哦?”她向他逼近几寸:“那你可记得,那件事之后的第二日,你又对我做了什么?”   他如逢大赦,忙忙松了一口气:“这件事记得,我亲了你。我向你示好,我亲了你。”   她轻笑两声,抚着他的面颊,声音甜腻的令他起了鸡皮疙瘩:“你那时未忆起我的身份,你便亲了我。亲爱的夫君,你好好想一想,你可对得起我?”   他倏地一愣。   他没确认她的身份,便吻了她,这可不就是说明那时他背叛了她?   他的脑袋上刷刷又冒了两层汗。   她幽怨的轻叹一声:“还剩两百八十几回?”   他猜不透她话中何意,只咽了咽吐沫,惴惴道:“还剩两百八十八回。”   她惋惜道:“可惜了,原本我想带你去泡一泡温泉,再减去几回。可现下想起你背叛了我……。”   她做出向往的神色,回忆道:“王三爷虽说不会武,可他也正值盛年,又对我一心一……”   她余下的话没有说出来。   两百八十八减一,两百八十七。   ……   猫儿近两日有些溃败。   她觉着她越来越拿捏不住她家的死鬼。   此前没有成亲的时候,纵然他有些小动作,但只要她流露出有一丝一毫的不愿,他便打住,十分的温柔小意。   然而自成了亲,她的夫君便失去了往日的体贴。   容不得她闹脾气。   一言不合做减法。   而她也对她自己有了清晰的认识。   她是个一被他做减法,就失了主张的人。   真是活到老,学到老,对自己的认识也是与时俱进。   她初初还能想着坚持自我:“萧定晔,你要不要脸,这里是温泉,四处毫无遮拦。”   他转身便游去岸边,往她的袖袋里一掏,远远便对着她唰的一抖婚书:“怎地了?名正言顺,怎地了?”   她最近得了个病。   抵抗不了他,更抵抗不了婚书的魅力。   他用婚书一拿捏她,减法做的就更快些。   等两人要离开温泉山时,减法已经减的剩下了两百七。 第439章 视同儿戏(一更)   一位白马王子该是什么样?   猫儿此前曾向萧定晔控诉过,他去他的侧妃家中纳吉那日,他骑着高头白马,打扮的人模狗样,曾伤了她的心。   回寨子的路上,萧定晔骑在他的白马上,竭力挺直了腰板,做出一副风流倜傥的模样,向猫儿抛着媚眼:“如何?你夫君可给你涨面子?”   猫儿睨他一眼,挑眉道:“没到手的时候,觉得十分眼馋。到手了嘛,也就普普通通。”   他双眸一眯,立刻打马要近前。   然而猫儿的老黑对他此前颇有些敌意,未等他靠近,便已离开了八丈远。   世上有才之人皆高傲,马也一样。   白马见黑马一副嫌弃相,也十分倨傲的退开了一些。   两夫妻便间隔了一道银河。   猫儿哈哈一笑:“白马和王子,都是不成的。”   他便遗憾的咂舌。   若老黑能容得下他,他和她共乘一匹马,他手把手教她驭马,多好啊。   此时天空碧洗,连日来的雪片早已停歇,回归到南地惯有的温暖气候来。   日头暖洋洋的打来,沿途鸟雀啾鸣,树林飒飒,给人春暖花开的错觉。   猫儿远远向萧定晔努努下巴:“你的白马,叫何名?”   说起此事,萧定晔颇有些幽怨。   原本她的黑马叫“暗夜”,他给白马起个“白昼”的名字,多么的相配。   然而她暴殄天物的替黑马改了名,叫了个劳什子“老黑”,他的白马还能叫什么?!   他郁郁道:“老白。”   猫儿赞道:“好名字,同老黑是一对儿呢。”   她眸光一转,望向萧定晔的脸:“怎地,你不喜欢这个名儿?”   他立刻谄媚道:“喜欢,媳妇儿喜欢的,为夫就喜欢。”   她抿嘴一笑,低声夸赞道:“死鬼……”   他受不住这句夸奖,立刻打马要靠近她。   老黑又往边上一拐。   萧定晔不由气结,抚了抚老白的鬃毛,低声道:“它是母马,我们大方些,厚着脸皮靠近。”   他一夹马腹,拉着缰绳靠近黑马。黑马躲无可躲,再躲就要跃进田间地头去。   萧定晔顺势便拽住了猫儿的手。她腕间系着的小泥猫,便随着两人手臂的摇晃,跟着一晃一晃。   他觉得十分满足。   一场逃亡虽然艰苦,可能让他和她真正在一起,他太情愿了。   只是对她亏欠太多。   她性子再刚烈,都是个柔弱女子,跟着他一路所吃的苦,便连一名成年男子都不一定能挺住。   他心中想着此后的打算,转头望着她:“继续往北边的后途我一人走,你乖乖在寨子里等我。待一切尘埃落定,我便前来接你回京。”   她的关注点不由跑偏:“不是说现下北边天寒地冻路难行,要等开春再走?”   他思忖道:“前两日,乌兰寨主曾给过我近处舆图。这山中竟然有一条密道,能直达江宁。江宁有一位父皇的旧部,是位纯臣,我想赶在他上京述职前会一会他。”   她吆唇道:“有用吗?万一,他暗中是你三哥的人……”   萧定晔摇摇头:“不会,他只忠于父皇。即便不愿出手帮我,也不会去向三哥告密。”   她点点头,正色道:“这是大事,你自前去,我留在寨子里等你。王三过几日怕就能到,我还同他有亲事……”   他面色立刻黑了几度。   她抿嘴一笑:“怎地?”   他叹气道:“你别拿话刺我,我容易心疼。”   她坚决摇头:“不成!两情若不想久长,你就同我相隔千山万水,我转头就去寻快活。”   他一滞,半晌方狠心道:“我知道你不会对我变心,我再不能看你跟着我受苦。你原本多水灵的姑娘……”   她的目光如利剑一般打向他:“怎地?现下不水灵,人老珠黄了?”   他忙忙道:“比我遇到你的时候更水灵,更让人看一眼就要失了魂。”   她却并没有被他的花言巧语蒙蔽。   她红着眼圈转头不看他,只冷着声道:“你永远都是如此,喜欢在人开心的时候泼凉水。”   她低声道:“老黑,我们走!”一夹马腹,往前窜去。   萧定晔急急要跟上,已被黑马甩开了极远。   ……   猫儿同萧定晔回了山寨的这一日,几位门主闻风而动,早早的聚集到了山寨门口。   几人眼看着骑着黑马、身穿鲜红斗篷的姑娘急速而来,正正起身挤出个笑脸,还未来得及张口问声好,黑马连同红衣姑娘已带着风刮过,徒留一片尘埃。   几位门主面面相觑。   小两口吵架了?   这咋整,圣女生了气,万一向寨子里撒气……   再转头往远处瞧,又是一匹白马驮着一位风姿不凡的公子近前。   诡道门门主思忖道:“不能够啊,圣夫唇红齿白,是个极滋润的模样。若是亲事闹得不开心,圣夫能有这气色?”   且众人前几日去过一趟温泉山,圣女和圣夫可是如胶似漆,关在屋子里连门都未出过。   待萧定晔的马儿近前,停下脚步,众门主忙忙围上去,纷纷露出八卦的面庞:“咋啦?跪搓板了?”   萧定晔苦笑一声,从马上跃下,叹气道:“只怕现下回去,就得跪搓板。”   珍兽门门主立刻挤上前,关心道:“这几日可跪过搓板?”   萧定晔摇摇头:“这倒没有。”   一句话说出,气氛立刻活跃起来。   几人叹息着掏出银子,递给另几人,结算了盘口的输赢,方问道:“圣夫觉着,圣女可会因亲事而生气,想要寻我等报仇解恨?”   萧定晔垂头丧气道:“哎,她不知多高兴。”   众门主一滞。   这……方才圣女气呼呼窜进了寨子里,现下圣夫愁眉苦脸的睁着眼睛说瞎话……   众人原本还觉着圣女对亲事极满意,山寨遭殃的可能性小,现下却觉着,怕是得招呼寨民进山谷里避一避难。   诡道门门主同萧定晔交情略深,挤去他身畔,探问道:“圣夫觉着,圣女一把火烧寨子的可能性大不大?”   萧定晔苦笑道:“你等放心,她不烧你们。她若要烧,烧的是我。”   暮色四合,山寨中各家各户炊烟已熄。   猫儿闺房边上的耳房里,她正压着狗儿洗毛:“旁的猴儿当猴,你也当猴,你去哪里猴来这一身脏泥?”   萧定晔进了房里的时候,狗儿正弱弱的挣扎。瞧见他进来,立刻带着一身胰子泡窜进他怀里。   她转头瞧见他,立刻冷了脸,上前向他伸手:“还我狗儿。”   狗儿立刻顺着他手臂躲去他身后。   他讪讪挤个笑:“我自进来什么都没做过……”   她便探头往他背上望去:“狗儿下来,洗干净阿娘带你走。”   他往床榻上一瞧,果见她已收拾好了包袱皮,不由眉头一蹙,拉着她手臂:“你要去何处?”   她睨他一眼:“天涯海角。”   萧定晔便叹了口气,低声道:“我也舍不得你,可是你看看你的手,你的脚底……”   她冷着脸道:“不够水灵对不对?”   他正要拉着她好言安慰,扒拉在他背上的狗儿结实的打了个喷嚏。   她越过他的肩头,一把逮过狗儿,转身便往耳房而去。   他坐去床畔,将她的包袱皮解开,将里间的衣物一一取出归置回原处。   他当然舍不得离开她。   他的新婚妻子,正是蜜里调油的时候,他哪里忍心离开她一步。   然而此去江宁,如若能有收获,后途还好走些。若不成,要按原路往北地去,依然是危机重重。   此前她半途几次要离开他,他舍不得放手,一来是因为沿途没有一处放心地,二来他还未娶她,心中有太多的不甘。   现下她嫁给了他,此处又是她的老巢。哪怕再有“另一边”的人打过来,有了他改造过的各处关卡,再加上各门派的自保之法,危险比跟着他小的多。   两害相权取其轻,他不能再让她受苦。   从她在宫里开始跟着他,一直到现在,她跟着他没有过过好日子。   他有信心给她一个美好未来。然而通往未来的过程却太艰难,对她太残酷。   此时耳房里的水声已息,猫儿带着些寂寥的声音从里传出:   “你毕竟是猴儿,阿娘不能用对人的要求约束着你。你也该机灵一些,旁的猴子不去的地方,你就不能去。若你不慎吃了大亏,如何是好?”   小猴吱吱两声,不知是在附和她,还是在对她表达着不满。   她替它擦拭了毛,抱着它出来坐在火盆边,也不看床畔的萧定晔,只就着火盆替小猴烘毛。   萧定晔拉着椅子坐去她身畔,专注的望着她道:“我也舍不得你……”   她一言不发。   狗儿敏感的察觉出气氛凝重,脑袋瓜转来转去,一阵望着他,一阵又望着猫儿,垂首思忖了一会,抬腿便顺着半开的窗户窜了出去。   猫儿忙忙跟去廊庑,扶着栏杆看它消失进层峦林间,面上忽的就淌下泪来:“你们一个个,都要离我而去……”   萧定晔立刻跟出去,将她搂在怀中,一下又一下抚着她背,难过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她挣扎出他怀抱,转身拭过泪,从袖中掏出一张纸:“还给你,我不要。”   是他的婚书。   他心上一疼,语中第一次现了苛责之意:“成亲大事,怎能视同儿戏?”   她哽咽道:“是谁前脚娶了我,后脚就要将我抛弃?我们到底是谁将成亲视同儿戏?”   他着急道:“哪里是抛弃?暂时将你放在此处,待事了便来接你。”   她追问道:“多久?一月?两月?一年?两年?”   他倏地一滞。   自然不会只有一两月。   他和他三哥必然有一场硬仗要打。   事了的时间,要按年来计。   要将她放在此处的时间,也要按年来计。   或许一年,或许两年……   她红着眼圈望着他:“你若想着我为你守节,你便错看了我。你前脚走,我后脚就改嫁。你若不信,大可以试一试!”   ------题外话------   先更一章,白天我再多多更。最近想加快速度。 第440章 精神分裂(二更)   萧定晔这一夜回归了单身汉的生活。   身边没有一个暖乎乎的身子贴着,总令他起了回到三年前她离宫的错觉。   他整夜没睡好。   好不容易挨到天亮,他终于打了个盹,便被隔壁的声音吵醒。   是女子的娇笑声。   这娇笑声他熟悉的很,当他媳妇儿同他起腻的时候,便这般对着他娇笑。   声音是同样的勾人。   她对着他那样一笑,他就忍不住要和她做减法。   现下这个声音在隔壁响起,那个千娇百媚的女子还娇滴滴道:“哎哟哟……轻点……”   他忽的就从冷床上坐起身。   隔壁房里,库狄郎中望着眼前演独角戏的圣女,一脸的生无可恋。   诊脉而已,用得着发挥成这样吗?   猫儿一个人笑罢,竖起的耳朵未察觉到隔壁有明显动静,立刻推了库狄郎中一把,压低声音道:“不想要血了?”   库狄郎中只得按照她最开始的要求,不情不愿的扬声道:“圣女,在下对圣女神往已久……”   猫儿一拍床榻:“感情,放感情!”   小郎中放了些委屈悲怆在里面:“……不知圣女可愿让在下研究一二……”   猫儿“咯咯咯”一笑,小郎中只觉发丝倒立,惊悚莫名,仿佛唐僧遇上了白骨精,连皮肉都要保不住。   猫儿看他瑟瑟发抖,上前一把掐在他手臂上,引得他“啊!”的一声痛呼,继而在她的威逼神色下,违心的添了一句:“……如此美景,小生真是见所未见啊!”   他的呼声将将落地,隔壁突然“咚”的一声巨响,仿佛是一位吃了大醋的青年往地上丢了什么东西来泄愤。   猫儿冷笑一声,向面前的库狄郎中竖了个大拇指,忽然又像精神分裂似得发出连番娇笑,娇嗔道:“死鬼……”   隔壁又发出“咚”的一声,继而是重重的脚步声。   库狄郎中只觉黑白无常已站在了自己的身后,喘气间便要拿了他的命。   他倏地跳开几步远,连药箱都来不及背,转身拉开房门便夺门而逃。   猫儿正要窜上去拉住他,却听得隔壁房门“吱呀”一声,继而是一个青年“啊”的一声惊叫,接着从楼梯方向传来接连不息的滚动声,仿佛是个倒霉鬼被人从楼梯上甩了下去。   猫儿立刻对小郎中起了愧疚之心。   然而那愧疚心还没持续多久,便听得带着万钧怒火的脚步声重重而来。   她倏地跳上床,将中衣衣领往下一拉,露出些风光,支着胳膊扑倒在床上。   房门“咚”的一声被踢开。   晨光将一位身着中衣的九尺青年送进来。   青年脸色铁青,带着浓浓的杀机望着她:“胡猫儿,你出什么幺蛾子?”   她青丝如瀑散在床榻上,吆唇朝他慵懒一笑:“你既然已醒了,便帮我物色物色人选。库狄阿郎年轻,会检查身体,十分有情调……”   她话还未说完,眼前的青年倏地上前,抬脚跨上床,一把将她拉去近前。   因着他的使力,她心口的风光在他面前展露更多。   他原本该欢喜,可现下内心的怒火却更甚。   穿成这样让一个外男进屋?!   她眉头稍稍一皱,从他手中缓缓撕扯出衣裳,转身系紧系带,不满道:“你想冒充郎中检查身体?我又不是不知道你能耐,你哪里有那两把刷子。”   她系好衣裳,探手从床畔小几拽过外裳,将自己包的更严实,方道:“萧公子,你会识人,你说库狄小阿郎可值得嫁?虽然我比他大几岁,可大点的会疼人,他若娶了我,我多疼疼他……”   他一把捂住她的嘴,吆牙切齿道:“胡猫儿,你够了!”   她拨开他的手,做出担忧模样:“一个就够了啊?不多选选?我第一段婚事失败就是太仓促,现下要走第二春,可得睁大眼睛多选选。一个可不够,一点不够!”   他明明被气的险些爆脑浆,可对着她却不能发出更大的火,只得强忍下脾气,低声道:“为夫将你留在此处,是舍不得你受苦。真的会尽早来接你。”   她做出个严肃思忖的模样,沉思了半晌,终于点点头道:“你说的有道理,大大的有道理。我终于明白了你的苦心,为你的真情而感动。”   她拉着他下床,将他推出房外,将脑袋探出房门:“我换过衣裳便为你准备行李,一定不耽搁你。”   她忖了忖,追问:“你打算哪天走?我瞧着今儿天气不错,是个上路的好日子。”   她再向他挤出一个笑,缩回脑袋,关死了门,竖着耳朵听见外间没有一丁点儿的脚步声,心中冷笑一声。   萧定晔,姑奶奶让你彻底后悔娶了我!   ……   猫儿穿好衣裳,下楼遛弯的时间,萧定晔当日要离开的消息便被放了出去。   与萧定晔要离开的消息同时传出的,还有圣女要再择夫婿的消息。   各门派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忙忙从现成的物资里翻出略略适合的,在前去百花寨和稀泥、为圣夫践行之时,又有意无意的带上了门中几个长相清秀的男弟子。   有枣没枣打三竿,都是顺手的事。   于是,等猫儿遛弯顺便去林子里找狗儿说了会话,再折返回来时,百花寨里已“百草争艳”,青年们英气勃发熙熙攘攘,引得整个百花寨的女子们竞相探首。   猫儿对自家门派的无理由支持十分满意。   有娘家人就是好。   她在会客厅里旋了一圈,抱着一抱物资上了楼,十分贤惠的用布单子包好,笑意吟吟敲开了隔壁房门。   萧定晔在房里虽然听到了外间的喁喁人声,然而他此时还不知道下面一个个装扮的人模狗样的小青年们,是或明白或糊涂的前来跟他争媳妇儿的。   虽然早上他将库狄郎中提溜着丢下了楼梯,然而只此一人,只令他产生了醋意,还未令他产生强烈的危机意识。   他一人在房里时,将所有的心思都花在了怎么说服她媳妇儿安安分分在寨子里等他。   不错,两个重点。   第一,安安分分。   第二,等。   他万万没想到,他还在思忖花什么策略慢慢的去说服,她媳妇儿已经简单粗暴的挑战了他的底线。   既没打算“安安分分”。   也没打算“等”。   上百顶绿帽子排队等着他试戴。   此时他媳妇儿扛着包袱卷儿敲开他的房,神色显得很良善。   他望着她的神色,心中略略有了些说服她的信心。   他了解她。   他知道她这个人喜欢说狠话,比如整天要杀这个,抢那个,点另一家的屋子,实则还是很善良的。   等她说说狠话,消了肚子里的气,依然是个温柔可人的女子。   他上前接过她手里的包袱皮,趁机便握住了她的手,摩挲着她掌中的厚茧,柔声道:“都包了些什么?”   她嫣然一笑,低声道:“还能有什么,都是你路上要用到的东西。   诡道门赠你的暗器,遇上危险的时候可用。   妙音门赠你的短笛,内心寂寥的时候可用。   珍兽门赠你的马鞭,老白不听话的时候可用。   锦绣门和飞针门合伙制成的衣裳和被褥,冷的时候加,热的时候减。   酒仙门赠你的烧刀子,天寒地冻时滴一滴到水里饮下,全身立刻暖洋洋……”   他听的一阵感动。   他知道她是关心他的,若没有她去打招呼,这些门派便是要赠礼也赠不了这么周全。   他立刻将她拉进怀里,幸福的喟叹道:“有妻如此,夫复何求。”   她连一点点推拒都没有,靠在他臂弯继续道:   “……东西带齐全,免得路上缺这少那,再回来取却不划算。这些东西是要能支撑着你走的越远越好的,你想想还有什么我没想到的?”   她的话,他听着略略有些不顺耳。   可究竟哪里不顺耳,他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此时外间的喧哗声更甚,他只当是众人在等着为他送行。   毕竟他是个带着寨民们打跑来犯的英雄,临走前可能被夹道欢送,也是顺理成章的事。   他原本是打算同她腻歪几日再离开,然而他媳妇儿既然想通了,又忙着去给他安排了启程之事,他虽心中有万般不舍,也只能快快就走。   万一等过上半日,她又想不通了,要跟着他上路吃苦,却是得不偿失。   此时外间人声渐大,他想同她再做一回减法是不成了,只能厚着脸皮抱着她,趁机将昨夜欠缺了的相思吻回来。   她便乖乖的被他拥在怀里,都由着他。   他又满足又不满足。   可惜了,若是昨夜他在她的推打下能再厚些脸皮,宁死不和她分房,也不至于现下这般。   这一别就是一两年,他势必要守的很辛苦。   外间一阵脚步声小跑前来,敲门声先在她那边的屋门上响起,得不到回答,方来到他的门前。   下人的声音恭敬的从门外传来:“圣女,相近的门主和弟子们都到齐了……”   猫儿温温柔柔从他怀中离开,垂首系上系带,先应了外面下人一声,方转头抱上他的包袱皮:“走吧,我送你。”   他吃惊道:“不是说午时离开?现下才辰时。”   猫儿又温温柔柔的一笑:“择时不如撞时,早死早超生,一日之计在于晨,一寸光阴一寸金。请吧!”   ------题外话------   今天就二更吧。晚上写的放到明天去。 第441章 意料之外(一更)   萧定晔浑浑噩噩上了马,被送出山寨门时,总觉得哪里不对。   作为对寨子两千多寨民有大恩的英雄,他确然也瞧见了夹道的寨民。   青年们英姿勃发,形象比他平日看到的好了几个台阶。   可那些青年往他这个方向扫来的时候,目光中可疑的带着扭捏和羞涩,这是个什么路子?   他又不是个断袖的,他们这般看他是什么毛病?   寨民们带来的不惑只在他心尖一掠而过。   当他被猫儿送出山寨门时,他的疑虑就更大。   猫儿的动作太利索。   一只脚跨出寨门,只抬臂向他摆了一摆,连第二只脚都没往出迈,就利索返回,同陪在她身畔的丫头兴奋的说起了什么。   他独自站在白马边上,迎面瑟瑟凉风吹来,他觉着有些心凉。   传说中的依依不舍呢?   传说中的执手相看泪眼呢?   传说中的“送你送到小村外”呢?   他原本在朝寨外而行的时候,心里还准备了诸多的安慰法子,以防猫儿太过伤心,又痴缠着要和他一起走。   他想着他如何的搂着她吻着她,如何向她承诺一定为她守身如玉,如何轻柔的为她擦拭眼泪,自己如何难舍的上了马然后她在马后不停歇的追逐……   结果他才牵着马出了寨门,怀着一腔的儿女情长要同她告别,一转身,人呢?   人跟着丫头又说又笑的回了寨子!   他觉得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他的阿狸一瞬间成熟了。   成熟的有些太理智了。   理智的有些太懂事了。   懂事的让他不适应了。   他原想潇洒上马一走了之,等他跨上马,扬起的马鞭甩不下去。   他不甘心。   他调转马头,朝着寨门里喊了声“阿狸!”   猫儿住了足,同丫头还说了两句话,才顾得上转头望他,十分爽朗的向他挥手:“马――到――成――功――”   他的心往下沉了沉。   他不甘心道:“我走了哟!”   她继续爽朗:“一――路――顺――风――”   他一吆牙,继续道:“这一走可能就是两年哟!”   她继续爽朗:“保――重――身――体――”   她爽朗完,再向他抛了个飞吻,转身同丫头边走边笑道:“各门派颜俊体健的男弟子全到齐了?”   丫头笑道:“全到齐了。门主们原本还想着为圣夫说说好话,可圣夫走的急,门主们便也罢了,又派了弟子回各派去继续唤人。现下差不多到齐了,只等圣女前去。”   猫儿点点头,和丫头边说边行,再未想起要回头。   萧定晔眼睁睁看着他心尖尖上的人走的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一颗心仿佛扑通掉进了千年寒冰池,冷的打哆嗦。   哪里不对劲?哪里不对劲?   他一吆牙,将马往寨门口的树上一栓,抬脚就跟了上去。   ……   会客厅里,猫儿饮了一口茶,望着站在当地含羞垂首的一位男弟子,点点头:“不错,不错,沉稳内敛,看着像是疼媳妇儿的人。先留着。”   边上百媚门的弟子立刻记下姓名和所属门派,发了个号牌给男弟子:“三十二号,先去隔壁候着。”   男弟子捏了号牌,鼓起勇气偷瞧猫儿一眼,红着脸转身出了会客厅。   待下一位弟子进来,按例先接受百媚门女弟子们的盘问时,猫儿觑空端起茶杯吸溜一口,瞥了眼百媚门门主:“你的亲事如何打算?若想嫁,早早成亲。成亲的家伙事儿都是齐备的,正好你也能用上。”   站在猫儿另一侧的心窍门门主精神一振,目光灼灼望向对面的心上人。   百媚门门主却不看他,却千娇百媚的一笑:“平日属下没注意,今儿沾着圣女的光一瞧山寨中的青年们,倒是开了一回眼界。原来我各门派竟有这许多优秀男弟子,真真是……”   心窍门门主着急道:“你……”   百媚门门主转身睨了他一眼:“我如何?难道当着圣女的面,我要说假话?”   猫儿立刻附和着:   “没错没错,亲事得好好选,千万不能被什么情情爱爱蒙蔽了双眼。   你等可知,女子普遍比男子寿命长?所以夫妻要想同年同月同日死,就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女子一定要嫁个比自己年岁小的,两个人才有望一起进棺材。”   她侧首望向坐在角落的圣药门大门主:“大门主说说,从医学角度,我方才说的可有道理?”   大门主还未说话,站在他身后瘸着一条腿的库狄郎中却登登后退了足足三步。   大门主微微侧首,眼风余光从自家高徒面上掠过,思忖了一番,终于还是保持了一贯的作风,讪讪一笑:“圣女所言有些道理,男子比女子年岁小,确然有许多好处。”   他身后的库狄郎中小脸倏地煞白。   猫儿抿嘴一笑,心中却叹了口气。   不知她家死鬼现下在何处,可真的如她所想着了她的道。   门主们陪着猫儿坐了一阵,猫儿又点评过了诸多男弟子。   诡道门门主忖着自家弟子多数歪瓜裂枣,入选的可能性不大,便起身告个罪,出了会客厅,一路往茅房而去。   他刚刚推开茅房隔间门,便被一只大手揪着衣襟拽了出去。   他慌忙护住裤腰带,望着眼前的青年,结结巴巴道:“你……圣夫……没走?属下只中意女子,从十八岁到六十岁都中意……”   萧定晔顾不上同他理论,压低声道:“我问你,你们今儿,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寨子里又有何喜事?”   门主见萧定晔不似要同他断袖的模样,方略略放下心,悄声道:“圣夫不知?今儿是替圣女选圣夫啊!”   萧定晔又急又气又迷糊:“老子同你家圣女还未和离,你们就给圣女选汉子?”   门主看着萧定晔的神色,怔忪了半晌,忽的惊疑道:“圣夫不知?圣夫竟然不知?”   萧定晔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快些说,老子本该知道什么?”   门主:“……本该知道,你此前同人成亲的是凤翼族圣女啊!”   什么意思?萧定晔怎么越听越不明白。   门主好心道:“凤翼族的规矩,圣夫怕是知道的不全。这其中有一条,事关圣女亲事,说的是,圣女一人可有多位圣夫……”   萧定晔吃惊道:“哪来这么一条狗屁规矩?不是说凤翼族都是一夫一妻?”   门主点点头:“没错,普通弟子和寨民,皆是一夫一妻。可圣女却不同,属下记得,上一届圣女是有……”   他在心里算了算,报出结果:“十八位,上一届圣女一共有十八位圣夫!”   萧定晔腿一软。   他娘的这是什么破族,什么破规矩,什么破圣女!   门主见他脸色不妙,想起他是个武艺高强的圣夫,又忙忙找补:“自然,按族里的规矩,圣女是不能同圣夫圆房。是以圣夫多一些,也并无大碍。可是……”   他再瞟了眼萧定晔,又苦笑道:“这一届圣女为了同‘另一边’决裂,连姓和名都大改。圣夫便也该明白,咱们这位圣女对规矩不规矩不大看重,什么时候想按规矩来,全凭一念间。”   萧定晔吆牙切齿。   怪不得她改了主意不跟他走,怪不得她只将他送到寨门口,怪不得她一点悲戚之色都没有……原来她真的是打算他一走就另找人!   娘的她前脚还在房里同他亲昵,转头就能想着再找……这是什么样的女子啊!   他的理智告诉他她不是那种人,可太阳穴却依然一突一突,突的他生疼。   他深呼一口气,忍着怒火问道:“她可选中了人?我知道她对男子极为挑剔,一时半会根本选不到人。”   这……门主觉着有些胆寒,抬头瞟他一眼,先行铺垫道:“圣夫说的对,选圣夫怎可如儿戏。圣女自然是要先选出一批,再从这一批里选出一批,再继续浓缩,精益求精……”   萧定晔心中的怒火又是一窜,爆喝道:“她选了多少?”   “三十八!”门主战战兢兢的吐了口,“属下从厅里出来时,圣女已选出了三十八名圣夫候选,现下又耽搁了一些时辰,等回去怕是已有五十人……”   五十人。   五十人!   萧定晔一把扶住墙,只觉一颗心上上下下在胸腔里乱窜,扯的他五脏六腑生疼。   他拉扯着门主便往外走。   门主战战兢道:“圣夫息怒,千万莫冲动。你若是要去寻圣女的麻烦,属下便是再为难,也得护着自家人。”   萧定晔摇摇头:“你放心,我不同她找麻烦,我就是去瞧瞧,她挑汉子时是何种嘴脸!” 第442章 扎心(二更)   诡道门门主返回会客厅时,厅中为圣女选夫的工作还在继续。   候选对象确然已到了五十余名。   圣药门门主瞥眼见他被一名高大弟子搀扶进来,不由犯了职业病,关心道:“怎地?在何处受了伤?我帮你瞧两眼?”   他这样一出声,场上众人纷纷将关心的目光投射了过去。   略略乔装过的萧定晔立刻将脑袋压的更低。   他边上的诡道门门主讪讪一笑:“无碍无碍,方才进茅房跌了个绊子,稍微有些扭了腰,我门弟子来捶两下便可。”   他刻意转头去同萧定晔道:“好好捶,为师教养了你多少年,轮到你表达孝敬的时候了。”   萧定晔刻意压低了声音,道了声“是”,搀扶着门主坐去了角落。   熟悉的铁锈味悄悄往会客厅蔓延开。   猫儿向面前的男弟子努努下巴:“你继续。”   眼前等着表演才艺的青年正是诡道门弟子。   他举止从容,从袖中拿出了一面巾子往拳头上一盖。等掀开巾子时,手中却多了一支红彤彤的鲜花。   猫儿大赞一声:“好!”   弟子款款一笑,将鲜花献到猫儿面前。   猫儿赏脸的接过鲜花,凑去鼻端细闻,眼角余光往角落那位方腮黑面的青年一瞥,心中得意一笑,看向面前弟子的神色越加亲切:   “极好,你又会哄姑娘开心,长的也极好。本圣女若能再瞧瞧你的胸肌,你中选的机会更大。”   角落处的萧定晔捏紧了拳头,骨节嘎巴作响。   那弟子从善如流,十分自信的解了衣裳。   猫儿双眸一亮,倏地从椅上起身,站去了男弟子身畔,一只瓜子抬起,已迫不及待的想要靠近。   萧定晔再也忍不得,抬脚便要往前。   诡道门门主一把拉住他手臂,微不可见的摇了摇头,趁着众人的注意力全在那弟子的矫健肌肉上,压低声道:“忍!”   萧定晔一只手捂着心口,硬生生咽下了心中怒火,不错眼的盯着猫儿,低声道:“若她触碰了你那弟子,莫怪我要了他的性命。”   诡道门门主倏地从座上起身,指着那弟子大声呵斥:“大庭广众,成何体统?!还不快滚出去,莫丢了本门的脸!”   那弟子一张脸立刻涨成了猪肝色,一把掩住了衣襟,向猫儿匆匆行个礼,羞愧的夺门而出。   猫儿望着他的背影,向诡道门门主投去埋怨的一瞥:“怎地,本圣女中意何种男子,你有意见?你莫忘了,本圣女还有摄魂大法等着你!”   诡道门门主想要自戕。   到底要怎样?你们这一对男女,一个要杀门里弟子,一个要用老子练功,还让不让人活?!   他抬头向萧定晔看去。   身边这位大爷显然没有站出来帮他说话的意图。   他叹口气,生无可恋道:“圣女虽中意门下弟子,可那弟子今日能向圣女亮身段,明日就能向旁的女子亮身段。属下觉着,在选圣夫之事上,圣女请多三思。”   此时厅里还未有新的弟子进来献技,百媚门门主趁机关心猫儿:   “圣女是真的想再选圣夫?虽说按族中规矩,圣女可有多位圣夫,但属下瞧着,萧圣夫从各方面都乃人中龙凤,山寨中再无人能及。   圣女同他又都是情根深种,才将将成亲便要再选圣夫,会不会有些太过仓促?”   猫儿端起面前茶杯,眸光倏地往萧定晔方向一瞟,见他虽作势在帮着诡道门门主捏肩捶腰,可却是一副竖耳细听的模样。   她抿嘴一笑,饮下一口茶,大模大样道:“萧圣夫虽说不错,可现下他已离去,我身边无人侍候,难道就要干等着不成?人生短短数十载,本圣女正值花样年华,若将时间花在等待上却不能享受,我还当这劳什子圣女作甚?”   角落处骨头声“嘎巴”几响,诡道门门主“啊!”的一声痛呼。   众人纷纷向他望过去,他面上皆是冷汗,强忍着痛楚道:“无事无事,我腰骨方才扭伤,现下弟子已为我正好,竟然舒服的紧。我这是舒服的喟叹!”   他硬着头皮转头望向身后的萧定晔:“你……出去歇着吧,为师身子已大好。”   猫儿忙忙抬手相拦,做出个感兴趣的模样:“这位弟子倒是身段不赖,竟然还有个推拿的长处!”   她双目炯炯的望着萧定晔,娇滴滴道:“本圣女昨儿夜里睡姿不好,正正好肩颈疼,你来为我推拿一番,让我看看你的手艺。若你侍候得力,本圣女封你个圣夫,也不是不成。”   萧定晔听不得她的这把子欠揍的声音。   他垂首冷然道:“属下不敢。”   猫儿遗憾的叹口气:“竟是个胆子小的。罢了,本圣女也不喜强人所难。”   她噌的转首,盯上了库狄郎中,眼中立刻可怜巴巴道:“不如你来?今儿早上你替我查身子查了一半,怎地就先行离去?”   众门主倒吸一口凉气。   那时萧圣夫还没走人,圣女就已经向新目标下手?   库狄郎中一张脸涨的通红,结结巴巴道:“我……属下何时……何时为圣女查过身子?属下只是……只是……”   猫儿立刻打断他,腻着声音道:“莫说那些,你先过来侍候我。”   她同旁的弟子说话时,都要强调“本圣女”,可对着库狄郎中,却“我我我”亲切的紧。   几位门主刹那间交换了眼神。   有门,绝对有门。   库狄郎中见他亲爱的师父也用一种“你认命吧”的表情望着他,立刻面如死灰。   他踌躇几番,将将要抬起一条伤腿、迈出认怂的步伐,另一边角落里的萧定晔已迫不得已站出来截了胡:“属下胆子又壮了,愿为圣女效劳。”   猫儿心下一笑,已靠去椅上,慵懒道:“还不快过来……”   萧定晔觉着自己今日怕有些短命。   若再三番四次生气,总有一回要爆开头盖骨。   他脚步沉重上前,站去她身后,一双爪子举重若轻捏上了她的肩胛骨,她便趁机抬手抚上了他的手背,微微侧首道:“轻着点,本圣女中意温柔的男子……”   话音还未落,一根手指已攥进他掌心,十分风骚的挠了挠。   他心头的火又嘭的点燃,觉着自己的头盖骨已松了两分。   若她再帮他点一蓬火,只怕他立刻就要吐血而亡。   好在猫儿是个有分寸的人。   况且当着大庭广众,她再过分的举动也不好施展出来。   她终于转身正襟危坐,一边享受着他可能随时失控捏碎她琵琶骨的推拿,一边续上此前的话题:“萧圣夫虽好,可若让我用珍贵的青春去等他,却有些不划算。”   她向心窍门门主努努下巴:“若你能早同你心上人在一起,你可愿还同她相隔数年?”   心窍门门主往百媚门门主投去怜惜的一眼,正色道:“属下若能早娶她,又怎能舍得她孤零零这许多年?!”   “哦?”猫儿再问:“可若你遇上了麻烦,你若同她在一处,会牵连她,你还要坚持和她一起吗?”   心窍门门主抬头望了心上人一眼,垂首道:“只要她愿意跟我,我就和她在一起,牵连她就牵连她。”   百媚门门主破口大骂:“老娘脑子没病,凭什么被你牵连!”   猫儿瞧着眼前这一对怨侣,短暂的放下了她今日要教训萧定晔的主题,侧首凑向百媚门门主:   “你同他到底如何?还想不想成亲?我做媒可是有窗口期,过了这个村没有这个店。你二人再想成亲,对不起,那时我可又不同意。”   心窍门门主闻言,着急的望着心上人:“你还有何要求,你说呀,你不说我怎么知道?!”   妇人又急又臊望着他,咬唇道:“你就是个木头,你该跟着萧圣夫多学学!”   一跺脚,拎着巾子便跑出了会客厅。   心窍门门主怔忪道:“我……我又说错了什么?我要跟着圣夫学什么?”   猫儿冷哼一声:“你千万莫同他学,他也就是个普通选手,不值得你当榜样。”   时已至午时,下人站在门边张望,恭敬道:“圣女同各位门主可要用过饭再继续?”   猫儿点点头,转头同心窍门门主道:“本圣女一早上选好的后备圣夫们,可千万莫怠慢冷落他们。替他们找间房,好吃好喝的侍候着。若有一人受慢待和委屈,我可是要心疼的。”   她从椅上起身,转首同身后的萧定晔妩媚一笑:“你也是,本圣女瞧着你极好,你也跟着他们去用饭,好好歇一歇……”   她正要从厅里出去,又转头同妙音门门主道:“传话下去,先布置新房。我瞧着温泉山的温泉山庄极好,新房依旧布置在那处。”   妙音门门主吃惊道:“圣女之意是……还要圆房?”   猫儿对他的吃惊表示吃惊:“怎地,不能圆房?不能圆房姑奶奶大费周章选什么圣夫?当然要圆房!”   身后又是一阵骨节被捏响的声音。   猫儿唇角一勾,洋洋得意的去了。   ------题外话------   今天两更。 第443章 认不认识(一更)   拿人手短。   尊贵如一门门主的诡道门门主,也跳脱不出俗世的制约。   他现下着实有些后悔,就不该为了替本门寻求出路,而去贪图萧定晔在兵器买卖上的承诺。   百年前姓萧的已经摆了凤翼族一道,偌大的血海深仇没有让他产生足够的警惕。   他仿似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屁颠屁颠跑去和姓萧的坐上了一条船,结果将自己带到了沟里去。   多达二十六门派的二十六个门主,这位萧家老五回回都来将他一人往死里薅。   此时萧家的贼汉子霸占了他的房,霸占了他的床,手里拿着他的兵器,随时是个准备要先送他上西天的模样。   他真是肠子都悔青了。   可笑的是他还没武功,没法子反抗,还得在萧定晔怒火万丈的背地里怒斥圣女时,还要被迫帮着此人说话:   “……圣夫对圣女拳拳之心、苍天可鉴。现下想一想,在圣夫前脚要离开山寨之时,圣女后脚就起了再择圣夫的想法,是有些不妥,不妥。”   躺在他床上的萧定晔忽的翻起身:“你也觉着她过分?你去,将她的事情搅黄!”   坐在小马扎上的门主被一口口水呛的连咳了一串,方结结巴巴道:“这……此事属下出马,怕是不妥……该圣夫出手,旗帜鲜明的表明反对态度啊!”   萧定晔一思忖:“按你们凤翼族的规矩,只要头一个圣夫表示反对,圣女就不能再寻圣夫?”   诡道门门主一怔忪:“要去寻头一个圣夫?按照惯例,王三公子倒是过上几日就可能到山寨里。若要他反对,萧圣夫就要再等一等。”   萧定晔一个仰倒。   娘的原来他还不是头一个圣夫,他是老二!   怪不得当初他提出要娶圣女,凤翼族这些百年仇家竟然同意的比他想象中的快,原来这劳什子圣女竟能有多个圣夫!   他豁的跳下床榻,将这倒霉门主房中的所有兵器往身上一挂,拉开房门杀气腾腾的闯了出去。   诡道门门主倏地打了个冷战。   娘啊,这是要出人命啊!   ……   午饭结束,上午选出的候选圣夫们被下人们带去房里歇息。   落选以及还未接受面试的各门派弟子,先行回自己门派里歇晌。   乱糟糟了一早上的百花寨里,短暂的迎来些许安静。   百媚门门主暂居的房里,猫儿瘫在躺椅上,乜斜着怔怔坐在床畔上的妇人,问道:“你二人折腾了半辈子,现下能成亲了,你又拿什么乔?我瞧着心窍门门主对你是一心一意。”   妇人叹口气,低声道:“亏他洞察人心,却不知讨女子欢心。他想娶属下的心思,要是有萧圣夫五成的坚定,属下都能毫不犹豫嫁他。”   猫儿哧的一笑,又无奈道:“一个男子坚定的想娶一个女子,并且也真的娶了那个女子,并不是故事的终点,反而是起点。你瞧瞧我,刚刚嫁人就要苦守寒窑,又好在了哪里?!”   妇人揶揄道:“圣女哪里苦守寒窑了?今儿这一出再选圣夫,圣女此后还愁乐子少?多少人陪着你。”   她透露道:“方才要上楼时,属下隐约听人说,萧圣夫没走?又回来了?!”   猫儿“哈”的一笑。   不但人回来了,还略略乔装,出现在了会客厅。   可他那点乔装的手段,在她眼里根本不够瞧。   她同百媚门门主正色道:“你和你家汉子到底要不要成亲,只有今日的考虑机会。过了今儿,咱们又按族里的老规矩来,门主与门主再不许结亲!”   妇人倏地站起身,着急道:“圣女怎能……怎能出尔反尔!”   猫儿摊摊手:“你们是第一天认识我?姑奶奶出尔反尔的事情多了去了。你们凤翼族过去坑害了我多少回?现下我就是要作威作福,把吃下去的亏都得吐出去!”   妇人着急的一跺脚,拉开门冲了出去。   时辰已快到未时,楼下渐渐有了些动静,是歇晌结束的男弟子们重又聚在了楼下排队,想要抓住一飞冲天的机会。   过了半晌,人声陡的增大,忽的有个杀气腾腾的声音在楼下大吵:“姓胡的,给老子出来!”   这声音耳熟,耳熟的紧。   躺椅上的猫儿倏地一笑,睁开了猫眼。   未时的阳光耀眼,周遭十分安静,吃瓜群众们大气都不敢出,唯恐破坏了眼前千钧一发的气氛。   猫儿扶着栏杆居高临下,俯瞰气急败坏的青年,眉头一蹙:“你是……”   群众们立刻偏头看向萧定晔,等待着他的台词。   萧定晔吆牙叱道:“姓胡的,你装什么蒜,老子是谁你不知?”   猫儿吆唇一思忖,爆喝道:“诡道门门主,给老娘出来!纵容弟子以下犯上,你好大的胆子!”   诡道门门主从人群中挤进来,站在萧定晔身畔,苦着脸哈腰道:“圣女,他……他不是属下弟子……”   猫儿冷笑道:“早上谁在茅房里跌了一身屎?谁扭了腰被搀扶着进了会客厅?谁亲口吩咐弟子给他捏腰捶腿?你现下说这个大胆之人不是你家弟子?本圣女瞧你嫌命太长!”   诡道门门主好歹是堂堂门主,此前从未被人当面下过脸子,一张脸顿时涨的通红,抬手悄悄拉扯着萧定晔的袖口:   “二圣夫,此事从长计议,关起门来解决,千万莫将事情搞大。”   “二圣夫”三字立刻激的萧定晔忘了自己姓谁。   他身子一抖,背了满身的暗器明器纷纷亮了相,目光如利剑往四周弟子望去:“老子倒要看看,谁敢再当圣夫!”   弟子们呼啦一声躲出八丈远。   待萧定晔再抬头向楼上猫儿望去时,这位姑奶奶已经抓着一把花生咔嚓咔嚓吃起来。   她向他努努下巴:“诡道门的方腮黑脸汉子会武功,新鲜事。来,耍两招给本圣女瞧。”   萧定晔“呸呸”两声吐去塞在口中的花生,抓起衣襟抹去面上黑灰,恢复了自己尖颌薄腮的面相,吆牙切齿道:“你再看看,胆敢说不识,老子今日就让你好好认识认识!”   猫儿抿嘴一笑,一拍脑袋:“哦,你啊……有些眼熟……”   她剥开一个花生,将花生仁捏进掌心,丢开花生壳,将一只手圈在嘴边,拉长声对着层层山林喊道:“狗儿……”   林中平静树梢倏地便有了动静。   未几,一只小猴从树上溜下来,一跃一跃而来,扒拉上小楼,跳进了猫儿臂弯里。   猫儿将剥好的花生仁塞给它,指着楼下杀神附体一般的萧定晔:“瞧瞧,可识得他?”   狗儿咔嚓咔嚓嚼着花生仁,抽空往萧定晔面上望了望,没有任何表示,继续嚼花生。   猫儿便摊摊手:“瞧瞧,本圣女同狗儿记性一个比一个差,看着你面熟,可却叫不出你姓名。”   萧定晔紧吆后槽牙,冷笑两声:“认不出,认不出!”   他一个飞身一跃而起,扒拉着各层扶手便上了楼。   猫儿“啊!”的一声惊呼,转头便往房中躲。   房门“啪”的一声被拉开,又“咚”的一声被紧掩。   圣女的惊呼声又起,很快便戛然而止。   诡道门门主长吁一口气,恢复了门主的派头,转身同各门派弟子们道:“都散了散了,夫妻闹别扭,没什么可看。都回各门派,打铁的打铁,喂猪的喂猪!”   有弟子壮着胆子上前,探问道:“门主,午后的选夫之事,还继不继续?”   门主低叱道:“继不继续还要给你交代?你小子来此一趟是纡尊降贵、费了大功夫?都给老子回去,再有消息自会通知!”   楼上的木屋里,萧定晔将眼前的姑娘死死抵在门板上,从她唇上移开,眯着眼眸逼问道:“说,识不识得?”   猫儿宁死不屈:“就是不识得。”   刺啦一声,衣襟已被扯开,青年毫不客气的探进爪子:“还忆不起来?”   猫儿面红耳赤,紧吆牙关,说不出话来,一双杏眼中笼着一汪清泉,就那么吧嗒吧嗒的望着他。   青年一身的杀机瞬间转化为一腔柔情,抵在她额上,抚着她面颊哑声道:“怎地能认不出为夫呢?嗯?”   他轻轻吻在她唇上,一下又一下,仿佛雨后蜻蜓轻点水面,声音轻的像是在呓语:“怎能又选圣夫呢?你我可是说好一夫一妻的……”   猫儿便有些沉沦。   有些想不起,她今天闹这一出到底因何。   她的手不自觉的抚上他背,想要如平时她惯来的那样勾住他的颈子,想要加深那个吻。   身后门板适时被敲响。   猫儿抚过他背的手一顿。   门外的百媚门门主着急道:“圣女,方才说的成亲之事,可还算数?”   猫儿瞬间恢复了清明,一把推开他,扬声道:“算数,快些办喜事,莫拖拉!”   门外的妇人欢快的“嗳”了一声,脚步声急急离去。 第444章 新任圣夫(二更)   掩了房门的屋里,凤翼族的圣女和圣夫僵持不下。   萧定晔一改方才的温柔,恶狠狠道:“还成亲?老子人都站在你面前,还要办喜事?”   猫儿毫不让步:“你在与不在,有何关系?那场亲事里没有你的位置,必须办喜事!”   萧定晔一吆牙,就想动手。   猫儿手疾眼快,已从袖中弹出一把匕首抵在他颈间:“怎地,想杀我?此前在宫里你以势压我,现下在我的地盘,姑奶奶就让你尝尝被反压的滋味!”   萧定晔觉着十分委屈。   他也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没做任何对不起她的事情,怎么他就要面临这种局面?   他强忍住怒气,低声同她道:“此前在宫里,你离开后的那两年,我任何花花心思都未生过。不是没有女子向我倾诉衷肠,可她们都不是你,为夫一丝一毫都看不上。”   猫儿一咬牙。   胆够肥,敢自爆黑历史。   她强忍住心中醋意,目光灼灼望着他:“你不生花花心思,可是你自愿?”   他忙忙做着保证:“自愿,心甘情愿。”   “当时可有人威胁你?”   “没有,皆是我靠着一颗对你的真心自觉自律。”   她点点头:“你不理会旁的女子,是你自愿。我想再择夫婿,也是我自愿。你我二人行事皆凭自愿,又有哪里不对?”   她收起匕首,起身便要离开,他慌忙拉住她,强笑道:   “为夫带你走,带你同行还不成吗?你莫负气行事,给寨子里添乱事小,影响你我夫妻情分事大。”   猫儿蹙眉望他:“你怎么会以为我是负气行事?我何处负气?你既然同我同床共枕过,还不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   他垂头丧气的想着,是的,她在床榻上,热情,配合,斗志昂扬。   此前他喜欢的一面,被她拿来反将他一军。   她继续无情道:   “我此前长期吃素,现下被打开了胃口,方知荤如此好吃。   以前没有条件也就罢了,现下满山谷的精壮汉子,我又何必委屈自己。”   她同情的望着他:   “看在你我曾快活过几日的份上,我也奉劝你,快快抛弃那些守贞的迂腐想法,欢欢喜喜迎接极乐世界。   你方才提及那两年有姑娘向你示好?可美丽?可热情?可喜欢吃荤?”   他的脑袋一抽一抽,只觉着胸腔憋闷的随时要爆开。   他吆牙切齿道:“如此说来,我竟错失了良缘?那姑娘又美丽、又热情,按照胡圣女的意思,我就该娶了她,日日同她吃荤!”   猫儿冷笑一声:“没错,你现在能想通还不晚,滚!”   ……   午后的天空飘来一片厚云,将日头短暂的遮挡。   百花寨里重新恢复了热闹。   又有一场喜事要举办,各门派里的大多数物资还是齐备的,只有一对新人的喜服需要重做而已。   这热闹归热闹,可包括飞针门和锦绣门在内,都对这一场亲事有些摸不着头脑。   新圣夫究竟是哪门哪派的哪个弟子啊?   那真正的一对新人里,心窍门门主虽然在自己的感情事上常常发挥失常,可跳出自己的事情,便十分明了猫儿的意图。   为了报答圣女的成全之恩,一对中年男女将自己成亲的消息隐瞒的密不透风。   其余的八卦门主们你问我,我问你,最后问到了飞针门门主之处。   飞针门门主一摊手:“我门只得到了两组衣裳的尺寸,至于新圣夫究竟是谁,却不得而知。”   门主们根据衣裳的尺寸,以及近期哪位弟子与圣女往来稍密,将怀疑的目光聚到了库狄小郎中身上。   便连圣药门的大门主都以为自家徒儿走了狗屎运,一飞登天,要坐上圣夫的宝座。   彼时库狄小郎中还不知道自己身处水深火热之中。   他在自家门派里一边炮制着药材,一边还思忖着,能不能再去见一见圣女,向她讨一滴血来研究。   到了这个时候,他自己倒是已经不担心圣女会选中他。   原因很简单,他知道萧圣夫中途折回,对山寨中的男弟子们发下了一句狠话:“老子倒要看看,谁敢再当圣夫!”   萧圣夫武艺如何,小郎中知道的清清楚楚。   萧圣夫和圣女多么恩爱,小郎中曾在诱情谷里观察的明明白白。   所以,只要萧圣夫还在寨子里,圣女想再选圣夫,那是不可能的事。   人单纯有单纯的好,便是能不受外间各种细枝末节的干扰,看到事物的最本质。   而众门主们浸淫江湖几十年,失了这种单纯,反而看不清真相。   小郎中想明白了自己不可能是新圣夫人选,又想到萧圣夫已经归来,圣女的心情自然会好,说不得金口一开,大大方方的赏他一滴血。   他被郎中好学的职业病驱使着,背上小背篓,内心热血沸腾,不顾日头已经当西,当即从自家山寨出发,前往百花寨。   人单纯是好事,可有时候太过单纯,却也算坏事。   当夜,再没有人见到过库狄小郎中。   暮色四合,寨中炊烟已熄。   萧定晔面无表情从山林中出来,头顶树梢沙沙作响,狗儿从一棵树上跃向另一颗树,不离不弃的跟在他周遭。   它见他并不理会它,“吱吱”连叫几声,纵身一跃就跳去了他肩上。   他侧首冷冷道:“怎地,没了花生,现下又识得我了?”   狗儿立刻用脑袋蹭着他脑袋。   他不由叹了口气,发现了自己的一个弱点。   心软,在乎的人和猴向自己一撒娇,他就会心软。   他一抬臂,狗儿顺着他手臂到了他臂弯。   他点点它的脑袋,低声道:   “跟来做甚?去帮阿爹将人守好。若你们猴群里哪只同那狗崽子交好,偷偷摸摸放了他,自此你再没有我这个阿爹。你阿娘要给你找新阿爹。”   狗儿听不懂他的长篇大论,只吧嗒着眼睛,楚楚可怜望着他。   他看着这双吧嗒吧嗒的眼睛,便想起了另一双吧嗒吧嗒的眼睛。   那是一双可恨的眼睛。   眼睛的主人是个可恨的女人。   他的这一场失忆,起了美化猫儿的作用。   后来想起了九成九的事情,只有那一点点事关猫儿行径的记忆,迟迟不回来。   他是在捉了库狄小郎中,将这个倒霉鬼塞进山涧缝隙里,在返回百花寨的半途中、想着如何将猫儿的亲事搅黄时,最后那一点点记忆终于在他脑中闪现。   他忆起来所有的所有。   包括且不限于:   在她还没和他相爱的时候,她躲在掖庭废殿里,便敢以一个小宫女的身份同他周旋。   及至后来她和他相爱,还一边忽悠着他,一边钻进地道里锯铁条准备溜。   及至后来她在宫变中立了大功,她被拨进重晔宫当四品女官,她和他还冷战时就敢来撺掇他一起坑随喜银子。   及至她进了刑部大牢还折腾没了他一千两……   在这个夜里,他忆起了所有,终于能比较全面的去判断一个人。   原来他中意的女子,从来都是蔫坏蔫坏。   对任何人都是如此,包括他在内。   若她平日有一句没一句的怼着他,倒也罢了。   可若有一日她特别的温柔贤淑,特别的善解人意,那就要特别注意,她定然是在想着如何给他使绊子。   可惜他忆起这些太晚了。   他的肝肠有些寸断。   他堂堂皇子娶了亲,转头就要退居二线,简直是欺人太甚!   他不能让她好过。   想左拥右抱,门儿都没有!   此时天色已暗,根本就没想过左拥右抱的猫儿,正在会客厅里一一会见几位门主。   她同萧定晔闹这么一场,自然不是真的要留在山寨里坐拥几十位圣夫。   她要跟他走。   她得在走之前,将所有准备工作都做好。   她首先关心的就是自己的身子,会见的第一位门主是圣药门的大门主。   可在如何提及身体的话术上,她有了些顾虑。   她纵然和萧定晔在一起的时候没脸没皮,被迫急了什么话都能说出来。可正常情况下,她还是个要脸的人。   她想要大门主帮她瞧瞧如何医治不孕,她却没法大大咧咧说:   “姑奶奶此前未同圣夫成亲的时候,就已经不要脸的怀了他的娃儿,还很倒霉的没有留住,身子还受了极大的伤。你仔细帮姑奶奶瞧瞧,看看怎么医治一番,日后我好给萧圣夫一窝一窝的生娃儿。”   这世上,人不要脸,所向披靡。   但凡一要脸,就要前思后想,顾虑多了不止一星半点。   她在心中思忖了良久,客客气气同大门主道:“听闻门主妙手回春,能同阎罗王抢人,你来探探我身子可有什么毛病?”   她话说的委婉,大圣主的糊涂便顺利成章的演下去。   他在猫儿手腕上装模作样的诊了诊脉,实则也用心的查探了一番,抚着没有几根毛的胡须道:“圣女身体康健,没什么毛病。”   这笼统的说法不是猫儿想要的答案。   她一思忖,暗示的稍微明显了一些:“我年已二十一,觉着有些孤单,若身边能多几个人……”   大门主心里纳闷,圣女都已再择了圣夫,开始大张旗鼓再办亲事了,还同他提“孤单”又是何意?   他只略略多想了一息,便忽的面色灰败,支支吾吾道:“属下……属下年已六十,什么都不能了,一丝一毫不能……”   猫儿一蹙眉,什么意思?怎么岔开了话题?   她耐着性子启发他:“若日后我同圣夫夜里休息,两人中间能再躺上一个人……”   大门主脑袋哄的一声,仿佛被一盆温热的狗血泼的满头。   他倏地起身,战战兢兢抱拳道:“属下不合适,属下年老体衰,半点不合适。库狄这娃儿好,最适合,比属下适合……”   踉跄着脚步逃也似的去了。   猫儿望着他的背影,心下有些怆然。   连圣药门的大门主都要对她的病情退居三舍,可见她日后想要再生娃儿,难。   狗儿这名字,定是要成绝唱。 第445章 罗公子(一更)   飞针门门主继圣药门门主之后,进了会客厅。   她的进入,肩负着众门主的殷殷交代。   关于新圣夫是谁,对二十六门派都是十分重要的问题。   万一门主们对某个弟子发了火,过上两日才发现,那小子已经陪伴在圣女身畔,被人们尊称一声“圣夫”,门主们岂不是白白惹了人?   所以,即便众人已经有九成的把握,认为新圣夫乃库狄小郎中,然而等不到圣女亲口确认,众人的心思都不能松懈。   飞针门门主坐在猫儿下首,见她垂首郁郁不语,想起门主们的叮嘱,便随意夸赞了一番好天气,当先开了口:“那喜服……如若属下能在真人身上测量一番,自然最合身……”   猫儿将心思从此生无孕的郁郁中抽离出,瞟了一眼身畔的门主,忽的道:“你方才说天气好?天气哪里好?”   飞针门一滞。   自己随口的一句寒暄,圣女竟然要较真?   她作势往外探首,目光通过半挂的帘子往外间黑沉沉的天幕上一望,乖乖,连月亮都没有,更莫说星星。   猫儿正色道:   “你是一门门主,门中又做的是制衣绣花的买卖,须知失之毫厘谬以千里的道理。便是日常同人说话,也该少言慎行。   你连天色好与不好都能随口乱说,便知过去几十年,你门派险些吃不饱饭是有原因的。”   她向门主递过去一张纸,正色道:“这是我要的衣裳与鞋子的尺寸,粗布简衣,不需绣花,千万莫出错。你这位门主,我瞧着有些不靠谱,若是再出错,怕是要换换人。”   飞针门门主未想到,自己进了大厅,连几句正经话都未说,便险些丢了差事。   等她带着猫儿给的任务踉踉跄跄出去,对着围上来的几位门主,悲怆的说了句“看你乃乃个嘴”,羞愧离去。   无端端被问候了乃乃的门主们面面相觑。   可关于新晋圣夫究竟是谁的问题,依然在众人心中盘亘。   几位门主不死心,雄心壮志进了厅,垂头丧气而出。   末了猫儿出来,见众门主仿佛见母老虎一般远离她几丈远,不由叹气摇头道:   “人要有进取精神,否则你们这些门派何时才能脱贫?都回去反省反省,有实在扶不上墙的,本圣女只有出手整治,一门一门的重选门主。”   寒夜里吹来一些冷风,猫儿拉紧了披风上了竹楼,正正巧遇上诡道门门主要下楼。   她向他努努下巴:“可都设置好了?”   门主忙道:“圣女放心,都设置的好好的。”   猫儿可不能放心。   这位门主为了几个兵器的买卖,屁墩歪的不是一星半点。   她冷冷道:   “你和他们几个比虽然是个有追求的,然而人太有追求,容易走错路。   你要搞清楚,你同萧家的买卖,双方谈的再好,可但凡我说个不字,哪怕你已将银票捏到了手里,也要给人交还回去。   你若眼里只有银子,不将我这个圣女放在眼中,那我也不能留你。我惯来不是个心慈手软的,你可明白?”   门主额上立刻浮上一层冷汗,连声道:“明白明白,属下明白的很。这回的关卡一句没同萧圣夫透露,他一定不敢拿圣女如何。”   猫儿点点头,摆手放他离开。   夜半三更,诡道门门主为猫儿房里房外设置的关卡有了成效。   门外一声极轻微的“咯噔”声后,便有人倒吸一口凉气,抱着一只脚痛的原地蹦Q。   猫儿起身推开窗户,望着眼前的黑影,懒懒道:“本圣女的房,怎能任你想闯就闯?怎么样,老鼠夹子的滋味如何?”   外面的黑影嘴硬道:“舒服的紧,仿佛有人替老子抓痒。”   猫儿冷笑一声:“那你就继续舒服吧。”   窗户“咚”的一声被紧掩,猫儿回到床畔,开始闷声倒数。   三……   二……   一……   “咔哒”,房顶瓦片一声轻响。   继而一阵哗啦啦的滚动声,什么东西“咚”的掉去地上,有人“辍钡牡刮一口凉气,抱着脚原地蹦Q。   窗户再次推开,猫儿靠在窗台上,望着眼前的黑影,轻笑一声:“怎样,被人连续瘙痒的滋味如何?”   黑影吆牙切齿道:“舒服,连续舒服!”   她“哈”的一笑,喟叹道:“萧公子真乃人中龙凤,行事不同常人。”   萧定晔的两只脚都被老鼠夹子“温柔的”瘙过痒,听着猫儿懒洋洋说着风凉话,脚痛之余终于有些肝痛,质问道:“这伤固然不算什么,可毕竟伤在我身,难道你都不心疼?”   猫儿诚实的摇了摇头:“不心疼。”   想了想又续道:“就快有新圣夫陪我,我的心疼留给下一个。”   萧定晔心里冷笑一声。新圣夫?那人现下正在石头缝里,天寒地冻,是死是活还不知。想要新圣夫?没门!   然而萧定晔又想错了。   到了第二日,各寨子为即将而来的喜事,依然在忙活。   库狄郎中在与不在,似乎并不影响事情的结果。   这种情形并不是第一次发生。   当萧定晔在衢州同猫儿重遇,得知她要成亲时,他的人就曾将传闻中的夫婿捉了去。   此后的时候与现下的情形简直如出一辙。   喜事未受影响,猫儿照常出嫁。   要不是临时出了岔子,现下她早已成了旁人的媳妇儿。   有了之前的经验教训,萧定晔立刻发现了问题所在。   他怕是弄错了新圣夫的人选。   难道不是库狄郎中?   可究竟是谁,他冥思苦想了一阵,去寻了一趟百媚门门主,要来了猫儿当日选出的五十几位候选圣夫的名单。   于是,接下来的两日,山寨中皮相稍好的精壮男子接连出了意外。   要么外出时失了踪,要么莫名其妙被人套着布袋胖揍的下不了床。   萧定晔想着,现下所有备选圣夫都无法赴宴,他倒要看看这场喜事还如何进行。   然而事情依然没有按照他的想法来。   在他补眠结束,站在小楼廊庑上,居高临下往外瞧时,便瞧见各山寨的寨民们开始喜气洋洋的搬桌椅。   这样的场面他熟悉,这是寨民们在做刁难新郎的准备工作。   只要桌椅接连起来,婚事的筹备工作便已到了尾声。   按他的经验,最晚第三日,亲事的喜乐就要奏响,两千只酒碗也要备齐。   萧定晔觉着有些颓败。   他心情不好的时候,想要寻人倾诉。   他又一次薅上了诡道门门主。   今儿诡道门的弟子们倾巢出动,在帮着百花寨们扛木头。   诡道门门主原本还在懒洋洋的督战,眼风瞥见萧定晔的身影,面色一转,立刻变的忙碌起来。   “哎哎哎,你们几个,小心着点。木材磕着绊着,可要少几两银子。”   “哎哎哎,你们几个,花梨木和金丝楠木得分开摞,千万莫装混。”   萧定晔一蹙眉:“你是要转行?想去干旁的营生?”   又想起近几日的喜事,忽然有了一丝灵感:“你如此向乌兰寨主献殷勤,原来要同乌兰寨主成亲?这回的亲事竟然是为你二人筹备的?”   他因吃惊而有些大声,引得周围弟子和寨民们纷纷投来八卦的眼神。   门主“哎哟”一声喊,求饶道:“二圣夫,您可是瞧着寨子里的乱子还不够多?哪里来的亲事传言。这是两寨之间的正常互助,怎么就能被曲解成暗通曲款?”   他一把拉住萧定晔的衣袖:“圣夫若不信,属下带你去看。”   百花寨所属的一处山谷里,数十辆骡车将山道排的满满当当。   乌兰寨主身边站着一位少年。   少年有十六七岁,相貌敦厚,举止稳重。   虽看着年轻,可站在寨主身畔,气势上也并没有输人一头。   乌兰寨主一边看着自家出产的各式木头,一边笑道:“未成想罗公子今年独自前来,沿途可好走?”   那位姓罗的小公子抱拳道:“家母今年身体微恙,家父全年都未外出,在家中陪着母亲。晚辈虽第一次独行,然带了许多护卫和老马夫上路,倒也未生大的岔子。”   两人寒暄时,猫儿便站在一旁看热闹。   她上上下下将罗公子打量了一番,目光落在他沉稳的面上,插话道:“你家在何处?”   罗公子抱拳回到:“家中北地梓宁,经营苗木买卖。”   猫儿点点头,心下虽不知所谓的梓宁在何处,然而既然在北地,便已够了。   她几步凑上前,探问道:“你可去得了京城?”   罗公子忙忙摇头:“家中从不做京城的买卖。”   哦……猫儿有些遗憾:“京城乃大晏最富庶之处,你家竟然不在京城做买卖,大大的可惜。”   罗公子抱拳一笑,再不答话。   猫儿又问道:“你从此处运了木材,后途要去何处?”   后途要去何处的消息,路上押运货物的车队皆不能同人透露,谨防被人提前布局劫了道。   乌兰寨主忙忙解释:“这位姑娘是我族……身份极尊贵之人,不会坏公子的事。”   罗公子思忖一回,问道:“姑娘想要问何处,不妨说出来。若顺路,在下定然相帮。”   诡道门门主和萧定晔恰是此时到来。   萧定晔远远瞧见猫儿离那罗公子极近,神情十分亲切,他双眸一眯,同身畔的倒霉门主道:“那个看着不怎么样的男子,也是寨中弟子?”   罗家是寨子里长达十年的散财金主,可不能得罪。老门主忙忙道:“非也非也,圣夫莫误会,那娃儿并非寨中弟子,且他年岁还小,他家中决然不会允他此时成亲。”   萧定晔点点头,放下了心。   猫儿在亲事上是个有脾气的,这一点他明白。如若男方家中反对这门亲事,她绝不会轻易自找没趣。   待两人渐渐走近,他方听猫儿问向那罗公子:“衢州、龚州,未来半年,你会经过哪处?”   罗公子一思忖,缓缓道:   “龚州离京城近,现下前去京城之路已管的极严,龚州是不可能去了。   衢州有一家花商,在下倒是会运花过去。虽说衢州管制也极严,但家中这些年打点甚多,进衢州城倒是不难。”   萧定晔的脚步立刻加快。   猫儿转头望向他,目光中带着几乎压抑不住的激动。   他向她微微一摇头,自然而然接过她的话头,同罗公子攀谈起来。   两人想谈的话题,却与衢州没有半分干系,说的也不过是北地各处的风土人情。   待攀谈完时,时已至晌午,百花寨卖给罗家的第一批木材已搬上骡车,正用干草和各粗布盖好箍住,谨防夜中霜露打湿了木材。   得知罗公子还要在山寨中耽搁几日才会上路,萧定晔立刻向猫儿使了个眼色,借口要去山林中看猴子,提前几步离去。   各山寨炊烟四起,一对小两口短暂的忘却矛盾,齐心协力以图后事。   “对于这位小罗公子,你如何想?”萧定晔问道。   猫儿摇摇头:“几句交谈,哪里能认清一个人。世上多少面忠心奸之人,譬如你三哥。”   萧定晔点点头,自然而然牵住了她的手,顺着山道缓缓行:   “若跟着罗公子的车队回衢州,即便沿途顺利,至少也需半年。他又是个买卖人,四处再去买木材,送木材,时间更久。   若回去发现进不了城门,或是衢州人手不够,便是白白辛苦。”   猫儿被他牵着,跳过前路一个小水坑,附和道:“跟着他走不切实际,若他靠得住,帮我们往衢州带一回信,已极不错。”   可即便这位小罗公子靠得住,又该如何带信呢?   总不能大模大样真的写一封信,“我们在百花寨,速来营救”。这样的信,全天下人都看的明白,万一遗失,将泰王的刺客招来,就是大祸。   若写密信,又怎么写?一个正经苗木商人身上有一封密信,其密语还是军中密语,一旦被人搜出,又为小罗公子招惹上麻烦。小罗公子既然曾跟着他阿爹行走江湖,定然有了些人生经验,不会帮这个忙。   ------题外话------   看过第一本书的老读者,该对罗这个姓有印象。 第446章 选择(二更)   此时山寨中各家的婆姨已站在自家门口,呼唤自家汉子回家用饭。   萧定晔由着旁人的婆姨,不由想到了自家的婆姨。   他见猫儿被他牵着手时温温柔柔,一点没有要同他置气的模样,忙忙趁热打铁:“此事重大,不如今儿夜里我前去寻你,你我再好好想个对策出来?”   猫儿眼眸倏地一颤,便想起了她和他还在打擂台的事。   她借着要摘一朵花,不动声色从他掌中抽出手,对着他缓缓一笑:   “听说库狄郎中前几日消失了一夜,后来被他家上山采药的师弟们救回去时,一听到你的名头,就要打哆嗦,你说到底为什么?”   他否认的神情十分无辜:“这该问库狄郎中,为夫怎会知道?!”   “哦……”她瞥他一眼:“又听说最近寨子里怕是来了贼人,各门派的弟子中均有人出事。现下门人们已集结了门中壮年男子,彻夜巡夜,你说到底为什么?”   他继续无辜:“此事该问各位门主,为夫怎么知道。”   又对各门主的行为表达了肯定:“有忧患意识,极好,极好。万一又有人前来攻寨,也能早早发觉。”   她冷哼一声,丢开手中花朵。   他见她手闲下,立刻上前握了她手,告饶道:“你莫再折腾,我们好好当夫妻,可成?”   她一把抽出手:“我是圣女,为凤翼族多多选圣夫,是我的职责。我哪里折腾了?你娶我的时候,难道不知道我的身份?”   ……   天已大黑。   会客厅里,猫儿向乌兰寨主打听着小罗公子的为人。   乌兰寨主笑道:   “属下虽不知圣女因何对罗公子起了兴致,然而罗家人皆十分可靠。   百花寨自十年前,已同罗家开始了苗木买卖。遇到天灾,苗木难活,不等属下开口,罗家便能主动提价让利,买卖做的十分厚道。   今年罗掌柜虽未曾前来,可小罗公子已跟在罗掌柜身边历练了数年,虽才十六岁,却也能独挡一面。性子也跟了他阿爹,沉稳敦厚,商誉极好。”   猫儿点点头,听来这位小罗公子算是有些靠谱。   她又问道:“你觉着王三如何?”   “大圣夫?”乌兰寨主摸不着猫儿的意图,只含糊道,“大圣夫经商数十年,早成气候,名声在外……”   猫儿摆摆手:“说他的人品。”   乌兰寨主思忖半晌,谨慎的斟酌着措辞:“他在商言商,也是理所应当的。”   猫儿便明白,乌兰寨主是指王三比较圆滑。   算一算日子,只怕再有五六日,王三的车队便要到达山寨。   究竟是让王三的车队带消息,还是让这位初识的小罗公子带消息,她还有些斟酌不下。   王三最开始和泰王的人搅和不清,是有黑历史的。   他对她又有些情感,相对应的,和萧定晔便有些不睦。   万一王三在捎信半途想岔了路子,将萧定晔供出去,也不是没有可能。   倒不是她对于王三喜欢自己有多少自信,此事事关重大,她总不能拿萧定晔的前途和性命冒风险。   如若王三完全可信,在广泉府时她就会开口求他送信。她心里也是存着些顾虑的。   乌兰寨主趁机问道:“后日的喜事,新房依旧在温泉山庄,圣女明儿就要启程,还是该早睡。”   猫儿一笑,想着今日午后萧定晔切切央求她的神色,觉着是时候放出消息:“两位门主的大喜之日,我去新房却有些不合适。既然喜宴办在寨子里,我留在寨中饮一杯喜酒便可。”   乌兰寨主吃惊道:“百媚门门主同心窍门门主?”   猫儿点点头,回想起来自己在寨中这几日,闹腾的确然有些太过,又忙忙道:“过上几日我就走,你们终于可得清静。”   乌兰寨主着急道:“圣女要去何处?圣女此行,难道不是专程前来二十六门派定居?”   猫儿抿嘴一笑:“我既已嫁了人,自然要同圣夫一起。”   她叮嘱道:“多多备些干粮,我上路后也能不饿肚子。”   乌兰寨主此时方确认,猫儿的一场选圣夫,果然是一场闹剧。可又促成了两位苦恋多年的中年恋人的亲事,也算是功德一件。   乌兰寨主道:“圣女打算何时离开?”   猫儿想了想,按照萧定晔的秉性,必然是不愿同王三重遇的。   她反问:“小罗公子何时离开?”   乌兰寨主回到:“往年罗家人头一日到山寨,第二日装车,当日无论多晚都会离开。此回因寨中筹办亲事,要耽搁些时辰,罗公子怕是要多留一日。”   猫儿点点头,道:“我同圣夫,也该有三四日便离开。”   当夜,猫儿做好了等待萧定晔的准备。   二更时分,四周寂静,房里没有点烛。   窗户“哗啦”一声被从外推开,冷风急速吹进,一个黑影迅速跃了进来,继而“辍钡囊簧呼痛,跳起停留在窗沿上,不敢进也不愿出。   烛光一亮,猫儿披着外裳坐在床畔,笑意吟吟望着半蹲在窗沿的青年。   青年一脸的幽怨,抱着手道:“贼婆娘,心真狠!”   猫儿扑哧一笑:“没有放老鼠夹子,已经是极大的仁慈。不过被几颗荆棘果子扎了扎,算什么伤。”   青年听闻,便蹲坐在窗沿上幽怨的望着她:   “原来那喜事并非是为你筹办。为夫便知道你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你饶了我这一回,我们夫妻同心协力想一想如何利用那姓罗的,可好?”   猫儿乜斜她一眼,用金簪拨着灯芯,倏地一笑:“好,你过来。”   她的手轻拍床畔,向他抛个媚眼。   他有些怔忪。   按照他的经验,他媳妇儿不是那么好说话的人。现下被他几句话就说动,还爽快邀请他上榻,却有些可疑。   她吆唇一笑,解开外赏系带。   宽大裙摆“刷”的掀开,露出了一双腿。   纤细,修长,跟着他东奔西跑,没有存下一丝赘肉。   她媚眼如丝,向他发出邀约的一笑:“萧公子可喜欢?”   他当然喜欢。   喜欢的不要不要的。   她继续往床榻边上拍了两拍。   他内心的危险值立刻升了两度。   不对劲,极度不对劲。   她平日和他蜜里调油时给他甜头极正常,可现下是非常时期。   他早已经总结出她的阴谋,往往是在她最乖巧的时候,背后藏着给他最大的绊子。   他眼馋的往她双腿一望,忍痛摇了摇头。   “哦?”她眉头轻蹙,手臂往边上一伸展,外裳又往两边松开许多,他立刻咽了口口水。   她再向他抛个媚眼:“这样呢?”   他觉得他的定力怕是有些撑不住。   他的目光明明暗暗,眼中倒映着的并不是憧憧灯烛。   一个活色生香的女子就坐在他对面,展露的是他惦记了好几日的风情。   她又向他一笑,拍了拍身畔床榻。   他一吆牙,死就死了。   他纵身往前一跃的瞬间,她果然勾了唇角。   他内心大呼不妙,她已抬手按上烛台。   轰隆一声,一道栅栏骤然从天而降,接天连地,挡在了他和她之间。   他躲闪不及,如一只倒霉的王八,四肢齐齐撞在细密栅栏上。   栅栏“啪”的一声发出巨大动静,他继而便跌落在地,再次压到了荆棘果子上。   疼。   心疼。   猫儿已经笑倒在床,半晌方掩紧了衣襟,隔着栏杆看向他:“死鬼,真猴急。”   他从地上一跃而起,顺着窗户转身便走。   她忙忙按动烛台,收了栅栏,踩着绣鞋追去窗边,望着窗外的他,腻着声儿道:“怎地,这么容易就打了退堂鼓?难道本圣女都不值得你过五关、斩六将?”   他久久方愤愤道:“老子活了二十三年,还没丢过这么大的人!”   她“哎哟”一声,装模作样叹气道:“那可如何是好?我原想着,还需你再丢一次人,我就同你和好呢!你该知,冬日的夜里一个人睡,是有多么的冷……”   他当然知道,冬日的夜里一个人睡,岂止是冷。   她又叹气道:“昨夜我梦到了你,梦到你窜上了我的床,你我将将搂在一起……”   他不由顺着她的话音问道:“如何?”   她遗憾道:“鸡叫了,我醒了。你说,不知后事如何,是不是极令人心痒?”   他不由好了伤疤忘了疼:“你要如何?”   她眼中眸光狡黠,仿佛是随意的向他提起了一件事:   “听闻你我成亲当日,你那白马身后挂了一只搓板。我记性不好,你帮我想想,那搓板后来可派上了用场?” 第447章 搓板(一更)   初冬的百花寨地处凹处,算的上温暖。   在别处要到春末才绽放的荼蘼花,在现下的百花寨已漫山遍野。   雪白、酒黄、火红。   颜色多样,挂满枝头。   荼蘼花,末路之花,花语代表尽头与结束。   猫儿坐在厅里,问向乌兰寨主:“红色荼蘼花,摘下花瓣培干。需半车左右,三日内可能成?”   乌兰寨主思忖半晌,答道:“诡道门因要锻造金属制兵器,炉火常年旺盛。将花瓣揪下后放在炉子周围,三日可得,只是利用烘烤的法子,花瓣快速脱水,其状必皱。”   猫儿叹口气。   如何正确炮制做胭脂的干花瓣,她怎会不知。   那是要清洗干净后放在温和日头底下缓晒数十日,既能保持花瓣的原色与香味,还能保持形态与韧度。   韧度强的干花瓣不易碎,有利于长途运输与储存。   然而现下已经到了这种逃亡的地步,她还能有什么讲究。   只要有个花瓣的形,由小罗公子运送去衢州。   以明珠对她的忠心,定然会留在衢州铺子里等她消息。   明珠熟悉花朵,猫儿也曾对她提及过各种花的话语。   等她见到荼蘼花,再结合小罗公子语焉不详的一些信息,一定能猜到这消息与猫儿有关。   明珠将消息传给随喜,随喜定然会前来百花寨打探。   这便算是消息传递的第一步。   等随喜到来,能否猜到她和萧定晔转去了北地……   她双眸一眯,缓缓看向乌兰寨主:“寨主对于我同萧公子结亲,可有过什么想法?”   乌兰寨主神色略略有些不自在。   猫儿正色道:“但说无妨。”   寨主一吆唇,硬着头皮道:“凤翼族与萧家百年不相容,仇恨几乎要印刻进每个族人的骨子里。   然而,从数十年前族内理念不同一分为二,众人已能开始理智看待百年前之事。   当年萧姓和我族争夺的是旁人的天下,若真要说世仇,也该是百年前的皇族与我等两家有仇。   凤翼族同萧家的仇怨,说到底,也不过是分赃不均之仇。”   她诚挚望着猫儿:   “圣女同萧圣夫成亲,众门主支持,确然不仅仅是因为你二人感情深厚。   以现下的局面,我二十六门派若不倒向泰王,势必还要继续受其骚扰。即便倒向泰王,只怕最后也是个被人踩着尸首上位的结局。   与其往明明白白的死路上走,众门主不如拥立萧圣夫,为各门派与寨民们搏一条活路。”   猫儿点点头。门主们的动机,果然被萧定晔说中了的。   大家现下已经是绑在同一条绳子上的蚂蚱,一起死,一起生。   她目光灼灼望着乌兰寨主:“如若你女儿被泰王捉走,逼迫你背叛我,你会如何?”   乌兰寨主面色一瞬间苍白,嘴唇几番颤抖,想要说什么,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猫儿知道自己的问话过于噬心。   便连萧定晔都无法在“母亲和媳妇儿一起掉进水里,先救谁”的问题上做出明确回答,然而她却必须将乌兰寨主逼进死胡同。   人只有在两难的事情面前,才会显露本心。   她得知道,乌兰寨主可信到什么程度,这二十六门派可信到什么程度。   她得确定,她能不能将她和萧定晔的行踪托付给乌兰寨主,好让此后随喜寻过来时,能从乌兰寨主口中得到确切消息。   她沉声道:“我不逼迫你现下就给出答案,我还有三四日便要离开。希望最后那日,你能给出真心的回答。”   外间天色晴好。   虽已是晌午时分,热闹劲儿却未减去半分。   这是近年来山寨中的第二场大型喜宴的头一天。   最后的准备工作还在继续。   等到凌晨来临,寨民和弟子们要大大为难过心窍门门主之后,才会放他前去同娇妻汇合。   猫儿出了会客厅,沿着青石板行至竹楼楼下,转身往远处一瞧,唇角微微勾起,缓缓上了木梯。   远处陡的起了一阵喧哗,仿佛热油中忽然被倒下一瓢热水,锅里热闹的沸反盈天。   猫儿扶着扶手站在廊庑上,将望远管靠近眼前,唇角的笑意越渐加大。   目之所及处,她的死鬼穿梭在人群里,肩膀上扛着一只搓板,面上神情带着些扭捏。   这样的搓板,他在宫里时并不怎么认识。   等出了宫,终于知道了它全面的作用。   除了用来洗衣裳,在民间,它还承担着女子驭夫的功效。   此时他强装出一脸的满不在乎,扛着搓板在人群中大摇大摆往前走。   有胆大的寨民出声道:“哟,王圣夫,扛着搓板去作甚?”   萧定晔睨那人一眼,并不答话。   一回沉默立刻招来了更多次的相问。   “圣夫的搓板可是要跪给圣女?”   “圣夫打算跪多久?现下离入夜可还有好几个时辰。”   “圣夫可多穿了几层长裤?若没有,小的们现下就将长裤除下,无偿借给圣夫……”   萧定晔原本还行的坦坦荡荡,在这些“善意”的问候声中,面色越来越红,越来越红。   有好事的妙音门弟子,还举起了唢呐,将一曲《醉打金枝》吹的直上云霄。   萧定晔终于忍不住,转身瞧着众人,一只手往腰间修葺好的软剑一摸,状似威胁道:“谁敢笑老子?老子便是跪,跪的也是自家媳妇儿!”   众人“哄”的笑了开。   他干脆破罐子破摔,扛着搓衣板大刀阔斧的往前而行。   待他抬头往渐近处的竹楼上瞧去,见那个等待她的女子站在廊庑上满脸含笑的望着他,他便也勾唇瞅着她。   跪就跪吧,跪自家媳妇儿,跪就跪了。   远处寨民们的叫好起哄声将他送进竹楼。   他顺着楼梯而上,稳稳当当来到门前。   他的媳妇儿此时已躲进了屋里,只通过半掩的窗户窥探着他的动静。   演戏要演全套,这个道理他明白。   今天他既然已经被迫到要跪媳妇儿的地步,便是硬着头皮上,他也得将这一场戏唱完。   如若他稍稍流露出丝毫的不愿意,只怕他又被他媳妇儿好言好语的送出了寨门,他还不一定能当即就明白自己的处境。   他大大咧咧的站在窗前,刻意高声道:“要在哪里跪?”   房里的姑娘轻笑一声,低声道:“你可是真心实意要跪?”   “当然!”他回答的铿锵有力,继而压低了声音:“此前在宫里,你跪过我多少回?!现下在你的地盘,我跪跪你,也算是一报还一报。”   她扑哧一笑,探手往门边去。   紧掩的门咔哒一声,一道门缝开启。   他唇角一勾,转过身去,面向楼下正在看热闹的百十位寨民,扬声道:“老子跪自己媳妇儿,看热闹的崽子们今夜回去,也莫想好过!”   瓜子花生壳朝着竹楼纷纷丢过来。   他哈哈一笑,雄赳赳气昂昂的转过身去,推开房门一步跨了进去。   眼前人影一闪,有个姑娘倏地挤进了他的怀里,微微仰首,温温柔柔的堵住了他的唇……   暮色四合,外间的热闹声渐渐加大,是寨民门准备好火把和饭食,要端去山谷里,然后一起为难即将奔赴新房的心窍门门主。   竹楼上的小房里,一对过气新人相拥在床,慵慵懒懒着说情话。   萧定晔一下又一下抚着猫儿的背,望着怀中的姑娘,低声道:“真的舍不得我跪,嗯?”   他怀里的姑娘在他颈窝里重新寻个舒服的位置,懒洋洋道:“嗯。”   青年轻笑一声,又追问:“可是一开始就没打算让我跪?”   她又懒洋洋“嗯”一声。   他哈哈一笑,更紧的将她搂在怀中,只觉得被窝里无处不是暖烘烘,有媳妇儿的生活果然比独躺空床的滋味好了十万八千里。   他吃饱喝足,现下想起来小心翼翼的同她算账。   “为夫留你在山寨,是舍不得你吃苦,你要理解我的苦心。”他颇为委屈。   聒噪。她眉头一蹙,立刻支起身子堵了他的唇,他从善如流的住了嘴,认真对待起眼前的甜头。   半晌她方睁开眼,瓮声瓮气道:“你要走便走,你看看我会不会留你?”   他一时不能接话。   她当然不会留他。   她非但不留他,还转身就想着再择圣夫。   她勾着他颈子,理直气壮道:“我用真本事勾得我夫君回头,你若不服,你也用真本事转身离去啊。我们再拼拼看,究竟谁的道行深!”   他无奈的喟叹道:“你将我拿捏的死死,我哪里能斗得过你。”   她略略醒了瞌睡,一本正经望着他:   “上回在矿场中,你为了撵我走,险些掐死我。那时我念在你受了内伤,不同你多计较。   此回你倒是不撵我,你自己要走。   萧定晔,以前你我如何我不计较,可自从你我成了亲,我再不是以前的我。今后你要走便走,你瞧瞧我还会不会苦苦哀求。   可你行事之前要想好,你转身离去之时,就是我同你和离时。你若不信,可以再试试。”   他听得她的话,内心里一阵甜蜜,却又叹气道:“往后还有几千里的行程,你说,我如何忍下心看你跟着我受苦?”   她冷哼一声,起身披上外裳,转头冷冷望着他:“你在同我成亲之前,就该想好这个问题。怎能什么甜头都占尽,才来考虑我的安危。”   她行去门边,拉开房门:“姑奶奶用完了你,你可以功成身退了。”   他倏地从床上坐起身,吃惊望着她:“方才不是和好了?怎地又使了性子?”   她板着脸问:“你走不走?”   “不走,坚决不走,化成灰也不走。”他决定死赖到底。   她冷笑一声:“你不走,我走。”作势就要往外而去。   他忙忙蹦下床,当先掩了房门,恳切道:“我错了,为夫错了,为夫不该旧事重提。”   猫儿似笑非笑的乜斜着他:“真知道错了?”   他忙忙点头:“真知道错了。”   她轻抬绣鞋,踢了踢摆在地上的搓板:“拿出你的诚意吧。”   尊贵如皇子的萧定晔,终究没有躲开搓板的暴击。   此后多少年,当他四哥问起光腿跪搓板的体验,他的回答只有一个字:   “疼……” 第448章 人生何处不相逢(二更)   连续两场亲事,令原本就不怎么富裕的二十六门派,经济实力有了雪上加霜的趋势。   好在始作俑者不打算长住。   诸门主嘴上说着“舍不得”,内心却纷纷长舒口气:“终于要走了……”   靠近山寨门的一片空地,百花寨的弟子们将七八麻包的荼蘼花花瓣装上罗家车队,用干草等细细遮掩过,萧定晔方同小罗公子叮嘱道:   “花瓣送去铺子,只能交由一位名唤‘明珠’的掌柜收货。她若问你旁的事,你尽管说。可若旁人问起,却不能透露此间消息。”   他忖了忖,补充道:“罗公子既然行商,便该知商场如战场,若旁人知晓百花寨搭上了那胭脂铺子,半途截走了主顾,寨子里丢了大买卖……”   小罗忙忙抱拳道:“在下明白,罗家经商,声誉第一,一定会守口如瓶。”   萧定晔点点头,又道:“送货的银子却无法先给你,待你去了铺子,明珠掌柜会双倍付你银子。”   到货付款的买卖,罗玉也常做,并不吃惊。只要货在自己手上,就不怕对方赖账。   此时,会客厅里,猫儿望着乌兰寨主:“此前我所问的问题,寨主可想好了如何回答?”   乌兰寨主艰难道:“如若有人真的捉了小女,逼迫山寨同圣女反目,属下……”   她抬眼望着猫儿,眼前的姑娘面上虽挂着浅笑,她却捉摸不透这位圣女究竟要听什么话。   猫儿顺着窗外瞧见远处的萧定晔已经同罗公子谈完运送花瓣的事,正在转头往这个方向看来。   她虽知他不一定能看到她,却也不知不觉中给了他一个笑脸,半晌方收回目光,转头望向乌兰寨主:“你莫为难,我只想听真话。”   乌兰寨主额上已浮起层层冷汗,被她如此一鼓励,终于硬着头皮问道:“属下只有此一女,视作心肝。泰王真若掳走她,圣女可愿想尽各种法子,帮助属下救回她?”   猫儿正色道:“你既然担了‘圣女’的名头,怎能不护犊子?泰王是我的仇人,我必不能让他好过。”   乌兰寨主点点头,也诚恳的望着猫儿:“如若小女被歹人掳走,属下当先会同圣女求救,好救回小女。如若无论如何都救她不回,属下万不得已之时……”   她吆牙道:“只能先向泰王就范,再徐徐图之。圣女同圣夫曾用心口血救过小女一命,此大恩大德属下不敢忘怀。等救出小女,属下自会已命抵过……”   猫儿点点头,对这个不完美却真实的答案,略略有些满意。   如若乌兰寨主说她会不顾女儿性命去拥护圣女,用这种虚假的答案打发猫儿,猫儿反而会失望。   猫儿正色望着乌兰寨主,低声道:“你记住几件事。   第一,如若事情顺利,未来一年里,将会有人寻来,打听我同圣夫的消息。   第二,如若来人面白无须,是个太监,便请你转告他,我同圣夫的落脚处,会在北边。”   至于北边何处……   她忖了忖,道:“便说,我等去北边寻四皇子的一位心上人。你可记下了?”   乌兰寨主忙道:“圣女放心,属下一定将话传到,一定不会传错人。”   ……   山寨寨门处,几位门主守在门口,将各包袱皮稳稳挂去两匹马背上。   诡道门门主趁着还有时间,又向萧定晔讲述了一回送给他的数种暗器的用法。且态度之和蔼,耐心之充足,实在令人动容。   萧定晔含笑睨他一眼:“门主放心,我同贵门派达成的买卖约定,一定生效。”   诡道门门主见自己的小心思被戳穿,干笑两声,揶揄道:“圣夫真要带着圣女一起上路?不若留在寨中,我们大伙定会好好孝敬圣女。”   萧定晔一个眼风杀过去:“你莫拖老子后腿,谁敢阻挠我带她走,或对她心有不轨,我抄他满门。”   他的话讲讲说出来,站在圣药门大门主身后的库狄小郎中面颊几番抖动,忍了几忍,终于鼓起勇气为自己辩解:“属下只中意年岁比我小的……”   萧定晔冷哼一声,咕囔道:“那是你不知道成熟女子的妙处!”   此话一出,又觉着自己的应答很不对,高声做出新的威胁:“你最好连女子也莫中意,否则……”   库狄郎中往自家师父身后连连退了两步,一时觉着做人极难。   为了同圣女避嫌,他竟到了连女子都不能中意的地步。   他师父一如既往的小声劝他认怂:“男子好,男子比女子好处多多……”   远处青石板路上,乌兰寨主陪着猫儿行到寨门处。   猫儿环视众人,心下一瞬间起了些叹息。   眼前这些人虽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小九九,然而对她却是真的好。   她孤零零在此世间,虽本性多疑,却也渴望人间真情。   她的目光经过唯唯诺诺的库狄郎中时,不由笑了笑,抬手从发髻上摘下金簪,戳破手指,挤出几滴血,染在随身巾子上,同小郎中道:“这些可够了?”   库狄郎中一时喜出望外,立刻将萧定晔的警告抛之脑后,疾步上前,将将伸手要接过猫儿的巾子,却听的一声咳嗽声。   那咳嗽声虽低沉,对他来说却不啻于一道炸雷,立刻让他忆起了此前被人塞进石头缝里冻了一整夜的悲惨往事。   他倏地缩回手,脚下想要走开,却又壮着胆子在原地徘徊。   那可是圣女的血啊,带着神秘气息的圣女的鲜血啊!   猫儿抿嘴一笑,含娇带嗔睨了萧定晔一眼,转身将巾帕塞给圣药门大门主,含笑道:“我夫妻二人多处委屈了库狄小郎中,日后有机会再向他致歉。”   库狄郎中一只眼立刻盯上了他师父手中的带血巾帕,口中喜滋滋的谦虚道:“不委屈,不委屈,挨揍都是属下应该的。”犯贱犯的在场门主们纷纷侧目。   猫儿转身站去萧定晔身畔,扬声向林中大喊:“狗儿……该走啦……”   远处林间一阵O@。   未几,一只小猴匆匆而来,却停在几丈之外踌躇不前。   猫儿瞬间想到了自己手上伤处,心知狗儿也惧怕她的血气,只得道:“你过来跟着你阿爹,阿娘到午后就能抱着你。”   小猴抬头望望她,几经犹豫,却又退开几步。   几息后,远处又窜来六七只猴,将狗儿团团围在中间,举止十分亲密。   萧定晔握住猫儿的手,低声道:“它有了伴了,怕是不愿再跟着你我。”   猫儿怔怔望着狗儿,眼前的小猴虽还徘徊在她前方,一双眼珠子却定在周遭的同伴身上,半分跟着她走的意图都没有。   萧定晔拥着她,低声道:“我们沿途不就是为了替它寻一处安乐处?它大了,便该回归林子中去。”   猫儿眼中不由蓄上了泪,只强自撑着,不死心的高声问道:“狗儿,你真不同阿娘走?”   狗儿在她的连声召唤下,终于一跃一跃上前,如两个月前在桂州晚市上初遇她的那般,扒拉着她的衣裳爬进她的臂弯里。   她陡的发觉,狗儿真的长大了,它沉甸甸的蹲在她臂弯里,她已经有些抱不动它。   她同它低声道:“你要同阿娘一起离开,对不对?”   狗儿的小眼睛吧嗒吧嗒望着她,脑袋瓜在她额上几蹭,又跳去萧定晔怀中,几番流连,最终一跃而下,返回了猴群。   她的眼泪扑簌而下。   萧定晔忙忙安慰道:“它总要回归山野。此处寨民淳朴,不伤猴子。它在此处,难道不比跟着我们安全?”   猫儿心下如撕裂般难受,却知他说的极有道理。   它再通人性,也是一只猴子。   迟早要回到山林中,和猴群在一起。   她在晚市里救下它,原本就是为了放它自由。然而后来生了感情,却再也不舍放手。   乌兰寨主上前劝慰道:“圣女莫担心,狗儿只要一日在这山林中,我等皆会照应着它。”   珍兽门门主补充道:“猴子最会逛游,说不得几年后,圣女就在旁处与它重遇。”   猫儿抹了眼泪,长吁一口气,同萧定晔双双上马,向众人抬手抱拳告别,轻甩马鞭,与罗公子的车队齐齐出了山寨门,往远处山坡而去。   午时的日头白茫茫一片,远处高坡上,一行人拉停马匹,转头回望长长山谷。   二十六门派的弟子和寨民们如往常一般忙碌着生计,踏实的过着各自的日子。   近处山林“吱吱”猴叫不绝于耳,那是狗儿一路在树间追逐,前来送别。   白马背上的萧定晔迎着暖阳,向骑在身畔黑马上的姑娘伸出手,温暖干燥的手掌将她的手包在其间:“放心吧,我们还会有狗儿的……”   她缓缓转过头,望着他身畔的青年:“下一站是去江宁?听说全大晏唯一一家做胸衣买卖的大掌柜便在江宁……”   他缓缓一笑,低声道:“放心,等进了江宁,为夫去赌场赢几千两银子,全部用来为你买胸衣。”   ------题外话------   舍不得小猴。   当初我只是随手创作出这样一个角色,又为了物尽其用,给它安排了好多戏份。   到了说再见的时候,十分舍不得它。   人生何处不相逢,每个角色都是一样。 第449章 鹊巢鸠占(一更)   天色阴沉。   一处岔道分了两支,一支要通往江宁府,一支通往遥远的衢州方向。   骑在马背上的萧定晔担忧的望着怀中起了高热的猫儿,向一路同行了半月的罗公子道:“你我便在此处分开吧,花瓣买卖的事,有劳公子。”   小罗公子往江宁方向望过去。   站在此处,已能瞧见远处城郭憧憧。   他面上略略有些向往之色:“家中有位姑姑嫁去江宁,自祖母过世后,如今已有许多年未见。原本小弟也该去探一回亲,然而跟着车队,多有不便……”   他转身从一辆马车中扛了个麻包过来:“这是小弟沿途趁机收来的一些名贵草药,还请王公子顺路相送一程。”   萧定晔原本想推拒。   天寒地冻,怀里的猫儿已病了三四日,他现下哪里有心思替人捎货。   他将将要推拒,转念一想,又令小罗将麻包绑在马后,探问道:“可有地址?”   小罗忙忙寻出纸和碳条写下地址,笑道:“家中姑姑夫家正巧也姓王,说起来也算与王公子有些缘分。”   萧定晔接过纸细细看过,塞进袖中,再同小罗公子道过别,用薄被将猫儿捂的更严实,一夹马腹,带着黑白两匹马往前而去。   江宁地处晏南,气候虽也算温和,却显见的没有山中暖和。   时已十二月初,温度极低,气候潮湿,早已到了冻手冻脚的时候。   排在城门处的民众们冬日的衣着厚度,比北地也不遑多让。   萧定晔骑着马排在队尾,探头往城门处去瞧。   城门边上的告示栏里,一摞公告画像层层叠叠,看不清画像上到底画着什么人。   而守城门的兵卒们,又是一人一人的细细检查,虽说不至于向进城门的民众们一人泼一桶水卸妆,可防守并不松懈。   对于能不能顺利进城门,萧定晔心中并没有多少把握。   可衢州离江宁已远,捉拿他和猫儿的缉令又已发出九个月,无论从空间还是时间上来说,对缉令的执行早该松懈。   他低头望了望怀里的猫儿,探手覆在她额上,心中的担忧又重了几分。   猫儿轻咳两声,缓缓睁开眼,问道:“可进了城门?”   他摇了摇头,低声道:“快了。”   她点点头,虚弱道:“守城门的有自己人,应该不会被阻拦。”   她强打起精神坐起身,靠在他怀中。   再往前一段路,两人便要到查验的兵卒前。   萧定晔心下还在踌躇,不知是否该寻个借口转身而去,迎面冷不丁刺来一杆长枪。   他斜空里甩出马鞭,堪堪将那长枪卷住,胯下白马配合的一抖,长枪立时从兵卒手中脱出。   七八支长枪立刻齐齐而来。   萧定晔忙忙驾马后退两丈,双眸一眯,杀机已现:“尔等作何?”   一位守门兵卒叱道:“你他娘的是乡巴佬?进城门下马的规矩你不知?”   逃亡路上,一切都要低调行事。   萧定晔只得先下了马,扶着独自坐在马背上摇摇晃晃的猫儿,转头同几位兵卒道:“拙荆身患重病,可否就留在马上?”   那兵卒“呸”的一声,叱道:“江宁府门匾乃当今圣上亲手写就,谁人敢过府门而不下马?!”   萧定晔叹口气。   方才他在远处时,确然从城门门匾上瞧见了他老子的笔迹。   一路逃亡至此,能瞧见至亲之物,令他心下多了几分感慨。   然而他和他老子再亲,他也不能亮出皇子的身份,不能大摇大摆过城门而不下马。   马上的猫儿轻轻摇头,向他探出手。   他将她抱下马背,兵卒们却依然不依不挠,不停歇的盘问。   猫儿偎依在他怀中,目光从守门兵卒们面上一一梭巡过,最后定在了兵卒身后的一位军官身上。   她轻轻捏了捏萧定晔的手掌,深吸一口气,扬声向那汉子叫道:“姐夫……”   那汉子莫名其妙望过来,猫儿已迅速在将手放在眼部,向那人眨眨眼,继而道:“表嫂可好?”   “表嫂可好”这四字,中原人听着是问“表嫂可好”,可这四字发音在凤翼族语种,却是“自己人”的意思。   那人只怔忪了一息,立刻从人群中挤进来,目光盯紧猫儿双眼,继而做出诧异之色:“表妹?你来江宁怎地未提前稍信?”   又转头同身后的兵卒们道:“散了散了,此乃老子嫡嫡亲的表妹同表妹夫。”   兵卒们见自己竟然险些刺伤了上官的亲戚,麻溜的散了开。   那军官又热情寒暄过,方道:“表妹同妹夫先去城里落脚,夜里我们再聚。”   萧定晔忙忙抱拳一揖,拥着猫儿牵马而去。   江宁乃大晏最繁华州府之一,地缘极宽广。   两匹神马骑行快两刻,方到了江宁中心地段。   萧定晔原本要带着猫儿先去就医,然经过好几处医馆,却人满为患。   偏僻处的小药铺,他却又不放心。   一番思量过,决定先去投奔小罗公子的姑母,王家。   王家并非小门小户,乃是江宁城的知名商贾。   萧定晔按照罗公子给的地址寻人问过,极容易便寻到了王家宅子。   王家同罗家乃姻亲,门房只听来客提起罗家,便将二人迎了进去。   买卖之人多眼力见儿,常常保持着广结善缘的习惯。   王家下人极有眼力见,见萧定晔还带着个病人,不需向主母请示,管家已将两人安置在外间客房,并差人去请了家中熟悉的郎中,先为猫儿诊治。   药香袅袅,猫儿躺在榻上,喝过汤药,沉沉睡去。   外间脚步O@,下人轻敲房门,低声道:“公子,我家主母前来相问。”   萧定晔替猫儿掖好被角,抬腿出去,跟着下人进了外书房。   王夫人乃家中主母,因常常外出顾着买卖,对男女大妨并无大的忌讳。   所谓心宽体胖,她身段极丰腴,性子也是个开朗的。   她同萧定晔热情寒暄过,又寻萧定晔打听自家兄长的家中情况。   萧定晔拣罗公子曾告诉过他的几样事说过,无非也是父母如何恩爱,家中弟弟妹妹如何调皮等话,同世间幸福的家庭没有什么两样。   王夫人听罢,惆怅一笑,叹道:“我等经商之家便是如此,家中汉子一年里忙着买卖,我等妇人家想要去何处却是极难。算一算,上回见兄长一家,还是六七年前。”   她拭了拭眼角,又换上笑脸:“未成想这娃儿到了江宁,过而不入,定然是我那好哥哥过往教养的严,要他一心扑在买卖上。”   买卖之人的思维便是围绕着买卖,王夫人再同萧定晔寒暄几句,便又转到了买卖上。   萧定晔只道家中开着胭脂铺子,此行却是与妻室前来江宁开拓买卖。   他此话也并非诓骗。   他早先在猫儿的胭脂铺子里的股份,就从没退出过。   最开始他并未想过从胭脂买卖里赚银子,入股也是当做支持猫儿。   然后来那买卖越做越大,猫儿的另一位合伙人李巾眉将他的花红一丝不苟的支给他。   当年他不过投了两千两银子并两处铺子,这几年竟也收了四五万两的出息。   王夫人想着家中养的蜂场倒与胭脂买卖有些联系,心下起了些念头,忙忙问道:“做胭脂可是要大量的蜂蜡?用量可多?都是何种成色?”   萧定晔苦笑道:“不瞒夫人,在买卖事上,在下是个吃闲饭的,却是拙荆在一力操持。这些细节,也只有拙荆才知道。”   王夫人笑道:“果然天下男子都一样,都是干大事的,不愿沾染这些小事。”   她热情邀请:“据闻你家娘子得了伤风?她睡着,我不好去打扰。你夫妇二人若不嫌弃,尽管住在家中,省的折腾搬去旁处,却带累的她病患难愈。”   萧定晔自进了王家,见王家家中富裕,便没有想过要离开。   现下王夫人邀请他和猫儿长住,虽正中他下怀,他却要装模作样演一番戏:   “不瞒夫人,拙荆在江宁有位老友,曾欠过她的天大的人情。   我二人原想去那位友人处借住,吃吃喝喝,有人侍候。也算那友人还了人情,两厢里得益。   我等叨扰夫人一回已心有愧疚,怎能数日为夫人添乱……”   王夫人忙忙道:“不添乱不添乱,你夫妇二人帮我带了外甥所赠之礼,家中款待二位也是应该。”   她立刻唤了管家进来,吩咐道:“王夫人的病情,你等不可怠慢,务必唤郎中每日来应诊。地龙、热水、饭食,马匹皆不可松懈。否则,不用等老爷回来,我当即就能打发了你等。”   管家忙忙恭敬应下,殷勤同萧定晔道:“方才听丫头传话,贵夫人短短醒了一回,口中念叨着公子……”   萧定晔忙站起身,做出为难模样向王夫人抱拳:“拙荆自小体弱,她患病确然不好四处搬动。在下只得继续叨扰夫人……”   王宅管家的动作极快,待萧定晔回了客房时,门帘已换上了厚帘,地龙已烧热,专程拨在客房侍候人的一位丫头轻声道:“夫人方才醒来,未瞧见公子,曾问了两句,现下又已睡去。”   萧定晔点点头,进了寝房,解下外裳,上了床躺去猫儿身畔。她便挨近他,睁眼低声道:“你去了何处?你莫嫌我拖后腿,又想要抛下我。”   他先探手试过她身体的温度,方搂紧她道:“你何时拖过后腿?一路行来不都是你护着为夫?莫担心,今后去何处我都带着你。”   猫儿听闻,虽再不追问,终究却有些担心,一只手紧紧攥着他衣襟,方沉沉睡去。 第450章 如此见面(二更)   一直到了夜间,猫儿全身浮上几层汗,方褪了烧。   她喝过汤药,和萧定晔用过饭,沐浴过,方遣退了下人,问道:“你不去偷舆图?夜里正好是下手时间。”   萧定晔一边为她擦拭湿发,笑道:“怎地,现下却又不怕我跑了?”   她抿嘴一笑,从他手中接过巾子,自己擦着湿发,道:“我虽想一步不离的跟着你,却不敢耽搁你的大事。放你外出几里地,还是成的。”   他摇头道:“不着急,你我这回到了江宁,只怕真要等开春再行路。江宁已这般冷,北地会更冷。一切等你病愈再说。江宁知府殷人离……”   他思忖道:   “还是我儿时,有几年的年根儿,他上京述职,我曾见过他几面。他虽是纯臣,行事却干脆利落。   这些年,只要他未变成官场上的老油子,他帮我或不帮,都会径直给个答案,不会吊着我。”   猫儿听闻,忽的想起官员年底是要上京,不由着急道:“现下已经十二月,他岂不是已去了京城?我们怕是要白跑一趟。”   他摇头道:   “殷大人与旁的官员不同。   江宁地处南边,若要上京,得避开北地河道结冰之时。从十月坐船前行,到三月回江宁,一来一往,便要离家近五个月。   有一年他前往京城述职其间,据闻他家夫人生了一场病。   许是殷夫人生病时他不在家中,心中愧疚,自从那回起,他便上了折子,求父皇特准他每年夏日再上京。”   猫儿吃惊道:“皇上准了?”   他点点头:   “殷大人一身的本事,早先掌管宫中暗卫,与军中、朝中、各地方官皆有联系,此种人才未放在父皇眼前,一旦出岔子,便是大患。   可他成亲后,却只想着老婆孩子热炕头,再没有纵横官场的雄心,这些年已推拒过数回升任京官的调令。父皇对他放了心,自然便准了他的请求。”   猫儿听闻,怔怔道:“原来这世间,真的有为了妻儿放弃前程的男子……”   萧定晔眉头一蹙:“怎么这话我听着,竟是话中有话。你可是极羡慕那殷夫人?”   她干笑两声,搂着他滚进被窝里,静静挨在他怀中,低声道:“可惜我命不好,竟然嫁给一位皇子,这辈子只能将错就错啦……”   他听的有些伤感,一下又一下抚着她的背,喃喃道:   “你想过普通人的日子,为夫何尝不知……这辈子委屈你将就我,下辈子希望你我托生成普通人家,家中包个鱼塘,为夫卖鱼养活你……”   她窝在他怀中,明知他说的这些不过是假设,心中却相信他说的每一句话。   她低声道:“下一世自然你是什么身份,我就跟着你过什么日子。若你是山匪,我当个压寨夫人,也是极威风的……”   他轻笑一声,搂着她沉沉睡去。   猫儿的病去的快。有了汤药辅助,再加上歇息充分,不过三日,咳嗽、打喷嚏等症状便已消失,再用些补药,就又是个活蹦乱跳的胡猫儿。   萧定晔在来王家的第一个夜里便出去过一回。   待五更时分顺着墙头回到王家时,背着个大包袱。包袱皮里皆是他和猫儿的华贵衣裳和随身饰品。   待猫儿养了三日,从病榻起身,坐在铜镜前上妆,瞧见镜中的自己与萧定晔通身富贵,不由笑道:“谁能想到堂堂皇子,出来了一趟,便沾染了许多江湖好汉的毛病。”   萧定晔乜斜她一眼:“银子不是为夫靠真本事赢的?衣裳首饰不是真金白银买的?从赌徒手里赢银子,又拿去同正经商家换衣裳首饰,这是劫富济贫。”   他站在她身后,从摆在妆台上的几根簪子里选出一根,簪上她的发髻,含笑道:“可比此前王三送你的都好?”   她对着铜镜抿过口脂,转身勾着萧定晔,在他唇上清晰印下一抹绯红,笑道:“你这老醋坛子,芝麻大的事情能记到现在。”   他一笑:“旁的汉子疼自家媳妇儿,哪个真爷们儿能忍的了这口气?等回了宫,为夫再好好疼你,让全天下都知道,最富贵的装扮该是什么模样。”   夫妻二人在房中卿卿我我半晌,待用过早饭,出了客房,先去见过主人家,又表了一番谢意,方出了王宅。也不骑马,只拦了一辆骡车,往府衙方向而去。   骡车上,萧定晔坐在窗边往外看了许久,眉头越来越紧蹙,低声道:“不对劲,极不对劲。”   猫儿忙忙靠过去,也往窗外望去。   骡车正行在江宁繁华之处,行人熙攘,街面两侧均是各式铺子,伙计站在门口热情叫卖……她看不出个所以然。   萧定晔替她挡着窗外的风,往窗外路边努努下巴:“那四五个衙役,可瞧见了?”   猫儿顺着他示意的方向望去,路边果然有四五个手持大刀的巡视衙役。   他再往远处一指:“你再等一等,两口茶的时间,必然会看到另一队。”   骡车哒哒短暂性了一阵,目之所及处,果然又出现了四五个衙役在路边巡视。若对沿途之人起了疑心,必然要上前盘问一番。   这情景他在进城当日就已瞧见过,只是当时着急猫儿的病情,并未做深想。   他悄声道:“便是京里,只有在宫变后,才会有如此密集的衙役巡街。”   猫儿吃惊道:“可是江宁发生了何种重大之事?或者竟是在寻找你我二人?”难怪江宁守城门的兵卒们也那般严厉。   萧定晔摇摇头:“先莫慌张,待我等到了府衙四周,观察一二再下定论。”   骡车哒哒而行,再行了两刻钟,到了府衙附近。   两人下了骡车,萧定晔先走开了几步,猫儿便向车夫提前预付了回程的银子,站在骡车边上同车夫攀谈起来:“今年怎地同往年不同?去岁我夫妻二人来江宁做买卖,世道还不是这般。”   她虽问的含含糊糊,骡车车夫答的却不含糊:“从今年二三月起,江宁便多了诸般管制,对小买卖多多少少有些影响。可是又有何法子,上面行事,难道还要管我们小老百姓怎么想?”   猫儿心里一慌。   二三月,正正好就是她和萧定晔在衢州开始被通缉之时。   未成想这江宁知府非但不是纯臣,执行泰王的命令还执行的相当到位。   她探问道:“大叔可知因何事而管制?若几年都要这般下去,我那买卖却要换个地儿。”   车夫摇摇头:“只知是要捉贼人,究竟是什么贼人,我等老百姓却并不关心。口袋中没有几个银子,那贼人纵然是要偷盗,也偷不到小的身上来。”   猫儿听得越来越心慌。   果然是要捉拿她和萧定晔。衢州发出的缉令上,便称她二人乃贼盗。   她装出个等萧定晔等的心烦的模样,先打发走车夫,抬腿便往府衙而去。   她心中虽着急,可却竭力控制着速度,垂首慢行,谨防引起四周衙役的注意。   待到了府衙正门处,未瞧见萧定晔的身影,便又缓缓往边上寻去。   半柱香的时间后,萧定晔急匆匆从一处支路而来,面上还不算慌张,牵着猫儿低声道:“走!”   两人将将行过两步,身后便追来四五个衙役,大喊道:“站住。”   萧定晔手腕一抖,甩出几颗石头粒,将几人定住,两人拔腿便跑。   往前不过跑出几步,身后又有了追赶声。   萧定晔侧首瞧见一处小道上停着一辆普通桐油马车,车辕上车夫攥着马鞭无聊等待,显见车里暂无乘客。   他搂着猫儿往前几跃,轻轻撩开车帘,先将猫儿塞了进去。   她着急道:“你不进来?”   他摇摇头,低声道:“进去藏好,莫出声。”   正要绕去车辕先将车夫绑了、夺车先逃开,周遭却已传来人语声。   他倏地住了脚步,也跃进了车厢。   车厢里空空荡荡,除了长椅上搭着一块薄毯,全无可躲藏之处。   他当即将猫儿护在身后,一只手往袖袋中一探,已覆在装在袖袋中的一处硬壳子上。   那硬壳上有个按钮,只要他用力将按钮压下,就会有牛毛钢针顺着手臂飞出。   以他的准头,来者定然瞬间毙命。而在府衙四周行凶,他和猫儿必定危机重重,随时都要再次暴露。   马车帘子从外撩开一道缝,藏在车厢里的两人几乎能瞧见外间人的身影,那帘子却又倏地落下。   远处起了一声妇人的呼喊声:“青竹,给阿娘的秋梨膏可带上了?”   马车跟前的妇人扬声回道:“都带着,你莫操心。”   远处的妇人不知说了声什么,再没了动静。   车门上的帘子倏地被从外撩起,名唤青竹的妇人一边转首同车外的下人吩咐着何事,一边抬脚踏上车厢。   颈子上忽的一凉,有些微痛。   一把匕首顶在青竹喉间,藏在车厢里的青年冷声道:“快上车,不许出声,否则,莫怪刀剑无眼!”   车厢里光线阴暗,车窗外透进来的些许亮光打在两位年轻人的面上,映照出些前程过往的瞬间。   背光而立的青竹轻转眼眸,目光从眼前青年的面上转去他身后的姑娘面上,又重回青年面上。   长眉入鬓,薄唇紧抿,目光冷然,通身皆是令人压抑的气势……   她的后脚轻轻一抬,顺从上了马车。   ------题外话------   好了,老人儿出来了。 第451章 老丈母娘(一更)   马车哒哒,混进热闹街巷,遮掩着车厢里的一场绑架疑案。   萧定晔的刀尖还抵在名唤青竹的中年妇人的颈子上,藏身于他身后的猫儿已毫不犹豫上前,往妇人喉边加了一把金簪。   天上云层一阵晃悠,白惨惨的日头忽隐忽现。   萧定晔低声问道:“说,你是府衙里的什么人?”   日头忽的亮堂堂打在青竹面上,萧定晔一愣,目光不由转向猫儿。   猫儿的发簪还抵在青竹颈子上,心中却不由得吃惊,转首与萧定晔对望。   若说世上有人和猫儿面目相似,猫儿知道一个,萧定晔知道两个。   猫儿知道的那一个,是当今皇帝藏在心里的人。   萧定晔知道的,除了他老爹的旧情人,还有一个曾在衢州见过,是他四哥网罗来,原本打算让他“望梅止渴”的。   他不由问道:“你是谁?”   青竹的目光沉稳,没有一丝一毫的慌乱。   她眸光流转,又将萧定晔通身都打量过,忽的问道:“你等何时到的江宁?”   萧定晔双眸一眯,手中刀尖又往前送了一分:“我问什么,你便答什么。说,你与江宁知府是何关系?出现在府衙周遭是何原因?”   青竹缓缓道:“我阿姐,在知府内宅里帮工。”   她的眼眸轻抬,再次打量过萧定晔的面庞,温和道:“你若要掳劫人,不该是你亲自出马。”   猫儿倏地一惊,手中金簪挨去青竹面上,逼问道:“你话中何意?”   青竹淡淡一笑,道:“你二人要去何处?前方二里地处,有一座城隍庙,香客众多。你二人可在那处下马。”   猫儿眉头一蹙,同萧定晔两人纷纷有些摸不着头脑。   萧定晔见这妇人非但不想呼喊,还想配合着放过他,只向猫儿使个眼色,收了手中刀刃,低声道:   “你老实些,自不会挨刀子。我且问你,这城中衙役遍布,所捉拿之人究竟是何人?”   青竹不答反问:“你在你家中,排行第几?”   猫儿一把揪住她衣襟:“莫说废话!”   青竹望着眼前这张与她有些神似、且年轻几分的脸,仿佛看到了年轻时候的自己。   有想象,也有不像。   她唇角轻轻一勾:“我还似你这个年岁的时候,可没有你这般暴躁。”   猫儿冷哼一声。   眼前的女子衣着华贵,神情平和,袒露出的肌肤无一处不细腻,看着已三旬,却没有一丝内宅妇人的凌厉……   人和人哪里能比。   青竹沉稳道:“你二人乃生面孔,若往衙役人多处去,必然要受到盘查。若你等忌讳被盘查,低调躲起来,自无碍。江宁之事……”   她倏地望向萧定晔:“你可曾捉走过一个铁匠?”   萧定晔不假思索道:“未曾。”   青竹微微点了点头,面上一瞬间现了愁容,半晌方道:“怕是离城隍庙已近,你二人若不下车……”   周遭空气果然已掺杂了浓浓香火气。   萧定晔转头望一望猫儿,心中一时难以抉择。   他和猫儿已然亮了相,若此妇人前去府衙里报官……   青竹看出了他的犹疑,立刻道:“你二人不像恶人,我也不会报官。平民的生活,往往都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她话音刚落,萧定晔一指点在她腹间,撕裂般的痛瞬间侵袭,她额上立刻浮上豆大汗珠。   然而只转瞬,那疼痛又消失。   萧定晔冷冷道:“记住这个痛苦。若你报官,我等即便要被官府捉拿,也会在此之前去府衙周遭蹲守你,先令你痛不欲生再说。”   他手臂揽住猫儿,借着马车转弯的颠簸往外一跃,车帘几番晃动,马车里只余青竹一人。   车辕上的车夫似是感觉到了什么,声音瓮声瓮气从外传来:“夫人,可是有何事要吩咐?”   青竹沉稳的声音自始至终未曾变过,缓缓道:“无事,走吧……”   ……   虽然不是初一十五,可城隍庙里依然香火鼎盛,香客往来不断。   萧定晔与猫儿寻了一个近处的茶楼,坐在雅间靠窗的位置,一边看着外间情形,一边低声议论着方才的遭遇。   猫儿惊疑道:“我怎地未看懂,江宁的这般情境,捉拿的到底是否你我二人?”   萧定晔摇摇头:“只听方才那妇人所言,官府造出这么大的阵仗,且持续近八九个月,要捉拿的要么是一个铁匠,要么是掳走铁匠之人。”   猫儿吃惊道:   “什么样的铁匠,值得如此大动干戈?便是你我这样的身份,缉令遍布全国,到了这个时候,各处都已疲软。   莫非还有比你身份更重要之人?再上去可就只有你父皇了。”   他倏地一笑,道:“好在并非是我父皇,否则天下大乱,你我二人哪里还能坐在此处饮茶。”   她饮下一口热茶,问道:“方才那妇人的话,能信吗?”   他回想起那位名唤青竹的妇人,心中几番犹疑,道:“你觉不觉着,她对我的态度,很不一般?”   猫儿立刻点头:“对你十分容忍,我瞧着,若她有女儿,她定是想当一回你的老丈母娘!”   萧定晔不由哈哈一笑,握着她手道:“都到了被人拿刀指着的地步,她竟还想着为自家女儿选婿,可见她女儿定然是个难嫁出去的老姑娘!”   猫儿立刻被他带歪了话题:“老姑娘怎地了?姑奶奶也是快到二十二上才嫁的人,我瞧着我夫婿高兴的紧。老姑娘怎地了?”   他又被她逗的哈哈大笑,将她揽在臂弯,喟叹道:“好在有你,否则这一路上为夫一个人可是要吃大苦!”   猫儿见他连番展颜,不似一开始的忧虑,方问他:“方才遇见的那妇人,与我长的诸般相像。你说,会不会是……”   他立刻摇摇头:“不会那般巧。虽说父皇年轻时也曾到过江宁,可算一算年岁,二十几年前,方才那妇人怕是不到十岁。父皇心底的那个女子,只可能在京里。”   两人又坐了一坐,分析出个行动要点。   第一,最好昼伏夜行,最大可能的避开衙役盘查。   第二,便是遇上衙役盘查,自己也不能先流露出个逃犯的怂样,就该大大方方的对答。   萧定晔在府衙近处被衙役追拿,实则就是犯了“打草惊蛇”的错处。被通缉的贼子一遇上官兵,首先就会往“是不是要捉拿自己”的逻辑上想去。   两人又都是外地口音,只要一口开,就极容易引起旁人的注意。   出了茶楼,猫儿问道:“我等现下去何处?还能回王家吗?”   萧定晔道:   “莫担心,现下住进民居,比在客栈里安全。且那王家主母,如若对你我有所怀疑,前三日有的时间去报官,用不着现下才来。   她家中乃商户,对影响买卖的消息最是灵通,你我先回去向她打探一番,再做定夺。”   温暖如春的王家外书房里,在男主人不在的时候,女主人常常在此处会客,不放过任何一个扩展买卖的机会。   此时茶香袅袅,坐在下首的猫儿笑道:“妹妹刚刚到江宁便大病一场,今日一早又外出探友,未能向姐姐多表歉意,实在满心愧疚。”   她将手下压着的一只金丝楠木盒往前推了推,笑道:“也不知姐姐的喜好,妹妹冒昧选了一支,姐姐随意把玩便好。”   丫头便端着红漆盘,将那金丝楠木的小盒子盛起,端到自家主母面前,缓缓打开木盒。   木盒里是一支红玉镶嵌的金簪,簪身不粗不细,红玉不大不小,既显示了送礼人的身家不俗,又彰显了不带目的的寒暄。   王夫人连赞了两声好,却并不去碰这玉簪,也显示了自己的身家。   两位大小王夫人,一个来回,便暗中较量了一番。   各自表面上虽波澜不兴,然而猫儿却知道谁输谁赢。   她的心尖尖上疼的难受。   这么一小支簪子,花了她八百两银子。   她和萧定晔这一路逃亡,给自己身上花出的银子,没超过一百两。   她额上浮上一层汗,眼睛却再未将那簪子多看一眼,表达了送礼的漫不经心。   八百两银子的物件,猫儿自然不能等闲视之。她既然忍痛花了银子,为的便是稳住江宁的一位地头蛇。   这位王夫人是江宁的老人儿,家中又做着大买卖,人际关系复杂多样……必然是一位合适的地头蛇人选。   一口气吃不成个胖子。   即便是烤兔肉也得掌握火候。放血、剥皮、上架、刷油、撒孜然……一样一样都有讲究。   猫儿估摸着送出簪子已点燃了第一把火,千万不能急,得缓。在这个敏感的时候,她不能猴急。   她再饮下一口茶,抚了抚额角。   坐在她身畔的萧定晔适时关心:“怎地了?可是又头疼?”   猫儿娇滴滴道:“今儿外出吹了吹风,却有些不舒坦。”   萧定晔忙忙起身,向王夫人抱拳道:“拙荆身子不爽利,只能……”   王夫人笑道:“快快去歇着,冬日无事,我们叙话的机会多的是。” 第452章 八百两的大鱼(二更)   猫儿将将站起身,门外却迈进个端着红漆盘的丫头。   丫头见两位客人摆出个要出房门的姿态,不由一愣,望向自家主母。   王夫人笑道:“原本听闻你二人经营着胭脂铺子,或许熟悉蜂蜡。昨儿自家山上正好出产了一批蜂蜡,想让你二人帮着掌掌眼,看一看成色。”   猫儿听闻,好奇道:“夫人这蜂场的买卖,可是新近两年才开始?”   王夫人道:“正是呢。此前出产的蜂蜡极少,挑挑拣拣都送了人。今年才扩大了产量。”   猫儿点点头,向丫头招招手。   丫头忙忙将红漆盘端到她面前,掀开盖布,将三四个碗碟中盛放的蜂蜡给猫儿瞧。   猫儿一个个望去,轻轻捏起一个个闻过,却摇摇头,指着其中两味道:   “这两种成色普通,送往药铺里也只能卖个普通价码,适合送去点心铺子。   若说用于胭脂,余下这味又太过粘稠,若要加进胭脂里,融化等工序便要加人手,本钱便要增加。”   王夫人见她一席话里瞬间将人工投入都加了进去,更加相信她买卖人的背景,忙道:“蜂场过上两日还会割蜜,小王夫人可愿去瞧瞧?”   猫儿却又抚一抚额角。   萧定晔忙向王夫人抱拳道:“此事明日再商议,拙荆大病初愈,只能先歇着。”   话毕,不容王夫人置喙,已揽着猫儿匆匆离开。   书房里一时只余下王家主母和贴身丫头。   丫头低声道:“这小王夫人看着年轻,架子可真大。也不知她是有多么家大业大……”   王夫人缓缓一笑:   “我们自家同旁人做买卖,又何时好说话了?这就是小家小户和大户人家的区别。   大户人家能将买卖支撑大,定然是有严格的章程。我们大晏有名的胭脂铺子有哪些?”   她心中思忖了半晌,道:“这两人是北边的口音,铺子只怕也开在北边。若是南边,买卖做大,怎么可能在江宁没住处?”   ……   客房里,猫儿换过外裳,坐在梳妆镜前唉声叹气。   萧定晔笑道:“不过八百两银子,夜里为夫忙活一点,就能赚回来。”   猫儿被逗的扑哧一笑,转头勾着他颈子道:“说的像是你要去青楼赚银子。”   她将他上下打量一番,又道:“你这个皮相,一夜里赚八百两,也是成的。”   她转身坐去床畔,低声道:“你说,这八百两能可能将王夫人那块大鱼钓起来?”   他思忖道:“先让她信了我们,后续再向她打探消息,才不会突兀。便是这八百两不成,她不还打上了同你做蜂蜡买卖的主意?”   猫儿点点头:“若真能和她搭上买卖,让她想法子往衢州送一趟货。届时,即便是小罗那头送信不成,这位王夫人也能为我所用。可惜了那殷大人……”   他低声道:“不怕,夜里我再出去探探,看看江宁究竟是个什么局面。”   一晃到了夜里,萧定晔换过一身黑衣,转头同猫儿道:“你好好歇息,莫等我。我怕是要等天明才回来。”   她想起白日看到江宁严查的形势,心中担忧:“你莫再去赌坊,那里龙蛇混杂。左右现下我们手里还有些银子,不缺那几百两。”   她正色望着他道:   “我知道你除了赢钱,定然还想顺便去赌坊打探消息。可现下我们已经搭上了王夫人,你便莫冒险。   如若官府正正好往赌坊里放了人,发现你四处打听消息,你我定然要暴露。”   他抚一抚她面颊,道:“听媳妇儿的,为夫便先不去赌坊,只往府衙四周探一探。”   她忙忙点头:“快去快回,你不回来我不睡,偏偏要等你。”   他微微一笑,低声道:“那你便乖乖等我……”   掀开帘子,听了听外间动静,消失在江宁潮湿的暗夜中。   四更时分,房门倏地轻响。   猫儿忙将房门拉开道缝。   萧定晔带着一身寒气挤进来。   她忙倒了一杯热茶送去他手边,趁着他饮茶的当口先检查了一番他可有伤处。   他饮过茶,低声道:“莫担心,没受伤。”   转身解下黑衣藏好,顺势便拉着猫儿躺进暖烘烘的被窝里,方道:“江宁怕真的在追拿什么江洋大盗,整个府衙暗哨极多,从前堂到后宅,不下二十处。”   猫儿着急道:“他们可发现了你?”   萧定晔摇摇头:“虽说未发现,可数回险些暴露。殷大人当年便管着宫里的暗卫,这么多年宝刀未老,所有暗哨布置的详略得当,十分惊人。”   猫儿奇道:“难道那江洋大盗是要攻击府衙?否则殷大人怎会将自家地盘护的固若金汤?”   他点点头:“现下看来,只有这一种解释。殷大人要捉拿的人,必然是动了府衙的人。可又是什么人,能令见惯了大风大浪的殷大人这般重视,能一连九个月都不放松警惕?”   他在猫儿额上印下一吻,低声道:“王夫人这条线要加快,先从她口中打探个大概。”   翌日用过早饭,萧定晔表演着外出谈买卖的戏份,实则窝在一处茶楼饮茶。   猫儿无聊,进了内宅前去同王夫人说话。   两人本都姓王,兼着猫儿此前送过的簪子示好,再兼猫儿对蜂蜡颇有些研究,女人之间的友谊迅速缔结。   此时猫儿站在王家的花园边上,探手摘了一朵腊梅在手,却兴致缺缺,面上并无多少神采。   王夫人笑道:“小王夫人小小年纪,又同夫君蜜里调油,哪里有什么烦恼值得拉着脸?”   猫儿叹口气,道:“你我皆是买卖之人,该知什么事情阻拦了我等赚银子,便是头等的烦恼。”   她撕扯下一片腊梅花瓣,郁郁道:   “不瞒夫人,我同夫君从北边来,原是听闻江宁富庶,想要在江宁盘下几处铺子,以江宁为中心,打开胭脂买卖的在南边的路子。   此前也差人来过江宁,办事的人皆言江宁好。可此回我与夫君前来所见所闻,却不是那么回事。”   王夫人笑道:“说江宁不好的,我却是第一回 听闻。你倒是说说,江宁何处不好?”   ------题外话------   今天发三更吧,后面还有一更,马上送到。 第453章 歹人的脑回沟(三更)   冬日日头藏进云层里,消极怠工。   猫儿站在江宁人的地盘上,绞尽脑汁的表达着对江宁的嫌弃:   “我同夫君去街面上,便遭遇了好几回衙役的盘查。我留心去看,街边的铺子也常常被衙役骚扰。便是再大的买卖总被官府打搅,日日进去敲上几两银子,这买卖还能做吗?   况且我这胭脂买卖,主顾都是内宅女子,总被衙役们瞧见,她们哪里还敢上门?”   王夫人扑哧一笑,道:“我当是什么顾虑,却原来是这一出。这算什么大事?!”   猫儿吃惊道:“难道这不是大事?我从十六岁上开始做买卖,最怕的就是同官府打交道。官府若盯上你,不让你脱层皮,是不可能的。”   王夫人笑吟吟道:   “那是旁处,我们江宁可不同。虽说江宁今年出动了好些衙役,可这治安却比往年好的不是一星半点。   衙役们便是进了铺子,那也是按例盘问几句话,并不会真的同掌柜敲银子。我们江宁知府,与旁处的贪官可不同。”   猫儿摇摇头:“天下乌鸦一片黑,说衙役们不敲银子,这我却不信。”   她道:“今儿妹妹进来内宅,一是无聊同姐姐说话解闷,二也算同夫人告个别,明儿我夫妻二人便要离开。”   王夫人吃惊道:“在江宁的铺子,不打算开了?”   猫儿摇摇头:   “原本我同夫君想着,在江宁开了铺子,很多制胭脂的环节必然要缓缓往江宁搬,合作的商户必定也要靠近江宁,如此才好降低本钱。   现下来看,江宁是我等买卖人高攀不起之地。熬吧,等熬到江宁知府升任离开,撤了这些无事骚扰人的衙役,那时我再来看。”   王夫人心下有些着急,将左右打发走,方低声道:“有句话我本不该透露,可若于妹妹的买卖有益,我也多说两句,你且听着,却万万不可向旁人透露。”   猫儿被她勾的好奇,面上却老成持重,并不显露几分急躁。   王夫人凑近猫儿,低声道:   “不瞒妹妹,姐姐同江宁知府嫡妻有些交情,知道一些内因。   这满大街的衙役们,真的不是骚扰平民。像王家的买卖,几乎未受影响。”   “哦?”猫儿淡淡望过去,随口问道:“既然不是骚扰平民,那又因何?”   王夫人道:“今年二三月里,知府大人的老丈人一夜之间没了踪影,知府大人是个爱妻如命的,自然不能等闲视之。自那时起,便增多了寻街衙役,寻的便是殷大人的老丈人。”   猫儿心中一动,探问道:“殷夫人的阿爹,可是个铁匠?”今日掳了那名唤青竹的妇人,妇人便曾突兀的提到过“铁匠”。   王夫人忙忙点头:“没错,那铁匠已六十的人,不知因何原因走失,已寻了十来个月还未寻见,真真是可怜。”   猫儿面上终于显出几分疑色:“已这么久未寻见,人还在江宁城中的可能性极小,莫不是出了江宁?殷大人难道就只顾着江宁府城里?”   王夫人摇摇头:“这其中细节,殷家讳莫如深,再未往外透露。就这几句话,还是殷夫人有一回喝醉,多说了几句,我才知道其中内情。”   她拍拍猫儿的手,道:   “殷大人是大晏少有的清官,他夫人又经营着大晏最大的胸衣买卖,现下衙役们巡街的辛苦都不是白辛苦,殷夫人出银子养着。   哪个衙役舍得无视这份银子跑去敲诈铺子?若被铺子掌柜告去官府,那衙役丢了差事,可就少了一大笔银子。”   猫儿吃惊道:“胸衣铺子,竟然是殷夫人的买卖?”   她在京城、龚州的几处铺子周遭,便都开着胸衣铺子。后来在逃亡路上,像广泉府、桂州等处,她都途径过胸衣铺子。   未成想这胸衣买卖的背后东家,竟然是知府大人的夫人所有。   可惜她那时无论在京城,还是后来搬去了龚州、衢州,都因常常做男子打扮外出,又兼各种忙碌,未曾进过铺子一回。   还是到了百花寨,从百媚门门主之处,她这一世才第一回 穿上胸衣。   如若她早早便能当上胸衣铺子的大客户,说不得此回到了江宁,她还能理直气壮前去见一回铺子的东家。   她探问道:“那胸衣我穿过,真真是奇思妙想,不知殷夫人是怎样的人才,竟能想出那般的买卖。若有机会能见她一见……”   要等着王夫人接话的当口,这位夫人却适时的端起了茶杯。   猫儿只得又转回旧话题,笑道:“也是姐姐家中与殷夫人相识,才能安然无忧,不受衙役的侵扰。若寻常商户没有依靠,哪里能不遭受盘剥?”   她依然做出一副郁郁神色,只道:“等夜里,我同我家夫君商议过再说。”   王夫人便道:“纵然买卖不成,江宁的景致也是极好的。你二人多多留上两日,待天色转好,姐姐带你二人去山上瞧瞧。”   到了傍晚时分,在外喝了一肚子茶的萧定晔回了王宅,当着侍候在房里的丫头面,哀声叹气道:   “买卖果然不好做,我今儿跑了一整日,瞧见江宁各处铺子的买卖,并不比此前听闻的好。”   猫儿便配合的宽慰道:“今儿听过王姐姐的劝导,我等便多多留两日再看看。江宁的富庶不亚于京城,若这般放弃实在可惜。”   待用过晚饭,下人将浴桶中的热水灌满,再留下一壶开水,方识趣的退了出去。   萧定晔泡在热水中,猫儿一边为他用胰子洗发,一边将白日从王夫人处得来的消息说给萧定晔听。   她低声道:“你说,如若我跑去殷夫人的铺子里大闹一场,可能将殷夫人引出来?”   萧定晔低声一笑:“你莫忘了满城衙役的事。只怕殷夫人一面未露,你已被抓进了牢里。届时为夫还得先去赌坊里豪赌一番,赢上几千两,好将你从牢里捞出来。”   猫儿哈哈笑道:“说不得进了牢里,我还能将更多的消息打听出来。我又不是没坐过牢,有大把的经验。”   他侧首睨她一眼,目光忽的明明暗暗,低声道:“你可有鸳鸯共戏水的经验?不如今儿开开眼界?”   手臂微微使力一勾,桶中“扑通”一声响,哗哗水点子已溅了满地……   地龙烧的热乎,新婚才一月的年轻夫妻躺在床榻上,萧定晔一下又一下抚着猫儿的背,低声道:   “看来,事情真的同殷大人的岳丈有关。   我曾听闻殷夫人出身十分复杂,她曾是上一任户部尚书左家的女儿,后来却离开了左家,跟着母亲姓李。   殷大人现下的岳丈,该是指殷夫人的继父。继父失了踪……”   江宁知府殷人离早先当着暗卫头领,手中长期握着朝中各官员的把柄,仇人不计其数。   他有个爱妻如命的名声,若说仇家要向他报仇,第一位便是掳他嫡妻。   退而求其次,也该是娃儿。   再退而求其次,要向殷夫人的父母下手,那也该掳殷夫人的亲生母亲。   继父再好,却无血缘,能拿捏殷人离夫妇的程度有限……歹人的脑子是如何拐的弯,既然掳劫了殷夫人家中最不重要的一位成员?   有个念头在萧定晔心中极快闪过,又一瞬间消失,怎么都抓不住。   他低声道:“明儿午后我去探探,看看这位殷夫人的继父有何过人之处,竟被歹人如此看重。”   猫儿吆牙道:“不若我们大大方方的往府衙里闯,难道堂堂知府不为民做主,心里只想着自家人?府衙是他家自己开的?”   萧定晔一笑:“你现下不羡慕殷夫人了?不觉着殷大人为了妻儿放弃前途是好事了?”   她叹口气道:“立场不同,自然评价不同。我管旁的汉子作甚,只要我自己的汉子合我意便好。”   他在她唇上印下一吻,觉着自家的小媳妇儿十分的好,什么话都能说到自己的心坎上。   他拥着她低声道:   “殷大人现下这样,我倒不能确定他是敌是友。   他虽说放弃了继续升官的打算,然而吏治严明,从不应付了事。三哥发出的缉令,江宁府必然会收到。   如若你我就这般大摇大摆的进了府衙,被那些兢兢业业的衙役认出来,反倒是自投罗网。   我倒是不介意一死,却放不下我娇滴滴的小娘子。”   她扑哧一笑,骂了声“死****妻两又商量了半夜,暂且将希望放在了王夫人身上。   ------题外话------   三更结束。旧书的老读者想再见见老人,还要等明天。明天几个人的戏份就多了。 第454章 狭路相逢(一更)   第二日,王夫人却是在外忙了一整日,等晌午回来后,先寻了猫儿一趟。   猫儿趁机委婉表达了“多留几日继续观察”的念头。   王夫人笑道:   “这便好,妹妹年轻,再是做买卖的好手,却也要明白‘机缘’二字。便说江宁知府殷大人的嫡妻殷夫人,那是个从八九岁上就走街串巷做买卖的聪明人。可真正将买卖做大,也是经历了十余年,中间循着多少机缘。”   她说到此时,先端起一杯茶饮过,方眼神闪烁的探问道:“小王夫人总说自家买卖做的大,不知到底是哪一家?大晏虽说成千上万的胭脂铺子,可若要做出名堂,也不容易呢。”   猫儿便知道王夫人也是个在商海里浪里淘沙的老油条。   她并没有在二人匍一出现,便迫不及待的将二人的背景打听的一清二楚。   她是循序渐进的,每日一点一点的挖,想不动声色间了解二人的真正身份。   这样水滴石穿的法子,既能不引起对方的反感,又能从细节上印证那人头一日和第二日说的话是否对的上。   王家不缺小钱,想要赚的是大钱。并不会见到一个买卖人就扑上去,总得先了解了解对方的实力再说话。   猫儿忖了忖,坦然望向王夫人:“姐姐可听过‘画眉楼’?妹妹在那铺子里,有些股份。”   王夫人吃惊道:“便是胭脂制法独此一家的‘画眉楼’?”   她将猫儿上下打量几番,抚掌笑道:“人不可貌相啊,未成想几日前病沉沉的姑娘,竟然是‘画眉楼’的东家!”   她感叹道:“前两年,我家汉子前去京城时,还捎回来好几套胭脂水粉,用来送人十分有面子。”   猫儿便谦虚道:“不瞒姐姐,妹妹在‘画眉楼’里,只占了些份子,并非什么东家。此番前来江宁,实则是为背后真东家跑腿而已。”   王夫人道:“那也极不容易,你还这般年轻,便手握了‘画眉楼’的份子。再等上十年,腰身壮的我王家难以企及。”   她此时方将前来的意图透露出来:“姑娘既然不急着离开,明儿便去我家的蜂场散散心。年轻人虽说赚钱紧要,略略松懈一些也并非不成。”   猫儿便点点头,应了下来。   现下两人不能贸贸然出现在殷大人面前,唯有扒拉紧这位王夫人,顺着她同知府夫人先联系上,再图后事。   到了夜里,萧定晔回来时,带来了一个含义莫名的消息。   “殷夫人的继父,是江宁城里十分有名的铁匠。他的打铁技法之高超,能打出硬度极高的铁器。”   他拿出一根黑熏熏的铁棍,道:“这是我花了五十两,从一间酒楼里买到的烧火棍。”   他取出匕首,在烧火棍上“当”的砍上一刀。那铁棍上只现了一点刀痕,离被砍断还有十万八千里远。   猫儿吃惊道:“竟然能同诡道门的铁器相媲美!”   萧定晔摇头:“比诡道门的铁器还要厉害。”   他将手中的烧火棍晃一晃,道:“你可知这跟棍子当初从那铁匠手中卖出去是几两银子?”   他竖了两根手指。   猫儿猜测道:“二十两?”   他摇摇头,送上了答案:“只要二两银子。当初酒楼那伙计来买这铁棍时,还因铁匠要价太贵,险些同铁匠吵一架。只因怵着他是殷夫人继父,方才不情不愿的掏了银子。”   猫儿吃惊道:“酒楼买的时候是二两,还嫌贵,转卖给你这冤大头,却收了五十两?”怎么看怎么觉着这笔买卖,自家吃了大亏。   早知道要花银子,她就应该跟着去。将那二手烧火棍用一两银钱买下来,不是不可能啊!   萧定晔看着她一脸的心疼劲儿,笑道:“虽然贵,以后从殷大人身上赚回来。”   她只得忍下不舍之心,追问他:“如何个赚法?”   他放下铁棍,一边宽衣一边道:“此前在衢州,我曾听闻过一件事……”   他将他因护送兵卒去衢州、又听闻他三哥在衢州有些什么勾当之事一一说给她听,末了续道:“当时随喜发现三哥的人押送了一位铁匠,而恰好三哥出产的兵器柔软,不足以上战场砍杀……”   猫儿听得吃惊:“也就是说,被你三哥之人掳劫的倒霉铁匠,很可能是殷夫人的继父,殷大人的老泰山?”   萧定晔含笑点点头,道:“你猜猜,若我们卖殷大人这个消息,他会不会倒向我们一头?”   ……   冬高气爽,冬日暖阳。   两辆马车在半山腰停下,几位丫头下了后面的马车,争先恐后上前,要扶着自家主母。   萧定晔从老白背上一跃而下,站去车厢边上。待王夫人出了马车,方撩开帘子,向车里的猫儿探出手。   猫儿一笑,将手搭在他掌中,顺着他的力道下了车,站在他身畔望着周遭风景。   花香袅袅,山林秀丽,站在半山腰上远眺,还能瞧见碧蓝湖水。   果然是个风景如画之地。   一行人顺着山坡继续前行。   猫儿和萧定晔是徒步远行的好手,一路赏景前行,说不尽的惬意。   王夫人年已五旬,又兼周身肥硕,不过行了一刻,便喘息连连,汗如浆出,不得已喊着下人抬来三顶软轿相送。   软轿顺着山路往上行了一炷香的时间,便到了一处园子前。   一行人下了软轿,进了园子,园里却是花香四溢,仿似春日。   极远处可见层叠蜂箱,养蜂的帮工身穿防护服,正在做着割蜜的准备。   王夫人并不带着猫儿先去看蜂蜡,而是在园子里游逛一阵。   待远处帮工们传来消息,一行人方往蜂房方向去。   蜂房近处皆是蜜蜂缭绕,众人不敢停留,只进了一间仓室。   过了须臾,帮工端着个红漆盘进来,这回盘子里搁着七八块蜂蜡,等待猫儿评价。   猫儿细细看过、闻过,吩咐帮工起了红泥小炉,将蜂蜡搁置在碗里隔水蒸,等蜂蜡融化后,用滤网捞出杂质细瞧。   如此一块块都认真探过,猫儿方选出其中两种,笑道:“此两种倒是极好,无论用来入药还是入胭脂皆可,若用来佐糕点点心却有些可惜。”   王夫人心下有些高兴,待猫儿拭过手,一行人往外而去,方道:“妹妹觉着,这蜂蜡的成色可能供‘画眉楼’?”   猫儿点了点头:   “正好与‘画眉楼’的所求相合,如若价钱适宜,妹妹倒也能为王姐姐引荐东家。   可现下去往衢州、龚州、京城的水路被严管,陆路又远。等运送至画眉楼的作坊,却是起了个大早赶了个晚集,一年迟了半载。”   王夫人默默点头,叹了口气,骂了几声时局,忽的道:“可这座蜂场,却不是王家一家所有,殷夫人也入了股。有殷大人的势力,前往京城之路倒不难行。”   猫儿的心倏地一跳,转头同萧定晔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喜之意。   王夫人续道:“今儿我除了邀请妹妹前来,还邀请了殷夫人前来散心,只怕再过片刻她就会到。”   猫儿的心咚咚直跳,面上却做出八卦的模样,问道:“听闻殷大人同殷夫人感情极好,不知殷大人可会跟来?”   王夫人笑道:“这两位是秤不离砣,殷大人白日要上衙,若无要事,等下了衙定然是要来接殷夫人的。”   猫儿听到此处,只长长的“哦”了一声,笑道:“若殷大人能给些方便,自然又不同。只等见了殷夫人再说。”   她隔着衣袖捏一捏身畔萧定晔的手臂,忽的指向远处一座山头:“那处景色好,那一片紫莹莹的不知是什么花……”   萧定晔便笑道:“左右无事,我陪你去看看。”   猫儿忙邀请王夫人:“王姐姐可愿一同去?”   王夫人望着那高高山涧,讪笑道:“你们年轻人腿脚有力,我却是不成了。我还要留在此处等待殷夫人前来,你二人自去玩耍。”   ……   山道幽静,只有冬日未远行的鸟雀调皮的啾鸣。   两人手牵手行在山路上,悄声商量着新的计划。   萧定晔道:“等殷夫人露面,我先隐晦提及铁匠之事,顺着殷夫人探探殷大人的底。如若他已坚定倒向了三哥那头,你我立刻就出城。”   猫儿点点头,望着远处茫茫山涧,叹气道:“希望殷大人能不负众望,切莫投靠到你三哥麾下。”   两人怀着心事,周围多少美景都无心观赏,只走马观花匆匆行过,便原路返回。   待拐过一个弯,要到蜂场园子时,却瞧见一队六七人在前路上行来。   王夫人早已收到音讯,站在园子门口等待,待那六七人在路边闪现,已忙忙下了坡道,亲自去迎接。   她搀扶着一位年近六旬的老妪,远远向猫儿和萧定晔挥挥手,转首又同身畔两位三旬左右的美妇人说了些什么。   两位美妇人便顺着王夫人的目光望了过来。   其中有位妇人十分眼熟,与猫儿有着三四分的相似。   那妇人微微一愣,神色瞬间又恢复了正常,仿佛同二人从未有过任何纠葛一般。   猫儿脚下一顿,一颗心扑通直跳,紧紧握住了萧定晔的手。   萧定晔低声道:“莫担心,见招拆招。” 第455章 虚虚实实(二更)   天上日头热烈,仿似进了春末。   猫儿抬起手在脸颊边搭了个凉棚,行止有些僵硬。   毕竟前几日两人还将旁人在马车里短暂的掳劫过,将锋利匕首和金簪在旁人的面目上比划过。   现下要装出没事人一般,苦主与凶手同路而行,便是连猫儿这等长期厚着脸皮行事之人,心中却也有些担忧。   她不怕那名唤“青竹”的妇人认出她两人来。   她怕的是,青竹振臂一呼,将周遭什么暗卫之类的唤出来,对着她和萧定晔来个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谁能想到,这位“青竹”当日提及她有个阿姐在府衙内宅里当管事,那位管事却是堂堂的知府夫人。   猫儿和萧定晔迷迷糊糊里,竟然成了劫持过江宁知府小姨子的胆大歹人……这样的缘分,猫儿怎么想怎么觉着前路茫茫,怕是要往黄泉里一遭。   好在她嫁的人是皇子,自小便浸淫在宫斗的浑水里,演起“陌路相逢”的戏码来面不改色心不跳,十分镇得住场子。   此时王夫人言简意赅将双方引荐过,并未第一时间提及蜂蜡买卖之事,只含糊提到一行人上山散心,又同她搀扶的老太太道:“李伯母,今儿来四处散心,才割的蜜甜极了,您吃过再带着走。”   殷夫人娘家姓李,李老夫人便是殷夫人的娘家妈。   李老夫人面上略有戚色,闻言并未展颜,只应付的微笑两下。   殷夫人便偷偷向王夫人耸耸肩,做了个无能为力的表情。   猫儿行在王夫人的一侧,从她的角度望过去,殷夫人看上去只有三旬出头的模样,体态匀称,相貌极美,神情中略略有些少女的活泼,可见寻常日子过的极舒心,极少为俗事伤怀。   她一边有意无意的打量着殷夫人,一边心下盘算着该如何不引起青竹的注意,又能同殷夫人搭上话。   殷夫人却也向她瞧过来,忽的“咦”了一声,却拉着她阿娘的手臂晃了晃,做出一副小女儿情态,逗引着李老夫人:“阿娘快看,这位姑娘竟同青竹有几分相似呢!”   李老夫人闻言,只略略打量了猫儿一眼,便转头低叱着自家姑娘:“两个娃儿的娘了,还大呼小叫,这般的不稳重。”   面上到底展露了一点笑颜,同猫儿搭话道:“小姑娘是何方人士?听着口音倒像是北边的。”   猫儿忙忙抓紧机会混脸熟:“晚辈在京城生活过几年,可心中一直向往江宁,今年终于来了一趟,果然是个人杰地灵之地!”   李老夫人便点点头:“既然来了,多多玩耍些时日。”只说过这一句话又住了话头,闷闷不语。   殷夫人见自家亲娘出门在外也并无开怀之色,心下叹了口气,又刻意同王夫人说些娃儿的烦心事,也渐渐引得李老夫人转了神色,不似最初的郁郁。   待进了园子,李老夫人却要同殷夫人去解手,王夫人又要亲自去厨下安排饭食而离去,随侍的丫头又极懂事的等在几步远之外……余下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大眼瞪小眼,尴尬的气氛瞬间浓了几度。   寂静终于被萧定晔打破。   他对着青竹抱拳,低声道:“夫人此前曾提过铁匠的话题,可是指夫人的父亲失踪一事?”   青竹倏地盯着他:“你果然知道?”   萧定晔越加压低了声音,道:“三皇子泰王,夫人可听说过?”   他细细打量着青竹的神色,却见青竹神态十分自然的道:“自然听过,可泰王又与家父何干?”   萧定晔便不能再直白讲下去。他含糊道:“殷大人该略略知晓些其中内情。”   青竹敏感的抓住了他话中意,疑惑道:“原来那日,你二人本是想见殷大人?”   猫儿未想到这个青竹聪明至斯,忙笑着岔开话:“其实是我夫妻二人想与殷夫人合伙做买卖,那日并非是要寻殷大人……”   青竹的目光头一次锐利如剑投去猫儿面上,又游移向萧定晔,半晌面色重新恢复温和,话题却陡的一转:“你父皇可还好?”   萧定晔倏地后退一步,怔怔望着青竹,一瞬间又恢复了从容,只淡笑道:“夫人是问何人?方才晚辈只顾着赏花,却未仔细听。”   青竹淡淡一笑,恍若未闻,自顾自道:“你要同我阿姐做买卖,却要先过了我姐夫那关。我姐夫神思慎密,旁人轻易欺骗不得……”   正在此时,殷夫人已挽着李老夫人的手臂缓缓过来。   她低声细语的同李老夫人道:“阿爹虽说还未寻见,可殷郎从未松懈,城里城外都派出了人手。阿娘担心阿爹虽是人之常情,可总这般郁郁,等阿爹回来见阿娘消瘦至此,却要心疼。”   李老夫人便长长叹了口气。   殷夫人又续道:“今儿带阿娘出来便是散心,你多多想开些,保不齐阿爹明儿就回来。阿娘整日这般闷闷,还不到一年就多了几根皱纹,阿爹若回来嫌弃你想纳妾,我同青竹可不帮着你。”   李老夫人抬手作势要打她,她忙忙大喊道:“阿妹,阿娘要行凶啦,快救我!”   李老夫人不由笑骂道:“四十岁的猴儿,看你还能猴几年。”   青竹听闻,不由转头望着母女两哈哈大笑。   殷夫人便愤愤看着青竹:“你莫幸灾乐祸,你和我同岁,我四十,难道你还比我年轻了去?”   又转头看着李老夫人:“人家明明才三十九,哪里四十了?大家都是女人,女人何必揭女人的短……”   李老夫人又作势要追打她,她忙忙手脚麻利的小跑几步,往青竹身后一躲,撺掇青竹:“你去哄阿娘,她最听你的话。”   青竹便看着她反唇相讥:“回回惹了阿娘都要拿我挡枪,你这个阿姐当得真能耐。”   她转头望向萧定晔和猫儿,同殷夫人道:“你做买卖的名声在外,这二人又打上了你的主意,你去忙着赚银子吧。”   她向殷夫人使个眼色,退开两步,转去同李老夫人说起寻常闲话来。   一时清风徐来,带走了日头的浓浓热气。   殷夫人行在猫儿和萧定晔身畔,笑道:“我家的买卖,明面上是我在操执,实则要我夫君拿主意。你二人此前该打听过,我夫君是江宁知府,他想要为官清廉毫不贪墨,就要想法子自己赚银子。”   萧定晔抱拳恭维:“殷大人清名远播,远近皆知,令晚辈佩服。只是不知怎样才能见到殷大人?”   殷夫人却不接话头,只问道:“京城画眉楼便开在我家铺子不远处,听闻背后东家姓李?”   猫儿便应道:“李东家乃兵部尚书家的姑娘,她确然是画眉楼的东家。除了画眉楼,还有几处叫添花阁的铺子,都是一个东家。”   殷夫人便点点头,道:“小王夫人讲的头头是道,可见真是做着胭脂买卖。我夫君今儿晌午该会来此园中,届时,我先向他引荐你二人。余下之事,却要你等自己去谈。”   她通身都带着些少年人的无忧之色,全然没有为了买卖殚精竭虑的愁苦。   猫儿同萧定晔互看一眼,两人便都信了她的话。一时只觉着在百花寨遇见的小罗公子真真是两人的贵人,若不是攀着这条线,怎能如此顺利便识得殷夫人。   一行人在园中随意走走,用过午饭,略略在几处房里暂歇,又赏赏园子,日头便已西斜。   一阵O@的脚步声后,从园子外大步进来两个汉子。   一位四旬出头,身材高大、面色肃然,唇上留着两撇短髭,通身皆是中年男子的魅力。猫儿不由在心里叫了声好。   另一位做长随打扮,目光炯炯,行止灵活,显见的有功夫在身。   殷夫人几步上前,望着那中年美男子一笑,十分自然的挽住了他的手臂,低声道:“下衙了?那些新到的官员没再找你麻烦?”   殷大人见了她,原本严肃的面具立刻裂开,面上几多温情:“那些伎俩不够瞧,为夫懒得同他们兜圈子。”   她便牵着他的手避开众人,说着悄悄话,神情颇为甜蜜。   猫儿艳羡的叹口气。   萧定晔觉着她的叹气中颇有深意。   他转头望着她,笑道:“怎地,你如此羡慕,是觉着你夫君没有旁人的夫君好?”   她便道:“一时好怎能算是好,不到进棺材的那一刻,都不能轻言好。”   青竹瞧着他二人情意绵绵,忽的插话道:“你二人真是夫妻?我是指,姑娘是公子的嫡妻,而非妾室?”   萧定晔便紧紧握着猫儿的手,抬手淡淡望向青竹:“她自然是我的妻。”   王夫人唯恐双方在买卖上出了岔子,忙忙在一旁附和:“他二人蜜里调油,感情极好。在我家中住了几日,从未见两人红过脸。”   青竹面上便显出几分若有所思。   过了须臾,殷大人同夫人双双回来,殷夫人依然如此前那般挽着自家夫君的手臂,道:“便是这两人,想同我们做买卖。我不愿操心,你看着办。”   萧定晔忙上前,抱拳道:“殷大人……”   他的目光从眼皮底下飞出,似有似无落在殷人离身上。   殷人离半点不知他在打量自己,豪迈一笑,道:“做买卖好说,此间却不是谈买卖之处,不若我等先回府衙再详谈?”   殷夫人忙道:“那便走吧,阿娘出来一整日,爬坡上坎,早乏了。”   她转头同王夫人道:“你莫担心,买卖谈未谈成,我都差人向你送信。”   王夫人的一颗心短暂的放回了胸腔,便笑道:“不急,好事多磨,自然是要慢慢来。” 第456章 硬骨头(一更)   天色转暗,远处林间老鸦嘎嘎,共享着一日的见闻。   一行人下去了半山腰,各自转去马车和马上,不疾不徐往城里而去。   江宁知府殷人离坐在马上,同身畔骑行的萧定晔道:“王公子这匹马,品相极好,世间罕见。怕是当今圣上身边,也不过一两匹。不知公子从何处得来?”   萧定晔缓缓道:“只是友人相赠。”   殷人离点了点头:“可见你这友人同你是真情谊,竟然舍得送出如此厚礼。”   萧定晔唇角不由一勾,道:“确然是情谊深厚。”这可是猫儿的娘家人赠给他这位圣夫之礼,情谊能不厚重吗?   殷人离收回目光,驭马越过前方浅坑,方续道:“王公子夫妇二人是在京城做买卖?”   萧定晔模棱两可道:“时在京城,时在衢州,偶尔也去旁的州府瞧瞧。”   “哦……”殷人离瞟他一眼:“王公子此番是从何而来?”   萧定晔目光倏地打过去,见殷人离面上并无什么特别神情,便缓缓道:“三月份从衢州出发,一路各处查查铺子,前几日到了江宁……现下回衢州和上京之路皆在严查,大人可知是因何故?”   殷人离淡淡道:“官府严查,通常便是捉拿要犯。就本官所知,上衢州和上京之路查的虽严,可寻常百姓只要不作奸犯科,并不会真被牵连。”   萧定晔笑道:“虽说不怕被官府误捉,可总归太过耽搁时辰。做买卖之人,各个都是急性子。”   殷人离细细看着他的神色,似笑非笑点点头。   车厢里,殷夫人同对面的猫儿道:“画眉楼的妆品五年前凭空出世,与旁处全然不同。不知那位李东家是如何突然想出了这些独特之物?”   猫儿抿嘴一笑,道:“李东家她……常常有些奇思妙想……”   殷夫人点点头,道:“殷大人每年上京述职时,我偶尔也跟着他同行。兵部尚书李大人家的嫡女,我倒也见过几面,有些印象。我隐约记得,她颇有些跳脱顽皮……”   她目光灼灼望向猫儿,续道:“李姑娘何时突然如此细腻,又学会了一手做胭脂的手艺?”   猫儿心中立刻警醒:   “……民女与李东家结识不过三两年,也是恰逢她缺银子,民女因缘际会投了两万两进去,占了些股份。   至于她过往是何脾性,又从何处学来的胭脂手艺……民女与李东家身份有别,却不敢去四处打探。”   殷夫人便缓缓点一点头,再不多言。   众人一路前行,等进了城里,天已日暮。   晚霞在天边拖着裙摆短暂的逶迤了几息,便倏地溜了下去,将硕大舞台留给了星子与皓月。   几人先将李老夫人同青竹送到李家门前,殷夫人扒拉着车窗向路畔的青竹眨眨眼:“你好好陪阿娘,旁的事情莫操心,都有我。”   青竹点点头,笑道:“你操心等于姐夫操心,但凡姐夫操心,诸事总没错。”   殷夫人一笑,又同李老夫人道:“阿娘回去好好歇着,莫想东想西。明儿我带两个娃儿过来陪你。”   李老夫人佯装厌弃道:“快莫来叨扰,我一个人清静。”   又向青竹道:“明儿你也走,来了江宁半年多,你不要家了?我二女婿不着急啊?”当先往角门而去。   殷夫人摇摇头,同青竹道:“你去守着阿娘,你放心,你交代的事情我都记得,你姐夫也知道。”   青竹眸光闪烁,点点头,追着自家阿娘而去。   车马马鞭一甩,马车继续前行,穿过一路的繁华,终于到了府衙门前。   两位夫君站在马车边上,各自扶着自己夫人下马。   殷氏夫妇作为主人家在前带路,猫儿和萧定晔跟在两人身后。   猫儿有些惴惴,低声道:“你可觉着事情太过顺利?你我这般容易就进了府衙内宅……”   萧定晔忙向她使个眼色,示意她莫说话,压低声道:“从现在开始,这附近每五步必藏着暗卫,暗中监视着你我。你行止小心,一切看我眼色行事,一旦不对,我断后你先走。”   她点点头,一只手牵着他,一只手却已悄无声息的拔下髻上金簪,借着宽袖的掩盖,紧握在手中。   侧门,垂花门,一处处的角门被诸人留在了身后。   训练有素的下人恭敬守在各道门前,姿势规整的挑不出任何错来。   殷夫人挽着自家夫君的手臂再迈进一道门,转头向着猫儿和萧定晔一笑,招招手:“快进来,天都黑了,谈完买卖只怕要到半夜。”   猫儿掌心已濡湿,心中不由的烦躁忐忑。   萧定晔安抚的捏捏她掌心。   她长吁一口气,跟在他身畔,双双抬脚迈进门槛。   眼前人影忽的晃动,只一瞬间,数位暗卫从天而降。   萧定晔当即按压袖带暗器,袖中钢针似闪电般飞出,立时击倒一片暗卫。   他大力将猫儿往门外一推,厉声喊道:“快走!”   新补的暗卫已将萧定晔团团围住。   猫儿压低身子转身便逃。   身后立时有脚步声追来。   她心知此番要逃开怕是极难,心下瞬间做好了两败俱伤的打算。   只等身后的脚步声靠近时,她倏地踉跄跌倒,手中金簪毫不犹豫的往后刺去。   一声闷哼声响起的同时,她的双臂钻心疼痛,嘎巴两响,两只膀子已软塌塌垂在身侧……   四周漆黑,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霉气。   猫儿被麻绳五花大绑栓在墙角。   脱臼的双臂一开始还极痛,现下已发麻,觉不出那两根是自己的东西。   仓室中只有她一人。   萧定晔不知被关去了何处。   在她被人卸了膀子、塞了嘴巴、五花大绑时,萧定晔在近三十人的围攻下没能逃开。   逃亡路上,这不是她第一回 被人绑成螃蟹。   然而却是最丢脸的一回。   以往最多她和萧定晔一人被捉,另一人保存着实力,想法子营救。   这回却是两人双双被捉,分别关押,大大增加了逃跑难度。   此时四处静悄悄,没有任何拷打之声。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门口,门锁哐当几声响,房门倏地被推开。   亮光忽现,有人提着气死风灯进了仓室。   猫儿被那灯光照的迷了眼,待看清来者,忙忙呼喊。   声音透过口中塞满的巾帕传出来,只余压抑的轻轻“呜呜”声。   来者是整日伴在殷夫人身畔的一位女管事,白日里还数回同猫儿说话逗趣。   女管事蹲在猫儿面前,将她上上下下打量数回,一只手倏地探向她身后,往她手上用力一捏。   手臂脱臼之痛如闪电般侵袭,冷汗立刻将猫儿鬓角打湿。   女管事冷笑一声:“不错啊,小小年纪,是个硬骨头。”   她将猫儿口中巾帕拽下,一只手举重若轻按去猫儿肩上,面无表情道:“说,你二人为何要冒充五皇子?”   ……   府衙一处监牢,萧定晔身上绳索已解,此时负手站在监牢里,纵然心中焦急万分,面上却显得一派云淡风轻。   监牢里他进过成百上千回,均是以逼供人的身份。   现下虽成了囚徒,却并不妨碍他洞悉逼供心理。   不能嘴硬,嘴硬会激的行刑者越加疯狂。   可也不能太过软弱。人一软弱,对方便想要逼出更多的情报,毒打依然少不了。   监牢栅栏外,坐在椅上的殷人离缓缓一笑,道:“本官虽不知是何人选出你冒充五皇子,然而那人的眼光不错,你的心理素质过人,扮起皇子来,几乎要以假乱真。”   萧定晔望着四旬出头的殷人离,倏地一笑,问道:“殷大人从何处瞧出来,我是冒充的五皇子?”   殷人离并不说话,只向边上候着的长随使个眼色。   长随转身离去,过了须臾,带了家中的女管事前来。   殷人离问道:“他的女同伙可招了?”   女管事低声道:“那女贼是个硬骨头,两根臂膀皆脱臼,却吆死不说话。”   萧定晔听闻,脚下一个踉跄,面上立时失去了平静,扑上前抓住栅栏,望着殷人离吆牙切齿道:“有什么朝老子来,为难一个女子,算什么男人!”   殷人离缓缓转头瞧向他,冷冷道:“在本官眼里,贼人不分男女。”   他看着女管事,道:“先说说那女子的破绽。”   女管事道:“她手中和脚掌皆是厚茧,比内宅的粗实丫头还不如。”   殷人离点点头,转首望向萧定晔:“你年岁二十出头,与宫中四五皇子年岁相当。四皇子也做买卖,可巧本官去岁曾见过他。”   他细细望着萧定晔神色,续道:“你冒充五皇子,破绽太多而不自知,迟早要掉脑袋。”   “首先五皇子并未成亲,纵然成亲,断没有从粗使下人中选妃的道理。莫说皇家,便是普通富户,妾室也不至于粗手粗脚做粗活。”   萧定晔心如刀绞。   他紧吆牙关,竭力咽下喉间闷痛,低声道:“她确然是我正妻,她跟着我……受了极多苦。”   他倏地抬眼望着殷人离:“殷大人在城中可是寻找了一位铁匠数月之久?”   殷人离缓缓撇他一眼:“你以为本官捉拿你,又是因何原因?!”   萧定晔立刻道:“你将我妻子送进来,否则便是你刀剑加身,也莫想从我口中问出一个字。”   殷人离冷笑道:“本官逼供的法子有千千万,你以为本官会受你摆布?”   萧定晔抬眼望着他半晌,摇摇头:“你不会。在未确定我究竟是不是五皇子之前,你不会动我。”   殷人离冷冷往他半晌,转头向长随使个眼色。   长随离去,监牢里重新恢复了寂静。   殷人离从椅上起身,原地踱了个来回,转首灼灼望向萧定晔:“今年三月,衢州发生了何事,竟令官府发出了缉拿五皇子的缉令?”   萧定晔冷着脸不说话。   他理智的知道他该尽快开始同殷人离周旋,先确定殷人离是不是泰王的人。   按理说,如果殷人离和泰王是一伙的,泰王在这个当口绝不会捉了殷人离的岳丈去。   但是事实上,很多细节并不是他三哥去执行,下头的人行事,只讲求结果。他三哥极可能不知下头人捉了殷大人的岳丈。   萧定晔没有确定殷人离身处哪个阵营,轻易不敢泄露更多信息。   他本该趁着这个机会同殷人离套话,然而他满心想的都是方才那女管事的话:“那女贼是个硬骨头,两根臂膀皆脱臼,却吆死不说话……”   他知道猫儿极能忍痛,尤其是敌人当前,她便是再痛,都不会发出声音。   她几乎从来不干“仇者快、亲者痛”之事。   他本该淡定、冷静,却终于忍无可忍,眼中杀机必现:“大人久居江湖,该看得出她身无武功。她对你夫妻无任何威胁,你二人行事却不留后路。死字怎么写,我知,大人可知?”   殷人离看着他的狰狞神情,冷冷道:“你的第三处破绽,便是你太快显露了心绪。”   萧定晔冷笑道:“若是殷夫人被人掳劫且虐待,你可能隐忍住心绪?”   殷人离并不回答,面上似笑非笑:“你如此嘴硬,我便让你死了心。一月之前,宫里发下通告,五皇子在回京途中遭遇刺杀,伤重不治……”   萧定晔倏地抬首,死死盯着他:“你……不可能,五皇子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朝廷绝不可能下发此种通告。”   殷人离冷冷道:“没错,你终于说对了一回。朝廷不见尸体不会发此通告。可既然发出,自然是确认了尸身。”   萧定晔脚下一个踉跄,只觉脑中瞬间昏昏沉沉。   若父皇、母后和祖母已经确认了他死,便说明随喜同三哥的周旋已经落败……   ------题外话------   先发一更,第二更下午送上。 第457章 五皇子的真风采(二更)   殷人离双目紧盯萧定晔面庞。   眼前的年轻人长眉入鬓,脸颊消瘦,如笔鼻梁倔强高挺……男人看人的眼光与女人不同。   他的妻妹李青竹曾说,这位年轻人与当今天子至少有四成相似。   这是指他的皮相。   然而在殷人离看来,配合前后他观察到的些许,这位“王公子”最多只有三分相像。   他有着太多与皇子不相符的行为。   真正的五皇子究竟该是何种举止?   殷人离数年前夏日前去京城述职,途径京城最繁华处,一窥过五皇子的风采。   那时,那位皇子还只有十四五岁,和现下他的长子一个年纪。   他的长子现下还在每日想着怎么拥有好马、好剑能出去同人显摆,当年的五皇子却已经在青楼里扎了根。   那时正值黄昏,他与随从擦黑进了城门,正要先去自家铺子后院歇息。途径京城最大的青楼时,便瞧见五皇子因同人抢姐儿,大打出手。   他才至京城,一身疲乏,原本并无看热闹的心情。然而当时那场混战引得往来路人驻足不前,马车行进不前,他也被迫加入了观战的行列。   后来,抢美大战以五皇子的落败而短暂告终。   五皇子当时一抹鼻血,指着他的对家道:“等着,本王明儿就诛你家九族!”   殷人离并不是因为萧定晔的一句“本王”而意识到这位打不过人还要放狠话的少年是位皇子。   他能确认那少年是五皇子,是因为第二日他入宫觐见皇帝时,在御书房门口又遇上了头一日瞧见的少年。   少年再不复当时的威风八面。   他跪在御书房门口,眼泪珠儿淌了一地,正委屈的哽咽着:“父皇到底还是不是孩儿的父皇?旁人家的阿爹都向着自家娃儿,为何父皇不向着孩儿?”   彼时皇帝正负手站在御书房檐下冷眼旁观,听闻自家娃儿的质问,心肝一阵抽痛,指着几个太监道:“将他架出去,仗五……两板!”   皇帝一时心软减少了板子数,却并未招来自家娃儿的体谅。后来五皇子被板子拍的呼天抢地时,说了很多绝情的话,以至皇帝的糟糕心绪持续了很久。   殷人离每年入京述职,皇帝都会留他长居半月,君臣探讨政局,十分投契。然而那一年,便是因为这位皇子太过胡闹,皇帝心绪心绪不佳,殷人离只在京城留了不到五日,述职结束就离了京。   他之所以对五皇子的印象那般深刻,便是因为那年他匍一回京,人将将下船便收到了好消息,他家爱妻已查出三个月的身孕。   后来这些年,他手上的一只暗卫队伍,也断断续续搜集了一些皇子的消息。   其中事关这位五皇子的部分,前后加起来寥寥数语,所说的不过是一位纨绔皇子略略有些收敛行止,皇帝这位老父亲心中略有安慰。   而最后一次得到五皇子的消息,便是这位皇帝最钟爱的子嗣,遇刺身亡。   殷人离过往数年担任羽林卫与暗卫首领,杀伐决断,对人下杀手时何曾眨过眼。   之所以他还未痛下杀手,除了这位青年曾主动说出过“铁匠被人掳走”一事,还有一处存疑,便是五皇子之死。   此时站在牢房里的青年与七八年前他所见,已有极大的不同。   不见一丝一毫的纨绔相,除了年轻人的一些本性,也确然有些朝堂之人的城府。   只凭面相,他不能准确判断眼前人是否真是五皇子。   可人有相似,便是他的妻妹青竹,也与那位假冒的“王妃”有三四成相似。   他看着眼前神情已有些脆弱的青年,冷冷道:“五皇子已死,背后操纵你之人,竟未告诉你?”   萧定晔面色苍白。   父皇既然已向外发出昭告,除了说明随喜同三哥的周旋已落败,还说明,祖母、母后和父皇,现下极可能已处于险境。   他竭力忍住心中撕裂般痛,面上缓缓浮上点点笑意:“听闻殷大人爱妻如命,可自从捉了我来,所言皆是朝堂皇子,半句未问过贵岳丈。可见传言太过夸张,真相也不过尔尔。”   殷人离瞥他一眼,再不说话。   寂静中终于传来脚步声,有人稳稳,有人踉跄。   萧定晔目光登时盯向黑寂的远处。   待几人到了近前,行在最前面的姑娘立刻踉跄扑上前,望着栅栏另一边的青年,哽咽许久,方唤出一句:“公子……”   萧定晔从栏杆里探出手臂,要抚上她的肩膀,最终却落在她的面颊,低声道:“莫说什么公子丫头,我已承认你是我的妻。”   她见他并未遭受逼供,立刻转首望向殷人离:“不错,我是他的妻子。极多消息,我知道的比他多。你若敢再对我二人轻举妄动,我立刻吆舌自尽。你家老岳丈,永生难回!”   她转头望着萧定晔:“你知我的病再也好不了,多活少活不过是三五月。我先你一步走,在黄泉路上等你。”   萧定晔明知道她这话是故意说给殷人离听,心中却也悲痛难忍,眼眶中已蓄上泪,低声道:“如若你先走,为夫定然不会让你等的太久。”   萧定晔将她面上泪水拭净,转头望着殷人离:“殷大人若想知道的更多,该知如何做。”   殷人离望他半晌,向长随使个眼色。   长随上前解了猫儿身上绳索,面无表情退后。   萧定晔见猫儿双臂依然软塌塌垂在两侧,不知她是在被捉拿时脱臼,还是被人拷问时。   他极快将她要害处粗粗检查过,方略略松了一口气。   好在暂无旁的伤处。   他一只手覆上她的一边臂膀,低声道:“会痛……”   她点点头,又摇摇头,将脑袋靠近离他最近的栏杆上。   他一吆牙,两只手倏地用力,快刀斩乱麻将她两只脱臼手臂极快接上。   她没有发出任何动静,肩胛处剧痛,只额上已浮上一层冷汗。   殷人离站在监牢边上,瞧见这夫妻二人眷眷情深,虽觉着于逼供有利,却也生了些不忍出来。   他扬声向长随道:“这位王夫人,原本关在何处?”   长随恭敬回道:“暂且关押在内宅仓室,放置闲置碗筷的屋里。”   殷人离短暂思忖,方道:“去收拾一间客房。”   长随听闻自家主子竟似要款待人,忙道:“大人,这贼婆娘凶残的紧,此前出手戳穿了暗卫的手筋,方才来之前还咬伤了人……”   殷人离缓缓看向殷人离,道:“若说本官虐待了你家妻室,她伤了我的人,险些废了他的功夫。你一身暗器,又伤了我二十余人。这笔账又该如何算?”   猫儿倏地转头,当先冷笑一声:“大人真是本末倒置,你若不出手捉拿我夫妇,我们又怎么被迫出手?”   殷人离淡淡一笑,道:“王公子若实话实话,王夫人自然受不了什么苦。可若有所隐瞒……”   他语声渐凉:“押走!”   猫儿立刻拉着萧定晔不放手。   萧定晔向她缓缓摇头,安慰道:“莫担心……为夫此前生病,出门前好像未带药?”   他最近生过的病,也就只有失忆一桩。   她立刻明白他的暗示,点点头,又吆唇道:“若没了药,你病发时莫硬撑。”   夫妻二人相互暗示提点了许多,猫儿方被人押了下去。   监牢边上,殷人离重新坐在椅上,望着监牢里已恢复了镇定的殷人离,肃然道:“先说说,你从何处得知本官岳丈被掳一事?”   ……   时已三更,天上星子亮光点点。   殷人离出了衙中监牢,回了内宅。   他本要先去耳房洗去一身监牢里的酸腐之味,厢房帘子晃动,殷夫人已急急从门里出来,几步到了他近前,问道:“问出了什么?那人可说出了阿爹的去向?”   他见她并未换上家常衣裳,心知她自回来到现下无心旁事,便蹙了眉,低声问道:“可是连晚饭也未用过?”   她着急道:“你先说阿爹之事。”   他便牵着她先进了上房,转头向丫头吩咐:“摆饭。”   待遣退了下人,方道:“那位王公子说,有位铁匠曾在三月初,短暂在衢州出现过。”   她着急道:“这不是……与你早已探得的消息一样?后来呢?后来阿爹去了何处?”   殷人离摇摇头:“此人滑溜的紧,后来之事,他推脱他曾失忆过,所记不清,便再未问出什么。”   殷夫人听闻,愣愣坐了半晌,方哀叹一口气,喃喃道:“这可如何是好,对他打又不能打,如何诱使他说出真话……”   她探问道:“暂且无法确认他的真实身份吗?”   他摇摇头:“像,又不像。现下竟像是他在试探我,所言虚虚实实,不知哪些能相信。现下只有三件事能确认。   第一,他是真的知道一些岳丈之事,否则‘岳丈曾在衢州出现’的消息密不透风,他不可能从我处知道。   第二,他是真的不知‘五皇子已死’之事,如若他真是被人操控假冒皇子,可见现下背后之人已弃用了他。   第三,他同他夫人感情极好,这或许是个突破口。”   殷夫人忙道:“可需要我出马,先向那姑娘打听一二?有时候妇人和妇人之间,多少能说些知心话。”   殷人离思忖半晌,道:“你先去试试。”   又叮嘱道:“千万莫靠近那女子,她是个混不吝,胡乱出手就伤人。”   ------题外话------   今天会有三更,共计一万字。   第三更我还在写,晚上大家再看吧。   我上本书《我在古代卖内衣》的旧读者应该能猜出,最近的情节里,出现了一些旧人来客串。   老王夫人就是旧书里的王夫人,一开始被夫君所嫌弃的那个。   殷夫人就是李芸娘了。   零星出现的女管事,就是指彩霞。   殷人离身畔出现的长随,那是阿蛮。   李老夫人是李氏,铁匠就是刘铁匠了。   青竹就是李青竹。   为了不在这篇文里显得太过突兀,所以很多人名我就省略去了。 第458章 女孩(三更)   头一日的风和日丽,到了第二日就成了乌云遍布。   冷风吹的门帘烈烈,只怕过不了多久,老天不是要下雨,便是要下雪。   殷夫人披着狐皮大氅,手中握着手炉,在管事的陪同下往前院而去。   她将将出了一道门,前方便扑来一个一身火红的八九岁小女孩。   殷夫人眉头一蹙,道:“你怎会在此?竟一大早就回来?”   小女孩许是整日在外玩耍,杏腮琼鼻的面庞晒的黝黑,向着她叹口气:“阿婆昨儿夜里又一夜没睡,翻来覆去的叹气,叹的我也睡不好。”   殷夫人便拉了脸,叱道:“难道你就是回来补眠的?你能忍心不顾着你阿婆?”   小姑娘讪讪一笑,决定拉出个垫背的。   她转首往身后扬声唤道:“小曼,快出来!”   她的话将将落地,便从一道窄巷里慢吞吞走出来一位十三四岁的少年郎。   少年面貌与殷大人十分相似,可面上神情却没有殷大人的苦大仇深。   此时他缓缓踱步前来,站在殷夫人身畔,先低声斥向自家阿妹:“莫唤我小曼”,复又笑嘻嘻同他阿娘道:“阿娘担心你的阿娘,我们担心我们的阿娘,其情令人动容,何错之有?”   殷夫人忍不住勾了唇,问道:“又是从你小姨口中听到了什么?你们两个猴儿莫惹事,这回遇上的都是紧要事,胆敢出什么幺蛾子,我便让……”   她目光灼灼望向殷小曼:“我便拘着你继承买卖!”   取了个女娃名字的少年郎立刻跳开两丈远,着急道:“阿娘怎地又拿此事要挟孩儿?你那些娘们儿家家的衣裳,我能做出个什么好来?人家男子汉大丈夫,顶天立地,自然是要去沙场上创一番事业。”   殷夫人没有时间同他周旋,又望着自家小女:   “微曼也一样,若敢跟着你阿哥捣乱……我听闻你近两日同秦大人家的二子极好,你若出幺蛾子,为娘便逼你阿爹将秦大人升官,将姓秦的一家直接送去京里。”   微曼却不受她的威胁,顺着墙边的一棵小树嗖嗖爬上了树梢,又借着树梢爬上了近处墙头。   她往墙头上一坐,从衣襟里掏出半包瓜子,一边咔嚓,一边漫不经心同她阿娘道:“随便,秦家的小哥哥,这两日我已厌烦了。他事事都要哭两声,简直是个哭包!”   殷夫人见从自己肚子出来的一个一个没有一盏是省油的灯,一捂心口,非常理解当年她阿娘管教她时的心情。   此时一阵风吹过,仿佛在催促她莫磨蹭。   她留下一句“快快回去陪阿婆”,急匆匆往前而去。   一直到她行远了,坐在墙头上咔嚓瓜子的殷微曼举高临下望着她阿哥,撺掇道:“小曼,你想不想得一匹宝马?”   殷小曼立刻向她呲牙咧嘴:“莫唤我小曼!”   话毕又问道:“何处有宝马?”   微曼停下手中瓜子,做出一番神秘样:“我若说了,你可能帮我讨一回债?秦家姐姐打着我的名头去铺子里拿了一件胸衣,都拖了三日未付钱。我小她大,打不过她,你陪我去将银子讨回来!”   殷小曼想了想,道:“你先说宝马在何处。”   微曼居高望远,往马棚方向努努下巴:“车夫阿伯说,昨儿来了一匹宝马,通体雪白,没有一根杂毛,性子烈的很……”   她话还没说完,殷小曼已疾步往马棚方向跑去。   小姑娘连喊两声“小曼等我……”从墙头上跳向对面的小树,顺着树身子出溜下去,急急追着自家兄长而去。   殷家的一处客房,这两日与平素不同。   门外多了四五个守卫不说,门口还站着两个丫头。   从丫头结实的体态来看,显见两人都是练家子。   客房里,一位手上缠着巾子的女管事站在殷夫人身畔,目光却紧紧盯着对面的一位美艳姑娘。   这位姑娘看着文文静静,可忽的出手时也极狠厉,动辄吆伤一两个人不是难事。   女管事自己被吆伤也便罢了,若是没盯好人,令自家女主子被吆……她这活儿也不用再做了。   此时殷夫人端起手边的茶杯,饮下一口茶,转头四顾这房中装扮,笑意吟吟同猫儿道:“小王夫人可还住的惯?”   猫儿也笑意吟吟道:“住的极好,眼睛一闭,一睁,天已大亮。许久未睡的这般香甜。”   殷夫人一怔。   她原想着此女子定然要楚楚可怜的流下几滴泪,说自己担心夫君,所以睡不好也吃不好,如此她便能趁机劝慰这姑娘早早松口,如此也能少受些皮肉之苦……可这女子竟然不按常理出牌?   她心下一笑,觉出了些久违的与人相斗的趣味:“睡的好便好,你夫妻二人,虽说一个在监牢里受冷挨饿,可只要有一人能睡安生,也极好。”   猫儿便微微一笑:“我家夫君疼惜我,又睡好吃好不挨冻的机会,他定然是要让给我的。他若得知我现下过的好,心中也会极安慰。”   殷夫人立刻觉出了猫儿的难缠。   想她年轻时也是极难缠之人,与人斗乐此不疲,现下安逸日子过惯了,再遇见对手,竟颇有些棘手之感。   她又饮下一口茶,续道:   “话虽如此,可你现下处境还不算艰难,你可知你那夫君已遭受了一轮逼供?真真可怜,虽说我并未进监牢,可监牢里的血腥味,便是仅仅从门边经过,都极浓重。”   猫儿的心突地一跳,理智又将她从焦急中拉了回来。   她也端起茶,吹去水面浮沫,随意吸溜一口,笑道:“夫人怕是听岔了,将旁的受刑囚犯当成了我家夫君。他是来帮着殷大人,怎么会被迫供?”   殷夫人终于从猫儿的话中听出了一丝希望,便顺着她的话音问道:“既然是帮着殷大人,怎地不走常路?又是掳我阿妹,又是结交王夫人……你等弯弯绕绕,我却是没看出个‘帮’字。”   猫儿垂首不语,起身站去窗前,顺着窗户缝往外瞧去。   纵然是堂堂的府衙内宅,到了十二月,冷风将树子一吹,也显出几分萧条模样。   她幽幽叹了口气,道:“又到了年根儿,世人常说,一年中再忙,也要在年节里与家人团聚一回……”   她转头望向殷夫人:   “我曾听夫君提起过,那时还是三月,衢州有一群人曾押着一位铁匠进了客栈。   我虽不知那铁匠究竟是否是夫人父亲,然而想来那伙人能带着铁匠住客栈,定然也不会亏待他……”   殷夫人被戳中最关心之事,忙忙问道:“后来呢?后来铁匠被带去了何处?”   猫儿目光炯炯望着她:“夫人方才问我,为何要弯弯绕绕帮着大人和夫人,只因,那铁匠明面上是被人掳走,实则深陷的却是皇子之争。”   殷夫人一怔,眼中明明灭灭,半晌方道:“事关泰王?”   青竹曾提到过,那王公子曾在她面前莫名其妙提起泰王。   猫儿并不点头,也不摇头,只道:   “皇上几位皇子,多数已成年。若说哪两位皇子争斗的厉害,小女子不过是一介商户,哪里能看的那般多。   若说我夫妻二人为何知道这些,不过是我等在衢州码头等船时,看到了周遭人的议论。   夫人该看出,我夫君身上有些功夫,他会读唇语,便是瞧见远处有人低声议论,被他看到,我二人才知此事。”   她缓缓道:“此事原委便是如此,却与你那些什么‘五皇子’‘六皇子’无甚干系。如若我家夫君有当皇子的能耐,又怎会被你等捉住?”   殷夫人虽知此女子满口的胡说八道,可也无法一眼就看出她哪句为真哪句为假。   她望着猫儿道:“要如何你才愿意实话实说?”   猫儿做出吃惊相:“怎么夫人竟觉得我说的不是实话?”   她又做出一副了然神色,道:“真假原本就是相对的,听得人不同,理解也不同。夫人不信我,也是理所应当。”   ……   午时一刻刚至,殷大人便撩开帘子,跨进了房中。   殷夫人忙忙迎上去,此回再不催问,却也紧紧盯着自家夫君。   殷大人解下官服,换上常服,同自家嫡妻道:“莫担心,先用饭。”   又问道:“据闻两个娃儿回了府,怎地不见人?”   殷夫人闷闷道:“不知又猴去了何处,真该将两个人好好约束一番。”   又埋怨自家夫君:“都怪你,若不是你一力纵容,他二人怎会成现下这般。”   殷大人面上浮上笑意,道:“你那般辛苦得来的娃儿,不纵着些怎能成?我瞧着极好,极好。”   比皇帝的娃儿可是好了不止一星半点。   殷夫人恨恨睨他一眼,再不说话。   夫妻二人用过饭,屏退了下人,殷人离捧了一口热茶吸溜两口,方道:   “那姓王的后生实在滑溜,他看清我再不敢动他,现下一字都不说。不若,午后将青竹接来?”   殷夫人忙道:“不成,青竹同皇上之事早已远的没了踪影,何苦现下又翻出来?若妹夫日后知道,岂不是要打上门来?”   殷人离想起他的那位妹夫,不由笑道:“他纵然打上来又能耐我如何?最多黑一阵脸而已。且现下衢州出城层层关卡,他纵然出城一路能到江宁,也得一年半载。”   殷夫人叹了口气,问道:“你说,阿爹之事,可是真的与泰王有些干系?”   殷人离叹口气道:“为夫担心的,便是同皇子扯上关系。皇子们大了,各有各的小九九。我却不想去争些什么。”   殷夫人不由着急道:“可若真是泰王的人掳了阿爹呢?”   殷人离便牵着她手宽慰道:“为夫纵然不想惹事,却也不怕事。无论事关哪位皇子,为夫该出手时定然会出手。”   殷夫人便郁郁点点头。   夫妇二人正在房中想着法子,忽的听闻外间传来一阵急促脚步声,继而内宅管事媳妇儿撩开帘子急匆匆进来,对着两位主子道:“大人,夫人,大郎从马背上摔下来啦!”   ------题外话------   没想到吧,殷小曼竟然是个儿郎 第459章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一更)   殷小曼其人,大有来头。   她阿娘年轻时身子不好,成亲数年才有了他。   那时他阿爹殷人离心心念念着想有个闺女,早在苦苦追求他阿娘时,便已想好了闺女的名字。   殷小曼。   后来辗转了八九年,终于怀上了,连经验十足的助生婆都放出大话,此胎必然得女。   夫妇二人整日“小曼”“小曼”的进行胎教,等瓜熟蒂落之时,助生婆将小娃儿抱出去,对着殷人离撇开娃儿双腿:“恭贺殷大人,喜得麟儿!”   助生婆带着二十两的赏银离去,将美中不足留给了殷大人。   怎地会是个儿子呢?   不不,不是说儿子不好,可是,传说中的闺女呢?   因着“小曼”这个名字在殷人离心中翻来覆去的搁了近十年,实在是生出了许多的感情。   再加上殷夫人产子时十分艰难,身子曾吃了大亏,殷人离舍不得爱妻再受生产之苦,便决定再不要娃儿。   种种原因导致殷人离舍不得让“殷小曼”这个名儿落空,殷夫人又是个在小事上十分体贴自家夫君的……于是,想象中的殷小曼成了现实里的殷小曼。   当梦想照进现实是什么体验?   对于殷大人来说,怕是于高兴中掺杂着浓浓失落。   小儿郎殷小曼迷迷糊糊当着自己的殷小曼,当到了五岁上,还未意识到自家阿娘又大了肚子,自己就多了个妹妹。   两夫妻一合计,儿子都叫了好几年的“小曼”,总不能再转去女儿头上,于是将错就错,小曼还是小曼,新来的闺女便唤了个“微曼”。   殷小曼虽取了个女孩的名儿,可好在行事上并没有女里女气。相反,还极爷们儿,一心想要脱离父母营造的温室,前往沙场闯出一片天地。   可惜……他硬件还未锤炼利落。   当殷大人同殷夫人得知他从马上跌下伤了身子时,两人急急从房中而出,赶到半途时,下人们已抬了扇门板,将嗷嗷叫的殷小曼抬进了内宅。   殷夫人瞧见他满身的血迹,身子便是一晃。   殷大人忙忙扶一把自家爱妻,继而上前粗粗将殷小曼检查过,方同殷夫人道:“无大碍,只是断了一根胳膊。”   又厉声问道:“是谁跟着公子?怎地便让他上了马?”   一旁下人战战兢兢道:“公子不让人跟……当时他只同小姐在一处……”   殷夫人立刻转首四望,颤着声道:“微曼呢?”   ……   午时的风头转缓。   微曼趴在墙头上,远远瞧见自家阿哥已经被众星捧月一般的抬了进去,方长吁一口气,喃喃道:“那马不听话,也不是我指使的呀!”   话虽如此,可让她当做无事人一般跟上去,她却不敢。   事实上,她阿哥不知天高地厚的跃上马背,想要一展雄风,多多少少有她撺掇的功劳。   在她看来,那多多少少也真的没有多少。   无非就是她说了那么一句:“阿哥整日说要去沙场杀敌,却连马都上不去,岂不是说大话?”   无非就是她又说了那么一句:“旁人若知道我阿哥不敢骑马,那岂不是丢死人?”   无非就是她还说了那么一句:“哎,这马一定有人骑,那人一定是个大英雄。阿哥只好靠边站咯……”   后来她还说了一些什么,她觉着也不是什么重要的话,可他阿哥原本在看到那匹白马时面上除了喜爱还有迟疑,等她几句话撺掇后,他阿哥面上的迟疑极快就不见,原本的喜爱已上升为狂热。   后来……   后来便不说了。   总之后来的进展,便足以让她不敢去见她阿爹和阿娘,只敢偷偷在园子里晃荡。   内宅她是不敢去,内宅里全是阿娘的人,还有武功,但凡瞧见她的身影,必定要将她提溜到阿娘身边。   她得往外宅去。   外宅门口是阿爹上衙的必经之路。   她守在外宅门附近,等遇上她阿爹,先将她阿爹哄转站在她这边,余下的便借力打力,让她阿爹去哄她阿娘。   外宅有两排厢房。   其中一排的东厢房门前守着几位衙役,手拿大刀站的笔直。   微曼绕着几位衙役行了许久,忽的便瞧见厢房窗户边上多了位女子。   那女子透过半开的窗户缝看着她,瞧她转首望过去,女子便向她勾勾手。   她立刻就觉出了几分亲切感。   待她跨近两步,离那女子近了些,便吃惊道:“你同我小姨长的好像……”   她将将说出口,边上的衙役便上前,好脾气的笑道:“此处关押着要犯,小姐莫靠近,会有危险。”   这种场景微曼见的不少,并无甚惊讶处。   她点点头退开两步,又同衙役道:“可是昨日才关押进来的?”   见衙役点了头,她眼中一亮,忽的便朝窗户扬声问道:“那白马可是你的?”   猫儿忙道:“是的,它叫老白。”   微曼便又忘了衙役的话,往前跨了一步,便又被衙役拦住了前路。   她小小年纪,干了太多的狐假虎威之事,想配合的时候才会配合,不想配合的时候,哪里会乖乖顺从。   她立刻学着她阿爹的模样负手而立,冷冷瞟衙役一眼:“我阿哥被那白马摔的险些见了阎罗王,怎地,我还不能上前质问她?难道你们就忍心看着我阿哥受苦?”   她抬手将五六个衙役一个个点过,冷哼一声:“奸贼,你们都是奸贼。定然是被里面那女子收买,想要眼睁睁看着我阿哥被摔死。我阿哥一翘辫子,你们就想合伙谋夺我家的金金银银,是也不是?!”   衙役们被她的一顶大帽子扣得险些喘不过气,忙忙上前道:“小姐,没有的事,我们同那贼婆娘势不两立!我们……”   微曼却一偏首:“不听不听,王八念经!你们不疼我阿哥,我来疼!”   她气势汹汹往窗边再行了两步,见衙役们果然被她的话制的未曾阻拦她,便径直站去了窗边,垫起脚来望着窗户里的猫儿:“你那匹老白,可是匹宝马?”   猫儿摇摇头。   微曼一蹙眉:“我家马夫都说是宝马,怎地你却说不是?”   猫儿面上带了些显摆神色:“老白自然不是宝马,它是神驹。”   微曼故作老成的点点头,又“切”了一声:“我还当你说老白是个人,伪装成了马。”   她向猫儿努努下巴:“你犯了何事被抓了进来?真够倒霉的!”   微曼同她阿娘长的极像,又被衙役们称为“小姐”,猫儿便知她是殷人离的女儿,立刻叹了口气:   “我同夫君知道你外公的下落,前来相告……后来就被捉了进来,你说今后谁还做好人好事?”   微曼一巴掌拍在窗台上,愤愤道:“阿爹真是太过分啦!外公真的有消息了?”   猫儿并不回答她的问话,也跟着微曼的模样愤愤道:“你也觉得过分对不对?”   微曼便叹一口气,抬脚跳上窗台,坐在窗沿上,侧身对着她:“我看你也不是什么大奸大恶之人。你同我小姨长的极像,我小姨就极好极温柔。”   猫儿低头望着她细细的颈子,心中忽的想,如若她抓了这小女娃,用来勒索殷人离,殷人离会不会放了她和萧定晔?   罪恶的火苗将将从她脑中出来,又立刻熄灭。   算了,祸不及家人,她现下还好端端的没有受苦,便说明殷家两口子还留着余地。她若匍一出手,没掌握好火候,反而为自己和萧定晔招来更大的祸患,却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此时小女孩一脸的仗义之色,猫儿心中一动,立刻道:“我现下被关押在此处出不去,可怜我夫君还被关在牢里。我实在担心他……”   小女孩不知听未听见,只垂着双腿一晃一晃打摆子,半晌方道:“你家那匹白神马摔断了我阿哥的胳膊,你说怎么办?”   猫儿心中有些着急,却知小孩都有逆反心理,千万不能唠叨的令人生厌,否则她们不但不按照你的交代行事,反而要使绊子。   她耐着性子同小女孩道:“我家的神马只认主子,你二人顽皮去动它,它自然要尥蹶子。它心高气傲,得顺毛捋!”   微曼好奇道:“如何顺毛捋?”   猫儿忖了忖道:“哎,那匹马实则是我夫君的马,它的喜好我夫君知道的最清楚。现下要我来说,我却只知道它中意……吃羊肉。”   微曼立刻吃惊的瞪大眼:“马吃羊?马不是吃草的?怎么会喜欢上吃羊?”   猫儿见微曼开始上钩,便做了个无奈的表情:“它不是普通马,它是神马啊!它中意吃羊,吃的还不是一般羊。可到底是哪种,我夫君才知道。”   微曼忙问:“你夫君在监牢里?”   猫儿便郁郁点头,长叹一声:“好人做不得啊!”   微曼虽在同龄娃儿当中是个机灵鬼,可现下她遇上的猫儿不但比她大了一轮,还是个人精里的人精,她轻轻易易就被撩拨出了义愤填膺和路见不平。   她立刻道:“你放心,我去见你家夫君,告诉他……”   她难得觑空想了想现实,低声道:“我阿爹是个清官,定然是你等做了什么事情引得他误会,你们莫生他气……我去告诉你家夫君,我阿爹没打你板子,你好好的。”   猫儿的心咚咚直跳,立刻把微曼曾用在她阿哥身上的手段,也用在了微曼身上:““你阿爹才是知府大人,你不是。你这个小豆丁能绕过衙役见到我夫君?我不信!”   她摇头撇嘴,表示出了十足十的轻视。   微曼平日常做的是瞧不起旁人的事,还极少被旁人瞧不起过。   她被激的神情激荡,案首挺胸道:“你放心,我……”   猫儿忙忙竖起一根手指,悄声道:“莫让旁人知道。”   微曼便跟着压低声音,将小身板拍的啪啪作响:“你放心,我若是见不到你夫君,就让我……就让我阿哥手臂好不了,永远是个残废!”   猫儿在品尝到了一些成就感之余,对小女孩的阿哥生出了极大的同情。   ------题外话------   今天依然发一万字。先发三千,后面的下午再更。 第460章 马吃不吃羊(二更)   猫儿诓骗了殷家的小女,是想让她向萧定晔带信,问一问泰王之事该如何向殷氏夫妇提及。   直接不遮不掩的说,自然不成。否则萧定晔那边都会竹筒倒豆子,殷夫人又何必从她这边打听。   她想问的是,该如何遮遮掩掩的暗示。   自然她也想知道萧定晔的近况。   所谓人间一天,天上一年,牢里十年。若萧定晔处境艰难……   外间把守重重,她自知能逃出去的可能性极小,可也要先同萧定晔联系上再说。   她向殷微曼说的话是:“你问问他,马吃羊,是闻三下吃一口,还是闻一下吃三口。”   羊,三阳开泰。泰,泰王。   微曼小小眉头不由蹙起:“这有什么区别?一堆羊肉放在那里,马想怎么吃就让它怎么吃呗!”   猫儿摇摇头:“那是匹神马,自然不能等闲视之。老白吃的不顺心,人就会把胳膊摔断。”   微曼想起她阿哥的惨状,只得点了头,又强调道:“我也不是为我,我才不喜欢什么马啊牛。我是为我阿哥!”   她蹭的从窗台上跳下去,故意扬声道:“你这个贼婆娘,竟敢诓骗我阿爹,哼,我要让我阿爹多多打你!”   她向猫儿俏皮的眨眨眼睛,绕开衙役,一蹦一跳的去了。   过了约莫两刻钟,猫儿已等的有些心焦,外间终于传来了细碎的脚步声。   微曼负手前行,到了衙役面前,板着脸扬声道:“我阿哥的手怕是治不好啦,我来向你寻仇啦!”   她小手一挥,掌中果然出现了一根小细鞭子,甩在空中“啪啪”作响。   她威风凛凛往前行了两步,又同众衙役道:“都别拦我,谁拦我我打谁!”   衙役们无人说话。   她满意的行上前,又跳去了窗台上,先挥动着小鞭子酷厉的抽动了一阵窗棂。   猫儿忙忙配合着“啊啊”两声叫,叱骂道:“你这娃儿怎地如此蛮横?你阿爹阿娘如何教的你?!”   待一阵戏演过,猫儿忙道:“你瞧着他了?他可好?有没有受刑?”   微曼却一扬下巴,道:“我阿爹是那种动不动就打人的人?我阿爹对我阿娘、我、我阿哥可温柔了!”   她见猫儿面色着急,方慢吞吞道:“好好的,全身不见一处伤,人看着全乎,可脑瓜子却不成。”   猫儿此时方问:“他说了什么?”   微曼便方压低声道:“你和你夫君真的是一家?怎么你二人和我爹娘,一点都不像。”   猫儿眼眸一眯:“怎地了?”   微曼连甩两鞭,又压低声道:“我阿爹和我阿娘,一个人说上半句,另一个人就能接下半句。可你和你夫君,怎地互相都不了解?!”   她慢吞吞道:“你说马吃羊,可你夫君说,马不吃羊!”   这就是指,萧定晔不想让猫儿掺和此事,一切由他周旋。   猫儿微叹一口气,又问道:“你如何进的监牢?他们没有发现你?”   微曼眸光狡黠闪动:“牢里有个衙役伯伯欠了我五十两,我没让他还过,他就得卖我人情!”   猫儿忙问:“他可否靠的住?”   微曼此时终于有了一丝狐疑,略略往后倾斜了身子:“他对我自然靠的住,你可莫打他主意。你莫忘了你的身份,你是个牢犯!”   猫儿便干笑两声,又道:“那你就没顺便问我夫君,那老白到底怎么才能被外人驯服?”   微曼忙道:“问了问了,可你夫君问了我几个与马相关的问题,我一个都答不上来。他说,他得向懂马的人说才成,否则给我说了等于白说。”   她郁郁的挥了挥鞭子:“我闯了祸害的我阿哥摔断了胳膊,原本想找个驯神马的方子,好逗的他开心。现下倒好,什么都没打听来。”   猫儿心下一动,忙道:“你可见了你阿哥的伤势?或许他伤的并不重?我以前就断过手臂……”   微曼抬头望她:“可是极疼?”   是极疼,疼极了,夜不能寐。可现下她却不能这么说。   她耐着性子引导:“人胳膊里有脆骨、有细骨,若是这些伤了,并不是大碍。等你阿哥这两日能下地了,你便偷偷带他去见我夫君。他得了驯马的方子,必然不会再埋怨你。”   微曼坐在窗台边上想了半晌,低声叹口气:“只得如此啦。”从窗沿上一跃而下,慢吞吞去了。   这一日直到晌午,再无人前来寻猫儿。   等日暮院里开始亮灯时,外间响起了脚步声。   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人未见,先见刀。   衙役挥舞着刀身在门边摆动几许,方恶声恶气道:“有话问你,老实着点,胆敢乱来,莫怪刀剑无眼!”   衙役退开,门里进来一主一仆。   主子是位熟面孔,与猫儿面上有着四分的相似。   李青竹站在门边并不说话,久久方道:“他们都说你同我相像,初始我并不觉着。现下在灯下看你,确然有些像。”   猫儿冷哼一声:“你设计我夫妇二人被抓,你又何必像个没事人一般。”   青竹淡淡一笑,四处打量了一番房中布置,方向身后下人道:“你出去,我单独同她说说话。”   那下人忙劝阻:“不可,这女子凶残的紧!”   青竹摇摇头,声音里多了冷厉:“出去!”   下人无法,只得道:“如若有什么,主子立刻招呼奴婢。奴婢就在门口。”   一阵灯烛飘摇,房中只余青竹与猫儿。   猫儿双眸一眯:“你不怕我?我生生死死多少回,从来不是心慈手软之人。”   青竹微微一笑坐在椅上,并不接她的话头,只道:“可知为何我猜测你夫君是皇子?”   她的神情陷入了久远的回忆。   回忆里,曾有个极英俊的男子,平日周身皆是雷霆万钧的气势,可到了她面前,总能收的干干净净。   可笑她那时年纪小,见识浅,竟能将堂堂天子当成宫中一小小侍卫。   她低声道:   “王公子,同他阿爹面相虽像,可气度截然不同。他阿爹整日蹙着眉头,仿佛心中有千斤重担,王公子却不是。   世间的巧合有许多,可一个像我,一个像‘他’……这其中若不是有极大的阴谋,是有人刻意为之,只归为巧合未免令人难以信服。”   她定定望着猫儿:“姑娘来说说,你觉着是哪一种?”   猫儿一阵语滞。   萧定晔自然不是旁人寻来暗算他老爹的,可是她却正是被人利用原想暗算皇帝的。   青竹见她沉默不语,便又道:“原本我已有六成的把握,能确定王公子定然是位皇子,可因为有你,那把握又降了三成。你二人若是真夫妻,真正的皇妃决然不会是你这般。”   猫儿心如电转,立刻顺着她的话头道:“其实,我本是泰王妃身边的侍女。”   青竹疏于与人斗心眼,一时不知猫儿何意。   猫儿续道:“我本是泰王妃身边的一位侍女,被主子赐给了我夫君。我二人本带着泰王的命令,先蛰伏,等五皇子出事后便现世。可惜,一路行到江宁,还在游山玩水,便被殷大人捉拿。”   青竹眉头又是一蹙。   这些什么朝堂、皇子于她太过遥远,她听不懂,也不愿懂。   猫儿淡淡一笑:   “你若不明白其中缘由,自可去告诉殷大人。殷大人一定一听便懂。”   青竹定定看她半晌,方收回目光,道:“经过此回谈话,我倒真觉着,你我二人无一处相像。”   她缓缓起身,拉开房门行了出去。   ……   殷人离来的极快。   他身上还带着浓重的汤药气息,可见此前一刻还在为嫡子的身子担忧。   已过四旬的汉子精于练武,身板和萧定晔不相伯仲。一张面上已有了岁月气息,却并不显沧桑,年轻时的光华全然内敛,成熟而自制。   他没有径直问猫儿同青竹所提及之事。   他从萧定晔开始谈起。   “王公子曾说,让本官莫伤害你。”   猫儿原本崩的极紧的神情,略略有所缓和。   “他是我夫君,自然会说这些话。”她道。   “不,”他轻轻摇头:“世间万千夫妻,大难临头各自飞之事,不在少数。”   猫儿睨他一眼:“殷大人此来,便是褒奖我夫妻二人感情好?”   他淡淡瞥她一眼,道:“可惜,你对他却不及他对你之万一。你方才对本官妻妹所言之事,直接会将你夫君拉入万丈深渊。”   猫儿的心忽的一突。   他这话是何意?他想杀了泰王的人?他不站在泰王那头?   她的心咚咚直跳,面上却是云淡风轻,甚至还有一丝难以置信的惊笑:   “殷大人既知我二人乃泰王之人,竟然还想痛下杀手?你可知,泰王极在意我二人,你敢动我们,他必定要同你算账!”   殷人离却摇摇头,道:   “相反,本官不会杀你二人。你可知,泰王那处知道你等被捉拿,唯恐你二人吐露要秘,定然会派人来暗杀你等。   本官便好吃好喝的供着你二人,且看有没有人来杀你。到那时,便知你所言是真是假。”   猫儿立刻觉着自己失策,大大的失策。   不,没有失策。   她脑中倏地一动,抬头望他,面上浮上丝丝微笑:“泰王怎会来刺杀?泰王只需捎话给你,你定然会放了我二人。”   殷人离目光如钉打在她面上,半晌哈的一笑,道:“有些意思,你夫妻二人你说一些、他说一些,同本官周旋至今,原来是这个目的。”   他倏地转身大步离去,猫儿不甘心,忙忙追出去,却被衙役一个刀鞘逼退。   她立刻扒拉着窗户大喊:“什么目的,到底什么目的?你说话说清楚啊,怎么能说话说一半?!”   暗夜里,年轻女子的声音持续了许久,见丝毫未唤回来人,方停了声。   她扑通坐在床畔停了许久,唇角方缓缓浮上笑意。   殷大人,八成不是泰王麾下之人。   原来萧定晔午间托殷家小女送回来的话“马不吃羊”并不是指不让她插手此事。   而是说,他也推测出,殷大人或许并不是泰王之人,或者是,殷大人同泰王牵扯不深?   ------题外话------   第三更晚上送上 第461章 小儿女的盘算(三更)   殷人离先去了自家嫡子房中一趟,瞧了瞧殷小曼的伤情,劝慰着自家夫人:“莫担心,还好只伤了小臂,缓上两三日就能下地。”   又肃着脸对殷小曼道:“自家的马有哪些,你怎会不清楚?来路不明的马,就能随便骑?”   殷小曼原本伤处痛的浑身打颤,被他阿娘和小姨唠叨也就算了,他阿爹还要进来添乱。   他不由忍痛回嘴:“难道阿爹在外受人刺杀,逃跑中途看到马,还要先弄清来路再骑?”   殷人离不由一笑,转头望着自家爱妻:“你瞧瞧,他还能回嘴,说明伤势真不重,你莫再担心。”   殷夫人拭过泪,又同殷小曼交代道:“你好好养伤,再胡来,莫怪为娘心狠手辣。”   又同坐在床畔的殷微曼道:“你可要跟着阿娘回去?”   微曼忙忙摇头:“我陪着阿哥。”   殷夫人难得瞧见这兄妹二人能兄友妹恭,心中顿觉安慰,又切切叮嘱了一阵,方带着青竹,跟在殷大人身后而去。   一时房里无人,殷微曼双眼吧嗒吧嗒望着她阿哥。   殷小曼白她一眼,转首不看她:“滚滚滚,我并未向爹娘出卖你。你莫在这里装可怜,我不吃那一套。”   微曼闻言非但不滚,反而将绣鞋一脱,直接上了床,端端坐在他面前,悄声道:“小曼……阿哥,我告诉你个惊天大秘密!”   她稀奇的喊了他一声“阿哥”并未招来小曼的好脸。他将脑袋往被子里一缩,不予理会。   微曼并不气馁,将脑袋趴在锦被上,同被窝里的小曼道:“我寻见神马的主人啦!”   没有动静。   “他知道怎么喂白马。”   没有动静。   微曼开始着急,不由加了一把火:“白马的主人说,将马送你!”   小曼倏地从被窝里探出脑袋,伤痛中不忘狐疑瞟妹子一眼:“真的?”   微曼有些心虚。   别人并未说要将马送人。   莫说未提到个“送”字,连送的意图都未露出过一丝丝。   她轻咳一声,正想着要如何圆回来,小曼却对她露出一个嗤笑:“你又想诓人?我这回可不上你的当!”   她不由昂首挺胸道:“哪里骗你了?白马主人说,这马是神驹,得先寻一个懂马之人,否则就辱没了好马。你说,他提到了‘辱没’二字,是不是就是要将马送人?”   小曼一时按下手臂伤处,凝眉静思,问道:“你在何处寻见的马主人?”   微曼面上便显出了一丝愤愤:“是一对极好的夫妇,知道了祖父的消息,骑马来给阿爹报信,却被阿爹当成贼人关了起来。你说阿爹这回是不是有些老马失蹄?”   殷小曼到底比她年长许多,根本不信这一面之词。   他从未见过阿爹失蹄过,这也令他自小将阿爹当做榜样,想挥着刀剑去沙场敌人面前快意恩仇,闯出一番天地。   然而他阿娘却又处处拘着他,请了先生教他读书、识字、弹琴、作画,处处想将他打造成文人雅士。   他阿爹处处依着他阿娘,便也跟他阿娘一条心,从未想过将他的人生道路往正确的方向捞一把。   后来他长到了十岁上,他阿爹觉着即便是文人雅士也该有几分阳刚之气,才请了师父教他拳脚。   他阿爹的心愿并不是将他教成个大侠,那师父便也教的马虎。   如此前后一耽搁,他现在文不成武不就,活的十分窝囊。   微曼话中关于对他阿爹失蹄的判断,虽然不足以令他信服,然而话中透露的“祖父”之事,却给了他加粗的灵感。   如若阿爹不信那夫妇的话,他却去挖出来内幕,然后悄悄的去将祖父救回来……阿娘和阿爹定然知道他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便不会整日让他关心买卖铺子里那些娘们家家的衣裳!   和建功立业相比,他对神马的兴趣便可先往一旁放一放。   他心下有了些打算,立刻追问道:“你仔细说一说见到那人的前前后后,一丁点儿不能遗漏!”   微曼见她阿哥终于有了忘却前仇的模样,忙忙将她的所见所闻一丁点儿不错的说出来,末了道:   “那男贼虽被关在监牢里,女贼虽被关在外宅里,可两个人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伤。   你说是不是阿爹心里也拿不准是否冤枉了他们,所以才暂时按兵不动,并不敢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她忽的有了新主意,忙道:“不如我们趁夜进监牢里,先从那男子口中诓骗出喂马的方子,然后来个釜底抽薪,将他……”   她吆牙切齿做个抹脖子的动作,恶狠狠道:“我们有了养马的方子,马也在咱家马棚里,还用的着等他送?”   殷小曼被自家阿妹逗得一笑:“成,阿哥受了伤,派你去拿大刀砍人。”   微曼便立刻泄了方才出主意的威风劲儿:“我可不敢……”   小曼想了想,出主意道:“你进阿娘院里听听,看他们可在议论此事。”   微曼忙忙摇头:“我可不成,阿娘院里都是会武的,我还没接近就要被抓起来。”   小曼忖了忖,道:“不成,此事得往后拖。若阿爹快刀斩乱麻,你哥哥我就失了出人头地的机会。”   他立刻直着嗓子嚎叫两声,惊得微曼如兔子一般,鞋子都来不及穿就跳下了床,跑的远远看着他。   他嫌弃的撇撇嘴,低声道:“笨,连这都看不懂。你快回去唤阿娘阿爹,就说我忽然手臂痛的满床打滚,不似人形!”   微曼眼珠子咕噜一转,隐隐有些明白她阿哥的意图,忙忙“嗳”了一声,又拉出一声哭腔,边往外跑边哭喊道:“阿娘阿爹,你们快来啊,阿哥不成啦!”   ------题外话------   今天四更,第四更马上送到。 第462章 腹黑爹娘将计就计(四更)   内宅正院,上房。   殷夫人与自家妹子李青竹坐一边,面对着的是江宁知府殷大人。   殷大人思忖道:“这二人的来头真真难以估量。”   他将手边小几上的几张纸递过去:“这几幅画像,是从三月开始,衢州知府下发,要求大晏所有官府配合查办。你们看看画中人。”   殷夫人同青竹两个展开画细看,不由吃惊道:“这有胡子、没胡子的,不都是一个人?是那王公子!这瘦小一些的,无论男装女装,都是王公子的夫人!”   殷大人点点头,又道:“再看看画下所列缉拿名目。”   两位妇人细细去看,其下几行字概述起来,便是这一对夫妇乃“杀人越货、罪大恶极”的一对狗男女,人人得而诛之。   青竹吃惊道:“竟然是江洋大盗,而不是做买卖的?那日我们去蜂场所见,那位小王夫人确然将做买卖之事说的头头是道,半点不像临时诓人。”   殷人离问道:“你再说一说,第一回 在衙门口,他二人在马车上掳了你,曾提到过什么?”   青竹又将她被掳之事细细说来,最后方道:“有一件事极奇怪,前后两回,那对夫妇都提到过泰王。可自提了出来,却再无下文。也不知究竟是个什么意思。”   殷人离道:“将前后之事拉通想,此事可疑之处有三。   第一,今年二月岳丈大人消失,三月初就有人在衢州瞧见岳丈的踪影。江宁离衢州山长水远,河道冰封,什么人怎能在短短一月就行陆路到达衢州?   第二,那女子说她夫妇是泰王之人。可纵然衢州知府不是泰王之人,但那老家伙是官场上的老油子,发缉令之前怎会不打听清楚此二人背后可有靠山?”   第三,此夫妇数回提及泰王,却又不往下说,明摆着是等我们先提及。”   他的手下意识敲击着桌面,心中想着,那对夫妇到底在怕什么?他们希望他是泰王一脉,还是担心他是泰王之人?   实则所有的疑点还不止上面三处。   他压低声道:“一月之前,府衙收到朝廷发来的密令,其上所言,五皇子已身死。”   两位妇人显然还不知此事,青竹吃惊道:“如此说来,那王公子,便再无可能是五皇子!”   心下已生了些恻隐之心,喃喃道:“可惜,当年他出生,我还在助产婆身畔帮了把手……”   殷人离低声道:   “皇子身死,朝廷只需昭告天下便可,原本并无必要专程向各官府发通令。   现下的情形却是,衙门官员知道五皇子已死之事,民众却不知。皇上此举安排究竟有何深意?”   殷夫人知道自家夫君原本就不掺和皇子之事,便道:“不若我等问出阿爹消息之后,便将那二放走,不掺和其他事。”   殷大人长叹一口气,苦笑道:“没有这般简单。岳丈如果真被哪位皇子捉走,我等便早已搅和了进去。”   殷人离手里虽有暗卫队伍,然而他若想当个纯臣,便要有意识的避开皇子的势力。如若被人察觉他留心了皇子,便极可能被人拖下站队的浑水里。   可惜他不站队,他只忠于皇帝。   青竹问道:“姐夫,可需我再去同王公子多说两句?”   殷人离摇摇头:“现下的状况是,我等说什么,他们都不敢全信。而他们说什么,我等也不敢全信。竟然走到了死胡同,真真棘手。”   他起身出了房门,向守在门口的长随道:“你去安排,今儿半夜……”   话刚说到此时,外间一阵呼天抢地的女童声传来:“阿爹阿娘,快啊,阿哥不成啦!”   ……   殷小曼房里,几人连哄带劝带用强,方止住殷小曼的折腾。   郎中额上汗珠摇摇欲坠,为殷小曼再把过脉、探过断骨、看过药方,满脸的为难相:“不应该啊,大公子的伤势,不应该痛成这样啊!”   被人压制的殷小曼满脸涨红,嘶吼道:“你这庸医,你是指小爷在诓骗你?”   殷人离少见的发了盛怒:“住嘴!”   殷小曼对自己的演戏有些心虚,唯恐演的太过,只得住了骂人的嘴,只大声小声的持续呼痛。   殷夫人急的团团转,着急道:“我们离开之前你还不是这般疼痛,怎地现下突然就加剧?”   她目光一瞥,便瞧见了自家闺女。   此时这位闺女正躲在屏风背后,只探出个脑袋瓜望着众人,神情中非但没有兄友妹恭该有的悲戚,反而还显出些坏事得手的得意。   不对劲,大大的不对劲。   她这位闺女她了解的很,比她儿时还要招人牙疼。   她心中生了一丝疑心,耳中再听得自家儿子的呼痛声,便觉出了浓浓的演戏痕迹。   她本要过去先将闺女拎出房门,好好拷打逼问一番,然而此时她又觉得是个机会给自家夫君上一课。   她得让夫君看看,他整日捧在手掌心千疼万疼的闺女,实则是个搅屎棍,平日就应该多加管束,免得长大后还不知好歹惹上麻烦事。   她心下有了打算,先往自家夫君身畔去低语几声,方上前提溜着微曼出了房门。   外间空气有几分清冷。   天上没有月亮和星子。   殷夫人站在檐下,被头上一盏红灯笼一照,面上多了几分捉摸不定的神情。   她不动声色的、长久的瞅着自家女儿。   微曼初始还大模大样让她阿娘看,只硬挺了不到半盏茶的时间,心理素质便要垮塌。   她满身的不自在,上前扭糖一般黏在殷夫人身上,娇滴滴道:“阿娘,外间冷,我们进屋。”   殷夫人此时才道:“你阿哥被摔伤了胳膊,现下疼的哭爹喊娘,怎地你还只关心冷与不冷?”   微曼闻言,忙忙裂开嘴,大哭的架势还没做出来,她阿娘已冷笑一声:“行了,已经晚啦,阿娘什么都知道了,你和小曼的伎俩太弱,根本不够瞧!”   微曼张到一半的嘴来不及合上,先呛得咳了两声,方试探道:“阿娘都知道了?”   殷夫人便肃着脸道:   “知道个差不离吧,剩下的你要不要补充,全看你之愿。   若不配合,为娘记得年初曾让你绣了一方巾子,你现下绣到了什么程度?阿娘在死之前,可还有机会用上你孝敬的巾帕?”   微曼立刻觉着压力山大。   一边是她自己,一边是她阿哥,还有一边是她阿娘。   三足鼎立,她小小的脑袋瓜里无法承受这么多力量。   她只微微一思忖,就当先放弃了他阿哥,决定倒向她阿娘,解脱她自己。   她面上匍一松动,殷夫人立刻抓紧机会,问道:“你打算从何处说起?你好好想想,千万莫给自己招不痛快。”   微曼低头抠抠指甲,叹口气,学着平日里茶楼里说书先生的模样,煞有其事道:“上回说到,殷家小儿郎贸贸然爬上神驹,却将自己的手臂一摔两半……”   两刻时间过去,微曼口中发干,终于带出了收势:“此回便说到此处,预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她可怜巴巴望着她阿娘:“孩儿全说个精光,阿娘便放了孩儿吧。”   殷夫人头疼,极头疼。   眼前这个小人儿,不过半日,便将“私通外敌”与“策反自己人”的勾当办的手到擒来,游刃有余……   若这小人不是她腹中的一块肉,她还要大赞一声“绝了”,可事情摊到了自己头上,她就觉着她想找一根棍子,将眼前的小人儿打的几日下不了床。   此时微曼还在抠着指甲向她撒娇:“孩儿再也不敢啦,再胡来就是小猪……”全然不知她阿娘心中是多么的怒火滔天。   殷夫人扶额半晌,无力道:“先进去,阿娘歇歇。”   微曼看着她阿娘还不是个完全谅解她的模样,正想继续再磨一磨,她阿娘已极冷峻的开始倒数:“三……二……”   微曼出溜一声,不见了人影。   檐上一阵瓦片被踩踏声,继而一个黑影从上跃下。   殷夫人望向自家夫君,本想从他面上看到因教育失当而产生的羞愧之色,未成想,她夫君满脸的与有荣焉。   她吃惊道:“微曼小小年纪胆大包天,你不着急?”   他面上的笑再也绷不住,牵起她的手低声道:“果然是我二人的娃儿,机灵劲儿不亚于你,胆大劲儿不亚于我。”   殷夫人脚下一个踉跄,觉得有他夫君在,亲子教育道阻且长。   殷大人此时道:“你莫担心,这两个娃儿倒给了为夫一个灵感。王姓夫妇与我等现下处于僵局,前路难行。不如将重任交给这两个小滑头……”   他附在殷夫人耳畔轻言几句,殷夫人当即道:“不成,我不放心。那男子有功夫,女子乱拳打死老师傅。”   殷大人劝慰道:“莫怕,为夫只要在两人周遭布好暗卫,便不怕。且……岳丈已失踪了十个月,你不担心?”   ------题外话------   今天四更结束,明天见 第463章 男人间的选择(一更)   出人头地的念头,令殷小曼在床榻上躺不住。   不过短短两天,他便极爷们儿的下了床,在他“搅屎棍”的妹子的带领下,要往刑部大牢里去。   殷小曼对这难得的机会十分慎重,他再一次重复问道:“前日阿娘将你唤出去,把所有事情问光光,难道就真的没有说什么重话?”   他妹子第一百零一次摇头道:“阿娘后来只说不许调皮,再未说什么。反正你我谋的不过是一匹马,阿娘知道也不是大事。”   殷小曼点点头,决定不将自己的真实意图告诉这位嘴容易秃噜瓢的坏事精。   此时他吊着膀子,单手端碗一口饮下苦涩汤药,“啪”的一声摔碎瓷碗,对着自家妹子道:“走着!”   碗碎声惊动了院里侍候的下人,也提醒了补在小曼四周的暗卫。   一大一小出了院子,到了外院,穿过院落,到了身处前堂的监牢。   守监牢的衙役正正好是微曼的那个内线,曾因欠了这位小姑奶奶五十两银子还不上,而被她轻易拿捏住了七寸。   微曼跳上台阶,对老衙役道:“我要进去,你放心,我不会泄露你和我的秘密。”   老衙役叹了口气,先觑一眼知府的大公子。   好在这位大公子对所谓的“秘密”并不感兴趣。   他只正色望着老衙役:“所谓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我阿爹让我进去,看看牢犯,忆苦思甜。”   老衙役早早便得到了上头的暗示,此时便做出一副为难的模样,卖了个顺水人情给微曼:“若不是小姐来说,小的定然不敢放水。快进去,千万莫被人瞧见。”   微曼立刻昂首挺胸向他阿哥抬了抬眉毛。   看看,我面子大吧?   殷小曼冷冷瞥她一眼,大步往监牢里而去。   府衙所配的监牢并不是固定监牢。关押重犯、要犯的府城大牢在城郊,与府衙连着的牢房,只是用来临时关押人犯。   萧定晔所在的监牢位置极好,天井边上第一间最亮堂的单间,便是他这几日的巢穴。   一连两日殷大人再未露面,他连番思忖,不知殷大人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是打算冷他一冷?或者是先派人去外间打探一回消息,好用来印证他说的话?   一阵O@脚步声而来,穿过亮堂的天井。   萧定晔一眼便认出了殷家的两个娃儿。   大的上半截像殷大人,下半截像殷夫人。   小的正好调了个方向,眼睛、鼻子皆是殷夫人的模样,小嘴和下巴却像殷大人。   他懒懒往墙根上一靠,同殷微曼道:“怎地,找到了懂马之人?”   微曼连蹦带跳上前,抓着连杆蹲在监牢外平视着他,眼中有几分骄傲:“我阿哥,最懂马,周遭娃儿没有一个人比的上他!”   萧定晔往殷小曼周身一打量,“切”了一声,不屑道:“就你这小断手?别做梦了!”   殷小曼的脸忽的涨得通红,想要为自己找补,又生怕更丢脸,只拉着脸先同他妹子道:“你出去守着门。”   微曼“啊”了一声,满脸的不愿意:“有衙役伯伯守门,为何要我去?我不去!”   小曼便道:“你若不去,我便告诉阿娘,说我被摔断手,里面有你的功劳。”   微曼吆牙切齿的望着她阿哥,久久方恨恨道:“行,今后再做旁的事,莫想我再帮你打马虎眼儿!”怒气冲冲出了监牢。   待周遭没了动静,小曼也蹲坐去栏杆外,刻意压低声音同萧定晔道:“大伙都是堂堂老爷们儿,不拐弯抹角。我问你,你可是知道我祖父的踪迹?”   萧定晔不由歪嘴一笑。   殷家的两个娃儿真真有趣,一个是古灵精怪女霸王,一个是急着长大的小小“老爷们”。   他点点头,道:“知道又如何?”   殷小曼更加凑过去,睁大了眼睛道:“你告诉我,我想法子放了你!”   离开却不是萧定晔所想。   经过前几日试探,他已确定殷人离与泰王牵扯甚少。原本他打算再确定几回,就认下五皇子的身份,同殷人离开诚布公。然而从两日前开始,那位大人再未露面。   他懒懒道:“你先说你如何放我?”   殷小曼忖了忖,道:“我去偷钥匙,将你放出来。然后你掳劫了我,拿我当人质。等你出了城再放开我。”   萧定晔又是一笑。   这殷家的娃儿帮理不帮亲,倒是极喜人的品质。   他见这娃儿十分单纯,便向他努努下巴,道:“你可对殷大人十分熟悉?”   殷小曼像看怪物一般看着他:“那可是我阿爹,我不熟悉谁熟悉?”   萧定晔便摇摇头,长叹一声:“那可不一定。像我其实就不怎么熟悉我阿爹,直到后来我到了军中……”   他一时有些感慨,他儿时自作聪明寻了个伪装纨绔的保命法子,虽然一路跌跌撞撞活到了现在,可同他父皇两个却是隔江观花。   互相看着对方都觉着熟悉,实则却并不了解对方。   后来他进了兵部,终于能够以真正的形象立于人前,那时才渐渐同父皇多有了解。   殷小曼眸光一亮,追问道:“你……你曾进了军中?是个什么品阶?管的人可多?上阵杀敌可威风?”   殷人离看着这小子,像极了他十四五岁的样子。   那时他虽老老实实扮演着纨绔,可内心里对军中之向往,总想着有一日率军千里立下滔天功劳,好让他三哥自此再也不敢动他和他的人。   他向殷小曼努努下巴:“怎么,你也想进军中?”   殷小曼忙忙点头,又叹气道:“我武功没有多少,我阿娘拖我后腿,我阿爹又不帮我。我相进军中,却有些难。”   萧定晔一笑:“若说难,也并无多难。”   他向殷小曼抬抬眉毛:“好在你遇见了我。”   殷小曼大喜道:“你有门路?”   萧定晔叹气道:“此行若不是被你爹使计捉住,我便是要往军中去。”   殷小曼双颊因激动而发红,双目亮如星光:“我也去,你掳了我,然后我们一起去军营。”   剧情突然转去了私奔的线上……萧定晔眉头一蹙,为殷小曼设置了门槛:“你想跟着我去军营,必须先拜我为师。自此师父的话你都要听,师父的命令都要做。”   殷小曼闻言,忽的便冷静了许多。   他将萧定晔上下一打量,却道:“我只听你一面之词,哪里知道你是否真的去过军中?你证明你自己。”   话刚说到此时,头顶瓦上忽然细微“咔哒”响。   萧定晔往地上捞了根茅草,只待监牢顶子上一片瓦忽的被揭开,将将显现一只眼睛,他手腕一抖,殷小曼什么都未看清,屋顶上已传来一声闷哼,继而便是有人从斜顶上的滚落之声。   萧定晔冷笑一声,同殷小曼道:“傻小子,你被人盯上了。”   殷小曼吃惊道:“我阿爹派人盯我?”   萧定晔侧耳再听过半晌,方道:“现下又无人了。”   他对着殷小曼侃侃而谈,将军中诸事讲的头头是道。   那些兵法册子上原本枯燥的文字,到了他的口中,全然成了生动的排阵布兵演练。   殷小曼听得为之神往,对萧定晔再无怀疑,扑通往地上一跪:“师父在上,徒儿殷小曼,愿为师父孝犬马功劳!”   萧定晔一滞:“你莫不是编了个假名诓骗我?”   殷小曼简直要痛哭流涕。   他这个名儿简直害了他一辈子。   他五岁之前,并不知道旁人一边唤着他的名儿一边笑嘻嘻是何含义。   旁人笑他,他还在一边捧场鼓掌。   等到五六岁上,他当了哥哥,内心迅速开始成长,方认识到了来自人间的深深恶意。   开蒙的同窗取笑他。   书院的学子取笑他。   连前来书院游学的也取笑他。   外人也就罢了,他嫡嫡亲的妹子,不到关键时候不唤他阿哥,大喇喇叫他“小曼”。   他有一段时间被人取笑的皮厚肉糙,也不觉得这名儿有什么。   可这两年正正长到了敏感时期,留意到女娃一听到他的名字便要捂嘴窃笑,他的心态便再也不同。   他深深厌烦这个名字。   此时他被初识的师父戳痛了内心的伤处,不由郁郁道:“师父,若你能打过我阿爹,你可否逼他为徒儿换个名儿?”   萧定晔便信了这娃儿真的取了个女娃名。   然而此情此景,什么名儿都无所谓。   他自己的娃儿都曾取名叫“狗儿”,他还有什么不能接受的。   他轻咳一声,问道:“你想让为师告诉你祖父的消息,是也不是?”   殷小曼忙忙点头。   他愿意跟着萧定晔去营里,可最好不要发生流血冲突,要他爹娘自愿放手乃上策。   而能让他爹娘自愿放手,他需得先立个大功劳,让他爹娘心服口服。   殷人离见他满脸的坚定,便道:“想知道消息,不难。可作为你拜师的入门礼,你需得如此做……”   一阵耳语过后,殷小曼面上怔忪。   萧定晔耸耸肩,用着成年人的残酷对待他:“这就像为师同你阿爹一起掉进河里,就看你先救谁了。”   ------题外话------   先发一更。剩下两更下午发。   我知道,这两天你们都跑去清空购物车了,是不是? 第464章 互相利用(二更)   殷小曼觉着自己这个师父认的真对。   因为临走前,师父还给了他一句人生忠告。万事留一线,日后好想见。   他本来被师父出的难题所困扰,等他出了牢房,瞧见他亲爱的阿妹正蹲在门口同老衙役唠嗑,他就想起了师父的忠告。   此时微曼听见脚步声,转头恨恨睨了他一眼。   他立刻明白过来进了牢房后,他是如何威胁着她提前出去的。   他清了清嗓子,忽的“哎哟”一声同微曼道:“快快,你帮阿哥瞧瞧,我胳膊上的夹板是不是移位了?否则怎么这么疼?”   微曼狐疑的瞟他一眼。   她之所以还忍辱负重留在此处,那是因为嘴里正包着一口大唾沫。   等她一口啐向殷小曼,出了她心里的那口恶气,她就打算大摇大摆离开。   然而她阿哥又用断臂拿捏了她。   她缓缓从地上起身,略略歪了歪脑袋,应付的往那夹板上一瞧:“没有啊,夹得稳稳的,比夹黄鼠狼的夹子还好使。”   殷小曼依旧蹙着眉:“真的吗,为何我觉得这般痛?这回惨了,伤了手臂好不了,今后再也不能读书写字,完不成阿娘让我考状元的愿望啦!”   “你说怎么办?”他双眸一闪,定定盯上了他妹子。   微曼心里一慌,又嘴硬道:“别扯了,你伤的是左手,读书写字用右手。你当我是傻的?”   殷小曼摇摇头,叹息的望着微曼:“你是吃了念书少的亏啦!前朝的那谁谁谁,官至宰相,左右手均能题诗作画。前前朝那谁谁谁,官至将军,左右手互搏,打遍天下无敌手。”   他往微曼面前再近上一步:“你说,我伤了左手,这几日又都这么痛,日后想当宰相或将军,那是没可能了。我一人毁了前途不说,却要害的阿娘伤心,你说该怎么办?”   他连声叹息,仿佛就此一蹶不振,再也无法力挽狂澜。   微曼真的慌了神,真真后悔此前她撺掇他阿哥骑马的举动。   她瘪着嘴道:“那怎么办?阿娘要是知道,定然要我绣一辈子的帕子……”   殷小曼心下一笑,再叹口气,转头郁郁的望她一眼:“走吧,想一想再说。”   微曼便惴惴跟在她阿哥身后,垂头丧气往内宅方向而去。   待到了一处偏僻处,殷小曼方道:“现下要救我的手臂,恐怕只有一个法子。你想不想知道?”   微曼忙忙点头,一双杏眼求知若渴的望着她阿哥。   殷小曼低声道:“阿爹书房里藏着很多修身心法,我去寻一份出来照着练,一定能把胳膊练好。”   微曼倏地松口气:“你要去寻阿爹?你去啊。”   殷小曼只得又道:“阿爹若想给我,从我手臂断了那日就会拿出来。你想想,阿爹为何到现在还按兵不动?”   微曼费解的想了半晌,恍然大悟:“阿娘不想让你走练武的路子,阿爹听阿娘的。所以阿爹不拿出来,生怕你练成了武林高手?”   殷小曼难得对他这个妹子满意一回。   他沉痛道:“你瞧瞧阿哥多难做人,阿爹平日看着疼惜我,究其缘由,那其实是疼惜阿娘。可手臂长在我身上,阿爹不管,我不能不管。你会不会冷眼旁观?”   微曼便吆唇进入了沉思。   沉思的时间有些久。   殷小曼不由启发她:   “想一想上回,你将郑家的大郎推了个狗吃屎,摔掉他两颗大门牙,最后是谁出面替你摆平?   想一想上回,你将乔家的二郎骗去树上,害的他腿软下不去,在树上嚎了整一日,最后是谁出面替你摆平?   想一想上回,你同王家幺女打赌,赢光了她过去十年存下的月例,害的她来衙门击鼓鸣冤,最后又是谁出面替你摆平?”   他每启发一回,微曼的脑袋便要往腔子里缩一回。   及至他启发过第三回 ,微曼终于起了些破釜沉舟的勇气,她倏地昂起头:“你想让我做何事?”   殷小曼含笑点点头,用另一只手抚一抚她脑袋瓜,附去她耳畔一阵低语……   ***   府衙大堂边上的一溜厢房,最中间一处是殷人离办公之处。   此时长随候在桌边上,低声同自家主子汇报着最新进展:“屋顶上的暗卫被那姓王的发觉,险些要了一对招子。放在牢里伪装牢犯的其他暗卫,因为离得远,听得并非特别清楚。只知大公子同那王公子相谈甚欢。”   殷人离唇角一勾,道:“小曼现下去了何处?”   长随忙道:“方才传来的音信,大公子是要往内宅里去。”   殷人离一时想不通他家大郎往内宅去的盘算。   内宅里除了他夫妻二人所住的正院,小女殷微曼所住的跨院,若再说,也就是两处书房。   两处书房相连,一处是殷夫人之用,算账、设计胸衣皆在此处。   一处是殷大人之用,如若他在衙门里未处理完公事,等下了衙,也要将所有卷宗带进内宅,在书房继续办公。   殷人离思忖半晌,想着他家小子才从牢房里出来就要进内宅,要么是想去寻他阿娘套话,要么是想往两处书房不拘哪一处搞些小动作。   他向长随吩咐:“都配合着小曼,由着他去。”   ……   内宅里,殷小曼向他妹子努了努下巴,低声道:“分头行事,切莫半途而废。”   微曼重重点了点脑袋:“阿哥放心,这回我不帮你谁帮你?!”   她大义凌然往前而去,几个蹦跳便钻进了自家阿娘的书房,紧接着房中传来几声娇呼声:“阿娘,我想你,我想死你啦!”   殷小曼听得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吊着膀子藏去了另一处。   过了不多时,殷夫人的书房帘子掀开,微曼牵着她阿娘怒气冲冲出了房门。   殷夫人同四周下人们招呼道:“走,一起跟着去,什么人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在铺子里闹腾!”   微曼也跟着道:“若不是我告诉阿娘,铺子掌柜还打算吃亏当孙子呢!我们统统打过去,抓她脸,揪她头发,谁打不赢谁不是老娘们儿!”   散布在院子里的孔武有力的媳妇儿、丫头们纷纷卷起衣袖,雄赳赳气昂昂的跟着自家主子去了。   待院落里没了人语声,殷小曼探头见四处无人,极快上前,先往他阿娘书房门边上一瞧。   门边一个木栓上果然挂着一串钥匙,是她阿娘临走时未来的及带走的。   他原本打算撬开窗户进阿爹书房的法子倒是可以放一边。   他抓起钥匙去他阿爹书房前,一个个试过,很快就有了收获。   门锁先发出“咔哒”一声响,再“吱呀”一声,他腿一迈,已站进了书房里。   殷大人的书房与殷夫人的书房截然不同。   殷夫人的书房更像胸衣设计室和账房,殷大人的书房更像卷宗陈列室。   两口子的书房倒是很一致的,都没太多藏书。   殷小曼此生第一回 干这种吃里扒外的事情,一颗心“咚咚咚”在胸腔里乱窜,仿佛随时要从口中跳出来。   他望着一排排卷宗,一时有些怔忪。   他师父交代他的事情,原话是:“找个对你阿爹极重要又极隐秘之处,往那处放一张纸,纸上写上‘老三不日将至’几字。”   他思来想去,对他阿爹来说最重要之处,自然是他爹娘的房里。可若还要加上“隐秘”二字,便只有这书房能对得上号。   他的心咚咚作响,心中有个声音不停催促他:“快些别发呆,若被你阿爹当场撞见你,你就羞愤自刎吧!”   他倏地转头四顾,坐去桌案上,就着现成的笔墨将将写下“老三不日将至”几个字,又立刻揉碎。   不成,他的字迹他阿爹一看便能认出来。   得伪装。   他再望一望自己左手,吆牙将笔管子塞进左手中,用右手拖着左手,忍痛重新写下原先那几字。   他正要将写了字的纸撕下,好寻一处显眼又不刻意的地方安置,外间院里忽的有了人声。   他一着急,再也顾不上许多,立刻从椅上跳开,藏去门后。   等外间的人声远去,他方抹一抹额上冷汗,再也无心恋战,小心翼翼出了房门,重新锁好门锁,将一串钥匙挂去他阿娘的书房门前,装出个没事人的样子去了。   过了不多时,殷人离的长随出现在书房前。   他拉开窗户跳了进去,几息后又跳出来,也装出个没事人的样子往外间而去。   ……   大堂边上的厢房里,殷人离手中握着一张纸,目光盯在纸上那几个歪歪斜斜的字上。   老三不日将至。   时至今日他早已明白,老三定然是指三皇子,泰王。   那位王公子让小曼往书房里留下这几个字,摆明了逼着殷家表态。   若府里开始大肆装扮,做出了十足十的迎接姿态,便说明殷家是偏向泰王一边。   若府里大肆戒严,守卫比平日更严谨,便说明殷家对泰王敌意甚浓。   长随在身边小心翼翼问道:“大人,我们该做如何应对?”   殷人离起身来回踱了踱,道:“我竟小看了此人。他倒是能沉得住气,一招又一招的来试探我。”   他道:“不急着应对纸上之言,先捉一回贼。”   总不能自家书房莫名其妙出现了一句话,主人家还无动于衷。   既然演戏,大家都演吧。   ------题外话------   二更送上,第三更在晚上。 第465章 论算计的鄙视链(三更)   殷家开始大张旗鼓抓贼的时候,殷小曼的内心开始了极度的煎熬。   他当然知道这个贼是谁。   也知道他恐怕没有将师父交代的事情办好,否则阿爹怎么会第一时间就先准备捉贼?   他窝在房里不敢露头,更不敢往牢里去。   等用过晌午饭,踌躇半晌,他才敢装出饭后遛弯好养生的模样,先往他妹子的院里去了一趟。   微曼此时正哭唧唧的绣巾帕。   她身边的丫头不停歇劝慰:“奴婢们本也想帮小姐一把,可夫人叮嘱了好几遍,必须得小姐一针一线亲自动手……”   殷小曼进了小妹的房中时,看到的便是他妹子眼中包着一包泪的委屈模样。   他干笑两声踱过去,看着微曼手中巾帕显现出的半边花纹,赞道:“好麻雀。”   微曼眼中包着的泪珠儿终于淌下来:“人家绣的明明是凤凰……”   殷小曼一愣,找补道:“所谓落草的凤凰不如……”   微曼委屈神情更甚。   他惊觉自己说错了话,又找补道:“小妹就和这绣样一样,迟早会麻雀变凤凰……”   微曼立刻将针头调转对向了他。   他又一次觉得自己说错了话,还想再找补时,他阿妹已经哭嚎道:“你我自此恩怨已尽,我今后再也不帮你啦!!!”   他手忙脚乱的帮她擦着眼泪鼻涕,见微曼的两只眼珠子仿佛决堤了一般,无论如何都止不住泪,只得一狠心,从袖袋里掏出一张银票拍在桌案上:“阿哥攒了五个月的月银。”   哭声戛然而止。   微曼哽咽着收起银票,质问他:“黄鼠狼给……给凤凰拜年,你心里又打的什么主意?”   殷小曼向下人们使个眼色,待屋里只剩兄妹二人,他方压低声问道:“你说牢里那牢犯,还有什么事情可以软化他,招安他?”   微曼嘟着嘴捏着绣花针,带着鼻音道:“你不是要偷阿爹的什么秘籍修炼?又关牢犯什么事?”   殷小曼轻咳两声,支支吾吾道:“听说牢里那牢犯武艺高强,阿哥这修炼秘籍不能自己个儿偷偷看,得有人来提点。否则走火入魔,可就……”   他做个全身抽搐的模样,引得微曼“扑哧”笑出了声。小女孩又愤愤道:   “又关我何事?我帮你引开了阿娘和院里的人,害的阿娘罚我绣帕子。你便是再去告我黑状,我无非就是多绣两个帕子的事。”   殷小曼连番说了许多好话,微曼做出个威武不能屈的模样,最后冷着脸说了句:“他不是还有媳妇儿?他媳妇儿自然知道他的喜好。”   殷小曼一拍脑袋。   对啊,他还有个师母啊!   这一日暮色四合,离掌灯还有些时候的时候,殷小曼出现在猫儿的客房窗外。   他用了他妹子曾用过的法子,一阵狐假虎威的训斥后,腆着脸站在窗外,压低声往房里唤了一句“师母……”   猫儿吓了一跳。   她走近窗边望着眼前十四五岁的少年,狐疑道:“你怕是认错了人?”   殷小曼忙问:“你家是不是有一匹白毛神马?”   猫儿点点头。   殷小曼立刻道:“那就没错,你就是师母。”   他左右四瞧过,倾身过去低声道:“我师父极好,他在牢里白衣翩翩、风姿卓越,牢里多少年没抓过如此人才风流的牢犯!”   猫儿哭笑不得,不知哪里冒出来的这甜嘴娃儿。   她细细打量他的长相,探问道:“你阿爹是殷大人?”   殷小曼忙忙点头,又道:“师母放心,徒儿可是站在你们这一头的。”   猫儿不知萧定晔无端端怎么会认个徒儿,可现下多一个人出来搅和,总比这两日诡异的平静强。   她做出一副师母该有的深明大义相,道:“你师父既然认下了你,你便要好好跟着他学艺。他都交代了些什么?”   殷小曼眼珠子一转,有了主意:“师父说,让师娘将徒儿祖父所在之处的路线画出来。”   猫儿双眸一眯:“他真这么说的?”   殷小曼忙忙点头:“对对,千真万确。”   猫儿狐疑道:“既然他说了,他为何不画?”   殷小曼一愣,心如电转,忙道:“牢房里没有纸笔,师父如何画?”   “你既然能进去拜师,难道不能携带纸笔?”   “衙役检查的可严了,莫说纸笔,连银票都带不进去。”   “真的?”   “真的!”   猫儿吆唇半晌,不知这娃儿所言是真是假。   然而已经过去了好几日了,她和萧定晔分开关押,不知何时是个头。   她当机立断道:“画,画就画。”   ***   一张白纸上数条黑线弯弯绕绕,好几条路线只有一半,并没有出现终点。   殷小曼望着那纸中路线,为难道:“这……这就是我外公可能所在之处的线路图?”   猫儿点点头又摇摇头:“师母同你师父前后就只得到过这一张图,至于是不是你外公所在之处,便不清楚。”   殷小曼不甘心道:“可这只画了一半啊!”   猫儿叹气道:“时已久远,我哪里能记得起那么多,你将就着看吧。条条大道通京城,人生何处不相逢。这世上本无路,走的人多了也就成了路。”   殷小曼心下一阵气滞。   想靠营救祖父给自己立个大功,怎么就这般的难?   他随意说了两句客套话,带着一张不知所谓的图垂头丧气离去。   待将将迈进二门,便听得身后脚步声响,殷大人一身官服正下了衙,往要往内宅而去。   殷小曼人来不及躲,正要将手上图纸藏去身后,他阿爹洞察秋毫的目光已经笼罩上了他。   “藏的什么?阿爹瞧瞧。”慈祥老父亲切的望着自家娃儿。   殷小曼讪讪一笑:“也没啥……”   话还未说完,手已被他阿爹从后拽住。   那张纸轻易便到了殷人离手上。   殷小曼只得冒着冷汗找补:“方才瞧见一根蚯蚓,滚进了墨汁里,又跳到了纸上……”   殷人离睨他一眼,唇角微微一勾。   他自然知道,这画上的寥寥几笔不但不是什么劳什子“蚯蚓作画”,相反,还极有门道。   可到底门道在何处,他一时半会又说不清楚。   最可惜的是,这幅画只画了一半,如果另一半补齐,就能看出更多的信息。   他看过这画,原想占为己有,转头一想,又还给自家儿子,假惺惺道:   “胳膊伤了不躺在床上哼哼唧唧,虽然确是儿郎风范,可却幼稚的去玩什么蚯蚓。大冬日的哪里有蚯蚓?有这闲工夫不如四处逛逛,练练筋骨。”   小曼忙忙应下,心下想着自己想要立功的念头,不由又探问道:“阿爹,祖父可能赶的上年节回家?”   殷人离心下欣慰,正要抬手抚一抚小曼的脑袋瓜,他这大儿子立刻别扭的躲闪开。   他不禁心下感慨,一晃就过了十四年,仿佛昨日这小子还穿着开裆裤到处撒尿,今日就已经窜的这般高,能同他耍心眼,能关心起家人来。   他沉声道:“为父这一年,一直在努力营救你祖父,还要确保全家人的安全。否则这满城的巡街衙役因何而来?”   小曼点点头,又问道:“阿爹下了衙可还要去衙门?”   殷人离心中顿时明了他的小九九,便道:“暂且不去,现下闹小贼,阿爹得去稳着内宅。”   小曼便跟着殷人离行了半晌,到了他的院门前,立刻打了个哈欠,道:“孩儿自受伤容易困乏,阿爹也早睡。”   殷人离勾唇一笑,立刻转身离开,将舞台让给了自家娃儿。   几息间便到了掌灯的时候。   殷小曼肩上搭着个搭兜,鬼鬼祟祟出了院门,去监牢前装模作样表演了一番,如愿进入了牢里。   墙壁上插着的火把影影憧憧,将昏暗的火光投向四周。   殷小曼坐在栅栏相隔的萧定晔对面,先找些铺垫的话来说说。   他毕恭毕敬从搭兜里掏出油纸包好的点心,顺着栏杆递进去,满脸的诚恳:“徒儿身手不便,否则还带好酒给师父。”   萧定晔笑纳了点心,问道:“事情可办好了?”   殷小曼不由哭丧着脸道:“办是办了,可……现下我爹忙着捉贼,不知纸上那句话,何时才起作用。”   殷人离的反应在萧定晔的预料之中。   若那位知府大人一开始就像没见过世面的模样,要么大张旗鼓的迎泰王,要么紧张兮兮的准备御敌,那他倒要怀疑殷人离是否是将计就计了。   现下的进展他心如明镜,面上却要做出一副“孺子不可教”的失望神色,摇头道:   “痛心啊痛心,你这入门的拜师礼,行的一点都不好。为师此生就收了你这一个徒儿,竟然还阴沟里翻了船。”   在他的摇头叹息中,殷小曼险些羞愧的寻个地缝钻了进去。   他眼含热泪道:“师父说徒儿该如何弥补?徒儿这回一定做到。”   萧定晔先不回复,只起身在牢里打了一套拳法。   殷小曼越看越眼热,心中的愧疚立刻又番了一番。   待收了势,萧定晔方努努下巴,道:“我听说殷大人不愿你从武?”   殷小曼忙忙委屈点头:“我阿爹武功高强,却没教徒儿多少,仅仅能用来防身而已。”   萧定晔摇摇头,叹息道:“可怜的娃儿。”   殷小曼难得受到旁人的认同,一腔的委屈汹涌而出,泪水在眼眶里频频打转。   萧定晔道:“为师我此前,也是个不能在人前练武的,只能在人后偷偷练。方才这套拳法,几乎不挪步,却能挡住四面八方攻击,守住周身要害。再配合心法,所向披靡。”   殷小曼双眸一亮:“真的?”   萧定晔蹙了眉:“为师何时骗过你?”   殷小曼并不知,他的这个师父真的是时时都在骗他。   他认贼作师父,却当自己捡了个宝。   萧定晔又在他面前将方才的拳法打过两遍,见他确然有些聪颖,两遍已能记住近八成,心下却又有些艳羡殷人离。   若日后他也有孩儿,也似这般聪明伶俐,倒是全了他满腔老父亲的心。   外间响了一声梆子声,萧定晔已就着殷小曼带来的纸笔写下了心法,却拿在手中不递过去,当做诱饵一般,同栏杆外那个求知若渴的少年郎道:“你可见过你师母?”   殷小曼原本要点头,心下又一阵警惕,含含糊糊道:“可是外间客房里关着的一位女客?徒儿倒是搭了几句话,却并不知是师母。”   萧定晔话语便急促了起来:“她可还好?”   殷小曼忙道:“好的很,高床暖枕。”   萧定晔便略略放下了心,交代道:“你去告诉你师母,我极好,她不用担心。”   殷小曼拍着胸脯做保证:“放心师父,徒儿一定带到。”   此时他方支支吾吾说出了此行的来意:“徒儿实在担忧祖父的安危,不知如何才能救出祖父。师父同徒儿现在是一家人,可能透露祖父的所在处?”   此时四周安静,安静到武艺高强之人,能听到屋顶上极轻的一阵响动。   萧定晔心下明了,刻意盯着殷小曼看了半晌,忽的扬声道:“你可是想问路线图?”   殷小曼忙忙拍马屁:“师父真厉害,师父真聪明,师父棒的呱呱叫。”   萧定晔一笑:“成了,别乱拍。为师给你便是。”   他在纸上又弯弯绕绕的画了几根线,交给殷小曼。   小曼傻了眼。   怎么又只画了一半?   他期期艾艾道:“另一半呢?师父不画完?”   萧定晔摇摇头:“为师此前短暂失忆过,旁的记不太清楚。如若你师娘在身边,我同她有商有量,互相启发,定然能想个差不离。现下只靠我一人的脑子,却有些难。”   殷小曼只得强打起精神,又多多恭维了他师父半晌,方背着搭兜离去。   ……   二更的梆子声响过不久,殷家大郎房里的灯烛还亮着。   小厮端了汤药进来,扇温热了,方劝慰着小主子:“公子先喝了药,再用功温书不迟。”   殷小曼睨了小厮一眼:“真会说话。”   他哪里在用功温书了?他是在将他师娘、师父各画的半边图纸想法子斗在一起,好从中看出名堂来。   他端起碗喝过汤药,再用功了一阵,并无什么明显进展,瞌睡却早早寻了来。   他打了个哈欠,转去耳房准备洗漱。   房门极轻微的一响,门外闪进来个黑衣暗卫,拿起他铺在桌案上的两张纸,转头便跃出了房门……   ------题外话------   今天的三更结束啦,明儿见 第466章 意外之喜(一更)   殷家内宅,男主人书房。   萧定晔望着铺在桌案上的两张纸,立刻看出了其中的蹊跷。   “这……怎地越看越像矿场中的矿洞路线图?”   他早先在京中担着暗卫头领一职时,火里、水里、山里……多少次以身涉险,自身经验太足了。   他以指描绘其中几条线路,道:“这几条像是胡乱画上去混淆视听,不像是真正的矿中坑道。”   只这些还不够。   这图上的线路还缺失许多。   可那王氏夫妇画此图,又是何意?与自家岳丈又有何关系?   他同暗卫道:“那王公子同小曼还说了什么?”   暗卫抱拳道:“小公子十分警惕,属下不敢提前去。等到了之后,只听见小公子央求王公子透露出大人泰山的消息。那王公子便画下了此图。他说,他此前失忆过,记不太多,要和自家夫人一起商议启发,才可能想起更多。”   殷人离闻此言,唇角一勾,喃喃道:“是个对手。他上回能发觉屋顶上的暗卫,此回绝无发觉不了之理。他这一席话,摆明是说给我听。”   暗卫续道:“属下还听见小公子称呼他为……师父……”   殷人离不由叹口气。   旁人在利用自家娃儿,自家娃儿还不知深浅的乐此不疲。   好在那王公子未伤了大郎,可见同他未向王氏夫妇下狠手的原因一样,彼此都留了些回旋的余地。   他令长随将两幅画誊抄下来,道:“誊抄后送回去,莫让小曼察觉。”   待他出了书房,回到上房,同自家爱妻略略说了些话,方入夜歇息。   及至到了五更天,外间忽的迎来一阵喧哗。   急促脚步声由远及近而来,内宅女管事着急拍响了卧房的门。   殷夫人惊得突了一突,殷大人忙忙轻轻拍了拍她,扬声问道:“何事?”   女管事急道:“夫人,大人,李老夫人半夜晕厥啦!”   ***   时已未时三刻,殷大人从李家角门出来,面带疲乏之色。   他将将要上马,殷夫人从门后追出来,肿着一双眼睛道:“你……”   她话还未说出口,殷大人又上前抹去她眼中泪珠,沉声道:“你放心,最晚今夜,为夫就能查出岳丈所在。”   她点点头,哽咽道:“我知道有些为难你……”   殷大人一笑,道:“你竟开始同为夫说客套话,为夫倒要自省一番,看看最近何处令你凉了心。”   他握着她的手道:“岳父岳母大人对我视为己出,我尽孝是理所应当。且前期与那二人周旋甚久,也到了该收网的时候。”   殷夫人便点点头,转身急急进了小门。   天色阴沉,寒风一阵阵吹来。   时已十二月中,城里城外民众皆开始为即将到来的年节做准备。   殷大人骑在马上,想着现下的局面。   岳母大人因思夫而晕厥,给他带来的压力固然不是他同夫人说的那般轻巧。   然而身在官场,做什么抉择不得冒风险?   这世上站队有站队的难处。唯恐站错了队,最后被人全盘清扫。   可不站队,当个纯臣,也有纯臣的难处。官场各种势力纵横捭阖,一招不甚就站偏了去。等自己发觉出问题时,已经深陷其中,无法自拔。   他和那王公子互相试探,实则都是想要竭力坚持自己的立场,不到最后一刻不敢轻易表态。   但何时才算最后一刻?或许,现下就是吧。   殷人离回了府衙时,先去了殷小曼的房里。   他夫人不是总说他不好好教养娃儿吗?他便让小曼看看人心险恶,让他在识人辨人上好好上一课。   小曼吊着膀子,又吊着胆子,跟在他阿爹身后进了监牢。   他自己清楚,他最近干的都是吃里扒外的勾当,是以跟在他阿爹身后的步伐便格外虚浮。   是个随时准备要逃的姿势。   监牢里的萧定晔坐在一床棉絮上,从嘈杂脚步声中听出一道沉稳脚步,便知道等来了谁。   殷人离来的比他预料的要早一些。   他缓缓起身,负手而立,待殷人离到了他面前,他方含笑缓缓道:“殷大人,好久不见。”   殷人离望着眼前这个气度不凡的年轻人。   只看现下他的模样,谁能想到四五日之前,他还是个因为妻子安危而喜怒形于外的普通青年。   他久久望着萧定晔不发话,萧定晔也久久含笑望着他。   殷小曼望着眼前两个对他重要至深的男人,心下终于想起来此前他师父问他的一句话:“如若为师同你阿爹一起掉进水里,你先救谁?”   这个问题的答案是明摆的。   可是他的这位师父虽只同他结识了三四日,却是他长到十五年来唯一一个能懂他内心、尊重他追求的人。他简直要视为知己。   他望着两人不动声色的对视,心中着急,上前一步挡在两人中间,面对着殷人离:“阿爹,此事是孩儿的不对,你罚孩儿吧!”   殷人离心下立刻涌上深深的颓败。   战场上讲究两军相遇,气势为先。   谁先沉不住气,谁大概率要输。   他的气势全让他这儿子给破坏的体无完肤。   他刚想斥责,瞧见小曼眼中的哀求之色,又叹口气,无力道:“你起开,站边上,只许看不许出声。”   殷小曼却错当成他阿爹让他起开,是想大开杀戒,唯恐伤了他。   他扑通往他老爹身前一跪,单手抱着他老爹的双腿,嚎叫道:“阿爹,师父是好人,你莫打他……你纵然要同他对打,也先将他放出来……你将他关在监牢里照准打,算什么英雄好汉……”   殷人离脚下一个踉跄,觉着他一颗老父亲的心怕有些扶不住。   他第一次觉着自己错了,不该利用自己的娃儿刺探敌情,没想到竟然偷鸡不成蚀把米,娃儿要跟着外人跑啊!   他脚上微微一使力,一脚将小曼挑的站起,两指轻点,便亲手将他娃儿定在了当场。   萧定晔终于哈哈大笑:“人说虎毒不食子,可见在下还是见识少。”   殷人离心中默念“亲生的,亲生的”,方忍下内心羞臊,抬头望着萧定晔:   “谁没有青春年少之时?本官数年前去往京城,曾在一间青楼外瞧见一位少年,正是与我家不肖子差不多的年纪,正因同人抢青楼姐儿而大打出手,阻了半条道。   第二日本官亲眼看到,那娃儿的老父亲下令赐了他两板子。同那娃儿比,本官觉着自家的娃儿,也算不得什么了。”   萧定晔听着这行径,怎么隐约有些熟悉。熟悉的仿佛那两板子现下还疼在他身。   他终于敛了面上嗤笑之意,缓缓瞥一眼殷人离:“大人想说什么?”   恰逢此时,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   长随到了殷人离身畔,低声道:“监牢里的几个牢犯暂已转移,近处再无旁人。”   殷人离点点头,又归于沉默,等到长随出了牢房,方正色望向萧定晔:   “从现下开始,你我所说之语,只有现场三人知道。本官不会泄露,我儿若泄露,其后果由本官承担。”   萧定晔沉默半晌,道:“大人先请……”   殷人离深吸一口气,道:   “当今圣上共有六子,大皇子善享乐,二皇子资质平平性子冲动,三皇子坊间人称贤王、有大才,四皇子于政事不关心、善于积财,六皇子年岁还小、不在讨论之列。   前四位皇子行止始终如一,唯有五皇子,变数最大。”   他往萧定晔面上投去一眼:“本官说的可对?”   萧定晔嘴角噙着一丝儿笑意:“大人请继续。”   殷人离续道:   “前十八年,五皇子皆以纨绔无状之相示人。直到三年前的一场宫变,原本在政事上毫无建树之人,忽然异军突起,清除了宫变叛党,从此成为兵部将帅。”   他望一眼萧定晔,续道:   “以上消息坊间皆知,乃至邸报中也常常提起。从今年三月起,各处再无五皇子的消息。   原本本官未想通此件事,这几日家中两位孩儿闹腾,却令本官有了灵感。   家中小女自幼顽劣,不善女红。她阿娘若让她绣两件帕子,她定然要闹翻。然而这两日,她却乖乖在房中绣巾帕。本该她继续闹腾,为何她却服了软?   自然是因为她做了她阿娘不喜之事,被禁了足,罚了活计。她出不了房,又唯恐她阿娘再罚她,也就闹腾不得。”   他说到家人,面上流出浅浅温情,话音一转,又道:   “大晏从去岁开始周边不太平,本官常常接到邸报,其中常常提到五皇子如何调兵遣将。只从今年三月起,邸报上却再无五皇子之名。   试问,原本正是各处出兵之时,五皇子本该大出风头,何以忽然没了消息?便是出了纰漏被皇上收回兵权,邸报上也该有显现。   联想到自家女儿之事,本官终于明白,那是因为从三月开始,五皇子失了踪迹,其人不在军中,自然没了功劳。”   他抬眼望向萧定晔:“公子可觉着本官说的有理?”   萧定晔淡笑道:“虽有些道理,却也有许多漏洞。”   殷人离续道:“今年四月,江宁收到衢州传来的缉令,随同缉令而来的,还有四副画像。画像同本人原本就有差异,画上一位男子在本官看来,只是略略有些眼熟,可再与公子一比较,便知近八成是公子。   凑巧的很,这缉令发出的时间与五皇子消失的时间十分吻合,皆是今年三月。”   萧定晔轻笑道:“确然很凑巧。”   殷人离又道:   “前几日本官妻妹遇见公子,瞬间以为公子身份尊贵。及至本官见了公子真人,果然与朝中一人有些相像。然而后来瞧见公子之妻时,本官又产生了更大的怀疑。   公子夫人如若是贵人之妻,一定是出自簪樱之家,锦衣玉食,怎会手脚粗糙?   捉了公子那夜,贵夫人被押来牢中见公子时,你曾极小声极短促的称呼了她一声‘阿狸’。   本官原本并未注意此事,及至昨夜于书房中翻找宗卷,掉出来一份三年前的诏书。   那诏书是为了嘉奖一位在宫变中立了大功的宫女,由皇上亲自拟定,并昭告天下。   诏书上有几句话为‘……胡猫儿有功于社稷,兹晋升为四品女官……拨入重晔宫……’若本官未记错,重晔宫便是五皇子所居宫殿。   本官岳母家中养了一只狸猫,十分顽劣。昨儿半夜岳母身体有恙,本官携妻前去相探,还被那小狸猫挠了一爪子。所幸冬日衣衫厚重,并未留下爪印。   本官此时终于想通,胡猫儿,猫儿,狸猫。原来公子口中的‘阿狸’,竟然是闺名‘胡猫儿’的四品女官。所谓才子佳人,皇子不顾身份有别,痴恋上宫女之事,史料中多有记载,并不是新鲜事。”   他对着萧定晔双手抱拳,揖了一揖,正色道:“五殿下,下官所言,可都对?”   萧定晔眉间显出几分凝重,盯着他半晌,方道:“以上种种皆为你的推测,听起来像有些道理。可推断一事,若无十分确凿的证据,却是失之毫厘谬以千里。殷大人平日断案,也是如此仓促?”   殷人离到现下,确然还无法完全确定萧定晔的身份。   他自小长在世家,及至成年后又掌管着宫中暗卫,专门搜集朝中官员的黑料,见多了太多勾心斗角的龌龊事。   这世间事,只有人想不到,没有人做不到。   若有人真心冒充五皇子,行事手段到了极致,只靠这短短几日,他确然无法分辨出真假。   他忖了忖,只得开始冒险。   “下官于二十二年前之所以离开京城,迁至江宁,除了因为下官夫人出自江宁、眷恋故土之外,还因下官看尽了官场荒唐事,不愿牵扯太多。   殿下几次暗示过泰王,是想知道下官是否与泰王暗中来往。”   他长吸一口气,道:“下官未曾。下官除了买卖之事上曾与四皇子见过几回,再未结交过任何皇子。”   萧定晔听闻,心底里开始踌躇。   殷人离的话能不能信。   若信对了,皆大欢喜。即便殷人离不会倒向他,也绝不会成为他三哥的助力。   可若信错了……   他想起刚进江宁时满城的巡街衙役,想起殷人离对待夫人、儿女的温情,想起他关心岳母的孝顺……   他心下还在犹疑不定,殷人离终于使出了最后杀手锏:“下官亲戚皆在京城,其中有一家,三年多前曾认过一位义女……”   萧定晔倏地定定望向他。   他一字一句道:“下官收到请柬时,离观礼之日已过了一个多月,然而并不耽搁下官了解详情。下官唤那家的老夫人为姨母。那家人,姓戴。”   戴家,戴大人当年乃正二品的礼部尚书,如今已入了三省,成为尚书省尚书令,官至正一品。   猫儿曾相认了两家干亲,其中一家,便是戴家。   萧定晔脑中飞转,无论如何想不起戴家的姻亲关系。   他当年为猫儿敲定娘家,都是掐尖,只看正枝最强势力,旁支都极少关注,更遑论姻亲。   及至后来他大力扶植戴家,也是从正枝开始。   他发出最后的反问:“按殷大人所言,在下乃当今五皇子。大人前几日所提及朝廷发出五皇子遇刺身亡的消息,又该如何看?难道当今皇上会诓骗世人?皇上谎称皇子已亡又有何益处?”   殷人离正色道:   “上个月,宫里确然快马传书,送来皇上诏书,言殿下于五个月之前遇刺身亡。   此诏书一未公诸于天下,二未传向所有州府,只向部分州府发出此书。下官这几日派人去查,最近三处州府都不知此诏书之事,实在蹊跷的很。”   他望着萧定晔的神色,一字一字道:“下官现下大胆推测,皇上是在向部分官员暗示,五皇子有难。”   萧定晔一瞬间动容。   十个月,已经足足有十个月,他和亲人相隔万里。   现下连父皇都已经怀疑他有难,却不能光明正大的搜寻营救他,只能通过这种方式向旧部传信,指望有官员能明白一位老父亲的护子之心。   可见,他三哥已经忍不住开始放弃伪装。   可见,他父皇已经觉察到了危机。   他重重一拳打在栏杆上,但听咔嚓一声,被订牢的栅栏摇摇晃晃,随时要断开。   殷人离长吁一口气,上前开了牢房门:“殿下请,我们书房长谈。”   待萧定晔迈出监牢,殷人离上前拍开殷小曼的穴道,将将要给他做出一个人心险恶、切莫轻信的暗示,殷小曼已兴奋难耐的低呼:   “天哪,我拜了位皇子当师父!阿爹,五殿下是我师父,我是五殿下唯一的徒弟!阿爹,你踢我一脚,我试试疼不疼。阿爹……”   殷人离此时觉着,皇帝管教娃儿的方式是对的。   就应该大板子拍他,要一板子拍晕了的那种。   ------题外话------   双十一大家都抢到了想抢的东西吗?银子花了不少吧?我还好,码字逼我忘记花钱。   一更送上。另外五千字等下午吧。 第467章 子债父还(二更)   府衙后宅,殷人离书房。   萧定晔紧紧盯着眼前的猫儿,上上下下已将她打量了三回。   猫儿在宽袖下牵着他的手。   指尖温凉,掌心却干燥温暖,是她许久未曾感受到的熨帖。   她知他无碍。   她轻挠他手心,极细微的示意她也无碍。   可神情却不同,她面目上已堆了明显的委屈。   她对着她的死鬼说:“肩膀疼,每天都酸痛。”   萧定晔面色一变,立刻转头望向殷人离:“皇妃手臂脱臼后,大人不曾寻过郎中为她医治?”   殷人离额上迅速浮上一层冷汗。   他还真没想到。   练武的老爷们一招不慎胳膊脱臼是常有之事,自己接上之后继续练武,何时将此小事放在心里过。   只有他自己的媳妇儿,倘若遇上这事儿,他定然要用药油好好替媳妇儿抹几回,谨防留下病根。   旁人的媳妇儿,他还真的没想到。   况且,这位“疑似皇妃”又凶悍又狡猾,嘴里没有一句实话。他打心眼里没将她当做娇滴滴的女子看待过,哪里想到她脱臼后还会肩膀痛。   他正自窘迫间,好在他儿子始终是他儿子,终于站出来为他这位老父亲说了句良心话:   “师父,近几日家中发生了好多事。先是徒儿断了手,接着又……闹了内贼,接着小妹被罚,接着祖母晕厥……”   殷人离首次向他娃儿投去感激的一眼,连忙应承:“对对,就是这般,就是这般……”   萧定晔似笑非笑看向殷小曼,这位新晋的皇子徒弟讪讪一笑,鼓起勇气道:“师父,拜师的事儿……”   萧定晔并不接话,收回目光,望向殷人离:“听闻大人疼惜家眷,数次晋升固辞不受,果然名不虚传。”   殷人离干笑道:“胸无大志说的便是下官……”   萧定晔低声同猫儿道:“爱妃可还能站稳?若觉着吃力,我等先去歇息。”   猫儿忙忙娇滴滴道:“连痛了几日,又担心殿下夜不能寐,已是油尽灯枯,站不稳了呢。”腿脚一软,整个人便挂在了萧定晔颈子上。   萧定晔顺势揽住她纤腰,冷着脸同殷人离道:“旁的事改日再说,本皇子也是个胸无大志的,心中也只想着自己的家眷。”带着猫儿便要迈出书房。   殷人离傻眼。   不能让这二人走啊。   他老岳母还昏惨惨躺在床上思夫啊!   他爱妻还眼含热泪的哭着喊着要阿爹啊!   他可是在他爱妻面前夸下了海口,今夜要拿到岳丈的消息啊!   他心中着急,转头便向他娃儿挤眼睛。   殷小曼单手一摊,做出个怔忪的表情,完全不知他老爹的心思。   殷人离一吆牙,大步跨上前,抱拳道:“殿下留步,岳丈之事对下官极其重要,多拖一日,岳丈的性命便危及一日。还请殿下垂怜。”   萧定晔脚步一顿,侧首望向猫儿,双目炯炯道:“爱妃觉着呢?”   猫儿假惺惺长叹口气,忍笑道:“女婿将岳丈的事情当做自家事,听起来的确令人感动。可臣妾的肩伤……那疼起来也是针扎一般,难以忍耐呢!”   萧定晔便做为难状:“一个是臣子的岳丈,一个是本王的心肝肉。孰轻孰重,还真的难以抉择……”   殷人离闻言,想起自家爱妻那双哭肿了的汪汪泪眼,一吆牙道:“殿下助下官营救岳丈,下官助殿下逃脱逆境!”   背对着殷人离的一对狗男女心下两笑。   猫儿又娇滴滴道:“殿下,你我除了这几日被人拘禁失了自由,平日可还有什么逆境?殷大人的话,臣妾怎么有些听不懂?”   萧定晔配合道:“本王此前在宫里,与三哥等人勾心斗角实在厌烦,现下父皇倒是懂我之心,竟然发出本王已身死的诏书,相助本王金蝉脱壳。现下游山玩水,我觉着日子过的极逍遥呢。”   猫儿忙忙点头:“想吃什么吃什么,想喝什么喝什么,想看哪出戏,神驹一骑就走,多自由多快活啊!”   殷人离彻底服了这一对夫妇。   他也终于明白,此二人在各州府执行缉令的情况下,为何还能活到现在。   狡猾,太狡猾,死的能说成活的,活的能说成飞上天的,飞上天的能说成当了神仙的。   他家夫人年轻时也极狡猾,可是他家夫人懂得见好就收,哪里似这二人一般不依不挠。   他一吆牙,又在此前承诺上加了一条:“人力、财力,下官全力相助。”   萧定晔听到此时,心知这位殷大人算是突破了内心纠葛,一条腿已经要跨向他这边。   他心下一笑,再向猫儿使个眼色。   猫儿忙忙做出好奇之色,同他道:   “殿下,方才这位殷大人莫名其妙说了些什么支不支持的话。原本我二人也没什么要人支持之处,可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有人主动交好总比没有的强。   臣妾只是担心,如若你我二人信了他的话,有一天他忽然又反悔不承认,那该如何?”   萧定晔重重点了点头:“唔……是个隐患。”   他倏地转首望向侧后方的殷小曼,状似拉家常:“你此前如何称呼的本王?”   殷小曼忙道:“师父,是师父。”   在这句之后,他又加了一句:“徒儿是师父此生唯一的徒弟。”   殷人离觉得心肝疼。   这疼痛不是眼前的一对狡猾男女施于他身。   是他自己,以及他精心呵护了十四年的宝贝儿子,齐齐给了他会心一击。   他家儿子同五皇子当了师徒,这关系比他和戴家是亲戚,亲近的不是一星半点。   好在拜师礼还未正式办过,还有挽救的机会。   他正想着要挽救儿子一把,五皇子已揽着他的爱妃双双转身,对着他齐齐一笑。   萧定晔夸赞道:“殷大人教子有方,天资聪慧,本王这徒弟收的极其满意。”   被堂堂五皇子夸赞,殷小曼心里乐开了花,扑通一声跪倒,十分起劲儿的喊道:“师父、师娘在上,再受徒儿一拜。”   咚咚咚几个响头,仿似磕在了他老爹的心上,彻底将殷家和五皇子焊死到一起。   萧定晔通体舒泰。   这个徒儿收的真是神来之笔,收的好,收的妙,收的呱呱叫!   殷人离满心苍凉。   想当年他人在京城时闯荡于生死之间,多么的杀伐决断,所过处人皆不寒而栗。   如今却因他亲生的不肖子,被逼到了如此窝囊的境地。   他觉着今晚就是一个局。   是由皇子、皇妃和他亲儿子专程为他做的局,要将他从中立的立场上推歪,被迫投向五皇子的阵营。   且这个局做好后,他儿子以身作表率,痛快的先往局里一钻。   他儿子都钻了,他这个老父亲能在一旁冷眼旁观而不跟着钻?   寂静中有什么声音,极低的一声,转瞬即逝。   旁人听不到,殷人离却知,那是他无力的叹息。   罢了,罢了,权当他上一辈子亏欠了小曼,此生是来还债的吧!   ------题外话------   第三更等下午送上。 第468章 见面礼而已(三更)   灯烛爆了朵烛花,略略为暗夜增添了些生气。   一张硕大的大晏舆图前,萧定晔在其上五处留下记号:   “据本王所知,那铁矿所在处有竹风草、有黑白色莽熊、一年四季绿树成荫……本王曾打探过,这五处一年四季气候温热,常年栽植广袤竹风草。   至于黑白莽熊,一开始无人知是何牲畜,后来本王机缘巧合遇上善养珍兽之人……”   他抬头含笑望一眼猫儿,续道:“待请教过,方知所谓黑白双色莽熊是一种上古猛兽,外形憨厚,实则有些危险。有人曾在巴蜀一带见过此兽。”   他往五处中的三处再留下记号:“这三处,皆属巴蜀。”   他侧首望向她身畔的猫儿,道:“此前三哥曾向你提起过,那处铁矿所在,开头一个字可能是怎样的叫法?”   此事两人在逃亡中经常会讨论到,早已详熟于心。她未加思索便道:“第一个字,可能是盆,破,怕……”   盆,破,怕?这是个什么名字?   所有人都陷入了沉思。   殷小曼望着他阿爹道:“那个字会不会叫‘攀’?全名‘攀渡口’?孩儿有位同窗,早些年便在攀渡口住过,说话满口的‘龟儿’、‘老子’,倒现下还未完全改换口音。”   殷人离受此启发,立刻起身出了书房,召唤来长随:“带人去前堂查找巴蜀相关的所有宗卷,尤其是以‘攀’字开头的地名。”   待回转身,他方道:“下官有一事不明。岳父大人若被掳去巴蜀铁矿,从江宁可径直前去巴蜀一带,并无要先往北边衢州一趟的必要。”   萧定晔蹙眉思忖道:“本王与王妃在外途中,曾偶遇一盗墓小贼。那小贼曾透露,有一伙贼盗曾在一处山洞中寻见大量兵器,偷运出去寻了买家时,才发现铁器柔软,难以用于沙场砍杀。”   殷小曼听到此处,见他语住不言,忙忙追问:“师父,后来呢?”   萧定晔叹口气:“没有后来。那小贼本在牢房里结识了那伙人。还未等打听到有用信息,那伙人便被治罪问斩。”   他喃喃道:   “假设,押运殷大人岳丈的人中,有人与那贼盗是同伙,想先带了大人的岳丈前去买卖现场,先将那一批兵器略略改造,好换取银子。等银子落袋为安后,再将人押去矿上替主子卖命……”   殷人离听到此时,不免深深叹口气。   岳丈失踪一事,他未想到背后竟然牵扯如此大的隐情。   一个铁匠,纵然打铁再出色,谁会想到能引人觊觎。   他想的最多的可能性,便是他或者他夫人年轻时行事所遗留下的祸患,仇家积聚实力二十余载,本想上门找他夫妻报仇,却发现依然实力悬殊,只好向周边人下手用以泄愤。   而他老岳丈不巧的很,不知怎地便入了那仇家的法眼。   从事发开始到现下,他一边往江宁府之外派出打探队伍,一边将江宁护的严严实实。   满大街都派上了衙役日夜不停巡视,便是想告诉那潜在的仇家:莫再动老子的人,一根指头都不许。   然而,真相却远比他想象的复杂的多。   外间风声渐渐转小,不知何时飘起了雪花。   长随和护卫们抱来册册宗卷,打破了这房中的寂静。   二十余本卷宗,每处出现巴蜀相关信息,都被标上了印记,以便于主子查看。   主子们不停歇的翻找,下人们不停歇的送来,直到三更时分,猫儿忽的道:“这里……二月十九观音诞,攀岗口山石滑塌,埋数十人……”   她念过又哀叹道:“竟然是攀岗口,不是攀渡口,错认了……”   殷人离立刻接过那卷宗,将其上所写文字全部看过,又重新一页页翻查,眉头一挑,指着卷宗中所附的一张小图道:“这里,殿下快看。”   这是一幅事发地带的简略舆图。   舆图上不但标注着以攀岗口为中心、方圆五十里的受灾情况,还标注了各处地名。   攀岗口、攀渡口、攀……相似地名便已罗列了六七处。   殷人离道:“有些区域地名如家族人名,总喜欢连着一个字。只这小图上都有六七处以‘攀’开头的地名,可知当地应该会更多。”   萧定晔点点头,道:“此事发生于六年前,极可能是有人挖矿时,引致周遭地带岩层酥脆,发生了垮塌。”   他往卷宗中再去寻,却再未遇见类似事件。   他蹙眉道:“要么说明,三哥谨慎起见,放弃了那处矿山,改去他处。要么说明,三哥此后进行了岩层加固、改良了挖矿手艺,再未引发乱子。”   殷人离正色道:   “我等先将巴蜀此处当成第一目标。   下官自辗转打听到岳父曾在衢州出现过,便在衢州放了人手,到现下还未传过消息,可见岳父早已被转移。他在矿中的可能性最大!”   他的手往那副小图上一指:“不论它是攀什么,派了人过去,一探便知。”   他此时想起萧定晔和猫儿不约而同画下的弯弯道道路线图,方问道:“殿下同王妃此前画下的图纸,莫非就是那矿中的坑洞路线?”   殷小曼闻言,惊疑一声:“阿爹,你偷看孩儿东西?”   殷人离老脸一红,嘴硬道:“何时是阿爹偷,阿爹可不是那种人。”明明是他的长随前去偷来的两张纸!   萧定晔含笑睨一眼殷小曼,转首望向殷人离:“笔墨伺候,本王同爱妃再为大人画一幅吧!”   四更时分,外间雪花已大,将整个地面都盖满。   猫儿搁下手中笔,同身畔的萧定晔道:“你看看,我可有记错之处?”   萧定晔只提笔在一处添补过,方交给殷人离:“这张图纸,本王并不知它是否对应着那处铁矿,聊胜于无,大人权作参考吧。”   殷人离接过图纸,郑重看过,深深一揖:“下官,多谢殿下。”   萧定晔微微一笑,往他心头刺了一刀:“本王收徒并未送上见面之礼,此回权当是看在小曼面子上吧。”   殷小曼蹭的往前跨上一步,眼瞅着便要再向他师父、师母行大礼。   殷人离心下一抽,萧定晔忍笑道:“爱徒免礼,你甚得为师心意,极好,极好。”   他带着猫儿将将要离去,又转头望向殷人离:“前去营救的队伍,何时出发?”   殷人离心中计划已成型,立刻道:“最晚明日午时。”   萧定晔点点头,思忖过,又道:“所谓送佛送到西,王妃那处还有两把玉匙,或许是矿中之物。可记得?”   猫儿忙忙点头,笑道:“放在旁处的,未随身带在身上。”   两人自进了江宁府,瞧见满大街的衙役,唯恐生出事端,便将身上所有重要之物藏在一处秘密之地。   两人后来被捉,也曾被简单搜身过,并未搜出除了银票之外的任何物件出来。这也是殷人离无法贸然确认萧定晔身份的原因。   萧定晔探首往开了道缝的窗外瞧过,道:“天色已暗,明日本王可能出府?”   殷人离知道他定是要去寻那所谓的玉匙,忙忙道:“下官相陪殿下一路去。”   萧定晔心知到了此时此地,双方也并未达到百分百的信任。   莫说殷人离不全信他,便是他也不能完全信任对方。   身在官场朝堂,纵然是亲兄弟也互有嫌隙,更遑论他人。   他点点头,道:“明日静候大人。”   两人出了书房,自有下人在外等候。   左右各自上来两位丫头为二人撑伞遮雪,前方分别又有人挑着气死风灯在前引路。   殷人离将将跟出门槛,萧定晔又转首含笑道:“大人留步,不打扰大人珍贵的训子时间。”   殷人离被萧定晔说中了心事,只得抱拳告罪,顶着风雪站在门边。一直到那一行人没了身影,方收脚进房,关死了房门,对着还处于兴奋劲儿的殷小曼低叱:“孽子,跪下!”   ……   崭新的客房里,地龙烧的热乎。   萧定晔为猫儿肩上抹过药油,将她拥在怀里,半晌叹口气道:“竟瘦了一圈……”   猫儿躺在他的臂弯里,也跟着他叹口气:“你倒是强壮了不少。”   他轻笑一声,道:“为夫在牢里可没闲着,整日练拳。就想着如若僵局打不破,可就要杀出大牢,同你逃之夭夭。”   她想着这几日的事,低声道:“你说,殷大人可靠得住?”   他在她额上落下一吻,原本想多说些什么,看到她担忧的眼眸,又道:“比旁人靠的住吧。”   他支起身子吹熄灯烛,重新躺了下去,静静听着外间雪花扑簌落地的声音。未几,身畔的人儿已传出了悠长的呼吸。   他微微侧首望着她,手臂下探,自然而然的与她十指相扣。   他想起殷家人对她的怀疑:“堂堂王妃,自然是出自簪缨世家、锦衣玉食,手脚怎么粗糙至此?”   她的手上,厚厚一层茧,是过去十个月同他风风雨雨里逃命的印记。   她虽不是出自簪缨世家,然而她赚的银子足以令她锦衣玉食,她却被他牵近了这场夺嫡之战。   他在宫里最初遇到她时,只当她是有些小聪明的宫女儿。   后来发现,她远非如此。   只有簪缨世家的女儿,才配嫁入高门吗?   殷大人的岳丈都可以是位铁匠,他自己不看家世只顾心意娶到了心爱之人,却不相信一位皇子也能办到。   这些人,小看了他萧定晔,也小看了他的阿狸。   ------题外话------   第三更送到。今天的故事就讲到这里啦,预知后事如何,请听明日分解 第469章 殷夫人与王夫人(一更)   第二日辰时还未到,殷人离已经亲自等在了客房门前。   他这位知府大人虽对五皇子有所求,又因他嫡子的掺和一时手忙脚乱、扫了威风,然而经过了一夜的休整,等一大早再出门时,已经重新恢复了昔日里冷面杀神的模样。   笑话,他殷人离面对皇子他爹时,也不是个卑躬屈膝的模样,更遑论面对皇子。   此时他身穿披风等在外间,鹅毛大雪还在一片片降落,他等在客房门外欣赏雪景,也是十分悠哉。   守在门边的丫头却没法悠哉。   客房里的两位贵客还未起身哪!   殷大人过去当暗卫头领,不需要考虑活人的感受,只需要关注死人便可。当了知府这些年,兢兢业业体察民情,倒是看出了丫头的不自在。   他爽朗道:“不急,两位贵客昨夜入睡晚,让年轻人再歇息一阵。”   中年汉子爽朗的话语顺着窗户纸飘进房里,床榻上的姑娘翻了个身,再阖眼半晌,踢一踢身畔人,低声道:“你起不起?”   萧定晔将她重新搂进怀里,嘟囔道:“他自己连日搂着媳妇儿,我也没去打搅他。不起!”   客房外,候在门边的丫头寻了把伞站去殷人离一丈之外,远远伸出手臂:“大人先挡挡雪。”   殷人离潇洒摆摆手:“多年未曾见过如此雪天,正是赏景之时,撑了伞却大煞风景。”   他的话刚说完,迎面忽的来了一股疾风,吹的他身体各个旧伤处发痒发酸。   他立刻抬了臂接过伞:“……遮遮风也好……”   待他撑起伞,架在了膀子上时,便听得远处一阵“吱呀”的踩雪声。   一阵雀跃的脚步声小跑过来,站在他身后急切道:“师父您老人家起身了?徒儿可是偷偷过来的。我阿爹不让我同师父走的近呢!”   殷人离扛着伞转了个身,缓缓移开遮着脸的伞面,毫不意外的看到一张错愕和羞愧的脸。   “你可是不想要你这个爹了?嗯?”他一口银牙险些吆烂。   殷小曼讪讪一笑,立刻恭维道:“阿爹用伞将脸一遮,身段看着竟仿如青壮年,真是……”   独到的夸奖令他阿爹面色更黑。   他惊觉他没夸到地方,忙忙改正:“孩儿是说……”   殷人离这两日在他这位娃儿身上,耗尽了所有的忍耐力。他低叱道:“回你屋里去!若你不嫌伤处痛,就去学堂,莫给老子丢人!”   殷小曼觉得今日自己有些点儿背。   若是他能睁大眼睛再细细瞧两眼,便能避开他老爹。等时机成熟再去见他师父。   他原本是想着再寻他阿爹细细打听一番祖父的事情,譬如当初押解祖父的那些人的长相等等,如此也有助于立大功,然后跟着师父闯天涯。   被他阿爹这么一斥责,他满心的雀跃一落千丈,只“哦”了一声,垂头丧气便要走。   殷人离觉着自己方才的行为有损他平日“慈父”的形象,心中有些不忍,又将他唤住,上前耐着性子道:   “所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你还小,对世间诸事见的少,总是有拿不准的事。   什么事情该不该做,什么话该不该说,但凡有丝毫疑惑,也该三思而后行。   像你方才贸贸然所说的几句话,若被王公子听见,你便要落个‘挑拨离间’的罪名。在有些人眼中,这就是小人行径,可明白?”   殷小曼恭敬点点头,道:“孩儿记下了,孩儿谨遵教诲。”   殷人离面色略略和缓些,将伞递给他,慈祥道:“回屋去吧,外间冷。”   父子俩清晨冒雪相谈之语传进客房中,猫儿听得一阵感慨:“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萧定晔却轻笑一声:“这位徒儿,甚得我意,我必得亲自教导。”   待外间重新回归寂静后,夫妻二人已醒了瞌睡,猫儿方问道:“营救铁匠之事,你可要亲自去?”   殷人离摇摇头:   “此等场合,该有的气势必须要有。没有皇子亲自帅兵去救臣子岳丈之事,八竿子打不着,倒显得本王太过巴结他。   我不会去,殷大人也不会去,没有一介知府消失两三月的道理。”   猫儿便枕去他心口:“阿弥陀佛,幸亏你不跟着去。”   他微微一笑,道:“你放心,夫君现下是有家室之人,做事怎会像愣头小子一般冒失。你以为我还是十四五岁时?便是十四五,我也不像殷家大郎一般天真。”   他口中虽如此说,心中却知道,他对殷小曼是怀着几分羡慕的。   什么样出身的娃儿能品性纯良,天真无邪却又带着些冲动任性?   自然是自小生活在有安全感的环境中,被父母仔细教养着,又一力回护着,才会既不闯大祸,又能一个劲儿的瞎折腾。   他那时倒也是一个劲儿的瞎折腾,可却不是出自他真心。每日折腾结束,回了重晔宫时,纵然年少,却也多多少少有些疲惫感。   殷小曼这娃儿,比他命好。   爱屋及乌,他也不好再将小曼他阿爹晾下去,一咕噜爬起身,穿好里衣穿中衣,穿好中衣穿夹袄。   等到猫儿也穿好了衣裳,他方上前打开了房门,探出脑袋先叹了句“好大的雪啊”,再扭头瞧见冻红了鼻头的殷人离,忙忙揉了揉眼睛,做出吃惊神色:   “殷大人从何时便等在此处的?半夜就来的?怎地不让下人唤醒在下?”   守在门口的丫头见开了门,急忙忙去招呼人往房中送热水,侍候贵人洗漱。   殷人离望着眼前颇有些不像皇子的皇子,心道:“本官才不会半夜来等,想得美。”   面上却微笑道:“王公子歇息的可好?”   他本是一句客套之言,不妨萧定晔却道:“不好,一点都不好。连住几日牢房,在下倒习惯了睡牢里。匍一搬到高床软枕上,哪哪都不舒服。”   殷人离面上的微笑便觉得持续不下去。   好在此时王妃替他解了围。   王妃在房里唤道:“死鬼,进来准备洗漱。”   萧定晔忙忙“哎”了一声,又同殷人离笑道:“大人见谅,还得再等一等。”出溜又缩回了脑袋。   萧定晔站在雪地里,一时有些怔怔。   这还是昨夜里镇定自若、侃侃而谈的皇子吗?   那房里的还是昨夜显出几分聪慧的王妃吗?   死鬼,死鬼是个什么叫法?   他不过才四十五,怎么觉着已经跟不上这个世道了?   再过了一阵,他已连抹几把清鼻涕,打扮的人模狗样的皇子精神奕奕从房里出来,第一句问的却是:“贵夫人可回了府?”   殷人离怔怔点头:“回了,今儿一早回的。”   萧定晔立刻转去房门口,靠在门边同猫儿道:“若是闲的慌,就去寻殷夫人说话。”   他又转过头问道:“贵夫人可闲着?”   殷夫人为母亲侍疾熬了两日一夜,今早回来时眼仁通红,令殷大人心痛不已。   他将将要说自家爱妻要忙着补眠,萧定晔显然并不打算真的等他的答案。   皇子又及时转首,同屋里的王妃道:“妇道人家能忙些什么?定然闲的发慌。你尽管去寻她说话!”   房里的王妃甜甜的“嗳”了一声,还补了句“我知道和殷夫人找乐子,你忙你的,一整日的时间,莫着急。”   门外的殷人离有些忧伤。   当他骑在马上,跟在那匹白毛神驹以及它的主子身畔,回想着今早听到看到的一幕,结合他几十年的人生经验,终于回过味来。   软刀子杀人。   这一对夫妻是在悄无声息的报复。   报复他将二人拘禁。   报复他的人在捉拿王妃时令她脱了臼。   报复他竟然将一位皇子关到了监牢里。   报复他将小两口硬生生分开了好几日。   他苦笑一声,觉着他总算有两句话说的是对的。   第一句,五皇子变数最大。   第二句,那王夫人哪里像个王妃样。   ……   猫儿和萧定晔自来是极有默契。   萧定晔不过几句提点,她便早早装扮齐整,在丫头的带领下往正院而去。   殷夫人果然在补眠。   守在门前的女管事见猫儿前来,忙忙道:“王夫人,我家夫人在歇息。”   神态恭敬,全然忘记她此前是如何按着猫儿脱臼的手臂,毫不客气进行逼供。   猫儿也做出一副忘却前事的模样,亲和一笑:“无妨,我等等。”   女管事要将猫儿带往西次间,猫儿却一摆手:“站院子里赏景也是雅事一桩,瞧瞧这些花儿,雪中摇曳,多么的励志。”   尊贵客人不挪地方,下人们再不敢使蛮力,只能站在院里陪着。   猫儿弓着腰身望着花坛子半晌,瞧见了一大株品相极好的金丝锦梨落。   宫里的御花园也有这种花,虽说不适合用来做胭脂,但她常常往御花园里去,时间久了,自然也能知道些名堂。   像这棵花,冬日里盛开,越冷越怒放,一盆只能开一朵花,否则花朵之间竞争营养,便降低了品相。   价钱也不贵,放在江宁嘛,也不过半座宅子一盆吧。   猫儿瞅准盯稳,匍一伸手,精准的捏住了那花。   但听“咔嚓”一声,半座宅子没了。   女管事失声惊呼:“夫人……”   猫儿握着花枝凑在鼻尖,转头吧嗒吧嗒望着女管事:“何事?”   女管事望着她长满厚茧的手中捏着的那朵花,心疼万分,半晌憋出来一句话:“这原本是我家夫人最喜欢的花……”还是夫人肖想了好久,才忍着肉痛买下了一盆。   猫儿立刻做吃惊状:“啊,这可如何是好?”   她往花坛子里再四顾:“既然是你家夫人喜欢,你们当奴才的怎地不多栽几盆?如此大的花坛子,瞎浪费!”   她将花枝递过去:“你寻个瓶子插好当摆件,也一样好看。”   女管事欲哭无泪,挤个笑脸道:“夫人既然已经摘下,便拿着赏玩吧……”   猫儿便将那花拿在手中,同女管事道:“替本夫人倒一杯茶来。”   女管事唤来丫头,刚要吩咐下去,猫儿吃惊道:“怎地你这人喜欢推脱事儿?”   女管事一脸的怔忪。   哪里推脱了?   猫儿看着她的神色,立刻瞪圆了眼珠子:“怎地,亏你还是知府家中的下人,竟然一点不懂事儿?本夫人方才是吩咐的旁人吗?本夫人方才吩咐的是你!”   女管事立刻起了满身的武力值。   猫儿忙捂着嘴做惊吓状:“你这个模样……看起来竟然想打人?来人啊来人啊,知府家的下人没上没下,抡圆了拳头要打人啊!”   什么叫没有王妃相,这才叫没有王妃相。   以手茧脚茧外在识人,太过肤浅。   院里一阵闹腾,睡在东次间的女主子终于被吵醒。   丫头们训练有素端热水、取巾子的忙过后,猫儿神清气爽的坐在了眼珠子充血的殷夫人对面。   殷夫人此人,从七八岁上白手起家做买卖,到她十八岁嫁给殷大人之前,颇有一番曲折经历。   她自小练出来泼辣劲儿本不输猫儿。   后来当了知府夫人,少不得要同旁的官夫人周旋,在孤勇的本性上多了几分圆滑。   再加上岁月的调剂,到了现如今,和她年轻时相比已算极有涵养。   做了这么年买卖,她又懂得了一个道理。   该低头时便低头,但要适当。略略给对方一个台阶,表个态便成了。   何况现下她还有求于人。   她那当了铁匠的阿爹,还要靠所谓的皇子和王妃多吐露些消息,才有望营救回来。   她坐在椅上捧着一杯热茶,在掀开杯盖、吹去浮沫、饮下茶水、盖上盖子的转瞬间,便想通了现下处境。   等她抬首望向猫儿时,面上已浮现此生最最亲和得体的微笑:“王夫人,方才该是生了误会……”   猫儿也放下茶杯,也含笑道:“或许是……”   她往殷夫人那素日里少烦恼多欢喜的面上一瞧,又刻意提道:“方才我一不留神,摘了夫人一朵花。据说是夫人最喜欢的一朵……”   殷夫人侧首往身畔的女管事一望。   女管事为难道:“……便是那株金丝锦梨落。”   殷夫人心尖尖上立刻一疼。   八百两。   此生说是赚了不老少钱,唯一一回豁出去买个极难保值增值的玩意儿,就是这花。   八百两啊,她铺子里的少女胸衣要卖五十件啊,调整型胸衣要卖四十件啊,镶嵌了珍珠翡翠的高奢胸衣也得卖四件啊……   她内心里疼的受不住,面上却要生生挤出个宽宏大量的微笑,逼着自己违心道:“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这花摘的好,我早就想摘它,近几日总未得空。”   最后送上一句咬牙切齿的赞美:“王夫人真是位善解人意的妙人儿啊!”   ------题外话------   胡猫儿表示:以势压人的滋味顶呱呱!   一更先送上,二更到中下午了。 第470章 来意不明(二更)   江宁知府嫡妻殷夫人,过往多少年,纵然是吃亏时也要仰头大笑,再往地上吐一口带血唾沫,表示自己“输人不输阵”,脑袋掉了碗大个疤。   自成亲后,自己有买卖傍身,夫君又呵护得力,牙齿掉了和血吞的经历已经好些年未曾体验过。   这种体验有些新鲜,新鲜的令人心碎。   此时她又捧起茶挡着脸,心中默念:不同权贵争高低,谁争谁是傻子……   等她再抬首时,瞧见对面继续笑眯眯的猫儿,便又挤出了个违心的笑容:   “王夫人还中意院里的什么花,都去摘。我本不是个爱花人,看新鲜看够了就厌烦,正正想摘了花腾了地,种一片韭菜。”   猫儿附和着道:“韭菜好,又是草又是花还能吃,殷夫人果然是个做买卖的好手。”   身子却不动。   擒贼先擒王,那满院子最贵的一朵被她采了,就够这位素日里无忧无虑的殷夫人肉疼了。   此时她也端起茶杯饮上一口茶,转首望向微微开着透气的窗扇,兴致勃勃道:   “我进来瞧殷夫人,就是看着今儿是雪天,是个喝茶看戏的好日子。正好趁爷们儿不在家,我们娘们儿出去乐呵乐呵?”   殷夫人赔笑道:“实在是我……身子有些不适……”   猫儿便抬头望向殷夫人,仿佛才发现她的憔悴,吃惊道:“夫人怎地了?莫不是得了什么难以明说的急症?怪不得我坐在此处许久,夫人都未如实相告。”   她略略向对面的殷夫人挑挑眉,低声道:“我识得好些妙手回春的郎中,什么隐疾暗疾都不在话下……”   殷夫人看她越说越往邪路子上去,忙忙打断,吆牙道:“王夫人想岔了……只是,许久未歇息,身子困乏……”   猫儿拉长尾音“哦……”了一声,显出了些兴致缺缺,叹道:“可惜了。”   又从椅上起身,道:“夫人既然精神不济,快快回去歇息……”   殷夫人见她忽然开始体贴,忙忙要就坡下驴起身送客,谁知猫儿只倾了身子往边上桌案的果盘里探出手,抓了一把瓜子,又坐回椅上,同殷夫人道:   “你去歇着,不用搭理我。只要有一把瓜子,我能坐一整天!”   殷夫人一口气被堵得上不来,连咳了几声,重又坐回椅上,内心几欲长泣。   若这是个普通官员的家眷,她立刻转身走,毫无二话。   可眼前这位姑奶奶不同啊,她和他夫君不但掌握着铁匠阿爹的消息,她还是五皇子的人啊。虽说这位王妃天下人并不知,可谁知未来会不会浮上水面,一举登上后位?   人的一生得到的越多,负担越重,行事便无法像年轻时那般利落,总要前思后想好几回。   她无力坐在椅上对自己进行心理建设,对面的姑奶奶已开始咔嚓咔嚓的嗑起了瓜子。   殷夫人忘记了她年轻时也是如何令人笑不出来,此时面对让她笑不出来的人,她只能的心里冷笑一声:“有你好受的时候!”   猫儿咔嚓了一堆瓜子皮,抬头瞧见殷夫人还坐在对面,不由吃惊道:“夫人还不走?不是说身子不爽利?你若是病倒在我面前,回头殷大人怀疑是我下了毒手,我岂不是又要被关押起来?”   殷夫人一吆牙,蹭的起身,正要却之不恭的回卧房去,门帘却被撩起,她家那位被禁了足的女儿正怯生生站在门口,可怜巴巴道:“阿娘,帕子绣好了……”   不等她招呼,微曼便登登登进来,站在她身畔,毕恭毕敬将手中巾帕递上去:“阿娘请过目。”   殷夫人只得先将投射在猫儿身上的注意力,短暂的转移到自家小女身上。   殷夫人是个向来不在意三从四德的人,她教养娃儿,从不拘于这些,更没想要微曼的女红多么出色。   然而她家是个开胸衣铺子的,东家的女公子站出去说女红拿不出手,却又不怎么说的过去。   她罚微曼绣巾帕,一来便是想多多少少锻炼一点针线手艺,二来想着磨一磨微曼那跳脱的性子。   等她接过巾子捧在手中一打量,脑仁不由的跳了两跳。   微曼瞧见她阿娘的脸色,一颗心立刻悬在了半空中。   不妙,形势不太乐观啊!   她再转头一瞧,目光盯上了那位忙着咔嚓瓜子的人,立刻靠过去:“这位漂亮姐姐看着眼熟呢!”   待引得猫儿抬眼望她时,她立刻眨巴眼睛,向猫儿发出暗示:不管怎么说,我可为你和你夫君传过话!   猫儿接到她的暗示,眉头一挑:又关我事?   微曼忙忙往她阿娘方向示意:做做好人吧,说两句好话吧!   继而用央求的目光苦苦的盯着她。   猫儿原本不是个对娃儿多么喜爱的人。   在她没有娃儿之前,她瞧见伶俐乖巧的娃儿,不过是随口夸两句,便再无下文。   可当她没了娃儿之后,她瞧见了半大娃儿,内心里不由自主便多了几分温情。   如若她的狗儿当时能顺利生产,长到现在……她将微曼上下一打量,狗儿该能抱着微曼的腿撒欢了。   她受不住微曼可怜巴巴的表情,只得撂下手中瓜子,装作好奇的样子抬头往往对面望过去:“哟,看什么呢,仿佛很有趣呢。我也看看?”   微曼忙不迭的从她阿娘手中抽出巾帕,塞给了猫儿。   猫儿摆了个好整以暇的姿势,双手撑开雪白巾帕,睁大眼一瞧――   也,帕子中间这烂七八糟的一团,绣的到底是啥?   她不由抬眼看向微曼。   微曼便给她一个满怀希望的眼神,指望她能昧着良心夸夸人。   猫儿心一软,复垂下头,再细细去看。   认出来了,有个鸟嘴,尖尖的。   再要细细挖掘,却再也挖掘不出什么名堂。   微曼低咳一声,发出隐晦的催促。   猫儿终于抬头,笑道:“绣的好,比我可是绣的好多了……”   微曼显然对她这句笼统夸赞不够满意,小心翼翼启发着:“姐姐再细瞧,可能瞧出是什么绣样?”   猫儿心下有些为难,指着帕子中间一大团各种彩线交织处,试探道:“这是些鸟儿……们,对吧?”   微曼大大松了口气,转头看向她阿娘。   殷夫人虽不太知道自家女儿同对面的王夫人背地里有些什么勾当,然而这位王夫人竟然没有按照之前和她作对的路线出言讥讽,算是为她留了大大的脸面。   须知一位老母亲什么都能忍,可若有人当着面奚落自家娃儿,这却是不能忍。   她面上神色转向温和,同微曼道:“你绣的些什么,能不能入眼,你自己心里有一杆秤,自己要清楚。你说你绣的好不好?”   微曼眼皮一抬,又一垂,委婉道:“可能……差强人意……”   殷夫人长久未歇息的烦躁中,立刻添上了一把邪火。   一个两个的都来和她耍嘴皮子?   她日子过的一团乱,爹失踪娘病倒,夫君得罪了皇子,儿子摔断了胳膊,女儿还来她面前刺激她。   夭寿啊,还让不让人活?!   她转头便要抓个什么棍子在手,微曼已快速往边上一跳,急急看向猫儿。   猫儿敏感的意识到,怕是有一场母女大战即将开演。   她在是要“躲一边嗑瓜子看戏”还是“加入到微曼的阵营、抡圆了拳头一起胖揍殷夫人”的两难中迟疑了几息,终于还是败在了八岁小女孩澄清的目光中。   她在殷夫人将将提起一把椅子时,终于现身当了一把和事佬:“殷夫人对女儿的要求未免太高了些……”   她一把从殷夫人手中抽出帕子,向微曼努努下巴:“针线。”   微曼手疾眼快从衣襟上别着的一排针里挑出一枚带线银针,向猫儿递过去。   猫儿手起针落,行云流水,快速的绣了个花样,吆断丝线递给殷夫人:“请夫人品评。”   殷夫人一时半会没有明白猫儿横插一手的缘由。   她怔怔接过巾子展开一瞧,眉头又是一蹙。   这一蹙将她闺女也招了来。   微曼挨在她怀里,跟着细细看了半晌,凑在她阿娘耳畔吆耳朵:“阿娘,这怕不是个鼻屎?”   殷夫人内心十分同意她家幺女的见解,明面上却将微曼瞪上一眼,抬头客套的同猫儿捧场:“王夫人的手艺……也极好,极好……”   猫儿便点点头,道:“瞧瞧,我这手艺都算得上极好,令嫒对她的手艺自称一句‘差强人意’,不卑不亢将将好。”   殷氏母女终于明白猫儿的意图。   衬托。   燃烧自己,照亮他人。   她心中诧异。   这位皇妃到底是个什么来意?走的什么路数?   一阵是要同殷家人作对,一阵又回护着殷家人。这怕不是个傻的?   她满脑子的乱麻最后化成了一句苦笑客套:“王夫人真是……”   一语未尽,又转头看着自家闺女:“贵客为你开脱,为娘今儿便不同你计较。你回屋练字去吧。”   殷小曼长吁一口气,转头笑吟吟向猫儿行了个大礼,扯着巾子忙忙退出了房门。   ------题外话------   二更送上,三更马上到 第471章 骑向光明未来(三更)   一场微曼带来的小插曲,改变了殷夫人和王夫人之间隐隐弥漫的硝烟味。   两人的关系还未来得及进一步发展,又是一阵脚步声响起,殷家嫡子殷小曼裹带着风雪从门外进来。   十四岁的少年面上还未脱离稚气,虽然吊着个膀子,全身的精神头儿却仿佛是三头六臂。   他昂首挺胸禀明来意,要去祖母家中小住。   他道:“孩儿现下手臂受了伤,不能去学堂,正好祖母也病了。孩儿便去同祖母两个一起,互相鼓励,一起康复。”   殷夫人睨自家娃儿一眼:“胡说什么,你断了手臂,伤筋动骨一百天。你祖母只是一时伤心、精神不济,几日就能好。谁要和你一起康复。”   但私心里极宽慰自家娃儿的孝顺,又道:“你能想去为祖母尽孝,为娘很高兴。也不图你什么,你去陪着她说说话就成。”   殷小曼大喜过望,双眸如星光闪烁,做着保证道:“母亲放心,孩儿一定鞠躬尽瘁,不让母亲丢脸。”   殷夫人便嗔怪道:“平日让你好好读书,你却不知爹娘的心意。瞧瞧,随口说出一句话,就丢了你的人。”   殷小曼只笑嘻嘻应下,又忽的跪地向殷夫人咚咚磕两个头,再转头向猫儿也磕两个头,起身道:“阿娘,师娘,孩儿这就走啦,保重!”   殷夫人的心思只在自家娃儿怪异的行为上停留了一息,便吃惊道:“什么师娘?”   猫儿目送殷小曼出了房,方转头望向殷夫人:“夫人竟不知?小曼是我家夫君收下的徒儿,此生唯一的弟子。”   殷夫人身子一晃,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   猫儿笑道:“夫人是不是高兴的合不拢嘴?只怕整个大晏,再也无人有幸拜我家夫君为师了!”   殷夫人一时只觉天旋地转,转瞬间鬓发已被冷汗打湿。   自家夫君坚持当纯臣多少年,与多少阵营周旋过,临了临了,没有让娃儿牵扯进皇子夺嫡大戏的道理啊。   女管事见她面如土色,着急道:“夫人?夫人?”   她从最开始的慌乱中竭力稳下心神,抬手端起一杯茶饮个干净,方问女管事:“大人呢?他何时回来?”   女管事忙道:“大人才离府不久,怕是……”   殷夫人立刻道:“差人去二门上等着,一旦大人回来,便告诉他,我有要事相商。”   女管事匆匆离去,殷夫人方恢复了些从容,望着猫儿:“近两日娘家事忙,我竟不知小曼何时多了位师父呢。”   猫儿心下叹了口气。   她能理解殷夫人方才的失态。   殷夫人不愿让自家娃儿搅和进皇子之事,就和她最初不愿进后宫一样,都不愿沾染皇家事。一个沾染不好,小命就要玩完。   她当初还好,来来去去一个人,没什么九族。   殷家可不同,近亲、远亲、姻亲……九族够够的。   她今儿原本是来故意找茬的,用那些花啊、病啊等等,同殷夫人过两招,权当解闷。   现下却觉着有些如坐针毡,佯装打了个哈欠,道:“昨儿夜里睡的晚,现下脑袋有些晕。咦,外面雪小了,我也回去了。莫送莫送……”   她从正院出来,心下一时有些没着没落,也不用丫头相送,一人在雪中缓缓前行。   待快到客房所在的院落时,却听到哒哒几声马蹄声。   殷小曼背上背着包袱皮,牵着马从才扫过雪的角门前经过。瞥见站在院里的猫儿正怔怔望过来,他立刻住足,向猫儿深鞠一躬,铿锵有力道:“师母就等徒儿的好消息吧!”   猫儿听着这莫名其妙的话,眉头一蹙,将将要多问两句,小曼和马的身影已双双被院墙挡住。   风雪没有丝毫减小的架势。   殷小曼出了府,站在上马石上,一只手拉着缰绳跃上马背,略略等待了片刻,一旁支路上便跑出个十二三岁的小厮。   小厮疾步上前停在马边,仰头同自家少爷低声道:“小的看的清清楚楚,莫说后院马厩,便连周遭好几处院落的马厩,所有的马都已装好了马鞍和马掌。”   殷小曼点点头,唇边含上了必得的笑意:“阿爹说他们今儿午时要出发,应该差不多。我先去城门外等着,瞧见暗卫的踪迹,我立刻跟上去。”   他低头对小厮吩咐:“阿娘和祖母两头如何瞒,不用我再教你吧?你只要拖过三日就成。”   小厮郁郁的点了点头,又尝试最后一次说服:“少爷的胳膊才断了没几日,长途跋涉疏于养护怎能成?少爷请三思。”   殷小曼哼了一声:“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小爷我奔向灿烂的明天啦!”   一夹马腹,极快的隐没在了纷纷大雪中……   ***   萧定晔和殷人离在午饭之前赶了回来。   殷人离刚刚在二门露面,便被下人请进了内宅。   下人说的不清不楚,殷人离听得不明不白,可多多少少知道是自家夫人有了什么着急事。   他再三同殷人离表达了谢意,急急跟着下人进了内宅。   将将到了上房前,便见自家夫人一把撩开帘子冷眼望着他,面色苍白的没有一丝血色。   他来不及拍去身上雪片,着急上前牵着她手:“出了何事?”   殷夫人怒目望向他:“小曼拜了外面那个五……公子,认了师父?”   殷大人立刻转头望着院里众下人:“都出去,一个不许留。”   他牵着夫人进了房里,紧掩了门,方有些心虚的望着她:“你莫担心,此事还有回旋余地……”   殷夫人眼眶中蓄着泪,吆牙切齿道:   “如何回旋?已经磕过的头还能不算?你们这些人不都是讲究个歃血为盟、口头协定吗?现下又可以不算了?!   我不在家中仅仅两日,怎么就要赔个娃儿?”   为了救回阿爹,又赔上个娃儿,这是什么买卖?!   她扑上去就要厮打,殷大人好些年没受过这种待遇,手忙脚乱箍住她,低声道:“你听为夫讲,我私下已同小曼商议过,日后莫往五皇子面前去,先淡下来。再等五皇子离开,这什么师父啊徒儿啊,就没这一说了。”   殷夫人显然不信他:“这般容易?”   殷人离见她两只眼珠遍布血丝,眼圈也是肿的,心知她被这些心焦事闹得精疲力尽,将她搂在怀中,柔声宽慰道:   “你可还记得为夫曾提过的、皇上发出五皇子遇刺身亡的诏书?我忖着那八成就是皇上暗示我等营救五皇子。   现下我们亲近五皇子,实际上还是奉旨行事,并不算结党营私。”   殷夫人反问道:“可如若皇上的真意并非如此呢?”   殷人离闻言,从袖袋中掏出两枚玉匙:   “这是五皇子交给为夫的关键之物,要由暗卫们带去营救岳丈。为夫细想过五皇子这两日的为人,除了狡猾一些,行事上还当得磊落。况且,他后面还有求于为夫,他不敢将事情做绝。”   殷夫人听罢,最后一回不甘心道:“你再想一想,那王公子可真的是五皇子?”   殷人离叹口气:“如假包换,早间出去,为夫已经见过了皇子专属紫玉。他就是当年在皇后腹中足足待了十一个月的那个娃儿!”   ……   客房里,年轻夫妇斜靠在床榻上说话。   萧定晔笑道:“如何,可将殷夫人折腾惨了?”   猫儿摇摇头,想起殷夫人匍一听闻自家娃儿拜师之事的失态表情,问道:“你收了殷家大郎做徒弟,是个什么打算?”   “殷小曼?”他唇角一勾:“那小屁孩能做什么?上了沙场只怕连刀都扛不起。为夫拿他来对付殷大人,倒是个好武器。”   猫儿倏地支起身子:“如何对付?伪造一封殷大人向你投诚的书信,让小曼将他阿爹的大印偷出来,盖了印章在信上,将殷大人和你之间的关系坐实?”   他由衷一笑:“你这个法子也是个好法子,留着以后用。现下为夫想着,只要能在殷大人年中述职时,迫使他带你我二人随行,直接上京便可。”   “成吗?他可愿意带我们上京?”猫儿双眸立刻发亮:“若殷大人带你我随行,沿途各处定然不敢向你我泼水查验。”   他点点头:“他会的,凭他和父皇的君臣交情,他家大郎同我的师徒之情,以及你我这次卖给他那般大的人情,他会的。”   猫儿又问:“为何一定要等年中,河面解冻之后便走,可成?”   她真是过够了逃亡的日子!   萧定晔蹙眉道:   “殷大人每年年中述职,是父皇特许,大晏仅此一人。过去十几年,年年如此。   如若突然改变规律,以三哥的嗅觉,定然会派人细究。现下这个形势,一切都不可操之过急。”   他比她更想早早回京。   他还有祖母、母后、父皇和兄弟,已离开了近一年,不知宫里已成了何种局面。   他从不敢深想。   一想,思路就会往各种悲观之事上去。   他又提起了好的事情:“等回了京,为夫立刻将那几门亲事作废,再同你成一回亲,让整个大晏都知道,你是本王唯一的王妃。”   她微微一笑,道:“在宫里住,还是搬出去?”   他挑眉道:“当然搬出去了,宫里到处都是眼睛,我同我媳妇儿多放不开啊!”   ------题外话------   三更送上。今天的一万字结束啦,我们明天再见 第472章 煮熟的鸭子飞回来了(一更)   雪到了傍晚时分渐渐转小,两方人马歇息停当,在外间会客厅起了一场小小家宴。   一来是殷大人为此前对两位贵人的有所不敬深表歉意。   二来是殷大人为皇子相助寻找岳丈表示感激。   房中侍候的下人,皆是最可信之人,双方可畅所欲言,并不怕有人偷听。   殷大人早已从家中下人口中知道,自家爱妻是如何被王妃堵的一口老血出不去,白白损失了一盆花不说,还要向对方表达“妙手摘花”的感激。   虽然这都是妇人家家的争斗,可殷大人心疼自己媳妇儿,今日赔罪的诚意也是做得十足十。   他起身手持酒杯,面向萧定晔:“王公子,此前重重误会,皆是我之错。先干为敬!”   咕咚。   咕咚。   咕咚。   连饮三杯,杯杯见底。   萧定晔打个哈哈:“好说好说。”眼瞅着就要握手言和。   猫儿吃惊道:“这就结了?”   殷氏夫妇双双看向她。   还要怎样?   无论是官场还是江湖,可不都是杯酒泯恩仇?!   猫儿又望着萧定晔:“这就结了?”   他含笑看着她:“阿狸有何建议?”   猫儿自己动手,咕咚,咕咚,咕咚,三杯酒下肚,脸不红心不跳。   再转向殷人离时,目光便多了较劲儿:“小女子家家有些道理不明。   小女子将大人胳膊拧脱臼,再重手按在伤处逼供,再将大人夫人丢进监牢里冻个五六日,然后小女子喝三杯酒,说一声‘抱歉’,大人觉得可成?”   萧定晔“唔”了一声,点点头:“听起来是好像……”   他看向殷人离,等着对方给答案。   殷夫人蹭的端过来一杯酒,也要往嘴里灌,殷大人忙忙抢下酒杯。   可不成啊,他家夫人一杯倒,之后的模样只能给他看,不能给旁人看啊!   他心一狠,扯住自己手臂,“咔吧”一声拉脱,再“咔吧”一声接上,也是面不改色道:“王夫人觉得这般可成?至于住监牢,本官从今儿起就往牢里去,一直住到年根!”   猫儿不妨殷人离竟是个狠人,能对自己下重手,忙忙道:“成,成,成的很。”   这世上不怕有人放不开,最怕有人放的太开。   这时候,萧定晔出来主持大局:“殷大人为国为民,鞠躬尽瘁,哪里能去睡监牢,今后官威何在?!在下做主,此前冤仇一笔勾销,再不提及。”   夫妻二人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牢牢的掌控了全局。   殷人离同自家夫人双双对视一眼,一时皆有些怔忪。   宴席是自家备的,怎地反倒被对方唱了一出鸿门宴?   此后的进展倒还算和睦,只到酒过三巡,萧定晔忽的忆起了一个重要之人,问道:“我那徒儿呢?”   殷大人看向自家夫人。   殷夫人忙道:“他心中牵挂祖母,今儿午时已搬去祖母家小住。”   心下一时觉着自家儿子极好,他阿爹让他莫和皇子多往来,他就极贴心的搬了出去,真真是懂事。   萧定晔闻言,不免有些遗憾:“可惜了,我想起了我年少时练的几种功法,极适合小曼,正正想要传授于他。”   殷夫人忙婉拒:“王公子许是知道些殷大人,其实他的武功也极好,教小曼绰绰有余。”不劳驾您这位皇子了。   萧定晔却道:“所谓善技者并非善授,这师徒之间还要讲个缘分。在下瞧着小曼现下武艺平平,随随便便就能断个手臂,可见殷大人与小曼之间,有父子之缘,不见得有师徒之缘。”   殷夫人一时语滞,立刻在桌下踢向自家夫君。   不妨夫君无反应,猫儿却搭了一句:“谁踢我?”   殷夫人讪讪一笑,心虚道:“怕是风……吹了什么进来。”   转头一把拧在自家夫君腰眼上,掩饰的招呼下人:“快将门关死。”   女管事忙忙去掩死了门,将将转身,却听“哗啦”一声,房门带着帘子一起被推开。   殷人离的长随从外探进脑袋,面上神情有些微妙,只轻轻唤了声:“大人,大郎他……”   外间传来极快的脚步声,一位风尘仆仆的便装暗卫肩上扛着个麻包进来。   殷人离倏地站起身:“怎地了?”   这是他午时便派出去前往巴蜀的快马暗卫一员啊!莫非半途遇上了强敌被打了回来?   暗卫将麻包轻轻立在地上,解开系绳。   麻包往下一出溜,显露出个面目狰狞、张牙舞爪却一动不动的少年郎来。   “小曼?!”殷夫人惊呼。   暗卫抱拳急急道:   “禀告主子,我等最开始不敢快马前行,唯恐引起旁人注意。等骑行了一个时辰,发觉大公子跟在身后。   他早已在马蹄上包了巾子,属下们发觉的晚。公子不愿返回,属下只得点了穴道,赶着送回来。”   殷人离双眸一眯,周身立刻起了万钧肃杀。   他咬牙指一指被定着的殷小曼,转头同暗卫道:“速速上路!”   暗卫快速抱拳,往门外一跃,消失在了无尽的黑暗中。   殷人离强忍下满腔的怒火,望着萧定晔:“王公子……”   萧定晔识趣的起身,同猫儿道:“阿狸可吃饱了?”   猫儿面上略略有些勉强。   萧定晔便转头道:“在下陪夫人去夜市里随便走一走,不打扰二位教养娃儿。”   殷人离自见了皇子紫玉,现下已十成十确认了他的身份,哪里还敢再拦他。   匆匆告了罪,送着二人出了房门,又差遣下人为贵人挑灯带路,方回身掩了房门,对着自家儿子恶狠狠道:   “你要说不出个所以然,莫怪阿爹心狠手辣!”   他一把拍开殷小曼被封的穴位,小曼长嚎一声:“别拦着我去救祖父……”   ……   江宁的奢华富贵不亚于京城。   作为晏南州府,冬日里的江宁又多了北地所没有的欣欣向荣。   纵然天冷到极致时也会下雪,可绿树成荫,花花草草生长茂密,人行在街巷中,被头顶灯笼投射出的红光映照着,被纷纷扬扬的大雪淋着,反而生出极多的旖旎心情。   沿途不知哪家酒楼里传来一曲清曲,吴侬软语、弦琶琮铮,十分悦耳。   萧定晔见猫儿听的仔细,便低声问道:“可想进去?我们边听小曲,边点一桌酒肉,什么都不耽搁。”   猫儿便点点头,又嘱咐道:“千万莫点兔肉。”真真是吃够了。   萧定晔一笑,牵着她进了酒楼。   各处都有一条正街,所有正街都位于该地最繁华处。   繁华处的酒楼总是气派的,最少两层,多的还有三层四层。   此时大堂上已人满,伙计带着二人上了二层,推开一间雅间门,十分伶俐的介绍:“房里有两扇窗,一扇看到外间,可赏雪景。一扇看到中庭,一直到三更时分都有曲有舞。”   两人在雅间坐了,点了些吃食,等着上菜间歇,猫儿问向萧定晔:“从现下到离开江宁,我们都要住在殷家?”   萧定晔轻笑一声:   “请神容易送神难,纵然殷大人此后不愿我二人寄居,我等也要赖在殷家。   得让他认命,他才会想竭尽全力将你我送上京。他这种不愿沾染是非的纯臣,是打着不走、赶着倒退,只能靠逼迫。”   他想着殷小曼,又道:“那娃儿那般能折腾,断了一根胳膊还敢尾随暗卫,真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猫儿道:“不好吗?”   他点头笑道:“当然好,我倒是小瞧了这小子。有一股冲劲,不错!”   两人正说着话,楼下不知怎地起了些争执。   饭菜还未来,猫儿无聊便站去窗前看热闹。   争执的来源是楼下街边的行人。   仿佛是一个蓬头垢面的叫花经过时蹭脏了路人衣裳,或是偷了旁人荷包,引得路人揪住那叫花不放。   叫花嘶声裂肺的哭嚎道:“老子是瞎的,哪里知道你那金银藏在了何处……”听着不像是江宁本地口音。   猫儿歪着脑袋一打量,那叫花果然是个瞎子。一只眼眶里没眼珠,恐怖异常;另一只眼珠虽在,却只有白眼珠子。   一堆人纠缠了半晌,叫花子光脚不怕穿鞋的,路人拿他无法,只得将他踢了几脚,悻悻而去。   那叫花抱着脑袋蹲在地上,嘶吼不止,等围观路人渐渐散去,他方从地上起身,重重往地上啐了一口,摇头晃脑而去。遇到前面的雪坑,也知道绕开,并不是真瞎。   猫儿“咦”了一声,萧定晔跟到窗户边,问道:“何事?”   她探手指向那叫花子,狐疑道:“我略略有些眼熟,可在何处见过,却一点都想不起来。”   殷人离顺着她的指向望过去,那叫花只留个衣衫褴褛的清瘦背影,并看不出什么门道来。   等饭菜送到,两人吃饱喝足下了酒楼,雪片洋洋洒洒淋了一头,猫儿方发觉未穿披风。   萧定晔便嘱咐她:“便在酒楼门口等,莫乱走。”   待他重新进去时,大堂里舞台上正上演了一出欢快曲子,舞姬正随着曲子快乐的转着旋子。   猫儿看的仔细,背后腰际忽的顶了个什么东西,有些尖利。   一股酸臭味扑散而来,有一把嘶哑之声从她身后传来:“莫出声,银子掏出来,快些!”   口音有些耳熟。   不南不北,不东不西。   猫儿站着不动,略略侧首道:“咦,你怎地是劫匪?你难道不是偷儿?”   那叫花低声道:“什么劫匪、偷儿,掏银子!”   猫儿缓缓道:“你敢抢我?”   那叫花子道:“为何不敢?老子除了没抢过皇帝,什么人没抢过?”   她轻笑一声:“你可知我家汉子是什么人?”   他恶狠狠道:“老子管他是什么人,就是天王老子,老子也照抢不误!银子,快银子!”   他将手上凶器再用力往猫儿后腰上一送,她心下倏地松了口气。   树枝。   ------题外话------   先送上一更。其余的明天下午上传。 第473章 老相识(二更)   纷纷雪片还在泼洒。   站在酒楼大堂里的伙计往外一探头,瞧见站在门口的猫儿,认出来是才出门没几息的客人,好心问道:“客官可还有吩咐?”   顶在猫儿身后的树枝再用力往前一送,叫花子威胁的声音在她耳后传来:“胆敢乱说,老子手里这把青龙偃月刀可不饶你!”   猫儿冷笑一声,抬头对酒楼伙计道:“并无他事,我夫君去寻人倒换碎银,好用来打发叫花子。”   伙计侧首往猫儿身后的叫花处一瞧,厌烦的挥手驱赶:“走走走,胆敢搅和买卖,大棍子打你。”   那叫花佯装着点头哈腰:“就走,就走……”   脚下却不退后一步。   须臾间,酒楼里间木梯上便传来了脚步声,萧定晔臂弯搭着一件红狐披风大步迈出,将将唤了一声“阿狸”,瞧见猫儿向他使的眼色,脚步立刻一滞。   他的手倏地往袖袋里一探,等掏出的一刻,猫儿倏地将脑袋闪去一边,一颗碎银如闪电般掠过她的耳畔,直直击向身后。   惨叫声预料般响起。   猫儿并不着急,缓缓踱去萧定晔身畔,笑吟吟望着叫花子:“如何?我说我家汉子不一般,你可信了?”   那叫花被一颗碎银打的满脸鲜血直流,哪里顾得上回应她,只用一只手捂着脑袋,另一只手却耷拉在一旁,难怪方才只能用树枝顶着猫儿,却没有多的手来搜银子。   酒楼的反应极迅速。   两三个打手已扛着棒子从一旁角门窜出来,急急问道:“两位客官可还好?”话毕举棒便要驱赶叫花。   那叫花再也顾不得什么抢银子,抱着脑袋便急急逃窜。   猫儿与萧定晔对视一眼,往路边卖鬼怪面具的小摊上随意买下两个面具,循着那叫花的踪迹而去。   ……   巷道偏僻,混杂着酸腐之气。   狭窄巷道堆放着破烂馊水桶,断了的水担,破损的马车轱辘。   低沉的呼痛声便是从巷道深处传出。   小心待行到尽头,又出现一条岔道。   那岔道其实算不得路,只有最多两丈深,头顶搭着个极低的草棚,叫花子便躺在草棚里呼痛。   呼痛中还夹杂着恶毒叱骂:“敢打老子,老子杀了你全家……哎哟……”   他的叫嚷掩盖了二人的脚步声。   等火折子陡的点亮,他面前多了两个戴着鬼怪面具的人时,他已经来不及逃。   叫花子惊得抖抖索索,求饶道:“好汉饶命,小的浑身没有一文银子……”   高个儿的面具人微微躬下身子,向他面前探出一只手,手掌中躺了一颗碎银,冷冰冰道:“若想要活着拿走银子,先捧一把雪拭净你的脏脸。”   叫花子没指望银子,他只求活命。   他想都未想便咬牙爬起,拼了命往草棚顶子上抓起积雪抹去脸上。   几把雪下去,眼前的面颊渐渐显出些真实的轮廓。   萧定晔略略侧首靠近猫儿,低声问道:“可认识?”   她极力的往记忆中去梭巡。   近一年?没有。   离宫后的两年?没有。   是她还在宫里时?她的思维快速往久远的回忆回溯,脑中倏地一跳,凑去了萧定晔耳畔。   叫花子怔怔望着眼前高矮两个诡异面具人一阵交头接耳,冷冷的声音终于从高个子面具背后传来:“原来是你,一只眼。”   刑部大牢,猫儿在牢里体验生活时,她对面有一位狱友,便是眼前这位一只眼。   一只眼一愣,上下将二人打量一番,并看不出什么蹊跷来。   他的心凉透,只当遇上了过往仇家,不由哑声道:“何方来人,藏头露尾算什么好汉?”   萧定晔并不理他,继续问道:“你何时出的刑部大牢?时间未到又如何出来?”   一只眼冷哼一声:“老子落到如斯田地,已知逃不开,要杀便杀,又说这许多废话作甚。”   他的话刚刚落地,怀里倏地落下一颗碎银。   萧定晔冷冷道:“要么照实回话得银子,要么老子折磨你三日三夜再送你投胎。”   一只眼那一只还能动弹的手往怀里一摸索,冷冰冰的碎银仿佛冬日里的一团火,带给了他生的希望。   他紧紧捏住碎银,道:“四年前中秋前后,有重兵突袭刑部大牢。来人为了制造混乱,将多个牢房门破开。小人便是趁那时逃出了牢房,一路隐姓埋名,流落到江宁。”   此事萧定晔知道,正是那时他捉了淑妃身畔的宫女莫愁,要逼问淑妃和泰王之事。   那时他三哥狗急跳墙,为了营救莫愁,数回劫狱,还对他痛下杀手,险些要了他的命。   他三哥最后一次劫狱,便造成刑部大牢暴动,当时逃出的数名重刑犯,后来有九成都被各地衙门配合捉回,但也有零散几人逃得命去。   猫儿又凑近萧定晔耳畔耳语一番,萧定晔继续问道:“老子问你,丁排甲列牢房中,有一位二指长的偷儿,他可逃了出去?”   一只眼长久的怔忪:“大爷说的谁?小的不怎么记……”   话音未落,萧定晔倏地探掌上前,一把扣住他一边肩膀。   一只眼虽未显出任何疼痛,却惊得立刻后挪几步。   站在一旁的猫儿终于出声:“你那只手如何受的伤?”   一只眼惊魂不定,支支吾吾说不出声。   萧定晔在他软哒哒那只手臂上几捏,“咦”了一声:“不是脱臼,被什么古怪重手所伤?”   一只眼听闻,终于鼓起勇气道:“两位大爷可是真的不杀小人?大爷们给个痛快话,小人只需五十两银子,将所知一字不落全透露给大爷。”   猫儿刻意放低了声音道:“你此前数回进大牢,皆是劫财,却未伤人。刑部未判你死刑,老子也不杀你。可你的消息值不值五十两,老子得先听过再说。”   一只眼心知自己现下就是砧板上的肉,毫无同人讨价还价的底气。可既然能逃得一命,银子就对他极重要。   他只略一沉默,猫儿立刻道:“可你若不说,或胡乱说,老子杀……”   她还没“老子”完,一只眼忙忙道:   “小人先说大爷们之前问的问题。那两根手指比旁人长的偷儿,小人记得清清楚楚,是被人踩死啦。   他所在的那个监牢在最端头,几处通道的牢犯逃离都要经过那处。被踩死的并不是他一人,那个监牢里的七八名犯人,皆被踩成了一团肉泥。”   死了?   猫儿那时在刑部大牢时,那偷儿曾托她向柳家人送玉匙。后来那玉匙长久的挂在她颈子上,她既是重要之物,又害怕旁人来寻她夺取,不知担忧了多久。   没想到那人竟然落到了被踩死的地步……   她追问道:“你可能确定?”   一只眼语气极笃定:   “小人确定。小人当时逃跑时,他那时已被人踩断了腿,奄奄一息抓着小人脚脖子求助。可话还未说完,后面上来的人径直踩断了他的手。   小人当时一心要逃跑,哪里还顾得上个有进气无出气之人。小人用力一扯腿,未想到竟连他的小臂一起扯下来。   直到逃开后藏进破庙里,小人才发现脚脖子上的手。那两根手指特别长,抓着小人脚脖子不放……”   猫儿听得一阵恶心。   萧定晔适时打断他的话:“说下一个。”   一只眼提到自己的胳膊,不由多了愤懑之色:“十几日前,小人还不至于借据到当叫花子的地步。靠打劫为生,就能吃饱喝足……”   萧定晔登时一只手覆上一只手胸口,手下微微用力,一只眼胸腔顿时闷疼的说不出话来。   萧定晔冷冷道:“江宁府满大街的衙役,你他娘的说靠打劫活的滋润?”   一只眼竭力喘一口气,直着嗓子嘶喊:“有门路有门路……”   萧定晔收回掌,冷冷问道:“何种门路?”   一只眼喘息道:“小人只打劫赢钱的赌鬼,并不劫完,他身上有一百两,小人就劫二十两。赌鬼来银子快,不会为了这一点去报官……”   萧定晔冷哼一声:“你倒有些小聪明。”   一只眼继续道:“小人打劫并不去赌场里,只看赌场出来的人高不高兴。此前十几日的一个半夜,小人守在一间赌场,原本物色好一人,正要跟上去。那人走的快,他身后却又跟上了两个人。   那两人衣着虽普通,可小人打劫几十年,哪里会被蒙蔽。那两人脚上的靴子就不是普通人家买的起。   小人仗着一身好武艺,想着打劫此二人也一样。谁知刚上去便栽了跟斗,险些折了一只胳膊。等小人逃得一命,使出各种法子都无法医治胳膊……”   萧定晔听到此处,心中一跳,问道:“你说的是哪间赌场?”   “兴隆赌坊。”一只眼道。   猫儿觉察到萧定晔的异样,忙忙凑过去低声问道:“怎么了?”   萧定晔道:“我出去赢钱的那晚,去的便是同名的一间赌坊。”   猫儿忙问:“在何处?”   一只眼道:“靠近西城门,一间木工铺子对面支路拐进去……”   萧定晔问道:“你原想打劫的那人,是何模样?”   一只眼道:“身量……与大爷相当。衣着不起眼,可出门时遇到叫花子纠缠,曾打发了叫花子一个银锭……”   萧定晔心下一凉。   果然是他自己。   他自觉夜里极警惕,未曾想到身后还曾跟过尾巴。   那两人为何要跟他?是看他赢的多也想要打劫,还是三哥的人认出了他的模样?   ------题外话------   今天就更两更。   明天也更两更。   让我倒换一下发文时间,稍微存一下稿,这样就又能在凌晨更新当天的全部章节了。 第474章 犯贱侠侣(一更)   江宁正街繁华处,一派的奢靡热闹,大雪没有阻了有钱人的享受。   江宁偏僻暗巷处,一场诱供还在进行。   想到无声无息间,自己竟然被人跟踪,萧定晔不由的有些后怕。   柳暗花明,眼前这可恶的独眼龙叫花子,竟然曾间接的搭救过他。   他相信以他的功夫,纵然是被人突然袭击,能将他擒住的机会很小。   可是如若那两人并未出手,反而是悄无声息的跟着他,得知了他的下塌处……   他不由的有了些后怕,伸手握着猫儿的手,继续同那一只眼道:“老子瞧着你有些脾气,你被那两人出手打成这般,就未想过翻盘?”   一只眼立刻吆牙道:“小人如何没想过?小人过去劫道劫人,除了栽在官府手中,还没吃过这般大的亏。自然要寻那两个狗崽子报仇!”   “那二人你还记得?如何长相?”   一只眼略略有些心虚:   “那夜里天晚,虽说赌坊门前近处有灯笼,可小人并未看清楚那二人的脸。只闻到他们身上有一股膻味,就像吃了羊粪!   他们忽然扭打小人时,小人瞧见其中一人长着一只大鼻子。”   猫儿问道:“只凭这些,你怎能寻见他们?”   一只眼此时却一笑:   “自小人略略能动弹,便整日往各赌场蹲守过,再未瞧见那二人的踪影。一直到三日前,才在正街上瞧见有两人从一间酒楼里出来。   那时小的曾壮着胆子往他们面前讨过银子,闻得真真,就是膻味;看的真真,那个大鼻子果然是个番邦大鼻子!”   猫儿立刻问道:“可是你方才打劫旁人反被打破了脑袋的那间酒楼?”   一只眼摇摇头:“却不是那间。小人知道‘兔子不吃窝边草’的道理,哪里会在重要之地撒野。”   萧定晔追问:“后来呢?你可报了仇?你此前就打不过他们,伤了手臂后更打不过,如何报仇?”   一只眼便郁郁道:   “小人正是因为打不过,不敢上前,只能眼看着他们上马离去。   原本以为他们已走远,谁知拐了个弯,那两人却在一处烤肉摊子前停下,要了些烤肉串吃起来。   小人又悄悄跟过去,同摊贩讨食时,却听得两句关键之语。”   萧定晔忙问:“何话?”   一只眼一字一句道:“☆□○卢丽奇☆□○,□○☆呆纳起□○☆”   萧定晔:“……”   萧定晔一脚便要踢过去,一只眼忙道:“大爷莫急,这两句话小人虽不知是何意,可是当时那两人说的极隐秘。小人是装作要去捡那两人脚下的一根肉串,才冒险听到了两句,记得清清,一点音都不敢变。”   线索竟然断了……萧定晔心下叹口气,又向一只眼探出手去。   一只眼只当这两人过河拆桥,要取他性命,吓的惊叫唤。   萧定晔却一指点哑了他,又探手在他那只伤了的手臂上摸索半晌,道:“伤你胳膊的重手虽诡异,可也不是不能治。老子为人,最看不惯倚强凌弱。这闲事老子管定了!”   猫儿立刻接过话头,配合道:“我二人帮你治伤,帮你报仇,最后送佛送到西,再给你银子活命。可如何寻到那二人,要你自己争气!”   一只眼怔忪半晌,不敢相信他一个坏事做尽的逃狱劫匪能遇上如此好事,心下起了怀疑:“两位大爷……为何要帮小人?”   猫儿叹口气,装出十分为难的样子:   “我夫妻二人,江湖人称‘犯贱侠侣’,平生最爱打抱不平。   此生走过大江南北,已管过九十九场不平事,现下想凑个整数就归隐山林,可这江宁治安太好,迟迟等不来第一百件……”   她的话刚说到此时,远处忽的传来一声惊呼:“抓贼啊……抓贼啊……抓偷荷包的贼啊……”   一只眼不由望向二人,独存的眼中挂着个大大的问号:还不去?   恰逢此时,又听到一阵呼呼哈哈,继而便听到有人兴高采烈道:“谢谢官爷,谢谢官爷为民出手……”   猫儿便扼腕道:“可惜,又失去了一个机会。”   萧定晔继续同一只眼道:“怎么寻到那二人,你可有计划?”   他见一只眼还神情怔忪,又往此贼子怀里丢了一粒碎银。   一只眼被银子激的清醒过来,心中立刻起了即将报仇雪恨的义愤,一边捏住那碎银,一边道:   “不瞒二位大侠,小的还真的想过要如何寻见那二人。   小人因为治伤将银钱耗尽,被迫当了叫花子,却同江宁丐帮有了些接触。据小人知道,那丐帮常接盯梢寻人的活儿,且从不问主儿家缘由,口风紧的很。   如若有银子,只要那两个狗崽子还在江宁,丐帮一定能替我们寻出来!”   萧定晔同猫儿对视一眼,方道:“方才给你的碎银,住进下等脚店尽够了。明儿你去联系上江宁丐帮,夜里一更,你我……”   此处是不能再汇合了。   这小巷道就是个关门打狗、瓮中捉鳖的最佳场地,不适合再接头。   猫儿忙出主意:“听说秦淮河景致一流,乃江宁盛景……”   萧定晔立刻拍板:“明日一更时分,秦淮河畔接头,风雨无阻。你要的那五十两……老子涨到一百两,事成之后再给你。”   话音刚落,萧定晔带着猫儿往外一跃,双双不见了身影。   一只眼探头往空无一人的巷道上瞧过,又揉了揉自己仅剩的那只眼,喃喃道:“乖乖,一百两。‘犯贱侠侣’,真的够犯贱……”   ***   猫儿同萧定晔沿途去了刚到江宁时落脚的王家,寥寥寒暄后牵着老黑回到江宁府衙,已经到了三更时分。   殷人离还未歇息。   他等在府衙前堂,等下人来报时,方出了前堂书房,在后宅二门处等候。   下人挑着的气死风灯的映照下,他面上无悲无喜,早已恢复了泰然自若的神情,完全看不出他与想要逃家的殷小曼发生过何种争执。   殷人离和猫儿从马棚出来,殷大人同二人寒暄过,方抱拳告罪:“惭愧,不肖子胡闹,扫了两位贵客的兴致。改日殷某再行家宴向贵人赔罪。”   萧定晔客套道:“大人客气,谁人没有年少轻狂时,在下在这方面甚有心得。”   他忖了忖,压低了声音探问道:“大人可知,近期城中来过哪些异邦之人?”   殷人离不知他为何有此一问,从下人手中接过气死风灯,示意下人离开。   待周遭只剩三人,他方低声道:   “离江宁两日马程之处,有一府城,名唤‘平度府’。平度府有一处番市,是十年前由皇上亲自下旨设立,已有数千番邦之人在那处行商谋生。   因两地相距颇近,夏日番邦人常常前来江宁。只到了冬日,往来之人略少一些。”   萧定晔吃惊道:“怎地大晏舆图上从未显示过平度府?”   殷大人续道:   “此府自成立之初,是为了庇护十年前从坎坦国逃离出的皇族分支。皇上曾应承,不对外发布任何此地的消息。   后来为了进一步掩护身份,那处又成立了番市,引来更多番商。现下便是有人知晓番市,只知属于江宁周遭,并不知那处其实是独立府城。”   萧定晔疑道:“可行商赋税属于何处?江宁?”   殷人离点点头:“明面上属于江宁,实则会经由江宁全部运往京城,充进国库。”   萧定晔点点头,还欲再问,晚风却将远处院落的一阵嘈杂声送来。   那声音分明是有位少年郎在不停歇的闹腾。   殷人离面上一滞,萧定晔已经抱拳笑道:“不打扰大人歇息,在下先行一步。”   夜里,二人洗漱过躺在床上,想着今夜发生之事。   猫儿叹道:“未曾想,近处竟然有一处番市。异邦人长相皆相似,身体大多有异味。大海捞针,我等何处去寻?”   萧定晔转身搂着她:“只能明日先见了那一只眼,再做商议。如若能结识一位番商……”   猫儿忽的道:“殷夫人的胸衣买卖遍布天下,老巢又在江宁。你说,她的主顾中,可有相熟的番人?”   她倏地懊恼:“可惜了,今儿白日将殷夫人气的够呛,不知她可会不计前嫌施以援手?”   ……   第二日两人用过早饭,猫儿决定厚着脸皮往正院一趟。   她空着双手到达正院时,殷夫人牵着幺女微曼,正正做出个要外出的模样。   猫儿忙忙搭话:“夫人这是要去何处?”   殷夫人面色有些憔悴苍白,显见昨儿夜里因自家儿子折腾,已持续了好几日的疲乏并未歇息好。   她嗓音略有些嘶哑,眼中噙着一丝防备,含糊道:“呃……”   微曼快嘴道:“我阿娘要去巡铺子。”   猫儿疑惑道:“不是说买卖皆是殷大人操心?原来殷夫人也要忙活?”   殷夫人:“呃……”   微曼又道:“我阿娘最是能干,我阿爹是男子,同我阿哥一般,对胸衣什么都不懂。”   殷夫人只得讪讪道:“夫君忙碌时,我也替他分担一些……”   猫儿忙道:“正好我无聊,跟着夫人同去。”   殷夫人:“呃……”摆明不愿带猫儿。   猫儿立刻自来熟的牵住了微曼的手,恭维道:“给姐姐说说,你这一双小手,怎地会绣那么好看的帕子……”   ------题外话------   今天还是两更哈。第二更还差一千多字就写完了。大概在中午上传。从明天开始,争取天天日万。 第475章 得与不得(二更)   一行人经过一处院子前,院门里忽然冲出来一位肿着眼睛的少年郎。   少年郎身后追出来一群下人,瞧见殷夫人,立刻惴惴道:“夫人,少爷伤着,我等皆不敢强来……”   少年郎红着眼睛望着殷夫人,委屈道:“阿娘,孩儿是男子,顶天立地的男子,为何不让我去救祖父?”   他闹腾了一场,早已将自小到大受过的各种不公事翻来覆去在心里想过,只觉得自小受到的打压太多太多,自己实在悲惨。   他此时早已破罐子破摔,追究道:“为何给我取个姑娘名字?为何不让我从武?为何不让我做男子汉,却要当懦夫?!”   他步步逼近,仿佛与殷夫人有着深仇大恨。   殷夫人身子一晃,面色比方才更为苍白。   她还未来得及说什么,殷小曼已朝她嘶吼道:“我恨你,我恨阿爹,你们不配做我爹娘!”   殷夫人扬手一耳光,狠狠打在小曼脸上。   嘶吼声骤停,殷夫人双腿一软,当场晕厥了过去。   现场立刻乱成一团。   ……   殷宅的正院安静的没有一丝多余声响。   下人们连行走都不敢出声。   厢房寝房里,郎中从殷夫人头上各要穴依次取下银针,对着已苏醒的患者交代道:“夫人太过劳累,心脉受损,要知道歇息才是。”   房门帘子一掀,殷大人大步走进来,面上皆是焦急之色。   他几步到了床前,蹲身下去,一把握住殷夫人双手:“芸娘……”   殷夫人想向他勉强挤个笑,却无论如何都笑不出,双眸微动,眼泪汩汩滚落脸颊。   女管事立刻上前带着郎中去了前厅,听过交代,接了方子吩咐下人去熬药。   猫儿站在一旁,心下唏嘘。   她初次见殷夫人时,只觉她性情开朗,带着些少女的俏皮,可见平日里定然是无忧无虑。   谁知住进了殷府,冷眼旁观着府里的生活,才知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她上前拉过还趴在殷夫人枕边哽咽的微曼,低声道:“你阿娘累了许多时日,让她好好歇息。你去阿姐房里玩耍,可成?”   微曼摇了摇头,半晌又点点头,一抽一抽同殷夫人道:“阿娘,你歇着。”   又同殷大人道:“阿爹,你陪着阿娘歇息。”   待都叮嘱过,又仿佛一瞬间懂事,转头同下人们道:“你们都莫打扰阿娘歇息,谁敢不听话,我可不饶你们!”   猫儿抚了抚她的脑袋,低声叹口气,牵着她出了房门。   院里正中间,殷小曼跪的直挺挺,垂着脑袋,没有任何表情,不知在想着什么。   猫儿牵着微曼行过,心中有些愤愤。   她退回几步,站在小曼身侧,道:“你觉着你爹娘不爱你,你凭什么觉着他们不爱你?”   殷小曼不言语。   猫儿冷笑一声:   “你知道什么叫爱?   明知道危险还让你以身涉险,叫爱?   不顾现实情况鼓励你去追求梦想,叫爱?”   为了达成自己利益,以亲人的名义逼迫你送了性命,叫爱?   你可知道你阿爹曾多少次死里逃生,险些看不到第二日的太阳?   你可知你母亲生你时,要在鬼门关前走一圈?   你可知你师父曾多少次受人刺杀,一直到现下都可能随时没命?   你可知就连我一介女子,到现在都已经死过数十回?”   她倏地抽出髻上金簪,极快的往他颈子上一刺。   簪子入肉不深,殷小曼却痛的一抽,立刻往边上一闪,猫儿的金簪已经快速跟了过去,迫的他往后一闪,一屁墩坐到了地上。   猫儿冷笑一声:“可笑,你连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都敌不过,你还要去救人?”   殷小曼嘴硬道:“那是因为……徒儿不敢伤了师母!”   “荒唐!”猫儿讥讽道:“你去问问你阿爹,府城大牢里关着的犯人,危及的可都是陌生人?!杀人、奸淫,近七成都是熟人作案。你看我对你笑嘻嘻,我却随时都可能向你下手。你天真、残障、武功低,这般能耐就想当英雄?可笑!”   微曼在一旁瘪着嘴道:“阿哥,你逼的阿娘生了病,我再也不认你当阿哥啦!”   ……   殷家大公子被他阿爹平生第一次抽了鞭子的这个上午,萧定晔大冷天摇着纸扇去看热闹。   猫儿出于热心,带着微曼在客房中唠嗑。   殷家幺女殷小曼在针线方面不是一把好手,可在旁的玩耍事上,却极厉害。   小小孩童前一刻还在垂泪,下一刻已忘了伤心,爬上了院里的一棵树,蹲在树上同猫儿说话。   猫儿看的心惊胆战:“小姑奶奶你快下来,若你伤着,我如何给你阿娘交代?”   微曼“哈哈”一笑,得意道:“我三岁就学会上树,到现在近六年的树龄,没有什么树能难倒我。”   她望着猫儿在树下记得团团转的样子,吃惊道:“阿姐不会爬树?”   猫儿一濉   这问题萧定晔也曾揶揄过她:“不会爬树的猫,算什么猫?”   她讪讪望着高处的微曼:“也不是人人都会爬树……”   微曼遗憾道:“可惜了。姐姐手上都是厚茧,我只当是爬树爬多了,磨出了手茧。我们全家都会爬树呢!”   她出溜从树上下来,将这棵树让给了猫儿,自己抱住另一棵树身子,十分热心道:“跟着我学……抬起一只脚从里侧卷住树杆,抬起另一只脚再从外侧卷住树杆……”   猫儿心下打着有求于人的心思,为了要同微曼交好,勉为其难的抱起了树……   微曼坑次坑次爬到了半树腰,低头瞧见猫儿还在奋斗最开始的那两步。   她发出了“褥子不可教”的叹息,自己爬去了树梢上,坐在树枝上望着树下的猫儿:“放弃吧,姐姐,你不是爬树的人才。”   猫儿讪讪一笑,松开了树,从屋里抓了一把瓜子出来引诱微曼:“下来吃瓜子。”   微曼鄙视的瞥了一眼:“便宜货,我才不爱吃。”   猫儿又被打击的一滞,道:“我吃。”   她搬了个小杌子咔嚓咔嚓嗑瓜子,心中想起了她的小算盘,仰头望着树上的小女孩:   “阿姐昨儿夜里出去,路上瞧见好几个异邦人。这城里异邦人如此多,你家铺子可有同他们做买卖?”   微曼又对她投射出“你真乡巴佬”的不屑,一边摘着树叶玩,一边道:“多了去了,异邦女子不知多喜欢我家的胸衣。”   猫儿大喜,忙忙道:“那你阿娘可有熟识的异邦人?”   微曼忖了一忖,问道:“哪国的?像波兹人里,有位夫人极喜欢我。龟狄国,有个小姑娘和我极好……”   她一连串说了四五个周边小国,猫儿听得越加糊涂,忙忙进屋,拿出一张纸,照着纸上所记的发音念道:“☆□○卢丽奇☆□○,□○☆呆纳起□○☆,这两句话你可明白是何意?”   微曼忖了忖,摇头叹息:“这就是我的唯一弱点了。我没有全部学会,只会两门异邦话。”   猫儿忙问:“你阿娘呢?”   微曼面上略略有了些得意:“阿娘还不如我,她懂的那一门,还是我教她的。”   猫儿不由叹口气。本以为在中原人中寻异邦人更容易,未想到却这般复杂。   微曼见她怔怔站在树下,不慌不忙从衣裳兜里掏出一张纸,折了个什么纸玩意儿,凑在嘴边哈口气,往半空中飞去。   那纸玩意儿在微风里缓缓飞动,慢慢滑翔。微曼便优哉游哉的摆动着两条腿,道:“有什么难度,你们去问我阿爹啊!我阿爹身边有谋士,哪国的话都会说,聪明的紧!”   猫儿眸光一亮:“真的?”   微曼却又“哎哟”一声,道:“不成,那位谋士伯伯一月前要回老家过年,带走了他家娃儿,我好些日子都没有小伙伴一起玩。”   找个对口的翻译真不容易。   猫儿不由抬头望天。   雪早已停,天色渐好,天上薄云漂浮,纸飞机在蓝天和薄云间穿梭……   纸飞机?!   猫儿倏地一愣,再去追看,那白纸玩意儿已飞出了墙头,不知去向。   她遽然回头望着树上的小姑娘:“你……”   该怎么问?   问你从哪里知道的折纸飞机?   问你是不是穿越的?   问你是不是一个人穿来的?   问你爹娘知道你的真实来历吗?   她正自震惊间,微曼又慢悠悠道:“我那个龟狄国的小女伴,她也懂很多小国的话呢。你可要我带你去找她?”   小小人儿脸上的显摆之气,皆是孩童的天真和烂漫,一点点都没有刻意装嫩的模样。   猫儿极快的压下了心里的震惊,接话道:“今日可能见她?”   微曼狡黠的向她一笑:“姐姐得先带我出去玩,给我买麦芽糖吃。我阿娘说我换牙,一点都不许我吃糖呢!”   ------题外话------   今天的就到这里了。明早凌晨,我会把当天的所有更新全部发出来。 第476章 竞争对手的危机(一更)   殷家正院,男主人书房。   殷人离回想着昨夜遇到的“一只眼“的伤势,向殷人离道:“什么拳法会让一个人的锁骨和肱骨内上髁断裂,可连接二者的肱骨却未断。尺骨微碎,掌骨三裂?“   殷人离在自己手臂上依次触及他所提及之处,一连尝试过好几路拳法,方摇头道:“若不是多次受伤所致,伤人者拳路诡异狠厉,中原各路武艺还无此拳法。“   萧定晔道:“是否有可能出自番人?“   殷人离倏地望着他:“可是有番人偷袭殿下?“   萧定晔摇摇头,压低声音道:“自本王到江宁的头几日,曾有人于夜里跟踪过我。我现下还不能确定是否是番人。“   殷人离蹙眉道:“番市的成立起的是庇护作用,这些年,前来行商的番人为了不被遣离大晏,极少敢主动闹事。过去十年,番人在江宁只发生过两起凶案,其中一起,还是与番人自己起的纠纷。“   他脑中极速想着殷人离的仇家,思维定势便想到了一人:“可是泰王的人?“   萧定晔摇摇头:“若跟随本王的那两人只是随意选人,可能只是普通歹人。可若是专门寻上本王……“   他摇摇头:“形势暂不明朗,暂且无碍。”   殷人离立刻道:“下官这就派暗卫护在殿下与王妃周遭。”   殷人离摆手道:“暂且不用,若人多漏了行迹,反而打草惊蛇。”   午时清风徐徐,日头从云朵中露出头来,向房檐积雪投下万千光彩。   殷小曼挨了一顿鞭子,此时还被罚跪在院里。   他已歇了眼泪,两个眼泡却肿的像桃核,此时臊眉搭眼,与他女娃儿的名字倒有相配。   萧定晔出了房门,附庸风雅的摇着纸扇,笑眯眯踱去了殷小曼身畔看热闹,时不时啧啧几句,显得十分的“置身事外“。   殷小曼忍了几忍,终于忍不住委屈道:“徒儿被打的痛,师父一点不心疼,却还幸灾乐祸……“   萧定晔倏地便冷了面:“你可知,官职比你爹大的多的人,在我面前也不敢随意搭话。“   殷小曼立刻想起来,平日对他还算客气亲切的师父并不是平常之人,而是当今的皇子。   在他阿爹亲眼看到他向五皇子磕头唤师父的当夜,他阿爹便十分痛心的在他面前历数过传说中的五皇子是如何的“不是凡人“。   那“不是凡人“主要是指五皇子的脾性,行止改变极大,等闲猜度失误,极可能招来杀身之祸。   那时他听在耳中,觉得他阿爹竟然背后说人坏话,简直令他吃惊。   现下见这位师父突然从极亲切的一个人,瞬间就变了脸,他一时有些怔怔,不知该如何应对。   萧定晔面色便又恢复了些和缓,问道:“殷大人打的你有多痛?“   小曼对答已有了些拘谨:“打过二十鞭子,背上火辣辣的疼。“   萧定晔有些满意:“哪个男娃不是自小被打到大的?说说,可服气了?“   小曼垂首低声道:“徒儿知错,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忤逆阿娘,将她气倒。从小到大,她未舍得骂过徒儿一句……“   萧定晔便道:“既然知错,殷夫人又在房中,你此时不进去赔罪,还等何时?“   殷小曼面上有些扭捏神色。   萧定晔摇摇头:“少年,需知孩儿向父母赔罪是天底下最容易的事。等再过上几年,你成了亲有了媳妇儿,那时你想向人赔罪,都得跪着搓板说话,简直惨不忍睹。此时容易,你还不抓紧机会?“   殷小曼只踌躇了一息,便挣扎着起身,拖动着跪麻的双腿,踉跄着往房里而去。   极快的,房中便传出了啼泣之声……   从书房中出来的殷人离行到萧定晔身畔,听着房中的动静,叹气道:“不肖子让公子笑话……“   萧定晔摇动纸扇,说着风凉话:“殷大人若再舍不得他受苦,他便要步本王当年的后尘。“那时他在京城里的纨绔名声,可是排上了号的。   殷人离一怔。   萧定晔续道:“大人若舍得,便将他借给在下几日。至于做何事,大人莫问,我绝不令他受重伤。你若再不让他受民间疾苦,莫说这个徒儿我瞧不上,天下再无瞧得上他之人。“   殷人离听得房中的哽咽哭声,想着这几日的遭遇,终于一咬牙,抱拳道:“便将犬子托付给公子!“   ……   冬日的夜来的极早。   用过晌午饭,还未过多久,各家已早早掌了灯。   府衙内宅角门“吱呀“一声打开,依次行了三人出来。   站在角门里的一个八九岁的小姑娘,艳羡的望着门外三个人,对离她最近的一位身穿红狐披风的双十姑娘道:“阿娘病着我不好出去玩,便不同阿姐去了。“   说的仿佛是猫儿热情邀请她外出,她却要婉言谢绝。   猫儿点点头,看着她不舍的小脸,心下有些怜惜:“待你阿娘病好,阿姐便带你出去玩。你莫忘了,你还要带我去见你的异邦小女伴。“   微曼点点头,正要转身离开,又从小荷包里掏出一粒碎银递过去:“油酥松子仁,半斤。阿姐带回来交给二门守夜的婆子就成,我不睡等阿姐。“   猫儿一笑,豪迈的摆摆手:“些许零嘴阿姐请的起,你放心,一定给你带回来。“   站在猫儿身畔的小曼不由道:“阿哥帮你买……“声音带了些因愧疚而产生的讨好。   小曼冷哼一声:“谁稀罕?“   转身大义凌然的去了。   ……   前往秦淮河畔的骡车上,萧定烨同对面郁郁而坐的殷小曼交代道:“等会戴上面具,不许随意说话,看我同你师母的眼色行事。”   殷小曼被“戴面具”之事引起了好奇:“师父可是要带徒儿去惩恶除奸、行侠仗义?可是要去抓叛国逆党?可是要捣毁贼窝,寻回赃物?”   猫儿立刻斥责道:“都说不许随意说话,你还说?你若不愿遵守,现下立刻跳车回去。”   自今儿在殷家后宅正院,小曼被猫儿痛骂之后,他便有些对这位往日极亲切的师娘有些发怵。   此时又被猫儿斥责一句,他再不敢说一句话,只默默坐在马车上。   而对面的二人则勾肩搭背在一起说着悄悄话,显得十分甜蜜。   不知他师父低声同他师娘说了一句什么,他师娘立刻含羞带臊睨了他师父一眼,咬唇低声道:“死鬼。”   完全将对面的徒弟当成空气。   天才下过雪,白日被日头一晒,化了水,夜里一冻,路面上便结了一层冰,车马极难行走。   原本半个时辰的路程,足足走了近一个时辰,才到了目的地。   冬日的秦淮河面被封冻,没有一艘花坊,只有数人在冰面上滑冰,嬉笑声极响。   三人下了骡车,付了车资。骡车将将驶离,一阵冷风吹来,小曼与猫儿不由齐齐唤了声“好冷”。   萧定烨忙道:“我护着你。”   小曼想着他师父对他冷了一整天,现下终于又关怀起他来,鼻头一酸,将将转过身,便瞧见他师父撑开身上披风,将他师娘裹进怀里,抬手覆在师娘面上遮风,体贴又温柔。   他转头望着前方茫茫冰面,心下第一次起了一股寂寥。   此时如若阿爹和阿娘在身边,该多好。   三人沿着河畔行了一阵,瞧见前方急速跑来五六个黑乎乎的人,萧定晔立刻低声道:“戴面具。”   三人忙忙转身戴好面具,再转过来时,那些人已到了眼前。   最前面耷拉着一根手臂、破衣烂衫的正是一只眼。   其余几人是比一只眼更破衣烂衫的一群叫花子。   一只眼高兴道:“两位大侠说今夜碰面,果然如约而至,真真乃大侠风范。”   他忙不迭将身畔的一位老叫花介绍给犯贱侠侣:“此位便是小人昨儿提过的丐帮之人,专做寻人盯梢的买卖。”   那老叫花略略弓腰行了个礼,道:“老朽乃大晏丐帮江宁分舵的四长老,舵中接买卖,有三不管、四不理……”   两位侠侣转头便走。   一只眼大惊,急忙忙绕去前路阻拦,哈腰道:“两位这是……”   猫儿冷哼一声:“当叫花子,便要有个叫花的样。姑奶奶行遍大晏,还从未见过向人摆谱的叫花子。这买卖能做便做,若不能……”   一只眼忙忙要解释,眼风瞟见站在一旁的殷小曼,目光再往他吊着的膀子上一瞧,吃惊道:“这……两位大侠,这位断了手臂的……”   萧定晔冷冷道:“老子本想帮你,你竟敢不说实话。大晏到处是番人,人人长相相似,体味腥臭。那两人如何寻的见?”   猫儿接过话头道:“此人也是断臂,却只用帮他治好伤,我二人就能功成身退,逍遥自在,平生再不问江湖事。比你那破事容易的多。”   殷小曼听到此时,见他师父和师母的面具此时正对着他,仿佛在等他说话。   他谨慎的试探道:“小的家穷,只差治伤的银钱,半点不废功夫……”   瞧见师父师母并未阻拦他,立刻大着胆子道:“若两位大侠出手治好了小的臂膀,小的一定吃斋念佛,点烛燃香,日日祈求上天保佑两位大侠长命百岁!”   一只眼恨恨瞪一眼小曼,急急向二人道:   “小人与他怎能一样。他的事情多简单,根本没有什么成就感。小人的事情才有挑战性,有趣。   小人从不敢欺瞒大侠,虽说番人们长相相似,体味相同。可丐帮专干此事,有一套寻人的法子,断然不会被番人相似长相所蒙蔽。”   他转头重重拍在那丐帮长老的一头乱发上,恶狠狠斥责道:“平日见人就喊爷,现下却冒充大爷。你若敢坏了老子的事儿,老子日后专门杀老叫花子,先从你开始!”   ------题外话------   今天出了些意外,电脑摔得稀巴烂,所有存稿和资料都废了。   这一章是在手机上打的,中间又是各种困难,导致这一章写了两遍。   今天只能食言了,两更不能一起发。第二更下午再发,抱歉抱歉。   新电脑买了还没到,手机打字实在太慢,继续日万的计划只能再延后几天。 第477章 谈定买卖(二更)   冷风飒飒的秦淮河畔,被削了一顿的丐帮老叫花,再不敢端架子,老老实实弓背哈腰,摆出正经的叫花相,谦卑笑道:   “大爷要寻任何人,丐帮都不在话下。两年前帮里接了笔买卖,寻得是五胞胎里的其中一人。咱们在未惊动过另外四人的前提下,还是将那人寻了出来。”   萧定晔冷哼一声:“此话为真?”   老叫花忙道:“千真万确,那件买卖的托付人是知府老爷,要寻的人是杀人无算的大恶人,后被斩首。此事可公开,故而江宁人人皆知……”   萧定烨微微转首望向殷小曼,小曼便点点头,出声道:“可那件事,你们丐帮足足寻了一年,才寻着人。”   老叫花讪讪道:“时间确然有些久,可难度大啊。官府给的银两又有限……”   猫儿出声道:“说说吧,你们对寻番人,有何经验。”   老叫花左右一瞧,指着最边上一颗华盖大树:“此处风大,我等去那边说?”   待到了树下,避开风口,老叫花道:“我们丐帮在世间讨食,有三不敢。   不敢找仇家要饭。   不敢找官家要饭。   不敢找恶霸要饭。   还有各种人情世故,小人仇敌……长此以往,要求我等必须能察言观色,认清对象。   像番人,虽说长相皆与中原人有异,可在我们丐帮兄弟眼中,那也是差异极大的。   比如,波兹人卷发、深眼、高鼻梁,龟狄人各个酒糟鼻、香肠嘴……除了人种上的差异,人和人之间也大有不同。   分辨这些不同,就是我们丐帮的强项。两位大爷大可放心,你们的顾虑都不是问题!”   萧定晔同猫儿对视一眼,双双做沉思状。   一只眼看二人有所斟酌,立刻上前将吊着膀子的殷小曼挤开,向两位大侠谄笑道:   “侠侣一开始认出小人,就说明是熟脸,都见过,有缘分,比那半途寻来的放心不少。两位大侠若是帮小人,那银子……”   他一咬牙,降下一半:“不要一百两,五十两尽够了!”   他刚说完,殷小曼便挤上来:“大侠,小的不需要五十两,二十两尽够。”   一只眼蹭的转头瞪向小曼,忍无可忍,再一咬牙:“十两,小人只需要十两的养伤钱,等臂伤一好,就能自食其力!”   萧定晔点点头,拉着猫儿背转身,装模作样商量几句,方转回身,同一只眼道:“暂且定你,若你的事情上出了岔子,老子再换人。”   他同殷小曼道:“这几日先留着你做后备,一日一钱银子管着你吃饭。”   小曼便配合的哀叹一声。   猫儿望着老叫花道:“寻人的事,一共出你二十两,最多限定……”   她正在思忖,叫花子忙道:“大侠,小的此前提及的三不管、四不理,其中一条便是指,难活不能限定时间,否则容易出错。寻番人本就比寻大晏中原人难得多……”   萧定晔一摆手,拍板道:“最多一月时间。若再寻不出……”他转头望着一只眼:“老子就放出风,那你当诱饵,让那两人来寻你灭口,定然能守株待兔。”   一只眼心间一抖,想着自己落到如此田地,便是一死也要拿那两个番人填命,咬牙道:“大侠放心,真到了那个地步,小人甘愿与那二人同归于尽!”   ……   在返程的路上,殷小曼长时间处于兴奋中。   他激动道:“师父,你让徒儿多多参与,徒儿一定将此事办的妥妥帖帖,将人帮师父寻出来!”   萧定晔不屑的望望他:“就你?”转头不说话。   小曼心下窘迫,不由望向猫儿,指望他师娘能帮着说句好话。   猫儿轻咳一声,握着她夫君的手,充当好人:“孩子还小,给他个立功的机会。”   小曼忙殷切的望着他师父。   萧定晔此时道:“他志大才疏,狂妄无礼。好在他不是皇子,否则只怕满月未过就夭折,没有他的活路。”   小曼见自家师父竟然给了他这般低的评价,仿似被雷击,心中酸涩难忍,泪水已在眼圈中打转。   猫儿便同他道:“待回了府上,你先养伤。若有心,每日去关心关心你阿娘,哄得她先养好身子,比什么都强。大晏以孝治国,你师父便是个孝顺的不得了的人,他怎能允许自己徒儿忤逆爹娘?”   小曼便失落的点点头,坐在一旁再不说话。   此时外间传来热闹叫卖声,却是骡车经过了繁华夜市。   猫儿侧转身,掀开窗帘往外瞧,待看到路边有一间零嘴铺子,忙忙敲着车厢壁唤停骡车,要下车为微曼买油酥松子仁。   萧定晔便道:“外间风大,为夫去,你好好坐着。”   待车厢里只余小曼和猫儿二人,猫儿方抓紧时间道:“今儿不是同那一只眼商定了每三日通一回寻人进展?师娘回去哄哄你师父,争取让你前去接头,你可愿意?”   殷小曼忙道:“愿意,徒儿愿意。”   猫儿点点头:“那一只眼只当你要抢他好处,对你有敌意。你要想一想如何同他周旋,既能护得自己周全,又能让他不私藏、把进展全部告诉你。”   她还要再说,骡车边上已传来熟悉脚步声。   猫儿忙向小曼做个噤声的神情,小曼便闭了嘴,再不敢说话。   萧定晔抱了一抱零嘴上了骡车,同猫儿笑道:“我记得此前在宫里,你极喜欢吃这些的。这一路行来,我倒险些忘了,你也是个馋嘴的小姑娘。”   猫儿接过一抱零嘴,扒拉着一个个看过,立刻在她夫君面上吧嗒一嘴,笑道:“你真好。”   她寻出一袋热乎乎的烤栗子,递给小曼。   小曼忙道:“都给师母,徒儿不用。”   猫儿不由笑道:“哪里是给你的?难道你出一回门,不知道给爹娘带些小物件,显示一回孝心?我上回进你娘房里,见她屋里摆着烤栗子,可见是她爱吃的。”   小曼被说的无地自容,想一想自己长到十四岁,确然未做过这些孝顺爹娘的事。   他抬眼悄悄瞟一瞟他师父,见萧定晔并未露出不愿之色,忙忙接过烤栗子,低声道:“多谢师母。”   又道:“师父、师母放心,两位长辈今日的教诲,徒儿都记在心里。”   ……   夜里,萧定晔和猫儿激情澎湃的做了一回减法,搂在一起谈心。   猫儿想起白日里发觉到微曼来路的异常,又想到微曼家的买卖,便问道:“你可知大晏何时出现了女子胸衣?”   萧定晔轻笑一声:“怎地,还想多多买来穿了让为夫看?”   猫儿扑哧一笑,支着身子望着他:“你喜不喜欢看?”   他立刻点头:“喜欢看,更喜欢帮你解下……”   她羞臊的斥了一声“死鬼”,又回到了老话题:“我此前失忆,对世间事所记不多。纵然未失忆,被送进宫里之前,定然都是在深山老林的山寨里,哪里见过世面。那胸衣,可是古来就有?”   她在上一世时,知道胸衣大概是近代之物。   可世间事也有更多的误会与巧合。   很多看起来“洋气、时髦”的物件儿,实则在华夏自古也有。   譬如足球,都以为是与前世时代差不多的产物,可古时华夏就有“蹴鞠”此物,玩法相似。   故而,对于猫儿第一回 瞧见与前世相似的胸衣,她心中虽吃惊,倒也未往太多去想。说不得上一世的“文胸”,华夏古时便有相似的呢。   及至见了微曼手里的那只纸折飞机,她纵然再不懂,却也知道,“飞机”可不是古时能出产之物。   巧的很,胸衣买卖又出自微曼的家中。   那这胸衣的创意,到底从何而来?微曼到底是不是与她同种来源?   若不是微曼,是她家人呢?殷夫人?殷大人?或是殷家全家?   萧定晔听她问及,摇摇头:“我一大老爷们儿,此前又未有过女人,哪里留心过这个。还是在百花寨中从你身上第一回 瞧见。”   他眼眸忽的明明灭灭,倾身吻住她,低声道:“我们明儿就去殷家铺子里多瞧瞧,买各式各样的给你可好?”   他一翻身,她就再说不出话,缓缓的长久的再次研究了一回减法。   外间皓月当空,俯身看着人世间,慢慢扯了片云朵,遮住了半张脸……   ------题外话------   二更终于送上。   请大家见谅用手机艰难码子的我。 第478章 野生桃花(一更)   离年节只剩小半月,虽还是清晨,各处街面上,商贩已早早做好了清货的准备。   兜着银子置办年货的民众还不算多。总要等到各家用过早饭,归置好家中事才该出门。   无家一身轻的人则不在此列。   正街茶楼雅间里,一对已改头换面的男女凭窗而坐,一边注意着街面上的行人,一边端着茶说闲话。   猫儿想要寻一回同类人,要去胸衣铺子打探,自然是必要的。   可现下街面上人少,她和萧定晔进了胸衣铺子,若是左问右问,总会引起怀疑。   打听人隐私,本就不是什么光彩之事,还是夹着尾巴低调一些比较好。   两人喝茶闲坐,一直到街面上出来采买年货之人越来越多,方结伴出了茶楼,缓缓转悠往前而去。   殷家的胸衣铺子光在正街便开了三家,街头街尾各一家,最中间的繁华处还有一家。   两人到了街中间时,都不用张望,便瞧见一座二层小楼侧方挂着个招牌,上书“永芳楼”三个大字。   与周围的铺子不同,永芳楼门前并没有女伙计主动招揽买卖,可见走的并非平民路线,显得颇有些身份。   等两人进了铺子,方有女伙计上前迎接。   此时铺子里已有四五个妇人主顾,并无一个男子。   妇人们见猫儿身畔的萧定晔毫无遮掩的进来,纷纷有了扭捏之态。   猫儿便转头同他道:“不若你去外间等我,免得你也窘迫。”   他却理直气壮道:“何处窘迫?为夫不是要帮着你参详?”   一旁女伙计笑道:“并不妨事。爷们家陪着自家婆姨前来,多的是。两位跟着小的进里间便是。”   这铺子的一处帘子里间,却是一间间仿似雅间一般的隔间。   隔间有座椅、有桌案,装扮华贵,既方便来客歇脚,又能试衣,还能保护隐私,可见掌柜想的十分周到。   女伙计一边打量着猫儿身段,一边向她舌灿莲花的介绍着:   “若姑娘性子活泼,中意习武,便可用布料紧实的胸衣,防止大动作造成伤害。   若是日常穿着,可薄可厚。小的瞧着姑娘身体单薄,若想追求好的视觉效果,可穿着厚一些的。”   萧定晔在一旁认真发问:“何为厚一些?”   此时已有另外的女伙计将一扇带轱辘轻巧货架推进了隔间,其上挂满了冬日最时新的样品。   女伙计便从货架上选了一件触之极厚的胸衣,递给猫儿:“姑娘摸摸,此种穿在身上,再穿上外衣,便显得……显得姑娘身段更曼妙。”   萧定晔听懂了其中之意,冷哼道:“你觉着我媳妇儿现下身段不好?觉着她得作假才成?”   女伙计忙忙解释:“小的并非此意。世间衣物对人本就是锦上添花,本意皆是好上加好。”   萧定晔探手触及那胸衣,却摇了摇头:“似硬壳一般,穿在身上,岂不是上刑?不成不成。”   女伙计闻言,只得选了一件十分柔软却轻薄的,道:“这种虽柔软,只是生怕姑娘的身段,撑不起来的话,却未能体现胸衣的功效。”   萧定晔登时一蹙眉:“殷家夫妇看着财大气粗,怎地招了些脑瓜子不利索的帮工?”   他向猫儿努努下巴:“去,让她见识见识真相,好让她自惭形秽。敢小瞧老子的媳妇儿!”   女伙计听闻,心下有些不服,又有些担忧,唯恐这二人真的识得东家,背后告个黑状。   猫儿见女伙计面色惴惴,忙忙拿过一件胸衣,又转头同萧定晔道:“你真是,难道今儿来是砸殷家的场子?”   他哼了一声,道:“管它是何处,都不能让我媳妇儿委屈。”   猫儿便转头同女伙计道:“去何处试?”   女伙计强笑道:“便在这隔间。”   猫儿转头瞪着萧定晔:“你先出去,莫指手画脚拖我后腿。”   萧定晔站起身,又道:“一件一件试,不着急。”方拉开房门出了外间。   他在铺子里随意转悠了一阵,再推开隔间门,见猫儿身上已换上另外一种花色的胸衣,十分惹眼,他便同那女伙计道:“如何?我媳妇儿的身段,可是要作假的?”   女伙计此时方笑道:“真真是人不可貌相,这位夫人看着腰身、手笔纤细,未成想却出乎意料的很。”   萧定晔此时方得意道:“身上这件不错……”   他上前一探,正色道:“做工柔软,可见穿着不磨人。”   猫儿臊的满脸通红,一把打开他的手,低声叱道:“登徒浪子,你知道个什么……”   萧定晔却不服气:“我知道什么?为夫告诉你,这些方面,我们男子最是知道的清楚。天生就精通!”   女伙计笑道:“公子说的对呢,方才您说小的未看清贵夫人的身段,果然被公子说对了。可见还是公子最了解夫人。”   萧定晔大言不惭道:“整日一张床上歇着,怎会不知。”   他赖在隔间里再不出去,厚着脸皮看着猫儿一件又一件试过,凡是瞧见满意的,便大手一挥:“包上。”不过短短半个时辰,便看中了近二十件。   猫儿着急道:“不要这般多,三四件尽够了,哪里穿的过来。”   萧定晔却道:“哪里够了?这些个一日一换,一个月却还要重样。”   女伙计见来了大买卖,喜得见牙不见眼,心中一动,立刻拉开门,同守在外间的伙计道:“去将用于闺房中的几样拿来……”   外间人知道今儿遇上了贵客,跑的极快,不久便将所需样品取过来,递了进去。   过了不久,隔间门打开,里间的女伙计抱着一捧胸衣递出来,喜洋洋道:“快去替客官包好,算账。”   隔间里,猫儿垂首整好衣裳,便要往隔间外走。   萧定晔一把拉住她,含笑道:“怎地了,害羞?”   猫儿将脑袋歪向一旁,愤愤道:“你这般不要脸,我今后如何见人。”   他忍笑道:“哪里不要脸?你平日不是放的极开?”   她气的跺脚:“那是在房里,只有你和我的时候!现在旁人都知道,我们买了……买了……”   她一张粉面涨红的仿佛随时要滴出血来。   他将她环在怀中,接过她的话头:“买了什么?买了你穿在房里专门给为夫看的小衣裳!这有何不敢见人?殷大人平日看着一本正经,却能想到制出如此有情调之物,真是个……”   他一时想不出如何形容。   猫儿冷哼一声,道:“真是个老不休,对吗?”   他立刻维护殷人离:“哪里是老不休?他可真是懂我们男人,真是个人才!”   猫儿想到她方才所见的胸衣款式、听到的胸衣功效,心中明了,这些胸衣九成九是前世的创意。   未确定买卖的真东家,殷大人能不能背上“人才”这个名头还不一定。   她再不理会他,从他怀中挣脱出来,拉开门径自出去,站去女帮工身边,装作闲谈的模样,探问道:“这些胸衣真是奇思妙想,此前我怎地未见过?”   女帮工在这一单买卖上,至少能分到五十两,对着猫儿便如同对着财神爷,殷勤回复道:   “夫人怕是平日事忙,极少上街。咱家的胸衣买卖已做了三十年,整个大晏有五六十间铺子,皆是咱东家所有。   除了今儿小的为您介绍的几样,还有其他功效的,皆画在图册上。图册小的替您装在盒子里,日后您若还有需要,尽管来寻小的。”   猫儿点点头,心中想着,如若这买卖真的是已经营了三十来年,那年仅八九岁的殷微曼便洗脱了穿越嫌疑。   在寻找同类的事情上,她心中又期盼又抵触。   期盼的是,大家来源差不多,能够报团取暖。   抵触的又是,若互相知道了彼此之事,却又是个把柄。   回府衙的骡车上,萧定晔见猫儿神情有些恍惚,便将她拉进怀中,道:“怎地?还在生为夫的气?为夫可是在维护你,怎能让她们将你看扁!”   她沉思了半晌,方道:“你可听过借尸还魂之事?”   他疑惑望她几眼,道:“谁又说了你什么?”   她转头问他:“当初四处传言我死而复生,你可相信?你那时未怀疑过我是邪祟?”   他便搂着她缓缓道:“子不语怪力乱神。你是不是邪祟,难道我不知?你重伤、醉酒,我皆在你身旁,也未见过你现形。”   她继续执拗着这个话题:“若没有你护着我,若只是普通民众,被传是借尸还魂,会如何?”   他想起此前听过的一些事例,方道:“书上记载,前朝有人被传借尸还魂,那人后来被捉住当众烧死。”   猫儿一惊,明白她纵然在殷家发现了同她来历相似之人,也是不能暴露她的认识。   否则,若有一日被人利用,怕是要引火烧身。   此时外间一阵风吹来,撩开车窗布帘。   外间传进一阵欢声笑语,空气中极快的掺杂进一阵腥酸之味。   猫儿探头出去往声音来处张望,却是一群异邦人,也不知是哪国人,有男有女,正在路边说笑。   萧定晔跟着探出脑袋,往外一瞧,正好对上那异邦人中的一位妙龄少女的目光。   少女眼中倏地一亮,转头与同伴不知说了些什么,众人纷纷扭头往这边瞧了过来。   萧定晔便同猫儿缩回脑袋,低声道:“也不知那一只眼和丐帮,能否将曾跟踪过我之人寻出来。”   说到此话题,猫儿便道:“小曼一心想立功,我承诺他,让他担着去同一只眼碰头听信之事。待回了府衙,他若寻上来,你莫总不给他机会,倒让我这位师母失了威风。”   他倏地一笑,目光灼灼望着她:“今儿买的胸衣里,有一套绯红透纱的底衣,为夫瞧着极好。你穿了给我瞧,我便考虑考虑你的提议。”   猫儿啐了一口,道:“为了旁的娃儿,我牺牲如此之大,这笔买卖谁做谁傻。”   “哦?”他目光灼灼望着她:“我隐约记得殷大人同戴家有亲,如此算来,小曼却还是你的外甥……”   猫儿不由一笑,勾着他颈子道:“可今儿在铺子里试穿时,我却中意那件黑纱半敞的……”   他回想起她所说的那套底衣,再想起她试穿时的风情,心中立刻蠢蠢欲动,倾身吻上她的唇,低声道:“就那件,那件极好……”   外间有马蹄声极快而来,只几息间,车厢窗帘忽的被从外撩开。   萧定晔倏地同猫儿分开,手腕倏地翻转,掌中已多了一枚暗器。   猫儿立刻拉住他的手,转头往窗外望去。   眼前是一张青春四溢的姑娘的脸,十五六岁的模样,长眉、高鼻梁、深眼窝,气色极好的面颊上略略有几颗雀斑,艳容袭人令人不敢逼视。   她的马术极好,同骡车保持着极近的距离,却无被车轮碾压的危险。   她的手臂撩着窗帘,只望着车窗里的萧定晔,用极生涩的中原话道:“你家住何处的?明日上门提亲的!”   猫儿心下大怒,倏地将萧定晔手中暗器抢到手,急速丢了出去。   那姑娘脑袋只微微一歪,便轻易躲了开去,转头不屑的望着猫儿:“你这位女护卫的,身手极差的!”   猫儿哼了一声,拉着脸同萧定晔道:“你搞定。”   萧定晔连看都不愿看窗外一眼,倏地将窗帘抢到手,牢牢按在了窗上。   那女子探手在窗布上挠了几挠,见拉不开帘子,又发出银铃一般的笑声,那马蹄声便渐渐远离了去。   猫儿乜斜了萧定晔一眼,似笑非笑道:“我原以为那女子是通过你的长相发现了你的身份,装相前来试探。可方才又恍悟,你已经易了容,她断无可能认出你。这一朵桃花,又是你何时招惹了来?”   他大呼冤枉:“飞来横祸,为夫委屈啊。你看我何时留意过旁的女子?”   猫儿冷哼一声,再不同他说话。   ------题外话------   一更送上,二更立刻到 第479章 定情信物(二更)   骡车继续前行,拐个弯,到了府衙对面的路口停下。   萧定晔抱着那一摞装盒的胸衣下了车厢,在腋下夹稳,方向车厢里的猫儿伸出手:   “心肝儿,为夫一见你就昏头涨脑失去了理智,哪里还有心思想旁人。你我快快回屋,趁着天光晴好,将新买的这些小衣裳一件件穿来瞧,我们两个快活似神仙。”   猫儿低叱一声“不要脸”,终究却将手搁去他掌心。   他抿嘴一笑,低声道:“你最爱口是心非。”   手腕轻抖,她便跌进他怀中。   他趁势搂着她的纤腰,在她面上吧嗒一口,正要搂着她亲亲热热进府衙,从车厢一侧忽的跳出来一个熟面孔。   一刻钟之前才打过照面的那位美艳小姑娘站在一边,歪着脑袋打量着二人,长长的“哦……”了一声,望着萧定晔臂弯里的猫儿:“原来你是他的妻妾的,不好的,丑的,比不上我的。”   猫儿双眸一眯,身子一晃便要扑上前,却带的萧定晔身子一歪,夹在他腋下的胸衣盒子“E塔塔”掉了一地,胸衣全从盒子中蹦Q出来,暴露于人前。   那姑娘弯腰用指尖捏起一只,偏头打量,啧啧鄙视道:“这个尺寸的,太小的,你们中原女子的,干瘪的。”   她将胸衣撂去地上,大大方方指一指自己心口:“我的,比她厉害的。你们中原男子的,喜欢的。”   猫儿缓缓转向萧定晔,等着看他的回应。   他面上神色莫辩,过了几息方冷冷道:“滚!”   那姑娘心中似有些受伤,略略一咬唇,又道:“你好看的,我也好看的,我们两个一对的。”   她倏地从地上抢起一件胸衣塞进衣襟里:“你的信物的,我珍藏的。”   萧定晔又不能出手去往她衣襟里抢,又不能放任不理,正在为难中,猫儿冷哼一声,一把挣开他牵着的手,将地上的数件胸衣连踩数脚,愤愤跑去马路对面,拍开府衙角门,匆匆将进出腰牌一亮,便挤进了门里。   ……   府衙内宅上房,前厅。   猫儿坐在椅上,想要挤出一丝儿笑,却终究笑不出来,只垂首无精打采道:“知道夫人病着,原本不该打扰夫人……也不劳烦夫人特别操劳,刚进府里时我住的那间房便极好,重新拨给我便可。”   殷夫人面色还有些苍白,可唇色已缓了过来,唇红玉面,少了些强势,多了几分柔弱,显得比平日还要年轻几分。   她身边歪着她的小女微曼,母女两齐齐望着对面的“陌生”女子。   殷夫人向微曼使个眼色,微曼便几步上前,站在猫儿面前,左看看右看看,半晌方道:“阿姐,你是如何变了一个人?若不是你的声音,我几乎认不出你人来。”   猫儿方想起自己外出时上妆掩了真容,因极其小心眼的吃了一回萧定晔的醋,还没有来得及卸妆。   她叹口气,同微曼道:“我上了妆而已。”   微曼吃惊道:“我阿娘也天天上妆,怎地我日日都能识得她?那此前我看见阿姐的模样,可是真的你?”   猫儿忙点头:“此前是真的。”   微曼却摇摇头:“我不信,眼见为真。”   猫儿只得唤下人打来热水,仔细净过面。   微曼见她真的显露了真容,双眸忽的一亮:“阿姐,你可能将我画成个饿死鬼的模样?我跑出去吓人!”   殷夫人在旁边无奈道:“微曼……”   微曼只得讪讪一笑,同猫儿道:“我说笑的,我阿娘日日教导我要做好知府女儿,不能欺压人。我阿娘说的真好。”   猫儿终于被她逗乐,上前捏捏她的小脸,道:“谁再能说,都没有你这张小嘴能说。”   微曼便谦虚道:“哪里哪里,我离我阿娘,还差的远。”   两人互相逗趣,房中气氛渐渐好转。   殷夫人望着眼前的猫儿,心下生了些疑惑,缓缓笑道:“大家都有妆粉,王夫人是如何画的超出我等一大截?”   猫儿含糊道:“说来却有些复杂,本质上是要结合光影、颜色深浅,技巧上却是要在面上合理画上阴影,由此欺骗眼睛罢了。”   殷夫人听罢,脑中一个念头极快的闪过,又转瞬不见。   此时几人又回到了旧话题。   殷夫人道:“此前夫人曾住过的那间客房诸事齐备,只要烧了地龙就成。可夫人同王公子住的好好的,怎地想起要分开住?我记得夫人一人居住的那几日,眼底青紫,常常是没有歇息好的模样。”   猫儿心中又将萧定晔唾弃了无数回,面上却道:“我……我隐约觉着身子不适,是伤风将至的预兆。夫人也知,他的身份……总之我还是提前避开他的好。”   殷夫人忙道:“你身子不适,该先唤郎中前来诊治。”   正要吩咐丫头去请郎中,猫儿忙阻拦:   “先莫忙,现下病症还未发作出来,郎中来了也是白跑一趟。我也不过是猜测,等真的病了再请郎中不迟。如若我睡一晚又好了,不吃药不扎针,自己也能少受些罪。”   殷夫人便道:“是药三分毒,能不用药自然更好。”   她当先吩咐下人去将那客房的地龙烧热乎,将被褥枕头等全换新。   下人将将离去,外间便又传来脚步声。   厚帘子被掀开,殷人离先探头往里间看了看,向自家夫人使个眼色,方闪在一旁,同身后人道:“王公子请进!”   易了容的萧定晔手摇纸扇,风度翩翩踱了进来,仿佛极为吃惊一般,望着猫儿笑道:“咦,夫人也在此处?可见你我夫妻二人心有灵犀的很呢。”   猫儿板着脸仿未听闻,并不理会他。   微曼瞧见萧定晔的容貌,又瞪大了眼问猫儿:“你夫君的脸,也是你画的?”   猫儿却冷哼一声,道:“那却不是。这世上男人自带好几张面孔,这只是他的其中之一。”   微曼吃惊道:“真的?”   她愣愣盯着萧定晔望了半晌,正想再继续研究,她阿爹却出声道:“微曼,去看看你阿哥在作甚。”   微曼便嘟了嘴,往她阿娘身畔一靠:“我才不去。我这辈子再也不理他啦!”   殷大人便引导她:“你难道不想去看看,此时小曼是哪副面孔?”   微曼被勾起了好奇心,匆匆向众人行了礼,便要往外去。   猫儿立刻起身,探手将微曼一拽,道:“我也想去看,我们一起去看。”   牵着微曼便往外走。   萧定晔忙忙跟着起身:“我也去,我也好奇,男人的几张面孔,到底是何模样?”   微曼听闻,奇道:“王哥哥自己都是男子,难道不知道自己有几张脸?哥哥平日不照镜子的吗?”   萧定晔瞟一眼猫儿,叹道:“镜子于男人来说,不是好照的。你可未听过一句话,‘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   微曼被逗得一笑,却又秉公说了一句良心话:“王哥哥才不是猪八戒。王哥哥比猪八戒好看多了!”   猫儿冷哼一声:“哪里不是?我瞧着就是。同猪八戒的好色之处,简直是一模一样。”   ------题外话------   明天的,明天下午再发。明天电脑就来了,安装好系统等后,我再加紧码字。可惜了以前输入法里积累的字库都没了,现在码字肯定要比以前慢多了。 第480章 打擂台(6000字章)   一个男人是如何招惹的自家媳妇儿不搭理自己,男人们往往不知道原因。   虽然他们不怎么知道原因,可求生欲强烈的男人,总会在第一时间就敏感的察觉,自家媳妇儿终归是生了气。   可一些作死的男人,有时候连自家媳妇儿在生气也不知道。   媳妇儿背着包袱皮要回娘家时,这些男人可能还会没心没肺的向媳妇儿嘱咐:“回去给咱丈母娘捎话,她女婿想吃她亲手做的红烧肉,肉块切大些,吃起来过瘾。”   后来总被现实教做人。   好在胡猫儿没有切切实实的娘家,不能动辄就背着包袱皮回娘家。   好在萧定晔也不是那种作死的男人。他虽然觉得自己冤枉,但冤枉之余还知道猫儿对他生了气。   天色晴朗,冬日的日头十分强劲,前方猫儿牵着微曼前行,纤腰轻摆,摆的萧定晔心中遗憾。   天色这般亮堂,如果能同媳妇儿钻进房里,一件一件看她再试穿一回小衣裳,该是多么的美滋滋。   他自小就知道一句鸡汤:努力可能会没有收获,可不努力绝对没有收获。   猫儿不易有孕,他就更该好好努力呀。   大好的冬日,多么好的造娃机会啊!   等到了春末,猫儿正好有孕。   再等到回京的时候,猫儿大着肚子出现在皇祖母、母后面前,他就不信她们还能说什么反对的话。   那时他再显出些雷霆手段,退亲、成亲、有子一条龙,从此他和猫儿就能安安稳稳的过日子。   看看,多么好的计划,他都做好了打算的,不是仅凭本能的“不要脸”的。   此时猫儿和微曼拍开了殷小曼的院门,已闪身进去。   萧定晔觉得自己应该上前再解释一回,好让猫儿明白他的苦心,能同他手牵手回屋去一起努力。   他快步挤进院里,一把拉住她的手,向她幽怨的一笑,低声道:“为夫哪里做错了,你说出来,我改,我统统都改。”   猫儿利落的甩开他手臂,冷着脸不看他。   看看,这就是男人的悟性。   招惹的野桃花上了门,抢走了崭新的胸衣做信物,他不但不阻止,还返回来哭冤枉。倒显得她无理取闹。   屋里的小曼听到院里的声音,未等下人进屋通报,便急急窜出来。   瞧见一个陌生男子对着自家师娘拉拉扯扯,他大喊一声:“何方宵小,敢在我家调戏师娘!”   吊着膀子上,单手便出了招。   萧定晔回手便挡。   微曼扯着猫儿站去檐下看戏,见两个男人腾挪闪躲,你来我往,不禁遗憾道:“可惜,未将零嘴带过来。”此时要是吃着油酥松子仁看戏,该是多么惬意。   她也不差遣下人,只同猫儿道:“阿姐你等我,我速去速回!”转身便登登跑出了院落。   萧定晔瞅准机会一把推开缠斗的小曼,出声叱道:“再敢忤逆师父,我逐你出师门!”   小曼听着这熟悉的嗓音,不由一愣。   萧定晔已转身站去猫儿身畔,在她要反抗前两指定住她,将她往肩上一扛,转身便走。   小曼忙跟在两人身后,着急道:“师父,你真是师父?你若不是,我可要先抢下师娘。”   萧定晔侧身对着小曼道:“功夫还将就。明儿晌午你再来,为师交代你新任务。你孝顺你师娘是好事,可两口子的事情你莫掺和。”   他也不走门,扛着猫儿一跃晃出了墙头。   ……   萧定晔素来知道猫儿有个弱点。   便是很沉迷于他的吻。   便是他才中意上她时,她那时纵然对他的身份还十分抵触,也没有抵挡住他双唇的魅力。   后来更是不在话下。   多少回,多少回在她生气不理他时,他常常靠一个吻力挽狂澜。   他十分得意。   他此前没有过女人,很多关键性的“初次”都是同她,收到的反馈很令他满意,可见他是个天赋型选手。   然而这回他的吻失了法力。   他尝试了数回,她都清醒的很。   每每他贴了上去,她就上牙口。几个回合下来,他的嘴烂了一圈,他还没尝到什么甜头。   他着了急,又想再将她定住。只刚刚扬起两根手指,她便冷笑着望他:“怎地,想将我定住,然后你好出府,同你那位胸衣小阿妹叙情?”   他简直冤枉的要六月飞雪。   他申诉道:“我何时同那什么女子有情?”   她质问:“若不是你曾给过她暗示,她能一上来就向你提亲?”   萧定晔两手一摊:“没有过,一丝一毫没有过。”   她指出疑点:“我在永芳楼试穿胸衣时,你曾从隔间出去过。那段时间,你做了什么?”   萧定晔简直欲哭无泪:“不是因为你害羞,将为夫推了出去?我出去能做什么?我人在外面,心里想的全是你穿着那小衣裳时是何模样。”   猫儿冷笑一声:“想的是我,还是旁人?”   萧定晔对猫儿又有了新的认识。   此前在宫里,她对他的那些亲事,几乎没有露出过吃醋的模样。   他因为她不吃醋,曾黯然伤神过好一阵。   现下倒好,他真的是近距离感受了她吃醋的样子。   原来她真吃醋时竟然没什么道理可言。   他此时不知是该高兴,还是该悲哀,只上前蛮狠的将她箍在怀里,求爷爷告乃乃:“那姑娘长得是何模样,我看都未看清楚,我哪里会想到旁人?”   猫儿不敢相信的望着他:“你连她是姑娘都分的清楚,你竟然还好意思说你未看清楚她?”   萧定晔觉得讲道理是讲不通的。   他决定动手。   这回一动手,就动到了皓月当空。   过程比较曲折,好在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还是力挽了狂澜,改变了事情的走向。   此时两个人相拥在床,萧定晔一下又一下的抚着她的青丝,低声道:“你看看你夫君这个饿虎扑羊的架势,眼里还如何看到旁的女子?”   猫儿垂着眼,枕在他的臂弯里,问道:“那姑娘比我漂亮……”   这是道陷阱题。   如若他轻易说一句“她再漂亮我也只爱我媳妇儿一个”,那他便掉进了陷阱,要引来新一轮的折磨。   她双目炯炯的望着他,等待他的回答。   他“切”了一声,道:“老子看都没看她脸,定然是不如我媳妇儿。否则为夫怎会完全注意不到?”   猫儿撇了撇嘴,又向他布下了第二道陷阱:“可她身段比我好。”   这回萧定晔回答的更快:“我媳妇儿已经顶天了,我不信天底下还有人能超过你。”   他言之凿凿向她做自我介绍:“天下男子皆肤浅。为夫选妃,除了脑瓜子第一,面容身段也得第一。为夫又不是没见过世面,在大晏转悠了一圈,你猜怎地?”   他一拍腿:“乖乖,竟然没见过比你还美的女子!”   猫儿被恭维的“扑哧”一笑,又警告他:“姑乃乃今时不同往日,你若敢做一丁点儿对我不起的事情,我就让你……”   他在她唇上落下一吻,笑道:“你让我如何?让我累死,可好……”   房中一时安静下来,静寂中又有了风浪,继续,继续,继续,不知何时,风浪才暂歇。   甜蜜只持续了这么半日。   等第二日一早,两人准备一一攻克江宁美食,手牵手甜甜蜜蜜出了府,猫儿的脸立刻垮到了膝盖上。   府衙门前停着一匹枣红马,枣红马边上站着个惹眼的姑娘。   姑娘的性子十分洒脱,大冬日里,整套衣裳从里到外衣领极低,将傲人之处展示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猫儿和萧定晔匍一露面,她立刻神采飞扬的站在远处摆手:“嗨……大晏最俊美的男人的,我要为你生孩子的……”   “啪”的一声,角门带着万钧的怒火紧掩,萧定晔孤身一人被关在门外,身畔的娇妻已不见。   ……   殷家内宅,上房。   猫儿不明白为何自己一吃醋,就要往殷家上房里跑。   许是她想寻人倾诉,而这宅子里同她年纪虽相近的,只有殷夫人。   殷夫人此时终于知道王家小两口闹得是什么别扭,以及为何闹别扭。   她先将微曼赶了出去:“下面的话不适合你们娃儿听,你回避。”   微曼偏偏不回避,她一板一眼同她阿娘讲道理:“我为何不能听?我未来不嫁人的?我不能早早学手段?”   殷夫人转头要取戒尺。   微曼便哧溜一声到了门边,愤愤道:“你们大人就是这般,说不过人的时候就要上武器。我也去寻王哥哥拜师学武,今后和阿娘对打!”   殷夫人被逗的一笑,却未收回成命。   待房里连丫头们都被支出去,她方同猫儿道:“有些话,我知道我本不该问,然而既然夫人要我开解,这些话便得先说出来。”   她在心里整理了一番语言,续道:“皇子娶亲,皇家会昭告天下,百姓会皆知。你……说是王妃,可天下却不知,只怕皇家也是不知的……”   猫儿在这一点上不容人怀疑。   她“啪”的一声抖开袖中婚书:“他明媒正娶,我同他成过亲的。”   殷夫人便在心下叹息,想着这娃儿端的单纯,只被一张婚书就蒙住了眼睛。   皇家人,岂能被区区一张婚书束缚了手脚?!   她端着茶水吸溜了一口,又问道:“我问方才的问题,并非是低瞧夫人的身份。我和殷大人与姑娘打过交道虽有限,却也窥出夫人的机灵,是个能和五皇子相得益彰之人。然而……”   她话头一转:“这个世道,男子可妻妾成群,皇子更是。夫人是想推开他,还是想抓住他?”   猫儿立刻明白殷夫人的话中之意。   她现下因为一点点风吹草动就吃了这般大的醋,实在是不明智。若三番五次这般搞,耗费了萧定晔的耐心……   殷夫人道:“虽说真情至坚,可人毕竟是人,这一生难免会有昏头的时候。王公子便是对你情深意切,可若有一瞬间的昏头,被外面的那些个狐媚子钻了空子,对夫妻情分都是莫大的打击。”   她看到猫儿神色有所松动,便道:“夫人若问我的主意,我便建议夫人跟在王公子身边,让那女子看到你二人的深情,让她自己心生退意。”   说到此时,她又问道:“据夫人说,那小姑娘面孔美艳,身段诱人,衣着还十分放的开?”   猫儿的脑海中忽然便显出萧定晔美人在怀的画面。   她不能想,一想她就心疼。   她蹭的站起身就要外出打擂台,殷夫人摇头道:“预先利其事,必先利其器。夫人乃聪明人,这道理应该懂。”   ……   殷家正院上房里,猫儿进去时,还是个怒发冲天、装扮平常的女子。   等她迈出上房时,她已经不是旧时的她。   她是青楼老鸨子见了她,想动手将她打晕扛回去为自己赚大钱的妖艳美人。   她是府里下人瞧见她立刻脸红心跳要闭眼、否则便要被威胁挖眼的勾人母老虎。   殷夫人牵着微曼站在檐下,对她打气道:“往前冲,让那些妖艳贱货都瞧瞧,谁是妖艳祖宗!”   微曼在她身后道:“阿姐加油!”   猫儿深呼一口气,转头同殷家两位女子道:“放心,等姑乃乃好消息!”   ……   殷家二门外,萧定晔内心惴惴不敢进去。   虽说今儿他依旧冤枉,可事不过三,已经有了第二回 ,他再不敢向昨儿那般理直气壮的诉委屈。   他得先想好将猫儿稳住的策略,然后再进去。   身后有马蹄声响起。   那马蹄声到了他周遭,便停了脚步。有个熟悉的声音道:“这位公子,倒是在等何人?”   他倏地转身,便移不动眼珠子。   清晨的日头斜穿过墙头,在院里投下片片光斑。   光斑里,黑马上的彩衣姑娘仿似踏云而来,令他睁不开眼睛。   他怔忪了片刻,心下忽的有了一股火气:“大冬日的,你看你穿成了何种模样?”   猫儿骑在马上,低头瞧一瞧自己傲娇的心口,唇角微勾:“何种模样?老娘觉着极好。”   美人计嘛,她又不是没使过。   她可是从上一世穿来的,莫说穿成这样,衣料极少的泳衣,她也曾穿着大大方方行于人前。   青春就是要展示的,藏在衣裳里有何用?   她倒想知道,她虽已快二十二虽高龄,和十五六岁的女娃相比,到底能不能打!   她一夹马腹便要往门外去,萧定晔忙忙着急上前,拉住老黑的马缰,仰头同她道:“祖宗,你这般出门,全部男人都看你,为夫得呕死。”   她哈哈一笑,心口便跟着上下跳动:“不会,你的雄心壮志早已炼就了你的心脉。你不会呕死,我也不会让你呕死。死鬼,快去牵你的马。”   一声死鬼让萧定晔略略放下了心,知道她今儿出手不是针对他。   可出于男人复杂的独占心理,在他去牵马之前,还是掏出他的帕子,上前挡住了她的心口风光,叹气道:“这般穿有什么好,都冻的冷冰冰了。”   她一咬唇,向他抛个媚眼:“你就只看到了这里?旁处呢?旁处不诱人?”   当然也诱人。   她的妆容一丝不苟,精致的挑不出一点点瑕疵。   眉如巍峨远山,杏眼盈盈含情,鼻梁高挺,红唇饱满,下巴收敛的尖尖,美中带着些凌厉。   这与他平日见过的她完全不同。   他自来知道她是美的。   然而她那时人在宫里,想着保命,行止低调,美也美的低调。虽是个做妆粉买卖的,可在自己脸上用的妆粉实在是少。   及至后来她进了重晔宫,又和他住进了正殿,她暂且成了他的夫人,她才薄施粉黛。   后来她和他重遇,长久都处于逃亡状态,还管什么上不上妆,能洗个脸都算不错了。   总体来说,他知道她美,也肤浅的受她皮相的吸引。然而她的美大多保持在凡人中的佼佼者的层面。   和现下远远不同。   若她平日这般装扮,他心里不知道美到哪里去。   然而现下不同。他美不起来,心里全是担心。   他问道:“你这般装扮,是要去勾引谁?”   她雄心万丈道:“她爹!”   他完全明白她的话中意。   谁敢勾我汉子,我就勾她爹!   她着急催促:“你再不去牵马,我就一人出去。总之老娘一颗春心扑通扑通压抑不住,急切想要去外面散发妖气。你今日无论如何拦不住我,胆敢拦我……”   她“唰”的一声抖出婚书:“……后果你担着!”   ……   正街平日里热闹,这个午时更热闹。   街面上一位骑马青年左右两边的美艳双姝,令男子们争相观看。   男子们看的越热火,萧定晔的脸便越阴沉。   这些狗男人重点在看哪里,同为狗男人,他心里清清楚楚。   他身畔的两位女子,是否有人产生了被视觉侵犯的不适感,他虽不全知道,可显然那位骑着黑马同他有婚书情谊的女子,迎接着那些狗男人的眼光,却是与有荣焉的很。   她转头笑嘻嘻望着他:“瞧瞧,姑乃乃的颜值还是很能打,吃我这个路子的男人多的很嘛。”   她略略倾身往他另一边的姑娘面上望去,更是得意的耸耸眉。   那豆蔻年华的小姑娘,一张脸冷的已经结了冰,从她这个角度,正好将那姑娘因生气而咬紧的方下颌看的清清楚楚。   她高兴的很。   想和姑乃乃斗,你还少吃几年盐!   待再往前行了一阵,猫儿腹中咕咕叫,她便勒马停在一间酒楼前,娇滴滴同她夫君道:“饿了。可不能受饿,一饿便小了。”   萧定晔冷冷往她心口望去,面无表情道:“你胃长在那处?是靠饭顶起来的?”   她抿嘴一笑,再不理他,抬脚便下了马,又翘首望着她的情敌:“姑娘可饿了?一起吃饭,吃过饭再对打呀。”   那姑娘冷冷瞟她一眼,转首同萧定晔道:“我的,朱力梵琳,天神最爱的小女儿的意思,你记住我的。”一甩马鞭,如风一般往前而去。   猫儿吃惊道:“呀,这么快就退出了?”   她同萧定晔道:“莫气馁,看上你的女子如此快落败,不能怪她心性不坚定,实则是我实力太强。”   萧定晔黑了一路的脸终于显出了笑意,他也跟着下马,将马系在路边,揽着她道:   “你为了为夫出手同人相争,我心中高兴的很。可便宜了旁的男子,那便是吃亏。你是买卖人,怎能干吃亏之事?”   她拉着他进了酒楼,跟在小二身后,边往雅间而去,便纠正着他的想法:“哪里吃了亏?我怎地不知?”   他身量高,站在她身畔,居高临下将她的风光尽收眼底,便叹气道:“这里都被人看了,哪里不吃亏?他们看着你,为夫却觉着像是看着我,满心都是吃了大亏的难受劲儿。”   待进了雅间,两人点了饭菜,小二关门退了出去,猫儿方靠在椅上,慢悠悠道:   “那如何是占便宜?看了旁的女子就是占便宜?你今儿看了那姑娘,你是占了便宜。可只要你占便宜,就是我吃亏。”   他忙忙道:“我何时看了?她一点入不了我的法眼。”   “哦?”猫儿饮下一口热茶,反问他:“你未看,怎地刚出门之际,就劝我不该学那些不懂事的小姑娘?你未看她,怎知她穿成那般模样?”   萧定晔欲哭无泪,觉着便是有十张嘴,也解释不清楚。   她看到他一脸郁郁的模样,想起殷夫人那番“不要太过做作、免得将人推远”的教诲,她便又收了她身上的刺,探手覆在他搁在桌面上的手,低声道:   “我这般装束虽说是要同她打擂台,可也存着私心,是要装扮给你瞧。你难道不中意?”   他摇摇头,又点点头:“虽中意的很,可更中意你只给我一个人看。”   她抿嘴一笑,从他对面起身,坐去他身畔,挽着他的手臂娇滴滴道:“现下给你看。”   他面上神色便和缓,一边为她暖身子,一边低声道:“怎能不相信为夫对你的心?我心里眼里何时装下过旁人的半根头发丝儿?”   她便也说着甜言蜜语堵他的嘴:“我的心里,也没装下过旁人啊。”   正说到此时,外间楼下传来叽里呱啦的说话声。   她站起身往窗外去望,便见楼下聚集着六七个异邦人,其中之一便是才退出竞争不久的那位朱力梵琳。   猫儿匍一探出脑袋,楼下之人便瞧见了她。   朱力梵琳立刻抬手指着她,向同伴咕哩咕噜说了一串话。   猫儿转首同萧定晔对视,两人均面色一变。   朱力梵琳说的话里,有一句是:“:“☆□○卢丽奇☆□○……”。   一只眼也曾提起过的这样的一句,一个音儿都不差。   ------题外话------   今天就发这一章吧,六千字。明天再见。 第481章 两姓之好   木梯上连串踢踏声。   萧定晔将猫儿护去身后,她又从另一边绕出来:   “怕什么怕!旁人想抢老娘汉子,老娘但凡露出一点点畏缩之意,就配不上这婚书!”   萧定晔抿嘴一笑,看着她挺胸抬头的模样,上前将自己披风解下,遮着她的惹眼处,揽上她的纤腰:“那为夫能不能牢牢站在你身畔,就靠你了。拜托了!”   猫儿双手一勾他的颈子,枕在他肩上:“死鬼,想逃出姑乃乃的五指山,门都没有。”   雅间门“咚”的一声响,被人从外重重踢开。   五六个异邦人一拥而进,最前面的便是那位对易容了的萧定晔一见钟情的姑娘朱力梵琳。   猫儿立刻垫脚,当着人面在萧定晔面上吧嗒一嘴,转头遗憾的望着那姑娘:“我的男人,我可以为所欲为,没有你的份。”   她娇滴滴望着萧定晔:“喜不喜欢?”   他此前还对他媳妇儿衣着开放颇为不满,可现下看她在人前显示主权,心中熨帖的暖乎乎,含笑给她回应:“喜欢的紧,哪里都喜欢。”   猫儿便对着那姑娘道:“没有办法,你来晚了,下辈子请早。”   那姑娘面色铁青,转头对着同伴们咕哩咕噜愤愤几句,一位异邦男子往前跨上一步,操着蹩脚的中原话道:“你们的,夫妻的?”   猫儿又往萧定晔面上吧嗒一口,转头看那男子:“还不够明显?”   她转头四顾:“可惜了,此处没有床榻……”   那男子便转头又与小朱同学沟通数句话,方望着萧定晔道:“你家里的,妻妾几个的?我家小妹说,昨天还看到另一个的。”   萧定晔今日出门,做的是同昨日一样的伪装。   猫儿昨日做了伪装,今儿却是以原貌示人。不知情者,自然将昨天的她和今天的她看做两个人。   猫儿抢话道:“家中女人多多的,姐姐妹妹一大群。”   那男子嫌弃的摇摇头,转头同自家妹子用中原话道:“他女人多的,不好的。”   小朱重重一跺脚:“我要的,我就要的。”   男子便又转头同萧定晔道:“我家的,有钱的。你抛弃那些女子的,同我小妹的,给你金山的。”   萧定晔一笑:“可惜的,我家中数座金山的。”   那男子眉头一蹙,又凝神望向猫儿,忽的转头同身后两个男子说笑几句。便有另一个极壮硕的男子站出来,向猫儿抛个媚眼:“你让出他的,我娶你的。”   猫儿反问:“你家里几座金山的?”   那壮硕男子极认真的思忖一阵,摇摇头:“金山没有的,银山两座的。”   猫儿嗤笑一声:“我家汉子家中万座金山,我能瞧上你区区两座银山?你算一算这笔买卖可划算?”   那汉子果然退后一步,低头细算,方诚实道:“不太划算的。”   猫儿便笑嘻嘻对着最中间的小朱同学道:“你太青涩的,没有情调的。我家汉子中意成熟妇人的。”   萧定晔正色道:“大晏民风淳朴,女子皆守礼。像你等不讲究脸面之人,实属少见。就此别过,莫来纠缠。”   他牵着猫儿便要往雅间外走,那姑娘却忽然往前一扑,红唇嘟起,做定的便是霸王硬上弓的打算。   萧定晔身子一闪,脚尖瞬间前踢。   小朱瞬间踉跄后退,小腹剧痛,已弓着腰说不出话来。   形势陡转。   小朱的阿哥倏地从腰际掏出弯刀,连声喊道:“☆□○卢丽奇☆□○,☆□○卢丽奇☆□○……”   几个异邦人立时往前窜来。   萧定晔不欲与之缠斗,将猫儿搂紧,正要发出袖中暗器。最近的一个异邦汉子却不知从何处掏出一枚圆蛋,将圆蛋往地上一摔,倏地窜起一团青烟。房中立刻多了些清香之味。   萧定晔暗道一声“不好”,撩起披风护住猫儿口鼻,搂着她往窗外一跃,落地上马,打马而去。   ……   府衙后宅客房里,萧定晔思忖道:   “如今看来,那句‘☆□○卢丽奇☆□○’要么是‘将他杀死’,要么是‘将他捉住’,要么是‘将他迷晕’。   一只眼口中的那大鼻子汉子,定然是想置人于险境。而那被盯上的倒霉鬼,极可能是我。”   猫儿靠在他怀中,忧虑道:“我真担心有人要杀你。今后我们便躲在府衙再也不出去,可好?等回了京,一切都会好转。”   他叹口气,并不如她想的乐观。   等回了京,他同他三哥的正面抗争才开始。形势或许会好转,或许会更差。   且复杂之处根本不是有人要杀他。   他自小就活在各种窥探的目光下,从在娘胎里开始,想杀他的人就排了长队。这并不为惧。   现下最令人担忧的是,异邦人牵扯了进来。   若三哥同他国势力勾结,则形势要比他能想象的还严重许多。   他轻轻吻在她额间,低声道:“你放心,我怎会让你我处于险境。现下在江宁,有殷大人,比你我孤军奋战不知好了多少。”   两人换过衣裳,洗去面上伪装,坐在床畔思忖未来。   猫儿担心道:“这两日纠缠你那女子,可会与想杀你的人是一伙?”在酒楼上现身的那些异邦人,没有一人是如一只眼所言,长着一个大鼻子。   他们都是高鼻梁,扁鼻翼,正面望过去,鼻头甚至比中原人的还要精致一些。   萧定晔摇摇头:“暂且看不出端倪。你对你的上妆技能可有信心?”   猫儿立刻点头:“除非他们一盆水泼来冲洗去妆容,否则绝不会有人看破伪装。我替你上的妆容并非模仿某个特定人的长相,而是根据你的特点信手拈来,与捉拿你我的画像上的肖像,完全不同。”   他点点头:“那便不会是一伙。”   猫儿略略松了口气,又抿嘴一笑:“对,说明那姑娘是真的看上你,而没有带着其他目的。”   他想到今日之事,便郑重警告她:“再不许穿成那般,成何体统!”   她腻在他身畔:“就要穿,天天那么穿。”   他却不依不饶:“你那些衣裳哪里来的?此前可没有。”   他一想就想到了这府上的女主人。   除了殷夫人,猫儿短时间内想找人支援,是不会那般容易的。   “未成想殷夫人倒是个喜欢煽风点火之人,改日为夫非得赏殷大人几名女子,让她也尝尝插手旁人家务事的滋味。”他愤愤道。   猫儿原本同殷夫人也算不上什么交情,因着殷夫人送给她一身战袍的情分,她立刻与之起了些惺惺相惜之态。   她忙忙维护道:“与殷夫人又有何关系,你自家媳妇儿是个什么脾性你不知道?今儿幸亏有殷夫人劝我多穿两件衣裳,否则在气头上,我什么不穿跑出去都有可能!”   他吃惊望着她:“你……”   她冷哼一声:“没错,我冲动起来不要脸。脸是什么东西,一点不认识!”   两口子亲亲热热斗嘴,斗倒晌午之时,几日未敢露面的殷小曼终于怯怯敲响了门:“师父……师父昨日说,让徒儿这个时候过来……”   萧定晔招招手,同他道:“这几日你师母替你求情,我便再给你一些立功的机会,好看看你到底是否可造之材。”   他交代道:   “夜里一更,你去同一只眼接头。至于如何取信于他,你自己看着办。   除了将这几日的消息带回来,同时告诉他,让丐帮这几日派人来衙门附近守着,但凡有异邦人出现,就悄悄跟上去,将那些人的来路打探清楚。”   殷小曼不知他师父在下着怎样的一盘大棋,尤其还牵扯到了异邦人。他被引得心痒痒,终究却忍住心中好奇,乖乖答了一声“是”。   猫儿递给他二十两银子,道:“外出办事,必然要银子傍身。可这银子什么时候该用,什么时候不该用,你心里也要有一本账。你师父自小也是个一文钱掰成两半花的人,你要跟着他学,就要将每一个本事都学到。”   殷小曼不敢推拒,收了银子,恭敬道:“师父放心,等天擦黑,徒儿便前去接头。”   萧定晔点点头,挥手道:“去吧,为师夜里等你消息。”   殷小曼走后,天色渐黑。   一更天过去了。   二更天过去了。   三更天过去了。   他师父和师娘都忙活着探索了两回人类繁衍的奥秘,外间方有了动静。   萧定晔起身披上外袍,蹙眉道:“听着这小子似是吃了亏?”   传来的脚步声可不是少年人完成任务后等着被夸赞的雀跃节奏。   倒有些沉重。   猫儿立刻起床穿衣。   敲门声此时响起,带着些不确定的意味。   萧定晔转头同猫儿道:“你躺着,我去看。”   她已系好了外裳腰带,低声道:“殷家将两个娃儿爱的紧。若小曼真吃了亏受了伤,我若不帮着掩饰一二,明日殷夫人怕得拿刀宰了你我。”   两人去了外间,萧定晔匍一打开房门,立刻闻到了一股血腥之气。   殷小曼站在门口,脸上挂着些讪笑,似是想掩盖自己的遭遇:“师父……”   一说话,口中便显出几丝血迹。   萧定晔蹙眉上下将他打量一番,一只手倏地前伸,轻轻覆在他胸口。   殷小曼眉头一蹙,面上立刻显出几分痛苦。   猫儿面色大变,上前将他扶进屋,掩了房门,帮着拉开他的衣襟。   小曼立刻忍痛挣扎:“师母,我没事……”   萧定晔拉开猫儿,坐去殷小曼对面椅上,冷着脸道:“你既然说无事,便来讲讲今夜之行的收获。”   他发问道:“首先,你可暴露了面相?”   小曼忙道:“未曾。徒儿……戴了面具……”   猫儿侧首去瞧,见他脸颊处添了些指印,可见曾被人抢夺过面具。   萧定晔点点头,继续问道:“一只眼透露了些什么进展?”   小曼将将要说话,却又连串咳了一长串,方呼吸粗重道:“他说,虽然还未寻见目标,可听叫花子们说,江宁城里最近半个月,异邦人不知为何比往年冬日多了两三番,多在赌场出没。”   萧定晔转头同猫儿对视一番,低声道:“怕真是来寻你我之人。”   他续道:“可转达了为师交代你之事?”   小曼点点头,正要回答,又是一连串的猛咳。   猫儿忙要上前查看,萧定晔依然拉着她不放,只等小曼咳毕方冷冷道:“为师只不过让你去同一个瞎了一只眼、断了一只手的人接头,你便成了这副窝囊相。你当初豪言壮志要去救你祖父,哪里来的自信?”   小曼羞愧的垂下脑袋,紧咬着唇不发一言。   萧定晔又问他:“回府的路上,可甩脱了尾巴?”   小曼一怔,半晌方怔怔道:“会……会有人跟踪徒儿?”   萧定晔叹息的摇摇头:“你此番出去没有丢了性命,可见是你命好。你已十四岁,却当外面全是好人,将自己的性命不当一回事。”   他摇摇头,向小曼招手:“过来。”   小曼磨磨蹭蹭挨过去,被萧定晔按在椅上,拉开他衣襟往身上一瞧,不由叹口气:“为师现下有些后悔,不该贸贸然收了你当徒弟。”   小曼胸膛和后背处,明显几个手掌印,是被人胖揍过的模样。   他眼圈一热,正要为自己自辩,萧定晔低叱道:“闭嘴!”一只手已按在他伤处。   过了约一炷香的时间,萧定晔长长吁了一口气,收了手。   猫儿忙打了热水,拧了热帕子,覆在小曼前胸和后背上,连续换过好几回,最后取出药油递给他:“自己抹。”   小曼接过药油涂抹去伤处,只觉疼痛大减,皮肉青紫色也浅了不少。   他一边为自己抹药油,一边嗫嚅道:“师父,徒儿虽愚钝,可今儿的任务,还算是完成了近九成……”   萧定晔长叹一声,道:“你可知,其实你并非我的入门弟子。”   殷小曼倏地抬头,吃惊道:“师父……”   他只当萧定晔要逐他出师门,忙忙跪地相求:“师父,徒儿再也不会妄自尊大,求师父再给徒儿一次机会。”   萧定晔抬手扶起他,道:“为师此前曾收过一回徒弟,它并非人,而是一只猴儿。现下想一想,它比你聪明太多。懂得藏拙,懂得装傻,该出招时绝不含糊。为师在它身上获得的成就感,在你身上泄了个干净。”   他道:“你去吧,回去歇着,这几日再莫外出,先将你的断臂养好。”   殷小曼万万没想到,他原本引以为傲的“大师兄”地位顷刻间瓦解,退到了“二师兄”的位子上。且真正论起来,他还要将一个猴儿称为“大师兄”……   猫儿看着他呆坐一旁的模样,心中有些不忍,便出声道:“你先回去养伤,这几日多多往你母亲房里去问安。”   殷小曼哭丧着脸道:“师父可还会继续教徒儿?”   萧定晔毫不留情面:“此事再议吧。”   ……   第二日,殷府上第一个要议的,果然是小曼之事。   却与什么师师徒徒并不相干。   殷夫人早间起来,自觉这两日身子已好的多,原本想先回娘家一趟,劝着老母搬来府里过年。   可她穿戴好时,铺子里管事前来回了一回话,府里管家又来商议了一回年节的细节,便过了辰时。   辰时之后,往往是一家主母忙完琐事略作歇息的时间。正是时间媒婆进内宅说姻缘的最佳时机。   上房会客厅里,殷夫人看着对面舌灿莲花的媒婆,内心里是一团浆糊。   坐在她身畔的微曼,也是一脸怔忪。   在媒婆终于舍得停下嘴,咕噜噜饮下一杯茶时,微曼替她阿娘问道:“你是想为我阿爹说媒?”   媒婆扑哧一声喷了一衣襟茶水,一边咳嗽一边着急解释:“哪里哪里,我老婆子又未失心疯,怎会给知府大人发媒。   整个江宁,连五岁娃儿都知道,知府夫人是大名鼎鼎的母老虎,知府大人只喜欢吃一盘菜。   早先江宁周遭一些小官不知情,想贿赂知府大人得些好处,巴巴搜罗了些弱柳扶风的扬州瘦马送进府里。   这些官员前脚送来人,后脚刚回到家,便收到了革职查办的通知。随同通知一起被送来的,是此人为官其间的大小违法违例的证据,压的这些人哑口无言。   坊间皆传这是殷夫人的善妒的手段,各官员再不敢造次。   按下葫芦浮起瓢,富商们仗着家中未做官,又想着让殷大人行些方便,在青楼里设下酒宴相请,寥寥喝些不咸不淡的花酒。   不咸不淡的花酒,不过就是搂搂抱抱,占些手头便宜,并不需过夜,无伤大雅。   可富商们未等到殷大人赴宴,自家内宅却起了火。   不知哪个挨千刀的老鸨子,偷偷着给自家夫人和专陪女客的兔儿爷牵了线,为自己戴上了数十顶绿油油的大帽子。   对殷夫人有些了解的江宁老人儿曾推断道:“知府夫人的胸衣买卖最开始就是从青楼起家,她手里三教九流什么人手没有,找人向内宅妇人拉个皮条,简直是手到擒来。”   自此江宁府衙内宅消停了几十年,一直到现在。   殷大人在江宁媒婆名单上,那是被加粗标红了的要回避之人。   哪个媒婆若是饮醉了酒,想虎口拔牙,去给知府大人发一回媒,介绍两个贵妾平妻,那是自找死路。   媒婆今日上门,目标用户自然不是殷大人,也不敢是殷大人。   托付的客户说的清楚,想要结亲的,是府衙里的年轻公子。   知府大人年已四十几,人尽皆知。再年轻的,自然只有殷大人之子,殷小曼。   媒婆笑道:   “那姑娘虽是异邦人,可贤惠的紧,自言殷公子若已娶亲纳妾,如愿同那些女子和离,她愿为那些女子出再嫁嫁妆,十里红妆,绝不少一根丝线。若殷公子不愿做绝情之事,她也自甘为妾。”   媒婆将那姑娘的画像拿出来,道:“夫人瞧瞧,这般好的儿媳哪里去寻。”   下人上前接过画轴,奉去殷夫人手里。   微曼歪着脑袋同她阿娘一起看,转头八卦道:“阿娘,哥哥这般快就要寻嫂嫂?”   殷夫人心中纳闷。   自家儿子平日傻乎乎,一心想要学武艺、混前程,何时留心过女娃?   纵然小曼现下才十四,翻了年到十五,大晏这个年岁的娃儿,普遍也都开始操心亲事。可她却不想让小曼少不更事就成亲。   当年她夫君是二十四上娶了她,她觉着这个年岁成亲刚刚好,有了一定的事业,心智成熟有了责任感,各方面事情都能处理好。   她和夫君这些年亲亲热热就是证明。   现下听这媒婆言,那女娃却是对小曼情根深种的模样。难不成小曼在情上突然开了窍?   她低声同微曼道:“你阿哥口风如此之严,一点点蹊跷都未向你透露过?”   微曼愤愤道:“阿哥心机这般深,同我们都未提过,他翅膀还没长硬就要飞,真真寒心。”   猫儿到了上房,要同殷夫人说说闲话时,遇上的便是殷夫人、殷微曼因为一介媒婆,而单方面同殷小曼起了嫌隙的时候。   此时媒婆还在等着殷夫人回话。   猫儿坐去殷夫人身畔,略略听到了媒婆的几句话,拿起殷夫人手畔几上的画像一瞧。   娘的,仇家寻上了门!   她悄无声息的探手去一旁,捏了捏殷夫人的手臂,热心问向媒婆:“这姑娘面相瞧着不似中原人士,莫非是番人?”   媒婆指望着能促成这门姻缘,好得上大笔谢银,见殷夫人沉默不表态,可有人问起自然比没有人问的强,忙忙笑道:   “这位夫人真好眼力,这画上的姑娘正是番人。江宁富庶,番人极多,这些年番人同大晏结亲之事数不胜数,生下的娃娃各个仿佛年画娃娃,真真让人爱不释手。”   猫儿又问道:“哪国人?什么身份?”   媒婆忙看着手里的资料:“姑娘虽是呼塔国之人,却会说汉话。她乃呼塔国出了名的商户,朱力老爷家的嫡女。”   朱力家,朱力梵琳。   猫儿心中一声冷笑。   那姑娘还真是不舍不弃,情深意切呢。   她向殷夫人使个眼色,殷夫人略略一思忖,方对媒婆道:“殷家开明,对那姑娘是否本国人,并不介意。你且将那姑娘的信息留下,本夫人同殷大人商议过再说。”   媒婆立刻喜笑颜开道:“是该商议,亲事非同儿戏,要好好商议。”   她觑眼探问:“老婆子何时来听音信呢?”   猫儿问道:“若我等去府上拜会,该去何处?”   媒婆忙道:“那姑娘现下住在惠通客栈,若殷夫人有意,她想亲自来府上拜会。”   殷夫人转头看看猫儿,见她眨了三下眼睛,便同媒婆道:“你且先回去,三日后来听信。” 第482章 妇人家家的小私心(一更)   殷家内宅,男主人书房。   殷人离眉头紧蹙,道:   “呼塔国之人原本在大晏不多,三年前该国发生暴乱,出逃一支皇族。该支队伍原想归附大晏,受我国庇护。可该国过往与大晏边界多方冲突,伤及平民,故而皇上不允。   后来渐有呼塔国商人以经商名义进入大晏,这两年在番市聚集渐多,循规蹈矩,我等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未驱赶。”   萧定晔想起昨夜殷小曼带回来的音信,问道:“这半月,大人可察觉,番人进入江宁比往年明显增多?   殷大人点点头:   “江宁城内两个月前曾挖出一座古庙,经查证,却是一座乌玛神祗旧址。乌玛神在周遭几个小国中,皆有信众。此旧址一经证实便悄悄填埋,怎知却被走漏了风声,近两月,番人越来越多,皆是前来偷偷朝圣之人。   官府一经发现此事,便派人前去日夜巡视,防止番人趁机作乱。”   萧定晔点点头,问道:“如此说来,那呼塔国的朱力家,便只是正经商户,并无其他背景?”   殷人离点点头:“进入大晏的有名商户,下官皆派出暗卫查证过。朱力之姓,在胡塔国并非上等人的姓氏,过去几辈皆贫民,近五年因经商而发迹。”   萧定晔点点头,这倒是与在酒楼上发生冲突的那几人比较符合。口口声声说有“金山”“银山”,太像久贫陡富的暴发户的表现。   提到那姓朱力的,殷人离便想到了自家儿子的飞来姻缘。   他望着萧定晔探问道:“殿下可是想顺着‘朱力’家之女的事情,顺藤摸瓜寻到曾想跟踪捉住您的歹徒?”   萧定晔点点头:“现下看来,这是最好的法子,比让叫花子们提供消息更快。”   殷人离不由道:“既然朱力家上门提亲,殿下不如将计就计,先与那女子……”   萧定晔断然拒绝:“万万不可。”   殷人离笑道:“殿下可是担心王妃介意?此法只是将计就计,并非真要与那女子如何。王妃……下官看她数回与殿下配合无间,该是能知道殿下苦衷的。”   萧定晔道:“本王同她一路行来,极不容易,你莫出此馊主意。若惹恼了她一走了之,你几辈子也赔不来我的人。”   两人正自商议间,书房门被敲响,殷人离的长随进来回话:“大人,我们的人已去了惠通客栈,根据画像,已确定了那一伙人。暗卫们在那伙人周遭开了几间房,日夜监视。”   殷人离点点头,道:“有任何异动,随时来报。”   又转头问向殷人离:“公子开还有旁的事要吩咐?”   萧定晔摇摇头,摆手支离长随,方同殷大人道:“小曼昨夜被我支出去,受了些伤,不打紧,你可去瞧瞧。”   殷大人心里一跳,嘴上说着“怕什么,他是男子,受些轻伤应该的。”心下却已担心至极,只等着萧定晔离去,他便要前去关心一回儿子。   萧定晔见他一脸的紧张之色,无奈摇头道:“慈父多败儿啊,本王听得殷大人此前也是个硬汉子,现下竟如此婆婆妈妈。”   殷人离讪讪一笑,嘴上不说什么,心中却想着:“若今后王妃也受尽千辛万苦给你生个娃儿,我就不信你不疼惜那娃儿。”   正院里,猫儿已在檐下等待。   见萧定晔出了书房,她便迎上去,自然而然牵着他手,低声道:“如何?可商议出了法子?”面上神情颇有些焦虑。   萧定晔触到她手冰冰凉,便两只手覆紧了她手,道:“有何担心之处,要到门外等我?!”   猫儿并不掩饰心绪,只同他一边往外而行,一边道:“我瞧着你像个香饽饽,总有人要抢你,心中不舒爽。也不知你的魅力究竟在何处。”   她口中如此说,便不由得抬头去打量他。   午时的日头打在头顶,高大的青年仿佛一座小山一般堵在她面前,遮住了阳光,将她笼罩在一片阴影里。   背光而立的青年看她的目光永远是带着些笑意,无论是那时她还在废殿、与他之间没有还没有生情,还是后来到了重晔宫、成了他的床畔人,还是后来与他重遇、一起走上逃亡路。   他绝不会记得,在宫里他见她的第二面,是皇后从昏迷中苏醒宣她觐见,他先一步出去叮嘱她莫乱说话――从那时开始,他看到她的目光里,便已经带着笑意。   或许一开始是处于戏弄的心态。   又或许是其他。   总归那样的深宫里,数千人的宫女儿,他匍一开始留心人,便留心上了她。   最开始,那样的感受是新奇的。新奇到连他自己都想着静观其变,看看随着内心那样的新奇感受去走,看看事情会往何种地步去发展。   后来一发不可收拾。   等他想着是不是要约束一下自己的内心时,为时已晚。   他输的一败涂地。   他潜意识里对他的“输”或许一直抱有介意。毕竟在男女关系上,他一直是骄傲的。   而他的骄傲,又出于他的自恋。   他那时伪装成一介纨绔,名动京城,却也守紧着自己的裤腰带。   他并不是虔诚的想要把清白的自己留给最爱的人。   没有,他压根没有想过这些矫情的借口。   他只是单纯的自恋:你们这些庸脂俗粉,哪里配本王解开裤腰带,再出一身臭汗。   便是因为坚持清白坚持的久,后来遇上猫儿,输的狼藉,内心或许便生出了些愤懑。   故而每每在床榻上,到了最后,他总会抱着她不停歇的迫问“谁赢了?谁赢了?”   这三个字,只在这种特定的场合说。   连他自己也莫名其妙。   猫儿有时候会真的如同一只甜到发腻的小猫,不停歇的回复他“你赢了,你赢了”。   然而也很有些时候,她在反杀他的时候,常常极有威风的说“老娘赢的彻彻底底”。   可现下站在大日头低下,猫儿看着眼前的青年,她无法十分有自信的说出“老娘赢的彻彻底底”。   他太优秀。   他就像一轮日头,光芒万丈,哪怕她扯着绸布将他包严实,都有人能瞧见他的光华。   她选男人的时候,其实没想过要选个天下最好的。   男人这玩意儿,能做到体贴媳妇儿就够了。至于养媳妇儿,她自己有的是银子,能养的了家。   然而不巧的很,她的选择超出了她的预期。   她最开始其实并未意识到这一点。   在长达十个月的逃亡里,他和她长期钻在深山里,周围极难看到人烟。   猴子、老虎、猛兽们,不会和她抢汉子。   她没有什么危机意识。   等进了人类社会,她忽然多了个强劲的竞争对手,要以猛烈的手段来和她抢男人,她忽的就不自信起来。   且这还不只是有人要抢她男人的事,那个姓什么朱什么力的姑娘身上,还牵扯着要杀他的疑团。   看看,竞争对手身上的标签又转成了“蛇蝎美人”。   多么具有诱惑力。   多么具有挑战性。   如若她是个男子,被这样的女子纠缠着,她也会忍不住想去探探,那女子身上到底有些什么阴谋。   她望着眼前的男子,忍不住道:“你是不是半夜要趁我不备偷溜出去,前往客栈会会那女子?”   萧定晔原本没这个打算。   被她一提醒,他倒觉得半夜是个好时机。   也不是要会会,就偷偷的前往客栈,打探到第一手消息,比殷人离的那些暗卫报来的音信来的直观。   他因心中起了主意,回答她的问话晚了些,猫儿心中一阵冷笑,心想:“没门。”   没门的方式是,夜里猫儿没给萧定晔机会。   他白日里忙着同殷人离商议方案,计划到了夜里二更天,想趁猫儿熟睡外出,与殷大人汇合,一起外出打探消息时,他没有脱开身。   外间催促的鸟叫声一声又一声,格外清晰的从窗外传来。   房里的春意浓的化不开。   说起来,萧定晔和猫儿相恋五年,以夫妻关系在一起相守,前后加起来不到三个月。   他记得清楚,他第一回 和猫儿因醉酒睡了一回荤瞌睡,正是六月底。   后来她搬进了重晔宫正殿,愿意躺上他的床榻,中间就已间隔了快一个月。   再等到九月中,她就有了身孕。   那时他和她之间迫切需要一个娃儿出现,他倍加珍惜,哪里敢造次。   此后便是长达两年多的分离。   及至他重新过上有人暖被窝的生活,那是十一月在百花寨时同她成亲之后。   后来他要离开,她便同他斗智斗勇给他上圈套,又浪费了些时间。   再后来一起上路,冬日严寒,身边又有旁的同路人,不好下手。   及至到了江宁,她又生了病。   想一想他自开了荤,到现在,实则没有吃几口。   他实在是觉着自己这个二十三四岁的、龙精虎猛的大老爷们当的憋屈。   自然,当的也十分没有骨气。   被猫儿一缠,他就忘记了外间的殷大人。   鸟叫声一下接一下。   刚开始还是每隔一阵传来一下,是等待之人囿于君君臣臣的关系,不好催促的太厉害,言下之意是:殿下差不多可以出门了,慢慢换衣不着急。   殷大人为五皇子换夜行衣留下了充裕的时间,然而他等待的五皇子莫说换衣裳,他正忙着解衣裳。   猫儿跟着萧定晔在外逃亡诸般久,已经无师自通的知道二更、三更时分是夜里外出的最好机会。   她把时间拿捏的刚刚好。   整个午后都不显山不露水,也不去勾着萧定晔,同他两个相敬如宾,给了他完整的自由,让他去和殷大人勾兑感情。   等到了日暮之后,她又刻意唤来殷小曼,亲切的询问过这位小徒儿的臂伤,并且对他的内心世界进行了鼓励,告诫他不管是大师兄还是二师兄,只要当的好,就都是关门弟子。   待殷小曼高高兴兴离去时,已过了一更。   接着是萧定晔装模作样和猫儿沐浴,装模做样说要早睡,猫儿却拉着他坐在床畔叽里呱啦说话。   她说着的话题都极久远,却也是萧定晔不怎么知道的事情。   比如她说在废殿时,有一回夜里他前来探问消息,正正好遇上小太监五福进来同她汇报雕刻木盒子的进展。   那时他还处于暗中与她合作的状态,不好被外人发现。一着急他便跳上她的床榻,躲进了铺盖卷里。   前面的他记得,他不知道的是后面。   猫儿说,后面她侧身掩护着他,当时她的爪子呈相护的姿势,就朝后面搁在他胸腔上。   当时她虽然心不在焉的应付五福,心中却在想,手底下这胸肌极精壮,不知道近距离感受一回是何种体验。   她又提及,那时候她身中七伤散,跟着御驾进了皇陵,收到了凤翼族人传来的信,让她夜里进山中。   等到了夜里,她要动身往山里去之前,她其实在他的房前徘徊过一刻。   她原本想,反正也要死了,临死前再抱一抱那个精壮的皇子,也不算死的太过遗憾。   她还提及,后来她出了宫,其实曾遇上过背影与他相似的男子。那男子在前走,她在后走,竟不知不觉跟了多时。   一直跟到一处民居前,那个男子拍自家门时转头望了她一眼,她才反应过来,她跟的是个陌生人。   她回忆过往的时候,其实有些伤感。   实在是她和他此前在一起,算不得有多么舒心。   他听得感动的一塌糊涂。   他正想着也同她说一说他和她分开后的那两年,他都发生了些什么事,外面梆子声响了两声。   二更了。   ------题外话------   一更送上,二更马上 第483章 正妻选妾(二更)   二更的梆子声刚刚结束,接着传来几声不疾不徐的鸟叫声。   萧定晔便知道,这是他和殷人离商量好要出门的时间。   他正想着猫儿还未熟睡,他该如何找个不引起她胡思乱想的借口脱身,她便变了个脸。   她面上楚楚可怜的神情中,迅速显出了些雄心壮志。   她捏着衣领,双目中含着些小兽的危险气息,缓缓问道:“你还记不记得,前日我们去殷家的铺子里,买过薄纱所制的小衣裳?”   她咬着唇一撩衣襟,他的脑子不争气的全化成了豆腐渣。   后来窗外传来的鸟叫声,他再也想不起有何含义,反而还觉得仿似有人在替他加油打气。   笑话,他堂堂练舞之人,拿刀砍杀时可以不停歇的挥刀一日一夜,他需要人加油打气?   后来那些鸟叫声,从一开始的不疾不徐,变成了没隔两息便传来一声。   又成了每隔一息便传来一声。   等鸟叫声终于止歇时,房门也传来了敲门声。   殷大人在外间被冻的清鼻涕吸溜个没停,再没有耐着性子学鸟叫。   他敲罢门,正想要出声催促,房里已传出一声姑娘的利落回复:“没闲工夫!”   没闲工夫搭理他!   他作为一个过来人,自然明白工夫都花在了哪里。   他心下十分愤愤。   娘的,就你们知道快活,老子不知道?老子爱妻不如花不似玉?老子爱妻没有情调?   大半夜里探敌情,皇子不急,他又不是太监,他急什么急?   他转身便走!   第二日午时,萧定晔才惊坐起。   此时猫儿已梳洗打扮利索,坐在他床畔的椅子上嗑瓜子。   精神头儿极足。   他登时明白自己掉进了温柔乡,中了美人计。   他对猫儿太了解了,但凡她憋着坏且如了意,事后总是这副得意洋洋的模样。   他便有些郁郁。   觉着自己真的是全输。   猫儿哈哈一笑,移驾坐去他身畔,一根手指抚上他的下巴颏儿,向他抛个媚眼:“如何?大爷?可还满意?若满意,今夜再来捧奴家的场啊!”   他便重重叹了口气,将她拥在怀里,低声道:“你怎能不相信为夫……”   她立刻挣扎开,冷笑道:“你这人,得了便宜还卖乖!姑乃乃再不干这赔本买卖,现下腰还酸。”   他终于咧嘴一笑,夸赞道:“美人儿侍候的极好,今夜还点你。”   她扭腰便走:“谁稀罕!”   他一把拉住她,道:“先莫说这些,你倒是说说,为夫今儿哪里来的脸再去寻殷大人?”   猫儿将他上下打量一番:“你计较起了脸面?你在京城当纨绔时,天天干的都是不要脸面的勾当。此时想起脸面,怕是晚了有十年。”   他一想,也是,他本性如何只有猫儿知道。连他母后、父皇和祖母都只当后来他是改邪归正。可民间还当他是个不要脸的废物皇子。   比如殷大人,在一开始就曾隐晦的向他提及,他十四五岁上在青楼里同人争姐儿的光辉历史。   罢了罢了,早已是个不要脸的人,行事倒是也方便,不用考虑太多细枝末节。   这回萧定晔去书房再会殷人离时,猫儿便大摇大摆的跟了去。   她不相信殷人离。   男人一旦成了群,就不干好事。   譬如打天下,只有一个人时,那男人能生了打天下的心思吗?那都是人多了,你一言我一语,说的群情兴奋,于是走上了要么荣耀、要么去死的路。   所以,不能给男人成群结伙的碰头机会。   于是,她也厚着脸皮,装作不知别人深刻洞悉到昨夜发生了何事的模样,同萧定晔手牵着手,容光焕发的出现在了殷人离的书房。   此时,装的一本正经的萧定晔正色道:“那姓朱力的姑娘之事,殷大人可有好法子?”   殷人离眼皮一颤,略带揶揄的看向了眼前二人。   好法子有用吗?   你家王妃像狐狸精附体,勾得你卖不动腿,失去了行动能力。再好的法子施展不出来,就是纸上谈兵,有何意义?!   萧定晔不由有些窘迫。   他是皇子,被臣子这般看他,原本他能摆出身份斥责殷人离,灭一灭他的官威。   然而此时他却无论如何摆不出威风相。   非但没有威风相,他眼中还闪着愉悦的光,柔情蜜意看向他媳妇儿。   两个不要脸的人互相比较,猫儿终于还是败下阵来。   她被他夫君笑的红了脸,一跺脚便溜出了书房。   院子里,微曼正在同丫头打沙包。   丫头们不敢使力打,微曼躲沙包躲的没有乐趣。   她见猫儿红着脸站在了檐下,便停了躲闪的身影,同丫头们道:“去吧去吧,同你们玩耍真没意思。”   她一蹦一跳到了猫儿身畔,仰头望着她:“姐姐,你脸红什么?”   她这般一问,猫儿的脸更红。   微曼忽然做出恍然大悟的模样道:“我知道了,你是因为心跳的快,血全供到了脸上,一时半会散不去,所以就脸红。我可说对了?我跟着家里的郎中,学了不少呢!”   猫儿捏一捏她脸颊:“你什么都知道。”   微曼受到鼓舞,问的更起劲:“可姐姐为何心跳?”   她转头望一望不远处的她阿爹的书房,又故作聪明道:“方才我瞧见你跟着王哥哥进了书房,然后你就心跳脸红。哇,你们在书房做了什么?”   明明没做什么,被她这般一说,猫儿的脸却又是一红,这回红的仿佛随时都要滴出血来,立时让猫儿觉着昨夜的策略有误。   而且,昨夜她已错了一回策略,她更不应该现下还跟着萧定晔出双入对,错上加错。   微曼见她扭捏的说不出话来,又小大人一般的安慰她:“那有什么,你们大人真真是喜欢脸红。我阿娘也是,每当我阿爹进了房,将我赶出去,后来我阿娘再从房里出来,便像你一般红着脸。”   她“啧啧”叹一口气:“都是一家人,不知道你们脸红心跳个什么鬼。我就从来不脸红心跳!”   她的话音刚刚落地,书房和上房齐齐传来两声斥责:“微曼,闭嘴!”   站在上房门口的殷夫人,探着身子瞧见站在书房门口的殷大人,面上立刻一红,恨恨瞪一眼微曼,又撩开帘子退回了房里。   微曼吐吐舌头,待他阿爹也扭扭捏捏回了书房,她方悄悄道:“瞧瞧,他们两个脸又红了,真是红的莫名其妙。”   猫儿不由一笑,想着若是日后她走了狗屎运,怀了娃儿,若是个女娃,也是微曼这般古灵精怪,她倒是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   她站在檐下略略稳了稳心神,悄悄问微曼:“看看我的脸还红不红?”   微曼便探手抚上她脉搏,装模作样的抚一抚胡须,摇头晃脑道:“脉象平稳,面色自然恢复如初。”   猫儿便点点头,深吸一口气,转身重又迈进房里,也不看自家夫君,只盯着墙上的一幅画,道:   “我想出个法子,正室选妾。大家大户纳妾都要经过正妻的同意。由我出马当做为夫君选妾室,与那朱力家好好周旋一番。我倒要瞧瞧,他家如何三头六臂,能威风到当街抢汉子!”   ------题外话------   二更送到。今晚有些时间,我再好好去码存稿。希望能尽快把以前老时间发文的节奏调整过来。 第484章 牛高马大小妾室(一更)   殷府正院上房,殷夫人面上有些不耐,微微欠着身子坐在下首的媒婆心中便有些惴惴。   知府夫人是江宁城里赫赫有名的母老虎,此事人尽皆知。   她这回能壮着胆子上知府内宅里来说媒,实实在在是看那番邦的姑娘赏金给的高。   可现下第二回 来听信,她看着知府夫人的面色,心下惴惴的不仅仅是买卖做不成,更担心这位母老虎大嘴一张,将她性命去了一半,那可是得不偿失。   殷夫人此时蹙眉道:“三日前你来说起姻缘,当时我一头雾水。我家大郎不过十四,离成亲还远的很,更没有什么妻妻妾妾。待下去一问,却得知衙门新来的一位谋士,近几日仿佛红鸾星又动。”   她将手边几上的画像拍了拍,一旁侍候的丫头便上前取过画像,交给媒婆。   殷夫人续道:“你这婆子行事端地马虎,连要给谁做媒都未搞清楚。你将这画像带去问问那姑娘,她看上的人可是画像中人?若是,我家那谋士双亲未在此,只有妻妾跟了过来。你要做媒,却是要先去找一找那谋士的正妻。”   婆子“哎哟”笑道:“可是我这婆子发了糊涂,只听那姑娘说是从府中出来的年轻公子,便错当做了府上的大公子。真是该死该死。”   她将画像卷起袖在袖中,再不敢多停留,忙忙起身又告了一回罪,匆忙忙去了。   到当日晌午时,那婆子便极快的上了门。   她又自嘲了一回,说自己多么多么眼拙,先将自己身段放的极低,方道:“没错没错,那姑娘瞧上的正是画像中的公子。只是,要向这公子的正妻提亲……”   她讪讪道:“就怕那正妻不愿意。”天底下能欢天喜地给自家夫君纳妾的正妻,媒婆走街串巷进内宅这许多年,说实话,一个都没瞧见过。   便是有正妻主动给自家夫君纳妾,那也是怀着固宠、或者产子的心思,心中其实恨死那浪蹄子小妾。   殷夫人饮下一口茶,道:   “原本我也不是个热心人,不喜欢做这些保媒拉纤的活儿。   可这位王谋士,家中正妻是个爱打马吊的。王家妻妾只有三人,离凑够一桌马吊还差一人。三日前你问到了门上,那王夫人便前来相求,我这才愿与你这婆子多说一二。”   她扬声道:“出来吧,你家选妾,你自己出来同这婆子说。”   一旁屏风后传来一阵OO@@的动静,继而一阵轻盈脚步声传来,走出来个华服少妇。   婆子抬头一瞧,哟,熟面孔。第一回 她壮着胆子进府说媒,便在这上房瞧见过这妇人。   怪不得这位妇人当时多问了两句,原来一开始就有了主意。   婆子立时觉着这趟买卖是无误了,忙忙笑着迎上去:“夫人……”   猫儿却轻轻巧巧往边上一躲,先装模作样的同殷夫人见过礼,方转头冷冷清清的望着媒婆:   “虽说我想为夫君纳个妾,后宅人多热闹好打马吊。可我此前同那姑娘有过一面之缘,她看起来竟不像是个能当的了妾室的。   她是番人,怕是对中原的妾室不如何知晓。你且回去先问个明白,若她自愿为妾,后面的才好说。否则却是没得谈。”   媒婆忙忙道:“此回老婆子来之前,已拿了那姑娘的主意。她打心眼里自愿为妾呢!”   这话原本是猫儿预料中的答案,可亲耳听这媒婆说出来,心中依然有些不是滋味。   自家的汉子被旁人惦记,且惦记的这般深,惦记的这般不计尊严,怎么说都不算好事。   她心下有些郁郁,房中便少了说话声。   殷夫人轻咳一声,端起了茶杯。   猫儿只得强打精神,同媒婆道:“你回去让她做好准备,明儿未时,我等前去瞧瞧她,一来再看看她的脾性,二来也显得夫家重视。”   媒婆一张脸立刻笑成了一朵花,忙不迭的应下,方春风拂面的去了。   ……   午时的日头勉强从云朵里露出半张脸,迎面冷风吹在人身上,萧定晔竟生生打了个寒颤。   猫儿侧首往他粉妆玉面的脸上瞟去一眼,心中有些得意。   她先拿出一副正室的派头抬脚上了马车,等萧定晔跟着上去坐定后,她方笑嘻嘻道:“说好的替夫君去相看妾室,妹妹难道心中不愿?你要知道,善妒可是后宅一大忌呢!”   萧定晔并没有什么不愿。   今日出府是打探敌情,他能有什么不愿。   可是……他深吸一口气,低头瞧一瞧自己鼓鼓囊囊的衣襟,感受到胸膛前裹着的劳什子胸衣,他便分外别扭。   更莫说他还上了妆。   更莫说他还梳了个妇人家家的发髻。   更莫说他此前还扭着腰肢学了半日的妇人走路。   更莫说他还要时时刻刻瞧着兰花指。   他吭吭哧哧半晌,方夹着嗓子道:“奴家哪里敢不愿,姐姐想如何便如何,妹妹只有遵命的份儿。”   猫儿扑哧一笑,挽上他手臂,一本正经道:“等去见了那朱力姑娘,你我可要好好替夫君相看,千万莫争风吃醋。”   又探手进去,将他的胸衣拉扯好,交代道:“要表现的最好,让那姑娘心中有了紧迫感,才会忙中出错,被我等抓出漏洞。”   萧定晔便叹了口气,用自己的原声道:“此事又将你牵扯了进来,我心里担心的很。”   她点点头,顺着他的话音道:“你死心吧,莫想将我打发开,好让你出头去同那姑娘会面。只要姑乃乃还有一口气,你这辈子莫想得了自由。”   他立刻将她往怀里一抱,觉着她这话听起来十分顺耳。   说起来,自从他的小媳妇儿有了危机意识,他这几日的生活过的极顺意。   猫儿原本是个嘴皮子还算溜刷的人,可自从成亲后,许是对他极笃定,那好听的话便极少说出口。   他日常想让她乖乖说几句好听的,得先做多少讨好的工作。   这几日她一改往常,无论是正着做,反着说,总之身体力行的展现着她对他的紧张。   这样的小日子过起来,很是要得。   马车再行了半个时辰,车速渐缓。   再拐个弯,停在了路边上。   媒婆的喜洋洋的声音从外传来:“王夫人,到了呢!”   ……   客栈天字一号间里,朱力姑娘半蹲在猫儿眼前已有好一阵,因猫儿久久不唤她起身,她身子已有些微微晃动。   围在她身畔的哥哥弟弟们已面色铁青,仿佛随时要扑上来同猫儿分说一二。   朱力姑娘额上浮上一层汗,终于将求救的目光投去萧定晔面上,低声央求道:“姐姐……”   萧定晔自知今日他是腹背受敌。   一招不慎,要么得罪了真正的敌人,要么得罪了猫儿。   他轻咳一声,当做未瞧见的模样,腰肢轻摆站去猫儿身畔,也跟着她转首往窗外望去。   楼底窗下,除了几个叫花子,还有不少小摊贩不时往窗户上望过来。   这是随时准备接应的自己人。   猫儿看够了,方转过身,仿佛才瞧见还处于见礼状态的朱力姑娘,忙忙“哎哟”一声,上前扶她起身,笑道:“姐姐贪看外间景色,竟忘了妹妹。”   她向萧定晔招招手,同朱力姑娘道:“夫君的两个妾室,另一个你曾见过,就这位牛高马大的你还未瞧见,今儿特意带来与你碰面。虽说今日是替夫君相看妾室,可也是要先过了家中几位姐妹的眼才成。”   朱力姑娘许是经过了高人指点,今日表现与此前大为不同,不但衣着保守,面上的脾性也收敛,只温温柔柔站在人面前,展现的是一个决心要为人妾室的小姑娘。   猫儿又有些气闷。   一个人能因爱做到何种程度?如此轻易的就改变了自己吗?   她幽怨的瞥一眼萧定晔,拉着朱力姑娘的手道:“你先说说,你为何中意夫君?若我所记不差,你不过是在马车外随意瞧了他一眼而已……”   朱力听罢缓缓抬头,深邃双眼仿佛蕴藏了万千星辉,勇敢道:“我在马车外瞧见他的,他在笑的,极温柔的,和呼塔国的野蛮男子不一样的。”   猫儿听罢,似笑非笑瞟一眼萧定晔。   萧定晔有些窘迫,立刻夹着嗓子为“夫君”辩解:“夫君当时纵然是笑了,他也不是对你这小姑娘笑,你真是自作多情。”   朱力姑娘便有些失落,又鼓起勇气道:“便是他不对我笑的,可我看上他的。他有你们的,我现在不介意的,甘愿做小的。”   猫儿点点头,又转首望着朱力的兄弟们:“你们的妹子争着抢着要当妾室,你们当哥哥的,都不拦着她?”   一个汉字站出来对着朱力姑娘咕噜咕噜连说几句,朱力姑娘只冷着脸频频摇头,被说的急了,方用中原话大声道:“我就喜欢他的,否则我去死的。”   那汉子被堵的再也说不出相劝的话,方咬牙切齿同猫儿道:“你家汉子的,他为何不来的?我家妹妹看上他的,难道他不能亲自出面的?”   萧定晔见那汉子神情激动,立刻挡在猫儿面前,已经举起了呵斥的手,想起今儿的“人设”,又收回了几根手指,捏着兰花指夹着嗓子道:   “放肆,竟然对我家夫人无礼。大晏纳妾,莫说夫君,便是嫡妻出面也极少。夫人今日能前来,是给你等脸面。若你们还未商议好愿不愿意为妾,便莫浪费时间。”   她一把挽住猫儿,作势要走。   那汉子却又收了蛮狠之意,同朱力姑娘咕噜咕噜说了一连串。朱力姑娘忙忙上前拦住两人,着急道:“哥哥同意了的,姐姐们莫走的。”   那汉子便又上前,生硬道:“若你家不是知府谋士的,妹妹金山银山也不当妾的。”   猫儿同萧定晔对视一眼,萧定晔立刻夹着嗓子道:   “夫君虽然去府衙当上谋士不多久,可夫君的能耐,是知府大人三顾茅庐,才请得他出山。知府什么话都对夫君说,知府的任何事,夫君都知道。”   那汉子听得双眼发亮,只点点头,却未再说话,带着几个兄弟悄无声息的步出了房间。   萧定晔向猫儿使了个眼色,立刻“哎哟”一声,扭捏道:“妹妹今儿出门前多饮了几口茶,现下却有些想解手。”   朱力姑娘殷勤道:“这房里便有恭桶的,姐姐随意的。”   猫儿道:“我知你在外不中意用恭桶,你去外间,正好我同朱力姑娘再多说说话。”   萧定晔点点头,忙忙甩着巾帕翘着兰花指出了门,再探首寻那一伙汉子时,却已不见了人影。   他竖着耳朵静听半晌,左右看看,闪身进了另一个房间。   房里有两位提前三日便住进来的暗卫。   暗卫轻声禀报道:“这几个番邦人过去三日倒无何异常,只今儿一早先一步在府衙外盘亘了数回,一直到亲眼见到公子与夫人从府衙里出来,那几个男子方提前回来客栈。”   萧定晔思忖道:“他们对府衙有何求?竟仿佛是极看重我与知府大人的关系。”   他道:“难道你等就没有会呼塔国之语的人?不知他们究竟说了什么,实在难办。”   暗卫摇头道:“番市里的呼塔国人,自来十分低调,从未有出格之举。知府大人曾派人监视过两年,此后便降低了对其的关注。会此国之语的兄弟极少,原本有一位谋士,腊月里已回家乡过年,怕是要等开春才来。”   萧定晔听得摇摇头,只觉现下明明身处险境,却没有什么头绪,实在令人煎熬。   他略略等了等,方道:“方才那几个呼塔汉子偷偷摸摸出了门,可有人跟着?”   暗卫忙道:“公子放心,此客栈前后共有三十余暗卫,四处都有我等的人。”   萧定晔点点头,将房门打开道缝隙,探出脑袋四处看看,方闪身而出。 第485章 怜香惜玉小哥哥(二更)   到了廊庑上,萧定晔并不急着回房里,只静静站在走廊端头,意欲再探听一回周遭动静。   身后一声“吱呀”开门声传来,有人“咦”了一声。   萧定晔急急转身,眼前却是一个十分强健高大的呼塔汉子,正是朱力小妹几位哥哥中的一个。   汉子双眸一眯,眼中已现了怀疑之色,缓缓问道:“你的,在此处何意的?可是偷听房里说话的?”   萧定晔情急之下,面上立刻显出个悲戚之色,夹着嗓子道:“我家夫君要纳妾,其实奴家……有些伤心……”   他翘着兰花指往走廊窗外一指,带着些哽咽道:“公子往外看,帮奴家选一选,你觉着从此处跳下,是摔在那处好,还是摔在这处好?”   那人探着颈子往外一瞧,狐疑道:“有什么区别的?不都是青石板的?摔成一堆烂泥的?”   萧定晔缓缓摇头,叹息道:“可见公子还没有媳妇儿的,不了解我们妇人家家的。”   他又往外一指,道:“那处有两片烂树叶,摔下去要弄脏奴家的身子。另一处又有一朵花,摔下去要压坏那花……”   汉子见他诸般为难,提议道:“一定要跳的?不跳不成的?”   萧定晔生无可恋的摇摇头:   “夫君若纳了妾室,就更要冷落奴家。你那妹子奴家第一眼见到,就知道夫君会喜欢的不要不要的。   日后除了我家夫人,定然是你妹子最受宠,像我这般牛高马大原本就不受宠的,更是要独守空房……”   那汉子听他如此说来,先对自家妹子未来处境有些放心,又望着他伤心的模样,忽然鬼使神差道:   “你不如跟着我的?我们呼塔汉子的,最喜欢高大妇人的。我是朱力五郎的,你跟着我的,我们亲上加亲的。”   萧定晔唬的一跳,心道这呼塔的汉子怎地都喜欢撩拨已嫁妇人。此前另一位朱力阿哥就曾短暂的提议让猫儿跟了他,现下又来一个人看上了自己。   呸,啊呸呸,臭不要脸的。   他立刻扯起帕子掩了面,做出娇羞神情道:“公子不长眼睛的?奴家丑陋至此的。”绕开朱力五郎,急急逃了开。   天字一号房里,猫儿握着朱力小妹的手,切切道:   “女子的亲事乃人生大事,万万不可儿戏。既然你双亲皆在,兄长们便不能对你的亲事做主。我大晏是礼仪之邦,便是纳妾也极有讲究。若不按礼法来,便不是成两姓之好,却是结两家之仇。”   朱力小妹咬唇道:“家中爹娘的,要见不易的,沿途得两日的。”   猫儿摇摇头:   “傻妹妹,便是千山万水,也要与他们见面,谈定亲事才成。你也是父母双亲疼着爱着长大的,怎能随随便便就将你的人生大事决定了?   虽说你日后进王家之门是妾室,可旁人能瞧不起你,你自己却不可瞧不起自己。该有的环节一样不少呢。”   她转头瞧着一直陪在边上的媒婆,问道:“你最精通婚嫁行当,你说说,我说的可有误?”   媒婆忙忙附和道:   “没错没错,夫人所言最在理。我们大晏莫说纳妾,便是选通房,都极讲究。越讲究,代表夫家对姑娘越重视。   也有那不讲究的乡巴佬,纳妾连小轿都没有,一辆驴车就将人清清白白的姑娘抬进了后宅。那些不被重视的姑娘家,此后的生活就极可怜呢。”   朱力小妹闻言,方点点头,又害羞道:“若再去见我爹娘的,夫……王公子可会同去的?”   猫儿还未说话,媒婆已笑出声:“傻姑娘,整个大晏,哪里有男子亲自上门为自己纳妾的?人你见过,画像你也有,回去向老爷和夫人传传话,等着夫家派人上门便成。”   正说到此时,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萧定晔带着两分慌张进来,站在猫儿面前不说话。   只过了一息,朱力五郎便跟了进来,目光灼灼盯着萧定晔。   萧定晔立刻将身子一扭,避开朱力五郎直视的目光。   猫儿望着眼前这令人摸不透的一幕,瞟了自家夫君一眼,此时并不相问,只同朱力姑娘道:“今日就交代你这些,一应事有了进展,你便令这位媒婆转达。”   她望着媒婆正色道:   “这位姑娘不是大晏人,不知大晏礼节,情有可原。可你是大晏的媒婆,你若想赚这撮合姻缘的银子,便要将一应礼节都告诉朱力姑娘,在一旁兢兢业业的看顾着。   我夫君虽说只是知府的一介谋士,可也是存着入仕为官的心思,没得还未当上官,便因纳妾不遵礼法而坏了官声,日后被人倒打一耙,却不合算。”   媒婆忙忙恭敬点头:“夫人担心的是,这宗姻缘是老婆子的心头大事,一定不敢放松。”   猫儿面上露出和缓之色,从袖中掏出一张二十两的小额银票递给媒婆:“一点岔子不要出,古力姑娘有何年轻不妥之处,你多劝着些。府衙里皆是人精,千万莫做出惹的旁人笑话夫君之事。”   站在一旁的朱力五郎听闻,立刻插嘴道:“大晏的,妾室可能和离的?”说此话时,目光又瞟向了萧定晔。   媒婆忙道:“普通人家,妾室自然没有主动和离的自由,只能等着夫家不喜,逐出家门。可……”   她含糊道:“朱力姑娘被抬去王家,王夫人性子贤惠,日后要打发个妾室,自然也不会弄得太难看。”   猫儿便点点头,道:“姻缘之事讲究缘分,若缘分已尽,八头牛都拉不回来,强留有何意义。大家姐妹一场,你既要走,夫君若不留,我们放你离去便成。”   从客栈出来,猫儿上了马车,萧定晔将将要跟上去,朱力五郎立刻在一旁扶着他的手臂,凑在他耳畔低声道:“我此前说的,你多想一想的,等你消息的。”   萧定晔恶心的隔夜饭都要吐出来,匆匆甩开狼手,逃难似得窜上了马车。 第486章 朝圣为假   猫儿绝没有想到,她沦落到不但要和女子抢人、还要和男子抢人的地步。   萧定晔恶心想吐的时候,猫儿郁闷的想吐。   她不觉着好笑,一点都不觉着。   可她还是不由得用巾帕遮了脸,露出一双弯弯眉眼,安慰萧定晔:“怪我,都是我将你画的太过娇美,才让你被人惦记上。”   萧定晔没想到他最贴心的人,在他被人占了便宜之时,不但没有和他站在一条战线上谴责小人,竟然还能笑得出来。   他一把拉过她,义愤填膺道:“胡猫儿,你有没有心?”   她忙忙忍笑搂住他,装出个恶狠狠的模样:“哼,敢吃我汉子的豆腐,老娘下回定不饶他,我挠死他!”   他面上神情这才有所缓和,道:“这呼塔国之人,没有善男信女。将这等人留在大晏,父皇真真是心慈手软。”   两人撇开心绪,商量着今日的收获,思来想去,也只是推动了朱力家的人能往番市送一回信。如此借着此事,说不得要往番市一趟,深入敌营打探一番,异邦人究竟想捉拿他做何事。   过了日暮之后,外间起了风。   三更时分,敲门声准时响起。   来者是殷小曼。   他才同一只眼接头回来。   他满身的意气风发,双目炯炯道:“师父放心,这回徒儿非但没吃亏,还打的一只眼嗷嗷叫。”   萧定晔努努下巴,道:“坐着说。”   小曼兴奋道:“师父教我的单手擒拿真有用,徒儿一上去就将一只眼锁了喉。今后他再不敢动徒儿。”   萧定晔轻笑一声,点点头:“别紧着显摆,先说事情。”   小曼忙道:“一只眼说,客栈里那些呼塔国人,今儿有两人出了西城门,一路绝尘未停下。”   猫儿低声道:“这该是朱力姑娘的两位阿哥,怕是要回番市,向家中双亲禀报亲事。”   萧定晔点点头,向小曼努努嘴:“你继续。”   小曼又道:“丐帮里捎来信,过去三日,又有七八人进了城,白日里偷偷去往神邸遗迹朝圣,夜里便去赌场过夜。”   萧定晔疑惑道:“为何番人总会在赌场出没?”   小曼忙解释:“这是江宁特别颁发的例法。凡有番人要在府城过夜,所有牵涉的客栈、脚店、酒楼、青楼,皆要登记番人信息,第二日便要向衙门报备。许多番人觉着麻烦,便不去客栈、脚店过夜,而去赌场熬到天明。”   猫儿好奇道:“番人可是有官府发出的身份证件?”   小曼点头道:“没错,一人一证才能进入江宁。”   萧定晔思忖过片刻,方取了些银子道:“明儿你拿了银子,带着一只眼先去治臂伤。他那伤势诡异,寻常郎中虽治不好,但可先稳住伤势。”   又道:“白日不好戴面具,你自己想一想如何伪装。”   殷小曼思忖半晌,心下立时有了主意:“徒儿扮叫花子。”   萧定晔不由一笑,将这位白白净净的徒弟上下再打量几眼:“你倒是能豁得出去。如此也成,大丈夫行事不拘小节。可你记住,你去同一只眼接头、配合行事,本与最初的说法相互抵触,漏洞极多。如何去圆,你自己想法子。”   小曼忙道:“师父放心,徒儿明白。”   待小曼离去,夫妻二人躺在床榻上分析眼前的形势,萧定晔道:“现下看来,暂且需要将朱力家的事放在一旁,先去一趟乌玛神祗旧址,先从那处查起。”   ……   连晴了几日的江宁,终于迎来漫天铅云。   辰时刚过,一对高矮不同的异邦汉子牵着马低调出了府衙后宅,待徒步行了一阵,方骑马慢行。   马只是寻常的马,并非神驹,以免被人盯上,泄露了行迹。   离年关只剩三日,街面上全是采买年货的民众。   银子多的多买。   银子少的少买。   一年到头就为了这几日,无论如何这个年都得过去。   猫儿同萧定晔紧紧拉着马缰,以防马匹踩踏到人。   待按照殷人离所提及的路线,到了那处乌玛神祗旧址时,已到了午时。   细碎雪花纷纷扬扬而下,散落在一片小土丘上,显不出任何神祗的神圣之处。   猫儿望着几无人迹的一处荒地,吃惊道:“这就是番人哭着喊着日日来朝拜之处?”   萧定晔环视四周,目光盯上近处临街搭建的面摊,低声道:“先果腹再说。”   面摊的摊贩是一对大晏老夫妻,见摊子前终于来了人,忙忙招呼主顾,也不拘哪国语,叽里呱啦便说了一串出来。   猫儿与萧定晔对视一眼,缓缓坐下,用异邦口音的大晏话道:“鸡丝面的,两大碗的,快的。”   两夫妻得了令,揉面拉风箱,为赚银子迈开了腿。   萧定晔同猫儿坐在桌前,两人几番眼神交流过,在老头端上面之时,猫儿立刻趁机道:“☆□○卢丽奇☆□○……”   那老头一愣,摆出个懵懂的眼神。   猫儿蹙眉道:“你的,不会说呼塔国话的?”   老头讪笑道:“客官高看了小的。我们做小买卖的,会说的番邦话只有那么一两句,都是客官请坐、客官再来,再有便是算账的几句话。旁的太难学。”   猫儿与萧定晔皆流露出一丝失望之意。   两人原本以为能从这老头身上套出那两句关键的呼塔国的话意,现下看来是想多了。   待吃过面,萧定晔探问道:“老头的,拜佛的,怎么还不来的?”   老头笑道:“客官可是在考人?你们番人不大多是未时之后才来?都像两位一般,先在小的这面摊上吃碗面,再去朝圣。”   萧定晔点点头,假意称赞道:“你的聪明的,什么都难不倒你的。”   正说着,远处果然传来马蹄声,一个不知哪国人的番人已到了近前,将马望边上树身子一系,便上前坐在另一张桌上。   那老头忙忙上前招呼。   那番人点了一碗面,坐着无聊,转头瞧见做番人打扮的猫儿和萧定晔,叽里呱啦随意搭讪。   两人听不懂,忙忙送上两脸微笑,自觉再坐下去便要暴露身份,立刻起身结了面钱,也不牵马,只抬脚缓缓往神祗旧址处而去。   风一阵阵吹来,雪花越来越大。   那处旧址占地不小,因冬日才填埋,还未来得及在其上加盖屋楼,光秃秃一片,无处避风。   未过多久,猫儿便吸溜吸溜的吸起了清鼻涕。   萧定晔见左右还无人,立刻敞开披风将猫儿裹进去,握着她的手低声道:“不若现下为夫送你回殷家,白日打探我一人便可。”   猫儿摇摇头,低声道:“正下着雪,面上的妆粉沾水就要脱妆,我不跟着你,若你露了真容被仇家瞧见,却要招惹祸事。”   他叹口气道:“我自小读书认字、学武练剑皆难不倒我,只当自己是无所不能的神童。到了学上妆上,方知自己依然是凡人。小小妆粉看着简单,自己上手却知内有乾坤。”   猫儿想起今晨他为她画眉,一只手抖抖索索,将她的妆容画坏过两回,不由扑哧一笑,低声道:“好在你不会。否则你就能阴阳同体,再也不需要我了。”   他见她抬首说话时,连鼻头都冻的通红,便抬手捂在她面上,她便张了嘴轻咬他掌心,仿佛小鱼啄食一般,引得他心尖上麻痒难耐。   两个人正腻歪间,便听得积雪被踩的“吱呀”作响,此前同两人在一处小摊吃面的番人汉子已近前,远远瞧见两个龙阳青年相拥的模样,不由嗤笑一声,也不说话,走上前来对着一堆不到半人高的土堆跪拜三下,起身离去。   前后不过饮两口茶的时间。   猫儿探首望着那人的背影,悄声道:“就这般仓促?这可是千年前的神庙旧址,难道他们不该行五体投地之大礼?”   正说话间,又来了位番人汉子,也如此前那般随便叩了两个头,既无香烛,也无祭品。与其说是拜神,不如说是前来应付着点卯。   萧定晔双眸一眯,立刻拉着她道:“走,跟上去。”   临过年的江宁热闹非凡。   未时之后,便连普通支路也满是采买年货之人。   附近农家将养了两三年的鸡鸭鱼肉送进城里,换得比平日更多的银钱,再为家中老小扯几尺布料或头绳,美滋滋返家。   路上满是人,萧定晔与猫儿只得下了马,牵马跟着前方番人而行。   那个番人汉子仿佛也是来采买年货,一路行去,什么都要看上一看,什么都要砍上两回价钱。   到了年根,哪里有砍价的道理。他四处走了两个多时辰,也不过称了些不怎么值钱的瓜子花生装进马后的麻包袋里。   猫儿与萧定晔也只能装作采买年货,那番人行便行,那番人停便停,一不留神便买了三只鸡,五只鸦,绑在马后,一路嘎嘎嘎咕咕咕,甚为热闹。   前面一人,后面两人,三人在城里转悠到日暮时分,待民众渐渐散去,那番人终于上马。   猫儿与萧定晔忙忙甩脱鸡鸭,跟着上马,远远缀在那人身后。   积雪隐藏了马蹄声,暗夜隐藏了跟踪者的身形,待马再停下时,已到了一处赌坊门前。   赌坊不算陌生。   萧定晔曾在到江宁的第三天,便随意选了这处赌坊,赢了几千两银子,令猫儿短暂的过上了奢侈的有钱人生活。   然而令他印象更深的是,一只眼曾过说,当那夜他从这赌坊出来后,曾被武艺高强的番人偷偷跟踪。   赌坊前的挂着的一排红灯笼,发出昏暗的光。此前重晔宫正殿前的檐下,也有这么一排灯笼,在冬夜里会亮起,因为正殿里住进了女主人,令那光多了些岁月静好。   然而现下的昏昏红光,在这个当口看过去,却仿佛空气中掺杂着血雾,无时无刻不透露着危险。   番人敷衍的朝圣,敷衍的置办年货……浪费了一整日的时间,最后到了这赌坊,绝不是要在赌坊过夜。   赌坊里的声音不大不小的从里传了出来。   高档的赌坊都是这般,极少能看到赌徒脸红颈子粗的输赢叫嚷。   站在外间,能听到的更多的,有时候甚至是骰子的撞击声。   萧定晔探手往猫儿的袖袋、胸口、腰间检查过去。   今早出门前,他在她身上各要害处皆装上了暗器,攻守兼备。   他将将要开口叮嘱,她便先一步道:“知道,如若有危险,你殿后,我先跑。”   她借着灯笼透射出的昏黄光线,从袖袋中取出眉黛笔,在他眉峰上补上几笔,又将眼窝处的阴影加深,显得更像番人。   他低声道:“每当要拉着你以身涉险的时候,我最恨我自己。”   她叹气道:“可我不想当寡妇,只能跟着你。等夏日我们回了京,一切都会好起来。”   他深吸一口气,转身同她踏上台阶,缓缓往赌坊而去。   冬日的夜一开始便如同泼洒了浓浓眉黛汁,夜色从一更到三更,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区别。连飘洒的雪片都不急不缓,保持着同样的节奏。   赌坊里,萧定晔带着猫儿,将赌钱的各种玩法都经历遍,有输有赢,同场中的运气一般的赌棍相比,没有出挑之处,只为着拖着时间。   然而诸般长久的时间过去,两人并未发觉有何异常。   除了番人确然比旁处多之外。   梆子声响了三声,萧定晔和猫儿站到了外出的小门前。   守门的汉子是大晏之人,他抬头望着两人,似有所等待。   猫儿忖了忖,二话不说赏了一个银锭。   汉子眉头一蹙,又懒洋洋起身打开门,两人立刻闪身而出。   午夜的冷意瞬间侵袭而来。   四周一片黑寂,除了有个别叫花子在近处流连,再无旁人的踪迹。   萧定晔牵着猫儿前行,下意识竖起了耳朵。   踩雪声只从脚下发出,暂且没有被人跟踪的迹象。   马儿还在远处等待,神情十分温驯。   两人解开缰绳上马,打马缓缓前行。   待再过了几息,猫儿什么动静都未听到,却听萧定晔忽的压着声音着急道:“快,有人追上来!”   她立刻夹紧马腹,甩动马鞭,马儿如风一般窜了出去。   身后尾随之人再不遮遮掩掩,暗夜中立刻多了数声“啪啪”马鞭声。   什么东西瞬间撕破湿润空气,掀起尖利疾风。   萧定晔瞬间从马背上跃起,落在猫儿的马上,背对着她,大喊道:“再快!”   全身的暗器已根据动静向黑暗中抛了出去。   几声闷呼声响起,空气中立刻掺杂上微微血腥之气,继而又被风吹散。   哒哒,哒哒,哒哒……   马蹄透过积雪在青石板上留下清晰声音,互相追逐不停歇。   偏僻处往前,依然是偏僻处。   再往前,显出亮光的轮廓。   是正街。   马身迅速往亮光处而去,激起积雪片片。   小铺子早已闭户,两旁的酒楼还热闹非凡。   酒楼前面是茶馆。   茶馆前面是接连几家青楼。   深夜的繁华终于在这些地方显示而出。   可身后追来的人并未被热闹和亮光从击退,仍然死咬不放。   萧定晔手腕一抖,将五指间所夹的飞镖猛的丢出去,趁着又有两三个追兵掉下马时的混乱间隙,转身抓着猫儿纵身一跃,往路边一间楼里开着的窗户跳了进去。   马依然如利箭一般往前窜去,追兵们毫不迟疑的继续跟着马。   猫儿和萧定晔藏在窗户里,齐齐长吁一口气。   屋里一团漆黑,空气中香气浓烈。   外间莺声燕语,丝竹声声,显示着二人藏匿之地。   是青楼,是比旁处安全数千倍的青楼。   猫儿立刻抬手向萧定晔的身上检查去。   他按住她手,先检查她。见她并无受伤之处,方一把搂住她,后悔道:“今儿不该带你出来,那些人马术、武艺皆上乘,若不是积雪路滑,今儿便要遭难。”   猫儿顾不得这些,从他怀中挣扎出来,按着他的手臂着急问道:“你可受了伤?”   触手处已是一片湿润。   她大惊,声音里立刻染上了些许哭腔,着急道:“怎么办?趁现下那些人未追来,我们快走,先去治伤。”   他忙忙道:“不打紧,只是些许皮外伤。”   她再去检查旁处,见果然只有手臂上的一处伤口,方略略放下心,撕下衣衫为他勒住伤口,自责道:“定然是你我上妆何处显露了破绽,被他们认了出来。”   此处不是说这些的时候,萧定晔掏出火折子点燃灯烛,拉开房中的衣柜。   两人不说伤处,只衣袍已有多处割伤,这般出去一定会引人怀疑。   这是一位姐儿的房间,衣柜里皆是女子的衣裳。   萧定晔已是扮过女装之人,心中防线早已突破。   他立刻从衣柜中取出两套衣裳,低声道:“先换上衣裳下大堂,瞧见有汉子出青楼,我们便混着跟出去。”   ……   班香楼是江宁数一数二的青楼,一年三百六十五日,班香楼高朋满座,从未有过买卖零落之时。   楼下丝竹声声,楼上欢声笑语。   有瞌睡来的早的恩客,已搂着姐儿快活了一回,此时顺着楼梯而下,看着仿似是要离去。   一个衣着合身的姐儿和一个衣衫紧绷绷短了半截的姐儿,一前一后踏了楼梯,跟在了那恩客之后。   待到了大堂,恩客搂着姐儿说了许多悄悄话,方抬脚站去门外。姐儿立刻远远向外挥手,扯着嗓子喊道:“张三,将马车赶过来,来接张老爷……”   萧定晔与猫儿心下一喜,便要抬脚跟出去,将将到了门边,迎面倏地进来几人,两人不好躲闪,直直撞了上去。   鼻息中皆是夜风裹挟着的浓浓灰尘气息。   是追逃的气息。   耳畔继而传来叽里呱啦一阵呵斥。   萧定晔一把拉住猫儿后退几步,两人仓促向几个番人行了礼,转身便往大堂深处而去。   ------题外话------   今天就一更吧,女人每个月都有那么几天,让人想当男人。 第487章 美人又计   时已过了三更,班香楼莺声燕语,依然热闹非凡。   班香楼门口的龟公老鸨子们,正忙着与深夜进来的番人们纠结登记身份的事情。   装扮成姐儿的猫儿与萧定晔躲在楼梯下的偏僻处,商量着对策。   经了今夜被赌场之人追杀,猫儿对自己上妆的手段第一回 生出了不自信。   上妆不是万能,更不能完全脱离那人的样貌,生造出完全不相干的另外一个人。   既然她能将人伪装,必定也有人能拨开现象看本质,认出她或他。   身畔连番行过几个恩客,偶有人转回头瞧见二人,面上便显出了丝丝暧昧。   猫儿忙挥动着巾子,做出不耐烦的神色斥道:“姑乃乃们今儿来了月事不接客,死汉子滚蛋!”   汉子立刻重重啐上一口,嘟囔骂了几句,转身去了。   萧定晔拎着帕子遮着脸,探首往四周瞧一瞧,低声道:“你待在此处,我再去门前看看。”   猫儿忙道:“我去,我目标小。”   萧定晔摇摇头,不放心猫儿去。她身上这身衣裳太过清凉,上开下露,完全不适合在人前走动。   他再将她往楼梯底下推一推,探手从最近处取了把椅子,将她遮挡在楼梯下的三角空处,扭着腰去了。   过了不多时,近处传来脚步声,猫儿稍稍拨开椅子探首去瞧,回来的却不是萧定晔。   她竖耳静听,四周要么是男男女女的调笑声,要么是龟公们招呼客人的声音,没有打斗之声。   再过了几息,楼梯近处忽的行过来一男一女,停在了此处流连不去。   见近处有椅子,那姐儿便将木椅用脚尖勾过去,推着那恩客坐在椅上,姐儿则坐去了恩客身上,两个人抱在一处辣眼睛。   猫儿的心扑通扑通一阵狂跳。   她看的清清楚楚,此时搂着姐儿行不规不矩之举的,不是陌生人。   昨儿白日,便是这个不要脸的呼塔国汉子瞧上了牛高马大的萧定晔,引得萧定晔一整日恶心反胃。   这朱力五郎果然是中意高大女子,此时在他怀中的姐儿,容貌极普通,可长腿骨架大,独得朱力五郎的青睐。   猫儿心里着急。   有这一对不知羞臊的男女挡在此处,萧定晔返回时定然不能径直过来寻她。   她正在惶惶间,只见不远处啪的掉下来一颗碎银,咕噜咕噜滚了过来。   椅子上的五郎正埋头忙碌,不做理睬。   那姐儿眼珠子一斜,瞧见那碎银,正要去捡,还未从五郎怀中挣扎出,已有经过之人一弯腰,捡走了那碎银。   猫儿与那姐儿内心里齐齐哀叹一声。   若那姐儿起身去捡碎银,连带的朱力五郎也跟着起身,只需要这一点时机,猫儿就能从此处闪出去同萧定晔汇合。   她往自己袖袋里一摸,遗憾的摇摇头。   都是银票,平日一抓一把的碎银,今日骑马逃窜时早已遗落。银票丢出去没有声响,那姐儿能发现才怪。   正遗憾间,周遭又是“啪”的一声,不知哪个倒霉鬼又掉了一块银子。   那银子还不是碎银,是硕大一颗银锭。   猫儿的目光立刻盯上那姐儿。   姐儿面上神情果然跟着一变,立刻将朱力五郎缠在她身上的手脚剥下,便要往那银锭而去。   朱力五郎的反应极快,咕噜咕噜一声低叱,一把又将姐儿拽回怀中。   姐儿再挣扎,五郎再箍紧。   姐儿又挣扎,五郎又箍紧。   “禽兽!”猫儿恶狠狠低叱一声。   等姐儿再挣扎出两根手臂,两条腿却被五郎紧抓不放时,猫儿终于一咬牙,悄无声息探出了爪子,倏地往五郎咯吱窝一挠――   姐儿终于挣扎了出去,五郎口中又叱了两声,起身探手去捉那姐儿。   猫儿瞅准机会推开木椅,出溜钻了出去。   一只巾帕立刻从木梯上飘了下来,牛高马大的萧定晔半蹲在楼梯上,着急的等待猫儿。   猫儿忙忙顺着楼梯而上,牵住了他探出的手。   两人脚步不停,直到上了二层,到了端头无人处,萧定晔上上下下将猫儿打量一番,方低声道:“那些番人不愿登记身份,进不了青楼,可却守在了外间。一共十二人,将所有有门窗处全部守的严实。”   猫儿着急道:“那如何是好?你可有把握出去?”   只说从青楼闯出去,不算什么。可能否让猫儿不受伤,萧定晔没有把握。   猫儿见他沉默不语,立刻明白了处境,思忖道:“不若你先想法子闯出去,我躲在青楼。然后由殷大人派人来此捉拿要犯,将我捉走,正好逃脱。”   这是个法子。   萧定晔以一人之力对付那十来个人,虽说占不了多少上风,然而只逃出命去,不是难事。   同时,以猫儿的姿色,隐藏在全是美人的青楼里,也不怕番人会轻易将她寻出来。   况且青楼里也养着打手,如若两方真的对打起来,猫儿机灵,也能趁机逃开。   萧定晔正要进一步考虑实施细节,远处一间房门忽的打开,一位衣不蔽体的姐儿连哭带喊逃出来,还未逃两步,便被从房里追出的恩客捉住。   那姐儿性子刚烈,被恩客扛在肩上时连踢带打,一脚踹在恩客要害处。   恩客痛的弯了腰,却硬是未放开那姐儿,只提拳往那姐儿脑袋上两揍,姐儿便软塌塌垂挂在恩客肩膀上,再没有一丝儿反抗之力。   房门“咚”的一声响,重新将一个被迫的姐儿和卑鄙的恩客容纳在房里,纵容着一场你情我不愿的罪恶发生。   萧定晔一把将猫儿搂在怀中,坚决道:“不成,青楼不是正经地方,危险更多,我怎能将你留在此处。我夫妻二人一定要在一起。”   猫儿便叹口气,觉着自己学什么上妆,应该早早就掌握一门保命的手艺。   她思忖半晌,脑中忽然有个主意,低声道:“方才在楼梯下的椅子上坐着的两个人,其中那个汉子,你可认出是谁?”   萧定晔点点头,面上又流露出一丝反胃模样。   猫儿便觉着自己这个媳妇儿,特别对不起自家夫君,她期期艾艾道:“你该记得,朱力五郎,对你有兴趣……”   ***   四更渐近,班香楼的大堂上,恩客和姐儿身影渐少。   要过夜的恩客们大多数已搂着姐儿进了房,不留夜的也到了要回家之时。   朱力五郎饮了些酒,望着眼前两个女子,那酒意原本上了头,后来又下了头。   两位女子都是千娇百媚,令人心痒痒的不行。   可其中一位虽说身段不俗,却有些矮小。他便由着他的心性,将目光长久的聚在身材高大的女子身上。   此时这位女子用巾子遮了半边脸,含羞带臊的哭诉着:   “我家夫君进来已有一个时辰,我同姐姐跟来寻那狐媚子,到现下都找寻不到。到了要纳妾的当口,夫君竟然还忍不住要来青楼,真真是丢了老王家的脸啊……”   猫儿见这朱力五郎只顾着用眼睛吃萧定晔的豆腐,立刻加了一把火,也提着巾子遮着脸,哭诉道:“夫君再这般行止无状,莫说纳不到新妾室,便是我们这些旧人儿也不愿跟她。等回了家,我们就寻他和离,自此婚娶自由,再不理会他。”   朱力五郎一听,立刻插话道:“果真的?你们果真愿意离开王公子的?”   他口中说着“你们”,眼睛却自始至终未离开过萧定晔的脸。   萧定晔的心中酸水如波涛翻腾,面上却不能做出任何恶心之色,只咬着牙,夹着嗓子道:“夫君不仁,我等便不义。寻他作甚,现下就回去收拾好包袱皮、写好和离书,等他回来签字画押。”   猫儿抬头对着朱力五郎讪讪一笑:“今日事原本是王家的家事,可大家都是女人,我等不愿令妹受委屈,方才同公子说上两句。请公子回去多劝劝令妹,让她莫在一棵树上吊死。大晏的男子……除了个别人,大多不靠谱的很。”   朱力五郎立刻接过话头,附和道:“没错的,大晏男子花心的,不如我们呼塔国的。就像我的,痴心的,只喜欢高大女人的。”   他正说着,便想要探手牵上萧定晔的手。猫儿忙忙拉着萧定晔后退几步,长叹一声道:“我等姐妹与公子就此别过,日后我们同王家再无瓜葛,只怕与公子也无重遇之日,公子保重。”   她转身扒拉着窗户沿往窗外探了探首,吃惊道:“马车不见了!”又同萧定晔叹气道:“外间雪还在下,妹妹你早年冻疮旧患又发作,没有马车如何是好?你的脚一沾雪水就会疼痒难耐啊!”   萧定晔立刻翘起一只脚,做出难受模样,哭唧唧道:“咱家夫君都靠不上,马夫又怎能靠的住。那马夫定然看天下雪不停,偷偷赶车出去赚私房银子。”   两人正正伤心伤神间,五郎忙忙道:“马车的,我有的,送你们回家的。”   萧定晔抬起汪汪泪眼,咬唇道:“如此可方便?可会耽搁公子要事?”   五郎便笑道:“我只会吃喝玩乐的,哥哥弟弟们不指望我的,没有要事的。送你回去的,就是要事的。”   他起身大步出了青楼,前去马车边上吩咐几句,重又进来,往后院方向一指:“角门的,有马车的,让你一步不踩雪的。若是有雪的,你放心……”   他往萧定晔身边凑去,附在他耳畔低声道:“若有雪的,我抱你上车的,不会让你沾水的……”话刚说罢,便往萧定晔耳中吹上一口气。   萧定晔使出全身的力气,方忍住给他一暗器的冲动,只紧紧捏着帕子,低声道:“有劳公子,奴家都记在心里呢。”   ……   雪花飞舞。   班香楼角门处的马车缓缓驶离,往无尽的黑夜而去。   小小的车厢将危险隔离在外,车厢里的气氛诡异而暧昧。   朱力五郎坐在萧定晔正前方,两腿前伸,离萧定晔的膝盖只有几寸之远。   这厮他娘的是故意的。   萧定晔一只手挽着猫儿手臂,另一只手心里已捏住了一柄飞镖。   他没有受过这种屈辱。   他过往伪装自己,纵然心中有多憋屈,可也是个堂堂大老爷们儿。只有他调戏旁人,断不会有旁人敢调戏他。   他十六岁上,京外来了个断袖,在街面上遇见他,只对他做了个下流姿势,便被他一脚踢的断子绝孙。   自此再没有人敢轻易打他的主意。   他萧定晔堂堂一皇子,除了取悦自家媳妇儿,没有过取悦旁的女子和男子的先例,今后也断不会有!   雪花依旧在扑簌而下,马车里有些冷。   猫儿与萧定晔都打扮单薄,现下出了青楼,便受不住这般的寒冷。   朱力五郎却是一副如沐春风的模样。   他哈哈一笑,道:“美人儿冷?可要我的帮你暖暖身子的?”   这声“美人”是唤的萧定晔,要暖身子也是冲着萧定晔。   萧定晔一咬牙,扭捏的摇了摇脑袋。   朱力五郎已毫不迟疑的伸出了爪子。   “阿嚏!”惊天动地的喷嚏从猫儿口中打出,口水呼啦一声便覆了五郎一脸。   猫儿“哎哟”一声,自责道:“怎地会直直对着公子的脸打喷嚏?真真不符合大晏淑女的行事,夫君若知道,一定要罚我跪祠堂呢!”   她立刻向萧定晔使个眼色:“还不帮公子擦擦口水,瞧这一脸的吐沫星子……”   萧定晔心领神会,立刻扑过去,拿着帕子使出重手,朱力五郎立刻“嗷”的一声喊,脸上已见了红。   紧接着猫儿也跟着“嗷”的一声喊,一把将萧定晔拉回身边,斥责道:“你粗手粗脚,怎地一擦脸就将朱力公子擦的流了鼻血?”   她心下高兴的紧,口中却在为自家妾室妹妹做回护:“公子千万莫恼,我这位妹妹极命苦,自小搬砖赚活命银子,练得两手好臂力。去岁跟了我家夫君,才停了搬砖的活计。”   那朱力五郎原本心中已恼,听闻猫儿此般解释,心下又有了怜惜,待撕开布条塞进鼻孔堵了血迹,方大度的摆摆手:“苦命女子的,不怪她的。”   萧定晔便装出胆怯的模样,垂首咬唇道:“公子真乃好人,大大的好人。”   一句话夸的朱力五郎色心又起,往前倾了身子,眯着双眼低声道:“今后你会知道的,我身上还有更好的……”   他话还未说完,疾驰的马车忽的一停,三人重重往前一扑。   萧定晔紧紧护住猫儿,向她使个眼色。   猫儿立刻捂着脑袋连声“哎哟”,叱骂道:“什么马夫,怎么赶车的?”   朱力五郎往外探出脑袋,外间已传来咕哩咕噜的连串说话声。   猫儿心中一紧,同萧定晔双双对视,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临危之色。   朱力五郎又探出脑袋说了一阵话,转头同二人道:“等一等的,我出去的。不用怕的,自己人的。”起身下了车厢。   萧定晔迅速将身上暗器往猫儿身上转移。   她的衣裳比他的更单薄,当时在青楼,未能往她身上装的更多。   可现下番人已追到了车厢外,若真打起来,那就是已暴露了身份,更没有必要担心暴露暗器。   他往她腰间包好钢针,低声道:“此处离府衙不算太远,这里有一百根钢针,等下了马车,你不停歇的全发出去。最开始逃跑的机会最宝贵!”   猫儿重重点头,低声道:“我知道,你放心。”   想一想,又道:“江宁到处都是衙役,我们都到了此处,最多受伤,不会没命。我不怕!”   萧定晔点点头,一只手已按在腰间,随时准备抽出软剑。   外间持续的叽里呱啦,车帘忽的被从外拉开,探进一个蒙着面的脑袋,狐疑的望着二人。   猫儿立刻惊叫一声,同萧定晔搂在一起,连番嘶吼:“朱力五郎,朱力公子,快进来啊,你他娘的是死人啊……”   外间的朱力五郎向几个番人努努下巴,用呼塔国话道:   “可看见,那两个娇滴滴的小娘们儿哪里能伺探消息?她们是知府谋士的家眷,那谋士对我们有用,我家几位哥哥正忙着拉拢谋士,你等若要将事情搞砸,受众人指责,老子可在一旁看好戏。”   另一人也用呼塔国话问道:“这马车里的两人此前你就见过?”   五郎道:“当然见过,熟得很。”   他往马车方向努努下巴:“里面那个高个儿的,可是我的囊中物,说不得今晚就能上手。若你等搅了我的好事,莫怪我搅和你们的好事。虽说我不是个成器的,可坏事儿的能耐不低!”   那些番人只得罢手,又交代道:“若瞧见我等今夜相寻之人,立刻报信。”   五郎不耐烦的摆摆手:“知道,两个糙老爷们。满大街都是这种人,我天天给你等报信。”   那几人无奈的摇摇头,转身打马而去。 第488章 真真假假(一更)   暗夜深深,雪花纷扬不停歇。   几队叫花子分散又聚首,不远不近的总在一辆马车四周出现。   待一队人离那马车远了,便有人伪装成醉鬼,扬声唱上一句戏词,又会有新一队的叫花子就近跟上。   待临近一处岔路时,叫花子们瞧见那马车往错误的方向一拐,众人不由纷纷转头,瞧着一个吊着膀子的少年乞丐:“我等怕是跟错了?那马车不是往府衙方向而去呀!”   小叫花子眉头紧蹙,狐疑道:“不应该啊……”   难道从青楼角门处上了马车的,不是师父和师母?   他沉着气道:“走,上前拦马车讨钱,看看明白!”   暗夜里,桐油马车踩着积雪嘎吱前行。   马车拐了个弯,萧定晔立刻撩开帘子往外望去,转头夹着声儿问道:“朱力公子,我等要去何处?这并不是前往府衙的路。”   朱力五郎做出吃惊模样,也探首往外一瞧:“呀,怎地拐去了客栈方向的?”   又探回脑袋,笑嘻嘻道:“去客栈的,住一晚的,明天白日的,送你们回去的。”   萧定晔双眸一眯,手腕翻动,一支钨铁飞镖几乎要脱手甩出时,车身忽的一抖,再次停了下来。   乌力五郎顿时耷拉了肩膀,扯着嗓子大喊:“又为何停了马的?老子要杀人的!”   马夫在外连声呵斥了几声,方战战兢兢回道:“客官息怒,叫花子拦道,小的这就甩脱他们……”   猫儿心下一动,立刻撩开帘子往外望去,外间黑压压看不清人影,可有一把子正处于变声期的少年声音却极为明显:“大爷,打赏两个吧,下雪要冷死人的……打赏两个吧……”   猫儿同萧定晔双双对视一眼,萧定晔装模作样探出脑袋,着急的拍拍猫儿肩膀:“姐姐快看,那小叫花子就是白日里从你荷包里多拿了银子的小叫花!”   猫儿立刻跟着往外一瞧,冷笑一声:“真是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白日里被你这贪便宜的小叫花跑了,现下可又狭路相逢。”   她缩回脑袋,急急同朱力五郎道:“朱力公子先行,今儿我与妹妹瞧见了仇人,必须得报了仇才成。改日有缘再见!”   朱力五郎转头盯着萧定晔。   果然萧定晔只朝他微微一笑,便带着猫儿扑通往马车外一跳,朝着乞丐们追过去。   他急急跟下马车,喊道:“你的脚的,不能沾雪的,会疼的……”   空旷暗夜里,追赶叫花子和呼喊美人的两处回音交缠在一处,被晚风一吹,便分不出你我。   朱力五郎眼睁睁看着一群人连喊带叫跑了开去,唉声叹气道:“倒霉的,折了夫人的,还折了兵的。”垂头丧气上了马车。   几个转弯拐过,逃窜的叫花子们终于停了脚。   萧定晔立刻拿出银子打发走叫花子,方看着殷小曼道:“好小子,出来的及时!”   又看着他破衣烂衫、头发蓬乱的模样,夸赞道:“不错,有些你师娘的能耐!”   殷小曼好不容易得了师父的夸奖,心中激动的险些要跳起来,兴奋道:“徒儿见师父同师娘久久未归,立刻跑出去寻一只眼,动用了半城的叫花子!”   几人将将说着话,远处又极快传来了脚步声。   萧定晔立刻将猫儿和殷小曼护去身后,腰间软剑已拿在了手中。   小曼忙道:“师父莫担心,是我阿爹!”当先往前跑去。   来者果然是殷人离,他低声道:“此处寒冷,我等回府再详说。”   转头同长随道:“传信下去,人已寻见。”   长随恭敬应下,转身消失在茫茫黑夜里。   ……   殷家客房,萧定晔同猫儿卸妆、沐浴过,换上外裳,到了偏厅。   偏厅里,殷家父子还在互相吹捧。   殷人离望着还未换衣、形容狼狈的自家儿子,眼中流露出十足十的赞赏:“不错,这回救了你师父、师娘,算是办了件大事,没给为父丢脸。”   殷小曼嘿嘿一笑,恭维着他老爹:“阿爹在夜里一现身,孩儿就知道四处安全,再无可担心之处。”   殷人离望着自家娃儿,不过短短几日,果然与以前大有不同,可见那位曾当了纨绔多年的五皇子,教育起自家娃儿来,比他这个老爹有手段的多。   待瞧见皇子、皇妃结伴前来,父子两人方住了嘴,齐齐望向来者。   萧定晔当先问道:“你二人瞧见我与阿狸,第一眼就辨认了出来?”   殷家父子对视一眼,殷人离先道:“王妃上妆手法出神入化,若非小曼提醒,下官半分认不出。”   小曼道:“若非师父、师娘从马车里跳出来,主动来追徒儿,徒儿也是认不出。”   萧定晔看着猫儿摇摇头:“那便更蹊跷了。今儿我二人跟着朝圣的番人一路去往一间赌坊……”   他将二人一路被追杀逃进青楼、又利用朱力五郎做掩护而逃开之事详述过,小曼不由疑惑问道:“既然那朱力五郎与追杀师父的番人相识,师父何不将他捉来,以做拷问?”   萧定晔还未回答,殷人离已先一步为他娃儿解惑:   “若朱力五郎这一夜失踪,那些番人见过殿下与王妃扮做女子的模样,此后定然要寻这两位女子。且殿下可是怀疑那些人有可能看穿了殿下同王妃的伪装,是以不敢轻举妄动?”   萧定晔点点头:   “我同阿狸在马车里,那些番邦人虽只掀开帘子打了个照面,可并不知他们事后会不会反应过来,认出我们的面相。   后来我确然已对那五郎起了杀心,若不是小曼来的及时,他已没了性命,但却极可能招来了后患。现下能不动他,自然还是让他活着的好。”   殷人离道:“殿下同王妃一开始装扮成番人进了赌坊时,并未被赶出去,可见那时身份还未暴露,定然是之后才被人怀疑。殿下再想一想,当时赌坊里可同人多说过话、或发生过小小冲突?”   萧定晔摇摇头:“蛰伏与隐忍,我同阿狸最是明白,怎会行冲动之举。”   殷人离思忖半晌,方道:“无论如何,番人敢夜间追杀人,已犯大罪。下官立刻吩咐下去,令人明儿夜间便往那赌坊里再探一回,少不得要王妃出手,将暗卫伪装成五点下的模样。”   殷小曼忙问道:“师父可还有要交代徒儿明日去办之事?”   萧定晔望着他破衣烂衫、衣着单薄的模样,微笑道:“冷了一夜,你现下只怕已有些伤风。为师若再指使你行事,殷大人只怕又要心疼。”   殷人离忙忙抱拳告罪。   萧定晔笑道:“你先养身子,只怕再过两日,有更用上你之时。”   第二日整日,萧定晔与猫儿未离府一步,只等在宅子里,好随时听消息。   猫儿百思不得其解,自己的上妆手法,是在何处露了破绽。   伪装之事,讲究的两个原则。   第一是出其不意。是指最能欺骗人的往往是第一眼。   第二是欺生不欺熟。是指能被诓骗的,都是不太熟悉之人。若到了她和萧定晔关系的亲密程度,现下便是有人将萧定晔的面皮贴在脸上,那也是骗不了她的。   是什么人,能一眼就看穿她在二人身上所做的伪装?   便是泰王亲自来,以他和萧定晔并非日日相见的相处情形,他都不可能从番人装扮的表象上认出萧定晔的本质。   这一日,萧定晔多半时间同殷人离在书房里商议事,猫儿跟去正院,心中想着她那个百思不得其解的疑问。   这一日殷大人的老丈母娘――李老夫人终于松了口,愿意前来殷宅过年。殷夫人一大早便前去迎接,将母亲李老夫人与妹妹李青竹安置在与正院相近的一处院落里。   待她回来正院时,雪早已停歇,日头打在房上积雪上,照的整个院落亮堂堂。   院里雪扫的干净,猫儿就着这个日头,正蹲在院当中拿着一个丫头做试验,要将丫头画成了殷夫人。   殷大人从书房出来时,便未被诓住。   他望着那丫头,点评道:“虽说看起来极像,可我夫人同我日日在一处,一颦一笑我都极为熟悉。”   从跨院里前来探母的殷微曼便上了当。   她直直朝丫头跑去,挽着丫头手臂撒娇道:“阿娘,你去接祖母,怎地不带我?”   此时殷夫人将将与妹子李青竹扶着李老夫人迈进院门,瞧见自家闺女上了当,不由扑哧一笑,扬声道:“可见阿娘白生了你,你竟连你老娘都能错认。”   小曼抬头瞧见院门处也站着一位阿娘,这位阿娘神态显见的比她臂弯里的阿娘更自然,方知自己上了大当,忙忙丢开丫头的手,上前扑在殷夫人怀里,撒娇道:“不怪我,怪王家姐姐诓骗人……”   猫儿展现的一手上妆手艺,殷夫人已瞧见过两回,李老夫人同青竹还是第一回 瞧见,不免十分吃惊,上前将那丫头打量了多时,赞叹道:“若不近前,只站远看,还真辨不出真假。”   猫儿心中一动,心中立时豁亮。   那些人前后两次追杀萧定晔,只怕并非外形的原因。   ------题外话------   一更送到,二更立刻马上。 第489章 错想(二更)   猫儿即刻进了书房,同殷大人道:“大人今夜要派去赌坊的暗卫,不需再以殿下的容貌为诱饵。”   殷人离与萧定晔齐齐转首望她。   她正色道:   “我此前总想不明白,我上妆过多少回,画过多少个面孔,都未被人看出蹊跷来。此回不过是在赌坊昏暗的灯光下,竟然被人认出。   原本我想着,该不会是曾在殿下身畔近身侍候之人有人叛离,方认出了殿下。   可殿下从离开衢州开始,近一年风餐露宿,变化不可谓不大。纵然是有熟悉他之人叛离,也断不可能远远瞧着就能认出他来。   而昨夜我同他在赌坊,并没有人紧紧挨着他查看他的脸。”   萧定晔眸光闪烁,道:“你的意思是?”   她道:“我认为,那赌坊前后两回追杀殿下,并非是因为他的身份,而是因为,他是陌生面孔。”   殷人离疑惑道:   “若按王妃所言,那赌坊一旦发现有陌生人进出,便想要杀人灭口……必然是有重大阴谋。   可下官有一事不明,既然赌坊不愿出现陌生人,为何不一开始就将陌生面孔赶走,却要让那些人先进入,待离去时才要追杀?”   猫儿摇摇头,道:“我也未想通。即便那些人真的认出来殿下,按理来说也不该等殿下离去时才追杀。在赌坊时就出手捉拿,岂不是更有把握?”   几人只觉现下所遇之事,看起来仿佛稀松平常,可细细思量,又有太多不可以常理推断之事。   殷人离道:“便按王妃所言,我等先将‘对方是冲着殿下而来’的嫌隙去除。”   猫儿出了书房时,殷微曼还在围着假殷夫人打转。   听闻脚步声,她转头看向猫儿,立刻道:“我终于寻出她与我阿娘的不同啦!”   她垫着脚指向丫头的眼睛:“她睫毛短,我阿娘睫毛长!”   猫儿一笑,上前牵了她的小手,道:“这也算其中不同吧。”   微曼对她的话非常不满意:“什么叫算?明明就是!”   她迈着腿登登登进了上房,没过几息,便听房中“嗷”的一声吼。   微曼急步从房里窜出来,将手藏去背后,转身望着追到窗边捂着一只眼气急败坏的殷夫人,笑嘻嘻道:“阿娘莫气恼,你看我如何识穿王姐姐的把戏。”   她转过身去,让装扮成殷夫人的丫头半蹲下来,拿着从她阿娘眼窝里薅下来的一根睫毛,放在丫头眼睛旁边做比较,转头同猫儿道:“瞧瞧,她的睫毛短,我阿娘的睫毛长的多。”   猫儿将将要说话,站在窗前的殷夫人忙忙向她做暗示:“快应了她,否则今儿一整日她怕是不会消停。”   猫儿便一笑,竖起大拇指道:“微曼真真是火眼金睛,一下就看出了最大的差异。”   微曼得意道:“那当然。”   转头拍她阿娘马屁:“我阿娘费了老大难的劲儿才生出了我,我怎会不了解我阿娘。”   殷夫人被这句马屁拍的晕乎乎,觉着有女如此,生产时的诸般苦痛都算不得什么。   微曼解决了她阿娘,又向猫儿道:“你上妆那般厉害,怎么会解决不了眼睫毛的问题?难道不能从马尾上剪几根毛,粘到眼眶上去?”   猫儿笑道:“你说的这法子,叫‘假睫毛’,看着简单,要做好却不容易。”   微曼未想到自己一说就说到了点子上,兴奋道:“果然有这种东西?”   她转头望着她阿娘:“阿娘,我又说中了呢!”   殷夫人双眸一眯,目光从猫儿面上转去丫头的妆容上,再重新落回猫儿的面上,一字一句问道:“王夫人可还能制出一种膏剂,涂在睫毛上,能令睫毛加粗加长?”   猫儿眼皮一跳,心里咯噔一声,立刻盯上了殷夫人。   睫毛膏。   殷夫人所说的,便是睫毛膏。   猫儿是彩妆老手,好几年的理论学习,她明白古时候华夏没有这玩意儿。   纵然她在前世是知道制作睫毛膏需要什么材料,可到了这一世,手上没有矿物质原料,她尝试过数回,也无法复制出同样功能之物。   她的心咚咚直跳,并未回答殷夫人的问话,只开口道:“微曼那日用一张纸折了个物件儿,能在空中借风飞翔,有趣得紧。请教殷夫人,那物件儿叫什么名儿来着?”   猫儿没有等来殷夫人的回答。   殷夫人铺子里的掌柜到了上房,要在腊月二十八这日,向东家对最后一月以及一整年的买卖概括进行盘点。   殷夫人便赶着时间出了上房,熟门熟路往自己的书房而去。   猫儿望着几位掌柜熟门熟路跟进了女主人的书房,转头同微曼缓缓一笑:“原来你家胸衣买卖的真正东家,并不是你阿爹,而是你阿娘呢!”   微曼挺直了腰板得意道:“那当然啦,大晏独此一家的胸衣买卖,我阿娘从八九岁上就开始赚银子啦!”   ……   未时的殷家内宅十分寂静,诸人皆在歇晌,连下人走路也放轻了脚步,谨防惊吵着主子。   萧定晔与殷人离分开,回房打算歇晌时,将将推开门,便被猫儿拦在了门口。   猫儿背上已背好了包袱皮,将余下一个往他怀里一塞,便要推着他往门外去:“走,我们离开江宁。”   他抬头望着猫儿,见她神情颇有些忐忑,不似要同他说笑,忙忙问道:“发生了何事?早间你还在正院同殷夫人说笑,后来便不见了踪影,可是你们起了嫌隙,她惹了我媳妇儿?”   猫儿摇摇头,一时半会不知该如何同他解释。   她自穿越而来,独自活在大晏,便是个没有安全感的人。   她遇上的人,几乎绝大多数都是要利用她,要杀她,要占她便宜。   几乎没有人能令她一开始就相信。   便连萧定晔,她都是防备了许久。   虽然这防备说起来可笑的很,她防备了短短两三个月,一不小心喜欢上了他。但即便后来喜欢了他,也很长时间没有放下对他的抗拒。   “信任”二字对她来说,太难了。   她穿越来的初期,她曾日日渴求上苍,能给她送一个同伴过来,能让她同那人抱团取暖,分担心事。   现下她几乎近九成确定,殷夫人就是她原本想求的同类人。   她也近九成能确定,因为“假睫毛”三字,殷夫人敏感的怀疑上了她的来历。   然而她经历过那么多的生死,她后来学到了一件事:在她的身上,至亲之人,往往是最想要取她性命之人。   她同殷夫人相交不过短短几日,交情没有深到能让她了解殷夫人的为人。   她不能冒险。   她不能等着殷夫人带着人上前,指着她道:“姓胡的是个异类,烧死她!”   萧定晔望着她的神情,带着她坐去椅上,蹙眉道:“究竟发生了何事?”   她的内心辗转反侧,面上已焦躁难耐。   这样的神情他不是没见过。   当时在宫里,她发现她有了身孕之时,她便是这般的神情。   焦躁难耐,后悔不已。   他的心突的一跳,一下又一下,紧紧盯着她的面颊,细细打量着她。   他记得她上回有孕时的初期,气色其实不算好。   现下她却唇红齿白,面如桃花。   在殷家的这十来日,吃好喝好忧虑少,她显见的水嫩了起来。   他心下不敢确定,却不愿放弃希望,只含笑望着她,低声道:“慢慢说,别着急。你无论说什么,为夫都能接受。殷家比旁处可靠,轻易不会有人来害你。”   他抬手拂开她鬓角碎发,又补充道:“为夫再也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一点点都不成。”   他的话中带着无尽的温柔和耐心,令她的心中的烦躁慢慢消退。   她靠在他怀中,低声道:“如若……如若有人同你说,我不是这世间之人,是异类,你会如何?”   他眉头一蹙:“可还有?”   她想了想,又道:“如若全大晏的民众都吵着要烧死我,该怎么办?”   他仔仔细细的望着她的神情,再问道:“可还有?”   她心下有些难受:“所有人都不想让我活,难道还不够?你还想听什么?”   她咬牙切齿道:“你若还想听,我就告诉你。若他们要烧死我,我就拉着你一起被烧死。死也不放开你!”   他看她确然是一副要和他同生共死的狠心模样,没有理由有了身孕还隐瞒他。   再想一想,她葵水正好是她在殷家被拘禁的那几日才过。短短几日,定然是不可能有了娃儿。   他心中有些失望,又觉着自己可笑。这才努力了几日,哪能那么快就有了身孕。   他打起精神望着她,正色道:“这世上没有人敢烧死你,烧你一根头发丝儿都不成,我和他拼命!”   他又道:“何人同你说了什么?威胁了你何事?你的身份是什么,旁人不知,为夫会不知?”   她心中喃喃:你还真不知,你若知道,只怕要将我当成人间厉鬼,旁人架好烧我的柴火,头一个点火的就是你。   他将她搂在怀中,一下又一下抚着她背,安慰道:“我认识你时,你的身份还不吓人?阎罗王妹子,千年猫妖。为夫不但为说过什么,还帮着你起哄架秧子,吓唬旁人。”   他将她身上包袱皮取下,道:“你歇着,为夫这就去寻殷大人,倒要看看他家哪些人如此大胆,敢出言威胁老子媳妇儿!老子做了她/他!”   猫儿的心忽然就安定了下来。 第490章 几处蹊跷(一更)   猫儿自然没有挑唆的萧定晔去给殷家人闹事,可因为她最后的底牌就要守不住,她仿佛惊弓之鸟一般,不敢在殷夫人面前晃悠。   人都是需要马甲的。   猫儿刚刚穿过来时,便扯了两个马甲在身上。   千年猫妖。   阎罗王阿妹。   每件马甲都还算能打,在某些程度上能唬住人吧。   后来她身上又多了个皇子夫人的马甲。那玩意儿不但没什么用,反而给自己招惹了屈辱。   但是无论她身上有哪些马甲,其实都是为了护住她的底牌。   萧定晔之所以能不为“千年猫妖”和“阎罗王阿妹”所影响,那是因为他看透了两件马甲的本质。他知道这两件衣裳都是她扯出来诓骗世人的。   可她的老底则不同。   马甲是假的,老底是真的。   她躲在房里不愿外出去见人,却不知殷夫人一整日也躲在书房里,向下人们都交代过:“若王夫人前来,你们将她请进房里,茶水点心招待着。我忙,算账忙的头疼,恕我不能出去相陪。”   两位夫人原本都算得上闹腾,这一日却都双双歇了去。   猫儿躲在房里,萧定晔便也不出去,留在房里相陪。   一更过后,殷家上房男主人的书房整夜亮着灯烛,而客院的客房里,也整夜亮着灯烛。   如若事情进展顺利,一更时分,殷人离派出的暗卫就能进入城中数间赌坊;三更,暗卫便该出赌坊。   出了赌坊的暗卫们,有些人可能会毫无忧患,有些人则可能会受到追杀。   最晚到了五更天,暗卫们便该回来报信。   届时,城里哪间赌坊有鬼,鬼是否为萧定晔而来,就能看的清清楚楚。   离年节只余一日,第二天,就是大年三十。   有忍不住的人家,已经开始噼里啪啦放鞭炮,提前迎接新一年的到来。   有风吹来,将檐下积雪吹落满院。   萧定晔搂着猫儿站在窗前,看着满院灯笼。   殷家对待这两位贵客,实则不算赖。   除了每日好吃、好喝、好衣、好住的供着,这客院的年节景致,也搭建的不比宫里差。   萧定晔其实不爱过年。   天家无私事。每年大年夜,宫里有赐宴,君君臣臣欢聚一堂,各自做出一副恭敬有爱的模样,实则内心里都在骂娘。   这样的日子,谁不想与自家人团聚。   谁愿意跪坐半夜假装高兴的喝着西北风。   只有宫宴结束后,父皇、母后、祖母,还有几个兄弟会聚在一起,各自吸溜着被冻得够呛的清鼻涕饮一口热酒,互相说两句吉祥话,将将有了点过年气氛,然后就各回各宫。   一家人分头而住,哪里还像是个家。   后来他有了牵挂,他的重晔宫里,住进了一个让他想要一起过年的人。   然而没等到年关,她就睡倒在病榻上。   他此生唯一和猫儿一起过的那个年,他在宫宴上匆匆饮过几口酒,就赶回来见猫儿。   那个年夜,天上燃起了星辰花,他搂着枯瘦如柴的猫儿,感觉她随时都能从自己身边飞走。   便是那个年夜之后,猫儿昏睡不醒。再过了半个月,他便亲手安排了她的丧事,亲手将她送出宫。   那个年夜的残忍,他此后一点都不能回想。   之后的冬日里,他见不得皑皑白雪中挂满花灯,见不得天际绽放烟花,见不得有情人相拥看雪。   谁能想到,兜兜转转,他和她重遇,还成了亲。   那些他想拥有而失去的过往,又都弥补了起来。   此时他拥着她,望着外间的花灯。   几乎是当年同样的场景。   四处瓦檐上是积雪,被灯笼映照的反射着红光。他将她拥在臂弯里。只天际上还没有烟花……   恰是此时,外间“嗖”的一声低啸,一朵五色烟花在天际绽放……猫儿忙忙抬手道:“快看,那是子鼠……”   他倾下面庞,吻在她唇上。   他想着,他生命中余下的所有要过的年节,终于鲜活了起来。   他低声道:“若事情不紧迫,明儿午时开始,我们便外出游玩,一连三日,将江宁盛景全部赏玩过,可好?”   她的双眼亮如天幕上的星子,眸中满是雀跃:“听说城外有个白云庙……”   “去!”   “听说醉香楼的冬蟹……”   “吃!”   “听说有一家客栈床榻极软……”   “睡!”   她喜得满面笑意,主动送上一个香吻:“夫君真好,日子过的像美梦一样!”   然而美梦没有持续多久。   五更时分的梆子声刚刚敲响,连带着几声鸡叫声,客房门便被敲响。   来者是殷人离。   昏暗的烛光下,殷人离的面色格外郑重。   “殿下,暗卫果然遭遇了追杀!”   天色已开始转亮,衙门外的书房,便装暗卫们汇报着带回来的消息:“旁的赌坊皆无动静,只有那一间赌坊,兄弟们将将离开,便遭遇了追杀,伤了两人。”   猫儿追问道:“你等做了何事暴露了身份?”   暗卫摇头:“谨慎为之,任何特别之举皆未敢做一个。”   “可有人近身查看过你等长相?有人上前问过你等姓名?”   “皆未遇上过。”   殷人离正色道:   “半夜本官查验卷宗,近一月,城中已有数十人失踪,却非好赌之徒,可见真赌徒皆知那赌坊不可去。   如此看来,果然如王夫人所料,那赌坊要追杀的并非王公子,而是前去赌坊的陌生面孔。”他们究竟有何阴谋?   他立刻吩咐长随:“带暗卫前去捉人,不要走漏风声,连锅端!”   长随将将出门,外间忽然起了喧哗。   几人忙忙站去院外瞧,但见昏暗天幕的极远处,一道黑烟仿佛长龙直直窜上天。   殷人离与萧定晔接连跃至屋顶,探首望远,那黑烟传来的方向,恰是那赌坊的方向。   殷人离紧锁的眉头从未放下,喃喃道:“事情竟是越来越复杂了……”   约莫半个时辰之后,长随前来报信:“那赌坊已烧成灰烬,仅有四具尸体,烧的看不出面目。”   萧定晔蹙眉道:“赌坊每日五更开始休业,一直到夜里才重新开张。白日里守着赌坊的,确然只需要三四人。莫非这赌坊失火是巧合?那赌坊里接连两日出现陌生面孔,接着就失火……说巧合又太牵强。”   殷人离当机立断道:“公子手上有现成的丐帮人手,本官要借来一用。”   半柱香的时间后,殷小曼雄赳赳气昂昂出现在府衙外书房。   殷人离正色道:   “你平日哭着喊着要立功,现下你师父举荐,为父就给你一个立功的机会。   去向全城的叫花子送信,全力监视城中酒楼、客栈、茶楼、脚店……所有有番人频繁进出之处,一经发现,随时报给你。”   小曼离去后,殷人离继续发令:“余下的所有暗卫,全部换装,前后分五批进入番市。”   萧定晔立刻制止:“今日是年节,沿途去往番市之人可多?番人可过中原年节?”   殷人离思忖半晌,起身外出,对下人道:“去将夫人请来。”殷夫人操心着家中大小买卖,同番人也有合作,她最知晓番人日常生活。   天边撒下第一缕晨曦时,殷夫人露了脸。   不大不小的府衙前书房,原本是殷大人一人的办公之处,现下却塞满了人。   殷夫人一脚迈进门槛之时,猫儿立刻躲去了萧定晔身后,只竖起两只猫耳,留心着殷夫人的话。   “番人自有自己的年节,与大晏不同。可来到大晏这些年,随行就市,入乡随俗,也会在这几日歇市欢庆。   从江宁去往番市沿途,会经过城郊,今日还会有进江宁采买年货之人赶着回家,沿途颇为热闹。可过了今晚,到了明儿,路上必定人烟稀少。”   萧定晔点点头,转首望着殷大人:“番人必定有猫腻,这一点毋庸置疑。若我等大批人马沿途出现,必定打草惊蛇。可有绕行的路线?”   殷夫人惊咦一声,问道:“可是番市有了变数?”   殷大人知道,自家夫人从来不是随意干涉官府事之人,现下此般问,定然是也发现了一些蹊跷处。他追问道:“夫人可是发现了什么?”   殷夫人蹙眉道:“坎坦人在番市加盟了一间胸衣铺子,这你该知道。”   殷人离点头:“八年前坎坦国皇族同你合作,将胸衣销出周边小国,赚了不少银子。”   殷夫人点点头:“前八年,坎坦人开在番市的铺子,买卖红火,货款及早付清。可自十月到现下已有两月,坎坦人再未来拿过货。昨日铺子掌柜带着账本前来,我查的清清楚楚,还有三千两的货款拖欠至今。”   猫儿忍不住,从萧定晔背后探出脑袋:“坎坦人同殷夫人,可是自来合作愉快?”   殷大人挥挥手,将暗卫随从支出门外,方低声道:   “这一支坎坦人,是最早进入大晏求庇护的坎坦国皇族,自来与大晏交好。   他们参与胸衣买卖的原因,其一固然是看准了买卖能赚钱,其二却是为了拉近同殷家的关系,能令官府更好的庇护于他们。”   殷夫人叹气道:“我同这一支坎坦皇族的王妃关系甚好,微曼还认了她做干娘。现下他们已有两月未见人影,非但未来拿过货,还拖欠了银两……真是太过蹊跷。”   她郑重望着众人:“坎坦人我最是了解,不可能耍赖。现下既然如此,只能说明,坎坦人出了事,无法对外送出求救信!”   其余三人瞬间明白,有一场大阴谋在番人中产生。此阴谋还牵涉到江宁,否则那些人没有要出现在江宁赌坊的理由。   殷人离当机立断道:“王夫人手巧会上妆,请将在下伪装成铺子里的伙计,带着队伍前去番市催账……”   “不可……”萧定晔立刻阻止:“我等虽不知此事牵涉到何种阴谋,可番人的便是出一点小事,都是两国大事。此事还牵扯到江宁,殷大人必定要镇守江宁……”   他还要再说话,外间下人报信道:“大人,外头来了个名叫朱力五郎的番人,指明要见王公子。”   ------题外话------   今天因为在码字软件上锁定了一万字,码完已经现在了,发文迟了点,抱歉抱歉。   今天依然发两章,六千字。大概后天,发文时间就能恢复到以前的老时间了。 第491章 分头行事(二更)   清晨的日头已高高挂在头顶,天色蔚蓝的没有一朵白云。   如若这样的天气能持续到正月初一,便预示着来年一整年都能风调雨顺。   朱力五郎却无暇欣赏好天气。   大晏是否风调雨顺,与他没有半点干系。   他蹲在马旁等的心焦,转了个圈,再转了个圈,听得府衙角门处“吱呀”一响,转头瞧见出来的正是有可能成为他未来妹夫的“王谋士”,忙忙凑过去,百忙之中又下意识往已经掩上的角门处瞟了瞟,探问道:   “就你一个人出来的?”另一个牛高马大的妾室没有陪同?   朱力五郎是萧定晔记在心里的一只绿头苍蝇。   他虽说已被猫儿快手上妆改过容貌,可面上的不耐之意却掩饰不去。   他蹙眉道:“何事?大过年的,莫非你家要我在年节就抬你家妹子过门?”   朱力五郎只得暂且收了心思,低声道:“事情不容易的,我家爹娘不同意的。”   萧定晔抬脚便要进门。   朱力五郎一把拉住他,吃惊道:“你不遗憾的?不想挽救的?你不着急的,我下面的话怎么说的出来的?”   萧定晔双眸一眯,冷冷的叹了口气,道:“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朱力五郎一滞:“什么意思的?我中原话会的少的,听不懂的。”   萧定晔望着眼前这个蠢货,紧紧克制着要给他一拳的手:“遗憾的意思。”   朱力五郎立刻长吁一口气,更往萧定晔身边凑去,压低声道:“你可知道的,知府大人这两日的,在做何事的?”   萧定晔铁面无私道:“我乃知府的谋士,便是知道知府的一举一动,也不能往外泄露。”   朱力五郎立刻挺直了腰板:“你若不是谋士的,我妹子不给你当妾室的。你告诉我的,我家兄弟继续帮你给爹娘说好话的。今后一家人的!”   萧定晔艰难的听着他前言不搭后语的话,心中疑虑更甚,探问道:“你先告诉我为何要问知府大人之事,我便告诉你想听之事。”   朱力五郎忖了一忖,摇头道:“未来是一家人的,现在还不是的。你先说的。”   萧定晔心中冷笑一声,方一板一眼道:“殷大人忙着过年,还接来他家老岳母和小姨子,连带着我家妻妾,要好好过个大年。”   朱力五郎还不满足,继续问道:“衙门上值的衙役可多的?”   萧定晔摇摇头:“大过年的,衙门里只安排了不到二十人上值。再加上捕快等人,也不过区区三五十人。”   朱力五郎听闻,满意的点了点头,又悄声问他:“知府大人的印章的,你可能拿到手的?”   萧定晔双目已现了杀机,一字一句问道:“你要作何?”   朱力五郎却狡猾道:“阿妹喜欢的,要拿着玩耍的。”   萧定晔点了点头,出声咳嗽两声,角门后守着的人立刻握住了门栓,只等再听到两声咳嗽,便冲出去拿了朱力五郎。   此时,不知死活的朱力五郎还在劝着萧定晔:“你去将知府的印鉴拿到手的,妹妹今夜过来陪你睡的。大家都高兴的。”   萧定晔并不回答,只问道:“待你离开此处之后,还会去哪里?”   五郎想了想,回答道:“回去客栈向两个哥哥报了信之后,便去班……”   他突然觉着此话不妥,忙忙否认:“不去班香楼的,任何一家青楼都不去的。”   萧定晔心下有了谱,便道:   “知府印鉴是拿不到了,知府大人武艺高强,府中人人都会武功,我纵然会两个花拳绣腿,也不是他们的对手。   你家妹子,今夜也用不着送来,纳妾之事,总要朱力老爷和夫人亲口答应才成。”   朱力五郎见说不动他,只得道:“这几日的,你多多将知府灌醉的,过年要享乐的。”   萧定晔点点头,不耐烦的挥挥手:“知道,府里准备了几十坛子酒,纵然你不说,我也要与殷大人一醉方休。”   朱力五郎骑着马遥遥而去了,萧定晔并不急着进府衙,只顺着四处走了一圈,方原路从角门进了府衙。   角门之后,殷大人、猫儿等数十人簇拥着另一个“朱力五郎”,见萧定晔未发出第二声咳嗽便敲开角门进来,心知捉拿朱力五郎的计划有变,忙忙围向了他。   他低声道:“府衙四周有人窥探,朱力五郎话里话外都在探问府衙的人力安排,近几日江宁城里只怕有大事发生。   朱力五郎不久之后便要去班香楼,直接从青楼里拿了他。他腹中所知消息定然不少,逼问出一条,也是大收获。”   他将假五郎打量一番,道:“阿狸画出来的假五郎也莫浪费,待真五郎被捉后,假五郎先往城里转悠一趟,再出城。届时纵然有人发现朱力五郎不见了踪影,却也只当是出了城。”   殷人离立刻吩咐长随:“从今日起,除了府上下人从角门进出,所有暗卫皆从暗道外出,万万不可显露了行迹。”   他对着假五郎道:“你暂且掩了头面,现下就去班香楼候着。”   相关人等立刻散去。   年节的这一日,四处鞭炮噼里啪啦,显示着过年的气氛。   殷府内外都挂满了花灯,向外间窥探府衙之人传递着放松与懈怠。   然而只有内部人才知道,现下诸人的神经多么紧绷。   书房里,萧定晔道:“现下的局势,番市同江宁,只怕两处皆有大事。殷大人镇守江宁,我去往番市。理由便是……”   他转头看了看猫儿,只迟疑了一息,方道:“明面上分成两拨人去往番市。一波人是殷夫人铺子里的帮工,要前往番市催账。第二波人由我带领,前去朱力家相谈提亲之事。两拨人可同路而行,若专门分开,倒显得假。”   殷大人有些游移不定。   这位皇子传闻中是个纨绔,尽管这两年有些起色,可能耐究竟如何,他未亲见,不敢妄言。   可现下的情形,他必定是要留守江宁,以防番人同大晏人勾结,要做出什么重大祸事。还有那朱力五郎,等捉了人,逼供吐了口,得出的重大消息,需要他来做出对应决策。   他忖了忖,道:“我将身边长随阿蛮交由公子,他不但会一门番邦语,武功还不弱,能同公子做配合。   此去番市只有一条大路,骑马两日就能到,沿途有一间脚店可做歇息。下官再派出二十名暗卫,从另一条路绕去番市,以做接应。”   萧定晔点点头,抬首看了看天色,道:“帮工那处,还需殷夫人前去安排。半个时辰后,两拨人马在永芳楼楼前汇合。”   ……   客房里,猫儿再为萧定晔上好妆,开始准备包袱皮。   萧定晔望着她忙碌的身影,上前牵着她手坐在床畔:“这回,我不能带你去。”   猫儿吃惊道:“你……你不带我,谁给你上妆?此去一连几日,便是你不洗脸,可面上油脂、天上雪片,也会脱去妆粉。”   他摇摇头道:   “无妨,既然已经确定番人的目标并非是我,便是我显露真容,也并无干系。   我去寻朱力家谈提亲之事,只是个借口。等真到了番市,形势多变,能否用的上‘王谋士’的身份,都还未知。”   她着急道:“可昨夜,你说要同我一起过年……你,你怎能说话不算话?”   他将她拥在怀中,长长叹了口气:“此行危险,我不能带你去冒险。若事情顺利,最多五六日便能回。你乖乖在殷家等我,我应承你,一定会安全归来。”   她眼圈一红,喉中已开始哽咽:   “你如何应承我安全归来?朱力家的儿女全都在江宁,纵然过大年都未回番市同父母团圆,说明番市定然是已发生了不可控之事。   此时我更该跟着你,随时帮你变换容貌,更好脱险。”   他坚定道:“不可,往日数回我带着你,是因为当时无必须同你分开之理。此回不同,你待在殷府中,比别处都安全。我不能再让你以身犯险。”   猫儿见他神情郑重,语速又快,心知一时半会磨不下他的决定。   她只得搂着他,叹气道:“你莫挂心,我应承你便是。”   他长吁一口气,想起前事,又叮嘱道:“也莫又闹出选圣夫的幺蛾子,否则为夫回来,第一时间就杀了那人。”   猫儿扑哧一笑,心下又郁郁,将他全身暗器都检查过,见他已武装到了脚尖,方略略松了口气,低声道:“你放心,我不同你闹别扭。”   ------题外话------   二更送上,明天再见。明天应该也是下午七八点发文。后天就能恢复凌晨发文啦,撒花,庆祝。 第492章 金蝉脱壳(一更)   猫儿郑重做出的“不跟着汉子去冒险、也不闹幺蛾子”的承诺,令萧定晔便放下了心。   他背了包袱皮出了客院,牵着马,带着殷大人的长随阿蛮,大大方方出了府衙正门,站在门口刻意同猫儿依依惜别:   “夫人但请回,为夫便去同朱力老爷同夫人努力一回。若他等旨意不愿朱力姑娘当妾室,便也罢了,为夫回来同你等关了门过小日子,自此再不谈多纳妾之事。”   猫儿装出贤惠模样,叮嘱道:   “你既然山长水远的去了,便好好同朱力家说话,拿出你的一片诚意。   朱力姑娘是个好姑娘,对你一片痴情,若此回结亲不成,她怕是要伤心难过许久。”   萧定晔点点头:“为夫自当尽力,可若她爹娘执意让她伤心,便不是为夫所能左右,只能当两人无缘罢了。”   他抬腿上马,转头同猫儿挥挥手,带着阿蛮打马而去。   猫儿回转身,当即去寻了殷微曼。   作为殷家的一份子,殷微曼千年一遇的接收到他阿爹的稀奇命令:“鞭炮烟花,不拘什么,连放一整日。”   殷微曼简直喜出望外。   作为还远远未能认识清楚世界险恶的年轻生命,她难能可贵的没有“初生牛犊不怕虎”,她对未知之事还抱有敬畏。   她专程去寻了她阿娘一遭:“阿娘,我阿爹疯啦,他特令女儿放一整日炮仗和烟花!”   殷夫人望着自家闺女那因兴奋而闪闪发亮的双眼,心中叹了口气,面上做出亲切之相:“你阿爹没疯,他让你放,你就放!”   微曼吃惊道:“听见鞭炮声,祖母再不怕吵啦?”   殷夫人摇头:“不怕不怕啦!”   “阿娘再不怕我点着房子啦?”   “不怕不怕啦!”   “阿爹再不怕我烧了他官服啦?”   “不怕不怕啦!”   “阿哥再不怕我炸了他瓦檐啦?”   “不怕不怕啦!”   殷微曼一声欢呼,倏地将背在身后的线香和鞭炮拿出来,当着她阿娘的面,干干脆脆便放了个窜天猴。   窜天猴“出”的一声窜上房顶,“嘭”的一声怒吼,房顶上立刻透了光。   殷夫人恨的牙痒痒,想起自家夫君的筹划和整个府衙的处境,拍一拍落在发髻上的灰尘土块,违心的拍手喝彩:“炸的好,炸的妙,炸的呱呱叫!”   微曼被夸的高兴,再欢呼一声,窜出了正院,带着线香和窜天猴,前去寻她祖母显摆。   猫儿便是跟着窜天猴的声音,来到了正院时,正正好与微曼错开了一步。   彼时殷夫人正站在院里凳子上,抬头看着屋顶上的瓦,扬声道:“彩霞,去同管家说,先不着急补房顶,等攒够了,晌午一起补。”   她将将说完,想起贴身的女管事彩霞,已被指使着装扮成铺子里的帮工,跟着去往番市的路上。   她又叹上口气,从木凳上下来时,便瞧见了探首探脑的胡猫儿。   殷夫人心把子立刻一紧,全身已进入应敌状态。   她知道眼前这位王夫人不是善茬。   虽说两人的关系才缓和了几日,可当初王妃是如何逼迫的自家夫君脱臼-接骨-脱臼-接骨顷刻间来了三回、这院里那盆价值八百两的贵重花朵是如何遭遇了毒手,殷夫人记得清清楚楚。   自昨日她亲耳听到王妃问了她一句“纸飞机”的事,又亲耳听到她家闺女如何语带骄傲的说出“我阿娘从七八岁上就开始卖胸衣、赚银子”……她就知道,她的大秘密怕是要不保。   这世上人人都在争先恐后,想让自己不俗。   然而人人却又自相矛盾的想让自己大俗。   既要在同类中显得不俗,却又不想被人当做异类。   殷夫人守了三十几年的秘密,便是说梦话都未敢透露什么,未成想要被这位王妃戳穿。   不,不能被戳穿,她得守住。   如何守?她决定以攻为守。   她此时原本该装出昏沉沉的模样躲开去,既然要转守为攻,她就要主动迎上去。   她一咬牙,按照策略主动迎了上去:“王夫人可是前来寻我说话?说什么呢?可是要说假睫毛的话题?”   猫儿立刻觉着她到此来寻殷曼是个错误。   她应该差遣下人来,而不是自己亲自来。   她亲自来,简直是送羊入虎口。   她站在门槛上,靠着门框讪讪一笑,决定全盘否认:“殷夫人说什么呢,我怎么听不懂。”   回答过这么一句,又觉着显得自己太弱势,便又续道:“我是想来问问夫人,那纸飞机如何折?”   殷夫人面露怔忪神色:“什么纸飞机?飞是什么飞?机是什么机?天下的鸡竟还能飞?!夫人何不说说假睫毛?”   猫儿立刻显现蠢钝相:“什么假睫毛?人身上的?还是猴身上的?我怎么听不懂?”   “王夫人如此聪慧,怎能听不懂。”   “殷夫人说笑,我哪里聪慧,我蠢笨的很,不信你出个谜语,我定然猜不到。”   “上边毛,下边毛,中间一颗小葡萄。王夫人请猜。”   “呀,这是什么?葡萄怎么上下都长毛?我明白了,殷夫人胸衣卖的多,见多识广,那葡萄周围,有些人是要长毛呢!殷夫人既然做了胸衣买卖,怎地不带上泳衣?”   “什么泳衣?夫人可是指游泳时穿的衣裳?哎哟王夫人说的对,无论女子男子,但凡下了水,衣裳贴身多不雅观。农人应该种出一种巨型瓜果,成熟后挖空瓜瓤,人游泳时往身上一套,纵然衣裳打湿,外间人也看不到……王夫人可知……哎王夫人去何处……”   猫儿落荒而逃。   她觉着殷夫人是个她无法撼动的老狐狸。   在保护底牌这件事上,她这个小狐狸不是老狐狸的对手。   她不能待在殷夫人眼皮子底下。   不,她不能待在殷夫人的势力范围。   她越发想要尽快寻到殷微曼。   几声窜天猴的声音适时响起。   后来猫儿在一声“出”和一声“嘭”之后,再听到几声“哐当”的声音之后,终于在她所住的客院里瞧见了殷微曼。   微曼举着一个巴掌对着她,脸颊因兴奋而通红:“五个,连上姐姐这处,我炸了五个房顶!痛快,此生从来未曾这般痛快!”   猫儿从微曼脸上,隐约瞧见了殷夫人年轻时的模样。   有女如此,殷夫人年轻时,定然更是个能时时上房掀瓦之人。   她顺毛捋微曼,夸赞道:“微曼真棒,巾帼不让须眉也!”   微曼得意的一摆脑袋,见手中线香已烧到了尾巴,暂且将窜天猴放在一旁,出溜出溜上了树,坐在树杈上居高临下道:   “我阿娘曾说,我这样的角色,极难得到人夸赞。如若有人夸我,肚子里泰半憋着坏水。姐姐倒是说说,你想忽悠我做何事?!”   猫儿对微曼的聪慧叹为观止。   可好在微曼主动提及,猫儿必然不能放过这个机会,她忙道:“我想寻你学异邦话,现在,马上!”   ……   辰时的日光顺着客房屋顶照进屋里,仿佛一道聚光灯,打向了舞台上的主角。   这回主角不是猫儿,是殷微曼。   她将第一百条异邦话念出来,等着猫儿按照读音写在纸条上,方恹恹道:“五十条波兹常用语,五十条坎坦常用语。够了,贪多嚼不烂。”   猫儿将纸条上的墨迹吹干,方抱拳道:“殷姑娘大恩大德,小女子感激涕零。”   她亲自寻出一截线香,在火盆中点燃,交给微曼:“炸房顶去吧,你家院子大,屋子多,广大舞台还在等着你。”   微曼立刻接了线香在手,一蹦一跳的去了。   ……   辰时一刻,殷家的马棚里出现一个驼背。   殷家的马棚里,历来都有个驼背,负责着刷马、喂料之事。   故而,当一个驼背牵着一匹黑马缓缓出了马棚时,并未引起旁人注意。   只有看守角门的婆子多问了一句:“牵马去何处?”   驼背装出得了病的模样,一边咳嗽一边道:“遛……遛马……大人吩咐,要遛马……”   今儿的一切行事都不同寻常,婆子已做了太多障眼法的事,便也当这遛马是府里做给外人看的一环,麻溜的开了角门,任由驼背老汉牵着黑马而去。   老汉弓着背缓缓远离了府衙,待拐了弯,方踩着马镫上马,抚了抚黑马脑袋瓜,一夹马腹:“大黑,我们走!”   一道闪电如风般往西城门而去。   出了城门,待过了未时,身畔大晏人减少,沿途慢慢多了番人。   驼背将马骑进野地里,躲在几棵树后,解下身后“驼峰”,从衣襟里掏出一面小铜镜,对着铜镜描眉画目。   再过了片刻,有人从树背后钻出来时,却是个小小异邦少年郎。   那少年郎穿着异邦衣裳,梳着异邦发髻,面目清秀,嘴上无毛,看着不过十六七岁。   少年郎抖开包袱皮将自己头脸包严实,待行到大黑身畔时,又摇头道:“你一身黑毛威风凛凛,太过显眼,我得替你也意烈环。”   她转头往四处一瞧,盯上了积雪下的稀泥。   再过了半晌,大道上重新出现一人一马。   人是个包了头脸挡风的番邦少年郎,马落拓的很,一身的烂泥;尤其是四条腿,仿佛曾从泥潭里陷进去才挣扎出来,能保住命就不错了,等闲人哪里能看出来品相。   ------题外话------   今天忙着日万,结束后已经到了现在。好在我终于把能按时发的内容码了出来。 第493章 盲人摸象(二更)   一更时分,通往番市的脚店,新来了一拨住客。   萧定晔一行开了房,唤了饭食,打点了小二,方在房中悄声谋划。   越是在紧急的时刻,越是要耐得住性子。   急行军要不得,彻夜行路也要不得。   萧定晔低声道:   “待明儿夜晚进了番市,我们便分头行事。我同阿蛮当夜去朱力家投过拜帖之后,先去客栈歇息。彩霞同掌柜去坎坦人的铺子里寻人。   记住,无论何人问起我们前去的动机,都要毫不遮拦的说出口。你等是催账,我等是提亲,千万莫遮遮掩掩,被人看出了蹊跷。”   彩霞点点头:“此回去寻坎坦人的铺子,多半会寻而不得。此来之前,我家夫人曾出主意,若瞧着不妥,便由掌柜留在番市装作继续寻坎坷人讨债,由掌柜差遣奴婢装作先回江宁报信,先出了番市,以做后图。”   萧定晔点点头,赞道:“殷夫人此计甚好,我等不能全都在番市,若被一锅端,却是得不偿失。”   几人商议过,各自散回房中歇息。   外间响起一串鞭炮声,脚店东家再抠,也在此时亮起了几盏灯笼。   萧定晔站去窗边,看向一望无垠的夜晚景致。   天上的星子争相辉映,盘亘在皓月四周。   可所有的星子,都比不上长庚星。   它那么大,那么亮,陪伴在皓月身畔,哪怕只是一颗星星,却也未被遮掩光华。   冷风拂面,他站在窗前,思忖了一阵第二日的策略,又转去想着父皇、母后和祖母。   他已消失了近十个月,连父皇都向外发出了他已身死的密诏。   宫里缺了他,不知祖母和母后可安好,不知父皇可洞穿了三哥的阴谋,不知随喜又为他周旋到了何种程度……   窗外又是一阵鞭炮声,他收回思绪,再次望向窗外,只听得茫茫黑夜中传来轻微马蹄声。   马蹄声不急也不缓,渐渐冲破黑夜,伴随着最后一声嘶吼,停到了脚店门前。   从马上跳下个人,将马缰丢给迎出来的伙计。   伙计要牵着马带去后院,这马不知因何精神不振,闹了别扭,犟在原地不愿跟着伙计去。   萧定晔是个爱马之人,看着那马,不由起了些兴致。   待借着路边灯笼昏暗的光线再细看上两眼,又遗憾的摇了摇头。   马儿身材高大,四腿修长,是一匹好马,可未遇上爱马的主子。   马身上被覆了一身的烂泥,只马头逃得一难,露出些皮毛。在此处望过去,看不清是黑马还是枣红马,更看不清品相。   他在心中为马儿连连叹息了几声,想着若不是有要事在身,定然要将这马买过来,便是赠予他的徒儿殷小曼,也比跟着现下不识货的主子强。   由着这心思,他的目光便笼罩上马的主人。   这是一位异邦的小青年,身量不高,面白无须,腰身极纤细……他眉头一挑,又觉得自己看走了眼。明明胸肌还算发达,许是个练武之人。   再看看小青年帮着伙计拽马的步伐,又是个脚步虚浮、双臂无力的。   他像可惜马儿一般,对这小青年也出了遗憾的叹息――好好的一双胸肌,竟然使不上什么力气。   人和马,马和人,都浪费了好材料。   脚店门前,猫儿见拽不动老黑,只得先推远伙计,抱着马头凑在马耳边,压低声道:“求你且忍忍,待过了这几日,我好好为你洗个澡,将你打扮的威风凛凛……”   老黑被身上的烂泥膈应了一路,此时被自家主子顺毛捋了捋,不由的收了满心的脾气,乖乖跟着牵马的伙计去了后院。   待从老黑身上收回目光,猫儿望着站在身畔带客的伙计,正想问一问几个时辰之内是否有英俊男子投店,只眼皮轻轻一抬,瞬间瞧见了黑漆漆的脚店上层、唯一一间亮着灯烛的客房窗户,以及站在窗户前的高大身影。   青年背光而立,她的这个方向看不到他的面容,只看到了光影加诸在他周遭的一圈轮廓。   有着这样轮廓的男子,烧成灰她都识得。   站在窗前的萧定晔也在打量楼下的异邦小青年。   灯笼投射出的光线正打在他面上。青年面部轮廓深邃,两道烧火棍一样的眉毛长入鬓角。腰身纤细,可两肩宽宽,再长大几岁,应该是个猿臂蜂腰的伟岸男子。   这种长相的异邦小青年,在江宁城里不少见。他和猫儿行在街面上时,她便曾被那般俊美的小屁孩引得惊叹连连。   他将这青年打量的清清楚楚,心中不知为何,莫名其妙的起了怀疑。   何处不对劲?   他运足目力将小青年上下再打量一回。   都正常,确然是他在江宁城里曾频频见过的异邦小屁孩的形象……可他娘的真的不对劲。   处处都不对劲!   猫儿的目光只在萧定晔身上停歇了一息,眼皮一颤,已心虚垂眸。   在她身上流连不去的目光,仿佛热碳一样炙烤着她。她因骑马出汗才干去的后背,立刻重新濡湿。   她立马绞尽脑汁的回想着她今儿临时抱佛脚学来的波兹语。   不能被萧定晔发现。她敢拍着胸肌保证,若今夜萧定晔发现她跟了来,他一定会毫不犹豫的将她送回去。   已经到了这里,成功已达成了一半,她怎能前功尽弃。   她跟在带客伙计身后,听着伙计用不知哪国的异邦语问候:“不拉不拉不拉不不拉(客官要住单间还是通铺?可要用饭?)。”   猫儿一边跟在伙计身后走,眼风扫过亮着灯烛的窗前萧定晔的身影,也不拘什么含义,随口胡乱道:“不拉不拉不拉不拉不拉(太阳好大啊,花儿真香啊!)。”   伙计狐疑的转头瞟她一眼,续道:“不拉不拉不拉不拉不拉(通铺一晚一钱,单间一晚五钱)。”   猫儿:“不拉不拉不拉不拉不拉(好好给大爷捶腿,捶的不好不给钱哟!)”   站在窗前居高临下的萧定晔,见番邦小青年一边同伙计一问一答,一边进了脚店,终于收回心中疑窦。   确然不是阿狸。   她除了会说中原话之外,只会说凤翼族语言,异邦话她是一句都不会的。   刚才那青年吼的那两嗓子,他虽然听不懂是何话,然而却分辨的出,并不是凤翼族的话。   他将目光重新投向天幕,望着驻守在皓月旁边的长庚星。   今日是大年夜,本该是团聚的日子。他站在这寂静的客房窗前,只觉得倍加寂寥。   他确然有些思念猫儿。   如果没有现下这一遭事,他该会按照昨夜他给她的承诺,从今日午时起便带着她游历江宁,把周身的银子花的一文不剩。   可是他食言了。   他再一次食言了。   他对他总食言这件事,怀有深深的愧疚。   他至今还记得,在宫里他和她初相识不久,他曾应承她送她做妆粉的原料,珍珠之类的。他前一息应下,后一息就抛之脑后。等最后差人抬了一筐珍珠给她时,已晚了好几个月。   他和她之间以食言为开始,后来便进入了恶性循环,极多事都食言了下去。后来他想要弥补,却将事情往更恶化的方向推了去。   他说好放过她,在衢州时又忍不住去看她,才引得她无辜跟着他走上了逃亡路。   他叹了口气,想着如若今夜他不食言,现下这个时候,江宁城里定然烟花阵阵,他和她入住进江宁最豪华的客栈,相拥而立在窗前看烟花。   客房旁边就是床榻,那是猫儿惦记过的最软的床榻。两个人看烟花看累了,倒头就能躺下,就着那柔软床榻,探讨几番生命的起源。   那滋味,太不赖了。   年夜对他来说本是个不愿触及的话题,原本在今夜,是有望让他对年夜的回忆温暖起来。可惜了……   此时他满心都是猫儿的身影,想着今夜他不在她身边,现下在做什么呢?   她原本就是个鬼点子多的人,在这样的节日里,她定然是不愿委屈自己,会将自己照顾好。   然而他既希望她能放开了去玩乐,又希望她像他这般,对旁的事都不感兴趣,只满心的挂念着心爱之人。   夜风一阵阵吹来,一门之隔的走廊传来了脚步声。   听着这动静,该是伙计带着方才那位新来的番邦青年上楼进客房。   隔壁的门“吱呀”一声响,他隐隐听到那青年扯着声音道:“不拉不拉不拉不拉(阿爹阿娘过年好!)”   青年的话音刚落,便听得伙计几声带着窃喜的话语。   继而隔壁房门“啪”的一掩,走廊重新归于安静。   萧定晔轻轻开了房门,向走廊上忙着数碎银的伙计发出“呲”的一声提醒,丢出一颗碎银出去,往隔壁方向偏偏脑袋,低声问道:“……住的什么人?”   伙计今夜被打赏了不少银子,心下喜滋滋,悄声回道:“是个异邦的疯子,说话颠三倒四。可出手极大方……”   他将手往前一递,喜滋滋道:“里面除了大爷的二钱,旁的皆是这疯子打赏的。”   萧定晔眉头一蹙:“这种人可多?”装疯卖傻找存在感的,都有嫌疑。   伙计轻笑一声:“大爷是不知,像这种异邦小青年,随意吃些补药,将自己补的疯疯癫癫生出幻觉的,多的是。咱大晏人用不着同情这些疯子,好好赚他们的银子才是正经。”   萧定晔点点头,掩上了房门。   ------题外话------   明天的终于可以在凌晨更新啦。终于把更新时间调整回来了。 第494章 出乎意料(一更)   隔壁的客房里,胡猫儿紧紧贴着门板,一直到外间的动静早已归于安静,再没有任何说话声、脚步声,这才蹑手蹑脚坐去了床榻,解下包袱皮,长长吁了一口气。   心中有些得意,又有些失落。   萧定晔啊萧定晔,你化成灰我都能识得,我装扮成这样,就能蒙蔽了你,真真是不公平啊!   她在床畔坐了半晌,见窗户大开,立刻上前掩了窗户,拉住了窗帘,这才解下几层沉重外裳,钻进被窝,掏出白日里写好的两国异邦语常用话,就着灯烛认真背了起来。   过了不多时,两间挨着的房间依次灭了灯,在外间偶尔响起的鞭炮声中,房客们沉沉睡了过去。   ……   新一日的日暮时分,前方腹地灯火阑珊,照在城门上“平度府”几个铁画银钩的大字,显得格外醒目。   平度府,大晏专门为了庇护番人而设的神秘州府。这个地名从未出现在大晏的任何舆图上,却对大晏与周边国家的关系,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站在城外高高山坡上往平度府城里望去,这样的城郭与大晏的大大小小城郭没有什么区别。道路两旁是铺子,再往城郭两边延伸,是大大小小的民居。   民居建筑充满着各国的异域风情,里面住着从各国迁移到大晏的番民。   番民比大晏人懂得及时行乐,此时站在山坡上,都能感受到城里的热闹景象。   只在这样歌舞升平的背后,没有人知道隐藏着什么样的危险和阴谋。   众人深吸一口气,一夹马腹,不疾不徐到了城门前,鱼贯而入。   日暮中,受城门的兵卒细细将众人打量过,兵卒们不动声色的交换了眼神,待这一行大晏人进了城门后,一朵烟花“嗖”的一声窜上天际,在城门的正上方绽放出色彩斑斓的花卉。   永芳楼郭掌柜前后来过番市数回,在一行人中算的上是番市通。   正街端头是两拨人要分头之处。   郭掌柜恭敬道:“公子与阿蛮顺着正街往北而行,待瞧见一座帽子形的宅子,那处便是朱力老爷府上。祝王公子提亲得成,抱得美人归。”   萧定晔抱拳笑道:“好说好说,若事情顺利,说不得我们还能结伴回江宁。”   郭掌柜是个豪爽的妇人,闻言笑道:“公子一表人才,事情自然顺利。”   她眼眸微闪,道:“我等若催账不成,今夜势必要先住进客栈。这正街有处来福客栈,算是相熟之地。王公子若要住店,前去报咱东家之名,房钱可有优惠。”   她转首看彩霞一眼,两方里就此分别,一南一北而去。   平度府是番人的大本营,沿街几乎极难看到大晏人的面孔。   各国的番人身着各国服饰,兴高采烈的穿梭在府城的街头。但凡有人听到沿途有丝竹声声,便能停下脚步狂舞一曲。   萧定晔与阿蛮牵马而行,顺势打量着沿途的铺子。   正街的北端是平度府府衙。   此时府尹早已下衙,府衙大门紧闭,从外间看不出有丝毫的生气。只外间衙下挂着几盏灯笼,在夜风中飘荡,倍显寂寥,与这热闹盛世颇不相容。   阿蛮低声解释道:“平度府的府尹最是容易当,官职是挂在江宁府,在平度府逍遥自在。番人极少闹事,这平度府知府一年里都升不了一回堂。怕是登闻鼓都已结了蜘蛛网。”   萧定晔听罢,转头再往冷清清的府衙望去,心中更添疑虑,低声道:“府衙若真的只是个摆设,里间现下住了何人怕都是个迷。今夜势必要前去探上一回。”   前路一通到底,便能瞧见一个屋顶如同帽子一般的宅院。   两人在府门前停下,阿蛮忙忙上前敲开门房,将早已准备好的拜帖递进去:“江宁王公子,求见朱力老爷。”   门房是个六旬的呼塔老汉,他探出脑袋将两人看了半晌,方用生硬的大晏话道:“等一等的。”脑袋往里一缩,关掩了门,一路小跑而去。   朱力府外书房,管家从门房手中接过拜帖,送进书房。   朱力老爷只扫视一眼,便丢在案几上。   另有一个强壮汉子拿起拜帖匆匆看过,方用呼塔语道:“城门送信,说有大晏人进入,说的就是此人?”   朱力老爷点点头,思忖道:“此人说是来提亲,可他是江宁知府的幕僚……”   汉子一笑:“这还不好?若有洞悉江宁知府之人相助,还怕我等之事不成?”   朱力老爷却摇头道:“成与不成,虽说是该防着官府。可……”   那汉子此时问道:“只是这王公子,在这个时候上门提亲……”   朱力老爷长叹口气,恨铁不成钢道:“我是教女无方啊……”这是自家小女主动去招惹旁人,才引出来后面之事。现下想要辨别这姓王的是否真为提亲而来,却不容易。   此时管家出声催促:“老爷,那王公子和随从还等在府外,见是不见?”   朱力老爷摇摇头,冷哼一声:“若现下就见,却高看了他。日后事成,便是当妾,那也是给皇子当妾,哪里会轮到他一个小小知府幕僚,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他冷着脸道:“告诉他,让他去客栈里等着,我何时想起他,何时再见他。”   又道:“差人牢牢盯着他,看他这几日去了哪些地方,见了什么人。”   朱力宅院门口,萧定晔同阿蛮等过半盏茶的时间,方见院门开了道缝。门房老汉探出脑袋,将拜帖往地上一丢,冷冷道:“老爷事忙的,没时间见你的,回去等消息的。”   这结果在意料之中。   阿蛮上前捡起拜帖,装出气愤模样:“充什么大爷?番人能同大晏人结亲,那是几生修来的福气,你等胆敢如此无礼!”   那门房并不理会,只问道:“这几日住在哪里的?若老爷召见,去哪里通传的?”   萧定晔不以为忤,抱拳道:“在下准备宿在来福客栈,若朱力老爷得了空,可差人来客栈送信。”   他的话刚刚说罢,院门“啪”的紧掩,充分展示了主人的倨傲气质。   ……   永芳楼的加盟铺子,依然名为永芳楼。地处正街南段,原本是整个平度府最豪华之处。   世人所言的番市番市,广义上来说,是指整个平度府,因为住在府城之人皆是经商之家。若从狭义上来讲,却是指正街及正街背后一座硕大市场。   除了个别节庆之外,大量的大晏货物和周遭小国之物在这里进行了充分的交易,最后流入不同国家。   从地理位置上来说,此处并非是离各个小国最近之处,各国要将物资千里迢迢运来此处,所耗费人力物力不可谓不小。   然而从政策倾斜上来看,在此处建立番市,进行国别交易,对各国都好。   最简单的道理,如若番商长途跋涉到了此处,首先便降低了造反的嫌疑――能带着大批兵马通过大晏重重城郭而不被人怀疑是起兵造反,没有任何可能性。   大晏行事,自然一切以本国安全为第一要务。   郭掌柜同彩霞在永芳楼前下马,将马系在了门前树上。   时已算入夜,永芳楼的铺门已关闭。尽管在郭掌柜看来,整条正街多数是女眷游逛,胸衣买卖本就赚的女人的银子,现下关门谢客却是与银子过不去。   不过周遭确然也有旁的铺子早早关了门,伙计和掌柜皆打算与家人团聚。永芳楼并非单独一家,这种家家团聚的时刻,也算说的过去。   门里窗纸还透亮着灯烛,这是有人在值夜。   彩霞轻轻整一整身上的暗器,向郭掌柜使个眼色,上前拍响了铺门。   门里传出OO@@的声音,过了许久许久,方有个异邦婆子端着烛台打开铺门,往门外一望,见来者是大晏面孔,便操着生硬的大晏话道:“两位是?”   郭掌柜一步上前,微微探头要往铺子里望去,守夜人立刻将铺门半掩,面上防备之色甚重。   她只得自我介绍道:“我乃江宁永芳楼总店掌柜,你家掌柜可在?”   守夜婆子再将两人一打望,道:“掌柜不在的,你等有何事的?”   郭掌柜见这婆子并无将二人让进店里的模样,只得续道:“去岁此店拖欠三千两货款,我等便是前来收账。”   她刚刚说完话,婆子便道:“等一等的。”缩进脑袋掩了铺门,用坎坦语同铺子里的人高声喊道:“将备好的银子送出来。”   彩霞同郭掌柜站在门外,还未来得及交头接耳,铺门又拉开,那婆子手上捏了一叠银票递出来:“三千两。”   郭掌柜同彩霞双双一愣,没想到催账这般容易。 第495章 一探二探(二更)   郭掌柜探手接过银票,转头向彩霞使个眼色,低头认真数起银票来。   彩霞倏地向铺门里探进手臂,那婆子倏地往后一退,口中冷厉道:“什么的?!”   彩霞双手叉腰开始撒泼:“乃乃的,天黑数银票,不给灯烛,谁看的清楚?!喊你家东家出来,姑乃乃还没遇见过敢怠慢我等之人!”   那婆子对大晏话所知甚少,听得迷迷糊糊,再看彩霞又要探手进来,却是往烛台而去,方明白来者是要拿烛照亮,便将灯烛递过去。   彩霞接过烛台冷哼一声,将亮光凑近郭掌柜之手。   过了不多时,郭掌柜收了银票,抬起头望着彩霞:“一文不差。”   怎么会一文不差?银票还全是整数,没有碎银。   彩霞一咬唇,抬头对婆子道:“笔墨侍候,我等要写收据。”   那婆子低声嘟囔了一句,转头又吼了一声。   过了片刻,纸笔从铺子里递出,婆子不耐道:“快写的,不要浪费时间的。”   彩霞接过纸笔,将就趴在门板上,微微一思忖,下笔写到:今收到平度府分号贰仟两银票……   她连写两份,郭掌柜掏出自家携带的印泥,当场盖下手印,递给婆子:“看仔细了,若有问题离手不认!”   那婆子接过收据,随意扫视一眼,“啪”的关了铺门。   郭管事手中握着银票,与彩霞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转身牵了马,疾行两步,彩霞方低声问道:   “此事处处透着蹊跷,可收账又如此顺利,我还要不要按照原计划,先躲去城外?”   ……   一更刚过,离平度府城门落锁只差一刻,城门里哒哒哒跑进了一匹马。   马上之人此前进江宁城门时,曾因未下马而被刁难过,此时担心又同兵卒起了争执引起旁人注意,便干脆下了马,要牵马步行通过。   守着城门的兵卒懒懒打了个哈欠,见来者是个面上带了些巴结笑容的俊俏番邦小青年,便挥挥手,示意他通过。   猫儿忙忙哈药一笑,急走两步,后方却又传来兵卒的一阵话:“不拉不拉不拉不拉不拉?(可是从江宁回来的?)”   猫儿眉头一蹙,心下唤了声糟糕。   这哪国语啊,殷微曼写给她的两国常用语里,好像没有这句话啊!   她向那兵卒心虚的一笑,胡乱“嗳”了一声,从袖袋里掏出几锭银子抛过去,扬声问候:“不拉不拉不拉(官爷们过年好!)”   急急踩上马镫爬上马背,打马进了城。   离二更渐近,猫儿站在正街边上,望着渐渐有些空旷的街面,心下开始迷惘。   她一路跟来是要做什么?   她初衷是想避开殷夫人,然后去追随她家汉子。   现下她站在了所谓的番市地界,忽然觉得她毫无头绪。   她根本不知道萧定晔此行的详细计划。   他打算隐藏在何处?   是一来就去宿在朱力老爷家,假装成他家的乘龙快婿,还是先找个落脚处再徐徐图之?   抑或是跟着殷夫人的铺子掌柜同路,借宿在那什么坎坦皇族家中?   即便是要找个落脚处,她一路行来,正街的客栈就有三个,这还不包括正街之外的小脚店。   萧定晔住在哪个客栈,她也不能一家一家去问啊!这要是提前暴露了他的身份,她不是成了暗害夫君的猪队友?   她不想当寡妇啊!   她站在路边,捧着饿扁的五脏庙,想一想,决定使用排除法,将可能性一个个排除。   殷夫人的买卖她略略知道,走的是中高端路线,所有铺子都开在各州府的繁华处。   她顺着正街一路往南,不多时便瞧见一处门脸牌匾,几个灯笼照亮了其上三个大字。   永芳楼。   窗纸里透出昏昏暗暗的烛光,她在路边踌躇了几息,便上前拍响了门。   得先寻人问问殷夫人那掌柜的踪迹。   铺门开的极快。   眼前站着的是个六旬异邦老妪,老妪将猫儿上上下下打量几番,刚刚要说话,猫儿这回采取了主动,当先用异邦腔调坑次坑次说着大晏话:“我寻掌柜的。”   老妪立刻探手,猫儿还未反应过来,便被拉进了铺子里。   ……   福来客栈,客房安静。   萧定晔已换好了夜行衣,正在等待最后的黑暗降临。   面前桌上有一面铜镜,映照出他已两日未洗过的脸。   果然如猫儿所言,纵然是不洗脸,经过了两日,面上妆容已开始褪去。以这种速度,最多坚持到明晚,估计他就要露出真容。   时间不等人,他必须想法子在完全脱妆之前见过朱力老爷。   灯烛影影憧憧,被窗户缝隙里吹进来的冷风撩动的不停晃悠。   房门被人敲响。   咚咚,咚咚咚,咚咚。   这个节奏是他和阿蛮商量好的节奏,代表阿蛮前来并不是要和他继续演主仆情深,而是有新消息送来。   他立刻上前开了门。   进来的不只有阿蛮,还有郭掌柜。   郭掌柜将将要说话,萧定晔示意她噤声,将脑袋探出房门,左右看过,又刻意重重掩了门,再趴在门边竖起耳朵静听半晌,确定周遭无人跟随,方低声道:“有何发现?”   郭掌柜从袖袋中掏出厚厚一叠银票和收据,蹙眉道:“小的同彩霞将将去了铺子,便讨到了银票。守夜的婆子没有一丝儿含糊,仿佛已提前知道我等要去催账,早早就准备好了银票。”   萧定晔翻动银票,见每张银票皆是百两面值,没有一张零碎小额银票。   他再翻开收据看,蹙眉道:“收回来三千两,却开的两千两收据?铺子里的人没有发觉?”   郭掌柜道:   “这又是蹊跷处。铺子的东家坎坦王妃虽与我家夫人私交极好,可每回间铺子掌柜前去江宁送货款,我等写出的收据,那掌柜都要检查数回,一文银子的错处不能有。   这回出面的并非那掌柜,只是个守夜的婆子。拿了收据便关门,仿佛生怕小的同彩霞多待一刻。”   萧定晔道:“看来殷夫人所说不错,这番市里的坎坦人确然出了什么意外。”   阿蛮适时补充道:   “坎坦人说起来受大晏庇护,这实际事情的实施上却是江宁来做。坎坦人明面上受着大晏庇护,为了双赢,实则还承担着监视番市动向的作用。   平度府府衙按期向江宁府衙传递官面上的消息,可若有旁的意外之事,还要靠坎坦人的消息做补充。”   萧定晔自己手中也常年有暗线。当年猫儿出宫后,他曾差遣着暗卫暗中护着猫儿,采取的报信法子便是,有消息则上报,无消息不报。   他问道:“过去两个月,殷大人未收到过坎坦人的消息,便以为番市无祸事?”   阿蛮苦笑道:   “哪里是过去两个月。过去一年都未收到过坎坦人报来的消息。最近一次报信,还是去岁十月。   当时平度府府尹同番人勾结贪墨税银,殷大人收到坎坦人的密信,查证属实,治了前府尹之罪,将涉案番人驱逐出大晏境内。”   萧定晔蹙眉道:   “此回看来坎坦人凶多吉少,不但未将消息送出去,连做买卖都未能顾及。   我等出江宁时并未隐瞒来意,番人在江宁定然有探子提前将消息送进来,故而那铺子才能提前准备好拖欠的银票。”   他问道:“彩霞去了何处?”   郭掌柜忙道:“小的见事有蹊跷,已令彩霞在最靠近永芳楼铺子的客栈住下,想法子监视永芳楼的动静。”   萧定晔点点头,同阿蛮道:“现下三处地方存疑,今夜你去探府衙,看看这府衙里现下所住究竟是何人?看看府尹大人可还安安稳稳当着他的官。我去夜探朱力家。”   他望着郭掌柜道:“你……你既然已得了银票,定然得在明日出城。否则番人看到你留在此处,便知你起了疑心。可……”   他蹙眉道:   “当时是你同彩霞前去永芳楼打探,要出城,必定是要你二人一同出去,才能尽最大可能让暗中观察的番人相信你二人未起疑心,是真的要离开。若只有你一人走,始终有些难以糊弄人。   你们妇人家手巧,你同彩霞谁会上妆,将自己伪装成旁人?最好伪装成番人面孔和装扮,比大晏长相更加安全。”   郭掌柜苦着脸道:   “王夫人上回在府衙后宅院里露了一手,将一个丫头画成了夫人。这等手艺,莫说我等平日上妆极少的下人,便是那日日描眉画目精细打扮之人,等闲也做不到王夫人的程度。   小的同彩霞二人要伪装,只能换上男子装扮,梳个男子发髻。现下匆忙,想要寻假胡子粘在面上都极难。”   萧定晔便长长叹口气。   这时候,猫儿的手艺对他真是太重要了。   他忖了忖,转头同阿蛮道:“夜里去敲昏一个妇人,要同彩霞高矮胖瘦相当。换上彩霞的衣裳,面上稍稍画些胭脂。将那人点了穴,想法子固定在马背上,明儿跟着郭掌柜一同出城。”   他望着郭掌柜道:“出了城,你切莫放开那人,昼夜不停,径直回去江宁。”   他毫不客气将三千两银票揣进袖袋中:“银票暂且征用,说不得能派上大用场。”   ------题外话------   今天终于能按时发文啦,明天见。 第496章 高冷人设(一更)   三更之后,万家灯火终于依次停歇,连悬挂在各铺子门前的灯笼也燃尽了灯烛,熄了光彩。   整个平度府隐没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天幕上仅存的星光那般微弱,连夜晚从客栈窗户跃出的黑衣人都照不见。   朱力府。   一道黑影静静潜藏在墙根处,细细听着墙里的动静。   他压低声音发出几声犬吠,引得院里的几处看门狗也跟着叫起来。   过了不多时,院里传来大声呵斥的声音,远远近近几处犬吠方渐渐止歇。   萧定晔心中记下犬只所在,寻了一处安全墙头一跃而上,隐约瞧见远处一个院落微有灯光,立刻悄无声息的跃了过去。   这是一处开阔院落,院中灯火通明,数盏气死风灯矗立在院中,将在院里不停巡视的护院们的身影照的清清楚楚。   喁喁人声便是从这小院的上房传出来。   萧定晔一动不动的隐藏在墙角暗处,同护卫们比拼着耐心。   不知过了多时,渐渐起了风,那风陡的变大,将远中连绵大树吹的哗哗作响,仿佛随时要折断树身。   一声树枝被折断的“咔嚓”骤响,护院们被引了注意的瞬间,一道黑影借着风声掩护,从墙角处一跃而起,瞬间便趴伏到了屋顶上。   两张瓦被悄无声息的揭下,房里的说话声随之转大。   此间房是一间内空不算大的会客厅,里面或坐或站着十四五个人,显得有些拥挤。   所有人皆是异邦人,没有一个大晏人。   只从这些人的装束看,整个番市包含的七国人,有六国代表都在此处。   缺了的那一国代表……萧定晔一瞬间明白,所缺的那一国人,必定是同江宁官府交好的坎坦人。   此时屋里的人不知因何事吵的面红耳赤,每个人都说着本国的母语,房中仿佛几千只鸭子,要么叽里呱啦,要么咕噜咕噜,要么不拉不拉,谁也说服不了谁,谁也不愿听旁人讲话。   忽然有人用怪异的大晏话大声道:“别吵啦,这回抓阄的!”   萧定晔居高临下,看不到此人的面目,然而从装束上来推断,八成是呼塔国之人,与那个令人恶心的朱力五郎装扮大相径庭。   这声音有些苍老,绝不是朱力五郎或者他的兄弟,该是一位老者。   朱力老爷见现场终于安静下来,忙继续用大晏话与六国人沟通:“商量无用的,互相不服的。我们抓阄的,谁抓到哪个就是哪个的。”   有人冷笑一声,道:“如何抓阄的?江宁府大的,广泉府小的,伊犁虽大不产粮食的。抓的吃亏怎么办?”   萧定晔心里一突,不知这些人突然提到大晏地名,到底是何意。   朱力老爷咬牙望着那人:“抓了小的,是你国运气不好的。你们亲手抓的,怪谁的?!”   他向另一人努努下巴,那人便从桌案上揭下一张纸,裁成十六小块,分别在其上写下字,揉成小团后,取下头上帽子,将十六个纸团投进帽子里。   所有人看着那帽中的纸团,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伸手去抓。   时间一息一息的耗下去,朱力老爷催促道:“为了这件事的,我们浪费了一月多的,还等什么的。再等下去的,坎坦人也要来抢的,大晏人更要反悔的。”   众人立刻议论纷纷,终于有人站出来道:“朱力老爷的,再去同大晏人商议的。一共十六个,六国怎么分的。让他再加两个,一国正好三个的。”   朱力老爷冷笑一声:“大晏人要是愿意的,我们还用等这么久的?你们爱抓不抓的,再拖下去,我朱力家再不促成的。”   有人央求道:“不如再等等的,等我国君主送来信,说不定只选银子的。”   朱力老爷看着眼前一群乌合之众,咬牙切齿的摇摇头,无奈道:“散了散了的,过几日商量的。”   众人见今夜又无结论,只得哀叹一声,缓缓出了房门。   房里重新恢复了安静,朱力老爷静坐半晌,同身畔另一个汉子说了连串的呼塔语,神情颇为激愤。   另一人也用呼塔语回复着。   萧定晔再也听不懂,只得掩了瓦,在房顶上继续趴伏半晌,待外间护院又露出些许漏洞,方觑空一跃而去。   ……   番市永芳楼。   眼前是一众异邦人,呜哩哇啦说着异邦话。   猫儿坐在他们对面,四仰八叉的靠在椅上,面无表情,装的仿佛是财主家的冷峻大儿子。   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的后背和手心出了多少汗,小腿软的完全站不起来。   此时她内心不仅仅是后悔,还险些被自己蠢哭。   殷夫人有什么好怕的?殷夫人即便指着她鼻子揭穿她的底牌,可她还有个汉子啊,这汉子还是个皇子,不能护着她?!   即便是要逃开殷家,住进客栈里等着萧定晔便可,为什么一定要跟来?   现下坐在她周遭的四五人,对着她叽里咕噜说着什么。她从这些腔调中勉强听出了坎坦话,又看着这些面带恭敬神色,只得心一横准备自救。   她内心里再往殷微曼传授给她的坎坦常用五十句翻一翻,翻出了一句放之四海而皆准的话:“不拉不拉不拉(吃了没?)”   对面的一个三旬牛眼汉子忙忙做恍然大悟之状:“不拉不拉不拉不拉(小王子饿了呀?)。”   他转头又向人不拉了两句,方回头恭敬同猫儿道:“不拉不拉不拉(小王子路上辛苦,先用饭再说)。”   猫儿随意点点头,立刻起身,装出要外出觅食的模样,将将要前去开门,那汉子立刻跟上,在她将将拉住门栓时,汉子已一把将门板压住,低声道:“不拉不拉不拉(此时不好露面)。”   她的心咚咚直跳,不知他压着门板,是对她起了提防,还是什么。然而今夜她想光明正大从这火坑里跳出去,怕不是容易事。   可是她必须得想法子尽快走。   她能顺利进了这铺子,便是因铺子里的人错认了她。若等那真主前来露了面,她这个假的不说被杀,挨一顿暴揍妥妥的。   她向牛眼汉子随意点点头,心中急速想着要脱身的法子。   坐地撒泼是不成的。这处铺子有鬼,这是殷家和萧定晔的共识。她不能光明正大的闹,一闹若是打草惊蛇,必定要出事。   她装出对货架上的胸衣感兴趣的模样,抓起几件胸衣要随意打量,立刻觉着鼻头发痒,连串咳嗽声不停歇而出。   她弓着腰咳得险些要将心肝肺都咳出来,一颗心拔凉拔凉。   铺子里果然出了事。这般精致的胸衣,其价不菲,在江宁的铺子里时,都是被伙计当成心肝一般的护着。   然而此处的胸衣,却到了落灰的地步。   可见这铺子的买卖早已停下,之所以还有人守着铺子,不过是掩人耳目罢了。   牛眼汉子见她咳得停不下来,慌忙上前倒了茶地给她,她端在手里却并不敢喝,只待止了咳嗽,方装出对诸事新奇的模样,抬腿往四处看去。   一扇窗,两扇窗,三扇窗……前堂有三扇窗户,没有加装什么网之类,可以逃。   顺着前堂的后门穿过去,是后院。   后院两间房亮着灯烛,其中一间传出饭香味,该是伙房。   后院边上有个角门,角门边上……她凑过去一瞧,叹了口气。角门的门锁被铁链拧的紧紧,完全不能逃开。   这说明,这货人进出要么从前堂的门窗,要么直接翻墙。   她四处打探的时候,牛眼汉子便亦步亦趋的跟在她身后做讲解,不拉不拉,不拉不拉,听得她脑仁疼。   猫儿全程拿出高冷的模样,极少说话,只在汉子讲解的间隙,适当的点点头,或者鄙夷的摇摇头。   过了半晌,伙房门吱呀一声,一个婆子端了个红漆盘出来。   牛眼汉子立刻向抬手指着亮着灯烛的另外一间房,不拉不拉几句。   这个含义猫儿能理解,九成是让她进屋吃饭。   她便将双手负在身后,抬腿进了房里。   这间房收拾的还算温馨,从房中摆设来看,曾经该是驻守铺子的伙计所居住之处。   牛眼汉子在她身畔介绍道:“不拉不拉不拉(这是专程为小王子收拾出的房间,看看还需要哪些,属下立刻唤人去置办。)”   猫儿面无表情,不置可否,坐去桌案前。   婆子便弓着腰将红漆盘放在桌上。   红漆盘里是一碗牛肉羹,还有两个炊饼。   牛肉羹正冒着腾腾热气,白浓汤料上漂着几躲碧翠葱花。若将炊饼掐成小块泡进汤里,就着小葱花一口气不停歇的吃尽,再出上一身汗,真是浑身舒泰。   猫儿前来路上的脚店里,就曾享用过这种吃法。   然而……   她一咬牙,一把推开红漆盘。   “当啷”一声响,满满一碗冒着白雾的牛肉羹泼洒的满地皆是,两个炊饼都不知滚去了何处。   一边的婆子衣裳上粘的都是汤汤水水,战战兢兢,不知究竟犯了何错。   猫儿蹲低身子捏起一片葱花,咬牙切齿往那婆子面上一丢,粗着声音叱道:“不拉!(滚!)” 第497章 苦命小王子(二更)   一更三刻,平度府城门将将要关闭,三个坎坦人连呼带喊,终于引得城门晚关了一息,得以进了城。   三人行到繁华处,离永芳楼还有半柱香的路程时,一位眉清目秀的十六七岁少年郎再也不愿往前行。   远处灿烂烟花和近处酒楼的酒菜香气迷了少年的眼,他立刻抬腿下马,便要往酒楼而去。   跟着他的两位仆人忙忙下马,陪着笑脸阻拦他,低声用坎坦语道:“前方就到那永芳楼,待见了人,我等再陪小王子出来用饭,可好?”   那小少年一把拍开他阻在身前的手臂,任性道:“吃苦受罪了一路,本王现下就要吃顿好的。吃了再去见,他们等一等本王,是应该的。”   仆人忙道:“不若小王子先进酒楼,属下先去永芳楼里露个面、打声招呼?”   小王子断然拒绝:“我没有身手,谁若要打劫我如何是好?自然要我三人在一处。”   话毕,抬腿径直进了酒楼。   两位仆人只得摇摇头,在路边系了马,跟进了酒楼。   坎坦国小王子秉承着及时行乐的态度,等酒足饭饱从酒楼里出来,已到了三更时分。   刚进城的热闹劲早已退却,万家灯火已熄,只有少数灯笼随风飘摇,映射着影影绰绰的昏暗光线。   小王子踩上脚蹬上马,将将一坐,便“哎哟”一声,立刻又从马上跳下,抚着腰腹道:“吃撑啦,不能坐,只能走。”   话毕便甩开缰绳,径自往前而去。   仆人上前无奈拉了马缰跟在身后,整条街除了马蹄的哒哒声,便是小王子的打嗝声。   一间客栈的二层。   客房已熄了灯,只窗户还敞着,站在窗前的人借着黑暗的掩饰,不停歇的打量着从眼前行过之人。   然而天色越黑越适合动手,可街面上行人也渐少。窗户旁的两个黑衣人等了许久,待被马蹄声引了注意,两人的目光便齐齐定在了街面上行过来的三个人身上。   彩霞低声道:“前一个还成,后面两人太壮太高,与我身形差的太远。”   今夜阿蛮掳完人后还要去夜探衙门,时间紧迫,此时见前面那人刚刚好,便道:“就她了。”   彩霞吃惊道:“这三人是一伙,莫非要将三个人一起掳?”   阿蛮觉着有些棘手,棘手中又有些负气:“一起掳就一起掳,他娘的大晏让这些番人安居乐业,他们还要找事儿,全是狼心狗肺。掳,莫说三个,就是来三十个,也一起掳。”   他一扬手,街面上的三人中,前一个干脆利落的倒下。   后面两个惊呼一声,还未来得及跑上前探探小主子,便也跟着倒向了路面。   海霞与阿蛮立刻从窗户跃出,依次将被放倒的那三人扛回客房。   一点微微烛光在房中亮起,彩霞垫着小王子的下巴颏一瞧,懊恼道:“哎呀,怎地是个男子?男子如何伪装成我?”   阿蛮借着灯烛瞧见小王子的身形和面相,轻笑一声,又道:“能掳着人已经不错啦,别挑挑拣拣的。明儿将你衣裳往他身上一套,将妇人的胸衣给他穿上,再梳个大晏妇人发髻,点了穴往马背上一放,护面巾子遮住脸,谁能瞧清楚真是谁。”   彩霞闻言,想一想现下只能如此,便放弃了纠结,又道:“多出来的这两人该如何?难不成要杀了?”   阿蛮摇摇头:“你我跟着殷家,若无缘无故杀人,日后被人翻出了老底,却要连累大人的官声。”   他忖了忖,低声道:“走,扛去我与王公子所住的客栈。你也跟着走,我夫妻二人住一间。从明儿开始,你再不能白日里露面。”   ……   胸衣铺子后院,站在一间房前的下人们噤若寒蚕,不敢发出一丁点儿动静。   紧掩了房门的猫儿手中紧握金簪,大气不敢出一声。待过了半晌,她方回忆起一句坎坦语,忙忙扯着声道:“不拉不拉。(夜了,睡觉。)”   守在房外的下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牛眼汉子最后挥挥手,又指一指前堂,众人方跟着去了。   几人简单的开了个坎坦语小会。   牛眼汉子道:“这小王子脾气这般大,到现在都不能好好说上一句话,真真是急死人。”   满身汤汤水水还未干的婆子苦着脸道:“小王子因何推了我的牛肉羹?此后还如何给他做饭?”   牛眼汉子看不惯她哭哭啼啼的模样,蹙眉道:“愚笨,小皇子不吃葱,这般明显你都不懂?!”   他摆摆手:“罢了罢了,今后让他去酒楼,想吃什么点什么,省的说我等怠慢于他。”   另一个汉子催促道:“可现下小王子这般倨傲,等到何时才愿透露老君主之意?此前六国嫌弃我等没有可做主之人,不让坎坦参与分地计划。现下终于有了可做主之人,可看小皇子的行事,怕是连去朱力府上都懒的去,更何况为我坎坦争取好处。”   牛眼汉子想了半晌也未想出妥帖法子,只得摆摆手道:“先去歇息,明儿再说。说不定长途跋涉小王子疲乏才脾气不好,歇息一夜养足了精神头,该会好些。”   他将四处检查过,又向各处守夜的叮嘱了一番,方顺着木梯上了二楼,在楼上临时搭建的一张竹榻上睡了过去。   四周重新恢复了安静,猫儿脱下皂靴拎在手上,轻轻开了门,转头四顾,见后院里并无人影,方闪身出来,极快往前堂方向而去。   前堂与后院之间的小门没有上锁,有些斑驳。   她稍稍推了一把,小门便发出极痛苦的“吱呀”声,在夜里显得格外明显。   猫儿立刻蹲下身去,竖耳静听四周动静。   极轻的咕哝声从前堂传来,只说一两句,便又没了动静。   猫儿一时有些一筹莫展。   这间门再推依然有声音,可是要从前堂的窗户逃出去,必定要通过此处关卡。   后院里倒是也有几棵挨着墙根的树,可她不会爬树啊!   她蹲了半晌,一阵疾风吹来,眼前的小门被风不停歇的吹开几回,吱呀声便不绝于耳。   许是习惯了这样的声音,四周并未引来人相看。   猫儿一咬牙,手上提着靴子,倏地拉开门,闪了进去。   前堂里黑黢黢一片,隐约可见货架的轮廓。   窗户外檐下因悬挂着灯笼,外间亮光映照的窗户位置极显眼。   猫儿使出了无尽的耐心,一步一步的,悄无声息的缓缓往窗户方向挪去。   一扇纸糊的窗扇近在眼前。   她略略发颤的手触了上去,手下稍微使了劲儿,窗扇倏地被推开,外间是无尽的黑暗,也是无尽的自由。   生的希望在向猫儿招手,仿佛她只要从窗户里翻出去,萧定晔就能在窗外接住她。   一道冷风扑的吹进来,将不知何处的纸张吹的四处纷飞。   她再顾不上许多,一咬牙,踮着脚便踩上了窗沿。   将将跨出了一条腿,四周忽的亮光大盛,她眼前的窗户外站着个坎坦汉子,她身后不远处,牛眼汉子手持灯烛,两人目光里皆带着狐疑望着她。   一头冷汗瞬间濡湿猫儿鬓发。   她的心通通直跳,一只手已探进了袖袋,紧紧握着那只百变金簪。她一瞬不瞬望着牛眼汉子,从高冷人设中罕见的裂开了一点笑,用异邦腔调的大晏话道:“青楼的,找女人的。”   几道视线依然紧紧盯在猫儿身上。   时间仿佛过的极慢,比她当年进了皇陵被放进玉棺里当献祭还要慢。   她几乎要沉不住气,想要随意掳了一个人用金簪戳那人的颈子时,牛眼汉子终于哈哈一阵长笑,摇了摇头,也用大晏话道:“青楼的,现下太晚的,明晚再去不迟的。”   猫儿长吁一口气,重新恢复了冷峻模样,从窗台上跳下,重新穿上皂靴,在从牛眼汉子身边经过时,低声道:“不拉不拉不拉(不许告状)。”   牛眼汉子又是一笑,极快的肃了脸,将猫儿躬身行个礼,亲自送她进了后院。   床榻暖和,地龙烧的热乎。   猫儿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那前堂里面不但有人守着,铺子门外也有人。夜里她是决然逃不脱,只有等白日。   白日她借着外出游玩为借口,再伺机而动。   她躺在床上,在心里又将仅仅会的五十句坎坦语默背一遍。   殷微曼当时给她教坎坦常用语时,是站在自己的角度,五十句话里有四十句都是小孩常用语。   什么“爹娘过年好”,“不许去告状”,“肚子饿了要吃饭”等等,当初她还多有嫌弃,未曾想行了一路,倒是有些帮助。   只是明儿白日,她若再这般说些没有营养的废话,迟早要被人揭穿。   她一巴掌拍在自己脑袋上,再一次为了此次冲动行动自谦了一声“蠢”。   真想将自己开个瓢,要这脑子有何用! 第498章 真相(一更)   新一日的鸡叫声早早传来。   坎坦国的“小王子”关门掩窗,细细致致的描眉画目过,打开房门踱了出去。   天色发麻,晨曦掩藏在云层里,拖拖拉拉不愿意出来。   空气清冷,猫儿背着手踱去角门边上,又往门锁上一瞧。   门锁依然被锁链紧紧箍着,其上灰尘遍布,可见已这般被箍了至少个把月。   也说明坎坦人出事已有个把月。   她站在角门边上看够了,又转去近处一株树边上。   人的一生有太多的遗憾和不足。   论起猫儿穿过来的短暂六年,她最大的不足有两点。   第一不会武功,第二不会爬树。   学武是个慢功夫,不好速成。可爬树不是啊,她过往若是将爬树这一技能放在心上,每日抽空好好练一练,她此时就不会被关在这一方院落里,早已逃之夭夭。   她伸出手抱着树,正想临时抱佛脚试上一试,“吱呀”一声开响声,前堂通往后院的小门里,走出个婆子。   这是昨夜好心好意给猫儿烧了一碗牛肉羹、却被她一股脑的推去了地上的那个厨娘。   厨娘瞧见了猫儿的身影,立刻拘谨的站在晨风中。   一股牛肉羹的滋味被晨风毫不客气的吹送到猫儿面前。   她的肚子不争气的咕咕两声。   算起来,她已有近一日未用过饭了。   厨娘向她行个大礼,嗫嚅道:“不拉不拉不拉……”   猫儿眉头一蹙,心想她冒充的这小子,竟是个有身份的人。   她缓缓踱上前,站在婆子面前,倨傲道:“你传下去的,为了练习大晏话的,今后上下不许说坎坦语的。”   婆子忙忙又行了个礼,道:“不拉不……属下遵命的,小王子请慢等的。”   小王子?猫儿未想到自己竟然钻进了个“坎坦小王子”的马甲……她立刻跟在了婆子身后,急急往前堂而去。   若这回能装模作样出了铺子门,她无论如何得逃脱。   什么马甲不好,竟然是个小王子。   站得高摔得远。   她原本想着她无意间冒充了旁人的身份,可能要招致一场暴揍。   现下却已经不是暴揍的问题,一旦暴露了真相,这真的是要丢了小命啊。   她还年轻啊,还没和她家汉子睡够啊!   前堂的铺子还没开门。   牛眼汉子已穿戴好,正站在窗前同外间人用坎坦话做交代:“你去向朱力老爷传话,说我坎坦人已有新的代表前来,今夜要重新召集分地大会。若他们想撇开我们坎坦国,就莫怪我们破罐子破摔,将消息一股脑儿全送去江宁知府。”   窗外那人急急应下,转身去了。   一阵脚步声传来,厨娘背后跟着坎坦小王子。   厨娘上前传达了小王子的指使,牛眼汉子点点头,示意厨娘退下,望着猫儿一笑,用大晏话道:“小王子果然有志气的,可是老君主日后想让小王子主持大晏内务的?”   老君主?又出来个老君主!猫儿的脑中如一团烂麻,并不接话,只冷冷往铺门努努下巴:“开门的,我要出去的,吃饱喝足的。”   牛眼汉子恭敬道:“现在不能的,外面都是杀手的。”   猫儿倏地一惊。怎么还会有杀手?   牛眼汉子看着这位年轻的小王子,在心中唏嘘两声。外间六国一旦知道坎坦终于派来了话事人,要同他们分地分银子,保不齐就会派出杀手,先将这位小王子宰了。   届时,坎坦另一支的皇族还被关押着,没有新的能做主之人,等坎坦国再派人来,只怕那六国早已商议一致,分走了土地和银子。   而眼前这位小王子,瞧着竟然是个天真娃儿。   牛眼汉子低声道:“我们得先去通知朱力老爷的,朱力老爷是中立的。他得知了小王子的存在的,若那时有杀手上门的,其他六国脱不开干系的,分地分银就会受限制的,对其他六国没有好处的。”   猫儿的心咚咚直跳,顺着他的话音问道:“分地的还是分银的,你觉着什么好的?”   牛眼汉子眉头一蹙:“小王子前来时,老君主没有做交代的?”   猫儿一阵语塞,心如电转,故意打了个哈欠,方道:“父皇的要锻炼本王的,让本王自己拿主意的。”   牛眼汉子点点头,道:“属下来看的,自然是拿地好的。可七国都想要地的,大晏人不愿意给那么多的,分不均匀的。”   猫儿心中越加吃惊。只从这些话听起来,仿佛这些番人所属的国家,是想要霸占大晏国土的?这其中又牵扯到大晏人,哪个大晏人会将自己的国土双手奉送?!   她几乎不用想,心中立刻跳出来一个人。   泰王萧正。   大皇子无能,二皇子无用,四皇子只爱赚银子,五皇子是她汉子她了解,六皇子毛还没长齐。   只有三皇子,只有他这个败家子才会做出这等事。也只有一位皇子出口做承诺,这些国家才会相信。   如若是个官员,譬如一品的大官,拿不是自家的东西卖人情,谁会信?   可泰王是个老狐狸,轻易也不干吃亏事,他这般做所为何故?于他有何好处?他到底承诺了什么?   猫儿的心咚咚直跳,望着牛眼汉子一顺不顺道:“如果泰王不给我们地的,我们就不帮他的。”   牛眼汉子转头望了小王子一眼,吃惊道:“小王子也知道是泰王的?”   他压低声儿道:“此事在番市流传初期的,我们只知道对方是个皇子的。想来想去的,不是三皇子就是五皇子的。小王子是如何推测是泰王的?”   猫儿摇摇头,露出鄙夷之色:“你太无知的,什么都不知道的。怪不得我们坎坦国要被六国摒除在外的。”   牛眼汉子面色瞬间涨的通红,嗫嚅道:“属下人微言轻的,不受重视的,得到消息已经太晚的。”   猫儿上前拍了拍他肩膀,鼓励道:“不担心的,此后我重视你的,让你当心腹的。”   牛眼汉子面上一喜,忙忙道:“小王子放心的,小人日后鞍前马后的,一心一意的。”   猫儿满意的点点头,此时方道:“我来番市的,见过泰王本人的。”   牛眼汉子一双牛眼瞬间瞪圆:“小王子,竟然有幸见过泰王的?”   此时远处又是连番鸡叫声传来,猫儿再不回答,只道:“开门的,我要外出吃饭的。我见过泰王的,有最新消息的,我就不信他们敢杀我的。”   牛眼汉子微微一思忖,立刻抬手打了个呼哨。   只过了几息,外间便传来哒哒两声什么东西的落地声。   牛眼汉子开了门,对着门外的三个汉子道:“陪小公子去用饭的。”   又转头同猫儿道:“这铺子四周的,都有自己人的。”   猫儿探头往外瞧去,牛眼汉子便指着门口的屋檐和树子,道:“屋檐和树上的,都藏了自己人的。”   猫儿望着他怔怔道:“后院的……”   “树上、墙四周,也藏着自己人的。”   猫儿心里咯噔一声,想象着自己半夜逃跑的下场,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道:“他们的,武功的,可厉害的?”   牛眼汉子便向门口一人招招手。   那人迈进铺子里,向猫儿行个礼,手腕一转,掌中便多了两把双戟。   猫儿只觉眼前人影一闪,那人便不见了踪影,而半空中却是连续不断的“咚咚”声,眼前诸物立刻隐没在灰尘中。   她连咳几声躲出铺子,又过了几息,虚空中方又现出了人影。   而原本放在货架上的胸衣,已如菜叶子一般,件件被割成了一条条。   猫儿立刻抚掌叫好:“好武功的,大大的厉害的!”心中却已泪流满面。   这样的武功,莫说她是半分没有逃跑的机会,便是萧定晔日后知道她陷在此处前来相救,如何能不受伤的全身而退?   ……   朱力府。   管家恭敬站在朱力老爷身畔,低声道:“坎坦国来了个什么小王子,怕是这两日就要加入抢地抢银的行列。”   朱力老爷冷哼一声:“我们赚的是撮合双方达成一致的二十万赏银,来多少都无干系。”   他忖了忖,道:“那便今夜吧。通知七国今夜二更,前来会谈。”   管家点点头,并不离去,只站在原处探问道:“那江宁来的王公子,老爷今日见是不见?”   朱力老爷反问道:“跟着他的人可报来了什么消息?”   管家摇摇头:“只说昨夜他住进福来客栈后,暂且未出门。”   “哦?”朱力老爷思忖半晌,道:“无论此人到底是真提亲、假提亲,可在这个当头出现……”   管家建议道:“如若老爷对那姓王的小子不放心,我们不若……”他一只手横去颈子上,做了个拉锯的动作。   朱力老爷立刻阻止:“不成,他是江宁知府谋士,人人皆知他来了平度府。若他几日内未回江宁,只怕那姓殷的要起疑心。”   管家又出主意:“谋士对我方也有好处,想法子探问清楚官府的动向……”   他续道:“今儿早上收到的密报,江宁那赌坊起了火,怕是被官府发现了蹊跷。”   朱力老爷蹭的转头看向他,面上神情瞬间由慵懒转为谨慎,来回踱了半晌,恨恨道:“大晏人不敢进来平度府,只敢躲在江宁赌坊。我早说躲在赌坊、酒楼皆不成,容易被官府发现。”   他停住脚步,道:“前去送信,今日午时,我就见见那谋士。” 第499章 联姻(二更)   福来客栈。   咚咚咚。房门被敲响,是日常的节奏。   萧定晔打开房门,阿蛮带着个异邦汉子站在门口。   异邦汉子行过礼,用生硬的大晏话道:“朱力老爷有请公子的,今日午时见面的。”   萧定晔立刻做出喜上眉梢的模样,先打赏了汉子几颗碎银,方郑重道:“请转告朱力老爷,在下一定按时到。”   客房门重新掩上,待外间已没了脚步声,萧定晔方望着阿蛮道:“你说说,这朱力老爷,昨夜还十分倨傲说何时想到再见我,只过了一夜就来相请,又是个什么意图?”   阿蛮低声道:“王公子自始至终说是我家大人的幕僚,朱力老爷要么是想通过拉拢公子、达到亲近我家大人的目的,要么就是想通过公子、探问江宁府衙的动向。”   萧定晔缓缓点头:“要说是拉拢,昨儿我们去投了拜帖,他即便是不愿见,也决不至于差个脑袋不清楚的下人将名帖丢出来。我倒是觉着,他更想探听江宁官府动向。”   他拿起铜镜瞅了瞅镜中的自己。   已有整整两日未洗脸,现下面上的妆容早已脱的斑驳,肤色深浅不一。无论朱力老爷今日寻他的目的是哪一个,他都得在今日去相见。   他起身披好披风,同阿蛮道:“走,出去采买提亲之礼。”   时辰的日头仿佛营养不良的鸭蛋一般,无精打采的挂在天上。   猫儿坐在酒楼一角,虽已饿的前胸贴后背,面对着整桌饭菜,却没有什么进食的兴致。   她味同嚼蜡的往口中塞进一块炊饼,暗中打量着陪在她身畔的三个汉子。   一个人魁梧。   第二人也魁梧。   第三人更魁梧。   她再从头到尾看上一遍,目光盯上了站在雅间门边上的一个汉子。   汉子眼距分的有点开,看着是不太聪明的亚子。   她向宽眼距汉子招招手:“你的,可会说大晏话的?”   汉子立刻上前抱拳,干脆利落道:“属下来大晏已有十年,不敢说是大晏通,可当个平度通,完全没有问题。小王子有何吩咐,尽管道来。”   猫儿瞠目结舌。   果然人不可面相,现实立刻打了她脸。   她轻咳一声,又同另外两人道:“你们的,大晏话和他一样流利的?”   另外两人结结巴巴道:“没有他说的好的。”   她心下重重叹口气,指使着宽眼距汉子:“你出去守着的,门口没人的,我不放心的。”   那汉子斟酌道:“属下站去外间,反而可能暴露了小王子的踪迹……”   猫儿“啪”的拍桌:“你是王子的,我是王子的?”   汉子立刻抱拳后退,打开雅间门走了出去。   猫儿继续在余下的两人中间寻找最蠢笨的那一个。   按照刚才的经验,她决定逆向思维,找个看起来有几分小聪明的下手。   眼前的两个汉子,一个站的笔直目视前方,一个眼珠子咕噜乱转,不知在打什么主意。   她向那看着聪明的汉子努努下巴:“你的过来,我问你的,平度府最好的青楼在哪里的?”   汉子眼珠子一转,面上立刻浮现一丝儿笑意,凑上前贼兮兮道:“小王子问对人了的,属下对青楼、酒馆、赌场最熟悉了的。最好的青楼在……”   猫儿打断他,续问:“最好青楼的,距离皇叔宅子的,离的可近的?”   聪明汉子立刻闭了嘴,起身站回了原处,正色道:“这些事情的,属下不能说的。”   猫儿对自己的眼光再一次起了疑心。看着小聪明的人,果然也并不是个傻的。   她向那汉子挥挥手:“你去后厨的,替我要一碗大晏馄饨的,不能放葱花的。”   待支走了那汉子,猫儿眼前只有一个备选人时,她方将袖袋里的银票重重拍在桌案上,同仅存的独苗道:“我想去见皇叔的,你带路的。银票是你的。”   长相既不蠢笨也不显聪明的汉子踌躇半晌,讪讪问道:“小王子为何想去见王爷的?无事不登三宝殿的。”   猫儿冷哼一声:“小时候他看不起本王的,现在本王要去报仇的。”   她的手覆在了银票上,作势要收回去:“你废话多的,我不给你银票的。”   汉子立刻上前道:“能去的,能去的,快到午时送饭的,厨娘带小王子过去的。”   猫儿一抬手,白花花的银票已落到了汉子衣襟上。   她再掰了一块炊饼塞进口中,缓缓起身,负手往外而去。   车到山前必有路。现下她轻易逃不开,只能往前走一步算一步了。她得先从寻找友军下手,先将坎坦人中的亲晏派找出来。   ……   大晏的年节对番市来说,只是个要热闹的借口,并不用关门闭户真的去过年。   从辰时开始,各铺子便照常开张,指望着能继续赚银子。   生活在平度府的番民也开始外出采买日常所需。   离午时还有一个多时辰时,街面上已算熙熙攘攘,须臾迈不开脚。   一家茶楼雅间,桌案上放置的是阿蛮与萧定晔采买的提亲礼物,花费不多,总共不到五十两银子。   当谋士俸禄有限,况且萧定晔又不是真的要去提亲。如若显得太过有诚意,万一那朱力老爷当场拍板要嫁女,萧定晔倒是要被架在火上烤。   他家媳妇儿是什么脾性,经过了前一遭的折腾,他了解的很。   他此行出来,虽说还未完全搞明白这番市究竟闹什么幺蛾子,然而他实则只是出于皇子的责任感,为江宁知府殷大人跑腿。   他没有必要演戏演的太真,最后事情办成由殷大人领了功劳,他却要苦巴巴跪在搓板上哭求媳妇儿原谅。   真的没有必要。   他坐着饮了会茶,又想了想猫儿此时在做何事。   今日已经大年初二,按大晏的习俗,这一天出嫁女子要带着夫君归宁,探一探家中父母。   猫儿待在殷家,殷夫人又已将自家老娘接去了殷家过年,该不会多此一举回娘家。殷府里人多热闹,纵然没有归宁这码事,猫儿应该也会过的舒心。   等开春入夏,他与猫儿跟着殷大人上了京,日后再遇到年节,归宁那日,他就带着猫儿去戴家,也过一过平凡小夫妻的日子。   他趁着饮茶的工夫觑空想了一回猫儿,方同趴在窗畔的阿蛮道:“你再说说昨儿夜探府衙的情况,府衙后宅,府尹的家眷都未露出什么蹊跷来?”   阿蛮将巡视在街面上的目光收回,起身恭敬道:   “平度府府尹一妻二妾三个娃儿,小的昨夜夜探府衙时,后宅里府尹的家眷全站在院里,自家忙着放烟花,其乐融融,完全没有被操纵、裹挟的忧愁之相。   待入睡时,府尹连初一十五要在嫡妻房中歇息的老规矩都不顾,便钻进了妾室的房里,可见是放松的紧。”   哪里有不对?这场景自半夜阿蛮夜探府衙回来同萧定晔碰头时,便已详细说过一回。他只觉着有些不对,可思忖了一整夜,也想不出有何不对。   外间人语声、马蹄声,声声入耳。   他下意识转首从窗户望出去,但见楼下街面上熙熙攘攘皆是装扮各异的异邦人,几无大晏面孔。   他心下倏地一动,问道:“这位府尹的妾室里,可有人是番人?”   阿蛮忙道:“确然如此。府尹的嫡妻和一位妾室是江宁人士,另一位妾室正是番人。”   萧定晔吃惊道:“府尹同番人走的如此之近,殷大人难道未曾出手阻止过?”   阿蛮忖了忖,谨慎的梳理着措辞:“大晏人与众异邦人通婚,在江宁原本便是提倡之事。平度府衙中的官员,极多人纳了番人为妾,算是官方起个表率作用。”   萧定晔点点头,有些明白他父皇的用意。   每个国度的在位者为别国提供好处,自然不是真的要发扬互助风格。   便是大晏这样的大国,也没有必要为了显示泱泱大国的风范,去做一些吃力不讨好的事。   尤其是,以他父皇一文银子要掰成两半花的作风,大晏能专门拨出平度府这么一片地来安置七国的异邦人,绝对不是单纯做慈善。   那都是出于长远布局。   第一分化邻国势力。一些人留在大晏,一些人留在国内,人马四分五裂,还如何搞得出大乱子?!   第二同化异邦人。番人在大晏平平安安住久了,也就成了大晏人。如此十年、百年的同化下去,总有一天,国别和国别之间不用靠战争也能统一。   这其中不管是分化还是同化,要想对外显得国国一家亲,最好的法子便是联姻。   然而这法子也会有弊端。   一旦番人有异动,个别脑子不清楚的官员就可能被番人收买,反而倒戈相向。   可现下便是知道那府尹有异常又能如何?   此回行动隐秘,殷大人派来的暗卫要绕路而行,不知何时才能到达。   现下只有阿蛮、彩霞和萧定晔三人,如何能盯得住诸般头绪?   他不免又遗憾了一回。   若他能将猫儿伪装的手艺学到五成,这三人他至少能当成六人来用。 第500章 眼熟的下巴颏儿(一更)   萧定晔因未学到猫儿的上妆本事,遗憾了一阵阵,又拉回了思绪,同阿蛮道:   “府尹既然有家眷是大晏人,周遭侍候的丫头、媳妇子必定也有大晏人。你让彩霞想法子进入府衙后宅,打探消息。”   阿蛮一愣,苦着脸道:“可彩霞不会向王夫人那般伪装啊!”   萧定晔叱道:“蠢材,守在府衙周遭,瞧见有大晏人出来便跟上去,到无人处时掳人逼供。”   他冷笑一声:“那位彩霞不是逼供的一把好手?我夫人都曾尝过她的手段。”   阿蛮讪讪一笑,决议忘记后半句,只竖起大拇指恭维道:   “还是王公子脑瓜子灵活,小的愚钝,都没想到掳人逼供之事。府衙下人人微言轻,便是没了踪迹,一时半会也无人追究。高,实在是高!”   萧定晔冷哼一声,再不理会。   阿蛮只得抱着一盏茶吸溜,将将吸溜完,正准备外出去向彩霞传话,忽的“咦”了一声,急促向萧定晔道:“公子快看,郭掌柜要出城了!”   萧定晔探首往外瞧去,但见熙攘人群中,两匹马驮着两个妇人往城门方向而去。   两个妇人皆戴着避寒头巾,一个头巾被拉到了下巴下面,这明明白白是郭掌柜。另一个的头巾还包了半张脸,微微垂着脑袋坐在马上,看不出面上神色,这是“彩霞”。   郭掌柜骑在马上,一边帮着彩霞拉着缰绳,一边同“彩霞”道:“你这般大的人,喝个粥都能将手烫伤,真真是马虎。”拉着缰绳的手暗中使力,让马儿能继续往前。   那“彩霞”骑在马上并无什么反应,仿佛只是独自在生闷气一般。   萧定晔转头同阿蛮道:“跟上去,看着郭掌柜顺顺利利出了城门后你再回来。离午时还有一个时辰,够用。”   阿蛮忙忙应下,转身出了茶楼。   萧定晔的目光重新回到窗外的人群中。   他的注意力很快被与郭掌柜擦身而过的一行人吸引。   真正吸引到他的,依然是一匹马。   一匹被泥糊了半个身子的马。   那马四肢挺拔修长,膘肥体壮,看着是一匹好马。   白日里望过去,马头呈黑色,原来是一匹黑马。   只这马不知是因病还是因饿,精神状态依然不够好,垂头丧气跟在主人身侧,令人观之而心生怜惜。   他不免再为这马遗憾了一回。   可惜了这样一匹好马,竟落在不懂养马的人手中。   如若是他,定然是将这马刷洗的干干净净,每日里精细马料喂养着,如此才不有损好马的颜面。   他看了几眼马,又将目光投射到马主人的面上。   还是那个十六七岁、嘴上无毛的异邦小崽子,曾被脚店的伙计定性为“补药吃多了的疯子”。   此时小崽子拉着一张脸,仿佛谁欠了他二五八万。   还有三个异邦人跟在小崽子身边,略略靠后了一步,显示出小崽子地位不凡。   不对,他觉着有些不符合逻辑。   这小崽子如果地位尊崇,就不该亲自牵马,而由下人代劳。   他再瞧了半晌,又觉得自己想多了。   就按这异邦小崽子大刀阔斧的步伐和一张臭脸,决然是个一意孤行之人。   如果他犯贱自己要牵马,下人又能拿他如何?   萧定晔轻轻摇一摇头,想起了自己十五六岁的那个年纪。   那时自己也有这么一段叛逆期,满心满眼的不可一世,同眼前这小崽子也不遑多让。   此时猫儿牵着马冷着脸前行,望着眼前的熙攘街市,心中又起了一阵希望。   如若她钻进人群里,后面跟着她的三人施展不开武艺,定然要受人群的拖累。她但凡能寻个拐弯处,咔嚓两下将帽子、外裳和妆容一解除,只要饮口茶的时间,就是个再世为人的胡猫儿。   昨儿半夜,她为脱身做了充分的准备。   身上套了三件外裳的最外一层,动过手脚的,随时能咔嚓撕开,露出第二层外裳。   帽子下的发髻,动过手脚的,掀开帽子,随时能咔嚓散开,扮成个女疯子。   面上的妆容虽说空手不好卸,可额头上的帽子她是动过手脚的啊,里面藏着一只小小水袋,只要她愿意,随时能泼她一脸水啊!   她心下做足了心理建设,长吸一口气,转头同跟在身后的三个汉子道:“你们三人帮本王看看……”   她面色瞬间一变,显出万般惊恐模样,急急往后一指:“你们看,那是什么!”   三人齐齐往后转首,猫儿撒丫子开跑。   欢脱的几步之后,是手臂上的一沉,身后接着传来几声“哒哒”马蹄声……她几乎立刻问候了一声娘。   老黑这个拖油瓶,竟然还被她牵在手上!   这么大的目标,如何逃!   身后的三个汉子转瞬间已跟了上来,一人好奇道:“小王子的,什么事的?”   猫儿生无可恋的转过身,当先望着眼前的老黑。   老黑面上仿佛有些委屈,一双黑葡萄一般的眼睛吧嗒吧嗒,略带忧伤的望着她,仿佛在说:   “辜负我的爱,背着我离开,最后知道真相的我眼泪掉下来……出卖我的爱,你背了良心债,就算付出再多感情也再买不回来……”   猫儿立刻悔过了自己的人生。   人不该滥情,不管是对同类,还是对异类。   她生而为人,既然已经得到了人类的爱,收获了爱情和友情,她就不该还贪心同动物建立感情。   在百花寨,她和猴狗儿分离之后,曾郁郁了许久。那时候她就应该吸取经验教训,自此转变态度,放弃与异类建立感情的不现实想法,安安心心同人建立感情。   譬如殷夫人,这几日她本该把注意力转去殷夫人身上,想着拥有相同秘密的两个人如何同仇敌忾、一致对外,而不是放弃了殷夫人那条路,转去在一匹马身上找寻感情缺失。   太不明智。   如若她在同小猴分别之后,就能理智的转淡了同老黑的感情,莫说方才,只今早出了铺子时,她就不会下意识去牵着老黑,让它和她随时在一起。   她该让铺子里的人向她提供一匹马,随时可驰骋,随时也可抛弃,没有任何的心理负担。   此时她面无表情的望着老黑,心中连续叱骂了好几声“拖油瓶”。   老黑也锲而不舍的用水汪汪的眸子望着她,望着她,望着她……   她终于别开脑袋,为自己的心软骂了声娘,面无表情同三个汉子道:“你等去替我买双靴子,我这双像是扎进了一根针,疼的慌。”   一位汉子有些疑惑:“方才的,小王子就是因为脚疼的,所以神色陡变的?”   猫儿登时转头望去:“不成的?本王脚疼得忍着的?”   那汉子连道不敢,垂首在一旁再不敢发话。   猫儿便支使曾拿了她银票的汉子:“你去。”   汉子垂眸将她脚上皂靴打量几眼,略略估计了尺寸,转首去了。   街边上,猫儿靠在老黑身上,一边等待,一边下意识的打量着这条街。   她得记下地形,若日后有机会逃……带着老黑逃,她得知道哪条路可走,哪条路不能。   她的目光由右往左缓缓移过去,只见前方一座茶楼,茶楼边上倒是有个巷道。   站在她的位置,已经不能看到巷道的尽头究竟有拐弯或是死胡同。   因视线受阻,她的目光不自觉顺着茶楼楼体上移,便瞧见了一扇开着的窗,以及窗户里一个人露出的半个下巴颏儿。   从她这个角度望过去,那半个下巴颏儿实在有些眼熟。   她和萧定晔相拥而眠时,她躺在他的臂弯里,他最喜欢的便是将他的下巴搁在她脑袋上。   有时她比他先醒来,常常是以仰视的视角望着他,看的最多的就是他的半个颈子和下巴。   若细究起来,其实以仰视的角度去看世人的下巴,人和人之间都没有太多的差异。说能辨认出,不过是基于感情的主观臆断。   猫儿收回目光,又顺着马路牙子继续往前扫视过去,便瞧见才离开不久的汉子手中提着三双皂靴急匆匆走过来。   汉子到了猫儿面前,面上有些踌躇:“属下的,不确定小王子脚掌大小的,选了三双尺寸相近的,小王子尽管试试的。”   猫儿立刻明白,她早上用早饭时,千挑万选,在三个汉子里,选了个为人最老实、行事也最滴水不漏一个人,拿来做她的心腹。   真是流年不利啊!   她将将要去接靴子,那汉子已倏地蹲身下去,只等着她递出脚,好为她换鞋。   她便想起了她作为地主老财的“小王子”人设。   鞋是不用自己换的,要下人换。   如此推及下去,她不免又出了一身白毛汗。   今早穿衣裳是她自己穿的,梳洗也是她自己打的水。便是在酒楼里用早膳,她也没让人试毒和布菜,都是她这位已经当了一月有余的王妃亲自动手。   无论是真王妃,还是假王子,都不该如此。   愚笨,愚笨透顶。   她疾速的想着法子。   不能再这样下去,她必须得骄纵一把,得想法子同那铺子里的厨娘和牛眼汉子分开。   否则再相处下去漏洞越多,她迟早要被做出人肉叉烧包,结束她漫长而又短暂的一生。   她立刻同汉子道:“你拿着的,我们先回铺子的。”   ------题外话------   文中老黑的心声,引用改编自歌曲《爱情买卖》,特此说明。   一转眼又到11月最后一天了,原本预计这本书要在11月就完结的,谁知暂时还完结不了…… 第501章 你的,什么身份的?(二更)   猫儿悔悟的快,然而等回了铺子想要先发制人时,还是慢了一步。   在她一早以用早饭的借口离开铺子时,铺子里留守的几个人,便互相拼凑了一遍昨日见闻。   其中涉及到“小王子”的,归结起来,主要是:   第一,关于随从。   牛眼汉子问厨娘:“小王子昨夜露面时,你没有瞧见随从?”   厨娘吃惊道:“此前不是说,随从不牢靠,等小王子一行露面,你等先想法子支开随从?难道你们无人向随从下手?”   在场几人频频摇头。   第二,关于身份证明。   厨娘问牛眼汉子:“小王子真是小王子?你可看到了信物?”   牛眼汉子吃惊的望着厨娘:“你不识得?你此前不是夸口,曾亲眼见过小王子?”   厨娘扭捏半晌,苦着脸道:“我是见过,小王子洗三的时候,我为小王子打过水……”   后面那些零零碎碎的,比如守在后院树上的暗卫曾提到,那位所谓的小王子几回都去后院角门上盯着门锁瞧了半晌,又曾抱着树攀爬过一步,还自己打过水……这些小事,都没有以上两大疑点来的令人难以放心。   等猫儿到了永芳楼楼外,终于拿出王子的派头,呼呼喝喝支使着下人替她系好马之时,铺子后院已有着一场拷问正在等着她。   冬日清风瑟瑟,猫儿站在院中,开始摆谱:“此处简陋的,床榻难睡的,本王要搬的。”   牛眼汉子站在她身畔,谨慎小心的观察着她,面上挤上一丝微笑,应付道:“不拉不拉不拉……”   猫儿的脸色立刻一冷,硬着头皮上前,奉送一个窝心脚,咬牙切齿道:“本王说要练习大晏话的,你等不从的?要同本王对着干的?”   “不敢的,属下一时口误的……”牛眼汉子揉着被踹痛的心窝,同站在远处的厨娘对望一眼,心中虽有疑虑,却又不敢随意问出。   万一是真的小王子,可就立刻得罪了大腿,今后如何受到重用?   厨娘一咬牙,上前躬身探问:“小王子从坎坦带来随从有几人的?老奴好准备饭食的。”   猫儿大手一摆:“不用管他们的,本王对他们有另外的安排,你们只需考虑我的。”   厨娘没有得到有用的回复,转头望向牛眼汉子,发出求救的目光。   猫儿催促道:“今日开始的,本王不住这里的。要去住客栈的。”   牛眼汉子忙忙劝阻:“小王子不可的,在自己地盘的,我们能互相商量的。若是去了客栈的,恐怕有危险的。”   猫儿立刻跺脚道:“那去何处的?此处床榻太硬的,被子粗糙的,本王受不了的!”   她看牛眼汉子苦无头绪,便冷哼道:“我那倒霉皇叔原本住在何处的?我要住进去的。”   牛眼汉子心中一动,上前道:“王爷一家被关在宅子的,守门人虽是自己人的,却蠢笨武功高的,有陌生人进去的,非要看信物的,我们打不过的。   小王子要是带了信物的,属下就带小王子住进去的,高床软枕的,睡得舒服的。”   猫儿双眸登时一眯:“如若本王住进去的,我们还能互相商量的?不怕有危险的?”   牛眼汉子道:“那处离此不远的,互相有照应的。那里还有自己人的,能护住小王子的。”   猫儿心下又想骂个娘。   她再一次聪明的将自己往死路上引去。   什么信物,什么小王子,什么小王子的什么信物啊!   她要真有信物,她还用冒充?她能去那该死的坎坦国,直接逆袭当皇帝!   恰逢此时,厨娘上前又烧了一把火:“老奴现下正好要过去送饭的,老奴带小王子一起去的?”   话刚说罢,直起嗓子一喊,树上的几个暗卫跳下来,跟着厨娘进了后厨。须臾间,每人便提了个饭香四溢的大桶出来。   厨娘往猫儿面前一站,哈着腰殷勤道:“请吧,最最尊贵的小王子。”   ……   午时三刻,吉时。   朱力府上一场半真半假的相亲宴正在如期开展。   饭菜一般的桌案上首,坐着个表情一般的朱力老爷和夫人。   陪坐在下首的,是所带礼物一般的来客萧定晔。   站在萧定晔身后准备侍候人的,是衣着一般的随从阿蛮。   朱力老爷还未表达出什么,朱力夫人首先就发出了一声鄙夷的叹息。   这女婿不成,太不成。   虽说此人身材高大,长得也算人模狗样,可一看家世就不成。   朱力府虽说也不算什么高门大户,可这些年四处钻营倒腾银子,架不住有钱啊!   番人在大晏虽说按二等平民算,女子也历来有给大晏人当妾室的传统,可番人也不是见个大晏人都扑上去,哭着喊着要结亲。   那是有选择的。   比如番人中贫民家的女儿,给大晏普通人家当妾,混口饱饭吃。   比如番人中普通人家的女儿,给大晏富户当妾,混点银子花。   比如番人中富户人家的女儿,给大晏官员当妾,多少获取些特权。   这就像田忌赛马里的组合一样,上等马和下等马的搭配,那是有讲究的。   可番人家的女儿再给人当妾,也万万没有富户人家将女儿下嫁给大晏平民的说法。   丢份儿,太丢份儿。   朱力夫人的考量,朱力老爷也是提前想到,是以专程下令自家厨子,用不着拿出款待贵客的精神头儿去考虑菜谱,随意做出几个菜,只要勉强凑够一桌就成。   恩威并施、可进可退,才是鸿门宴的最高境界。   若那王公子真是个善于钻营的,说不定还得反过来巴结朱力家。   朱力老爷的苦心,自家厨子领会的十分到位。   一桌菜分别是:凉拌萝卜叶儿,清炒萝卜丝儿,红烧萝卜条儿,烩萝卜片儿,油炸萝卜皮,卤萝卜块儿……最后还加上一个萝卜虾皮汤。   朱力老爷骂了一声娘。   老子说的是随意做,没说做成萝卜宴!   江宁知府那条线,朱力家还想跟哪!   基于家宴太过见不得人,朱力老爷此时同自家夫人的心已经不在同一条。   他出于自家太过失礼,不由自主抱上了三分巴结的心态,强笑道:“贵客来临的,呼塔国待客规矩的,先用一桌萝卜宴以示谦卑之心的,再上正宴款待贵客的。”   萧定晔缓缓一笑:“这规矩极新奇,在下倒是第一次听闻。”   自称是“在下”,并非“晚生”,半分没有伏低做小的意思。   朱力老爷讪讪两笑,戳了戳自家夫人,转头悄声嘱咐两句。   朱力夫人一撇嘴,起身出了正厅叮嘱管家去操心后厨,又坐进正厅继续挑剔未来女婿。   待问过一阵“你贵庚,你爹娘贵庚,你家嫡妻贵庚,孩儿贵庚,孩儿每年压岁钱几何”的零散消息,朱力夫人面色也未能缓和。   听起来像是个殷实之家,可也不过将将能吃饱饭、穿暖衣。要锦衣玉食的养着自家闺女,却还差的十万八千里。   朱力夫人暗中一捅自家汉子腰眼,朱力老爷趁机问候:“府衙的活计可繁重的?”   萧定晔缓缓一笑:“在下上任时已是年底,确然有些繁重。”   朱力老爷装出没有见识的模样,吃惊道:“你一个幕僚的,难道还要比知府老爷还累的?半月前我去江宁的,路上远远瞧见殷大人陪他夫人逛街的。”   萧定晔顺着这话音,重重叹上一口气:“府衙里不止是府尹大人一人,下头所有官员都是辅佐府尹大人。除此之外,每一级官员还招募诸多谋士。这重重人才加起来数十人,日日操劳,才能换得府尹大人一人的轻松。”   这隐含之意里,或多或少有那么一丝丝抱怨、诉苦的成分。   朱力老爷做恍悟状,饮过一口茶,又问道:“你是知府老爷的幕僚的?”   萧定晔点点头:“在下正是殷大人的幕僚,为大人所遇诸事出谋划策。”   “哦?”朱力老爷身子前倾,装作八卦的模样探问道:“据闻知府老爷对江宁赌坊颇多不满的,前几日江宁有一间赌坊起火的,说是官府烧毁的?”   萧定晔双眸一眯,端起茶杯缓缓饮上一口,便听站在他侧后方的阿蛮轻咳一声。   这是他和阿蛮预先设定的暗号。   如若涉及到江宁之事,萧定晔有不知的,便饮茶。   阿蛮瞧见萧定晔饮茶,便帮他做出判断。   轻咳一声是指否认,不出声是指确认。   萧定晔饮过茶,缓缓笑道:   “不知朱力老爷从何处听闻这一谣言,就在下所知,赌坊但凡同其他铺子一般老老实实纳税,便不会被区别对待。   至于前几日起火,朱力老爷可是指大年凌晨的一处赌坊起火?该是赌坊守夜的伙计用火失误,而造成起火。救火兵丁上报的消息并无蹊跷处,殷大人也无深究之理。”   朱力老爷点了点头,心下琢磨着此人与殷大人的关系密切程度。   他探问道:“你除了当幕僚的,可还有旁的宏愿的?你要知道,我家爱女的,是不可能给你这样的人家当妾的。”   萧定晔缓缓一笑,道:   “原本在下并不想强求,只因令嫒从在下手上抢走一件私人之物,若传出去,世人皆知,只怕有损于她的清誉,是以在下才专程上门商议解决之道。   至于前途,在下两年前已考中进士,任职在北地严寒之地。在下不愿将就受苦,是以挂印而去。若想起复……”   他略略一踌躇,道:“寻摸些银钱打点京城的推官大人,起复并不算难。”   朱力老爷的注意力立时放在了最后一句上:“可有起复机会的?你若要走的,殷大人强留的,可会起冲突的?”   萧定晔将将要回复,朱力夫人却已插嘴进来:“我家小女的,她抢了你什么的?大晏什么东西,能快快有损女子清誉的?”   ------题外话------   11月就到这里了,感谢大家陪伴。我们12月见啦,么么哒! 第502章 以退为进(一更)   朱力府的女主人,听不得自家闺女被人抹黑,神情已极为冷漠。   萧定晔忖了忖,转头望望四处下人,道:“还请朱力老爷遣散下人,以防他们听了去。”   朱力老爷恨恨瞪了自家老妻一眼,同萧定晔道:“大晏有句话的,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王公子请说的,不怕被人听的。”   萧定晔只得道:“令嫒抢走的,是在下原本为妻室所买的一件……胸衣。令嫒说,要当成在下送给她的定情信物。胸衣之事若流传出去,在下最多被笑话几句‘风流浪荡’,可令嫒的名声……”   “啪!”的一声,朱力老爷一掌拍在桌案上,转头低声呵斥自家老妻:“不拉不拉不拉!(都是你惯坏的她!)”   朱力夫人面容晦暗,心中暗骂自家女儿不争气,竟让人捏了把柄。   萧定晔话锋一转:   “在下这两日于客栈中静思,自觉身份低微,不能纳令嫒为妾。若娶令嫒为正妻,在下又做不出休妻之事。   在下今日登门,并非要同朱力老爷与夫人相谈提亲之事。而是要谈如何遮掩秘密,两家既不结亲、又能守住令嫒清白。”   他正色道:“在下这一方,家中自上到下都是口严之人,绝不会泄露隐秘。只是令嫒……只怕她自己四处说出去,断了她的前程。”   朱力夫人蹭的站起身,厉声辩驳道:“不会的,她不会的。你家不当癞蛤蟆的,咬不住她这只天鹅的!”   萧定晔冷笑一声,道:“夫人如此说,自然对两家都好。”   他转首望着朱力老爷:“老爷方才提醒的极好,如若在下为官,殷大人会不会放手?老爷放心,在下跟随在他身畔虽只有不到两月,可已知极多事。他若不放手,在下也有法子令他放手。”   他起身抱拳揖,以退为进,转身便往厅外而去。   阿蛮立刻紧紧跟上。   萧定晔的最后一句话,以及在萝卜宴上若有若无提及的几句话,仿佛一根钩子一般,勾住了朱力老爷的注意力。   在萧定晔主仆二人将将要迈出垂花门时,管家终于上前拦住二人,赔笑道:“公子留步的,夫人失态的,老爷就来的……”   阿蛮冷笑一声:“朱力家高门大户,我大晏人配不上的。两家还有何好说的?!奉劝你家多多拘着自家小姐,莫瞧见大晏汉子就往人怀里扑……”   正说到此时,远处朱力老爷急匆匆赶来,向萧定晔抱拳赔罪道:“贱内不懂事的,王公子千万莫在意的。家中饭食不好的,我们去酒楼里再谈的?”   ……   正街边上一条支路,往里拐进去,是成片的民居。   能住在黄金地段的番民,自然非富即贵。   坎坦国被排挤出逃的一支皇族,作为最初依附大晏的一脉,提前占据了大好地形。从胸衣铺子出来不多时,拐个弯再走上两步,就能到坎坦皇族的宅子。   这两步,猫儿走的举步维艰。   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她这两日,总是日日给自己上上一课。   一堂不够,再来一堂。   两堂不够,还加一堂。   直到她终于明白“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时候,十根脚趾已被砸成了一堆肉泥。   她拄着两根光腿棍,站在瑟瑟风中,想着自己即将要面临的考验。   信物,她去哪里找坎坦国的信物。   就这张脸成吗?这脸不成,哪张脸才成啊?稍微提醒一点点,姑乃乃立刻就能画出来啊!   此时众人挑着一桶桶的饭食走在前方,后面是几个会武的汉子。   中间夹着她。   好在她早上用银票充大爷,发挥了些作用。她收买来的为人老实、行事缜密的“聪明”汉子亦步亦趋的跟在她身后。   她略略慢了几步,与前方众人拉开一点点距离,方压低声音,侧首同聪明汉子道:“我们自己人的,谁的武功最好的?”   汉子指了指走在猫儿身前的牛眼汉子:“管家武艺超群的,十几个人打不过他一个的。”   猫儿眉头一蹙:“皇叔宅子里守门的呢?他武艺不高的?”   汉子凝眉静思半晌:“守门的糟老头子的,只会几个招式的,打不过属下的。”   好哇,原来是诓人啊!猫儿心中一声冷笑,继续向聪明汉子打听:“此回父皇派本王前来的,你等可是失望的?原本可是指望父皇派旁人来的?”   汉子立刻恭敬抱拳:“不敢的,属下们不敢妄议的。小王子极好的。”   猫儿嗤笑一声,立刻探手要往汉子袖袋里去:“你说话不老实的,拍马屁的,银子还本王的。”   那汉子微微后退两步,同她拉出个距离,讪笑道:“属下说的真话的,十几年没回国的,忘记国内人的。”   哦?她似笑非笑的望着他:“你等跟了皇叔十几年的,背叛他的。现下投靠坎坦的,我不敢信你的。”   汉子忙忙做着保证:“属下不敢欺瞒小王子的。我等背叛王爷的,是常年受欺压的。小王子对属下好的,属下赴汤蹈火的。”   原来如此……猫儿高悬的心终于能略略缓一缓。   这些人之所以能将她错认成小王子,便是中间差了十几年的光阴,对传说中的小王子半点不了解。   她有了谱,心中渐渐笃定,快步上前同牛眼汉子行在一处,正色道:“何时去选地的,可定下时间的?”   牛眼汉子侧首望着她,见她神情颇为关心,仿佛当成自己的事情一般,心下对她的身份更加纠结。到底是不是真的小王子?看着有些像,可又不敢全然相信啊!   他微微后退一步,忖了忖道:“朱力老爷家送来信,今夜二更,七国再次商议的。小王子可有何想法的?”   猫儿轻轻点了点头,道:“若按本王说的,地和银子都要的。那些全要地的,都是脑瓜子不灵活的。”   牛眼汉子不由对这位小王子刮目相看。   以他最初对此人的判断,只当这位王子耽于享乐,定然是要选银子的。   猫儿低声道:“泰王交代的,后面还有好处的,让我们不要在最开始就停滞不前的。”   牛眼汉子吃惊道:“泰王还对小王子说了什么的?”   他因着吃惊,话语声不由大了一些,猫儿毫不犹豫扬手,“啪”的一声扇在他面上,咬牙切齿道:“你声音再大的,若将大晏耳目招来的,你我都活不成的!”   她力气虽说不大,掌中硬茧却刮的他的脸生疼。   他虽面露惶恐,垂首道:“属下知错的……”,可心中疑窦却越来越大。   猫儿狠狠瞪他一眼,负手快步而去。   两步路走了近半盏茶的功夫。   当前方挑着饭桶的众人停在一处颇为巍峨的宅院门口时,猫儿便明白,检验她身份的关卡到了。   宅院侧门被敲响,大门悄无声息的从里拉开道门缝,探出个枯瘦的坎坦脑袋瓜。   瞧见来者是自己人,守门老汉躬身拉开门,自己闪去一旁。   担子与人鱼贯而入。   猫儿抬眼望一望牛眼汉子,冷笑一声,负手踱去老头身畔,冷眼打量一番,问道:“听闻,你是此处武艺最高之人的?”   老头一刻钟之前已收到消息,此时便开始演戏:“没错的,在下武艺最高的。你是头回露面的,拿出信物的。”   猫儿抿着嘴点点头,并不理会他的下半句,只绕着老头行了两圈,向牛眼汉子努努下巴:“你同他对打几个回合的,让小王开开眼的。乐呵过了的,再说其他的。”   牛眼汉子行了一整日,内心一直在“他是,他不是,他是,他不是”之间纠结难停,此时听闻猫儿的命令,心中的纠结又换成了“遵命,违抗,遵命,违抗……”   他纠结了一息,觉着现下王子真假莫辩,并不敢明着翻脸。心一横,上前对着老汉抱拳道:“过两招的,手下留情的。”   噼里啪啦几个回合后……老汉“啊”的一叫,气喘吁吁被掼到地上,向着牛眼汉子摆摆手:“手下没有留情的,老了的,不中用了的。”   猫儿“哈”的一笑,转身望向牛眼汉子:“时间太短的,你们之间虽送了信的,可却没来得及商量的?”   牛眼汉子讪讪笑道:“小王子说什么的,属下听不懂的。”   他恨恨往还在喘气的看门老汉瞪去一眼,低叱道:“滚!”   转头同她道:“他方才说了的,年老体弱的,不如当年的。”   猫儿冷笑一声,道:“你等算计来算计去的,就是不信本王身份的。想要看信物……”   她将手探进袖袋,捏住一个玉佩掏出来,将将要松手,却又捏紧拳头在他眼前一晃,重新揣进了袖袋,冷笑一声:“你算什么东西的,也配看本王之物的。”   她扬声道:“大晏有句话的,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的,今日你疑心本王的,本王也疑心你的。”   牛眼汉子眼眸一眯,一只手悄无声息的摸去后腰,捏住了一柄匕首。   猫儿转头望着聪明汉子:“他在此处当的什么官的?”   聪明汉子哈腰上前,如实回复道:“此前数十年,是府中二管家的。”   “哦……”猫儿嘴角一提,转头望向牛眼汉子:“因为当了千年老二的,你心中不忿的,所以背主的?本王今日也压了你的、看低你的,你怕是立刻就要杀了本王的?”   牛眼汉子立刻将身后捏住匕首的手一松,辩驳道:“小王子误会的,属下……”   猫儿并不听他嗦,只对聪明心腹道:“陪本王进宅子的。”抬脚便往院内而去。   ------题外话------   大家好啊,我们又在12月见面啦!!! 第503章 种下种子(二更)   大晏对坎坦皇族十分不赖。   此处宅子从外看来,已颇为不俗。待绕过影壁一路往内宅而去,亭台楼阁令人目不暇接。   虽说两个月无人打理,宅院里已荒废过半,杂草丛生、惊见鼠兔,可凭借眼前一隅,依然能想象的出宅子里的主人此前过着多么富贵荣华的生活。   在前带路的下人解释道:“宅子太大的,小王子一个人住可害怕的?”   猫儿一边转头四顾,一边道:“怎会只有本王一人的?还有随从的,他们会暗中来寻本王的。”   她往远处眺望,目之所及处,皆不见宅子里原本之人。她仔细探问道:“皇叔他们的,被关去了何处的?”   下人往前指一指:“前面就是后厨的,方才挑过来的饭食,要被送去监牢的,小王子可跟随一观的。”   猫儿随意点点头,绕开杂草又行了两步,待装作被美景所引的流连不止、与带路的下人慢慢拉开一段距离时,她方转头望向聪明心腹,压低声道:   “本王的护卫都派出去了的,现下缺个左右手的,你可有人选推荐的?”   他倏地抬眸望她一眼,又立刻恭敬垂眸,略略有些迟疑道:“小王子觉着……二管家如何的?”   她冷哼一声,摇头道:“他太聪明的,聪明反被聪明误的。他当了二管家还不知足,敢背主的,本王怎会再相信他的。”   他听到“背主”二字,额上立刻浮上一层冷汗。   他们这一伙人,可不全都是跟着旧主十几年却当了叛徒的?   猫儿话锋一转:“可你们其他人与他不同的。你此前当的什么官的?”   他心下不由起了一股委屈:“属下给小少爷当小厮的,被拳打脚踢了十几年的,还不发月银的,后来受不住的……”   猫儿心中不由叹息一声。   官逼民反,情有可原。   可她到了这个田地,却断没有同情他人而放弃自我的道理。   她低声道:“你放心的,你跟着本王的,本王重用你的,再不会轻易打你的,多多打赏你银子的。可是……”   她双眸一眯望着他:“你若敢再做背弃本王之事……”   他忙忙道:“不敢的,属下再不会生二心的。”   猫儿点点头,续道:“可本王要绕过管家提拔你的,他又成了老二的。他已经背过旧主的,短时间再不敢背叛本王的,必定要将气撒向你的。你半夜可敢安睡的?”   他倏地一愣,怔怔转向猫儿:“小王子多多为小的说话的。”   猫儿冷笑一声:“皇叔当年为何逃离坎坦的?胜者为王、败者为寇的。本王的左右手的,自然也要最强的。你叫什么名字的?”   他忙忙道:“属下克塔努的。”   她点点头:“克塔努,本王看好你的,这两日就想宣布对你的任命的。你也要注意安全的。”   她快走两步,跟上前面的下人,徒留克塔努一人,想着近在咫尺却又遥不可及的前途。   ……   朱力府会客厅。   丰盛菜肴摆了一桌,上首陪客的只有朱力家的男主人,朱力老爷。   朱力老爷亲自斟满酒,向萧定晔赔罪道:“妇人家没有见识的,王公子多担待的。”   萧定晔淡淡一笑,并不饮酒,只矜持道:“在下此前已阐述清楚前来的原因,想来朱力老爷也看出,在下并非真想纳令嫒为妾。只想由你我两家相护配合,将对令嫒清誉的损失降到最低。”   朱力老爷举了半天酒杯,见他并不领情,心中气恼万分,此时却不好流露出不耐之意,只缓缓放下酒杯,默了一默,笑道:   “结亲之事的,是成就两家之好的,都可再议的。王公子是有前途之人的,我看到你被埋没的,实在痛心的,很想出一把力的。”   萧定晔狐疑的望着他:“朱力老爷是何意?”   朱力老爷便道:“不瞒你的,我们番人在大晏的,难立足的。能多识得官员的,能走的路就多的。若你真的想重新当官的,银子不是问题的。就只怕殷大人不放人的!”   萧定晔面上立刻显出几分激动之色,却又强压了下去,勉强摆出倨傲相,道:“圣人有云,贫贱不能欺。我王家既然能娶妻纳妾,又能穷到何种地步。朱力夫人方才太小瞧我王家。”   朱力老爷点头道:“说的是的,我的赔罪的。”   他端起一杯酒豪爽饮下,亮了杯底,做足了赔罪之礼,方关心道:“王公子当殷大人幕僚的,不到两月就被重用的,殷大人定然不会轻易放开你的,你可要想好后路的。”   萧定晔瞟他一眼,一时心如电转,已有了主意。他端起桌上酒杯也一饮而尽,略略露出些得意神色:“怕他作甚,哪个当官的没有把柄?呵呵。”   朱力老爷立刻凑近他,又端起一杯酒碰上他的酒杯,先行饮下,方吃惊道:“不可能的,殷大人是全天下最清廉的官老爷的,不可能做坏事的。”   殷人离端起被碰杯的酒,也一饮而尽,方冷笑一声:“朱力老爷见识浅薄的,竟然认为他是全天下最清廉的官吏。莫说此前,就只是这两个月,他在城里暗中接触了皇……”   他说到此处,又住了嘴,略略晃悠着身子,转头同一旁阿蛮道:“布菜,这酒有些上头。”   阿蛮忙忙执筷,连带着上了手,将桌上的一整条烤羊腿一忽儿抱放去萧定晔面前的小盘上。   萧定晔大呼一声“爽快”,撸起袖子就准备埋头大啃。   朱力老爷哪里能任由他将话停在关处却去对付整条大羊腿,忙忙上前拦了他,笑道:“羊腿不是这般吃的,要用刀的,慢工出细活的。”   心中骂了一声“乡巴佬”,抬头向管家使个眼色。   管家忙忙上前接过羊腿,取出匕首一片一片割起肉来。   管家手艺好,那肉被割的极薄,几能透光,放进口中不用咀嚼,入口便化。   萧定晔不由吃惊道:“你们番人不都是大口喝酒、大口吃肉的?”   朱力老爷不免又暗骂一声“乡巴佬”,方忍着不耐解释道:“入乡随俗的,到了礼仪之邦的,事事要跟着大晏人学的。”   他再亲自替两人杯中斟满酒,端起酒杯递给萧定晔,看着这乡巴佬再饮下一杯、眼神摆明有些恍惚时,方趁热打铁探问道:“你方才说的,殷大人在江宁的,暗中接触了皇什么的?”   萧定晔闭着眼晃晃脑袋,口中喃喃道:“皇……皇……”   他伸手想要执筷去夹一片肉,却无论如何捉不住筷子,便气恼的甩了筷子,用手捏起一片肉放进口中,含含糊糊道:“先吃肉,醒酒……醒酒……”   话到了嘴边,朱力老爷哪里能等他耽搁下去,一把箍着他双肩,催问道:“皇什么的?可是皇子的?大晏第几个皇子的?”   萧定晔口中的肉片已起不了醒酒的作用。   他怔怔望着朱力老爷,再做出认真思忖的模样,继而身子一软,倒去了阿蛮身上。   阿蛮急急上前扶住自家公子,摇晃两下,抬头望着朱力老爷,无奈道:“我家公子出了名的三杯倒,一醉要醉够十二个时辰……”   ……   客栈里,房间昏暗。   窗户紧掩,隔绝了外间的光线和窥探的目光。   一行三人聚首在一间客房,原本该一醉不起的“王公子”,此时正蹙眉而立,听着彩霞的带回来的消息:   “奴婢收到阿蛮送来的命令,便偷了身异邦衣裳,遮了头脸,装成个卖鸡蛋的妇人潜去府衙角门处等待。果然被奴婢等到一个大晏婆子。   那婆子是送一个番邦郎中从角门出来。奴婢不敢靠的太近,只隐隐听得郎中向婆子交代,‘让夫人千万莫再动气’。”   萧定晔听闻,道:“你可掳了那婆子来?”   彩霞摇摇头:“那婆子本就站在角门边上同郎中说话,说完便闪进门里,奴婢没有机会动手。可奴婢跟踪了那郎中,记下了他的医馆所在之处。”   阿蛮急道:“怎地不掳了他?”   彩霞为难道:“那郎中极肥胖,硕大一坨;他的医馆又在闹市,人来人往,奴婢不好下手。”   萧定晔点点头,沉声道:“你方才所提到,‘让夫人千万莫再动气’,其中‘夫人’便该指府尹嫡妻。‘莫动气’,可是指那嫡妻有了身孕?”   彩霞摇摇头:“若府尹嫡妻有了身孕,郎中该说的是‘莫动胎气’,而非‘莫动气’。奴婢忖着,该是府尹嫡妻因何事数回被气病倒,郎中才叮嘱‘莫再动气’。”   可府尹嫡妻又因何事被气病倒呢?是因自家夫君宠番妾灭正妻?萧定晔想到此,又摇摇头。   不至于,就他最近几日的了解,番人再势大,在大晏地位也不高。   像殷夫人,虽说与坎坦皇妃关系极好,自家女儿还认了皇妃做干娘,可殷夫人却极少来番市。少数来过的那么一两回,也从未去往坎坦皇族府上留宿。   殷夫人的态度,就是殷大人的态度。   而殷大人的态度,就是大晏官方的态度。   看着两国像是亲密无间,可依然是亲疏有别。   番人女子在大晏,只要当了妾,永远不可能被扶上正妻之位。   府尹嫡妻若因夫君疼爱番妾而气的病倒,就该在夫君纳妾当时就气病,何至于到了此时才后知后觉?   现下即便是去问郎中,定然也问不出个所以然。   家丑不可外扬,官宦的家丑更不敢外扬。那郎中定然也是不知详情。   他向彩霞道:“你继续去府衙四周守着。等入夜后你同阿蛮一起潜进去,近距离探一探府尹嫡妻。”   他沉声道:“今夜我再探一回朱力府。”   朱力老爷竟然提到皇子,莫非番人之事,却与他哪个哥哥有关?难道是三哥? 第504章 斗心眼子(一更)   坎坦皇族府上。   后厨里的下人担上水桶,再将从府外送来的饭食一同担着,往前而去。   为猫儿带路的下人问道:“小王子的房舍还未收拾好的,不若奴婢先带小王子前去探王爷的?”   猫儿“哈”的一笑,面上绽放兴奋模样:“去的去的,本王倒要看看的,当年皇叔斗不过父皇的,逃到大晏活了一命的,现下当了阶下囚又是什么模样的。”   她跟在下人身后负手前行,口中随意哼着小曲,心中却在极速想着:若见了被拘禁的坎坦皇族,该如何避开下人,同他们联系上?又该如何分辨哪些人是可信的、能同她打配合,哪些是猪队友,会将她拖下水?   水桶和饭桶将担子压的吱吱呀呀不停,再往前行片刻,便到了一座院落前。   此院落修建颇为简陋,地处阴暗处,与府中所有景致差异极大。   下人敲开门,同守门婆子道:“小王子来的,要说大晏话的。”   那婆子探头瞧见猫儿,忙忙跪地行过大礼,方急急道:“奴婢的不敢偷懒的,好好盯着王爷王妃的。”   她话刚说罢,立刻觉着话头不对,脸色瞬间苍白,急急改正道:“不是的,不是王爷、王妃的,是……是……狗男女的……”   猫儿双眸一眯,面无表情上前,向她努努下巴:“你的,叫什么的?”   婆子畏畏缩缩道:“奴婢的,克依兰的。”   猫儿细细看她两眼,再不多言,起身跟着送饭的下人们往前而去。   进了院子是一条长长甬道,甬道两边各搭建着连在一处的砖木小屋,十分陈旧。   每个小屋都没有窗户,只有一扇厚厚木门。   木门外各站着一个手持长矛的男子,共有二十人之多。   这些男子年岁不一,体貌各异,有十五六岁的孱弱少年,有三四十岁的健壮汉子,也有五六十的垂垂老者。   他们良莠不齐,绝不是训练有素的护院,可每人面上的表情却十分相似。   那是混合着期待的决然。   两种南辕北辙的神情综合进每一张脸上,令每个人都带着野狼的不驯。   猫儿看的心悸,不知这府上究竟发生了何种事,以至于仆从接连造反。   担子一个个挑进甬道,接连停留在每个小屋前。   房门匍一被守卫打开,立时臭气熏天,坎坦人的嘶骂声骤起,听不出到底骂的何意。   猫儿趁机从开着的门里望进去,但见每间小屋里都有十来人,形容狼狈,披头散发,半分看不到皇族的风华。   听着动静,这些人皆用脚链束缚住了腿脚,能短距离的行走,却无法从房中逃出。   陪在猫儿身畔的下人道:“这些屋子的,都是牢房的。以前关押下人的,现下关押主子的。”   猫儿蹙眉道:“府上多少人的?竟然修了这么多关押下人之处?”   那下人叹了口气道:“大小主子们有近百人的,各种管事又有近百人的。侍候这些人的下人的,有四五百人的。他们修了监牢的,惩罚下等的。这些监牢的,一直都关满人的。”   猫儿眼眸一眯:“你们……是因为被奴役的,所以才背主的?”   下人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哽咽道:“小王子明察的,下人们十年前跟错了人的,过得苦才背主的,没有法子的。”   院中各护卫接连跪地,自辩声不绝于耳。   风声凛冽,连带着四周树子不停歇的发出“呜呜”之声,仿佛是对所有人的应和。   尽管知道不可听信一面之词,猫儿依然心头大震。   若这些人所言为真,七国与泰王能勾结上、并想着如何瓜分大晏国土与财富,而亲晏派的坎坦皇族没有第一时间向江宁送出信、好将事情扼杀在摇篮里,拦路虎竟然是这些皇族长年累月对下人的苛待。   作茧自缚!   她稳住心神,同众人道:“平身的,本王既然前来的,就能替你等做主的。”   她转头同相陪的下人道:“皇叔在何处的,带本王去见见的。”   下人带着她继续往前,一直到甬道最尽头最阴暗处,护卫开了房门,避在一边,低声道:“人都锁住的,小王子不会受伤的。”   猫儿点点头,并不急着进去,只站在门外略略探首。   但闻一阵铁链声响起,从昏暗的牢房里一步步行来个清瘦的坎坦男子。   男子将将露出半个脸,就再不能往前。   他便停在那处,弯腰剧烈咳嗽几声,方面无表情望着猫儿。   下人低声道:“这便是王爷。”   猫儿双眸一眯,打量着这个男子。   清瘦、阴郁、苍老。   如若此人真是十年前投靠大晏的坎坦皇子,根据殷大人所提及,现下这位王爷该只有不到四旬的年纪,不会这般苍老。   她冷哼一声,道:“你等莫不是诓骗本王的?皇叔当年离开时正值青年的,才过去十多年的,怎会成现下这个模样的?”   她一把扯住下人衣襟,咬牙切齿道:“你等可还想着试探本王的?大胆!”   下人战战兢兢道:“奴婢不敢的,他就是王爷的……”   牢房里的阴郁男子忽的出声,不拉不拉仿似念经,说了一串话。   猫儿松开下人,忖了两忖,转头同护卫和下人道:“你等退远些,本王与皇叔,有些私事要说的,不可被外人听的。”   下人微微怔忪片刻,便躬身应下,转身行远。   四处是嘈嘈切切的说话声,也有监牢里的牢犯带着铁链四处走动的声音,还有因为抢饭而引起的争斗声。   猫儿听着这些声音,鼓起勇气站去门边,以期更多的看看牢里的情形。   黯淡的监牢里,只关押了王爷一人,并未和其他人关在一处。   她心里有些紧张,心中一边盘算,一边粗着嗓子道:“你老了的,比父皇还要老的。逃进大晏日子不好过的吧?”   靠着说话的掩饰,她两指毫不迟疑的在空中画圈,做出个“胸衣买卖”的暗示。   坎坦王爷神色阴沉,看不出任何生气,喉中咕噜咕噜几声,仿佛在嘟嘟囔囔的咒骂谁。   猫儿心急如焚,不由压低声音道:“殷夫人的,我识得的,来救你的。”   坎坦王爷忽然爆出一长串笑,笑的险些要喘不上气来,接着便蹲身在地,将长长手指塞进口中几挠,不停歇的呕吐起来。   猫儿瞠目结舌,不知这王爷是否发了疯。   一瞬间,那王爷忽的直起身子,饿虎扑羊一般向她而来。她还未反应过来,手臂已被那王爷拉住,险些将她拖进去。   光电火石之间,门外倏地探进一只手,抓住她肩膀,将她猛的往外一拽。牛眼二管家闪进近前,抬腿狠狠往前踹过去,坎坦王爷的身子干脆的跌落去地上。   二管家从牢房里退出来,示意护卫锁上门,方站去猫儿身畔抱拳道:“小王子不可离的太近的,恐防被伤着的。”   猫儿双臂紧紧环胸,冷冷道:“你是担心本王受伤的,还是担心本王杀了他的?是担心本王同皇叔离的近的?还是担心本王放了他的?”   牛眼汉子垂首不语。   她再转向两排牢房,心下大叹惋惜。   只这么一会时间,所有的监牢都已锁上门,拿着长矛的护卫重又守在监牢前,神色坚定的一夫当关。   她还欲唤人再打开关押皇妃的牢房门,眼风瞟见牛眼汉子面无表情的盯着她,仿佛想随时将她的真实灵魂从躯壳里揪出来,她已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她装作气急败坏的模样冲向牢房,连连抬脚踹在牢房门上,叱骂道:“你胆敢冲撞本王的?!本王来之前,父皇命本王见了你的,重打五十鞭子的,你等着挨打吧!”   她骂的气喘吁吁,转头问向陪在身畔的下人:“他什么时候最不发疯的?”   下人迟疑道:“……怕是半夜的?他要入睡的?”   猫儿便冷笑一声:“走,改日本王夜里睡不着的,就来打他的!”转身便往外而去。   院门处,“聪明”心腹克塔努,正探手探脑的望着她,同她眼神对上,立刻垂眸躲闪。   她心下不由叹了口气。   这些人,背主的时候一鼓作气成了事,现下却优柔寡断,难受她挑拨离间的影响。   她环臂大步到了院门,经过克塔努身畔时,并不理会他,只向一直候在门口的婆子克依兰道:“本王瞧上你的,你跟着去本王院里当下人,端茶递水的。”   克依兰不敢轻易应下,只惴惴着望向远处的牛眼二管家。   猫儿双眸一眯,望向二管家。   直到他走近,她方冷冷道:“看来在这宅子里的,你才是地头蛇的,本王做不了主的。本王要带她当下人的,你可允的?”   二管家忙做出恭敬神色,垂首道:“小王子是主子的,万事可随意的。”   她似笑非笑的望他一眼,同跟在身畔的下人道:“本王的院落可收拾出来的?在何处的?你去陪她收拾包袱皮的,带她速速过去的。”   下人忙道:“方才下边报上来的,已归置好的,就在‘思归院’的。”向猫儿行过礼,带着婆子忙忙去了。   猫儿继续前行,聪明汉子克塔努自觉跟来上来。待行了片刻,他方低声道:“二管家武艺高强的,属下出手,风险极大的。”   猫儿并不理会他,只跟着他到了下榻处,见下人还在进进出出,将茶壶、水杯、厚门帘等零碎物件送进院里。   她唇角一勾,一路进了院里,方转头望着克塔努,一只手重重拍在他肩上,扬声赞道:“你极好的,本王子赏识你的,封你做大管家可好的?”   院中一时眼风阵阵,四周下人们的脚步仿佛皆慢了几息。   克塔努面色骤变。   自小王子一个时辰前提起要提拔他,他之后便已想的清清楚楚。这样的提拔并不是提拔,是捧杀,是一把悬在颈子上的大砍刀,随时要让他身首异处。   他倏地单腿跪地,急切道:“属下的……”   猫儿立刻打断他,扬声道:“你莫谦虚的,下去准备的。本王原本今日想对外宣布的,可是忙碌的。明日的,宣布后,本王专程设宴为你庆贺的。”   又压低声音道:“半个时辰后,前来寻本王。” 第505章 再斗心眼子(二更)   眼前的院落不算大,离二门、后厨、监牢都不算远,原本是府上一位小主子的小院。   下人介绍道:“因时间匆忙的,小王子只能暂且住在此处的。待将府上其他院落收拾出来的,再搬过去的。”   猫儿略略打量一番,做出些鄙夷不满的神色:“比本王在坎坦府邸的,差远的。暂且只能这样的。”   她往椅上一坐,装出闲谈的模样,问着下人:“你在府上的,原本任何职的?”   下人恭敬道:“奴婢本是负责洒扫的低等下人的,现下二管家差奴婢跟着小王子的,负责小王子院中事的。”   “哦……”猫儿拉长声应道,抬眸望着她:“二管家是好人的?”   “好人的,他带着大家反抗的,要带领所有人回坎坦的。”   “那为何现在还停留在此处的?一直到本王已到的,你等还未回国的?”   “二管家说的,冬日寒冷的,等到了春日的,就回国的。”   猫儿心中立刻骂了“狗屁”二字。   坎坦人造反,同她见过、听过的许多事一样,都是少数人忽悠多数人、多数人盲从少数人的套路。   这府上长年累月受欺压的奴仆们人数众多,身处底层、心有怨愤。   而像“二管家”这种人,平日已经作威作福,心中还怀着要当人上人的宏图大志。   如若她是这种只顾自己的人,常年身处“老二”位置,心有猛虎受束缚,得知七国“分地”的消息,又知道自家主子不但会提出反对意见,极可能还要向江宁知府送消息……她也定然会趁机造反,搏一把前途。   二管家同数人便是利用了奴仆们的怨愤,煽动众人,趁主子毫无防备,而行背主之事。   而现下这些蝼蚁,却还不知他们所参与的,究竟是一件什么性质的事情。   猫儿站去窗边,瞧见被她强要来的婆子克依兰正在院里。   有一个丫头上前询问婆子何事,她便只点点头或摇摇头。   长年累月的下人身份,令她早已炼就了行走不出声、寡言少语的谨慎性格。   猫儿转过身,望着面前的下人:“你等为何将府上主子和管事都关进监牢里的,而不像对待大掌柜那般的杀的干净的?”   下人扑通跪地,战战兢兢道:“奴婢……奴婢没有杀人的,奴婢不敢杀人的,都是二掌柜他们……谁反抗就杀谁的……奴婢不敢的……为何不杀主子们的,奴婢也不知的。”   果然是这样。就午时去见的那两排监牢,充其量能塞一百多人,府上充其量还有五六十下人,其余的应该都是站在主子一头,不论是护主还是反抗,都未逃脱死局。   她见眼前的下人吓的战战兢兢,若再问下去,二掌柜必定要生疑,只得随便赞赏了下人们的英勇行为,将她打发了出去。   门窗紧掩。   猫儿立刻解下外裳,从衣襟、袖中寻找着可能存在的什么托付。她就不相信,好好一个王爷被拘禁了两个月,能真的疯的见人就咬。   衣领没有,衣襟没有,下摆没有,后背没有,一根袖子没有,另一根袖子没……不,有。   一片仿佛韭菜叶的布料,从袖子里轻飘飘掉去了地上。   那是一片散发着酸臭的破布,被折叠的极小,带着些湿漉漉,不知被王爷从何处掏出来。   猫儿立刻将破布展开,低头细瞧,抬头细瞧,凑去窗纸亮光上细瞧,点燃灯烛烤干细瞧,重新淋湿细瞧……   他娘的,连只鬼都没有,更遑论字,更遑论大晏文字!   这样一片布,王爷到底要借此转达什么信息?   甚至,可能这片布到了她身上只是个凑巧?是王爷蹦Q的太厉害,将衣裳碎步甩到了她身上?   她颓然坐了一阵,用纸将布片包好,塞进袖袋中,坐在椅上发呆。   遇上难处没有人商议的滋味,简直太酸爽。   如若萧定晔在这里,他和她左一句、右一句,每人说一种猜测,总会慢慢靠近真相。   萧定晔他们到底去了何处?   按理来说,他们到了平度府,定然会去永芳楼探一探。   原本热闹的永芳楼现下门可罗雀;守着铺子装相的也是两个汉子,没有汉子卖胸衣的道理。   这都是蹊跷处。   萧定晔他们发现了这蹊跷,定然是要顺着这条线,寻上坎坦王爷的巢穴来探一探。   她转眼一想,又觉着前来坎坦王爷府上相探,是个坏主意。   殷夫人曾说,她即便同坎坦王妃私交甚好,也未曾去借宿过。殷夫人的管事媳妇儿彩霞,有可能不知此处所在。   几个汉人面对着敌我难分的番人,若轻易打探此处所在,定然要被人起疑心。   坎坦人出事,直接挑明了番市有阴谋。   以她对她汉子的了解,萧定晔匍一到番市,在发现了永芳楼有蹊跷之后,定然会先寻最大的疑点。   而连朱力家最傻叉的五郎都知道些什么,可见朱力府上疑点重重,是擒贼先擒王的第一目标。   哎,大意了。   如若她刚刚到平度府时,去能先寻去朱力老爷府门外守株待兔,必然能等到她汉子。就不会误打误撞,当了什么坎坦小王子,黔驴技穷,随时要被揭穿身份丢了小命。   克塔努来的比猫儿叮嘱的“半个时辰后”,略略晚了些。   他垂首跪在她面前。   空气中飘散着一股浅浅的血腥味。   这味道与铁锈味其实有些像,却不是。   那样独特的铁锈味,带给她的曾经有过艰难,现下却都是不舍,让她想好好的活,成为更好的自己,能坚强的站在他的身畔。   而血腥味却不同。这样的气味,从来都只意味着一个字。   死。   猫儿唇角一勾,语气里皆是冷酷的笃定:“二管家的,他伤了你的?”   在她当着下人的面,对他表达赏识、甚至想要升他为大管家的时候,她就已经料到了这样的后果。   克塔努此人虽然也有些聪明,可性格中带着下人固有的思前想后、犹豫不决的软弱性。   想撬动这种人豁出去投向她,就得用更极端的法子。   只是,显然,二管家比她以为的更心急。   克塔努被问及,虽沉默着不说话,喘气声却越见粗重,内心竭力忍耐着不忿。   地暖熏蒸的房里热气腾腾。   猫儿负手而立,长久的不说话,待看到汗珠顺着他的面颊、颈子一滴滴流进衣衫中,瞧见他的面上渐渐显现出伤口被汗水刺激的疼痛时,她倏地转了个话题:“你的,为何要背叛大晏的?”   克塔努倏地一惊,下意识辩驳:“属下没有背叛大晏的……”   猫儿切地一声冷笑:“你再想想的,言多必失的。”   克塔努面上一阵挣扎,方喃喃道:“属下原本,并未意识到跟随二管家行事的,是背叛大晏的。属下,只想活的像个人的……”   猫儿叹息道:   “方才本王想了许久的。大晏当年收留了你们的,你们住在大晏的土地上数十年的,却突然背叛大晏的。狼子野心的,本王虽赏识你的,却不敢用你的。你走吧……”   克塔努大惊,战战兢兢解释:“属下不是狼心狗肺的,所有下人们最初只想逃离此处的,可逃出去没有去处的,只能回国的。国内只怕不会接受的。二掌柜挑中属下的,要跟着他发财的。属下……属下……”   猫儿嘴角一提,帮着他将剩下的话补上:“你就是贪财的,所以要跟着他的。”   克塔努一咬牙,说出了实话:“属下原本想的,赚到了银子的,就偷偷溜走的。属下今早收了小王子六百两的,准备凑够一千两就逃跑的。”   猫儿缓缓点着头,道:“算你老实的。你打算逃去哪里的?”   他面上一阵怔忪,迷茫道:“属下十岁上跟来大晏的,若逃回坎坦的,没有认识人的,孤独的。”   猫儿压低声音问道:“同你一样的,有多少人?”   他迷惑的望着她,不解她话中意。   她道:“你觉着坎坦出兵攻打大晏的,谁赢谁输的?”   他更加不明所以,只回答道:“大晏人多的,哪怕慢慢打的,也打的赢坎坦的。”   猫儿点点头,道:“本王出发前的,父皇交代的,一切以两国和睦为前提的。如果我们真的占了大晏城池的,往后百年双方不得清静的。”   克塔努倏地睁大了眼睛:“小王子不打算选地的?”   猫儿点点头:“等此事一了的,本王会将皇叔一家赶回坎坦的,本王留在此处的。你可愿意跟着本王继续在大晏的?”   他仿佛不敢相信一般,怀着巨大的震惊望着猫儿。   猫儿的双眸一瞬不瞬望着他,一只手一悄无声息的捏住了袖中金簪。   但凡他流露一丝丝异议,她就得先下手为强。留他不得。 第506章 有人在房里,有人在房顶(一更)   坎坦国小王子的院落里,一场招安正进行到关键处。   克塔努倏地连磕几个头,眼中已流下泪来,哽咽道:“属下愿意跟着小王子的。属下不愿害大晏,也不愿害王爷的,只想过平安日子的。”   猫儿望着他郑重道:“你信我,我今日承诺的出就做得到。你跟着我,我保你余生平安喜乐!”   她的话再也没有伪装异邦的强调,她的神色也再无倨傲不屑的浪荡。   她的郑重感染了他,他立刻道:“小王子放心的,属下自此一心一意跟着您的。”   猫儿点点头,又话锋一转,叹了口气:“可是,本王活不长的,怕是只能活到明日的。”   克塔努双目圆睁,着急道:“小王子生了何病的?属下带您去治病的……”   猫儿久久望着他,淡淡道:“二掌柜想杀了本王……”   克塔努身子一软,瘫在地上,着急道:“他他他……”半晌,没有“他”出个名堂来。   猫儿淡淡一笑,道:“本王小看他的,原以为他不敢向本王动手的。可惜……”   她再从袖中掏出几张银票塞进他怀中:“这是四百量的,加上早上赏你的六百两的,凑够一千的。你逃出去吧,回坎坦去。”   她见克塔努没有动静,便再向他淡淡一笑,道:“你出去吧。”   克塔努一脸怔怔的摇了摇头。   她倏地厉声喝道:“出去!”   他嘴唇嗫嚅半晌,什么话都未说出来。呆呆行过礼,转身出了房门。   猫儿提起茶壶,却没往茶杯里倒茶。   她在心里开始数数。   三。   二。   一……没有动静。   她开始失望。   将将抬起手臂,将茶杯倒掩了杯底,房门忽的被推开,克塔努疾步迈进来,扑通一声跪在她面前,低声且坚定道:“属下的……不会让小王子,受伤的!”   猫儿缓缓倒着茶,直到茶水溢出茶杯,方放下茶壶,一字一句道:“你,如何做到?”   他的声音依旧很低,语速开始加快:“府里还有二十五个武功不低的伙伴们的,他们同属下一样的,只想活的像个人的……”   二十五人……猫儿反问他:“人人都怕死的。若不怕死的,你们不会反抗皇叔的。你们同二管家相斗,不怕被他反杀的?”   他只静默片刻,便低声道:“有办法的,可需要小王子,助属下一臂之力的!”   猫儿凑过脑袋,听他细细说来。   她点点头,一只手按上他的肩膀,郑重道:“再说一遍,你信本王的,本王信你的,让你等活的像个人的!”   她急急问道:“你可收到消息的,七国何时相谈选地的?”   他低声回答:“早上二管家曾差人去朱力府上送信的,应该今夜七国就会再次选地的。此前六国每回集会的,皆是二更的。”   她点点头:   “你下去召集人的,不要引起旁人怀疑的。三更,正街,早上用饭的酒楼门前的。   本王一旦动手的,你们立刻跟上的,一息都不能晚的。此事本王会推给六国的,绝不会让你我被人怀疑的。”   他立刻点头,重复道:“三更,正街酒楼前的。属下们一见小王子出手的,立刻围了他的。”   猫儿点点头,又问道:“克依兰可值得信任?”   克依兰便是她今日进入监牢所在的院落时,遇上的守门老妪。   那老妪提及救主时,最初下意识的称呼依然是“王爷”、“王妃”,而并非像旁人一般咬牙切齿口吐芬芳。   她忖着,这老妪与旧主,该是有些感情。   克塔努摇摇头,蹙眉道:“她原本是王妃ru娘的,后来传因偷盗被王爷贬成粗使下人的……属下不知她可能信任……”   猫儿点点头,向他挥了挥手。   他转身要出去,她又唤住他:“你出去必定会遇上二管家的,他若问本王寻你何事的,你如何说的?”   他微微一忖,道:“属下会说……小王子召唤属下的,是询问六国选地意愿的。”   克塔努离去,房中重新恢复了寂静。   淡淡血腥味散去,空置了两个月的屋子,漂浮着一丝丝潮腐之气。   这样的气味,令猫儿一时有些恍神。   六年前她出现在宫里的废殿时,每逢春秋两季,空气中也常常是这样的气息。   那时她穿过来,偷偷藏在废殿不敢见人。   后来她招惹了一位皇子,他常常喜欢于半夜,窜进她住的那半边偏殿,在这样的空气中,说些让她抓狂、或让她更抓狂的话。   人都是犯贱的。   五六年前的事,她经历的时候觉得痛苦,等经历过了,又得到了一个好结果,再时不时回窥记忆一角,看到的大多都是快乐。   连那时候她被萧定晔气的骂娘,现下想起来都是趣味。   她的神经一连紧绷了这般久,匍一想起他,便是铺天盖地的思念。   她不想和他分离,只想朝朝夕夕守在一起。   她不想一个人面临危险,她想不负责任的将他也拖下水。   她不想闻血腥味,她只想闻他专属的铁锈味。   可是,她都快要小命不保,她还没办法同他相遇。   今夜,三更。如若克塔努靠得住,她还能逃得一命。若克塔努非但靠不住,还去告发了她……   萧定晔,你再不同姑乃乃的会面,就要成**,姑乃乃日后只能夜间来同你厮混,吸你阳气,一口都不给你留!   她闷闷半晌,重新打起精神,站去窗边等人。   牛眼二管家,果然不虚她的等待。   克塔努离开不过半柱香的时间,他便已迫不及待前来。   他开门见山道:“听闻小王子想知道其他六国争地打算的,今夜属下就带小王子前往朱力老爷家中、与六国会面的。”   “哦?”猫儿睨他一眼:“你敢带本王去的?如若本王是个假的,你犯了大错的。”   二管家强挤出个笑,解释道:“身份之事重大的,属下谨慎的,谨慎驶得万年船的。”   猫儿点点头,赞道:“有道理的,本王原本觉着你粗鲁的,现下却觉得你果然与他们不同的,堪当大任的。”   二管家“哈哈”一笑,向她行过礼,转身出了房门。   外间天色阴沉不定,他面上的笑容缓缓减淡,眼中渐渐渗出狠厉……   夜如期降临。   临近二更,四处的灯烛渐渐熄灭,将黑暗还给了静夜。   一座屋顶似帽尖一般的宅院前,一个黑影一闪,熟门熟路翻过重重墙头,躲过犬只和护院,最后悄无声息趴在屋顶上,揭开了几片瓦。   房里亮着灯,坐满了十五六个人。   萧定晔来的有点晚,这些人仿佛早已聚齐,正围着一个话题叽里咕噜讨论。   各国说各国的话,鸡同鸭讲。   朱力老爷双手一挥,高声用大晏话道:“哪国再吵的,轰出去的,再不许来选地的。”   房中立时安静下来,有人不服气道:“不让我们选地的,朱力老爷没有权力的!”   朱力老爷冷笑一声:“我能向大晏人捎信的,就能劝大晏人抛弃你国的。”   那人愤愤半晌,退后一步服了软。   见再无人轻易开口,朱力老爷方道:“一国一国轮流说的,不允许插话、抢话和争吵的。”   他对着最近的一人努努下巴:“你国先来的。”   那人便道:“坎坦王子后来的,凭什么参与选地的?!”   此后的几国代表发言,竟都是表达相似观点。   屋顶上的萧定晔听得明白,他们是说,坎坦国也加入了什么“选地”之争。   在番市的坎坦皇族不是已消失不见?   除了胸衣铺子里的几个鬼祟,哪里还有坎坦人?   莫非他们所提及的,正是胸衣铺子那几人?   那几人早不出去争,为何迟了个把月才想起来?   他正想到此处,听闻院中传来脚步声,立刻压低了身子一动不动。   此时房里最后一国代表发言道:“我国也不同意坎坦国进来的,他们凭什么的?”   房门“哗”的一声被推开,进来两个坎坦装扮的男子。   最前面的一位十六七岁的小青年神色倨傲、大摇大摆上前:“凭什么?凭本王曾同泰王见过面的,且同他称兄道弟的!”   众人哗然。   萧定晔立刻往房中望去。   他所在的角度看不清说话之人是何人。若再掀开几片瓦,又容易暴露自己。   他只得放着万般的耐心,竖耳听着房里的动静。   猫儿的一句话,引来了所有人的目光。   她缓缓踱了过去,站在朱力老爷身畔。   朱力老爷介绍道:“这位少年郎的,该是坎坦小王子的,代表坎坦老君主之意的。”   猫儿环视众人一眼,铿锵有力道:“本王前来大晏半途,曾同泰王见过面的。他亲口所言,我坎坦国可以分地!”   趴在房檐上的萧定晔,此时终于将猫儿的身形尽收眼底。也终于后知后觉,他曾两回见过此坎坦国的劳什子小王子,也曾两回放跑了这小崽子!!   舍近求远,真是舍近求远。   如若他第一回 遇见这小崽子时就能出手擒住他,他还用夜夜趴在屋檐上偷听消息?   他只需随随便便使出两招逼供手,这小崽子不得痛快吐口?!   真真人不可貌相,谁能想到那骑着一匹泥马的小崽子,竟然是坎坦的王子。   且这小崽子,真的见过他三哥?他三哥又在这里搅和什么? 第507章 我知你心(二更)   萧定晔此时因放跑了“坎坦小王子”后悔的捶胸,房里的猫儿,还在继续演着“镇定自若扯谎记”。   有人迈出一步,冷笑道:“你说见过泰王的,就见过的?我还说我见过大晏皇帝的。”   猫儿冷笑一声:“不,你不可能见过大晏皇帝的。皇帝出巡的,周遭有一千明卫、两千暗卫的。你这种歪瓜裂枣、有碍观瞻的,侍卫们不等你走到皇帝身边的,他们就会将你……”   她以手比刀,放在自己颈子下缓缓划拉过去。   那人被讽刺的噎了一噎,反驳道:“你怎知大晏皇子出巡的规制的?莫非你说你连皇帝都见过的?你还见过谁?大晏的神仙玉皇大帝你可见过的?”   猫儿冷冷倪他一眼,收回目光,换了个话题:“江宁,北伊犁,我坎坦看上这两处的,还要白银五十万两的。旁的你们拿去分,坎坦不争的。”   有人嗤笑一声,问道:“你坎坦何德何能的,想要拿下江宁的?”   猫儿直直望进人群中,盯着说话的汉子道:“莫非,你国看上江宁的?”   那人呵呵一笑:“在坐哪国看不上江宁的?”   屋顶上的萧定晔眉头一蹙,心道:“他们说要分地分地,究竟是怎么个分法?要在大晏的领域上做何事?”   房里的“小王子”仿佛知道他的疑惑一般,一步步踱去那人面前,问道:“你说说的,你国又能在江宁地界上,做出什么名堂的?能让江宁比现下更富庶的?”   那人昂首挺胸道:“我国得了江宁的,就能造船、养鱼、挖矿、运粮食……江宁处处都是宝的,但凡拿到手,对哪国不是好处大大的?”   房顶上的萧定晔脑中“嗡”的一声。   他终于明白,那些人所说的“分地”,根本同他曾猜测过的所有可能都不同。   他曾猜测,分地可能是个暗语,实际不是真的分地,而是指其他什么事。   他也曾猜测,分地可能是这些国家,要向大晏派去细作,互相商量哪国的细作去哪处。   甚至他还曾猜测,番人可能想通过贿赂各地官员,掌握大晏矿山。因各国都想去吞一口,商议不定,故而才有“分地”之说。   原来都不是。他还是太嫩,没看透这些白眼狼。   他们所说的“分地”竟然真的是分地,要瓜分大晏国土!   而大方卖国的,就是他的三哥,那个心心念念着要当皇帝、守着大晏大好河山的泰王,萧正!   真他娘的疯子!   他的脑中一突又一突,心中不停歇的抽痛。   他大口大口的呼吸着冷空气,逼迫自己镇定下来,将注意力投进房中的对话中。   此时猫儿望着眼前的汉子,毫不遮掩面上的鄙夷:“你国想要江宁富庶地的,可想过如何拿到手的?你国能为泰王做些什么的?”   那汉子“哈”的一笑,凑近眼前这个不如何强壮的少年郎,道:“我波兹国马多的,人人好武的,泰王只要发令,就能出兵的。”   猫儿心中一突,瞬间明白,这所谓的“分地”,实则就是泰王和周边小国达成的交易:一旦发动战乱,七国派兵增援,泰王便割地筹银作为酬谢。果然是个败家子!   房顶上的萧定晔听得透心凉。   他的心凉一瞬间又被心焦所代替。   何时?他三哥已做到了这个地步,究竟何时会搅起战乱?   房里的猫儿仿佛听闻此生最大的笑话,哈哈哈哈狂笑不停。   那人被笑的绿了脸,出声呵斥道:“有何好笑之处的?难道各国不都想相助泰王的?”   猫儿忍住笑,问道:“你方才所言的,可是你国君主亲授你所说的?你等传回国的信,各国君主都已收到的?”   那人面上涨得通红,嘴硬道:“我等虽还未收到回信的,可泰王条件优厚的,我国君主不会拒绝的。”   猫儿又是连笑几声,叹息道:“幼稚的,幼稚的。你们是什么身份的?商户的,低贱的!本王是王子的,能为本国做主的!”   她重新回到朱力老爷身畔,同他道:“其他六国的,君主未发话的,浪费时间的。坎坦的,确定的,要江宁和北伊犁的,再加五十万两银子的。”   各国番人代表吵吵嚷嚷,毫不让步。   朱力老爷却从善如流向管家努努下巴:“坎坦国的要求的,记下的。”   有人上前一把揪住朱力老爷衣襟,叽里呱啦一阵乱吼。   朱力府管家上前一把扭开那人,恶狠狠道:“敢在朱力府闹事的,想死的!”   朱力老爷整整衣襟,冷冷望着那人:“若泰王应承了坎坦小王子的,你们再嚷嚷都无用的。若泰王不承认的,我便是白纸黑字写上去的,也无用的。”   旁的人听闻,终于渐渐闭了嘴。   猫儿再次恢复满身倨傲,冷冷道:“若没有其他要事的,本王先行一步的。”   她向一直站在门边的二掌柜使个眼色,二管家立刻推开房门,恭敬道:“小王子请的。”   猫儿大步离去。   房顶上的萧定晔立刻扣上瓦片,准备跟随而去。   此坎坦小崽子身上所系消息极多,不但有番市的消息,还有他三哥的消息,他必须想法子掳了人。   他趁着院里护卫将注意力转去坎坦两人身上、想要循着墙头翻过去,却听一阵脚步声响起,屋檐下快速追出个朱力府管家,在廊庑上唤停猫儿,探问道:“不知小王子此前在何处遇上的泰王?”   猫儿眉头一蹙:“你是何种身份的?能同本王说话的?”   管家噎的说不出话来,随意向她行个礼,转头窜进了房中。   不多时,朱力老爷追出来,站在猫儿身畔恭敬道:“下人不懂礼数的,小王子莫怪罪的。小王子可能透露,此前在何处遇见的泰王?”   屋顶上的萧定晔立时竖起耳朵,等着“小王子”作答。   猫儿不解的望着朱力老爷:“老爷是泰王与七国的中间人的,竟然不知泰王在何处的?”   朱力老爷讪讪一笑,道:“大部分时候,我等是同泰王的属下在江宁碰头商议的,各国皆知的……”   猫儿倏地打断他的话,问道:“可是在赌坊的?”   朱力老爷叹了口气:“可惜那赌坊不得不放弃,只能另选地点……”   猫儿抓紧问道:“另选在何处的?其他六国可知的?为何我坎坦不知的?”   朱力老爷眼中不由浮上淡淡揶揄:“小王子都已同泰王见过面的,又何必稀罕泰王属下在何处?”   猫儿冷哼一声,负手望天,淡淡道:“你不说的,本王也不说的。”   朱力老爷见这坎坦小王子竟耍无赖,又不能捉着他暴揍,只得服软道:“今早收到信的,临时选了一处民居的。”   屋顶的萧定晔听到此处,暗骂这朱力老头狡猾,说了等于没说。   院里的猫儿长长的“哦”了一声,转头似笑非笑的望着朱力老爷:“朱力老爷干脆,本王也干脆。本王乃一月之前,在大晏见的泰王。”   屋顶上的萧定晔不由嘴角勾起,觉着这小王子算个人才。   朱力老爷一滞,讪讪道:“泰王是大晏的皇子,自然是在大晏的。”   猫儿不耐道:“朱力老爷再不说的,本王要回去睡瞌睡的。”   她转头望着二掌柜道:“哪个青楼女人漂亮的?你昨夜不是说,今夜要带本王去逛青楼的?现下可是晚了?”   二掌柜一本正经道:“现下快到三更的,小王子若不快些的,青楼姑娘已经被人包走了的。”   猫儿立刻便要迈腿离去。   朱力老爷只得跟上前,凑在猫儿耳畔,低声道:“江宁西城门附近的,一间三进三出的民居的,屋主姓……”   他耍了个心眼,道:“姓周的。”   猫儿细细记在心里,也凑去他耳畔,低声道:“泰王的,在广泉府的,挖洞的。”   他一愣:“挖洞做什么的?于泰王的大计有何关系的?”   猫儿向他努努下巴:“朱力老爷也算泰王心腹的,你猜猜的?”   他被恭维的打起精神,心中细细思忖一番,忽然做恍然大悟状,悄声道:“莫非,泰王是想将分给七国的银两藏进地下的,只给地不给银两的?”   猫儿倏地做吃惊状:“不会吧?泰王是这种人的?他承诺给七国的!他是好人的,不会反悔的。”   朱力老爷蹙眉思忖半晌,方道:“我随意猜猜的,小王子莫当真,莫当真……”转身边想边回了房里。   猫儿也做出个深思状,同二管家出了朱力府。   她踩着马镫拉着缰绳上了马,前行几息,一阵风打着旋儿从墙头、屋顶吹了下来,她忽的转首回望。   四处黑压压一片,朱力府门外悬挂的一两个红灯笼孤独的随风飘荡。   隐没在黑暗中的萧定晔倏地止住身子,一动不动挂在檐下。   猫儿的目光从近处的墙角、屋顶一路扫过去……   二掌柜勒停马,转头问道:“小王子何事的?”   猫儿再迟疑回望片刻,方摇摇头,转身一甩缰绳,老黑便哒哒往前了。   ------题外话------   其实想说,这个地图我写的好艰难。 第508章 互含杀机(一更)   时值中原的大年初二夜间。   若在平度府之外的任何州府,此时各家各户还正值热闹,亲朋好友欢聚一堂,推杯换盏,说不尽的未来憧憬和过往回忆。   而平度府番人对中原年节的效仿,过了大年初一之后,便已停止。   此时沿途四处皆是一片萧瑟,番民们已早早入睡,好应对接下来的又一日。   全世界所有的普通民众,不分国界与人种,对平顺日子的渴求都是相同的。   在一个还算稳定安宁的国度里,带头作乱的,绝对都是利益相关者。   那七国中想叛乱的个别人不会去想,待叛乱之后,余下的安顺的番民该何去何从。   无颜留大晏,本国无亲人。就像克塔努一样的许多人,他们原本已将他乡当故乡,现下又要开始漂泊,很难找到一处会容留他们。   黑暗中的路往前延伸。   二管家轻咳一声,主动开始同猫儿说话。   “老君主可还好的?属下离开坎坦已有十来年的,最后一回见老君主的,还是他站在宫廷最高处,望着王爷远远而去之时的……”   猫儿的心中倏地警铃大作。   又来了,又来了。这个将死之人,又开始试探她。   她的手悄无声息探进衣襟。   在那里,自今儿晌午开始,就有一个油纸包,牢牢的贴在她的腹腔上。   因为这个油纸包,她原本狂跳不止的心跳,慢慢开始维稳。   她倏地一笑,声音在黑暗中带着无情的讥讽:“你小小的二管家的,竟然也见过父皇的?想来父皇也绝不会知道你的。”   二管家的心中腾的起了火。   他转头望着猫儿,神情中多了一丝狠厉:“小王子其实并不知君主与属下的渊源,而是因掩饰而故意讽刺属下的?”   猫儿冷哼一声:“本王讽刺小小奴才的,还用找理由的?便是父皇每日嘲弄臣子的,他们也丝毫不敢说什么的。否则,就是以下犯上的。”   她倏地一笑,声音中讽刺意味更浓:“本王倒是忘了的,二管家……本就是个以下犯上的老手的。”   她缓缓转头望他:“本王说的可对的?”   周围是长久的沉默。   那沉默中隐藏的是金石撞击的铿锵与铁血相遇的腥臭。   二管家衣袖下垂,一柄匕首已悄无声息落到他的掌中。   他的身子陡的一歪,猫儿胯下老黑倏地长嘶一声,迈开四蹄往前而去。   猫儿在马背上手忙脚乱,连连呵斥,方勉强将老黑制服。   几位随从急急打马追上,二管家方笑道:“小王子的马调皮的,虽是好马,还未被驯服的。”   她一巴掌拍在老黑额上,呵斥道:“再不听话的,杀了吃马肉的。”   老黑的反常只是短暂的插曲,唱过后又重新归于平静。   此时正街边上已现出一道支路。   顺着正街继续前行,往前便是一处酒楼。   顺着支路前行,便是坎坦皇族的老巢。   二管家轻咳一声,一夹马腹,其后的几个随从涌上来,裹挟着猫儿和老黑,要往王爷府上去。   猫儿立时勒停老黑,转头四顾,看向这几个随从,眼眸倏地一眯:“去何处的?不是说要去青楼的?”   二管家勒停马,转头似笑非笑道:“不可去青楼的,今日六国皆知小王子要去青楼,我等便不可真去的,去了有危险的。”   猫儿再往几位随从面上望去。   各铺子门前的灯笼光线昏暗,诸人面上皆是一脸的肃杀,他们盯着她的模样,同盯着砧板上的一块肉没有区别。   她的额上迅速浮上一层冷汗,里衣里紧裹心房的布条仿佛一张网越箍越紧,要将她勒窒息。   隐藏在房檐上的萧定晔举高临下望着眼前的一幕,全然不知他的媳妇儿已四面楚歌,等着挨刀。   他政客的眼光从眼前的情形中看出了兴致。   不管因为什么原因,坎坦人仿似起了内讧。   一方不服另一方。   眼下的形势,那坎坦小王子摆明已处于弱势,孤身一人,已被随从们半包围。只怕再往偏僻处走一走,就要被人夺了性命。   他的手中已捏住了一柄飞镖。   如若这些人真的撕开脸皮要动手,他就得先下手为强,掳了那坎坦小崽子。   有太多太多的消息,要从这小崽子身上获取。   时间一息一息过去,猫儿再转头望望几个随从,倏地一笑,道:“本王已忍了一路的,今夜必须要去青楼的。走,今夜本王高兴的,带你等一起去快活的。”   她转头同二管家道:“你放心的,六国不会乱来的,他们杀本王无用的,分地之事,泰王才是最终下决定的人的。”   她拉动缰绳,同时一夹马腹,将马儿调转向正街,大喊一声:“青楼的,姑娘们的,坎坦小王子送银票来的!”   她的声音在暗夜中回荡,众人再不敢贸然动手,五六个随从纷纷看向二掌柜。   二掌柜双眸一眯,摇了摇头,打马跟了上去。   猫儿的心跟着老黑的哒哒马蹄声,扑通扑通响成一片。   她心下亮如明镜。   现下二掌柜已经不是纠结于她身份真假的问题。   他只是一心要除掉她。   他既然已背过一次主,就不差“小王子”这一个。   如若新来的主子又是一个不重用他的人,那他第一回 的背主就毫无意义。   然而猫儿却不能重用他。自他主动走上了背叛大晏的那一刻,无论他有多大的能耐,她都不能用他。   她必须除掉他!   所经之路依然晦暗,然而再前方却是一片亮堂。   传说中的青楼就在那里,猫儿甚至已经能听到莺声燕语的欢笑声。   而在通往青楼的半途,在一家酒楼四周,如若她倚仗的人靠的住,会在她将手中石灰粉泼洒出去时,跳出来为她断后。   老黑比以前加快了步伐。   猫儿转首回望,对着不远不近跟在身后的随从们喊道:“快些,就要到了。”语声轻快,仿佛去青楼果然是一件人生乐事。   随从们渐渐靠近二管家,等待着他发出新的命令。   二管家抬眼远眺。没时间了,前方亮堂处就是青楼,到了人多处更不好动手。   他悄无声息的往前方路边一指。   那处是一间已打烊的酒楼,连檐下的灯笼都不知去了何处,比旁处更黑暗。   只有这一处,现下只有这一处最适合动手。   随从们悄无声息的点了头,稍稍打马赶上,渐渐拉近了与猫儿的距离。   哒哒,哒哒哒哒……   马蹄的声音嘈杂却有力的踏在她的心上,她的手紧紧捏住了贴在胸腹上的那个油纸包。   一、二、三、四、五、六。   六个对手。   她并没有提前意识到,她今晚要用一个油纸包对付六个人。   这又是她的失误。   一国王子的人设,又是前去参加牛逼哄哄的七国瓜分大晏会谈,被安排的随从怎会不多。   黑压压的酒楼已近在前方,她心里急剧的计算着她的行动。   得快速,出其不意的将石灰粉呈一个扇形泼洒出去,尽可能让六人雨露均沾……   不成不成,一对多的精髓就是,一定要认准一个人打。否则打击力被分散,最后挨了暴揍的只有她一人。   油纸包就该只对着武功最强的二掌柜,直往他眼睛上撒,然后向他泼水,烧了他一对招子,降低他的武力值。其余的人就由克塔努他们去打。   对,就这么干。等她匍一出手就跳下马自保,至于老黑……已经到了千难万难的时候了,如有放弃,请多包涵。   前方乌压压一片,老黑矫健的迈出一步,整个马头连带着半个身子隐没进高高酒楼的阴影里。   包含二掌柜在内的六个随从,手中俱已捏紧了匕首。   屋檐上的萧定晔,指尖已夹好了数支飞镖。   猫儿捏紧油纸包,倏地转头巡视一回,同慢她一步之遥的二掌柜道:“今日本王瞧见皇叔的,他透露你曾私吞了他十万两银子的,不给其他人分的。”   突如其来的挑拨离间,令其他几位随从纷纷望向二掌柜。   马蹄还在前行。   整座酒楼的阴影,就要将一行七人吞噬。   就是此时。   猫儿骤然出手,整整一包石灰粉向二掌柜面上扬去的同时,她一把掀开帽子,捏住帽中水袋直直往他面上泼去。   二掌柜捂着一双眼睛“啊”的一叫,几乎同时吼道:“动手!”   猫儿倏地窜下马背,就地一滚。   周遭衣阙翻飞,数十黑影骤然现身,兵刃撞击声陡然响起。   克塔努大喊一声:“两人保护小王子的!”   他的声音仿佛黑暗中的一道圣火,点燃了猫儿生的希望。她连扑带爬往人后躲去,缩在酒楼檐下柱后观战。   老黑于这热闹中嘶鸣一声,迈开四腿奔跑向远方。   空气中极快被血腥气填满,呼呼喝喝的嘈杂中,不断有人倒下,不断有人填补了上去。   屋顶上的萧定晔紧紧盯着地面的战况。   番人中的武功出手诡异,果然同中原差异极大。   那被石灰迷了眼的汉子纵然已吃了大亏,却依然无损其下手的狠厉与精准。   凡是有人挡在他匕首之前,几无例外的中刀倒下。   他一边砍杀,一边不停歇的喊着不知何意的坎坦话,像是在声明什么,又像在骂着什么。周围的人打斗立时减慢。   躲在柱后的猫儿立刻喊话:“别听他胡说八道的,杀了他各个都有赏的……”   檐上的萧定晔听着这声音,想起方才这小崽子泼洒石灰粉的下作手段,冷笑一声,顺着屋檐一跃而下。   ------题外话------   我在网上查过的,石灰是很早很早就有的东西,并不是近代或现代的新事物。 第509章 你可记得?(二更)   光电火石之间,一股诡异剑风直直朝萧定晔而来。   他身子一躲,另一道剑风立即跟上。   他三番五次到不了那小王子身边,立刻收手顺着屋檐一跃而上。   并没有人追上去。   萧定晔长吁一口气,心知方才只是凑巧。然而现下战况胶着,他想要掳走小王子并不难,可想要悄无声息的行事,却不是简单事。   番市大晏人少,这两日才进城的大晏人更少。   但凡他被人看了脸,或是认出他的武功路数,他和阿蛮就得曝光。   他匍一有了决断,立刻将飞镖塞进腰间,从袖袋中掏出几颗碎银,聚集目力弹指而出。   但听“啊”的几声惊叫,那个一脸石灰的汉子及同伙砍杀的手臂一软,包围在周遭的刀光剑影毫不客气挥下去……群斗立刻结束。   血腥味浓的化不开去,猫儿蹲在地上险些连苦胆都吐出去。   克塔努上前汇报:“六人全杀的,我们伤了十九人的,没有人死的。”   猫儿掩了口鼻,站起身,往前方一堆尸身上望去。   一阵风吹来,天上厚云散开,显出些月亮的轮廓。   皓月如水撒下来,照在这些一息前还活着的人身上,看不清谁是谁。   她强忍住波涛汹涌的恶心,心中默默道:   “大晏给了你等十几年的平顺安全,你们纵然对主子有恨意,也不该用大晏的安危,成为你等反抗、上位的踏脚石。   死路,是你们自找的。”   她屈起手指向远处打了个呼哨,隐隐听到远处传来的马蹄声,方转首望着眼前黑压压的坎坦青年。   他们面上或身上几乎都有伤,可眼神中流露出来的坚毅下,都含着一丝生而为人的良善。   坎坦人都长着一双深邃且大的眼睛,这样的眼睛里,应该常有欢笑。   她压着声音,一字一句道:“二掌柜想自立为王的,谁敢对本王生二心的,下场同他一样的。忠于本王的,前途光明的。”   乌压压的青年们没有人出声,可眼神却越加坚定。   猫儿点点头,下令道:“留几个人处理尸首的,其余人跟着本王回府的。”   她从袖中胡乱掏出两张银票塞给克塔努:“先给大家治伤的,余下的给大伙分了的。旁的事明天说的。”   哒哒的马蹄声越来越近,老黑冲破远处的繁华,带着一声泥回到了她身畔。   她才经历了一番生死,心有余悸,瞧见老黑如见亲人,不由抱着马头偎依在老黑颈子边,低声道:“今后可不能再放弃你啦。”   老黑则静静的站着,垂首不语,仿佛还未想明白它方才又被遗弃了一回。   猫儿爬上马背,同众人叮嘱道:“回府后不论谁问起,皆言半途受到刺杀的,二管家等人英勇护主,壮烈牺牲的。再想想的,可还有遗漏之事的?”   忽的有人出声道:“方才打斗的,好像有旁人混入的。”   猫儿立刻下令道:“自查的,不可放过任何嫌疑的。”   向克塔努道:“留两个人上房檐、墙头各处查查的,谨防有人跟踪的。”   房檐上的萧定晔立刻一跃远去,再不敢靠近,只远远缀在一行人之后,远远瞧见那坎坦小崽子带着一群人进了一处宅子。他记下那宅子,方转身而去。   现下绝不是掳人的好时机。   今夜那一伙人一定如惊弓之鸟,对一丁点儿动静都不会放过。   得凉一阵,凉到……明日再说。   夜里冷风骤起,原本整条正街还有浓郁的血腥味,随着一阵疾风,几下便被吹散。   萧定晔踩着屋檐往客栈方向急行,一个起跃间,陡见迎面来了个黑衣人转瞬便到了眼前。   他一掌拍出,那黑衣人一个回旋避开他的掌风,在他下一招出招前,一把拉下面上蒙布,着急道:“公子,彩霞不见了……”   来者是阿蛮。   今夜彩霞和阿蛮的任务,本是潜进府衙后宅,觑空接近府尹嫡妻,从这位夫人或是夫人的身边人下手,打听消息。   两人按照计划,在府衙外守到半夜,待里间动静越来越小,终于翻进府衙。   将将靠近后宅,不知触动了什么机关,忽然钟声大作,便有七八个护院扑出来。二人不欲缠斗,分头而走,说好在客栈汇合。   可等阿蛮甩脱追踪,返回客栈等了许久,却并未等到彩霞。   他细细说过在府衙的遭遇,续道:“小的与彩霞的武艺均由我家大人亲传,一般人根本不会是我二人对手。那七八人招式诡异,只怕是请的番人护院。”   他说话的声音虚浮无力,可见也受了伤。   萧定晔联想到今夜他所获悉的七国与泰王的阴谋,低声道:“时至今日,只怕府尹早已同番人沆瀣一气。”   他问向阿蛮:“你的伤势可还好?”   阿蛮:“小的回了客栈曾包扎过,不算大碍。”   萧定晔点点头:“搜寻彩霞是正经,你我分头行动。”   ……   坎坦王爷府邸大门被打开,进了一些人,又被关上。   守门的坎坦老汉闻着一股血腥之气,不由打个冷战。   这样的气味,在两个月之前,曾在府中持续了许久。整个府中的土地,都被鲜血浸染。作威作福的主子们被关进了监牢里,下人中愿意归顺的留得小命,不愿退顺的下了黄泉。   他不敢多问,只竭力稳住已有些踉跄的双腿掩了门,装作甚事不知的模样进了守门的小屋。   猫儿径直往下榻处而去。   克塔努紧跟在她身后。   克依兰进来斟过茶,探问道:“小王子现下可洗漱的?老奴为小王子准备热水的。”   猫儿点点头,看着这老妪出了房,她立刻上前掩住门窗,同克塔努道:   “二掌柜可还有同伙的?当时提出背主之人的,决然不止有他一个的。   而这些人中,起意要跟着另外六国干事的,还有数人的。   你下去的,今夜就将那些人搜寻出来绑了的,明日本王一个个问过再杀的。   克塔努点点头,嘴唇嗫嚅半晌,仿似有话想问,最终却并未问出口。   猫儿目光一冷,缓缓道:“你想说什么的?”   克塔努见她一瞬间看穿他,心下几经仓皇,方硬着头皮道:“二管家临死前的,喊过一句话的。”   猫儿细细回忆着那时的情景。   二管家毙命之前,仿佛是状若疯癫的用坎坦语喊过什么。那时她躲在柱子后面,既没有心思听他的话,也听不懂。   他见她一言不发,目光中没有任何情绪,也没有任何遮遮掩掩,不由有些羞愧,低声道:   “二管家临死前说的,别国派人回去送信的,两个月都还来不及有回信的。坎坦离大晏远的,坎坦人回去送信的,两个月小王子就到了的。”   猫儿手中已紧紧捏住了金簪,一瞬不瞬望着他:“你是觉得他说的对的,两个月,从送信到本王到来,时间太快的,本王或许是个假王子的?”   他立刻跪地,着急道:“属下不怀疑的,小王子就是小王子的。”   猫儿嘴角一提,转身坐去椅上:“说说的,你凭什么觉得,本王是真的?若我说,我就是假的呢?”   他的面上浮上一瞬间的迷茫。他摇摇头:“假的总会说他是真的,不会主动说他是假的。小王子的那匹马的,别人看不出什么的,属下却能认出来,是一匹神驹的。脚程快的,日行三千里的。”   猫儿紧绷的心弦缓缓松开,低声道:“神骏的事情,千万不要说出去的。否则半夜被人偷跑,或者毒死的。它是本王不会说话的小伙伴的,要永远和本王在一起的。”   克塔努忙忙磕头应下。   猫儿挥一挥手:“回去吧,包扎过伤口的,就去捉人的。明日开始,你就是本王最得力的左右手的,是王府里的大管家的。”   ……   房中重新恢复了寂静,猫儿重重靠在椅背上,久久回想着今夜的遭遇。   若她没有提前策划杀人行动,若她确定的行动时间不是今夜,若克塔努萌生退意、没有按计划前来……她就是个死。   那牛眼的二管家摆明今晚就要除去她。   在她前往朱力老爷府、以强势姿态表达了分地的主张,已经行使完坎坦小王子的作用后,他就打算立即动手。   她在椅上坐了许久,一直到感觉汗水将里衣粘腻在身上时,方起身往一旁的耳房而去。   老妪克依兰坐在耳房门口静静等待。   她听见脚步声,见猫儿前来,方急急进了房里,将水壶里储存的开水掺进已有些温凉的浴桶中。   周遭一张半空里撑开的木板上,放置了几件坎坦男装,从内到位不一而足。   克依兰惴惴道:“小王子前来的,换洗衣裳不够的。这些是府上小主子此前置办的新衣的,还未穿过的。”   猫儿点点头,向她挥了挥手。   她正要去往耳室外,猫儿忽然问道:“你此前的,是王妃乃娘的?”   克依兰立刻跪地,战战兢兢道:“奴婢的,不敢惦记王妃的,奴婢……”   猫儿将她扶起,等她情绪略略缓和了些,续问道:“王妃的,也对你们不好的?欺压下人的?”   克依兰咬着唇,一个字都说不出。   猫儿叹口气道:“出去的,不许守在门口的,本王发怒要杀人的。”   克依兰忙忙行个礼,逃也似的去了。   房门紧掩,耳房中灯烛昏暗,一旁桌案上放置着一面铜镜,映照出猫儿那张陌生的脸。   她站在铜镜前打量着她的妆容。   这一晚她流了太多汗,面上妆容已斑驳,有些精神不济。看上去,坎坦小王子仿佛进了青楼彻夜狂欢几日,成了个药渣子。   她抬臂闻一闻自己,除了连日未沐浴过的酸臭气,仿佛周身还散发着血腥气。   她开始解衣裳。   一层外裳。   二层外裳。   三层外裳。   当她将将开始解中衣,想要将缠在胸腔前的裹布取下时,她的腰眼上倏地一痛。   腰上多了一只手臂。   紧接着,腰眼上的匕首极快的转去她颈子上。   她的耳畔传来个决然的声音:“别动,别出声。否则姑乃乃让你尝尝开膛的滋味!”   硕大的铜镜里,原本只有猫儿的一颗脑袋,现下又多了一颗。   这是一个蒙了面罩的妇人。   尽管她扮的是男人的装扮,也刻意放粗了声音,然而她伪装经验有限,在这种紧张的时候,忘记了在语言中隐藏自我。   “姑乃乃”这个自称,猫儿扮女装的时候,也喜欢说。   猫儿一动不动,她望着铜镜中的另一颗脑袋,压低声音缓缓问道:“你想做什么的?这府里任何东西的,你都可以拿的。”   身后的匪徒立刻将刀尖戳进了她颈子。   她几乎能听到刀尖戳破皮肉的声音。   她今夜躲在柱子后面,看着六个坎坦随从死在她面前的时候,那刀剑割肉的声音几乎也是这样。   她颈子一痛,识趣的不再说话,脑中急速想着,大晏人的,女的,在番市哪里会有。   官府?有可能。平度府府衙,对过去两个月番市的异动不可能没有觉察,定然会出手干预。可官府捉人,都是捕快衙役出马,不会找个杀手。   六国寻来的杀手?若杀手暴露就把责任往大晏身上一推,说是大晏人行刺?不,不会。若寻女人对坎坦王子行美人计,不会是这种方式;若真是他们寻的杀手,更应该寻的是男子。男子肌肉比例大,爆发力天然比女人强。   她急速思索着此人的来历,忽然觉得身后人轻微抖了几抖,呼吸显见的粗重起来。   受了伤?   她的心里忽的想到一个可能。   她盯着镜中的那个人,缓缓用自己女子的声音道:“彩霞,你可认得我?”   身后人倏地一愣,压低声道:“你是谁?”   猫儿一字一句道:“你可记得不久前,你曾按着一个女子脱臼的肩膀,对她实施了惨无人道的逼供?现下,你又在她颈子上拉了一道。” 第510章 如此商议(一更)   彩霞怔忪两息,松开顶在她喉间的匕首,一把拉着她转过身,上手在她面上一抹……满手的脂粉。   就彩霞所知,这世上仅有一人,能用看似寻常的颜值水粉,将一个人画成完全不相干的另一人。   她探手在浴桶里掬一把水,劈头盖脸泼了猫儿一脸。   只顷刻间,猫儿的浓眉、深眼、高鼻梁仿佛一滴墨滴进了河里,全然散开了去。   彩霞倏地松了气,重重坐去椅上。   猫儿一步上前,着急问道:“我家夫君呢?他是否也在进了宅子,隐藏在何处?”   彩霞开始解衣裳。   一层夜行衣,一层夹袄。   夹袄除过后,中衣上明显的鲜红,血腥味已极浓。   解开中衣,伤口在她腰腹上。手指粗的一个深坑,不知被何种武器所伤。   彩霞抬头问道:“可有金疮药?”   猫儿冷冷道:“你不说王公子的下落,却想着寻我拿金疮药,你瞧着我是以德报怨的圣人?”   彩霞咬牙忍着痛,低声道:“王公子在客栈里,安全的很。”   猫儿开始动手寻金疮药。   她拉开抽屉寻了半晌,拿出一个小瓶拔开塞子深深一闻,一股极辛辣的味道顿时窜进她的鼻腔。   她重重的、接连的打起了喷嚏。   外间很快传来脚步声。   克依兰轻轻敲了敲门,探问道:“小王子的,可是水又凉了的,可要老奴再去拎一壶热水来?”   猫儿立刻放粗了声音道:“不用……也好,你去提一壶热水的,顺便带了金疮药来的。本王今夜曾受到刺杀,受了些小伤的。”   外间的克依兰声音里有些着急:“小王子伤势可重的,老奴唤人去找郎中的?”   猫儿冷冷道:“不用的,若事情传出去的,本王没有面子的。”   外间传来轻轻一声“是”,脚步声远去了。   彩霞暂且撕开里衣,先用布条包住伤处,方低声问道:“你……王夫人怎地会在此处?有怎地摇身一变成了什么坎坦小王子?”   猫儿叹口气:“阴差阳错,一言难尽。”   她问向彩霞:“何人将你打伤?追杀你的人可还停留在府外?”   彩霞摇摇头:“他们已离开,奴婢是因受伤无处去,蒙头闯了进来。”   猫儿忙问:“可有人发现你?”匍一问出,便知问了个傻问题。若有人发现,一早就会前来询问,怎会等到现在。   她低声问道:“你的伤可能顶得住,可需我想法子替你唤郎中?”   彩霞摇摇头:“用不着,这点伤,奴婢自己能处理。”   过了不多时,外间传来脚步声。   待敲门声重新响起,猫儿主动扬声道:“水壶和金疮药放在门口的,本王自己取的。你离开的远远的,本王不想上药呼痛声被人听到的。”   门外传来轻轻的一个“是”,接着是离去的脚步声。   猫儿取了衣裳包住头脸,贴去门口静听半晌,轻轻推开门,将水壶和一个红漆盘拉进房中,重新掩上了门。   房中两人抓紧时间各行各事。   待猫儿沐浴过,重新穿上衣裳,从袖袋里掏出妆粉对着铜镜开始上妆时,彩霞也重新包扎好了伤口。   待猫儿重新恢复成“坎坦小王子”的模样时,她低声同彩霞道:“你回去……”要不要彩霞告诉萧定晔,说她在此处呢?   她现下仍记得,五年前的中秋夜,她私自行事出宫弄哑泰王后,萧定晔生了她近十天的气。   她当然明白他是因为不放心她,想给她一个经验教训。那时她也放开了手去作,同他作对。   最后两个人是床头吵架了数回,床尾和了数回,后来才尽弃前嫌。   她这回一时贸贸然跟来了平度府,原本一心想要尽快遇上她汉子却艰难不可得,现下有人能带信,她又有些近乡情怯。   而且,她现在已将最大的危险去除,这府里的人,暂且都是她能把控的。若是她去同萧定晔相认,他定然要将她拘在客栈,不让她继续下去。   她都已经将事情进展到这一步了,怎能半途而废?   严格来说她虽不是大晏人,但她和这些番人一样,居住在大晏的国土上,开了好几个铺子让她安安生生的日进斗金。现下有人不想让她过好日子,那人还是她的老仇人,她不能旁观。   更何况,她家汉子还是大晏的皇子,她更没有袖手的道理。   她心中一团乱麻理不清楚,半晌方叹口气,同彩霞道:“你回去,暂且莫向他提起我。”   彩霞吃惊道:“夫人不打算同王公子相认?你没有武功,身无缚鸡之力,如何自保?”   猫儿点点头:“你说的有道理。”她一个人在此周旋,心神俱疲,夜中都不敢安眠,随时准备往床底下钻。   她需要个帮手,需要有人和她一起打配合。   她问彩霞:“你可会说坎坦话?”   彩霞点点头:“我家夫人要同坎坦人做买卖,两边互有往来,奴婢多多少少会说一些。”   猫儿低声道:“你回去……同他们说,坎坦小王子看上了你,你打算行美人计跟在我身边打探消息。”   彩霞眉头一蹙,为难道:“夫人伪装的小王子,看着也就十六七岁。可奴婢已有三十多,说行美人计,只怕王公子他们不会相信。”   猫儿笃定道:“不会,每个人喜好不同,若我说小王子就喜欢成熟妇人,谁能反驳我?”   她道:“这府里一时半会不会有大的危险,但我需要有人同我配合。你会说坎坦话,关键时刻能帮上我。”   彩霞终于点点头,道:“奴婢回去试试。”   猫儿又道:“你带信回去。番市七国与泰王勾结,七国瓜分大晏,条件是战时向泰王提供兵力。这王府原先的主子已被拘禁,现在是下人当家。”   外间起了一阵脚步声,还有压低声音的咳嗽声,该是守夜的下人临时起夜。   猫儿惊觉自己“沐浴”的时间已太久,久到可能会引起旁人的主意。   她站去门边,道:“我先出去,你觑空离开。记得我叮嘱你之事。若王公子准你前来,你最好在日出之前就翻墙过来。”   她“扑”的一声吹熄灯烛,开门走了出去。   彩霞趴在门边静静听着外间的动静,听到外间传来“小王子”强调怪异的大晏话,不知在与何人说话,摆明是为她将院里的下人吸引开。   她推开耳房门,静静溜出去,觑空从一扇窗户翻出,一跃而起出了墙头。   待回到客栈时,已是四更时分。   门外没有挂锁,说明房里已进了人。   她抬手有节奏的敲下一串敲门声。   咚咚,咚咚咚,咚咚。   房门倏地拉开,黑漆漆的屋内,阿蛮一把将她拉进房间,着急道:“你可回来了,去了何处?”   他不敢点灯烛,只吹燃火折子,用手遮着光,将她上下打量一番,面色一变:“你受了伤?”   她摇摇头,低声道:“无大碍,已包扎过。”   她转头往客房里间看看,曾被他们掳来的两个异邦人因连续被喂了蒙汗药,此时还一动不动的睡在地上。   她往隔壁努努下巴:“公子可睡了?”   阿蛮叹气道:“怎么能睡?我们遍寻你不着,将将才回来,都在等你。”   他与她是夫妻,心中到底不放心,硬是查看了她的伤处,闻到伤处涂抹的竟是上好的金疮药,心里吃了一惊,低声道:“你在何处上的药?遇见了何人?”   彩霞摇摇头,再不说话,拉着他手出了房门,轻轻敲开了隔壁房门。   ……   客房里没有点灯,充斥着微微的铁锈味。   这样的气味,其实房中的三人都闻不到。这世上只有一个人,能闻到房中某个汉子身上的这股特殊气味。   可惜,那个人能闻出来铁锈味的人,此时不在房中。   彩霞将她如何逃进坎坦王爷府中、慌慌张张中如何躲进一间耳室,如何在坎坦小王子沐浴时用匕首抵上了他的腰眼,如何逼迫小王子寻下人要来了金疮药的过程细细到来。   只关于她如何离开的细节,说的十分含糊。   萧定晔敏感的觉察出其中的蹊跷。   他眉头一蹙:“我等刚到平度府的当日,你和郭掌柜都说过不知坎坦皇族的府邸在何处,我等不好出面打听,故而暂且放下坎坦人这条线。”   他话锋一转:“现下你说你顺顺利利从坎坦王爷府邸中逃出,无论是下人,还是那小王子都未阻拦?”   他云淡风轻道:“要么你同郭掌柜最开始在说谎,要么你现下在说谎。此事牵扯到大晏存亡,你胆敢欺瞒,等同叛国罪论处!”   彩霞扑通一声跪下,脑中一团乱麻,心中想着,做什么要给这两夫妻打掩护,即便王公子知道那王夫人又有何虑?   她心一横,不管三七二十一,蒙头张了口……   ------题外话------   今天更三章,一共一万字。这两天我拼命存稿,希望这本书能尽快写完。大家看累了,我也写累了。 第511章 老美人计(二更)   数息之后,萧定晔还未说话,阿蛮气的头昏脑涨,咬牙切齿道:“那坎坦小畜生可将动过你?老子这就去宰了他……”   黑暗中脚步声咚咚,是她家男人阿蛮正要往房门方向而去。   她一个倒地侧扑,摸黑抱住了他腿,怔怔道:“我……我方才说了什么?”   他冷哼一声:“怎地?你被小畜生看上了,高兴的不知道自己信什么了?”   她气的恨恨捶了他一把。   黑暗中,萧定晔的声音冷冷清清响起。   他道:“你方才说,你胡乱逃跑中,闯进了坎坦皇族的府邸,被那位坎坦小王子所救。他看上了你……”   彩霞一怔。怎么,难道她方才说的是这个?   但听萧定晔追问:“那个小崽子还说了什么?”   彩霞忖着阿蛮一时半会不会“吃醋”出逃,重新跪端正,理了理头绪,心中一时叹息。   老天既然要让这两口子继续捉迷藏、一个躲着另一个,那她还能说什么?只怕越解释越乱,反而要将她搭进去。   左右这话也是“王夫人”唆使她说的,之后真的要治罪,那也是要治“王夫人”个主犯。   她就不信,这两口子蜜里调油,好的不得了,这王公子真能下手将他媳妇儿告个叛国罪。   她思及此,便按照猫儿撺掇她说的那般,细细叙述了她逃进坎坦皇族府邸,曾偷听到那坎坦小王子同属下商议的七国与泰王之间的阴谋,后来在躲藏中被那坎坦小王子发现……   彩霞说的这些,同萧定晔躲在朱力老爷府上听到的一模一样。这件事他倒是不怀疑。   阿蛮一时被醋意冲昏了头,一个劲儿的针对着那坎坦小王子:“他都发现了你,莫非他都未怀疑你偷听了机密?七国造反,这不是小秘密,他堂堂一个王子,都没想过‘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人?’”   彩霞气急:“对,你就盼望着我被人咔嚓一刀,你以后再也用不着对着我这张老脸!”   阿蛮着急道:“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萧定晔这才道:“阿蛮的怀疑有些道理。那坎坦小王子,一时正常的派头十足,一时疯癫的胡说八道,一时又仿佛有些小聪明。今夜他还险些丢了一条小命,在这种情况下,他竟然能看上你,且放你走?”   彩霞支支吾吾道:“这……公子也说了,他疯疯癫癫,行事不同于常人。奴婢看他只有十六七岁,说不定心智还有未长成,还是小孩儿作风……”   阿蛮在黑暗中站了半晌,又气嘟嘟插嘴道:“他中意你什么?他十六七,你三十六七,他能中意你什么?!”   彩霞气的头昏脑胀,顶嘴道:“他就是中意我这张老脸,怎地?他远离故土,前来大晏,小小年纪和父母分开,他将对他娘的思念投射到我身上,怎地了?不允许?”   阿蛮被问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最后恨恨骂了句:“畜生,真他娘畜生!”   萧定晔站在一旁,心中一时难以决断。   他在男女关系上,本来就经验少。   一个年轻男子会不会中意上能当娘的人?   他隐约记得他大哥,曾经在十八九岁的时候,看上一个二十八九的寡妇,多次爬过旁人墙头,后来闲言闲语传进宫来,被父皇赐了板子。   可那时候大哥十八九,那寡妇二十八九,相差了十岁,那寡妇充其量算个长姐的年纪吧。   至于十六七岁的少年郎看上三十七八的妇人,是不是奇葩……听起来倒是有些太过夸张。   可他想起数回瞧见那小崽子的情景,再想起坎坦蛮夷之人,据闻在配偶上还处于“父死子及、兄终弟及”的原始阶段,那坎坦小王子能看上个三十七八的妇人,而不是打亲戚主意,仿佛还算更进化一些。   黑暗中彩霞的身影还跪在他面前不起身,萧定晔又问道:“你捎回来的信息很有用,你还想说什么?”   彩霞心一横,道:“奴婢想趁着那坎坦小王子对奴婢有意,再潜进他那府邸,查一查坎坦皇族之事……”   她的话还未说完,阿蛮就咬紧后槽牙道:“想玩‘美人计’?不成,我不同意!”   彩霞真想给自家汉子一顿老拳。眼前的“王公子”都不介意,他介意个什么劲儿?   她于黑暗中悄无声息的探出手,重重往阿蛮腿上掐了一把。   阿蛮痛的“吸溜”一声,叱道:“怎地,老子不同意,你还使阴招?”   萧定晔后退几步,决计将舞台留给这一对夫妻。   彩霞的提议对他来说,自然是个好提议。   他是主子,属下不管用什么法子,能探来消息最好。管他什么美男计、美人计,就连他为了探消息和逃命,不也曾装扮过女子、险些被人占了便宜吗?   也不知殷大人将那可恨的朱力五郎捉到没有?一定要大鞭子、大板子打的他嗷嗷叫,才解恨。   前方黑暗中的一对老夫老妻还在拌嘴,阿蛮仿佛处于弱势,频频发出被掐痛的“吸溜”声。   萧定晔听得听得,原本还觉得有趣,后来又觉得有些失落。   他已经离开江宁近三日,不知阿狸可还好。   自从他和她重遇后踏上逃亡路,除了在广泉府他曾因平叛与她分别过近一月,再便是在百花寨曾分开过半月。   长久的逃亡过程,绝大多数情况,他都和她朝朝夕夕,长相厮守。   他真想早早将此事了解,回去和阿狸在一起。   房中终于归于安静,萧定晔开口问:“可商量出了结果?”   彩霞铿锵有力道:“就按奴婢说的办,奴婢卷了包袱皮,趁天未亮就走。”   一旁的阿蛮认怂的没有再说出反对意见。   萧定晔不由微微弯了嘴角,道:“坎坦皇族本就是一条重要的线索。此前因各种原因暂且搁置,既然你主动愿意去,自然再好不过。下去准备吧。”   夫妻二人出了房,进了隔壁房间。   就着如香头的一点灯火,彩霞开始收拾包袱皮。   阿蛮先去贴着门听了半晌外间动静,方退回到彩霞身畔,极小声道:“究竟怎么回事?”   彩霞扑哧一笑,问道:“你终于开了窍?”   阿蛮苦着脸道:“大腿遭了你十几回猛掐,现下估计已肿了两圈。若再不开窍,只怕这条腿都保不住。”   彩霞这才压低声道:“你可见过那坎坦小王子?”   阿蛮摇摇头:“无缘得见。下回再见,该是一刀劈下他狗头的那日。”   彩霞忙道:“千万莫冲动,我之所以透露给你,就是想让你有个底,莫伤了自己人。”   她凑去他耳畔,一字一字道:“小王子是王夫人。”   阿蛮倏地抬头,怔怔望着她,吃惊道:“怎么会如此?”   彩霞耸耸肩:“我也是今日闯进了那宅子,才发现此事。”   她后怕道:“幸亏发现的早,否则我只怕又要伤了王夫人。”   阿蛮震惊道:“你要行美人计,这主意就是她帮你出的?”   彩霞点点头:“那宅子里危险万分,王夫人手无缚鸡之力,她需要帮手。”   阿蛮想不通:“她为何不同公子相认?大家一起使劲儿,不比分开的强?”   又恍然大悟道:“王公子若发现他夫人也在平度府,定然要拘着她,不允许她以身涉险。”   他叹息道:“未成想,王夫人却是个有大义的,竟然一切以大局为重,令人敬佩!”   彩霞将包袱皮背上身,向阿蛮交代道:“看好公子,如若他对小王子生了杀心,你千万劝着点儿,他不论杀了或者伤了小王子,那伤的可都是他的心肝。”   她起身走到窗边,探头往四处瞧了瞧,往外纵身一跃,消失在了漆黑的凌晨中。   ……   坎坦皇族府邸。   思归院,黑暗且安静。   猫儿第一千零一遍翻了个身。   不知彩霞可回了客栈,不知她可对萧定晔说了真话。   她既希望彩霞说真话,又希望彩霞按照她两人商议的那般,对萧定晔扯谎。   如若彩霞对萧定晔说了真话,只怕他随时都会前来寻她。   她一咕噜爬起来,心中砰砰作响,仿佛怀春的少女一般,心中想的全是那个人。   她想着他见了她,刚开始一定会满面怒容。那她就扑上去缠着他,缠的他没脾气,然后左手一只鸡、右手一只鸭,同他一起亲亲热热回客栈。   自然,那时候她少不了得再换个妆容,将她自己画成个番邦妇人。   她下了塌,只着中衣前去窗畔,开始焦急的等待。   她翻来覆去的踱步,又前去将半开透气的窗户开的更大,以防萧定晔从窗户跃进来时卡到半空。   她原本想着她和他见面,心中极担心他生气的,现下却满心满眼都想着见他。   见见,见见又不会死。那是她的死鬼,怕什么!   她来来回回的踱步,听着外间的梆子声开始是四声,后来是五声。   该到了,早该到了,哪怕现下天上下刀子,他也一定会前来……   窗外发出极轻的什么声音,继而另一扇窗户跃进个黑影来。   她毫不迟疑的跑过去,只离那黑影两丈的距离时,她倏地停了脚步。   没有铁锈味,没有他身上永远都有的那股的味道。   来者不是他。   黑暗中,一个妇人的声音带着一丝痛苦:“夫人,奴婢的伤口又崩开了……”   ------题外话------   二更送上,还有三更 第512章 狸猫又换太子   天边隐现鱼肚白。   暗潮涌动的坎坦皇族府邸,迎来了每一日都大差不差的早晨。   猫儿伸个懒腰,起身出了院子,站在檐下四处打量。   丫头婆子们皆在忙碌。   她抬脚踱一踱,站在了一个婆子身畔。   这个婆子是昨日一整日为她四处带路之人,其实也算相处愉快。   可她的倒霉之处就在于,相处的太愉快了。   猫儿对她招招手:“随本王进屋的。”   婆子放下手中活计,十分听话的跟了进去。   寝房里有些凌乱,床畔地上丢着些带血的纱布。散发着淡淡的血腥气。   婆子背对着一扇屏风,将她与外间的视线隔绝开。   她关心道:“听闻小王子昨夜回府半途的,遇到了危险的?竟然受伤的?老奴现下就去唤郎中的。”   猫儿被她的关心引得的心中又起内疚。   她摆摆手,亲切道:“不用的,你坐的,本王问你话的。”   婆子只得跪坐在猫儿面前,目光中含了些胆怯。   猫儿问道:“你现下在府里的,日常都做些什么的?”   婆子恭敬答道:“老奴现下替小王子操执这院里大小事务的,管着所有下人的……”   她将所有事务一一道来,猫儿有不明之处,又细细问过,她解释的更清楚。   待两刻钟之后,猫儿点点头,探手在婆子面前放下一张小面值银票:“实在太辛苦的,这是本王赏的,你收着的。”   婆子有些胆怯,惶惶不敢收。   猫儿笑道:“不怕的,主子相赐的,你不愿也不能辞的。”   待婆子将银票收好,跪地谢过恩,猫儿方叹口气道:“今后本王有对你不起的,你多担待的。”   婆子想着主子哪里有对不起奴才的,这位小王爷实在是太客气……她再要谢恩,不知何处忽然飞来颗石子儿打在她身上。   她身子忽的一酸,全身僵直。她心里发慌,想要出声呼救,却发现全身上下没有任何地方是能动的。   有个人影静悄悄到了她身边,开始解她的衣裳。   她的余光看到方才同她说话的小王子,此时嘴一张一合,竟然发出了另外一个声音。   猫儿低声同彩霞道:“方才她说的日常事务,你可听清楚了?多多记一记,千万莫露出马脚。”   彩霞一边换上婆子的衣裳,一边道:“虽说她平日与奴婢在家时的伙计差不离,可方才她说的太快,有些许并未听清。”   猫儿忖了忖,道:“我掩护你,给你指派新的任命。”   婆子的心里满是恐惧,见那名唤彩霞的换上她的衣裳靠近她面前时,她的心中涌上了此生最大的恐惧。   一模一样,这是一张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脸。   这个同脸妇人将她一扛,便往一间衣柜而去。   “小王子”跟在身后,看着她被塞进衣柜里,又用衣裳将她遮掩住。   她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小王子半蹲在她眼前,正色道:“我不会伤害你的,你不要担心的。事后再赏你二十两的。”   衣柜门一掩,她便被无边无际的黑暗淹没。   小院里,猫儿当众宣布道:“本王对……”该死,她竟然忘了问那婆子的姓名。   她续道:“本王对这位嬷嬷一见如故的,要挑她来贴身侍候的,掌管本王房中一应之物的。从今日起,除了她,所有人不得进入本王房中的。至于……”   她打量着各下人,忖了一忖:“院中旁的事,由克依兰嬷嬷主事,相应月例自动调整。”   众人纷纷向克依兰道喜的同时,向彩霞投去同情目光,这简直是明升暗降啊!   猫儿向彩霞做个眼色,彩霞忙忙转身锁了房门,主仆双双出了院门。   克塔努正在院外等待。   他眼底青紫,全毫无疲色,眼中流露的皆是兴奋。   他低声同猫儿道:“二掌柜的同伙的,寻出了十一人的,都绑在属下房中的,等着小王子询问的。”   猫儿点点头,带着彩霞一路到了克塔努房外。   房外站着二十来个汉子,正是昨夜帮着猫儿杀了二掌柜的“自己人”。   猫儿点点头,同一人道:“你去报官的,说昨夜本王从朱力府出来,曾遇上人追杀的,随从全没命的。本王怀疑是朱力老爷出手的。”   那人忙忙应下,转身去了。   克塔努的屋子极其逼仄,十一个被绑成螃蟹的男男女女被帕子塞了嘴,整整齐齐堆放在地上。   听见有人撩开帘子进了房里,那些人拼了老命的哼哼哼,令人一时产生了错觉,仿佛进的是个猪圈,眼前的这些都是饿的直哼哼的猪猡。   猫儿向克塔努使个眼色,克努瓦立刻上前提起一人,取掉他口中破布。那人立刻连哭带嚎,口中不拉不拉一通乱喊。   彩霞蹙眉听了半晌,摇摇头,凑在猫儿耳畔道:“说的都是废话,求饶之类的。”   猫儿一脚踢过去,那人立刻战战兢兢的说不出话来。   克塔努替她出声:“说大晏话的,莫同小王子作对的。”   猫儿四处瞧瞧,拉了把小杌子坐下,从克塔努手中接过一把匕首,一边用刀刃磨着指甲,一边慢悠悠道:“说说的,跟着二管家的,都做了什么的?”   那人不知自己何处招惹了小王子,可心里却明白的很,从昨夜二掌柜出门后就未露过面,怕是凶多吉少。他不敢私藏,忙忙将所知吐了个干净。   猫儿听来听去,此人所知还没有她知道的多。   再拷问过四五人,所说都大差不差。   她同克塔努道:“你们守着拷问的,将余下之人所说的供词,记在纸上的。”   又招过来一人道:“现下府里的账房是什么人的?喊他过来的。”   过了不久,一个贼眉鼠眼的汉子前来,小心翼翼道:“小的是府上账房的,小王子有何吩咐的?”   猫儿正色道:“从今日开始的,克努瓦是府上大管家的。还有这二十四人的,皆是本王亲信的。克塔努月例按照以前大管家的两倍发放,其余人的月例按照二管家的水平发放。”   账房苦着脸道:“小王子的,府上账上没剩几个银子的。”   猫儿吃惊道:“硕大的府上的,还有那么大的铺子的,怎么会没有银子的?”   账房道:“最近两个月,府里做决定的都是二管家的,他早已经把账上银子支了出去。平日府上要用银子的,还要寻他去支的。”   猫儿一掌拍在门板上,叱骂道:“岂有此理!”   克塔努主动上前,低声道:“属下夜里曾搜过二管家房中,除了搜出来府上各处钥匙,并未瞧见银子。”   猫儿眉头一蹙,问道:“铺子呢?他可能藏在铺子里的。快去搜!”   她不过是个伪装的假王子,没有理由入戏太深,连府上的日常开支都承担上。   待她抬眸望着眼前一排汉子带着兴奋又渴求的眼神,她又不由的暗骂一声,违心同众人道:“你们放心的,便是寻不出来被私吞的银子的,本王……”   她咬牙道:“本王出银子发月例的,一文不少你们的。”   汉子们面上皆流露出欣慰神色,且继续望着她。   猫儿又一咬牙,从袖中掏出一张银票交给账房:“先去各处通知的,克塔努今后是大掌柜的。然后去唤裁缝的,先给他们制衣裳的,要威风凛凛的。”   这通传之事平日虽不是账房管,但现行有银子比什么都强,高高兴兴的去了。   回院里的半途,彩霞见四处无人,小声提醒道:“夫人是在笼络人心?奴婢看着府里家大人多,可是一个无底洞!”   猫儿哀叹一声:“我怎会不知,只求事情早早完结,我早早脱身,省的被这一家子拖累成穷光蛋!”   她回了小院,想着眼下的难题。   关在监牢里的坎坦王爷,还等着她解救。   现下她虽然少了那倒霉鬼二管家同她作对,可她却不能大喇喇跑过去,欢天喜地将牢里的人放出来。   这阖府,包括归顺了她的克塔努,对那王爷一大家都是恨之入骨。   如若她流露出一点点要放人的心思,只怕这些人立刻要将她暴揍一顿,然后将她也关进监牢里,同那发了疯的王爷锁在一处互相伤害。   她想着,她还是得再行迂回之策。   比如,从婆子克依兰身上下手。   ***   时已到辰时,冬日的日头迟迟躲在云层里,不见露头。   风一吹,周遭立时有了肃杀之气。   猫儿捧着茶杯,望着眼前的婆子。   这个婆子或许曾经遭受了许多人生起落,已炼就谨慎的脾性。她眼皮低垂,嘴唇紧闭,仿佛只要无人主动同她说话,她能保持这个姿势一辈子。   猫儿倏地开口:“听闻,你曾在主子身边偷过东西的?”   克依兰的身子微不可见的一抖,面上显出些痛苦的神色,仿佛猫儿戳痛了她深埋于内心深处的耻辱。   猫儿不着急。   她做的就是点一把火就跑的事。   其他煽风的事情,自然有人做。   彩霞装扮的婆子跪坐在下首,低声向克依兰劝慰道:“同小王子说实话的,不要担心的。”   克依兰全身开始发抖,过了许久许久,久到猫儿以为她要负隅抵抗,她忽的泪流满面,哽咽道:   “老奴……没有偷过的,老奴母亲曾教导老奴,‘虽低贱为奴的,也要挺起脊梁骨做人的’,老奴从未拿过主子的一文钱……”   猫儿点点头,低声道:“本王信你的。你来说说的,为何你未偷东西,却被冤枉偷盗的?”   克依兰内心的委屈一被招出来,便长长久久的哭了一场。   待哭罢,她方将过往一一道来。   这几乎是个算不得陌生的故事。   故事里的男主人初初还算个正常人,在异国他乡的漂泊生活,慢慢令他的行事准则开始扭曲。   他愤懑、孤独、壮志难酬,满满的负能量令他无法承受,他需要发泄。   于是府上的下人遭了殃,所有人但凡进入到男主人的视线,便会受到惨烈的惩罚。   后来府里的小主子们也有样学样。   于是整个府中彷如人间地狱。   这其中克依兰的遭遇最惨烈,因为她的阿姐是坎坦皇后的乃娘,王爷将对坎坦国王的憎恨,通过这样的人迹关系与逻辑,投射到了克依兰身上。   她受到了各种摧残。   克依兰哭过一场,再叙述起这些过往时,重又恢复了冷冷清清的神情,仿佛她说的并不是与她有关的事情,而是站在远处看着别人的闹剧。   她续道:“……王妃是唯一心疼老奴的人,她数次劝阻不得的,最后以一个偷盗罪名将老奴发落去当了粗使下人的,老奴方有命活了下来……”   猫儿心中的怒火一浪胜似一浪,脑壳一抽一抽,头盖骨仿佛随时要炸开。   她觉得自己太喜欢管闲事。   这府里的主子就应该关进监牢里求死不能,长命百岁!   她倏地起身,转头四顾,瞧见墙上悬挂的一把用作装饰的长剑,立刻上前解下,同克依兰道:“本王今日折了银子的,想打人的。走的,本王替你出气的!”   她大步跨出院落,彩霞忙忙拉着克依兰跟在身后,往监牢方向而去。   监牢所在的院落,换了个新守门的婆子,婆子行事十分小心,只将院门开了道缝,钻在门后朝外打量。   猫儿一脚踹开院门,径自往一排监牢最后一间而去,指着门板道:“开门的!”   守门的汉子见小王子气势冲冲举着剑进来,不敢多言,只匆匆开了门便躲去一边。   猫儿一步跨进去,双眸一眯望着眼前的坎坦王爷。   这位王爷侧躺在地上昏昏欲睡,听闻监牢门打开的声音,只懒懒抬眼看了一眼。   待瞧见进来人是昨日曾透露过身份的“小王子”时,他一咕噜爬起来,紧紧盯着她,等着她反馈新的消息。   猫儿一步跨进去,怒斥两声:“原来你不但你懦夫的,还是老畜生的!”   她倏地压低声音道:“忍着,无论如何要忍着,这是做戏。”抡着剑鞘劈头盖脸打上去。   ------题外话------   三更结束,明天再见 第513章 王爷扶不上墙(一更)   老王爷怪叫几声,一边躲一边不停歇的用坎坦话咒骂着她。   她连抡几剑,气喘吁吁站去门外,同克依兰道:“你的,可恨他入骨的?”   克依兰怔怔的望着她,轻轻点了点头。   猫儿一把拉开剑,将剑鞘丢给她:“打,进去打,不要打死人的,要留着一口气的。”   克依兰拿着剑鞘,依然怔怔站在门口。   猫儿拉着克依兰,重重将她甩进监牢中,咬牙切齿道:“你不打他,他就要打你的!”   克依兰望着昏暗监牢里那个邪恶身影,大吼一声,批头盖脸打了上去。   门外围着的人越来越多。   猫儿慢慢往后退,扬声道:“谁被他打过的,都去打回来的。其他牢房门打开的,本王要一个一个看过的。”   各处监牢门传来急切的开锁声。   须臾间,十几间监牢应声开启。   猫儿一间间巡视过去,入眼之人皆衣衫褴褛,神情萎缩,全然看不出昔日的威风之气。   待再往一间牢房里看过时,她立刻住了足。   房中是两个妇人。   一个隐约四十来岁,面带忧虑。   另一个二十来岁,正一脸惊慌的挡在四旬妇人身前,口中乌拉乌拉说着坎坦话。   而那四旬妇人,只是一脸坦然的望着她,不发一言。   她的衣裳虽不算光鲜,却还算得上整齐,一头青丝已极油腻,却梳的一丝不苟,保持着为人的体面,可见在这场祸乱中并未遭受太多的苦难。   猫儿几乎立刻就能断定,这四旬妇人便是坎坦王妃,殷夫人的闺中密友,殷微曼的干娘。   猫儿探头出去,同下人们道:“进各监牢报仇的,不可打残,不可打死!”   很快,各牢房便传来牢犯们的呼痛哭喊声。   猫儿立刻缩回身子,借着外间动静的掩饰,正要说话,外间却急速传来一阵脚步声,克依兰泪流满面从外闯进来,扑通跪在猫儿面前,搂着她的腿央求道:“王妃好人的,求小王子手下留情的。”   猫儿低叱一声:“出去!本王打人的,还要问过你的?”   她大喝一声:“来人的,将她拉出去的!”   彩霞几步跑进来,将长哭不止的克依兰拖了出去。   外间一时嘶吼声、痛哭声接连不止。   猫儿急急同王妃道:“我是殷夫人派来救你的人,你有何话需要我转交?”   王妃将她上下打量半晌,缓缓摇了摇头,低声道:“没有的,你去吧,替我感谢殷夫人的。”   猫儿一愣:“你不想逃出去?”   她摇摇头:“不想的,这都是我们该遭受的,是报应的。”   猫儿着急道:“你想死,可大晏呢?大晏国民何时欠过你们?你莫忘记,殷微曼也是大晏人,她叫你一声‘干娘’!”   王妃脚下一个踉跄,面上终于有所动容。   猫儿抓紧时间从袖中掏出一个纸包,拿出一片破布低声道:“这是你夫君昨日趁机塞给我的,你可能猜出究竟是何意?”   王妃往她手中瞟去一眼,淡淡道:“这是……他存放‘五仙散’的包袱皮的布料。他药瘾发了,想暗示你帮他送灵丹,好助他飘飘欲仙!”   猫儿倏地一愣,继而从牙缝里骂出一句“老畜生”!   她冒着生命危险想替坎坦皇族送信,而这老畜生竟然只想着给自己弄迷药!!   她一把将那布片丢开,压低声问道:“快说,有何话我可捎给殷大人,避免江宁乃至大晏人生灵涂炭?!”   王妃静静思索几息,方道:“七国要配合泰王攻打大晏,只等着双方谈判成功……”   猫儿急急道:“此时我知,下一条。”   王妃续道:“平度府府尹已被其他六国收买的,府尹的波兹妾室的,就是六国的联络人的。”   猫儿点点头,道:“还有呢?”   王妃正要再说,外间忽的传来嘶声裂肺的哭叫声,是一个少年大喊道:“父王……母妃……救孩儿……”   王妃紧紧捂着心肝,面上露出痛苦神色,连续念了一连串的佛经,方继续道:   “我所在的院落,一棵青柏树下,埋着一个瓦罐。瓦罐里有一张纸,详细记录了六国中大多数参与此事人的名单与住址。纸中消息原本想要送去江宁,却功亏一篑……”   猫儿点点头,低声对王妃道:“此事切莫泄露出去,我改日再来。”   她匆匆出了监牢,瞧见克塔努也到了此处,问道:“大伙都在报仇的,你去不去揍小主子?”   克塔努面上是克制后的平静。   他摇摇头:“从将他们关进监牢之日开始的,属下就与他们没有关系的。忘记过去的,我跟着小王子的。”   猫儿望着他的面孔。   她最初看这张脸时,只看到了他面上既不聪明也不愚笨的平常模样。   现下再细看,却能从遍布在他面上浅浅的沟壑看见他过往所受的屈辱。   就是这样的一个人,经历了这么多的磨难,还难能可贵的保持着一颗赤子之心,面上眼中皆是纯良。   这番市里,有多少番人来自异国他乡,也像克塔努一般,心中怀着坚韧的善意,无论遇到何种困难,都依然为普通生活而努力奋斗。   克塔努没有猫儿那么多的感慨,他几乎立刻就投入到了当下的事情,低声道:“属下在铺子里只寻到了不到一千两的银票的,已交去了账房的。”   猫儿点点头,长吁一口气。   终于有银子了,对这一大家子来说,虽然一千两并没有多少,可总比让她来出的强。再支持上几日,她就逃之夭夭,之后的事情再与她无关。   克塔努继续道:“前去府衙报信的兄弟回来说的,府尹大人有请小王子的。”   猫儿立刻想起方才王妃所说之言。   府尹已经倒向了六国,是个叛国之贼。   他寻她,会是个什么意思?要么帮着六国打压坎坦,要么和稀泥,让坎坦人息事宁人?   昨夜二掌柜被杀,她早已想好要推给朱力老爷和另外的六国,只是想为几具尸体寻个来由,并未想过真的要青天大老爷断案。   现下,那叛国逆贼要见她,到底是见还是不见?   此时身畔的彩霞急速的向她眨巴着眼睛,眨巴的她头晕。   她高声同护卫们喊道:“行了停手的,今日打完了的,改日再说的。这几日不许动私刑的,一切由本王做主的。”   呼痛声此起彼伏,护卫们热泪盈眶从监牢里退出来,锁了监牢门,纷纷向猫儿磕过头,重新持矛守在了监牢边。   此时克依兰还在痛哭不止,猫儿摇摇头,向彩霞使个眼色。   彩霞凑去克依兰耳畔,低声道:“你哭什么的?你可听出王妃呼痛的?小王子可没有打王妃的,你别诬陷小王子的。”   克依兰这才慢慢止了泪,形容恍惚的跟在猫儿身后,一起往外而去了。   克塔努陪在猫儿身畔,还在等她的回复。   府衙,去或不去?   府尹,见或不见?   彩霞跟在一旁,面部表情十分生动,尽可能向猫儿传达着所有的信息。   要去,要去!你夫君为进不去府衙打探消息日日发愁,现下大好的机会送上门,怎能不去?!   猫儿左猜又猜,猜不出彩霞的表情到底是牙疼,还是有所暗示。   她干脆了当道:“你来说的,本王要不要去府衙的。”   彩霞忙忙回应:“老奴觉着该去的,小王子初到平度府的,还是该去拜拜地头蛇的。”   猫儿瞥她一眼,点点头,同克努瓦道:“你跟着本王同去的,现下就走的。”   ……   客栈里,按照时间推送,萧定晔现下还在醉酒中,要在午时,才能醒过来。   然而朱力老爷不能等。   两刻钟之前,平度府府尹曾差人去寻了他一趟,主要是问好,同时顺便说了一桩小事。   那小事说的是,坎坦小王子昨儿夜里从朱力府上将将离开,便遭受了暗杀。身边的六名随从竭力护主,终于护得小王子脱身,可所有随从却力有不逮,被杀而亡。   在这种关键时候,这确然算一桩小事。   只不过死了六个人而已,再过上几个月,大晏就要生灵涂炭、血流成河,成千上万的人接连死去。   同那样的规模相比,六个人算什么,一根毛都算不上。   然而朱力老爷还是据理力争,坚决不愿背这口黑锅。   他可没干。   他只是七国与泰王之间的中人,赚的是泰王额外拿出来的撮合合作的银子,与分地分银毫无关系。   而恰恰那六国是有嫌疑的。毕竟,昨儿夜里那坎坦小王子强势要将江宁收入囊中,其他六国的确可能一时起了杀心,想要除去这个嘴上没长毛的劳什子小王子。   朱力老爷打赏了衙役一颗碎银,特意问了一嘴:“府尹大人可会召集另外六国的?”   衙役摇摇头,表达的清清楚楚:“未曾,只吩咐我等前来通知朱力老爷。”   朱力老爷心里咯噔一声,知道府尹这小老儿是冲着他来。   ------题外话------   昨天才说要多更,今天就打脸了。其实存稿是够的,但因为今天要出门一趟,长时间不能码字,生怕明天更新不够,所以稍微扣一下。今天更两更,一共七千字。见谅见谅。 第514章 断袖人选(二更)   府尹被六国收买,此事朱力老爷知道的清清楚楚。   然而当时六国收买府尹的时候,他心疼银子,没有前去凑份子。又想着等他为泰王拉纤保媒干的这场买卖一旦完结,他全家都拍腚走人,此后山高水远,哪里还能见到那府尹。   因为这点短视,他便成了府尹的眼中钉。   好在这些日子他并未被府尹抓住把柄,日子倒也过的逍遥。   现下却突然收到了府尹的宣召……   他从思忖中回过神,打发走了衙役,转头便向管家道:“快,快去客栈里寻那王公子的。”   管家没有转过弯来:“老爷不先去寻其余六国的?六国同府尹熟的,会帮老爷说话的。”   朱力老爷一把拍在管家脑袋上:“废物的,六国都有嫌疑的,谁还会向我说话的,定然要落井下石的。王公子是殷大人幕僚的,殷大人是府尹上官的。王公子才有用的!”   因为这么一番遭遇与逻辑,在萧定晔还躲在房里思忖今日寻个吉时去掳坎坦小王子、以做逼供时,朱力府上的大管家亲自上了客房。   阿蛮的声音在外响起:“我家公子还醉着,没有醒来的。”   大管家给出着主意:“喝醒酒汤的,有效果的。”   阿蛮摇头:“没效果的,我喂我家公子昨夜喝了一缸,人没醒来的。”   大管家又给出主意:“喊他的,声音大的,就会醒的。”   阿蛮:“不能喊的,喊破了耳朵要出事的。”   大管家恨得牙痒痒:“泼冷水的,我家下人犯了错的,鞭打昏死的,一盆凉水泼下去,没有醒不来的。”   阿蛮冷笑一声:“管家狗胆够大,你去泼一个试试,泼完顺便摸一下脖子。”   大管家奇道:“为什么要顺便摸脖子?”   阿蛮:“摸一下脖子,看看你脑袋还有没有乖乖长在脖子上。”   大管家“哎哟”一声,苦着脸道:“小兄弟啊,大晏英俊无二的小兄弟啊,你快想法子弄醒王公子啊,王公子不醒,我家老爷就要死呀!”   阿蛮好奇道:“为什么我家公子不醒,你家老爷就要死?莫非你家老爷得了绝症?可我家公子也不是郎中啊。”   大管家砸门道:“王公子啊,你快醒啊,你虽然不是郎中,可现在胜似郎中啊!”   一刻钟之后,管家坐在酒香四溢的客房中,对着身上还有酒味的“王公子”,鼻涕一把眼泪一把的诉苦:   “那坎坦小王子从府上出去的,我家老爷还忙着招呼六国的人的,哪里有时间和精力去布置暗杀之事的。   那坎坦人不知得罪了什么人的,要被人追杀的,却倒打一耙的,给我家老爷头上扣上屎盆子。   王公子,你说说,这都是什么道理啊,难道当个王子就能为所欲为?”   萧定晔点点头,郑重道:“没有错,当个王子就是能为所欲为!”   管家吃惊的半张着嘴:“王公子,你到底站在哪一边的?你别忘了的,你可是准备纳我家小姐为妾的。”   萧定晔摇头:“你弄错了的,我不是准备纳你家小姐为妾,我是准备不纳你家小姐为妾。你家老爷可向你家小姐送信了?可有劝她理智,不要行事冲动?”   管家蹭的一声站起来:“王公子,你做人怎么能如此呢?我家小姐可是得了你送出去的胸衣当定情信物,你现在怎么说不纳就不纳?”   萧定晔瞪大了眼珠子:“你家怎么想欺男霸女?明明是你家小姐抢去了胸衣,何时是我相赠的胸衣?”   管家摆出个无赖相:“真实情况到底是什么,不能听你一面之词的。你小小幕僚的,我家老爷能制得住的。除非你搭上什么皇子,我家老爷才害怕的。”   萧定晔心下一笑,故作强调道:“我虽然没有直接搭上皇子,可我家大人却搭上了皇子。我家大人器重我,他搭上皇子就等于我搭上了皇子。你就说吧,害不害怕吧!”   管家心中也是一笑,忙道:   “既然王公子间接搭上了皇子的,还怕什么欺男霸女的。   反正今日我家老爷要去府衙,王公子不若一起去。   要么制服我家老爷,要么制服府尹大人。不管制服哪一个,我家老爷都能不能强逼你纳妾。”   萧定晔冷哼一声:“走着!”   ……   平度府府衙落座在正街端头一里地之外,地处平度府次繁华之处,是个出则繁华、入则静谧之地。   府尹张大人上任一年,闻登鼓还是第一回 被敲响。   此后便派衙役匆匆去寻了苦主坎坦小王子,以及最可能的凶手朱力老爷。   此案张大人想如何断,并没有头绪。   也不需要有头绪。   在这个特殊时期,对他来说,第一要务就是维稳。   让七国不要产生纠纷,大家齐心合力,顺利将大晏拿下。   他的心愿,简称“和稀泥”。   朱力老爷在收到邀请的第一刻,因为要先去请萧定晔而耽搁了一点时间,等携带着“王谋士”赶到府衙时,坎坦小王子已带着婆子、护卫先到一步。   猫儿对平度府府衙的重要性,原本没有什么认知。   她此行能比萧定晔还早早探听到大部分消息,全都归属于她走了狗屎运,以及那位真正的“坎坦小王子”走了鸡屎运。   民间有传言,鸡屎是世间最恶臭的一种屎。不信去闻。   她机缘巧合下顶了坎坦小王子的编制、又机缘巧合从王妃口中得知平度府府尹大人也叛变之时,她的汉子萧定晔已经派人在府衙前后里外刺探了三回。   回回只得了空洞的三个字――有蹊跷,可并没有什么实质进展。   是以萧定晔后来能跟着朱力老爷大摇大摆进入府衙,实在是要感谢一回他媳妇儿。   猫儿比萧定晔早到了一刻钟。   那一刻钟里,她倒也没做什么事。   主要就是向府衙大人哭诉,向府衙大人展示克塔努精壮身材上的几处伤口,以及将昨夜的六具尸体运到府衙大人的院落里虚张声势。   府衙大人心里苦,却不能发火。   自从他接了六国递过去的银两卖了节操,他再不能摆出官威。   他得陪客户。   虽然第七国――坎坦国,还未来得及向他上供一文银子,然而他此前既然已经收了六国的银子,他就不能在第七国面前装矜持。   他陪着坎坦小王子在府衙前堂会客厅里说话时,两只手随时做好了收银子的准备。   然而猫儿没有这个自觉性。   在往出掏银子这件事情上,她的自觉性历来都弱于往进收银子。   她此时第五次撩开克塔努的衣衫,将他两块高高凸起的胸肌上的一处伤疤露给张大人看:“夭寿啊,张大人的,年轻人完美的身段上的,怎能被这么粗糙的伤疤破坏啊!”   张大人擦了擦冷汗,宽慰道:“小王子还年轻的,不知道伤疤对男人是好事的,增加魅力的。本官看着,你这位长随,带疤比不带疤有味道的多。”   “是吗?”猫儿凑近胸肌瞧了瞧,狐疑的望了望彩霞装扮的婆子:“嬷嬷来看的,你觉得他带疤比不带疤有男人味的?”   彩霞讪讪的靠过去瞟了一眼。   娘的,好像是这么回事的。   克塔努面色涨得通红,终于鼓起勇气轻咳一声:“小王子的,我们今日过来的,不是讨论胸肌的,是为死了的六个人喊冤的。”   猫儿长长“哦”了一声,立刻一拍桌案,严肃的望着彩霞:“你这个老嬷嬷,怎么能盯着小年轻的胸肌不换眼珠子?”   彩霞无语:“奴婢……奴婢没有不换眼珠子,奴婢眨巴了两下眼的……”   猫儿大怒:“大胆,竟然同本王顶嘴,出去出去,出去思过去!”   彩霞呜咽一声,捂着嘴跑出了会客厅,站在门外哼哼唧唧了一阵,四处一瞧,认出后宅方向,一边继续哼哼唧唧,一边大着胆子去了。   会客厅里,猫儿饮了一口茶,抬眼望着张大人:   “前堂地下还放着六具尸体,白布盖着,大人说怎么办吧?!我们的人来敲响了登闻鼓,大人不去捉凶手的,反而将本王这苦主请来不热不冷说闲话的,大人是个什么办案流程的?   本王当了十几年的王,钻在我父皇怀里看他上了十几年的朝,倒是不明白大人的章程!”   张大人看着他一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彪模样,心中一阵哼哼。   你不明白?你怎么会不明白?在银子面前,哪个国家的章程会有不同?我说你倒是快快孝敬银子啊!   他长叹一声,不由暗示道:“这……办案开销大啊!”   猫儿心中痛骂一声,反问道:“难道江宁殷大人没有给大人拨银子?据本王所知的,番市一年办不了一回案的,开销去了哪里的?不如这样,大人明人给个明话的,大人要多少的?!”   张大人心里赞了一声“懂行”,又骂了一声“彪”。   这世上除了买卖东西,谈钱的事从来都不是真的谈钱,那都是要隐晦的用其他称呼替代的。   比如下头人给上头人贿赂,那是用“孝敬”二字。   或者说商户给官员贿赂,那是用“惠赠”二字。   更或者,如果是同级别的官员互相占便宜,那是用“借光”二字。   中原文化博大精深,很多字都有很多含义,没有人直愣愣的用“你要多少”来问人。   粗鲁,蛮夷就是粗鲁。   他心头骂过,脸上却十分斯文的客气了一回:“小王子说的什么话,这都是本官该做的。”   猫儿赞赏的点点头:   “本王就知道张大人爱民如子,不会伸手要银子。   大人打算什么时候升堂?我家随从这胸肌上的两道疤,本王就不能给他上药油包扎,一不小心愈合了,可就少了一点点证据。”   张大人险些吐上一口老血,心中舍不得银子,不由负气道:   “正过大年,连朝廷都要休沐,皇上也要休息到大年十五才上朝,官员怎么能抢到皇上前头?这是不敬,这是大不敬!小王子先把人和尸体带回去,等过了十五再带过来。”   猫儿瞪圆眼珠子:“这怎么成的,尸体再放下去就臭了的,更没有证据了的。”   张大人正色道:“不会的,天寒地冻,保鲜效果是一年中最好的。”   猫儿长长“哦……”了一声,想着彩霞外出打探的动作没有这么快,她还不能走。   她当即往椅背上一靠,摆出个赖皮模样,“哎哟”一声哀嚎:“麻,腿坐麻的,动不了的……”   张大人冷笑一声,亲自站起身来:“不要着急,本官给小王子揉一揉,保证你立刻就不麻了,活蹦乱跳。”   猫儿见势不对大吼一声:“断袖的,府尹张大人搞断袖的,本王才刚刚十七的,被老不休张大人看上的……救命啊,张大人老脸不要啊!”   萧定晔就是在猫儿装疯卖傻的时候,随同朱力老爷一起,被衙役带进了府衙前堂会客厅,亲眼看到坎坦小王子坐在椅子上扑腾登着腿骂街的模样。   猫儿在那个高大身形出现在房门口的一瞬间,吸溜一声住了嘴。   刹车刹的太快,她不由的狂咳不止,心中急速的想着,怎么办,她汉子无端端堵到了眼前,她是相认呢?还是相认呢?还是相认呢?   她心头这么纠结的时候,停了咳嗽直起身子,睁着一双脂粉造就的深邃含情目,一瞬不瞬的盯着她汉子。   待仔细往他脸上看了两看,心疼的一哆嗦。   瘦了,憔悴了。   妆花的不能看,可能自上了妆,这些日子都未敢沐浴洗脸过。他那样的爱干净的人……   萧定晔身后跟着的是阿蛮。   他瞧见眼前这异邦蛮夷如此望着王公子,便冷哼一声,叱骂道:“哪里不懂礼数之人,竟敢如此看我家公子!”   克塔努立刻往前一冲,要为自家主子撑门面。   猫儿一把拉住克塔努,恨恨瞪阿蛮一眼,顶嘴道:“就要看的,美男子就是让人看的,怎么样的?”有本事你来打我呀?   话毕,一本正经的望着张大人:“你这老头不要妄想的,本王就是搞断袖的,也不和你搞的。我和他搞的!”   她一只手直直指向萧定晔,立刻招来了萧定晔的一记眼钉。   这坎坦小崽子,是不知道死字怎么写!   若是坎坦文字里的“死”比大晏字多两笔,他也不介意到了最后多挥两剑,热热闹闹送他一程。   ------题外话------   写这一章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的跟读的声音,是一个说着河南话或者山东话或者新疆味汉语的汉子的声音…… 第515章 眼中钉(一更)   猫儿投向萧定晔的热切的心思,被萧他一个冷若冰霜的眼神打回了原形。   她端起茶杯往茶水里一望,尖嘴猴腮深眉眼,她还是那个嘴上无毛的小王子,并不是千娇百媚的美娇娥。   她虽然有些理解萧定晔对她的态度,可又有些伤心。   为嘛你往老娘面前一站,老娘即便是看不到你的脸,顺着空气中的气味,也能认出你来。   可是你呢?姑乃乃数次站在你面前,有背对着过你,也有直愣愣看过你,还对你隐晦示好过,就差扑上去按倒。可是你是什么表现呢?睁眼瞎,你回回睁眼瞎!   她心下十分溃败,转头同克塔努道:“我们不同他们一般见识的,本王心情不好的,你还是亮出你的腹肌和胸肌,让本王开心开心的。”   克塔努是个善良的人,善良中又带着十分的单纯。   他在自己面子和对小王子的感激与忠诚之间只犹豫了一息,就大方的掀开了衣襟。   猫儿转头盯了上去。   没意思,明明自家汉子站在眼前,她却要靠旁人的胸肌望梅止渴。忒没有意思。   但没有意思也要看,除了这里,她也不知道能看哪里。   萧定晔内心翻腾。辣眼睛,真他娘的辣眼睛,这些异邦人他娘的没一个正常人。   阿蛮跟着扭了脸,心中暗骂一声“蛮夷”。   张大人笑呵呵,将方才事一扫而过,转头望着朱力老爷:“既然疑似受害者同疑似凶手都来了,你们两家商议商议吧。”   朱力老爷气的身子打颤:“我们什么没做的,怎么就是疑似‘凶手’了?”   猫儿跟着指一指克塔努的胸肌:“这两道伤清清楚楚摆在眼前,怎么就是‘疑似’受害者了?”   阿蛮听着怎么不对劲,眉头一蹙,抱拳询问道:“有劳大人,请问这位疑似受害者,可就是坎坦小王子?”   张大人点点头:“没有错,这回可能不是‘疑似’,更可能是真正的小王子。”   阿蛮转头再一望,乃乃呀,这可是王公子的王夫人呀!   他扭头四瞧,彩霞呢?他乃乃的彩霞去哪里了,怎么不出来和稀泥?   刚才自己说什么来着?“哪里不懂礼数之人,竟敢如此看我家公子!”   现下明白了,人家看的是她家夫君,可不就得用那种火辣辣亮闪闪的眼神?   可恨自己这个第三者搅什么局?   据说这位姑乃乃不是个善茬,还是个爱记仇的?真是不该冲动行事呀!   此时猫儿听闻阿蛮在府尹大人面前问她,她立刻抓住了话头怼过去:“怎么?你对本王有什么意见?请指教!”   阿蛮“呵呵”一笑,往萧定晔身后藏了一藏,只敢露出半颗脑袋,悻悻道:“不敢指教……”   萧定晔眉头一蹙。   这什么态度?我堂堂大晏人,怎么能在坎坦蛮夷面前示弱?殷大人平日是怎么管教下人的?   他立刻转身将阿蛮提溜出人前,抬头挺胸力撑阿蛮:“指教,好好指教。朱力老爷哪里做了对不起坎坦人的事情?怎能由他将黑的说成白的?”   阿蛮心里哀嚎一声:公子啊,你千万莫将小人拖下水啊,到时候双方假面具一洗,你们两口子床头打架床尾和了,可小的却要被穿小鞋呀!   他畏畏缩缩说不出话来,萧定晔脸一黑,叱骂道:“出去,自己去反思,莫丢本公子的脸!”   阿蛮立刻点头哈腰的出去,在檐下站了站,立刻鬼鬼祟祟的往远处去了。   会客厅一时静了下来。   下人上前重新斟过茶水,张大人道:“本官今日唤两方前来,就是给两位一个机会坦诚相待,将过往的嫌隙都解决掉,一起走向美好的未来。”   他转头望一望萧定晔,略略压低声音同朱力老爷道:“不知这位……可信的过?”   朱力老爷拍着胸脯道:“信的过的,绝对信的过。”特意强调道:“他姓王,是朱力家未来女婿。”   张大人眉头一蹙。   坎坦小王子冷哼一声,讽刺道:“风流男人,不得好死的!”   张大人顾不上坎坦小王子抽什么风,眼中仔细看着朱力老爷略显得意的表情,心中细细思索:姓王?朝中哪个大官姓王?哪个王大人的本家远亲流落平度府?   朱力老爷见他精明中又透着迷惘的脸,不屑的翻了个白眼,揭晓了谜底:“王谋士,江宁殷大人的幕僚!”   张大人手中还端着茶,闻言惊得身子一抖,丢了茶杯就往门口跑。   殷大人是获悉了他叛国之事,要寻人前来捉他?   朱力老爷哈哈一笑,上前拦住他,拍着他肩膀道:“莫担心莫担心,都是自己人的。”   张大人咽了口唾沫:“怎么个‘自己人’?莫非你们也将殷大人撬动了?”   朱力大人哈哈一笑,转头吩咐管家掩紧房门,这才故作神秘道:“非也,非也,不是我们将殷大人撬动的。”   张大人将随身携带的一把匕首掏出,捏在掌心,眯着眼皮问道:“姓朱力的,你今天敢阴老子,老子让你吃不了兜着走。”他大喊一声:“来呀!”   房门“嘭”的一声被踹开,黑压压的一堵人墙站在门前,人墙由精壮的带刀异邦汉子构成,每个都身强体壮,看着就杀气十足。   猫儿下意识就想往萧定晔怀里钻。   克塔努已经眼疾手快,一张臂就将她护在身后,低声道:“小王子莫怕的,有属下的。”   萧定晔急速往门口看过去,数了数人头。   多达四十余人。   难怪昨夜阿蛮同彩霞闯入会受伤。   便是他一个人前来,一不小心暴露了行迹,也不一定能全身而退。   他正想要问一句还有多少人,猫儿已经抢到他前头,问向张大人:“这些,都是大人养的私兵?一共这么多?后宅还有没有?”   张大人哈哈一笑:“这不过是三成,还有七八十人呢!”   萧定晔心中切了一声,暗骂道:吹牛。   猫儿却“切”出声来,揶揄道:“大人莫看本王年纪小,就诓骗本王的。这府衙比本王府里的茅房大不了多少的,哪里能蹲的下百来号人的?大人吹牛皮不打草稿的。”   张大人冷哼一声,道:“没有一百,也有五十,制服你们这些暴民的,够用的。”   朱力老爷忙忙站出来:“张大人误会的,没有人告发的。”   他压低声音道:“殷大人是我们这一边的。”   张大人眉头一提,显然有些不相信。   朱力老爷向管家使个眼色。   管家这回亲自站出门外,从外面掩上门,横眉冷对四五十私兵。   房里,朱力老爷指一指萧定晔:“贤婿,你告诉张大人真相。”   猫儿立刻冷哼一声。   她也不知道为何到了这个关键时刻,她管不住自己的情绪。   明明当初在江宁的时候,还是她主动带着女装萧定晔,前往客栈亲自去同那朱力姑娘相会。   多么的贤惠,多么的有大爱。   何以到了现在,明明知道萧定晔“可能”在演戏,可依然管不住心中的醋意。   她哼了一声觉得不解气,转头问向克塔努:“你说的,纳妾的男人,是不是好男人?”   克塔努果然是坎坦小王子的头号狗腿子,他想了想,先问她:“小王子今后可会纳妾的?”   猫儿给自己戴上了高帽子:“本王当然不纳妾,今后只会有一个人。”   克塔努立刻道:“小王子不纳妾的,便说明纳妾的男人都是坏人的。”   朱力老爷转头看着脑子有病的这一对主仆,双眸一眯:“小王子不要盯不到灶头的,此时不是讨论儿女之情的时候。”   猫儿哼的一声,再不理会他。   萧定晔继续同张大人道:“大人有所不知,两个月之前,泰王曾秘密前来一回江宁,同殷大人密会良久……”   张大人惊的半张嘴,急切道:“你说的可为真?”   朱力老爷道:“我作证,绝对为真。”   他看向猫儿:“小王子也可作证的。”   猫儿心下虽不明白自己该如何作证,然而自家夫君的正事,她还是要支持的。否则她来这一趟、战战兢兢扮演了两日的小王子就没有意义。   她向萧定晔投去一眼,低声道:“本王能证明的。”   萧定晔瞧见她目光中不自觉的带着爱慕与深情,恶心的隔夜饭都险些吐出来,咬牙切齿半晌,忍住了要抽刀的手,站去了朱力老爷另一边。   朱力老爷续道:   “坎坦小王子一个月之前在广泉府遇见过泰王,而泰王两个月之前曾来过江宁。这说明,坎坦小王子是在泰王离开江宁返程的路上,遇见的泰王。   从时间上来说,从广泉府到江宁,若快马行路,一个月也不是不可能的。两方印证,可见此事为真。”   张大人思忖过,又向猫儿问道:“小王子一个月之前,果然见过泰王?”   猫儿冷冷道:“本王和朱力老爷有仇怨的,大人觉得本王会帮他说话?”   张大人摇摇头:“本官不怕你帮朱力老爷说话,本官怕你帮这姓王的公子说话。”   猫儿瞥一眼萧定晔,见他连看她都懒的看,不由负气道:“本王倒是真想帮他说话,可是你瞧瞧他的模样,可是个愿意领情的人?”   朱力老爷转头不客气的同她道:“你死了断袖的心吧,我家贤婿只中意女子的,不中意男子的。小王子要是没有其他事的,就请离开吧,莫耽搁我同张大人说正事的。”   猫儿冷笑一声,抬头问克塔努:“你觉得我和王公子像不像要搞断袖?”   克塔努将在场的几对人查看一番,诚实的摇摇头:“属下觉着,与其说小王子会和这位王公子断袖的,不如说朱力老爷想和张大人断袖的。此二人前后都已经赶了小王子两回的,可见是想让小王子避嫌的。”   猫儿哈的一笑,点头赞道:“你说的有道理,怪不得本王今日来报官,张大人不但不升堂,反而将本王和朱力老爷偷偷唤到此处,原来是舍不得他的老相好受罚的,所以来找本王求情的。” 第516章 你又在房顶,我又在房里(二更)   张大人后悔。   他今日真的不该将这碎嘴小王子唤来。   他就应该在听到登闻鼓被敲响后,先将敲鼓人扣押;等坎坦人有人找上门来,再把寻人的人扣押……   如此一个个的扣押,最后将坎坦人全部关进监牢,然后一壶毒酒,送他们整整齐齐驾鹤西去。   仁慈了,他当官还是太仁慈,所以才导致这所谓的坎坦小王子坐在他面前胡说八道,连扫他的官威。   一想起官威,他立刻抬头挺胸,虎视眈眈望着猫儿:   “本官有一事不明,小王子说了半天,本王都不知小王子到底是不是小王子。   小王子可能掏出什么物件儿,来证明自己的身份?否则万一你串通了坎坦人一起来蒙蔽本官,本官岂不是上了你的大当?!”   此话一下子就戳到了猫儿的短板。   她刷的站起来,指着张大人道:“你……你竟敢怀疑本王的身份?你是什么角色的,也敢质疑本王的?”   萧定晔烦死这个坎坦蛮夷,立刻在一旁煽风点火:“泰王见我家大人的时候,也要先掏出紫玉亮明身份。可见这个身份证明,上至皇族,下至贩夫走卒,都是需要的。”   猫儿倏地盯向了萧定晔。   有没有良心?本王是站在你这一头的好不好?!   她原本不算是个爱生气的人,可凡事事关她家汉子,她就容易起火,容易矫情。   现下她的内心特别委屈。   姑乃乃为了你将自己意恋牟荒胁慌,出生入死,你现在反过来帮着外人刁难我?   这活没法干了,老娘不干了!   她转头就对克塔努道:“走,我们自己想法子报仇!”   克塔努忙忙上前帮她拉开门。   她几步跨出门,心中气不过,又转回身走到萧定晔面前,倏地抱着他的脑袋,恶狠狠在他嘴唇上印下一个吻,在萧定晔反应过来之前,威风八面的去了。   在场众人齐刷刷望着石化的萧定晔。   半晌,朱力老爷不忍心,主动问道:“贤婿,滋味好吗?”   ……   这一日余下的时间,猫儿心情一直郁郁。   彩霞在晌午时分回了府,悄悄向她汇报在府衙内宅的刺探进展。   “奴婢同府尹嫡妻接上了头,她已经被府尹判国之事气恼的缠面病榻。”   猫儿无精打采道:“然后呢?原来你是个不世出的神医,将她病治好了?”   彩霞摇摇头:“奴婢同她说好,到时候由她出来指证府尹大人,我们就保她娘家不受牵连。”   猫儿耸耸肩:“你既然做了保证,那就按你的保证来。”   彩霞着急道:“奴婢没有那么大的本事啊!”   猫儿转身歪去床榻上:“你没有那么大的本事,你怎么敢说大话?保她娘家不受牵连,谁能保?”   彩霞不可思议的望着她:“你啊,王夫人啊!”   她虽不知道王夫人和王公子的确切身份,可从自家大人和夫人对待这二人的态度来看,那身份可是牛逼了去了,绝对是侯爵及王以上的身份,也绝对能保那府尹的嫡妻。   猫儿摇摇头:“你想多了,我不过是个看到英俊男人就花痴的坎坦小王子,我连我自己都保不住,我还去保旁人?”   她摆了摆手:“你先把衣柜里的你的原身,拖去其他地方藏好。再要是无事,就去王妃的院子里转悠转悠,找找她院子可否有一株青柏。”   彩霞不由苦着脸道:“王夫人你怎么了?正是关键的时候,你可不能一蹶不振啊!你想一想这些番邦人的白眼狼,想一想仇恨……”   猫儿点点头:“对,你说的有道理。我刚才忽然想到了一桩仇恨,你来听听,帮我分析分析我该如何报仇。”   彩霞忙忙跪坐在她床榻边上,一手托腮,准备认真倾听。   猫儿道:   “数日之前,我同王公子进入殷家,一不小心脱了臼。然后有个女人毫无同情之心,按在我的肩膀上逼供,将我疼的死去活来。后来……此人又给我颈子来了一刀,伤疤现下还在。   你来说说我怎么报仇?是将她千刀万剐的好,还是将她剖心油炸,让本王佐酒?”   彩霞连连抖了两抖,转头四顾:“咦,这衣柜里是不是还关着一个坎坦老太婆?真该移出去,放在这屋里,小王子如何休息……”   转身从衣柜里将一早就塞进去的婆子拉出来,寻了个布单子裹好,扛着急急出去了。   ……   时间缓缓流过,夜色渐起。   屋外开始飘起雪花,刚开始不过小片小片的随风飘散,到了后来竟转成了鹅毛大雪。   远远的天际连续绽放五朵烟花,引得各家人纷纷仰头去看。   客栈里,阿蛮站在窗前将烟花尽收眼底,激动道:“公子,暗卫们终于来了,此时就在城外。”   萧定晔已换上了夜行衣,点点头同阿蛮道:“诸事已掌握的差不离,你去通知,让他们夜里进城,四散在各处。明日夜间朱力老爷会再召集七国人开会。届时我等兵分两路,一路直取府衙,一路直取朱力府。”   阿蛮望着他的装扮,疑道:“公子今夜是要去……”   萧定晔眼中流露出无尽的厌恶,咬牙切齿道:“老子先去捉拿那坎坦小崽子,今夜先从他开始逼供,掌握更多消息,明夜的行动就会更顺利。”   被一个男子当众强吻,这是他此生的耻辱和污点。他要让那不知死字怎么写的小畜生将他记的刻骨铭心!   阿蛮一惊,急切劝阻道:“这……会不会打草惊蛇?不如再观察观察……”   萧定晔摇摇头:“老子看他现下无所事事,又同其余六国关系并不怎么样。便是现下掳了他,也不会有人生疑,说不定只当他钻进了青楼。”   他说罢将软剑穿进腰间,将匕首塞进靴子里,拉着窗棂便要往外翻。   阿蛮忙忙上前拉住他,嗫嚅半晌,终于硬着头皮道:“公子,那坎坦小王子,还有一重身份。”   萧定晔半个身子悬在空中,蹙眉道:“什么身份?要说就说的明明白白,莫卖关子。”   阿蛮讪讪一笑:“他的身份,是位女子。此女子,公子也识得,还极熟……”   萧定晔眉头一蹙:“是谁?”   阿蛮:“她姓王,名儿是两个字,夫人。”   王夫人。   ……   此时的王夫人,手里正拿着一份供词。   克塔努跪在她面前,等着她发话。   这些都是从二管家的同伙口中逼供得出的供词,记录之人的大晏字写的比她的字迹还要难看,却记得极详细,洋洋洒洒十几页。   猫儿蹙眉眯眼看的脑仁疼,整整一刻钟才看过了两页,还没看出特别的门道来。   她歪在椅上打了个哈欠,等抬头时,便瞧见了克塔努的长久保持的一个姿势。   一只手遮着下半张脸,上半身略略后仰。   什么意思?她眉头一蹙,将他上下打量几眼,关心道:“你的,可是什么地方又受了伤的?可要看看郎中?”   克塔努对这样的关心,反应很大。   他脸色陡的一变,身子往后再倾斜了几个度,支支吾吾道:“没受伤的,哪里都极好的。”   猫儿便觉着,她自己实在不济。因为心情郁郁就放松了对心腹的关心,实在不应该。   她叹口气,刻意放柔了声音,道:“你将衣裳解开的,本王再看看你胸膛前的几处伤口。我们不用真的请府尹老爷断案的,该给你治伤还是要治的。”   她的话将将说完,忽然不知什么地方就传来几声极低的“咯吱咯吱”声。   她倏地一愣,连眼珠子都不敢转,直着嗓子低呼:“是不是……哪里有耗子的?”   此时外间屋顶上已经盖满积雪。   萧定晔趴在顶子上,原本的夜行衣银装素裹,仿佛是个瘫在屋顶上的雪人。   听到他的女人要看别的男人的胸膛,他不由咬牙切齿。   想起今日在府衙,他的女人还看过别的男人的胸肌,他再次咬牙切齿。   再想到有个男人赖在他女人的房间不走,他更是一阵咬牙切齿。 第517章 夫训悍妻(一更)   房间里,猫儿开始瑟瑟发抖。   她压低声音道:“快,我最亲爱的克塔努小哥哥,你有武功,你来听声辨位,瞧瞧那个……”   她一动不敢动,将声音压的更低:“从现在开始,我们用‘那个’来代替‘耗子’。据说‘那个’听得懂人话,你一说‘那个’,它就知道我们在说它。”   她继续道:“你快去瞧瞧那个,是不是在屋里,将它打死……”   克塔努也开始瑟瑟发抖。   她后面的什么‘这个’、‘那个’他完全没有听进心里。   他满心都是她说的前半句:“最亲爱的……小哥哥……”他的眼前全是她一中意哪个男子就要扑上去吧唧一口的景象……   猫儿看到他僵在当场,以为他也怕耗子,心中连骂几声“软蛋”,嘴上却要继续忽悠着他:“一只‘那个’十两银子,你快点……”   她的嗓音嘶哑,显得她神情狰狞。她始觉她有些不友好,只好再加上一个笑。   克塔努看她说着说着忽然给他一个淫笑,身子更是一抖,捂着嘴连跑带爬退出几丈之外,战战兢兢道:“没有耗子的……小王子早睡的……”   刚刚讲出来一个“睡”字,立刻暗骂自己一声“蠢”,支支吾吾道:“小王子那个,属下还要去那个,就不陪你那个了。”   拉开门扑爬连天逃了出去。   猫儿看他一阵鬼上身一般的迷之举动,心中莫名其妙,又担心着他的伤势,只得追上去喊道:“胸腔上的伤,真的没什么吗?如果你不好意思麻烦郎中的,本王替你擦药啊……”   安静的夜里,除了雪花的扑簌落地声,还有两声“咯吱”声不绝于耳。   猫儿竖起耳朵静听半晌,判断出“那个”的磨牙声应该在屋外,并没有在屋里,这才放下心,关掩了门,转身回了屋里。   屋顶上的萧定晔,两只手有些冻僵,正准备从屋顶上一跃而下,院里又传来一阵脚步声。   克依兰垂首踩着雪前来,人已经站在了檐下,又开始踌躇。   屋顶上的萧定晔开始觉得冷的发颤。   他其实是个很坚强的男人,过往和猫儿分开的那两年里,他随军训练,寒冬腊月,多少回他趴伏在雪地里,一趴就是一日一夜,半分没有打过退堂鼓。   然而趴在猫儿的屋顶上,他不由自主的开始矫情。   他根本不应该出现在屋顶上。   他应该在屋里。   他应该压着声音臭骂猫儿,骂她不应该任性跟来,骂她不应该不知死活伪装成旁人,还要骂她怎么能去迷恋旁人的胸肌?   难道她家汉子没有肌肉?   胸腔上的两大块,腹部的八块都是什么?   那不是画的!那是日复一日、几无间断的练出来的!   他心里十分不满。   房里的猫儿躺在榻上,没有闻出她家汉子已经近在咫尺。   她原本想重新开始生萧定晔的气,可门口徘徊的脚步声打扰了她,不能让她全情投入到一个悍妇情绪里。   她翻了个身。   吱呀吱呀,踩雪声不停。   她再翻了个身。   吱呀吱呀,踩雪声还不停。   她颓然起身下床,前去拉开房门,无语的望着克依兰:“老嬷嬷的,你深夜站在这里的,哪怕是想要自荐枕席的,也请你尽快开口的,本王也好早早拒绝的,然后你回你屋、我回我屋,我们互不打扰的。”   克依兰怯怯的望着猫儿,嘴唇嗫嚅半晌,道:“老奴,是想感谢小王子……”   “不谢,不管你想谢什么,那都是本王应该做的。你去吧,大步的去吧。”她啪的掩了门。   门外的踩雪声还在执著的吱呀吱呀。   猫儿觉得自己这个小王子,当的十分的憋屈。   她虽然没有见过坎坦小王子本人,可是她同大晏五皇子相熟啊。   大晏的五皇子,在下人面前威风八面,只要说一声“走你”,除了她,没有人敢在他面前晃悠。   可惜了,她跟着一个五皇子厮混那么久,竟然没学会他的皇子做派。   屋顶上的萧定晔,也对她的气势抱以鄙视。   跟着本王这般久,一点点驭下的能耐都没学会,难道平时就只将注意力放在他的胸肌、腹肌上了吗?   他哈了一口气,开始认真考虑把檐下那个坎坦老妇人做掉的可行性:   你再不离开,再耽搁老子前去教训媳妇儿,老子就真的想送你去西天。   屋里的猫儿重新起床,从墙上解下长剑扛在肩上,刷的一声打开门,对着克依兰晃晃剑身:“你要说什么尽快说,激怒本王,刀剑侍候。”   克依兰惊的退去阶下,惊疑不定的望着猫儿,半晌开口道:“感谢小王子,今日没有打王妃的。老奴想自请的,去牢里陪王妃的。”   猫儿对于人主动犯贱,从来都不拦着。   她大刀一挥:“准了,快快的去,慢一步本王刀剑侍候。”   克依兰跪地重重磕了个头,急急离去。   猫儿长舒一口气,掩上了房门。   吱呀,吱呀。   门口又是踩雪声。   她心中真的嘭起了一腔怒火。   老子伪装的是任性的坎坦小王子,不是知心姐姐。你们看不懂人设,就莫怪本王刀剑侍候。   她刷的拉开门,举剑的手却一滞。   冷风瑟瑟,门口站着个人。   一个化成灰她也认识的人。   这个人对她的了解,和她对他的了解,完全的不对等。   莫说她化成灰,便是她一个大活人站在他面前数回,他也没认出来过。   她脸色一冷,又把剑前伸,挡在了自己面前:“你是谁?本坎坦小王子不认识的。你要是大半夜走错了路的,你就自觉的离开的,莫让本王子刀剑侍候的。”   他站在门槛外,和她之间相差了一扇门的距离。   他紧紧盯着她还没卸妆的、坎坦小王子的脸,心中本来准备了许多责怪的话,到了看到她的这一刻,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半晌,他憋出一句:“为何不听话?”   温柔,无奈,缠面悱恻。   完全不是他真正想表达的情绪。   可她却着着实实被他的柔情打动,藏在她心里的悍妇倏地没了影。   横在她颈子前的长剑缓缓垂下,她睨他一眼,嘟嘴垂首,内心起了丝丝酸涩。   “你为何总是认不出我?”她觉着有些委屈。   他柔肠百转,心下有些愧疚,这愧疚又被他内心的焦躁压制。   太危险,形势太危险,她不该跟来的。   他得同她细究此时,不能被她拐跑了话题。   他将将板起脸要继续摆出夫君的派头,院外不知哪处下人的屋子里传出一声咳嗽声。   她立刻伸手将他拽进屋里。   他几乎是下意识的探出双手……等他再反应过来时,他怀里已拥抱着一个人。   一个热乎乎的,活生生的,让他时时刻刻挂念的人。   她缩在他怀里,是那样的单薄,单薄的让他愧疚。   他是堂堂皇子,他是他的王妃。然而她自从跟着他,没有过过好日子。   “为何不听话,要跟着来?”他再开口时,语中更是缱绻,再一次违背了他的初衷。   她双臂紧紧环着他的腰,偎依着他,因他话语中浓的散不开的情意,心中的悍妇和怨妇早已消失的无影无踪。   她极低声道:“我想你,一时一刻都不想同你分开……”   他再无法苛责她。   那些自从阿蛮透露了“小王子”的身份之后、他准备了满腹的教训她的话,没有一句能说出来。   也不想再说出来。   她倚在他怀中,还在不停歇的倾诉着相思:“没有你在,我夜夜都睡不好。我想你想的辗转反侧,天天都想要去寻你,可总是寻不见……”   他不由喟叹一声。   这喟叹中有幸福,有甜蜜,也有无奈。   他缓缓松开她,探手抚上她的面颊。   被指腹抹开胭脂的眼眶下,显露出的是她眼底浓浓的青紫。眼珠里带着些血丝,是睡眠不足的证明。   她因他的触屏,打了个寒战。   握住他的手一试,冰凉冰凉。   她毫不犹豫的将他的双手塞进她的衣襟里,贴着她的身子暖着他。   “在外面等了许久?”她心疼道。   他终于硬起了心肠,拉着脸道:“为何要跟来?我留你在江宁是为了什么?难道就是为了让你以身犯险?”   她眼圈一红,立刻掏出他的手甩去一边,哽咽道:“我就知道你会是这个模样……你一点不知道关心人……”   他立刻将她拖去床畔,解开她的衣裳,一处处检查过,见她没有受伤,这才松了一口气,用被子将她严严实实裹住,本来想继续拉着脸,却不由勾了嘴角,低声道:   “今日你在府衙,为夫看你嘴上劲儿挺大,应该不会受伤……”   她在府衙人前强吻他时,因着满腔的愤愤,可是用上了大力气的。   她不由的一笑,立刻前倾身子环住了他的颈子。   他眼睁睁看着一张坎坦男子的脸在他眼前放大,并嘟起了一瓣红唇,他心里忍了两忍,终于还是躲开了脑袋,望着她不解的眼神,低声道:“为夫……对和男子亲热,实在不能忍……”   ------题外话------   今天三更 第518章 未尽之事(二更)   耳房里还遍布着此前沐浴过的水汽。   猫儿就着盆中的清水洗去面上脂粉,显露出她的真容。   萧定晔靠在耳房门边,看着她消瘦的脸庞,以及面上的憔悴之色,心中软的再也强撑不起任何的火气。   他迈进门槛,站去她身后,环着她的腰,望着铜镜中的她,低声道:“怎能养成没有我就睡不着的习惯?!”   她将巾帕浸湿,转身为他擦去面上斑驳妆容,反问他:“没有我,你可能睡得着?”   他极低的叹口气,摇摇头:“不能,白日忙碌的时候还好,夜里躺在床上,心里想的都是……”   他余下的话没有说出来。   她踮起脚尖,重重的吻住了他。   他毫不迟疑的给她回应。   他带着她慢慢的、一步一步的出了耳房,凭着记忆往床榻方向而去。   他抱起她将她放去床上,自己也跟着上去。   他几乎迫不及待的解开了她的衣裳,也忙着去解开自己的。   等他再将她揽在怀里时,耳畔呼吸声清浅而悠长。   他日日挂念的人躺在他的臂弯里,沉沉的睡了过去。   他探手摩挲着她的面颊,她便不知不觉的想要避开他的手,更深的将脸埋进他的颈窝。   他垂首轻轻吻在她额上,一下又一下抚着她的背,低声道:“好好睡吧,为夫陪着你……”   沉睡的时间仿佛极久,又仿佛只过了一息。   猫儿于睡梦中忽的转醒,往床榻边上一摸。   身畔没有人。   她一咕噜爬起身,坐在黑暗里怔怔许久,对昨夜的“艳遇”有些懵懂。   昨夜到底是萧定晔真的来寻她了,还是只是梦,只是她思夫太甚的一个梦?   她觉着身上有些凉意,便觉得不该是梦。   她没有果睡的习惯,更何况是在这四周皆是危险的地方。   却也不一定,万一她梦里发花痴,将自己剥成了这般呢?   可空气中分明还有淡淡的铁锈味!   外间天色已有些发麻。   院外的墙头上,一身黑衣的阿蛮低声同萧定晔道:“来的不仅仅是暗卫,我家大人和少爷也来了,都掩藏在城外,只等今夜一更时分进城。”他的话语中是满满掩不去的兴奋劲儿。   萧定晔思忖半晌,立刻道:“既然人手足,所有队伍分散开,八路直取七国和朱力府,一路直取府衙,要斩断他们的后路,不可让一人脱逃。”   阿蛮点点头,正要翻墙离去,又回首道:“小的房中此前掳来的那两人,半夜竟然逃了,可有危险?”   萧定晔忖了忖,道:“你去街面上寻一寻,寻不着也便罢了,应该无甚大碍。”   阿蛮翻墙而去后,萧定晔坐在墙头遥望远方。   灰麻的天色下,远处已飘起炊烟,该是府上后厨开始准备早饭。   再过不了多久,这府上的人都要陆续起床,准备开启新的一日。   他一跃而下,悄无声新跑去檐下,轻轻推开门闪了进去。   “谁?”猫儿警戒问道。   他立刻进了寝房,见她愣愣坐在床上,不由解下冰冷外裳,低声道:“怎地醒来这般早?”   她立刻爬起身扑进他怀中,紧紧搂着他:“我以为夜里不是你……”   他揽着她躺去被窝里,吻在她额上,唇角微微勾起,道:“夜里不是我,会是谁?是那个被你盯着胸膛不换眼的坎坦随从?”   她干笑两声:“我何时盯着旁人胸膛不换眼?那都是彩霞,是她发花痴。”   “哦?”他的话中带上了丝丝威胁:“是谁舍不得旁人胸膛上的伤口?是谁哭着喊着要替那人抹药膏?”   她虽然确然没有做什么,被他这般一问,却不由幽幽道:“我汉子不在身边,我心中空虚,得有个什么人让我望梅止渴……”   她眼中显出向往之色:“说起来,他的身段倒是,比我家夫君的要好上许多……”   他立刻捏住了她的下巴,一字一句道:“胡猫儿,你胆敢再说一句!”   她哈哈一笑,抬手勾上他的颈子,在他唇上印下一吻,低声道:“你这个朱力家的贤婿,忽悠的朱力老爷两眼放光,满心满眼都认准了你。你讨好老岳丈的时候,可想起过你家媳妇儿?”   他叹了口气,道:“怎地未想过?明明你是我媳妇儿,我却要像被赶上架的鸭子一般,强逼自己去讨好旁人,真真是难受的紧。可见这左拥右抱这事,此生竟与我无缘,这一辈子只能守着你一个。”   她轻笑一声:“嘴甜。”   他长长久久的吻上她,不甘心的喟叹一声:“该死,你的嘴比为夫的更甜。”   此时外间已传来鸡叫声,到了要起身之时。   他忽的想起昨夜还有未尽之事,一个饿虎扑羊,便要开始攻克她。   她一笑,毫不退缩的迎了上去,将将要开始反杀,房门忽的被敲响,彩霞的声音从外传来:“小王子的,有客上门的。”   萧定晔不理会,继续攻克。   彩霞的敲门声却执着的持续,越敲越响。   猫儿开始着急。   她一把推开他,悄声道:“怕是有了什么要紧事,我得去看看。”话毕就要起床穿衣。   他立刻将她擒回床榻,斩钉截铁道:“再不允你以身犯险,此事你不能再参与,余下的都交给为夫。”   她一笑,同他抵着额头,道:“我们二人还没脸没皮的躺在旁人家的床上,如何不叫参与?现下坎坦国的小王子,可正在同美男子断袖呢!”   拍门声越来越着急,彩霞的声音再一次传了进来:“小王子的,快,有急事的。”   猫儿扬声应下,立刻下榻开始穿衣,转头悄声同他道:“你莫担心,现下这府里危险不算大,我能应付的来。”   他溃败的倒在了床上,幽怨道:“什么世道啊!自家的媳妇儿,都吃不到嘴里……”   她发出一阵闷笑,低声道:“本王妃随时都准备好等待殿下亲临……”   她穿好衣裳,转头望着他:“你可急着离开?”   他侧身支着脑袋望着她:“不着急走。”   她低声道:“你等我,等我回来被你吃。”倾身给他一个长长久久的吻,寻了个巾子遮住脸,起身往门外去。 第519章 假的不是真的(三更)   彩霞面上是难掩的焦急。   她低声道:“夫人,外间来了两个坎坦人,揭发了你是假王子的事。”   猫儿吃惊道:“府里的人信了?那两人如何知道我是假王子?”   彩霞苦着脸道:   “奴婢本不知,现下联系前后事,终于明白原委。   原本进城时,我等掳了三个异邦人,其中一个伪装成奴婢,跟着郭掌柜回了江宁。   其余的这两人,杀了他们又觉着死的冤,只能藏在客栈里,每日喂了蒙汗药。今日却被这二人逃了出来。   这两人就寻上门来,原本只是搬救兵,可两厢里一对话,便扯出了你是假王子之事。”   猫儿当机立断道:“走,撤!”   她转身行了两步,又止了步子,问道:“坎坦王妃以前住的院子,院中有一棵青柏树,你可去寻过?”   彩霞忙点点头:“奴婢昨夜就去寻过,有两棵。”   猫儿一愣:“东西可挖了出来?”   彩霞一脸怔忪:“什么东西?”   猫儿立刻一跺脚,着急道:“树下埋着个坛子,里面有坎坦王妃收集的六国叛乱的证据。”   她摇摇头:“现下不能走,你去挖坛子,我去拖延时间。”   她转身回了屋里,一边开始急切上妆,一边简单将事态告诉萧定晔。   萧定晔立刻起身道:“我现下就去擒了他们。”   猫儿摇摇头:“来不及了,彩霞能报进来,说明事情已经报散播了出去。”   萧定晔来回踱步,急切的想着现下的状况。   那两人将猫儿是假王子的事情捅了出来,如若这府上还有细作,定然会将消息传去六国耳中。   不成,不能等到夜间,到了夜间再出手已经迟了。   可是猫儿这边……   她看出他的急躁,忙道:“你有何要事就去忙,不用担心我。那……克努瓦还算忠心,我相信,他一时半会不会动我,更不会让旁人动我。”   萧定晔断然道:“不成,此前诸般的危险都是你一人,我再不能让你深陷贼窝。”   她忖了忖,又道:“还有彩霞,彩霞武功不弱,能护着我。我拖得一时是一时,你快去快回,我等你。”   他紧紧搂着他,想自己真是个没用的男人,到了这种危险的时候,还要让自己的女人以身涉险。   可过去几日,所有人布局、探消息,为的就是将六国的奸邪一网打尽。   现下正值关键,如若不趁热打铁,所有人的努力都白费,猫儿冒的险也白费。   他忖了忖,从桌上拿起铜镜揣进她衣襟里护着要害,又探手进她袖袋,将旁的杂物都拿出来,只余她的百变金簪放在袖袋中。   他郑重道:“一刻钟,你拖延一刻钟,为夫就来寻你。”   她忙忙点头,向他做着保证:“你放心,我才同你成亲,舍不得死,也不会让自己受伤,给自己找麻烦。”   他一把将她拉进怀中,喟叹一口气,还要再叮嘱她,屋外已传来脚步声。   克塔努的声音听起来着急的紧:“小王子,外面有人来找茬的……”   猫儿低声同萧定晔道:“你听听,克塔努还未对我生疑。他为人纯良,又喜欢大晏,纵然是发现了我的漏洞,也绝不会拿我如何。”   她扬声应下,疾走几步,转头从墙上摘下长剑,对着他一笑,转身出了房门。   他听到克塔努同她在门外一阵急切低语,听着她状似愤怒大喊一声,听着她吩咐院里人:“一个不许留的,都跟本王出去撑腰的。”   嘈杂脚步声倏然而起,院中须臾间便走的空无一人。   他立刻拉开房门,匆匆四顾,往房檐上一跃而起,谨慎的踩着积雪翻出了院墙。   ……   前院门房前,猫儿望着站在她面前的两个坎坦人,巴掌一扬,重重打在了门房老汉脸上:“混账的,什么人都往府里放的?”   门房被打的一怔,捂着脸支支吾吾道:“他二人的,信物的,证明的,都有的。说话的,都对的上的……”   猫儿冷笑一声,提着长剑瞥了眼克塔努:“打出去!这些蝇头小事莫再来打扰本王的。”转身就要走。   身后两个汉子立刻扯长声,不拉不拉不拉说了一堆。   身后很快传来脚步声,克塔努拦在了她面前。   猫儿倏地抬头,眯着眼望着他。   坎坦人都长了一双深邃迷人的眼睛,他们眼珠比她琥珀色的眼珠,颜色还要再淡上几分。   她从他的眼珠里,看出了几分怀疑,几分举棋不定。   她的心在胸腔里咚咚作响,手中的长剑不自觉的紧握。   她一字一字道:“怎么的?连你也要怀疑本王的?”   他倏地垂首,话语中带了几分凝重:“属下,不敢的。可……”   他一咬牙,继续道:“属下记得,此前至少两回的,需要小王子出示信物之时,小王子都放弃了的。小王子如果真有信物的,为何不能拿出来的,让大家都看看,也好打消疑虑的?”   猫儿一勾唇,用讥诮的目光望着他:“上回二管家寻本王要信物的,你可记得本王当时说的什么?”   他低声道:“当时小王子说,二管家不配看的。”   猫儿缓缓抬眸望着他:“所以,你觉着你现在当了大管家的,就配看本王之物的?”   他忙忙摇头,心中一团乱麻。   若说小王子是假冒,他半分看不出来她为何假冒。   既不为坎坦招祸的,又重用他们一众兄弟的,还为下人们出气、鞭打老王爷等旧主子。   府上没有花用的银子时,也是这位小王子拿出银票来应急。   若说这几日有出格的地方,就是利用兄弟们杀了此前的二管家。   然而,纵然一个人原本是同二管家有仇,可伪装成一个王子来杀一个管家,完完全全是用力过度,根本没有必要。   可若说眼前的少年人没有蹊跷,却又不是。   譬如他自出现,就没说过几句坎坦语。   他自出现,就没亮出过身份证明。   一句复杂的坎坦语已经涌到了克塔努的舌尖上,在对上她的视线时,不知为何又咽了下去,却也不知还能说什么,只默默站在猫儿眼前。   慌乱在猫儿心中上涌。   她极快的往远处望去,没有彩霞的影子。那个实诚的妇人只怕还拿着铲子,正在一下又一下的挖着地,想从两棵青柏树的周遭,挖出一个不起眼的坛子来。   猫儿深吸一口气,语气变的柔和。   她问道:“你的伤,可涂了药的?那都是你与众兄弟们为了护着本王而受的伤,本王心中有愧疚的。”   克塔努心中不由一阵激荡,想起了猫儿数次给过他的承诺。   你信本王的,本王就信你的。   你想过平顺的生活,本王应承你的。   他的目光低垂,落在自己的衣衫上。   这是他升任大掌柜之后的衣裳,衣料光滑,在日光下暗光熠熠,是他此前从未穿过的衣裳。   他自小是这府上小主子的下人,然而那位小主子,几乎没有哪一日不虐待他。   他的身上遍布经年的疤痕。   昨日在府衙,他解了衣裳,将身上的伤亮出来作为遇袭的呈堂证供时,这位小王子看见他身上的旧伤疤,曾目露怒火,咬牙切齿问他:“是你此前的主子,打你的?”   他这一生,只跟过两个主子。   一个是暴虐成性的旧主,另外一个是给过他关怀的小王子。   猫儿见他不说话,不气馁的继续发起柔情攻势。   “你因本王受伤,是本王欠你的。若你今日无事,便回去房里歇着的,好好养伤是正经的。”   克塔努终于抬起头,低声道:“小王子真的是真王子?”   猫儿便板了脸,以退为进道:“本王是假的,你去相信那两个老骗子的,然后将本王抓起来鞭打至死。反正你们已经背过一回主的,有了经验的,熟门熟路的。”   他一咬牙,道:“属下信小王子的。”   猫儿冷笑一声:“你凭什么信本王的?凭本王升你当了大管家,还是凭本王的花言巧语?”   他摇摇头:“凭小王子,是小王子的。”更确切的说,是他期望中的小王子。体恤属下,有担当,能当他的主心骨。   猫儿极轻微的吁了口气,装出冷傲的模样哼了一声:“本王是谁,与你信不信没有关系的。”   她将将抬脚要走,身后院门处那两人又气急败坏的叫骂起来。   这回他们骂的是蹩脚的大晏话:“假的,那小子是假的,真王子被人捉了的,你们这些傻的,都被他骗了的……”   看门老汉手持扫帚不停将两人往外赶,唯恐自己真被牵连的丢了小命。   那两人有些身手,看门老汉的扫帚回回扑了空,拿他们没有办法。   猫儿缓缓抬眼望着克塔努:“你作为本王心腹的,就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污蔑本王的?”   她心中想着,那两人是留不得了。再这样下去,哪怕她是真王子,也要被人当成假的。   她立刻抬剑前指,大喝一声:“来啊,砍了他二人,赏金二百两的!”   ------题外话------   今天就到这里的,我们明天见的,拜拜的 第520章 狐媚子妆(一更)   猫儿的一声财大气粗的“二百两”的呼喊,并未激起护院们的兴致。   所有人齐齐看向克塔努,等待他的判断和命令。   显然,猫儿的这个“坎坦小王子”的马甲,已经捂不住真相了,几乎所有人都开始怀疑她。   而上门挑衅的那两个坎坦汉子,还在大声呼喊:“自己人不杀自己人的,我们是真王子身边的长随的,你们胆敢杀我们的,叛国罪论处的……”   猫儿大喊一声:“还不上,你们想再一次背主吗?”   她侧转身一把揪住克塔努的衣襟,咬牙切齿望着他,一字一句道:“克塔努,本王错认了你的,你不配当本王心腹的!”   克塔努身子一晃,终于从内心的怔忪、狐疑中惊醒,举剑大喊:“捉人的!”   护院们终于持剑跃上前,向那二人扑过去。   那二人腾挪转移,并不落下风,口中还在叫骂:“假的,他是假的,你们这些傻的……”   克塔努一跃而上,加入战局。一刀劈下,那二人中的一人身上便挂了彩。   二人不敌,不愿恋战,趁机虚晃一回包袱皮,转身逃了出去。   猫儿立刻大喊:“追,不能让他二人逃出去坏本王名声!”   一行十几个侍卫立刻追了出去。   人影只消失了几息,又听得一阵乒乒乓乓的打斗声由远及近。   萧定晔彷如天神从院墙上一跃而入,手持软剑挥开众人,跳出人墙,一把抱住猫儿腾空而起。   猫儿立刻舒了一口气,紧紧搂住了萧定晔的腰身。   原本还在挥剑的克塔努大喊一声:“救小王子!”带着人便要往外冲。   周遭瞬间传来巨大声音,暗卫们撞开院门闯了进来,举刀便砍。   猫儿已随萧定晔去了院外,落在了几丈外的安全处。   她吃惊道:“怎地这般仓促?彩霞还在府里没跑出来!”   远处一个小少年咚咚咚跑了过来,虽然吊着一只膀子,却掩不去满脸的英气。   他瞧见萧定晔搂着她的姿势,便认出了她的身份,兴奋道:“师母,徒儿带人来救你啦,彩霞方才已逃了出去,瓷罐里的东西已到了我阿爹手中!”   猫儿点点头,听着院里刀光剑影的动静,着急道:“莫伤了院里的人,他们不是匪类!”   殷小曼笑嘻嘻道:“师母莫担心,师父方才已经交代过了。”   猫儿想起方才她被萧定晔救出院落时,克塔努还当她被人掳走,急着要带兵救她……拥有那样一双善良双眸的青年,虽然曾怀疑(当然也应该怀疑)过她,终究却对她忠心耿耿。   当然,他忠于的不是她,是他心目中的小王子。然而终归受益的却是她。   她叮嘱殷小曼:“待将此处平定,你去寻一个叫‘克塔努’的青年,让人莫粗鲁对待他。我曾应承他,要让他在大晏过安定的生活。”   殷小曼闻言,并不先应下,却鸡贼的看向他师父。   萧定晔便肃着脸问她:“可是那个长着两片大胸肌的坎坦男子?”   她讪讪一笑,忙忙拍马道:“他不如你,大大不如你,拍马都赶不上。只有你的胸肌才能令我内心安宁……”   他面无表情瞥她一眼,向殷小曼努努下巴。   殷小曼便笑嘻嘻的转头过去,同站在院门口的一个暗卫交代过两句,方转身回来道:   “师父不如带着师娘先去客栈等候?彩霞挖出来的罐子里,藏有异邦细作的名单。阿爹拿着名单带着暗卫们去捉人,只怕还有半日的时间。”   萧定晔点点头,叮嘱道:“抓人归抓人,你切莫又弄伤了手臂,回头殷大人再不会带你出来开眼界。”牵着猫儿上了马,回了客栈。   ……   猫儿长久的睡了一觉。   待睡醒的时候,外间已是三更时分。   客栈房中亮着一盏灯,却没有人。   隔壁房间里,萧定晔正同殷大人议事。   “此回事看着是坎坦王爷倒行逆施、激起民愤,实则是大晏接受了异邦人却未尽管理责任,导致此处成了法外之地。   下人虽是人下人,可大晏例法中也有保护奴隶的条款。这些条款在平度府失了效,导致下人无法可依,方才走上了背主之路。”   殷大人抱拳道:“下官即刻便上奏折,将此事上报,向皇上争取修改番人管理的条款。”   萧定晔点点头:“父皇一定会重视此事。只是,那奏章上……”   殷大人低声道:“下官明白殿下的担忧,暂且不会将泰王牵扯进来,以免打草惊蛇。”   他留在江宁,靠丐帮从赌坊、酒楼、青楼等处寻出泰王那头出面同番人交涉之人,又将朱力家的儿郎全部捉拿。   拷问极简单,这些人吐口也吐的极容易。   然而所有的事都只有口供,没有其他实质上的证据指向泰王。   用口供来扳倒一个七八品的小官,很容易。可去扳倒堂堂皇子,简直是痴心妄想。   外间天色已黑,一场大雪过后,晴朗的夜空没有一片云朵,漫天皆是密密麻麻的星子,仿佛芝麻粒一般撒在煎饼上。   晚风徐徐,带着沁人心脾的冷意。   萧定晔站在窗前望着天际夜幕,眼中并没有大事得胜的欣慰。   他叹口气,沉声道:“三哥行事极稳,但凡要出手,势必要先将自己摘的干干净净。只怕从六国这些乱党口中,也不一定能得出更多与三哥相关的证据。”   殷人离望着眼前青年的颀长背影。   他同他夫人成亲那年的冬日,这位青年才出生,那时还是个嗷嗷待哺的小娃儿。   后来的那些年,他零星的接收过关于这位皇子的消息。   乖张、纨绔、无状。   他同自家夫人偶尔谈及这位皇子,殷夫人还曾为自己可惜。   当年这位皇子出生当日,形势十分危及。   那日他夫人正巧入宫,偶遇皇后生产,她还因前去寻太医的半途而受过伤。   后来夫人听闻他谈及皇子的无状,还曾私下里可惜:“哪里知道,当时救下的竟然是那么个纨绔,倒是令老娘白白伤了一回。”   一转眼二十余年过去,那个泯然众人的皇子,竟然和传说中的完全不一样。   萧定晔站在窗前忖了忖现状,转回身来同殷大人道:“七国的异邦人都派人回各自国家送信,七国纵然不出兵帮三哥,可定然已知大晏要内乱。届时,怕是要趁火打劫。”   殷大人道:“下官从朱力家的儿郎口中得知此事时,已派出人日夜不停往七国而去。希望能赶得及将送信人拦截下来。”   萧定晔摇摇头:“怕是极难……那坎坦的王子都能这般早就到大晏,别的小国只怕也慢不到哪里去。”   正说到此时,外间传来“吱呀”一声开门声。   萧定晔打开房门探出头去,见顶着一张“坎坦小王子”面颊的猫儿正站在门口张望。   他眼中的忧虑减弱,浮上一层笑意,向她伸出手:“过来……”   她回头瞧见他正依在隔壁门框上,立刻上前搂着他的腰撒娇道:“我以为你又舍下我去了旁处。”   耳畔传来一声轻咳,她扭头瞧见殷大人正站在屋里,将她和她汉子的黏糊劲儿尽收眼底。   她一阵窘迫,忙忙站直身子,避嫌似的退后一步。萧定晔却面上挂着笑,上前牵了她手,大模大样的让殷大人瞧。   殷大人顿时露出一脸的疲惫,上前对着猫儿抱拳道:“王妃可真是令下官好找,整个江宁都险些掘地三尺。”   猫儿讪讪一笑:“走的急,忘了向大人与夫人告别……。”   殷大人揶揄的看她一眼:“下官家中小女微曼,已被禁足了三日……”竟敢给王妃教异邦语,以助王妃出逃!   猫儿心下苦笑一声,面上却做出一副义正言辞的模样:“该禁足,女儿家家的,怎能随随便便就用炮仗将自家房顶炸的全是窟窿眼睛?她小小年龄就敢炸自家房顶,以后大了还不得去炸山、炸海?”   她心下觉着颇有些对不住微曼,便没有继续面对微曼她爹的勇气,忙忙晃着萧定晔的手,同她夫君撒娇:“肚子饿饿,要不要一起用饭饭?奴家没有你,一口都吃不下去……”   殷人离听的牙酸。   萧定晔却甘之如饴。   分辨这世上的好男和渣男很简单。好男喜欢看自家女人作,渣男喜欢看别的女人作。   姓殷的和姓萧的,因为猫儿的一句撒娇,产生了不同的反应。   萧定晔被猫儿摇晃的一颗心柔软,正要同殷大人告别,殷大人手准眼快抢先道:“下官再去看看动静,殿下先歇着……”打了个寒战,拂去一身的鸡皮疙瘩,抢先出了门。   ……   客房里摆了一桌的菜,猫儿狼吞虎咽,萧定晔却并未吃下多少。现下的境况不敢想,越想就越严峻。   猫儿原本是想着自己多多用饭,待吃饱之后,才有力气被她汉子吃。   然而看她汉子食不下咽的模样,便知道他汉子有了心事。   猫儿自从嫁给萧定晔,越来越贤惠。   她立刻擦干净油嘴,前去将脸上的“小王子妆”洗去,重新化了个动人心魄的狐媚子妆。 第521章 没起作用(二更)   狐媚子妆的灵魂就在于微微上挑的眼线,一双琥珀色的眼眸,以及一张红唇。   等猫儿化完妆,再往包袱皮里一翻,没有翻出来妇人衣裳。   她顶着一张狐媚子脸,穿着一身男子衣裳,这勾人劲儿就弱了几分。   她当机立断给自己只留下了底衣,然后爬上了他汉子的膝盖。   猫儿的本质是个买卖人。   买卖人的特质是现实。   她在现实之外,还有个特质:粗俗。   如若她当初穿成个大家闺秀,或者在宫里时她抓紧机会提升过自己的才学,那她此刻应该同萧定晔探讨一番诗词歌赋和人生理想,约莫他会被高洁之事哄开坏。   或者她有一副莺声燕语的好嗓子,以及能歌善舞的文艺特长,她蹦Q着给他舞一曲,或许也能让他解了心事。   然而这些她都没有。   她能吟的诗,都是前世里学到的古人的诗词,所记得的还不全乎。譬如上一句是“床前明月光”,下一句她就能给对上“地上鞋两双”。   她也不会跳什么舞,真的让她跳,她也只能挥着帕子扭两个秧歌。   她对她自己的判断就是:常识比古人强、才学比古人差。   所以,她一看到她汉子心情不好,她就立刻摒弃了那些高雅的精神文明建设,拿出了“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办法。   原本应该简单、有效。   然而此时的萧定晔,表现的像个正人君子。   他不但像个正人君子,还将自己的精神境界拔高了不止一丈,显得他和她之间,相差了无数个才子佳人。   他心事重重的将热乎乎的她搂在怀中,无意间向她脸上一瞥,立刻蹙了眉:“怎地将自己画成了这般?像什么样子?”   像什么样子?   猫儿出溜一声跳下地,拿着铜镜照了照自己。   就像个风骚不要脸的狐媚子啊,没有错啊!   她怔忪着望着他,他便往她身上披了一件外裳,抱着她,将她一屁墩放去了床畔,弓着腰望着她:“乖乖在房中等我,我去忙过就来。”又给了她一个缠绵悱恻的、难舍难分的吻。   她彻底搞不懂她男人了。   到底是想吃她,还是只想对着她望梅止渴啊?难道他媳妇儿的绝世容颜和勾人的身段对他失了效?   他在床榻上明明是个不要脸的纨绔,何时成了个入定老僧?   他的嘴唇离开她的之后,将她塞进棉被,便起身出了房。   好在他下意识还操心着自己的媳妇儿,在一边挂心着政事一边关门的当口,又分神向她叮嘱了一句:“谁敲门都别开。”   萧定晔离去后,猫儿下床顶了门,想一想又掩了窗,抱着个铜镜钻进被窝里,将自己细细打量。   后来她没有打量多久,就沉沉睡去。   萧定晔自从来了平度府就没有沐浴过,他的被窝里全是他浓浓的气息。   铁锈味中带着些汗味。   猫儿躺在这样的被窝里,睡的很踏实。   太过踏实,以至于后来他夫君于半夜回房,没有敲开门,也没有推开窗户。   那时他与殷大人正讨论过一遍局势,他略略解了心头焦躁,被门窗拦在客房外时才隐约想起来,此前他仿佛曾瞧见过个狐媚子,那个狐媚子还同他有些熟悉?   他想了半晌,反应过来,那狐媚子是自家媳妇儿。   他想的心痒痒,想的热血沸腾,热火朝天。   然而他敲不开门,推不开窗,失去了领略自家媳妇儿风采的机会,只得转去隔壁,同殷大人秉烛夜谈。   一直到第二日一早,他等不到猫儿开门,又跟着殷大人去清算擒拿的细作匪类。   猫儿被外间的嘈杂声吵醒的时候,房中自然是无人的。   她夫君一夜不曾回来,她怀中抱的还是一块铜镜。   她坐在房中肤浅的自怨自艾“人老珠黄”,随之被外间的动静引了注意,迅速穿好衣裳推开窗户,扒拉着窗沿往楼下瞧。   百里长街,是熙熙攘攘的犯人队伍,瞧着有上百人之多,每个人都被绑的像螃蟹,一双脚上也被绑着长长麻绳,能走不能跑。   沿街站满了番邦民众,他们虽踊跃的看着热闹,内心里却是一片迷糊,并不知最近的平静背后都发生了什么惊心动魄的事。   猫儿忙忙净过面,配合着衣裳梳了一个男式发髻,下楼去看热闹。   其实也不是看热闹。   她心头记挂着一个人,一个拥有一双深邃眼眸的青年。   她曾为了活命,向那个青年做出过承诺:你信我,我便信你。   事实上是,那个青年后来相信了她,而她却欺骗了他。   她登登下楼的时候,遇上了彩霞。   这整栋客栈已被官府征用,满客栈都是自己人。   彩霞一步三阶,精神头十足。   猫儿看到她,便想起了旧账。   她伸手一拦,比彩霞站高了一个阶梯,居高临下望着她:“你此前欠我的,你可记得?”   彩霞脸上的光彩就敛了一敛,点点头:“记得,奴婢曾向夫人逼供过,将夫人摧残的死去活来。后来还险些割了夫人的脑袋。”   猫儿双眸一眯:“还有呢?”   还有?彩霞冥思苦想。还有什么?两人的缘分就这么多,相处时间就那么短,还能有什么?   猫儿给她一点暗示:“你现下这般兴冲冲,所为何事?”   彩霞面上又浮上些光彩,双目炯炯有神:“奴婢立了大功,我家大人要赏奴婢。”   猫儿冷笑一声:“殷大人为何夸你?可是因为你交出了一个坛子,坛子里有几张纸,纸上记了些极为有用的消息?”   彩霞脸上的光彩又隐了去,   猫儿乜斜着她继续道:“原来殷大人家的家仆,习惯借花献佛领人情。你应该还记得,这些消息,原本是我豁出命得来的。”   彩霞点点头,再点点头,心情不可遏制的低落了下去。   她虽是个下人,可最初也是殷大人培养的出来的暗卫。后来殷大人为了追求爱妻,将她送给正值少艾的殷夫人当近身丫头。   然而她出身自武人,怀着一腔武人的心,在当下人的同时,也时时眷恋着能立一些于国于民有益的大功劳。   被猫儿一提醒,彩霞便想起来,自己赚的这份功劳,军功章里有她的一半,还该有王夫人的一半。 第522章 晚了(三更)   猫儿对于彩霞展现出来的低落情绪,十分满意,由此也看出彩霞是个实诚人。   只有实诚人,被人戳穿了一些事情,才会影响情绪。   她安抚的拍一拍彩霞的肩膀:“我知道你也不是故意抢我的功劳,所以你不必太过自责。”   彩霞便明白,眼前这位夫人要提条件了。   果不其然,下一刻,猫儿便将脑袋凑向她,低声道:“你去帮我……我便将真相咬死在肚子里,让你彻头彻尾当一回大晏女英雄。”   彩霞惊得后退一步,连连摇头:“不成,奴婢这么干,若被抓住,只怕要判个叛国罪。”   猫儿无语:“我又没让你放了他,如何就成了叛国罪?”   彩霞耐着性子向她解释:“所谓敌我有别,在这种情况下,任何同情敌人之举,哪怕是向对方送一口水,都可能沾上个通敌的罪名。夫人还年轻,不懂官场上的这些道道。”   猫儿不由语带威胁:“你真的不干?”   彩霞摇摇头:“并非奴婢不愿干,而是不能干。奴婢用旁的法子赎罪报恩都成,只通敌之事,一根手指头不敢碰。”   猫儿指一指她,又指一指她,气闷道:“行,你有种!”转身登登登下了楼梯。   彼时萧定晔正从另一间房间出来,探首望着猫儿离开的背影,向彩霞打听消息:“我家夫人,找你做何事?”   彩霞立刻摇摇头,搪塞道:“随便说两句话,没让奴婢做什么。”   她活了三十来岁,不是个虚长年龄的。她当然明白,当一个已婚妇人对旁的男子产生了兴趣,就已经不算好事。这时候如果她这个外人再去搅一趟浑水,那水就更腥臭的不能闻。   这世间男女,任何一方有了不轨之举,另一方是最后一个知道的,那都是有原因的。   夫妻之间的事,外人只能和稀泥,不能起火架秧子。   可惜彩霞又做错了。   如若她原原本本向萧定晔讲清楚,就不会节外生枝。毕竟萧胡这对夫妻,情比金坚,萧定晔还是相信猫儿对他的感情,以及相信自己的魅力和本事。   然而彩霞这么遮遮掩掩,萧定晔立刻会错了意,觉着猫儿有事瞒他。   此时他心中只有一小嘭火苗,还没有变大。他嘴贱的又问了一句:“可是事关一个坎坦男子?”   彩霞立刻摇头否认:“没有,完全没有的事。”   她这样斩钉截铁、不假思索的回应,反而起了煽风点火的效果。   萧定晔此人什么都好,只有一个缺点,爱吃醋。   他吃醋的来源,并不是因为猫儿,而是因为他的身份。   无论如何,他是个皇子,他自小都是骄傲的。   他也看多了他父皇后宫里的那些妃嫔是如何争宠、如何拿父皇当个宝的。   除了他父皇,他还有几个哥哥。   这些前人都身体力行的给了他示范:被内宅妻妾宠的不知道天高地厚是一种什么体验。   然而事情到了他这里,就同旁人不一样了。   他的媳妇儿虽然也爱他爱的不得了,可却不能给他与父皇或者哥哥们的内宅里同样程度的安全感。   譬如猫儿在昨夜还试图取悦抚慰他,可一转眼,就能想着关心旁的男子。   这在父皇的后宫里,或者哥哥们的内宅里,简直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而且那个男子,在他的印象里,还有一对比他更厚的胸肌。   他当然不是担心猫儿出墙,可说他不吃醋也是假的。   他不但吃醋,还吃的极厉害。   萧定晔倏地转身就要跟下楼,又止了步子问彩霞:“她画着什么妆容?可是眼尾上翘,一张红唇,不像个正经人?”   彩霞这回头摇的更像拨浪鼓。   萧定晔心中越加吃味。   他此时忘记了猫儿如何离不开他、冒着生命危险跟来了平度府,忘记了她在府衙时如何强吻了他,忘记他夜里潜进坎坦王爷的府上、她对他多么的主动与热情,忘记了昨夜她为了他精心化了个千娇百媚的妆容……   他满心都是她此前在府衙里曾盯着那坎坦随从的胸肌不换眼的一幕。   真是添乱!他为了政事忙的外焦里嫩,她却不知道消停,要雪上加霜,给他心里添堵。   彩霞瞧见萧定晔拉着一张脸气势汹汹的下了楼,直觉要出事。   心中却是一喜。   机会来了,赎罪报恩还人情的机会来了!   她也一转身,登登登登跟下了楼梯。   螳螂捕蝉人在前的猫儿,此时并不知道有几只身后黄雀正在寻她。   她钻进人群里,不错眼的盯着络绎不绝的嫌犯队伍。   番人,番人,番人……她盯得眼花缭乱,实在有些脸盲。   她虽然钻进坎坦人的老巢好几日,可是说实话,她对这番市的七国人之间的长相差异,并没有什么认知。   眼前百十号人,在她看来,都是深目高鼻。   她看着看着,身畔站来一个人。   她扭头瞧见,忙忙问道:“小曼,昨日师娘让你照顾的人,你可照顾了?”   殷小曼吊着膀子,眼底是一圈明显的青紫,显然也跟着他阿爹连轴转了一整夜,可面上依然是打了鸡血的兴奋劲儿。   昨儿一整日,他开了太多眼界,经历了太多事,对猫儿所提之事,一时半会有些想不起来。   他不想还好,一想忽的脑子里一团浆糊,张嘴打了哈欠,又打了个哈欠,连续不停的打着哈欠,半晌方道:“不记得了,他们都是坏人,师娘惦记他做甚?”再打了个哈欠,转身往客栈而去,打算在启程前小小的补个眠。   猫儿便叹了口气,觉着她要护一个坎坦青年,怎么这么难。   她其实并不算得多么英雄大丈夫的一个人,不是那种要主动往自己身上加责任加义务的人。   可难得的是她极有韧性。   譬如在买卖上,但凡她一本正经的向旁人做了承诺,她就必定会千万百计的兑现,图的就是个保持商誉。   在对待克塔努之事上,她就是拿出对待买卖的谨慎劲儿的。   她原本是个不轻易相信人的人,可在克塔努的事情上,她违反了她宿日的行事准则。   克塔努总是让她想起她自己,想起她初初穿来的那几年。   她是一个异类,克塔努在大晏是异邦,两个人都在这世上如浮萍飘荡,且最开始的日子都混的极悲惨。   何其相像。   她想捞一把克塔努,与其说是惦记克塔努,不如说是惦记她自己。   她虽然还勉强算是个坚强的人,然而内心里也偶尔带着一些自怜的情绪。   如若当时她在宫里,有人能捞一把她,让她少受些磨搓,该多好。   当然,后来她在宫里有萧定晔。然而那时候,在她没有想通、在萧定晔也没有想通的那些时日,萧定晔对她的喜欢,是捞她一把还是毁她一把,还是两说。   后来萧定晔给了她一张婚书,她和他成了亲。她并没有昏了头,以为她和他的未来就会平平顺顺。   那张婚书给予她的,只是勇气,是她想和他一起走下去的勇气。   她一边多了勇气往前冲,一边又对过去不能完全释怀,于是她就更想将克塔努捞出来,尽她之力给他一个平顺的前路。   仿佛克塔努的前路平顺了,她和萧定晔的前路也能平顺。   人都是自私的,她做这些,归根到底,其实不是真的想救人,只是为了她自己而已。   眼前的番人囚犯熙熙攘攘,各个脸上挂着绝望的倒霉相――离死不远了,无非是今日死还是明日死。   猫儿站在路边踮脚引颈,张望的很认真,认真到连萧定晔冷着脸站在了她身畔,她都没有注意到。   萧定晔的脸于是拉的更长。   在他站了一刻钟、而他媳妇儿还没有发现他之时,他终于沉不住气,抬臂搂住了她的腰身。   这不是个情意绵绵的搂抱。   这是个独占意味明显的搂抱,是宣誓主权的搂抱,力气有些大。   猫儿被箍的有些喘不过气,眉头微微一蹙,在闻见他的气息时,终于分神问了一句:“你忙完了?”   这句话原本只是平平常常的一句话,然而因着猫儿的语气里并没有夹杂绵绵情意,听在萧定晔耳中,便成了质问。   你忙完了?你他娘的终于忙完了?有时间想起老娘了?   没错,他觉着她就是这个语气。   他便略略做小伏低,强挤出一丝笑意,凑在她耳边低声道:“走,回屋去,将昨夜没做的事情接续上。”   昨夜什么事?猫儿眉头一蹙,向他发出了灵魂的质问:   “你的脑袋瓜里成天都想着什么?就不能想一些于国于民有意义的事情?你学学人彩霞,虽为下人,可自强不息,随时准备着进步。你怎么可以这样呢?”继续踮脚往远处看。   这话听在萧定晔耳中,立刻觉着她的潜台词是:哼,昨夜人家主动送上门,你却弃如敝履,拂了人家的面子和一腔热情。现在你想来?晚啦,晚的八匹马都追不上!   萧定晔又强挤出笑容,正想要继续央求,她却双眸一亮,摆脱开他的爪子,往人群里走了一步,紧紧望向侧前方。 第523章 拔萝卜   克塔努被绑的结结实实,同其他犯人串在一根绳子上,一步一步往前行。   他唇角有些伤痕,一只眼睛上也有乌青,显见的遭受了被当做叛党的待遇。   他深邃的双眸里,是怔忪和绝望。行在人群中,他就像一具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   猫儿看到他的模样,原本想要急切呼喊他的心就多了一份踌躇。   萧定晔看的清清楚楚,这和大姑娘瞧见心上人、想上前打招呼又心怀羞涩,表现一模一样。   他一把扯的她转过身来,双眸一眯,冷冷道:“胡猫儿,你莫忘记你的身份!”你可是已成了亲的人好吗?!   在平安境况下,猫儿与他之间的默契,显然比在危险的时候差了一截。   她没有明白他话中之意。   她忖了忖,叹了口气,郁郁道:“确实,我的身份已经不是从前……”我再不是坎坦小王子。   萧定晔立刻对这句话做出了错误的意会。   他觉着她的话中之意是:我已经成亲了,再不是自由身的,好可惜,好遗憾,好让人烦恼!   萧定晔的太阳穴一抽,决定用强。   他一把扯着她就往外走。   猫儿大吃一惊,一边使个千斤坠往地上一缩,一边着急道:“你做什么?你要做什么?”   萧定晔没想到她死劲还挺大,这么同他一僵持,他还真的拖不动她。   他咬牙切齿道:“走,别给我丢人!”   猫儿也咬牙切齿道:“你发什么疯,放开!”   萧定晔不放,坚决不放,用力拉着她的双臂。   猫儿偏不跟着他走,更往后斜着身子的缩在地上。   他就像个拔萝卜的农人,拽着萝卜秧子,却无论如何拔不出来。   她看着他一丁点儿都没有开玩笑的意思,立刻大喊一声:“救命啊――抢劫啦――人牙子当街抢人啦――”   她这一声惊天动地,将周遭所有人的目光吸引了过来。   便连街上被连成串的囚犯们也转移了视线,将呆愣愣的目光投向了猫儿。   猫儿身子一扭,侧首瞧见克塔努,下意识大喊:“克塔努的,快救本王的,此人要行刺本王的!”   克塔努一愣。   脸不是他熟悉的脸,可声音、身形,是他熟悉的人。   他脑中立刻显现出他从昨日就一直担心的人来。   那个人被一个翻墙而过的大汉利落掳走之后,再没有现过身。   猫儿看他愣在那处,不停歇的直着嗓子喊:“克塔努的,快来救本王的,再慢就等着给本王收尸的……”   克塔努只觉全身汗毛竖起,站在原处怔怔道:“小……王子?”   他往前迈出一步,又理智的住了足。   不是小王子的,这个人哪怕说话方式和小王子一样,可脸不一样。这个人不是他的主子……   猫儿的声音持续不停,克塔努只觉脑中仿佛一团乱麻,那些乱麻中又显现出曾经二管家对小王子的身份的质疑,还有昨日出现的那两个坎坦人所言……   街边上,萧定晔从来没有丢过这么大的人。   他拉不动猫儿,双手立刻箍住她的腰,一把揽住她往肩上一搭,便要急急离去。   猫儿毫不迟疑的开始挣扎。   街上的克塔努又往前一步:“小王子……”   他听着那仿佛杀猪似的嚎叫,终于拽着系在他腰际上的绳索要向她而去。   她垂挂在萧定晔的肩上,毫不畏惧的反抗。口中发出尖锐的嚎叫,两只手没有章法的扑打在他身上,两条腿欢腾的踢打着不停歇。   他未想到她竟然这般发疯,被她的挣扎连带的身子一歪。她顺势往下一滑,双腿继续不停歇的前踢。   萧定晔“嗷”的一声,只觉关键处仿似被雷击,所有的意识都聚焦向那一点,再没有一丝的力气能压制住她,心中咬牙切齿骂了一句“他娘的”,便扑通一声跪地,捂着要害蜷缩在了地上。   猫儿立刻爬起来,真想给他一脚,忍了又忍,指着他道:“你给老娘等着!”绕过他便往克塔努身边去。   空气清冷,日头白森森挂在天上。   猫儿一边向克塔努而去,心中急速想着该向克塔努说些什么。   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不知何处亮光一闪,克塔努忽的神情焦急,大喊一声:“小心!”奋力向她扑来。   她只觉身子一重,咚的被扑倒在地,背上立刻像压了一座大山。   只须臾间,背上的山微微一抖,空气中迅速传来血腥之气。   她还没反应过来,身子又是一重,像是又有一座大山压了上来。   她的腹腔被急速的一压,只觉一点气都喘不上来,干脆的晕了过去。   ……   马蹄声与车轮声不绝于耳。   猫儿醒来的时候,有一阵的恍惚,仿佛她和萧定晔又踏上了逃亡路。还和以前一样,萧定晔在赶车,她躺在车厢里百无赖聊,畅想着她和萧定晔未来的生活。   她半眯着眼睛反应了一阵处境,耳边忽的传来一个不冷不热的声音:“被人压晕,这事儿也就只能发生在你身上。”   这声音她熟悉,她非常熟悉。   她一转眼珠子,便看见车厢上靠着的青年,是她化成灰都能认出来的她夫君。   她夫君说话的语气阴阳怪气,瞟向她的眼神也阴阳怪气,只有握着她手的手掌,还和平日一般温暖。   她的目光顺着他的手臂往上,经过他的颈子,再顺着另一只手臂而去,最后停留在他的另一只手上。   他的另一只手,捂着他的要害处。   而这只手的主人在遇上她看他的眼神后,脸上就显出了几分幽怨。   她倏地就想起来此前发生何事。   她一咕噜爬起来,着急问道:“克塔努呢?”   萧定晔简直想杀人。   有个苦主坐在她面前,她是看不到吗?   她的声音一出,马车帘子的缝隙外,便贴过来一个人。   彩霞顺着窗户缝看进来,问道:“王夫人,你醒了?”   猫儿这才想起来,对,她不是正常入睡的,听着方才萧定晔那不冷不热的话,她竟然是被人压晕的。   马车外,彩霞不好意思撩开窗户帘。   猫儿被压晕,她功不可没。   当时她跟在萧定晔身后下了楼梯,瞧见那两口子果然产生了纠纷。   她本来是想伺机上前和稀泥,解了猫儿的麻烦,也算是她赎罪、报恩、还人情。虽然和稀泥不一定能将上述三件事一次性全解决,可也算是表个态,不让猫儿觉着她不知好歹。   后来瞧见有人从暗中袭击猫儿的时候,她一瞬间便决定扑上去挡剑,以身饲虎,正正好就能将赎罪、报恩、还人情三合一全解决。   然而她终归慢了一步。   不是一步,是半步。   那个卡塔努比她早了半步,将猫儿重重护在了身下。   那把偷袭的剑堪堪就砍在了克塔努背上。   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彩霞当时已飞扑出去,止不住收势,重重的压在了卡塔努的身上。   一石二鸟――卡塔努背上的剑被压的更往皮肉里钻进去,猫儿也被两座大山压晕了过去。   后来现场一片混乱。   捉刺客的,抬王公子的,抬王夫人,抬囚犯克塔努的,请郎中的……   彩霞彻底被忽视,一直到后来队伍开始启程,她的一颗心就悬浮在半空没有落地过。   她家汉子阿蛮在百忙之中调转马头,曾前来她身畔安慰过:“王夫人和王公子都伤着,他们一时半会不会出手治你,你莫怕。我觑空替你向咱家大人求情。”   她几乎要长泣不止。   这是安慰吗?旁人永远伤着吗?那王夫人可是记仇的主儿好吗,自家大人根本不好用!   她骑着马惴惴跟在马车周遭,一边竖起耳朵关注着车厢里的动静,一边想着如何挽救局势。   她想起了上回她向王夫人逼供,事后就没正儿八经的给人道过歉――虽然那事她是遵照自家主子的命令而为,可摆明这王夫人就没打算放过她这个从犯。   她从过往的经验教训中产生了心得。   这回不能等,得趁热打铁,在王夫人苏醒的那一刻就上前示好,将危机绞杀在摇篮里。   此时她顺着窗帘缝瞧见猫儿一咕噜爬起来,第一声问的就是那什么克塔努,她也顾不上她要为马车里的两口子的夫妻纠纷和稀泥还是起火架秧子,立刻在窗外接过话头,为猫儿宽心:   “夫人莫担心,克塔努公子虽说受了伤,可没伤到要害,已经请了郎中涂药包扎,现下正同其他几个腿脚不便的囚犯一起,关在……”   她的话说到此时,终于还是略略用了用脑子,把原本想说的“关在囚车里”改了个说法,道:“关在车里。”   猫儿听到克塔努没有伤到要害,将将松了一口气,又有了新问题:“他如何受的伤?”   彩霞从善如流,将克塔努的义举简要叙述过,方道:   “那两个坎坦人真真有心机,竟然能偷偷跟来,还发现了夫人就是伪装小王子的人。好在克塔努对夫人有情有义,只同夫人认识几日,竟然能豁出命去护着夫人,克塔努公子真是……”   她的话还没说话,窗帘倏地被拉开。   萧定晔满含杀气的脑袋从窗里探出来,凌冽的目光往她身上一扫:“你的身契在殷大人手上?”   她立刻觉着有一把刀贴着她的骨头缝刮过去。她硬生生打了个冷战,颤着声道:“奴婢,确然是殷大人家的……”   萧定晔双眸一眯:“你猜本公子将你要来身边侍候,殷大人会不会答应?”   彩霞的心把子一抖,只觉身子凉的仿佛浸泡在千年寒潭中,抖抖索索道:“奴婢……奴婢……上前问问殷大人……”一甩马鞭,逃命而去。   前进的马车里,猫儿愣愣坐了半晌,方长长叹了口气。   就像彩霞因亏欠了她而日夜难安一样,她因为亏欠了一个老实汉子,也觉得压力山大。   可如何向这个汉子还人情,是个大难题。   她忖了半晌想不出主意,又躺了下去,目光一转,便瞧见了靠在车厢上的萧定晔。   萧定晔脸上是肉眼可见的杀气。   同她此前在宫里,他曾想利用她、而她数回激怒过他时的表情,毫无二致。   她便想起了萧定晔今日拔的萝卜、发的疯。   她重新坐起身,想了想,先从袖袋中掏出她的百变金簪握在手中,然后毫不客气对着萧定晔道:“你下去,姑乃乃不想再见到你。”   萧定晔觉得猫儿不可理喻。   是谁在她被人压昏之后忍着痛惊恐的将她抱在怀中?   是谁拘着郎中不撒手,一直等郎中笃定的说出她无碍?   是谁一直在马车上守着她,唯恐她有后遗症?   然后呢?然后这朵疑似出墙的红杏在醒过来之后,半丝不知道关心他的“要害”,却去担心那个坎坦下人是否伤到了要害!!   凭什么?   他是平日对她太好了,让她过得太舒心,舒心的不知天高地厚!   他气的直抽抽,觉得自己的“要害”也痛的直抽抽。   他原本想压着皇子的性子忍一忍。   可是他对上她挑衅的眼神,满腔的怒火便再也忍不下去。   他咬着后槽牙道:“胡猫儿,你别忘记你的身份!”   这话耳熟。猫儿在被压晕之前,就曾听到他如此问过。   怎么,她身份有何不对?她现下确实已经不是坎坦王子的身份,那又如何?与他忽然发疯有何关系?   他的苛责接踵而来:“你既已成了老子的女人,你就他娘的该守妇道!”   这句混杂着粗口的话,说的不可谓不重,也让猫儿立刻明白过来,萧定晔他娘的老毛病又犯了。   她气的不成,口不择言道:“没错,姑乃乃就是不守妇道了,如何?姑乃乃就是看上旁的男子了,如何?姑乃乃就是想换口味了,如何?!”   三个“如何”在萧定晔的心里“嘭嘭嘭”放了三把火,彻底让他丧失了理智。   他捧着“要害”往外马车外一跳,踉跄的摔倒在沿途的积雪上。   她惊呼一声,立刻撩开车帘往外望去,萧定晔已经挣扎着从地上爬起身,连看她都不愿意看一眼,便拦下身后的马车,忍痛跳了进去。   猫儿睁目结舌。   马车一路不停,一直到了夜里二更,终于停在沿途的脚店门前。   这回萧定晔生了大气,毫不犹豫同猫儿住进了两个房间。   这两个房间还没挨着,一间在这一端,一间在那一端。   明眼人都能看出,这一对璧人产生了矛盾。   彩霞惴惴不安,良心上十分过意不去,觉着她曾经充当过搅屎棍的角色,为这夫妻二人关系的恶化添过砖、加过瓦。   她得想个办法,重新和稀泥。   和稀泥的事情,得寻个搭档来配合。   她家阿蛮是个粗汉子,看不懂这些男女之间的道道。她将目光盯上了殷小曼,前去同小曼这般那般的叮嘱了一番,殷小曼立刻被说服,转身换上了夜行衣。   ------题外话------   今天有事写的少,就一更吧。 第524章 傀儡皇后(一更)   二更时分,客栈一间客房里,有人欢天喜地的唱起了小曲。   那小曲跑调严重,唱的人却十分坚持,足足半刻钟才收了尾。   整座房间的房客纷纷吊着胆子,一直到此后再无声音传来,方才齐齐舒了口气,放心的准备睡去。   唱罢小曲的猫儿咕咚咕咚喝茶润过嗓,转身蹦Q到床上,待坐了半晌,方渐渐耷拉了肩膀,长叹一口气。   又是一个没有男人的夜晚。   这处脚店条件简陋,比不上府城里的客栈。   江宁地处南边儿,床榻不是北方的热炕,没有取暖的功能。   猫儿一个人坐在房里,渐渐便被冷意侵染。   由简入奢易,由奢入简难。   猫儿原本不是个离不得男人的人,然而后来和萧定晔成了亲,打定了主意和他好好在一起,加上一路上又很少与他分开过,现下这般同他分隔两室,心里便空了一大块。   此时如若有个热乎乎的男人抱着,自然比没有的强。   可是,他堂堂一个皇子,怎地心眼比针尖还小?   难道男女之间除了爱情和奸情,就不可能有其他关系?   她来大晏虽然已有五六年,然而她的灵魂里,还带着浓浓的前世理念。   就像这男和女,除了老婆孩子热炕头那件事,还该有正常交往啊,萧定晔这个古人真真是迂腐!   她觉得自己十分委屈。   她为自己叫屈的时候,完全没有想过,此前是谁对她家汉子严防死守,因为那个坎坦女子的出现,她还曾同无辜的他闹过一场。   猫儿为自己抱屈的时候,萧定晔也躺在冰冷濡湿的床榻上,在为自己抱屈。   他堂堂一皇子,自同猫儿相爱,巴心巴肝的为她。说句大实话,他对他祖母、母后的好,远远比不上他对猫儿的好。   结果呢?结果人家完全不当回事,竟然还光明正大的去牵挂旁的男人。   是把他当摆设吗?   他可是堂堂皇子!   他烦恼的翻了个身,身上一阵阵发疼。   看看,他都伤着了,伤的还是如此关键的地方,还是被她一个大力金刚脚踢伤,然后呢?   没有然后。   始作俑者还在欢天喜地的唱小曲!   他还要继续愤愤不平的想下去,一阵敲门声打断了他的思路。   “咚!咚咚……”   那敲门声反映出烦乱不定的思绪。   他躺着没反应。   敲门声持续,再持续,声音越来越大。   他烦乱坐起身,心中愤愤想着:你他娘的最好有正事,若是来拿老子开涮,老子就给你一刀。   他艰难下了床榻,撇着八字步上前开了门。   门外的清风立刻送进来一丝丝胭脂香气。   眼前站着个人,站着个男装打扮、女子面孔的人。   这个人嘟着嘴、用幽怨的目光望着他,低声道:“死鬼,怎么这么久才开门?”   他心中的冰山倏地开始消融,眼中不经意的流露出了温和之意。   他敏感的觉察到了自己的没出息。   不成,他再不能让她这么容易就蒙混过关。   他得给她深刻的教训,让她明白,但凡跟了他,她那些遮遮掩掩的小心思,一点都不能有。   他立刻将面上神情收敛起,重新伪装成了一座冰山,冷冷道:“胡姑娘半夜而来,可有要紧事?”   胡姑娘?要同她生份?猫儿的嘴唇嘟的更高,牵动着她的面部肌肉,令她看起来像只狐狸狗。   他心里不由的又松动了两分。   外间一阵冷风吹来,拂乱一阵胭脂香气。   他这时候注意到,她是专程上了妆的。   是个什么妆,他说不出来,可十分的好看,衬的她眸如清泉,唇似樱桃,带着想让人立刻涌入怀中着意怜惜的钩子。   他不由道:“你来寻我,作甚?”   他饱含温柔的话刚刚说出口,她面上便显出一丝笑意。   他立刻重新硬起了心肠,重新问一回:“你来寻我,作甚?!!”   语态冷厉,他说的很满意。   他刚刚说完,猫儿面上的一点笑立刻消失,嘟嘴重现。   她嘟了一阵嘴,又咬了一阵唇,上前一步就勾住了他的颈子。   温香软玉。   她凑去他耳畔,低声道:“死鬼,人家衣衫单薄……”   他的想象力不可遏制的铺展开来。   他立刻想到了猫儿的好。   她的好许许多多,然而这个时候,他只想到了她一个好处。   他立刻开始考虑,他的那玩意还能不能用。   他还没考虑出结果,猫儿已热情似火的捧着他的脸,汹涌的吻了上去。   他连最后一丝抵抗都没给自己留下。   直到这个吻结束,萧定晔也知道了他此前在思索的那个问题的答案。   还能用。   他立刻就要抱着她上床榻。   这个时候她开始矜持。   她将他抵在墙上,贴着他,低声道:“你就让我救一回克塔努,可好?”   “哗啦”一声,他的心头被人泼了一大桶冷水。   他的神智原本集中在某一点,现在开始回归大脑。   他紧紧盯着她,道:“你就是专程来问此事?”   她忖了忖,摇摇头,耍了个小聪明:“当然不是啊,我思念我夫君,专程来同他和好。顺便问问克塔努的事情……”   “哦……”他反问道:“如若我说不允你再插手他的事,你可会继续同我和好?”   她眨巴眨巴眼睛,给他戴上了高帽子:“你怎会不允许?你是皇子,未来就是皇帝,你要爱民如子啊!”   他道:“没错,本王是要爱民如子,可你呢?他的事与你何干?”   她吃惊的望着他:“等你当了皇帝,我不就是皇后?皇后不需要爱民如子?”   他摇摇头:“不需要,皇后在天下人面前,其实是个摆设。不需要你爱民如子,你也接触不到子民,你只需要爱本王一人。”   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立刻退后一步:“皇后是个傀儡?我是你的私产?”   他大言不惭的点点头:“没错,你是本王的私产,你在天下人面前只是个符号,谁当皇后都无所谓。你对天下人没有意义,只对本王有意义。”   她定定望着他,仿佛同他认识的五六年都不了解他,到了此时才开始重识这个人。   她原本也没想过要当什么劳什子皇后。可是日后他当了皇帝,他如若真的只有她一个,她就必须得是皇后。   她从来不知道,他将她的未来定义成一个摆设。   她怔怔站在原地,感受到门口清冷的风吹过来,透过她那薄薄的一层外裳,将她的心吹的越来越凉。   他有些不忍心,开始后悔他的口不择言。   若他未来是皇帝,她是皇后,他当然需要天下万民像爱戴他一样,也爱戴她。   他前前后后,包括在宫里时为她做的,不就是希望她有靠山,希望她有倚仗,希望有支持她的力量?   他上前牵了她的手,将她拉进怀中,低声道:“我们不要为一个外人,坏了你我夫妻之间的感情,不值得……”   她仰首望着他,最后一次试图剖白自己的心绪:“我对他,没有男女之情。我看到他,就像看到了当年的自己……”   他听不懂她的这个类比,只觉着她就是要扒拉着一个人放在他和她之间,膈应他,让他没有安全感。   他冷冷道:“你无论如何,都不愿意放手,是不是?本王竟不知道,你还没当上皇后,就先有了皇后的博爱!”   他的话说的绝情,她立刻从他温暖的怀中退出,怆然道:“萧定晔,你不了解我,我又何尝完全了解了你?什么狗屁皇后,你觉得我在乎?”   她的眼中迅速蒙上一层雾气,不错眼的望着他,喃喃道:“你我之间的夫妻关系,我觉着还要再斟酌。你我互相都不了解,如何当夫妻。”   她从她袖袋中掏出一张纸甩向他,脚步踉跄跑了出去。   他一眼就认出来这是他和她的婚书。   自从两人成亲之后,她几乎日日将婚书随身携带,有事没事就拿出来通读一回,然后一个人能喜滋滋半日。   他立刻开始后悔,转身便要追上去。   关键处的伤痛如影而至,他只迈了几步就疼的弯了腰,眼睁睁望着她跑远……   猫儿便是在回客房的途中,通过一间客房虚掩的房门,听到了彩霞和殷小曼之间的阴谋。   ------题外话------   今天二更,因为今天家人要来,我得去接机,码字的时间压缩了,所以得给明天的存稿留余地。 第525章 采花小盗(二更)   彩霞撺掇小曼的话刚刚开了个头:“王公子和王夫人,平日蜜里调油。他两个好,我们才好。他两个若是起了嫌隙,我们就得受牵连。”   殷小曼对彩霞的话,感同身受。   今日晌午,他还在他所在的马车上,同随行小厮聊的热火朝天,计算着他在此事上所立的功劳。   后来他师父半途挤上了马车后,一张冷脸携带着杀气拉的那般长,马车里的气氛立刻结了冰。几人担惊受怕,再没敢多说一句话。   小曼忙忙附和道:“彩霞姑姑有何计谋?”   彩霞悄声道:“你伪装成采花大盗,从窗外一跃而入。待王夫人惊叫连连时,我就去拍开王公子的门,让他英雄救美。”   殷小曼惊得抖了两抖:“我去伪装成采花大盗、非礼我师母?我师父不得将我打成瘫子?”   彩霞忙道:“不会不会,是伪装又不是来真的。等王公子撞开房门闯了进去,你立刻将王夫人往他怀里一塞,我就凑去他耳畔提醒他真相。他非但不会再责怪你,反而会感谢你。”   小曼虽则已到了十五岁,可对男女之事完全没有开窍,对她的计谋表示怀疑:“能成吗?就这样一出戏,就能引得师父同师母和好?”   彩霞谆谆善诱:“你想一想夫人和大人,两个若是发生了不快,是不是要有个契机打破僵持,两个人才能和好如初?”   小曼往他阿爹阿娘的过往回忆了一番,好像是这么回事。   每次阿娘生了气,都是阿爹绞尽脑汁演一场戏,还要演的特别逼真、看上去不像戏更像是巧合,才能哄的阿娘不生气。   他看的都替他阿爹累,可是他阿爹仿佛还很乐在其中。   可是他师父又同他阿爹不同。   阿爹、阿娘两个人闹别扭时,他就没看到过他阿爹的脸能像他师父那般冷,冷的让旁人瑟瑟发抖。   他又提出了他的怀疑:“万一师父不配合呢?万一我扮演了一回采花大盗,可你却唤不来师父,我岂不是白白当了恶人?”   彩霞斩钉截铁道:“不可能,你是娃儿你看不懂这些。我看的真真,那王公子不但对王夫人爱到了骨子里,还是个千年老醋坛子,有人要动他的爱妻,他怎么会无动于衷?不可能,半点可能性都没有。”   门外的猫儿听到此处,“呸”了一声,心想这二人可是误会了萧定晔。   萧定晔是个千年老醋坛子没错,可说他将她爱到了骨子里,那却是大大高看了他。   从她今夜与他的“重识”来看,他对她的喜欢,完全都是出于独占心理,那根本不是爱。   她心情沉重的没法继续听墙角,转头回了客房。   ……   时已快三更。   三更其实算不得晚,外间廊庑上偶尔还有人说话,有人走动。   猫儿将自己包的严严实实,歪在床上发呆。   她上一世看过的童话里,故事的结尾总是会说:自此,王子和公主快乐的生活在一起。   没有任何一个童话故事,会继续讲婚后事。   她的这一世,倒是撞见了一位王子,此前她和他不能在一起时,她着眼于彼时的艰难,也总是以为王子和公主只要成婚,就会快乐的在一起。   等到两个人真的在一起了,被成功在望的欢喜冲昏了头,等冷静下来后才发现,原来这个婚姻的后续,并不是真的会快乐的生活在一起。   此前她和他难以在一起,一方面是因为地位的差异,一方面是因为观念的差异。   等现在在一起了,再这么理智的将现状和未来一梳理,原来两大阻力,一个都没有减少。   他是个皇子,她是个只有他承认才会有存在价值的他的私产,她依然没什么身份地位。   他用落后的观念约束着她,要剥夺她同任何异性的正常人际往来。不允许她将同情心、责任感或者其他与男女关系无干的感情投射到别的男子身上。   她和他的结合,并没有冲破什么阻碍,没有战胜什么,只是能堂而皇之的躺在一张床上而不被人拉去浸猪笼。   仅此而已。   看看,多么可笑。   她对她与萧定晔的这场非正式婚姻没有剖析多久,窗外便传来了动静。   楼上垂下来一根绳。   绳子上艰难的挂着个黑衣蒙面人。   黑衣蒙面人用单手拽着绳子,被楼上的人扯着绳子荡啊荡,终于荡进了窗户,跃到了猫儿眼前。   猫儿歪在床榻上,无精打采的瞟向黑衣人。   蒙着脸的殷小曼手忙脚乱拽着披风,将吊着的膀子遮住,以免暴露了身份。   猫儿向他努努下巴,等着他说话。   他立在当场,抓了半晌的脑袋,想不起他原本准备好的话。   她只好提醒他:“你是不是想说,‘本公子乃采花大盗,今日要采你这朵花。你可以随便叫,叫破喉咙也不会有人来救你’?”   殷小曼忙忙点头,刻意粗着嗓子道:“没错,本公子乃采花大盗,你若是识相就自己解衣裳,若等本公子亲自动手,你要受的罪可就大啦!”   猫儿叹了口气,摸上了衣襟,从善如流解开了颈子下的两个纽子。   殷小曼大吃一惊,抬手阻拦道:“等等,你要作甚?”戏本子不该是这样设计的,难道她该说的不是“大爷饶命”之类的?   猫儿仿佛像看怪物一样的望着他:“配合你啊,还能做什么?!”   殷小曼立刻后退一步,死死捂住了自己的衣领。   人……人家才十五岁,还是个娃儿……   猫儿不耐烦的催促着他:“快些啊,大老爷们怎地如此拖拖拉拉?你莫不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   小曼忙忙挺胸抬头,结结巴巴道:“我……本公子可是名震江湖的采花大盗……是江宁府衙通缉了几年的重犯,哪里是……头一回……”   猫儿此时已从善如流解开了外裳,露出里间厚厚的袄子,催促他:“快些,姑乃乃空虚了好多日,等的就是主动送上门的汉子……”   殷小曼目瞪口呆。   原来你是这样的师母?!   他涌上一脑门的汗,一边在心里暗骂他不该受彩霞的撺掇来演这场戏,一边在祈祷,求他师父早早来吧。   再来的慢一点,他怕他顶不住,怕是要跳窗而逃……   另一端的客房里,萧定晔于今夜再一次听到了拍门声。   这回的拍门声咚咚咚咚,十分泼辣,符合猫儿大部分的蛮横作风。   萧定晔心下一喜,立刻迈着八字腿上前拉开房门,将将说出四个字:“为夫错了……”再定神一瞧,站在门前的不是他牵挂的自家媳妇儿。   是旁人的媳妇儿。   他表情中的热情劲儿便敛了去,冷着脸道:“何事?”   彩霞满脸的着急:“王公子,王夫人她……”   萧定晔立刻向前一步:“她怎地了?她可是失踪了?趁夜跑了?”   他急速想着他今夜的作为。   她主动上门就是下矮桩,他纵然不喜欢她挂念那个坎坦人,他也应该耐着性子同她说话,怎能用皇后不皇后的事情讽刺她?   日后他要是没当皇帝,是个王爷,她就是他唯一的王妃。他要是登了基,她就是他的皇后。   他既然能为了龙椅运筹帷幄多年,为何她就不能提前为皇后的身份做打算?   他又不是不知道她此前多么抗拒他的身份,多么不想活在那个宫里。何以他一时醋意上头,就那般的口不择言?   他忍着关键处的疼痛,立时迈出门,艰难的往走廊而去。   彩霞抓紧时间撒谎:“来了个采花大盗,将夫人堵在房里。奴婢武艺不精,撞不开房门……”   萧定晔心下立刻疼的一抽。   他真是白读了兵法。   大战告捷之后才是最危险的时候,他怎么会连这个都忽略。   他纵然对她有意见,也应该坚持和她住同一间房,怎能让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独守空房?   他一边想一边往前走的时候,他的关键处火辣辣的疼。   他此时半分想不起他关键处的疼痛,与他以为的那个“手无缚鸡之力”却有“大力金刚脚”的女子,有着因果关系的。   他满心担心的都是她,几乎是一跃而起往走廊另一端奔去。   彩霞看着眼前的王公子被她的两句话“玩弄于鼓掌之间”,心中一时欢喜莫名。   只要能让这两口子和好,她还人情的大业就算完成了一半。   好在她还留有一丝理智。   她看到萧定晔这番动如脱兔的紧张模样,立刻想到了屋里的伪装采花大盗的殷小曼。   萧定晔越紧张,殷小曼怕是越加会有生命危险。   万一撞开门的一瞬间,萧定晔先一脚将殷小曼踢飞……她虽然有可能把欠王夫人的人情还了一部分,可就又欠下自家小公子的大人情啦!   思及此,在两人将将到达猫儿的门外一丈处,她忙忙拉住了萧定晔,将她的大戏和盘托出:“那个……王公子,夫人房里的采花大盗,其实是我家大公子……”   萧定晔不停歇往前的步子,终于住了一住。   “小曼?”他眉头一蹙:“这是你们合起伙来演的?” 第526章 归零   面对萧定晔的似质问、似疑问,彩霞这回灵台清明的不是一般二般。   她毫不迟疑道:“是奴婢同大公子演的戏,王夫人并不知……”   这话萧定晔相信。   若没有猫儿先一步向他下矮桩的事,他可能还会怀疑她也参与其中。   然而她之前已经头铁了一回,含恨离去,她那样的脾气,怕是不会再来第二回 。   他只短暂的想了一息,便表扬了彩霞:“极好,这个法子好。”若猫儿不是受到危险,他便是主动来道歉,她怕是也不会开门。   现下这么一来,等他救了她,她一定会扑进他怀里瑟瑟发抖,然后揪着他的衣襟再也不让他离开,他正好抱得美人归,同她两个和好。   然后他再温言软语同她讲道理,让她对那个坎坦人放手。   好计策,是个好计策。   他略略敛了敛心神,再往房门迈近一步,想要做出一副全然不知情的模样,要慌里慌张的撞开门去英雄救美时,房里的说话声,全须全引的传了出来。   “来呀,你快来呀,本姑娘忍不得了……”这是胡猫儿的媚语声。   “你……你你,本公子当了数年的采花贼,从来都是本公子主动,不许你主动……”这是殷小曼战战兢兢的声音。   “本姑娘本就是个主动热情的人,可惜家中太有钱,无法误入风尘。否则说不定就是青楼里最红的头牌……”这是猫儿欠揍的声音。   “你你……你要搞清楚,本公子才是采花大盗,你不是!”这是殷小曼企图扳回一局的声音。   “哎哟,谁采谁又有什么所谓,只要你我二人快活了,不就成了……”   萧定晔紧紧捂住心肝,再没有勇气往前一步,太阳穴一突又一突,像在全天下人的注视下戴上了一顶虽假、却引人注目的绿帽子。   他狠狠瞪了彩霞一眼,扭头就走。   彩霞又惊又怕,刹那间冒出一头冷汗,心里已六月飞雪。   冤啊,太冤啊,她哪里知道,王夫人竟然是那样的“王夫人”?她本是出于好意,没想到事情的走向,竟是要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啊!   她急急往门上拍了两拍,匆匆往楼上而去。   这拍门声传到房里殷小曼的耳中,简直不啻于天籁之音。   他立刻道:“本公子放你一马,你自己快活去吧!”   一步跳上窗沿,单手拽住了绳索。楼上的彩霞往上一用力,“簌簌”将小曼拉了上去。   猫儿待窗前无人,立刻起身贴去门边静听半晌,再悄悄打开门,探出个脑袋往外瞧,但见空空荡荡的走廊上,一个人影都没有,只有夜风裹挟着各房间的门帘烈烈打转。   她唇角一勾,原本想得意的笑上几声,心中却憋闷的喘不上气来,忍了几忍,逼退已涌至眼眶的泪水,缩回脑袋掩上了门。   ……   猫儿和萧定晔,婚后第一次长久的打起了冷战。   这冷战,按猫儿的话来说,不是冷战,而是冷静。   要好好的冷静冷静,想一想她和萧定晔之间的关系。   在此事上,萧定晔和她抱有同样的默契。   不需商量,两个人就各自进入了冷静的状态。   回到江宁的第一日,猫儿立刻四处奔走,寻找克塔努的下落。   自始至终没有落着好的彩霞,终于有了报恩、还人情的机会。   她毕竟是殷家的人,对各处衙门都熟悉,当天黄昏时便替猫儿打听出了克塔努被关押的所在。   番人众多,分散关押在不同的监牢。克塔努有幸被关在条件最恶略的一处。   城郊,监牢门外,彩霞同猫儿交代道:“夫人快去快回,最多一刻钟的时间。若超过,上上下下的兄弟们都不好交代。这些人都涉及叛国,若真出了岔子……”   猫儿点点头:“我明白,不会让你们为难。我同他算起来,也没多少交情,说个三言两语我就走。”   彩霞对她的话,表示怀疑。   如若没有多少交情,能同自家夫君闹的那么僵?   然而这些事她已经不想插手,此前插手过两回,就火上浇油过两回,她再不敢在其中添砖加瓦。   这恩实在还不上、人情实在报不了,就算了,没必要强求。   她望着猫儿进入监牢的萧瑟背影,摇了摇头,觉着王氏夫妇两口子,都是吃饱了撑的。   监牢里火把憧憧,十分昏暗。   猫儿进过监牢。   都是关押牢犯的地方,即便是京城的刑部大牢里的条件,也不见得比地方上的监牢条件好去哪里。   阴暗、潮湿。冬日寒冷,夏日闷热。   守监牢的衙役不敢对她透露牢犯的任何消息,她只能从墙上摘下一个火把,循着一间间牢房极快找过去。   当时间已过去一半时,她终于停在了一处牢房前。   挤挤挨挨的牢房里,一个坎坦青年靠墙而坐,微微闭着眼,面色与唇色苍白的没有一丝血色。   她靠近监牢的栅栏,扬声唤了句“克塔努”。   克塔努缓缓睁开眼睛,顺着声音望过去,面上没有任何表情,坐在原处一动不动。   猫儿知道他是受了伤,不便挪动。   她叹了一口气,换了个离他更近的角度,道:“是我,我是曾伪装成你家小王子的人。”   克塔努的眼眸登时瞪大。   两日前他才意识到,他一直忠心耿耿对待的小王子,是个大晏男子假扮。   现下又来了个大晏女子,也说曾假扮了小王子。   他家小王子难道就那般容易被假扮?   猫儿知道他一时半刻不容易接受这个消息。   她其实也不需要他接受。   她和彩霞一样,为的是还人情,不是要揭晓真相。   她从栏杆缝隙里,将自己带来的小木盒塞进去。   木盒里装着金疮药,再就是满满的点心。   一旁的牢犯立刻探手,要将木盒抢过去。   猫儿手一扬,掌中已多了一枚金簪,毫不客气刺了进去。   那人始料不及,“啊”的一声痛呼,再不敢伸爪子。   猫儿冷冷道:“再敢放肆,今日就送你上西天。你来猜猜,姑乃乃要是看一两个人不顺眼,提前取了尔等性命,用不用偿命?”   监牢里的所有异邦囚犯再不敢说一句话。   她面上的神情那般狰狞,所有人都相信,她说得出做得到。   猫儿再将木盒递进去,同近处的牢犯道:“传给克塔努。”   木盒缓缓传了进去,没有人再敢出手抢夺。待送到克塔努面前,那个青年既不推拒、也不接受,只将目光越过众人,愣愣的望着她。   她方才出手的那个金簪,造型特殊,他看的真真,此前的“小王子”也曾拿出来过。   猫儿今日来不是向他忏悔什么。   她只望着他道:“我曾应承下你什么,我记得。你放心,我会替你想办法。”   她曾在扮演“小王子”的时候,发自内心应承他:你信我……你跟着我,我保你余生平安喜乐!   因为这个承诺,他豁出去帮了她,将想要取她性命的坎坦二管家杀死。   因为这个承诺,他视她如主子,哪怕后来在街面上瞧见男装打扮的她,虽然容貌已不同,他也下意识替她挡刀,再救了她一回。   她这一生,被人暗害过太多次。便是凤翼族的族人,也利用她、放弃她、杀害她。   匍遇上这样一个人,她想要为了她自己,真的给他平安喜乐。   她站起身,大声道:“老娘离开后,你们谁胆敢欺负他,就莫怪老娘让你们不得好死。一千多种刑具,件件加身,让你们一个个都尝过!”   她再望他一眼,转头离去。   手中的火把噼里啪啦燃烧,偶有灰烬落在她手背上,并没有什么温度。   她垂首一路前行,光影昏暗,渐渐走岔了路,待顺着眼前的通道要拐弯时,忽的有人操着蹩脚的大晏话,问道:“是你的?你是王公子的正妻的?”   她转头望去,身畔的一排牢房,临时关押着女囚犯。   原本监牢会分男女,然而现下番人众多,能挤下人就不错了,哪里还会专门分出女监。   出声呼唤猫儿的,是个熟人。   这个熟人曾一眼就看上了萧定晔,然后抢走了一件胸衣当信物。她只当不久之后就要陪伴在心上人左右,后来却来了一帮子衙役,将她投进了这万丈深渊。   朱力姑娘借着火把的亮光打量着猫儿。   猫儿与朱力姑娘初遇时,曾伪装了面容,充当的是“王公子”的妾室。   后来再见面,则用了真容,用的是“王公子”嫡妻的身份。   朱力姑娘认出猫儿是“王公子”的正妻,忙忙道:“姐姐的,救救妹妹的,妹妹对家中事,什么都不知道的,是无辜的。”   猫儿冷冷望着监牢里的姑娘。   原本艳色灼人的女子,现下已蓬头垢面,再也瞧不出当时的光鲜,更没有当时的跋扈。   猫儿面无表情道:“我没有这个本事救你出牢狱,你若能遇上你的王公子,大可去寻他,他自当会英雄救美。”   ……   暮色四合,华灯初上。   回到殷府时,猫儿终归硬着头皮去寻了一趟殷夫人。   上门做客,得有当客人的规矩。   她颇放低了姿态的道:“……若我不声不响的搬出去,却是于理不合,显得特别不懂事。唯有前来问一声夫人,可还有闲着的客院能让我住上一住。若不成,当然也不能为难夫人……”   她这处处小意的模样,令殷夫人大吃一惊。   她没有忘记这位王妃此前和她说话时的态度,理直气壮中还带着两分嚣张,说不清楚算是仗势欺人还是破罐子破摔。   但还从来没有过这种斟酌语句的时候。   她一思忖,便将下人们打发了出去。   待房中只余她二人时,她也斟词酌句的问道:“王夫人……”   猫儿便像被蜂子蛰了一般,身子微微一抖,急道:“夫人说笑,我不是什么王夫人……我姓胡,胡猫儿,就一卖胭脂的平民。”   殷夫人立刻明白,她今日出的这一桩幺蛾子,该是同那王公子之间有了嫌隙。   她当然早已知道这位王妃从殷府溜走后,是去投奔了王公子。怎地这般“红拂夜奔”一样的浪漫戏码,进展到最后,成了个“不是王夫人”划清界限的走向?   她轻咳一声,刚想再张口,猫儿却先带着一脸的疑惑问道:“我有件事情不明,求殷夫人解惑。民间男女成亲,只有一张婚书,可能代表婚姻关系?”   殷夫人搞不清她何意,只得回道:“男女成亲,若未将婚书送去衙门里备案,这婚书有等于无……”   猫儿脸色有一阵的苍白,强调道:“可是双方都画了押,留下了手指印……”   殷夫人回道:“与画押无关,姻缘之事并非商户买卖,须得经官。莫说婚娶,纵然是男子纳妾、甚至是买卖下人,一旦牵扯到‘人’,所有都得经官,方才生效。”   猫儿清楚,她和萧定晔成亲后还处于逃亡中,那婚书自然是没法子拿去官府备案的。   她静静坐了一阵,又问道:“如若皇子成亲,婚书可需备案?”   房中一时安静了下来,殷夫人什么话都不敢说,也不适合说。   她几乎能九成确认,这胡姑娘是在为她自己打听消息――如果胡姑娘生来就是大晏人,或者穿来的年头久了,这些事情就应该是常识。   猫儿等不来殷夫人的回答,其实也用不着别人的回答。   她纵然不是特别清楚平民成亲之事,可她曾在宫中住过,皇子的亲事她怎会不知?   皇子成亲,正妃与侧妃之名,都是要上玉牒的。   这玉牒就是最高等级的婚姻证明,同时具备了律法效应。   其实她一直都知道这些,知道她嫁给一个皇子,不是一件简单的事,不是一封婚书就能盖棺定论的。   她此前,不过是在自欺欺人罢了。   而残酷的真相是,她和萧定晔之间的婚书,既没有像普通平民的做法去衙门里报备,也没有上皇家玉牒。   她和萧定晔,就像是举办了婚礼却还没有领结婚证的无知男女,互相称呼“老公”、“老婆”。等细究一回,才发现两个人玩的是一场蒙蔽自己的游戏,其实什么都没有改变,都还是自由身。   她并没有预想到,她出于一种微妙的自怜情绪而向克塔努施以援手的事情,能将她和萧定晔置于这种局面。   然而,即便没有克塔努这件事,其实两个人之间的境况都一直存在。   难道她潜意识里不知吗?她知道的。   就是因为她知道,所以她和他在一起,当两个人之间有了小嫌隙、小矛盾,她几乎不用想,就下意识的采用了“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做法,简单粗暴有效。   她下意识里明白,话题再往深刻里谈,第一没有必要,第二不会有结果。   事情似乎又回到了最初,回到了她和他无法在一起、所以没有在一起的时候。   不,不是那个阶段。现下比那时更糟,因为她明白了萧定晔对她的定位。   她是他的私产,她不是她自己。   其实他的想法何曾是现在才有,早在他将确定了对她的心意的十一月初一定成她的生辰时,她就应该意识到,从一开始他就希望她攀附着他而活。因为他喜欢她,所以她存在于世。   她怆然一笑,等再开口时,话语声虽已喑哑,却已迅速的转回了旧话题:“不知夫人可能将我安置去另外一个客院?不敢多叨扰夫人,过上两日我寻到落脚处,就立刻搬出去。”   殷夫人唬的一跳,立刻道:“万万不可。我虽不知你同王公子发生了何事,可这动不动就离开的毛病可不能有。伤夫妻感情……”   猫儿惨淡一笑:“说什么夫妻……”何时真的是夫妻了……   殷夫人瞧着她已泪盈于睫,便上前坐去她身畔,握着她手道:“我不想再同你打马虎眼,同你开诚布公。你的来处,应该就是我的来处。你的性子同年轻时的我,颇有相似处。我在这世间经验比你足,你有何为难处,说出来我替你参详。”   猫儿摇摇头,勉强挤出个笑。   能说什么?说她以为的夫君其实不算夫君,说她以为的爱情其实不算爱情?   说出来又能如何?牛不喝水强按头,谁能改变一个皇子带在骨子里的跋扈本质?   ------题外话------   今天就一更吧,今天太忙了,码字时间太少了。 第527章 原因有二(一更)   夜已一更,外间各处时不时传来鞭炮声,提醒着世人正值年节,该肆意行乐,莫要耽搁好时光。   府衙前堂书房,殷人离道:“番人作乱,涉及多国之事,所有囚犯、无论主从,皆要送至京城,由刑部审问……”   他说到此处,适时端起一杯茶,等着萧定晔提出想法。   一杯茶饮过一口,再饮过一口。一直到饮到底,还未等来这位五皇子的声音。   殷大人抬眼觑空望向尊位的青年,见他垂首发呆,不知到底在考量何事,半晌只得轻咳一声,微微前倾身子,主动相问:“殿下……”   萧定晔倏地醒了神,疑惑望过来。   殷大人只得将前话重复一遍,低声道:   “下官认为,如若将殿下、王妃混进犯人中,便是现下最快捷、最安全上的上京办法。   王妃的伪装手艺出神入化、可欺鬼神。届时上妆过后,殿下与王妃藏在近两百人的囚犯队伍中,又由下官亲自押运囚犯,定然不会被发觉。如此走水路,只需一个月就能上京城。”   萧定晔点点头,这确然是现下最好的办法。   人数众多,又事关多国,沿途各州府定然不敢出面耽搁行程。   纵然有人狐疑犯人中潜藏了他和猫儿,想要提水桶泼水卸妆,近两百余人的队伍,也泼不过来。再加上殷大人亲自押运,保驾护航,更是周全。   只是,要猫儿上妆……他心头一阵烦恼,道:“此法上京固然最好,可现下,七国派出送信之人还未截回,如若邻国忽然来犯……”   他抬首往墙上的大晏舆图望去。   大晏地处中原,四周散布七国,其中以西北、西南之地,邻国最为稠密。   过往数年,大晏与邻国打打停停,偶有战争,并非大乱。可现下却已不同,如若七国趁乱联合,便是人祸。   若真有大战危机,他怎可能只顾着自己上京?   殷人离明白萧定晔的顾虑,他道:“若走水路上京,还需再等两月,等河面开封。那时局势如何,该已有端倪。”   萧定晔点点头:“大人抓紧时间审问,此事非同小可,不可错过一丁点儿的消息。”   殷人离立刻抱拳道:“下官明白,殿下放心。”   萧定晔郑重点点头,从座位上站起转身,殷大人眼睁睁看着他撇着双腿呈八字步迈出,眉头一蹙,立刻跟上去:“殿下的腿?”   萧定晔面上显了一丝窘迫。   腿好好的,出问题的另有其物。   殷大人忙道:“此事怪下官,殿下受伤下官竟未觉察。”   他一把撩开门帘,便要唤阿蛮去请郎中,萧定晔忙忙道:“不可。”   他来江宁的收获众多,其一便是再也见不得男人。   那些什么中意高大女子的男人,中意同男子断袖的汉子……现下要再来个关心、可能还要观察他要害处的汉子,他能一头将自己撞死。   他忖了忖,低声道:“随便什么药油,本王自己医治。”   殷大人同他都是练武之人,若受个皮外伤,也是自己动手涂抹金疮药,并算不得什么。   可皇子再皮粗肉厚,他的身份地位也不能令人等闲视之,只得令阿蛮去将各式金疮药和药膏寻来。   通往内宅的小径上,沿途灯笼昏暗。   萧定晔撇着八字步,缓缓负手而行,一边忍着痛,一边想着心中的烦恼事。   猫儿什么都好,唯有两点让他难放心。   第一,长的太好。以前在外间逃亡时,两个人混的都同野人一般,也没什么要计较。等进了府城,她人模狗样的装扮过,只要行在街面上,总能招来周遭汉子的目光。   这就又牵扯到第二点。   第二,她心中没什么男女大妨的概念。   最早先他识得她时,她就收留了个小太监在废殿,后来还同一个老太监牵扯不清。   太监虽然不算完整的男人,可也确然不是女人吧?!   况且太监哪里是好东西了?宫里那些太监,折磨起宫女来,什么阴招使不出?   太监的事情揭去不提,后来出来个柳太医。   她若不是同柳太医走的近,他怎会误会她?   后来还有个什么败家院外。   还有个要入赘的汉子。   还有个王三……   他对她只有一个要求,对他一心一意。   包括言行举止上,也希望她能有所拘束,不要总让他误会,他容易伤心。   他自认为他当的上全天下第一的好男子。他的心里只有她一个,也只想有她一个,连同旁的女子虚与委蛇他都不愿。   放眼望去,全天下谁能做到他这个程度?   他父皇?他兄长?还有那些朝臣?   他这样为自己喊冤的时候,并未意识到这殷府的男主人,也是个能与他媲美的好男子,甚至比他更好。   最起码,现下他这个五皇子的身上,还背着几门亲事。而殷大人从头到尾,都没有给殷夫人造成“许是小三”的困扰。   前方气死风灯一晃一晃,迎面行过来一行人。   走在最前头的是一高一矮两位女眷。   其中一人那似曾相识的面孔,令他想起了他的父皇。   他此时为情所困,冷眼望着前面缓缓行来的妇人,颇有些不屑。   到底有何可骄傲之处,就那样离了宫,让他父皇思念了二十几年?   前方的李青竹牵着殷微曼渐渐到了眼前,萧定晔抱拳道:“夫人可能借一步说话?”   青竹还未搭话,微曼已接话道:“又唤我家小姨作甚?难不成你又想掳了她?”   微曼不知萧定晔的身份,青竹却知道。她忙忙捂了微曼嘴,示意微曼莫说话,方上前几步:“公子有何话,但说无妨。”   萧定晔往远处行过两步,待站去一片竹林下,方转首问道:“夫人当年,为何离开在下父亲?可能解释一二?”   青竹略有惊愕:“民妇离开不好吗?难道你不该向着你母亲?”   她看萧定晔并不接话,只沉默着等她的解释,她方道:“当年事,实在太过久远,民妇甚至不大记得那时候的细节。可若要提起当年的选择,或许……”   她话音一转,问道:“民女初见王夫人时,并不将她当做王妃……”   萧定晔道:“她是我嫡妻,她跟着我一路行来,吃了许多苦……”   青竹点点头,问道:“公子,可还娶了旁的女子,又纳了旁的妾室?”   萧定晔摇摇头:“未曾,在下对旁的女子,没有兴趣。”   青竹面上便浮现一丝笑意:“公子方才问民妇的问题,公子其实已经有了答案……”   萧定晔微微眯了眼,问道:“如若当年父皇只有你一人,你便不离开他?”   青竹却又摇摇头,长叹口气,道:“这世间的女子,纵然是想同一个男子一生一世一双人。可姻缘之事,终究讲的是两姓之缘,就要门当户对。”   她回想着十来日之前同他初遇时的情景,道:“民妇初见王夫人时,她虽不会武,可出手利落,毫不迟疑便将锋利簪子抵在民妇面上。公子要问民妇为何离开……”   她喃喃道:“王夫人已颇有些杀伐决断,才能伴随公子左右。可民妇不愿过那样的生活,只想轻松安逸,不想同人斗心眼,更不想拿出命去拼。”   萧定晔一怔。   李青竹的话,对萧定晔来说不算陌生。   猫儿想过的,也是这种平顺安乐的生活。   可是,他还是会想不通。他问道:“女子为了想要过的生活,真的会放弃已投入的感情?”   青竹不由诧异的望他一眼:   “为何女子不可选择自己想过的生活?况且,当年,民妇同……同你父亲的过往,算不得有多深的感情。   人年轻懵懂时,并不知真正中意什么样的人。等对的那个人在对的时间站到了眼前,才会知道,原来就是他。”   萧定晔望着眼前的妇人,纵然是这样朦胧的灯光下,他也能看出这个妇人神态舒展,既不严肃,也不怯懦,可见过往这些年,确然生活的十分顺意。   没有同人斗心眼的疲乏,也没有时时要搏命的紧张。   这个妇人的这张脸,他初初见时,是觉着同猫儿相似的。   现下再看,却一点都不像。   他的阿狸,没有青竹的舒展和放松。   她自跟了他,不是在思忖着保命,便是随时准备逃亡。   无论她酣睡到什么程度,但凡外间有些什么响动,她立刻就能从床榻上跳下去,下意识抓住包袱皮。   如若拿阿狸和青竹比,青竹反而更像是一个养尊处优的王妃。   他心下有些难受,是为他父皇难受,也是为猫儿难受。   站在远处等待的殷微曼已扬声唤道:“小姨,你应我一声,我瞧瞧你有没有被王哥哥定住。王哥哥和王姐姐都不是好人,你得小心!”   她因为曾向猫儿教了几句异邦话,间接相助猫儿从府里失踪,最后招来禁足的后果。   她一双眼包了两包眼泪,绣了半只帕子,将手指戳了无数个窟窿眼儿,一直到了今日午后,她阿娘才松了口,放她一马。   她现下真是恨透了她王姐姐,连带着这王哥哥,也觉得不是好人。   青竹转回头向她晃了晃手臂,转头同萧定晔道:“过去之事,公子要纠结其实无用。男女之间的感情最是无状,今日可能蜜里调油,明日便一拍两散。唯愿公子抓住当下,莫留遗憾。”   萧定晔点点头,正要同她告别,却又追问道:“夫人可还有话,向让我转告父亲?”   昏暗光影下,青竹摇摇头,同她当年决定与皇帝的断情,同样的果断。 第528章 倒霉悲催的电灯泡(二更)   月下憧憧光影,传来敲门声。   下人拉开客院门,萧定晔一步迈进,便瞧见厢房里憧憧灯烛从窗纸透亮而出。   他心下一喜,立刻忍痛疾行,上前一把撩开帘子迈进房中:“阿狸!”   房里没有人影,里间的床上搁着一个包袱皮,包袱皮不是他和她路上常用的那一个,且包裹的更小。   他立刻解开包袱皮,里间全部都是他的物件。   外裳、袄子、中衣、底衣。   他的腰带,罗袜。   没有猫儿的物件,连一件肚兜都没留下。   他的心里顿时冰凉一片,立刻转身出去。听见相邻耳房有脚步声,忙忙近前。   帘子被急急掀开,出现的是提着个水壶的丫头。   丫头已听见他方才的呼唤,看见他一脸的着急,忙忙道:“王夫人,她不在屋里。”   又跑了?又溜了?萧定晔脚下一个踉跄,正要转出去追,却不知向何处追。   他回转身问道:“你可知,她去了何处?”   丫头摇摇头:“夫人进屋拿了衣裳便出了院门,奴婢并不敢多问。可她身畔有彩霞姐姐相伴,应该还在府里……”   她的话还未说完,萧定晔已撩开帘子疾步而出。   ……   时已二更,府外偶尔还传来阵阵鞭炮声。   彩霞提着气死风灯照着亮,陪在殷夫人身畔,将过去几日的事情悄声讲给她听。   殷夫人听罢,唏嘘过方道:“按说男子爱喝醋,于夫妻关系也算是一种调剂,可断断没有闹腾到如斯田地的道理。我瞧着这胡姑娘,竟是有些心灰意冷……”   她扭头问道:“那个坎坦人,可真的如人中龙凤?”   彩霞撇撇嘴,下了定论:“看上去像个呆头鹅,处处赶不上王公子。只是曾将胡姑娘伪装的‘小王子’当做主子时,处处护着,极为忠心……”   殷夫人眉头一皱:“就这一点小事?王公子就吃醋到此般境地?”果然是个千年老醋坛子啊!   她摇摇头,真正的为胡猫儿担忧。   寻常纵然汉子爱吃醋,可毕竟身份不高,杀伤力有限。   可皇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自小形成的观念便是“你们理应顺着老子,否则老子不开心,你可能要掉脑袋”。在这样的身份下,他若是吃了大醋,怕是有的折腾。   在世人眼中,一个女子,且还是个已婚女子,若特别关心夫君之外的男子,自然是有些说不过去。   可这世上,最能理解猫儿的,怕只有殷夫人一人。   男女之间的相处,怎样算是个合适的度?不同的时代有不同的解读。   譬如她就知道,有些朝代,女子衣着清凉,显露风光无限。男子上街可是过足了眼瘾,女子的夫君并不觉着如何,甚至还会引以为豪。   而有些朝代,女子莫说衣着清凉,即便是包的严严实实,也不能上街。若被外男瞧了,夫君便觉着被戴了绿帽子。   而她和猫儿的上一世,女子不再囿于相夫教子。要实现更多的自我价值,便要在各行各业同男子竞争、合作、互助。   现下,猫儿想对一个男子伸出援手,且那人还对她有过救命之情,在殷夫人看来,一点问题没有。此事只关乎道义,不关乎性别。   然而殷夫人在这世上也活了这么久,知道大晏的女子,有个“以身相许”来报恩的思维定势。   譬如,有男子救了女子家的人,女子便以身相许吧。   再譬如,有男子替女子出了埋葬双亲的银子,女子便以身相许吧。   她听过最离谱的一件事是,男子替女子家中追回来一口逃出猪圈的大猪,女子也以身相许。   女子的身子就像是通用货币,能拿来相抵任何人情。   这世上本无路,走的人多了,便也成了路。同样的道理,当女子同男子之间经常以还人情的方式缔结了姻缘,世人便形成了思维定势。   说不得这位皇子,便是生怕自家王妃同那男子之间,互相还了人情。   大晏的男子常常呈两极分化。   多情男子三妻四妾,用不着吃醋。   专情男子一心一意,却极爱吃醋。   她的那位夫君,莫看现下成熟稳重、对她的事情不会胡思乱想,可年轻的时候,也并不是个善茬,那些干醋、飞醋吃了不老少。   殷夫人觉着这两人之间事有些棘手,却又十分同情胡猫儿。   可这位仿佛身份还不是王妃的王妃,是个闷葫芦。   在上门寻她要了一间客院后,胡姑娘便再不愿多的透露心事。   她纵然是想开解也无从开口。   她叹了口气,只希望老天少让女子穿越而来,少受些因观念、地位带来的不公、委屈与挫折。   殷夫人同彩霞行了一阵,又道:“胡姑娘是个不易相信人的人,她那院里侍候的丫头都是生面孔。既然过去几日你同她有交情,你从今夜就过去陪着她,也好过她一人胡乱猜测,钻了牛角尖。”   正当此时,但听远处一阵急促脚步声。一个高大青年冲破黑暗几步到了近前,只急急向殷夫人抱拳见礼,便望着彩霞急切相问:“我家夫人去了何处?”   彩霞将将抬手要指路,又想起此前她曾参与了王氏夫妇的感情事,亲自将事情推向了令她胆战心惊的境地。   现下若她再贸贸然一插手,那她怕是很难活下去。   她想到此时,便不敢随意开口,只支支吾吾道:“这……王夫人去了何处呢……”   殷夫人见自家人被吓的唯唯诺诺,便上前一步,忽然从彩霞手中接过气死风灯,转去递给萧定晔:“公子可能搭把手,帮我挑一回风灯?”   萧定晔眉头一蹙。   让皇子挑灯,好大的胆子!   然他媳妇儿的踪迹掌握在眼前这一对主仆手里,他不想在现下的局面中再生旁枝,只接了灯冷着脸道:“夫人现下可能告知在下夫人去了何处?”   殷夫人点点头,给彩霞使个眼色,只独自往前踱了两步,忽的抬头道:“公子若要强娶我,只求莫为难我家夫君。我随你走便是。”   萧定晔目瞪口等,足足退去四五步,瞠目结舌望着她。   她便向他手中的风灯努努下巴,对他行了个半礼,面上含羞带臊:“公子为我挑灯,我感激不尽,无以为报,唯有以身相许,才能报答公子的大恩大德。”   萧定晔这时候才回过神来,低叱道:“殷夫人发什么疯?!”   “哦?”殷夫人好奇的望着他:“公子是觉着我在发疯?这世间的男女之间,不都是你对我有恩、我就同你结亲吗?怎地公子竟然会错认为我在发疯?”   萧定晔眉头一蹙,脑中如一团乱麻,隐隐约约觉着她像是在隐晦的提及他的事,却又不知她究竟想要说什么。   殷夫人望着眼前这个年轻人,轻轻摇了摇头,道:   “公子的身份,我本不该说这些。然而,公子方才听闻我的鬼话,已是一脸惊愕。可见公子能将帮人与私情分开。   可为何在令夫人身上,你却想不明白?难道她出手助人,也是为了有人能向她以身相许?”   萧定晔怔怔站在原处,想着她的话。   殷夫人叹口气,抬手往远处指一指,道:“那处有条支巷,拐进去便是她所在的院落。”   ……   新的客房里,地上的地龙烧的热乎。因久未住人,房中虽已燃了熏香,却还是有些细微的腐气。   厢房中亮着灯,房中传出一阵叽里呱啦的说话声:   “你莫自作多情的以为我是专程来陪你,只是我小姨让我来你这处坐坐,我不想惹得她不开心,于是就来坐坐。时间到了我就离开,多一刻都不愿意出现在你眼前。”这是殷微曼的声音。   坐在桌案前支着脑袋的猫儿缓缓瞥她一眼,无精打采道:“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殷小姐真要离开,我也拦不住……”   殷微曼冷哼一声:“你当然拦不住。你欺骗了我,我才不会对你留情面。”   忖了忖,又续道:“也不会对你夫君留情面。”   夫君?猫儿觉着这个词有些刺耳。   她摇摇头:“你高看了我,我是个没有夫君的人。”   殷小曼忽的瞪大了眼珠子,又八卦又吃惊:“怎地了?王哥哥休了你?”   她啧啧叹道:“难怪方才我小姨送我过来的路上,王哥哥竟然去同小姨搭话。好在我小姨只中意我小姨父,才不会将王哥哥放在眼里。”   猫儿听罢,又呆坐了一阵,方喃喃道:“也没成亲,算什么休与不休。”   殷小曼又吃惊道:   “啊?你同王哥哥竟然没有成亲?我即便是小孩子,也知道没有成亲就不能住在同一家啊!   此前我有一个玩伴是位小哥哥,我想搬去他家住,日日同他玩耍,可我阿娘说要等日后成亲才能这样做。”   她恨铁不成钢的摇摇头:“你太大意啦,怎么能和我们小孩一样无知呢?!”   她在椅子上翻来覆去扭了一阵,探手抓了颗苹果咔嚓两口,忽的有了主意:“殷小曼你可看得上?”   猫儿望着这个跳脱的小姑娘,唇角微微露出一点笑意,道:“你可是不生我的气?现下又想为我同你阿哥拉郎配?”   微曼立刻想起来两人之间的宿怨,便冷哼一声:“自然因为我阿哥不能顶天立地,弱的很,我才将你介绍给他啊。我不是看上你,我是要害你!”   猫儿摇摇头,不由的想到,如若当时她和萧定晔的狗儿能活下来,现下她身边有个小娃儿跑前跑后、叽叽呱呱,她其实也不需要什么男人的。   没有男人,没有被骗婚的风险,没有被休、被和离的风险。   没有男人,就不会有人总是曲解她的心,不会要求她三从四德,不会随意定义她,不会看低她。   她想着想着,便听一旁的微曼大大叹了口气,道:“你也莫哭哭啼啼啦,既然王哥哥已经替我报了仇,我就不再生你气啦,今后我还是同你两个好。”   猫儿便叹口气,趴在桌上道:“哭有什么用?我即便是孟姜女,也哭不倒长城啊。”   院外,萧定晔原想顺着院墙一跃而过,抬头看看墙头,眯着眼再感受一回自己的伤势,抬手敲开了院门。   门口堵着个婆子,轻易不敢让他进来。   他忖着若猫儿向这婆子交代过什么,定然不能顺利进入,他只得祭出了殷夫人的名头:“你家夫人,让在下为院里的姑娘送句话。”   婆子摆明不信。   这府里下人众多,纵然要送话,自家夫人也该差遣下人去做。纵然要差遣下人,也断不会差遣个男子。   她不识得萧定晔,眉头一蹙,将将要出声呵斥,萧定晔却再无耐心同她周旋。他手腕轻摆,指尖只在这婆子身上两处掠过,婆子便定在了当场。   他按照烛光指引一把撩开了帘子,长驱直入,目光便定在了那个让他又爱又烦恼的人身上。   离他最近的,是才见过不久的那盏灯。   殷微曼。   微曼从苹果上抬起脑袋,看向萧定晔。   这位王哥哥自进了门,便成了一根木头,只知道望着被他休妻的前妻不动。   微曼再转过头,看见的是趴伏在桌案上的猫儿,原本还是松懈的郁郁神情,自萧定晔进了屋,她周身便换上了一副严肃的、不近人情的模样。   微曼便从椅上蹦下来,向猫儿挺胸抬头:“看在你可怜兮兮的份上,我就帮你一回。”   她向猫儿抛出个媚眼,方大摇大摆走向萧定晔,先向他抛出名人名言:“我阿娘曾说过,男子不可……”   后面的话她没有机会说出来。   房中鸦雀无声。   猫儿倏地从椅上站起身,直直喊了一嗓子“微曼?”   见微曼一动不动,她慌忙跑过去,晃了晃微曼,再唤一声:“微曼?”   微曼面上依然保持着威风八面的逞强模样,被定在萧定晔眼前一动不动,心中的后悔淌成了一片海。 第529章 两难(一更)   烛光憧憧的房里,萧定晔站在门边,一时踌躇不敢上前。   他望着一脸着急的猫儿,低唤一声“阿狸……”   猫儿连一眼都不愿看他,只用力将微曼抱在怀中,抬腿就外走。   将将出了门,听见院门处传来细微人声,是彩霞背着铺盖卷到了院门前,正七手八脚的帮守门婆子解穴。   猫儿仿佛见了救星,忙忙呼喊:“彩霞,快来为殷曼解穴。”   彩霞不知何处来了歹人竟敢向殷府之人下手。   她还未解开守门婆子,只得先一步奔向猫儿。   等瞧清楚站在猫儿身畔的人是谁时,登时明白是谁干的好事。   她不敢造次,只得苦着脸同猫儿道:“胡姑娘,这点穴手法独特,奴婢解不开……”   猫儿立刻道:“走,我们去寻殷大人!”   彩霞又苦笑一回:“奴婢的功夫与我家大人同出一脉,奴婢解不开,大人定然也解不开。”   谁能解开?彩霞明明白白的望向猫儿身畔那青年,心中腹诽:姑乃乃,求求你同你家汉子说两句软话,先饶了我家小姐。否则只怕我家夫人要同你们拼命哇!   猫儿仿佛听到了彩霞的心声,抱着微曼转身,定定望着萧定晔:“我将她,视做我的孩儿……”   萧定晔心中立时愧疚起来。   孩子是猫儿心中最深的刺,她说她将殷微曼当做孩子,这句话不可谓不重。   他双指微动,微曼立刻从猫儿怀中挣扎下地,双目含泪,看看萧定晔,再看看猫儿,坚强的一抹眼泪,二话不说转头便走。   彩霞忙忙同猫儿道:“奴婢先去送过小姐,再来陪姑娘。”放下铺盖卷追了出去。   院中一时安静下来,除了定在门口还未被解穴的婆子,以及躲在耳房里的粗使下人,便只有僵持着的年轻男女。   萧定晔轻轻牵住猫儿的手,从卖惨入手:“为夫被你踢伤,到现下伤势更严重,已翻不得墙……”   猫儿站在原地,原本想要说一句“干姑乃乃屁事”,待话出口时,却只是低声问道:“我踢伤了你何处?可用过药?”   语气中有四分温柔,三分关心,还有三分的客气。   萧定晔倏地松了口气,忙忙凑去她耳边,低声道:“你误踢到了我……那处,只要走路便扯着痛……”   猫儿再没有出声。   他半晌等不来她的继续关心,只得道:“还没有用过药,为夫害羞,不想让旁人上药。你同我回去,我们趁着这两日能歇息,好好在房中养伤,可好?”   猫儿轻轻摇摇头,后退一步,从他手中抽出手:“你的身子要自己爱惜,不可讳疾忌医。我这几日有要事,耽搁不得……”   他着急的靠近一步,立时痛的弯了腰,在院中昏黄的灯笼映照下,也能瞧见他额上细密冷汗。   她立刻撇下她心中的坚持,上前扶着他,着急道:“怎地伤的这般重?”   扶着他进了屋,躺去床上,方急急要出去唤下人。   萧定晔抓住她手臂,忍着痛道:“莫唤郎中,我不愿意,我恶心男人……原来的客房里,阿蛮该已送去了膏药。”   猫儿又心焦又愤恨,同他道:“你纵然要使苦肉计,也断没有算计那块肉的道理。你不想坐龙椅了?”   他拽着她的手不放,将她拉过床畔,环着她的纤腰,低声道:“不想了,若没有你,我什么都不想要……”   这样的情话听在猫儿耳中,此前她定然会觉得甜到了心尖上。然而经过了这样一番折腾,她再听他说这样的话,只觉得心中满是压抑,是对她的情感绑架。   她站着不动,直到外间再次传来脚步声,方扬声道:“彩霞,回旧客院端药油,再去将阿蛮唤来。”   彩霞看着自己还丢在檐下的铺盖卷,觉着自己今夜只怕用不着在这客院歇息,心中想着这两口子终于消停了,大大松了口气,转身而去。   厢房里,萧定晔的心里却没有彩霞那般放松。   他心下压着的大石,在猫儿扶他进了房中时,原本已减轻。然而此后,当他无论说什么猫儿都是沉默以对时,那心头的大石又全力压了上去。   他心中前所未有的慌乱起来。   猫儿同他闹脾气,过往是如何,他太清楚不过。   那回回都是板着脸,若他同她说话,她定然要怼回来,口中不轻饶他,是一种生龙活虎的折腾。   然而现下却不是。   现下她应对他的态度,带着消极,又潜伏着一种深思熟虑的意味。   他不敢看到她这种神情。   三年前她要离宫前,因伤躺在病榻上,是深思熟虑了一个月,向他提出要出宫。   但凡她一深思熟虑,就是他的劫难。   他紧紧握着她手,指尖下意识的摩挲着她掌中的茧,切切道:“你要如何,我们都好好商量,切莫有旁的念头。”   她终于开口,轻轻柔柔道:“你先莫想旁的事,待伤处上了药再说。”   只过了几息,半掩着透气的窗户缝外便闪过人影。   猫儿松开他的手,出去接过盛放各种药油的红漆盘,微微蹙眉一打量,疑惑道:“这么多药油,究竟该用哪一种?”   阿蛮站在门槛外,道:“我家大人只说王公子受了伤,并未说何处伤,也不知因何受伤。这红漆盘里,这一列是治烫伤,这一列是治刀伤,这一列是……”   他一列列讲过去,猫儿听得糊里糊涂,知道事关要害,不可轻视,只得低声同阿蛮道:“劳烦你去请一回郎中,最好是性子木讷不善言语的。”   猫儿想着这涂药之事,萧定晔不愿假男人之手,势必是要她卷袖子上。   她其实半点不记得她何时踢过他,踢得还是他重要之处。   然而事到如今,她要是显露出一丝矜持模样,却显得她装相。   罢了,用平常心对待吧。   她上前同他道:“阿蛮去唤郎中,郎中替你开药,我替你涂药,不会让你受唐突和委屈。你莫要推拒,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的身份又不同于一般,不可等闲视之。”   她的话里满是贤妻的深明大义,仿佛她一夜之间真的成了母仪天下的皇后,或者成了个慈祥的母亲。   他听得这话,更是打了个冷战,只觉得处处不对劲。   他急切想要同她谈心,她却已站去窗边,顺着半开的窗户往外望,一边望一边道:“我唤阿蛮去寻个寡言少语的郎中,所以你莫担心,只管当做伤的是旁处。”   阿蛮极快带来了郎中。   许是阿蛮此前曾叮嘱过,郎中倒是不同萧定晔多言,只认真诊过脉,做过常规检查,方沉默着写个方子,径直交到猫儿手中。   他从红漆盘的各种药膏中挑出两种,言简意赅道:“先涂抹药油,待吸收后再涂抹药膏,一日三次。现下已伤的有些重,不可再走动。”   郎中如此宣判了萧定晔的病情,猫儿原本想寻个双方都冷静的机会进行一番长谈的计划,便往后搁置了数日。   萧定晔的一日三回喝药涂药,也将她栓死在他身边。   她外出不得,心中担心着旁的男子,只得趁着萧定晔饮过汤药小睡时,先去寻了一回殷大人。   “我深入虎穴,探听到各种宝贵消息,为避免七国向大晏起战,立了大功劳。不知殷大人要如何嘉奖民女?”   殷人离立时陷入了两难境地。   五皇子还未正式成亲,此事天下皆知。   从五皇子亲口说她是“王妃”,他便明白,这是皇子一家之言。眼前的姑娘,最多算个“王妃储备人选”,却还没有转正。   眼前这位胡姑娘所立的功劳,若皇子愿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他自然顺水推舟,就按皇家人的规矩办。   皇家之人,行为国为民之事,都算是分内事。纵然要嘉奖,那也是皇子或者皇帝行之,哪里轮得到他?   可若要将胡猫儿视做平民,他作为父母官,自然是要上达天听,为民请赏。   然而现下五皇子的处境危险,若他为胡猫儿请赏,定然会暴露五皇子。   若他忽略胡猫儿的要求,定然又惹了她。未来她没有上位也便罢了,若真的当了王妃、甚至皇后,她怕是要要向他寻仇。   他如今不是他一人,他有家,有妻儿子女。   他心如电转,瞬间想明白他的处境,立刻抱拳道:“王妃以身涉险,不让须眉,下官肃然起敬。此嘉奖该如何请,按何种功劳等级请,并非简单事,下官要仔细斟酌。”   猫儿却不是那般好打发。   她牢牢坐在椅上,端起茶喝过一口,方道:“大人慢慢斟酌。”低头极认真的抠起指甲,是个“我等你一万年”的架势。   殷人离内心苦不堪言。   算起来,这位王妃因着戴家的关系,是要唤他一声表哥的。   可这位干表妹却是个六亲不认的,从她逼迫他自行脱臼,他就知道她不是善茬。   今日她能找上门来,显然不是贸贸然而为,是做好了准备的。   他知道她不是好相与的,只在内心纠结了一息,便问道:“王妃有何条件,但说无妨。”   猫儿不由微微一笑。   她喜欢同聪明人打交道,聪明人行事不拐弯抹角,直截了当。   她径直道:   “我所立的功劳,并非我一人之力,身后有数人相助。   不瞒大人,这些人正是坎坦王爷的家奴。我潜入进王爷府上的第二日,便策反了他们。   他们亲口所言,是将大晏视做故乡,从未想过背叛大晏。   望大人谨慎考量,莫让功臣蒙冤。”   殷人离心中又叫一回苦。   猫儿所提及的坎坦人,这两日审讯时,他已知个大概。   像这坎坦人的家奴的行为,处于灰暗地带。他们确实在背主且加速七国起事上,推波助澜;也确实悬崖勒马,协助了王妃。   历代例法皆有漏洞。此事既能按功劳去考量,功过相抵,平安无事;也能按罪责去考量,细作误国为大,只看其罪,不看其功。   原本他也处于两难,可五皇子后来亲自叮嘱过他,惩处加重,以儆效尤。还特意提及了坎坦人。   番人囚犯虽是要送上京,交由刑部决断。可随同囚犯一同送上京的,还会有江宁初步审问所得的口供,以及他亲自所撰写的卷宗。   事情涉及国别纠纷,且情节恶劣,刑部定然是要在这些卷宗的基础上加重定罪。   他撰写卷宗,只要对坎坦人的行事加重笔墨,就会推动刑部罪上加罪。   其结果只有一个。   死罪。   然而现下,这位王妃摆明是要捞出坎坦人。   皇子想让人死,王妃想让人活。   殷大人夹在中间,苦不堪言。   他纠结了两刻钟的时间,猫儿坐在他对面,抱着一杯清茶吸溜,仿佛饮的是美酒,怡然自得的很。   他正急的一脑门汗,房门轻轻一响,他家的下人彩霞前来打岔。   彩霞是来寻猫儿:“……王公子醒来瞧不见夫人,着急的紧……”何止是着急,整个客院的下人都跪了一地,侍候不了这位爷。   猫儿放下茶杯,却不从椅上起身,只乜斜着殷大人,等待他给一句话。   殷大人只得模棱两可道:“王妃之言,下官一定会考量,不会仓促行事。”   猫儿不说话。   殷人离见她不满意这句话,干脆破罐子破摔,多一句也不说。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再过了两刻钟,外间又传来一阵脚步声。   这回前来的是彩霞的汉子,阿蛮。   阿蛮也一脸的着急,同猫儿道:“夫人,王公子他……”   猫儿叹了口气,心知她今日同殷大人耗下去,也定然耗不出结果。   她终于从椅上起身,向殷大人问道:“大人方才提及,会考量我的话,可是为真?”   殷人离心中长吁了一口气,忙抱拳道:“王妃放心,此事重大,下官一定会谨慎为之。”   猫儿叹了口气,终于随着彩霞、阿蛮去了。   ------题外话------   先更一更,第二更下午两三点送上。 第530章 各自打算(二更)   未时的客院,下人们战战兢兢跪了一地。   猫儿进了院里,见萧定晔正负手而立站在窗前,便问道:“你怎地下了地?郎中交代,你不能行走。”从下人们跪着的空隙里穿梭进了房中。   萧定晔转头望着她,半晌方道:“你去了何处?”   她上前整好床榻,方道:“去寻了殷大人。”   他转回身,缓缓迈步。   她自然上前,扶着他的手臂,搀着他坐去了床畔,侍候他除了鞋子,将他双腿抱去床榻上,又往他后背塞了只枕头,好让他靠坐的舒服。   他面色渐渐和缓,握住她一只手,问道:“去寻殷大人何事?他这些日子忙着审犯人,你不一定能等得到他。”想要直接问她,最终却又遮遮掩掩,将问话转成了一句攀谈。   她取过小几上的膏药,掀开盖子,用木勺挖出一块药油,放进手心中,不停搓动。   她的动作又麻利、又耐心,并不比任何下人做的差。   她一边将药油搓热,一边道:“去寻殷大人,让他重新估量坎坦人的罪过与功劳。”   他眼神中立刻浮现一丝冷厉,话语却还保持着温和:“预谋和促动邻国向大晏发兵,是大罪,过往数年,凡事抓住这种人,都是死刑。”   猫儿搓着药油的手一顿,抬头望他:“没有任何转圜吗?凡事讲求个初衷和结果。他们的初衷并非要为大晏招祸,所牵涉之事也并不多,没有酿成不可挽回的结果。你可能向殷大人求求情?”   她说到最后一句,话语中终于带上一丝央求之意。   他原本想要秉持着皇子护国的本分,看着她的一双眸子,又心软下来:“再歇一歇,明儿或后儿,我能多走几步路,便去同殷大人商议。他并非主犯,或许能在律法中,找出一条保命的法子。”   他口中的“他”是指谁,虽未明说,可两人皆知究竟是谁。   她心知只要他愿意出手,定然不会有大碍。高悬了几日的石头落了地,不由红了眼圈,心中却是高兴,只咬着唇道:“解开下裳,我替你上药。”   他轻叹一口气,将她拥在怀中,低声问道:“我若不松口,你是否一直要同我冷下去?”   她偎依在他怀中,听着他强有力的心跳声一下又一下,低声喃喃道:“我能发脾气冷你一时,怎会舍得冷你一辈子。”   替他上过药,她为他掩好被褥,方站去窗前同院中下人们道:“都起身,莫害怕,王公子不是个坏公子。”   下人们忙忙磕头谢恩,瞬间做鸟兽散。   在坎坦人的事情上,猫儿其实能理解殷人离和萧定晔的态度。   叛乱不是小罪。四年前的宫变事件中,所有牵涉到的官员,都得了个诛九族的下场。   有些官员哪怕叛变半途后悔,当时皇帝要稳定人心,放他一马。可之后,这些官员也因各种原因被下了狱,终究未逃脱家破人亡的结果。   一直到猫儿离宫,朝堂上腥风血雨,皇帝的清算手段从未停止过。   在此回平度府大乱之事上,最开始,她以为凭借后来协助她的功劳,她就能将坎坦人捞出来。   后来冷静了几日,她知道是她将事情想的太简单。   克塔努一伙所牵涉的事情,按她上一世的话来说,是“敌我矛盾”,而不是“人民内部矛盾”。   人民内部矛盾还有理可循,能斟酌与权衡。   可敌我矛盾的结果,要么打,要么死,是要向怀有野心的外邦要旗帜鲜明的表达态度:但有异心,绝不姑息。   她往殷大人那处去了一趟,没有明确得到殷大人的表态,她就知道此事比她想象中要棘手的多,不是她能解决的问题。   萧定晔一个皇子愿意下场帮她,她的胜算才更大。   她冷静了几日,自己解开了心结,又加上萧定晔的态度松动,两个人终于重归于好。   现下萧定晔伤着,两个人虽说不能做些什么,可就那般相拥在一处,夜里一起歇息,早晨一起起床,她精心为他煎药、仔细涂抹药膏,也是一样的甜蜜。   到了第二日午时,两人用过午饭,她同他打商量:“我想去探一回监。克塔努上回为了救我受了伤,我心中总是有歉疚。”   他端起茶杯漱过口,道:“为夫知道你是个欠不得人情的人,可那毕竟是监牢,终究不安全。既然殷夫人将彩霞拨给你,暂且侍候你,你便带着她去。”   猫儿立刻送上一个香吻,笑嘻嘻道:“你真好。”   他缓缓一笑,抚着她面颊道:“你是我的妻,我自然只能对你好。”   猫儿同他偎依半晌,瞧见外间阴晴不定的日头又钻进了云彩里,唯恐晌午变天,便带着彩霞收拾了些药膏和旧被褥等,急忙忙往外而去。   他站在窗前望着她脚步匆匆而去,面上的微笑缓缓敛去,脸色冰冷一片,缓缓出了门,往府衙前堂而去。   ……   猫儿从牢狱回来时,已过晌午。   她同彩霞下了车,顺着角门进了府衙,边行边道:“我瞧着克塔努的伤势有些恶化,你说明日我径直带个郎中去监牢,会不会显得太招摇?”   彩霞欲言又止。   无论作为一个古人,还是作为府尹大人家中的下人,她都觉着猫儿的行为不妥。   作为已婚妇人,关心旁的男子不妥。   作为大晏官方人士,关心叛贼不妥。   然而这些时日她也看明白了,这位王夫人也好、胡姑娘也好,不按常理出牌。   这位姑娘,能闹腾的程度,比她家夫人年轻时更甚。   所以,她的意见是什么并不重要。哪怕她出言规劝,她相信这位王夫人也不会听从她的话,还是会一意孤行。   她想到此时,便出言验证了一回:“要么不带郎中,还是像此回这般送了膏药进去?”   猫儿果然道:“若药膏有用的话,还要郎中做什么?”   彩霞只得道:“夫人既然做好了打算,奴婢便听令行事。只是郎中却不能用与殷宅相熟的郎中,却要去黑市寻只为银子不要命的郎中。”   猫儿还不放心道:“黑市郎中,手艺可成?若是兽医冒充郎中可不成。”   彩霞又叹一口气,道:“奴婢既然给夫人跑腿,自然不能用兽医糊弄夫人,要寻个手艺了得的黑市郎中。”   猫儿这才点点头,往袖袋中一摸,只摸出薄薄几张银票,不过只有三百多两。   她掏出一张递给彩霞:“有要用到银子的地方,便莫节省。该打点的还是要打点。”   两人继续前行,待经过衙门前堂通往后宅的小门,瞧见阿蛮站在门外不远处,是个等人的模样。   阿蛮瞧见猫儿,忙道:“王公子正在前堂同大人说话……”   猫儿想着萧定晔该是要去寻殷大人帮她说话,不由抿嘴一笑,几步跨过门槛,问道:“他去了多久?我在此处等等他。”   阿蛮忖了忖,道:“已进了一个多时辰,夫人可需小的去催催公子?”   猫儿看看天色,想着他出来时间久,伤处怕是要痛,便道:“你去问问也好。”   阿蛮一哈腰,忙忙抬腿往前面会客厅而去。   ***   悬挂着厚帘的会客厅里,萧定晔同殷人离之间的谈话也快到了尾声。   外间风声一阵又一阵,卷的帘子摇摆不停。   听到阿蛮的送话,萧定晔便站起身,同殷人离道:“本王今日之言,殷大人尽快去办。这些事不能妇人之仁,对他国的宽容就是对大晏的残忍,万千黎民不会答应。”   殷人离忙抱拳道:“殿下放心,此事下官不敢有丝毫马虎。”   萧定晔点点头,转身慢慢踱了出去。   殷大人将萧定晔送出门外,见那王夫人已快步前来搀扶着萧定晔,小两口均面带微笑,仿佛此前并未闹过小脾气。   殷人离等那一对小两口远去,方转头同阿蛮道:“你去将彩霞唤来,我有话问她。”   过了不多时,彩霞站到了殷人离面前。   他径直道:“你今日陪着王夫人去监牢,前后她同人说了什么话,做了什么事,原原本本道来。”   彩霞将猫儿外出去何处买过点心吃食、去何处买过衣裳,进了监牢同那克塔努说过什么事无巨细,详细禀报。   殷人离又问道:“她可还透露过有何计划?”   彩霞道:“王夫人下回想带郎中进监牢,为克塔努治伤。奴婢夜里便要跑一趟黑市,前去寻郎中。”   殷人离赞她:“你做的极好,不可让外人猜疑官府的立场。”   想了想,又问道:“王夫人只想要捞克塔努一人,还是想将那二十几人都捞出?”   彩霞忖了忖,猜测道:“上回王夫人去探监时,曾隐约提过想将尽力将二十余人都捞出。这回她再未提过旁人,只担心克塔努一人。”   殷人离点点头,想着这王夫人也算是个识时务的,并没有一根筋行事。   然而现下的状况,能不能将克塔努捞出,也要看那坎坦人的造化。   ------题外话------   今天就到这里。明天见。 第531章 约束(一更)   日暮四合时分,外间开始飘雪。   殷小曼站在房里勾着头,低声道:“师父,那‘一只眼’如何办?他日日让叫花子来送信,催徒儿给他治伤。徒儿不敢轻易行事,还是要来问问师父和……”   他目光往萧定晔身畔的猫儿一瞟,见她同他师父一个表情,都是一本正经的望着他,他忙忙勾了头,再不看猫儿一眼。   猫儿却早已忘了此前她是如何反调戏这位“采花小道”,见他神情别扭,只当是“一只眼”催的他的不耐烦,便转头同萧定晔道:   “我们却忘了一只眼,不若我今夜就同小曼外出,将许诺他的一百两交给他,再让彩霞寻个靠谱的郎中去替他治伤。”   小曼听得她竟然打的要和他一同外出的主意,心下大惊,也不敢看她,只急忙同萧定晔道:“不用……不用师母出头,徒儿只是来问问师父的意见,其余的都由徒儿去跑腿。”   萧定晔靠在床榻上,点头道:“你既然愿意担下此事,那便带着银票去。只是,‘一只眼’此前数年都干的强盗营生,人品不可信,你要防着他。”   小曼乖乖点头。   猫儿便从袖袋里,摸出两张银票递过去:“路上当心。”   小曼倏地跳开一步,伸出兰花指捏着她手中银票一角,胡乱往怀里一塞,便匆匆跑了出去。   猫儿顺着窗外看着他惊慌失措的模样,惊诧莫名:“这孩子竟像是见了鬼一般……”   萧定晔不由一笑:“他哪里是见了鬼,他是自从见了个狐媚子的师母,便如同唐僧遇见了白骨精,时时刻刻要提防着。”   猫儿终于想起她此前的反调戏行径。   她得意道:“他们想捉弄我,我怎能让他们得逞?得给这小崽子一个经验教训,别母老虎头上动土,姑乃乃可不吃那一套。”   他含笑问她:“难道你当时就不愿为夫前来英雄救美?”   她想到了此前她和他的纠纷,便叹口气,摇头道:“我那时对你失望,可不指望你来英雄救美。你只要莫来毁我心情,便已极好。”   他将婚书从袖袋中掏出来,塞进她手中:“婚姻之事岂同儿戏?生再大的气,也不能拿婚书出气。”   烛光憧憧,婚书上的字铁画银钩。   两姓联姻,一堂缔约。   良缘永结,匹配同称。   我萧定晔,愿同胡猫儿以白头之约,永结鸳俦;唯二人相伴,此生无悔!   猫儿看着这婚书上的每个字,也想起来她此前问过殷夫人的话:“民间结亲,只有一张婚书可够?”   她知道皇子的婚书其实是玉牒,现下也知道民间婚书是要在衙门里备案。   她手中捏着这张婚书,抬头望着萧定晔严厉中又带着脉脉温情的眼神,便依靠在他肩膀上,想要说些什么,终究没有开口。   他低声叮嘱道:“将婚书收好,日后千万不可用婚事拿捏为夫,心疼。”   猫儿将婚书装进袖袋,默默点点头。   二更时,下人煎好汤药,猫儿将药吹温,侍候萧定晔喝过,又替他上过药,夫妻二人吹熄了灯烛,搂在床榻上说话。   萧定晔低声道:“前些日子,都是为夫不好。你跟去平度府寻我,冒了大风险,我却只顾着同你闹脾气。待为夫伤势好了,我们便去将江宁游逛遍,算是你我二人成亲后第一回 放心找乐子。”   他说到此处,想起他和她成亲后的这两个月,要么风餐露宿、要么以身涉险,实在是委屈了她。   他将她搂的更紧,深深叹了口气,道:“待河面解封,我们混进囚犯里上京。待回了京,一切都会好,最起码你不用再吃苦……”   她第一次听他提起要跟随囚犯上京的计划,吃惊道:“何时动身?”   他想一想道:“二月底动身,走水路,三月中就能到京城。”   她一时有些迷茫。   到了三月,她和萧定晔逃亡就是整一年。   她此前多少回想过逃出生天,好结束这日不保夕的生活。   然而回京在即,她却看不清前路。   剩下的是什么?王子和公主永远幸福的生活在一起吗?   她支起身子问他:“如若……你母后或你祖母不中意你只有我一人,如何是好?”   他抿嘴一笑:“你将为夫哄好,为夫替你解决这些拦路虎。”   她神情一时怔忪,并没有因他的话而轻松。   她追问道:“你要如何解决?你莫忘了,你还有几门亲事在身。”   他道:   “我消失一年才出现,祖母、母后他们不知多高兴。若知道过去一年是你不离不弃的护着我,定然对你感激不尽。   三年前你离宫,我已曾强硬表态要退亲,现下再提及,祖母纵然一时不愿,也不会僵持太久。   我先同你正式成过亲,再向朝臣施压,谁敢再将家中女子塞给我,莫怪我心狠手辣除了他家官位。”   “就这般简单?”她疑惑道。   “就这般简单。为夫已经不是几年前的我,该下狠手时绝不心软,怎能受朝臣摆布。”   她便点点头,重新枕去他肩窝,眯眼半晌,方道:“……娶我一个不能生养的女子,还要专宠,哪里有你说的那般简单。你怕是要经受狂风暴雨一样的诘问与反对,我心疼你……”   他在她唇上落下一吻,坚定道:“你放心,谁也不能把你我分开,皇祖母和母后都不成!”   她听着他这分外笃定的话,缓缓点点头,搂着他沉沉睡去。   夜里飘了整夜雪。   第二日五更时分,外间忽然起了一阵急切脚步声,踩得积雪吱呀尖叫。   那脚步声到了门边,却又离开去,远离一阵,又到了近处。   猫儿被那兜兜转转的脚步声吵醒,从床里绕出去,先替萧定晔掖好被角,方披着袄子前去开了门。   一阵寒风夹杂着雪花肆意吹进来,彩霞站在门口悄声道:“王夫人,那克塔努,怕是有些不好了……”   猫儿心下立时一惊,强忍着惊慌问道:“如何不好?你慢慢说莫着急。”   她回头看了看床榻位置,掩了门拉着彩霞站去外间,贴着墙根避风,追问道:“他怎地了?”   彩霞轻声道:“奴婢去黑市里寻到郎中,于夜间带过去时,克塔努因背伤已高烧不退。那郎中守在监牢半晌,束手无策。”   猫儿着急道:“怎地会束手无策?你不是说要寻医术精湛的郎中?”   彩霞苦着脸道:“监牢里人多拥挤,腥臭难闻。克塔努不能趴着、也不能躺着,只能蜷曲在墙角。这般环境如何养伤?”   猫儿自然知道监牢里的环境不好。她昨日去探监时,他面如金纸,可说话还算清晰,虽说不太好,可还远远没到“不好了”的程度。   她知道坐监不是坐月子,她想要将克塔努捞出来,就不能总是在这些零零碎碎的事情上去为难殷大人。   若招惹的殷大人起了厌烦,却是得不偿失。   可她没想到克塔努的身子坏的这般陡。   她立刻同彩霞道:“你等我,我同你一道去。”   房里没有点灯烛,猫儿摸黑换好衣裳时,萧定晔已睁开眼,依靠在床头旁观。   她上前要再为他掖被角时,瞧见他睁着眼睛,忙低声道:“克塔努有些不好,我得去监牢里看看。你好好睡,天一亮我就回来,不会在外多耽搁时间。”   她转身要离开,他已紧紧抓住了她的手。   外间雪光透过窗纸映照进来,显得他眉目幽深,目光中别有意味,猜不透悲喜。   她略略使力挣不开他的手,便耐着性子同他道:   “你若未受伤,我定然是要将你从被窝里剥出来,强逼着你同我一起去,不能让我一个人受苦。   可你伤势才略有好转,不好走动。你乖乖等着我,我尽快回来。”   他一瞬不瞬望着她,终于张口道:“如若我说,我舍不得你为了旁的男人让自己受冷,你可愿守在房中?你不是郎中,纵然去了也无用。”   她便站在了床畔,在黑暗中与他对望。   虽然她看不到他面上的表情,然而她几乎能想象,他眼中的冷意有多浓。   此时不能同他对着干。他还有伤在身,克塔努的事情她又要央求她。特别是,她知道他也是心疼她。   她便放和缓了声音,上前坐去床畔,在他额上印下一吻,拖着长腔同他商量:“那该怎么办?你是人家的夫君,你要为人家想法子啊!我又不是女中豪杰,怎能处处逞强……”   他摩挲着她手掌中的硬茧,被她这样说着反话撒娇,心下有了松动,道:“让阿蛮同彩霞去跑腿,阿蛮跟着殷大人多年,知道该如何处理。”   猫儿只得点点头,前去吩咐过彩霞,又道:“一定要让阿蛮想法子寻一间空监牢出来,好让克塔努养伤。”   彩霞想着哪能那般容易,却也并不说破,只转头吱吱呀呀踩着雪去了。 第532章 一个人的道理不是道理(二更)   辰时初刻,外间风雪不停歇。   猫儿侍候萧定晔用过汤药、涂过膏药,两口子用过早饭,方各自打发着时间。   萧定晔一连几日坐的难受,便下了地站去桌案边上练字。   横平竖直,铁画银钩,手上虽持的笔,面上却是指点江山的沉稳。   在外逃亡一年,他的收获同猫儿并不一样。   猫儿是锤炼了胆量,磨炼了勇气,锻炼了思维。   过往一处一处的艰难,于她来说,是她和萧定晔一同经历的一处磨难,是一个一个的点。   可萧定晔却是将这些点连成了一条线。又将一条条线扩大成一个面。   那些过往的经历,在他心里越来越清晰的勾勒出他三哥的阴谋、以及为了夺权可能采取的行动路线。也让他明白,他三哥的力量何处强势,何处薄弱。   只在床榻上躺着的这几日,他甚至已经想出了多个反击他三哥的方案。   若起了战争该如何做。   若没起大战又该如何。   他现下只是手持一直笔,面对着一张白纸,就那样负一只手在背后,无论内心有多少波澜,面上却收敛的没有任何多余的神情。   只有专注和沉稳。   猫儿却做不到他这个境界。   她无论怎样在房中踱步,隔上一刻两刻,踱步的终点都会停留在半开的窗前,目光顺着鹅毛大雪望向院门。   如若阿蛮或者彩霞带回来消息,她能最快知道。   再过了一个时辰,萧定晔开口唤她:“我画了一幅画,你来看看?”   她缓缓将目光从院外收回来,踱去他身畔。   与桌案同宽同高的一张纸,黑墨或浓或浅的勾勒出山川河水。   她其实不会赏画,但她也明白,他心里有江山,画的定然是大晏的山山水水。   他在一旁笑道:“许久未动过笔,实在手生。若将紫毫换成狼毫,再有上好的潭江墨,兴许还要好一些。”   待他说罢,又起了兴致,在画中留白处挥毫写下一串草书。   那字迹连成一片,神闲张狂,有如放海之势……猫儿一个字都不认得。   他看她默默望着画纸,没有多余的神情,对待他的画,甚至没有对待院里那扇门的专注。他面上终于有了些情绪:   “看不懂,对不对?你虽然读书少,也该趁着平日有空多学学圣贤之言,好过站在窗前发呆。”   他觉着他的话太过冷硬,又找补道:“日后你当了皇后,便是充面子演戏,腹中有些才学,演戏也会更像些……”   她心下微凉,抬眸望着他:“你遇上我时,我就是被打入废殿的小宫女,挣扎在温饱线上。你怕是忘了?”   他心下有些烦躁,轻轻道:“没忘,只是随口说说。”   话语虽云淡风轻,终究却将手中笔管子往桌上一撂。   笔头“啪”的一声磕在桌上,一团浓墨立时甩去画纸上,将山清水秀的大晏河山,涂抹的狼藉一片。   彩霞同阿蛮在晌午时分才送来了克塔努的消息。   “大牢里实在寻不出人少的牢房,阿蛮后来去求着衙役们腾出了一间值夜的耳房,才将克塔努抬了过去。那处耳房里有火盆,有床榻,条件比牢房里好的不是一星半点。”   猫儿站在房门外,于大雪中追问道:“人呢?病情可已好转?”   彩霞点点头:“郎中替他剜去腐肉,缝合了伤口,涂抹了药膏。阿蛮不好托人煎药,自己守在监牢里熬药。这种时候最怕伤风,郎中说只要三日不死,便不会有生命危险。”   猫儿听得心惊胆战,握着彩霞的手真诚道谢:“好在有你同阿蛮,否则我真分身乏术,要着急的一头撞死。”   彩霞心中想,这不都是你自找的?你不惦记外男,同你自家汉子和和美美窝在房里,不比什么好?   她心中想着在平度府时,她立下的功劳其实算是猫儿让给她,便也不愿袖手旁观,只将猫儿请向偏僻处,低声道:   “奴婢有句话,说出来虽不好听,可奴婢到底比夫人年长许多,想多多劝着夫人。那克塔努虽说对夫人有些回护之恩,可他到底是外男。没有为了一个外男、影响夫人与王公子夫妻之情的道理。”   猫儿想着他和萧定晔相处的这半日,想着萧定晔的脸色,喃喃问道:“难道我想护一个男子,就这般艰难?我是个堂堂正正的人,为何我护着一个男子,就像得罪了全天下之人?”   彩霞和猫儿讲不了道理。猫儿说的道理,虽然是一种道理,可却同这世间礼法背道而驰。   与礼法相悖,便是同全天下的行事准则相悖。这世间,没有几个人能去认同猫儿的道理,去反对礼法。   曾经萧定晔是猫儿的好伴侣。   譬如在姻缘上,他后来能理解猫儿想要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心思,也愿意一生只有她一个。   譬如在事业上,他能不将她拘束在内宅,支持她在宫外开铺子。   他能做到这些,实属难得。   可猫儿“独立、自主、自由”的观念,并不只囿于姻缘和买卖。   她将这些,倾注在生活中的方方面面。   今儿萧定晔给了她半日的脸色看时,她虽然能理解他古人的思维,可她却当不了圣母,当不了知心姐姐。她内心不是没有委屈。   萧定晔为何吃克塔努的醋,她真真没有想通。   此前他吃柳太医、吃王三的醋,情有可原。因为柳太医中意猫儿的原身,王三又同那原身有婚约。   于是猫儿背了锅。   可现下她和克塔努,充其量算是主仆情义,克塔努救她、或者她想捞克塔努,都与性别无干。   然而萧定晔再也完全不是原来的他。   他烦躁、易怒、尖酸、刻薄。   他就像来了葵水、情绪失调的妇人,哪哪都看她不顺眼,连想要克制或伪装都坚持不下去。   雪片还在扑簌扑簌,虽才晌午,暮色已浓。   猫儿同彩霞道:“劳烦你同阿蛮这两日多往监牢里跑一跑。若有急事需要我出面,你径自来寻我。”   彩霞点点头,转身去了。   房里,下人已提前点燃了灯烛。   猫儿进了厢房,取下金簪拨亮灯芯,坐去椅上。   萧定晔靠在床头上,手中捧着一本书册。从开始翻在哪一页,现下依然停留在哪一页。   猫儿叹了口气,上前坐在床畔,从他手中抽出书册放在床畔,握着他温热的手道:“四年之前,你曾骂我人尽可夫。是不是从那时,你就抱着对我的固有印象,从未转变?”   他摇摇头,沉默着将她搂在怀中,许久方问道:   “为夫那时不该那般说你,为夫错了。   现下可是我对你还不够好?我还能对你更好,将所有的注意力都聚集在你一人身上,心里的每一处都有你、且只有你,你可能为了我,不再去关心旁的汉子?”   猫儿心下涌出说不出的感受。   这个男人对她,实在是没得说。   全天下再也找不到比他更好的人。   他固然喜欢吃醋,固然占有欲爆棚,可瑕不掩瑜,他依然是整个大晏最好的男子,是她最爱的人。   她为了他,其实愿意收起自己的翅膀,哪怕前路再艰难,也愿意同他一起走。   她想着彩霞的话:“……何必为了一个外男,影响夫妻之情?”   她眼角缓缓淌下一滴泪,躺在他怀中,低声道:“最后一个人,可好?我曾对他有过承诺,要给他平安喜乐。待我将他捞出来,再给他一些银子,就与他形同陌路。”   萧定晔听着她的话,心下是浓浓的失望。   人总是贪心的。   他此前觉着她不中意他,那时一心想的都是令她喜欢上他。   后来她喜欢上了他,他又想着能同她住在一起。   后来她搬进了重晔宫,成了他的女人,他又想着同她长长久久。   等他同她成了亲,终于能够长长久久,他又希望她做的任何事都是为了他。   他和她的感情路,虽然从来都是他在主导,然而过去那些年,猫儿最终也都追随着他的感情,给了他甚至更强烈的回应。   只在这个名叫克塔努的蛮夷身上,他不懂她到底在坚持着什么。   他知道的她的坚持,第一是对性命,第二是对人身自由,第三是对买卖。   其他方面,她都看的淡。   甚至对于他,她都曾放弃过三四回。   他没想到,她对这个蛮夷人的坚持,竟然超过他。   她为了那个人,能忍着心里的委屈同他和好,能如同下人一般连续数日将他侍候的无微不至,能同他好言好语的说话,也能低三下四忍受他的烦躁。   她越坚持,他越恐慌。   他同她之间,仿佛回到了最初。   那时她为了自由、同他各种折腾,而他为了斩断她的自由,也同她各种周旋。   他想要的,只是一个内心的安稳。   可是她不愿给他。 第533章 谦虚是病,得治(一更)   雪一连下了三日,第四日开始放晴。   殷小曼带着殷微曼在后宅放鞭炮,途经猫儿所在的客院时,猫儿正扶着萧定晔站在院门口,要外出遛弯。   路滑难跑,殷微曼抱着路边的树杆出溜上了树,躲去了枝叶间。   殷小曼目标大、不好逃开,只得硬着头皮上前,并不敢去看他师母,只站在萧定晔面前,挖空心思想着话题:   “徒儿寻阿爹推荐了一位郎中,已将‘一只眼’的断臂重新接骨,再过两三月就能好。也将银票交给了他。”   萧定晔点点头:“今后你莫再去见‘一只眼’,自古正邪不两立,你还小,识人难清,容易被带上歪路。”   树上的殷微曼听闻,心下痒痒,不由插话道:“小曼小曼,什么‘一只眼’?是人是鬼?你在何处见过那‘一只眼’,怎地都未带我去过?”   殷小曼不理会她的聒噪,只恭敬点头:“师父教诲,徒儿铭记于心。”   萧定晔这两日在猫儿身上遭遇了太多挫折,在殷小曼身上才体验到了久违的顺意。   他含笑道:“此前师父教你的拳法,你可坚持练过?”   小曼忙道:“练的极熟练,徒儿打给师父看。”   他虽还吊着半边膀子,可架势十足,一只手臂配合着脚下动作,拳脚虎虎生风,十分威风。   待一套拳法打毕,萧定晔微笑点头,道:“此回平度府之事,你也立了功。殷大人看到你的资质,今后该不会再阻止你学武。殷大人武艺超群,你平日嘴甜着些,哄得他随便传授你几套拳法,比舍近求远寻为师的强。”   树上的微曼故意捣乱道:“小曼你痴心妄想,你拍阿爹马屁根本无用,阿娘才不会同意。阿娘不同意,阿爹就不敢违背阿娘。你死了练武的心,好好念书考状元吧!”   小曼恨得牙痒痒,终于忍不得,在地上捡了颗鹅卵石往树梢丢上去,叱骂道:“闭嘴!”   微曼“哈哈”一笑,从枝叶里探出脑袋,对小曼做着鬼脸:“没打着,哈哈,没打着!”   萧定晔望着这一对相爱相杀的兄妹,不由同猫儿笑道:“今后若你我有孩儿,就生这么两个,大的是小子,小的是闺女。每日看他们拌嘴,也是人生乐事。”   猫儿听闻,心下却一阵黯然。   想有孩儿,还是两个,此生怕是难如愿。   萧定晔猛然想起她的身子,便又道:“你不是说心里将微曼当成自己孩儿?不若我们认了她做干女儿,今后回了京,你若想她了,我们便接她来京里住几年。”   猫儿抬首望着钻在树梢里的微曼,面上不由浮上丝儿笑意,却又道:“此前认她还有些可能,上上回我诓骗了她,上回你又点了她穴。现下想认她,她怕是不愿的很。”   猫儿的话将将说罢,躲在树上的微曼便扬声道:“莫做美梦啦,你们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猫儿不由一笑,松开萧定晔的手,站去树下仰头同微曼道:“你快下来,树杆上也结了冰,若站不住掉下来,可就遭啦!”   微曼骄傲道:“你咸吃萝卜淡操心,我自小爬树,什么都不怕!”   话毕,还显摆的来了几个吊挂金钟,果然稳稳当当,没有一点要掉下来的意思。   猫儿艳羡的望着她生龙活虎的样子,转身又去牵着萧定晔,终于道:“日后若老天垂怜,能送你我一个这般活泼可爱的闺女,也算走了大运。”   他紧握了她的手,低声道:“一定会的。”   ……   初春的园子被厚雪覆盖,看不出什么春的迹象。   脚下的路扫开了雪,露出铺砌的整齐的青砖路。   猫儿搀扶着萧定晔饭后遛弯,缓缓前行。   两人缓缓前行,一路无话。待瞧见一处亭子,猫儿方道:“可要前面去歇一歇?”   走了这一阵路,灿烂日头直晃晃照下来,猫儿鼻尖已出了一层油汗,在日头下亮晶晶。配着她的一双亮如星子的眸子,倒有了他初遇她时的机灵劲儿。   他尤记得,那时他母后病重,几乎药石无灵,后来不知听哪个奴才壮着胆子提了一嘴,说宫里废殿有个宫娥曾起死回生,或许积攒了些经验,有助于皇后也起死回生。   宫中禁厌胜,这种话若平日他听到,定然是要赐那奴才死罪。   可那时正常合理的救治早已用遍,他慌了手脚,死马当成活马医,只要有法子都要试一试,哪里还能管的上其他。   后来太监们提溜了个小宫娥过来。那宫娥一双眼睛咕噜咕噜转个不停,他几乎第一眼就给她安了个“骗子”的标签,可心中还怀着一丝丝奢望――万一真有用呢?万一真的能将母后救活呢?   后来,他母后果然于昏睡中苏醒。   后来,他留意上了她。   这样一留意,就陷进了她的亮晶晶的眸光里,再也清醒不过来。   这个姑娘什么都好,哪里都好,如果还能再体贴一点,再多一点点……   她觉察到他长久的注视,只当他伤处又疼,忙道:“可是身子不适?我们现下就回屋,我再为你涂药膏。”   他摇摇头,抬手抹去她鼻尖油汗,含笑道:“整日闷在屋里也难受,四处走一走无碍。”   当然无碍,他的伤早已大好,生龙活虎。他现在有的不过是心病。   因着这心病,他便也肆意加重了伤情。   什么时候他能病愈?他不知道。或许要等到踏上去往京城的路才成。   此时一阵小风吹来,猫儿挽着他的手臂,转了个弯往远处凉亭方向而去。   身后脚步匆匆,阿蛮快步跟来,停留在身后,抱拳道:“王公子,我家大人有公事与您相谈。”   猫儿忖了忖,转头问阿蛮:“可是重要事?我夫君伤势未好利索,走这两步路也不容易。”   阿蛮显然有所准备,他往身后招了招手,便有两个下人抬着一顶软轿小跑而来。   萧定晔同她道:“若非重要事,殷大人不会来寻我。你先回屋歇息,我去去就来。”   一顶软轿带着萧定晔往不远处的前堂而去。猫儿跟在阿蛮身后,一起往前堂方向行了几步。   她压低声问道:“克塔努的伤势如何?”   阿蛮回禀:“前两日烧的厉害,昨儿夜里退了烧,这一关该是过了。”   猫儿提起三日的心终于放下,连忙致谢:“我知道以你和彩霞的立场,掺和进克塔努的事情里,十分为难你二人。我记着你们的人情,日后有机会,一定加倍报答。”   这话阿蛮不敢听。   这两日他看的明白,王公子对自家夫人严防死守,不愿意让她接触外男。   平日王夫人同自己说说话还好,若真的到了“报答”的程度,只怕他首先等来的不是报答,而是一把割喉利器。   他倏地跳开一步,忙忙谦虚道:“夫人客气,这都是小的该做的。”   他这样的婉拒太过隐晦,猫儿听不懂。   她又加了一句:“不不,哪里是你们该做的。我知道,你们都是有心人,是特意帮助我……”   阿蛮额上迅速浮上一层冷汗:“不特意不特意,半点不特意。”   猫儿见他谦虚的紧,只得道:“你放心,你同彩霞的情意,我铭记一生一世……”   阿蛮只觉着今日他怕是将自己摘不干净了,要一生一世都牵涉进去。   他觉得有些腿软,现下该去寻彩霞,先让她卷了包袱皮,带着娃儿远走他乡避上一避。   猫儿见他一刹那面如土色,又关心道:“你可是病了?这两日照顾克塔努,累着了?”   阿蛮想着他要是继续谦虚,可就真的活不下去了,忙忙扶着边上的树杆,粗喘几声:   “奴才原本还想逞强,现下夫人既看了出来,奴才只能实话实说。这两日奴才连轴转,再如此下去,怕是要得个暴毙而亡的后果。克塔努那边,奴才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猫儿表示理解。   莫说照顾克塔努那样重伤之人,便是她这几日照顾萧定晔,多多少少还有丫头打下手,连她都觉着有些吃力。   她忖了忖,问道:“你觉着殷大人同我家夫君商谈要事,会谈多久?”   阿蛮觉着这个话题比较安全。不会招惹到醋精附体的王公子。   他忙忙回道:“这几日忙活的都是番人之事,大人上回同王公子商谈了近两个时辰。奴才忖着,此回时间也不会短。”   猫儿心头一跳,忙道:“如他出来早,你帮我拖着他。”   立刻转身往马厩方向而去。 第534章 皇子真乃神人也(二更)   府衙前堂会客厅。   殷大人鲜见的面露为难神色,同萧定晔道:“……那姑娘口口声声知道机密消息,可却只愿意见到‘王公子’才说出。底下人也用过刑,都未得来一个字。”   萧定晔淡淡乜斜他一眼:“一个蛮夷女子,就令大人慌了手脚?”   殷大人不由心中喊冤。   若是寻常犯人,无论男女,逼供还有什么好手软的。   可涉及异邦人士,讲究的是个“证据确凿、自愿认罪”,身上不可有明显伤痕,免得给大晏招致一个“虐杀国际友人”的罪名。   这种人,要么就得暗杀,然后栽赃给邻国。要么就光明正大判个死刑,最后刽子手手起刀落给个痛快。   故而在向异邦人士实施逼供上,手段就不好施展。   像现下所有异邦囚犯受罚,那都是不容易留外伤的法子。以免到时候押解囚犯上京,若刑部官员瞧见了明显伤处,就成了话柄。   殷大人行止历来落落大方,极少有这种吃瘪的模样。萧定晔不由问道:“那朱力姑娘,可真的有重要消息?”   殷人离思忖道:“她为了证明她知道消息,曾经透露过三个字:泰王妃。”   萧定晔眉头一簇:“泰王妃?三嫂?她提的不是泰王,竟然是泰王妃?”   殷人离点点头:“就是如此奇怪,下官才要同殿下商议,是否真的前去见一回那朱力姑娘。”   萧定晔忖了忖,点点头,却想着他此前数回见过那朱力姑娘,都被猫儿上妆、伪装成另一人。现下他要去牢里,若去见猫儿,说不定她就要开口同他一起去。   她去牢里能做什么,他清楚的很。   他立刻止了回内宅寻她上妆的心思,只转头望了望,便起身从一旁案几上抓起一把折扇别在腰间。   ***   大牢耳房里,地上一个火盆半死不活,没有多少热气。   好在克塔努躺着的床榻铺的厚,冷不到多少。   猫儿坐在床畔的椅子上,面对着这个坎坦青年。   异邦人面部特征强烈。如若只有一人是这种长相,大晏人就记得住。可若人人都是这种特征,大家便都成了脸盲。   猫儿见不到克塔努的时候,其实连他长什么模样也记不太清楚。   只有面对着他的时候,才知道他什么长相。   就是为了这个她几乎记不得面目的人,萧定晔同她别扭了数日。   此时这位无辜的始作俑者眯着眼躺着,面前坐着个大晏女子。   这张脸还是第一次她来探监时,他才见过第一面,后来也不过见过两回。然而他依然从这张陌生的脸上,看到了他熟悉的神情。   “小王子……”他语声沙哑,嘴唇干裂的几乎说不出话来。   猫儿心里难受。   有些人的纯良贯穿一生。譬如克塔努这样的,她相信那坎坦王爷一家如若不是做的太过火,克塔努绝不会做出背主之事。   然而这世间,人生而不平等。克塔努生来就是奴隶,是人下人,无论受到主子多大的虐待,那都是他应该。但凡他反抗,却是十恶不赦。   同她初初穿过来时,何其相像。那些过往虽已随时间远去,却没有从她心头过去。   她一直意难平。   她看到克塔努,就像看到了当初的自己。   当初有谁来救她呢?没有。   她能活下来,都是靠自救,靠利用与反利用。   如若她等待旁人的救赎,她坟头上的草早已长了一茬又一茬。   好在她后来活了下来。那么现下她想护着一个人,就像她数回频临绝望时也希望有人来护一护她,有什么问题?   她想为当年的自己做一些事,有什么问题?   如若克塔努是个有身份的人、一时深陷泥淖,她或许也就罢了。可克塔努是个奴隶,同最初的她一样。她就非得当一回圣母,非得护下他。   她听着克塔努唤她“小王子”,不知道他是因病昏沉继续错认了她还是如何,她只低声道:“你放心,我拼出全力也会护着你。”   克塔努轻轻点点头。   眼前的姑娘不管长着一张什么样的脸,不管此前如何诓骗他,可每当她出自真心的说话时,她都是一脸的郑重。   这股郑重可能连她自己都未觉察,可他知道。   他看到她的这份郑重,就知道,她永远是他的“小王子”,是他想跟随的主子。   她看他点头,心中也开始轻快,低声问他:“日后你想去何处?坎坦的风光可好?”   他听她如此问,便又明白了当下的处境。   他纵然再将她当做小王子,她也终究不是他的小王子。   她当初能做一番伪装打入坎坦王爷的府上,现下又能自由出入大牢,都说明她是官府之人。   她是官府的人,他这个涉嫌倾覆大晏的囚犯,就不能给她当奴才。   他听她提到坎坦,脑海中不由浮现模糊记忆。   他在大晏已来了十余年,被岁月冲刷后,记忆里只余下那些饥寒交迫的印象。   寒冬腊月里,他和兄弟姐妹们挤在破了洞的帐篷里,各个小脸冻的铁青。   他母亲……他记不得他母亲是何模样。   她母亲生来就是女奴,他只记得她每日忙忙碌碌侍候主子的情景。   她究竟是何模样,他几乎一点都记不清,只隐约记得她进进出出时,外袍下摆上绣制的一朵“飞红花”。   他轻轻道:“坎坦,漫山遍野的飞红花……”   她听着这名字,问道:“是鸿雁的鸿?好名字,鸿雁传信。”   他其实也不知道,那红究竟是哪个字。她说是鸿雁的鸿,倒也贴切。他们这些身处大晏的异邦人,虽然在大晏能吃饱饭、穿暖衣,然而夜深人静时,也偶尔会想着,如若给坎坦去一封信,可会收到回信。   可他们来了大晏已有十余年,虽然还未完全融入大晏,却也早早的脱离了坎坦。   何处是故土,连他们也不知道。   他们仿佛这人世间的一抹游魂,挤在平度府里报团取暖,一旦离了平度府,他们不知道能去哪里。   猫儿从桌上端起水杯,打湿帕子,将帕子覆在他唇上,一点点濡湿他干裂的嘴皮。   她低声道:   “我原本想将你留在身边,可现实不允许。等我将你救出来,你就离开江宁,最好离开大晏。   现下出了平度府番人预谋造反之事,整个大晏势必会对异邦人的面目格外关注。你也莫回坎坦,如若发生战乱,坎坦势必不能独善其身。”   可是能去哪里呢?她忖了忖,道:“你往南边走,南边有海,大海的另一头,还会有很多国家。我们华夏的武功,走遍天下自保没问题,你会闯出一片天地。”   外间传来脚步声,该是探监时间过长,衙役要来催她。   她急忙忙道:“近期我怕是没有机会来探你,但我会托付人照顾你。你放宽心好好养伤。”   她的话刚刚说完,外间人已进来。   来者却是阿蛮。   阿蛮满脸的着急,急急道:“夫人,快撤,王公子来了……”   猫儿直觉萧定晔是来捉奸。   她当然是行事坦荡。   她原本还有些慌乱的心立刻镇定下来:“就让他来看,看看克塔努伤成这样,我们能干出什么事情。”   阿蛮苦着脸道:“夫人啊,你们虽未做什么,可说了些什么王公子又不知,他会想象和猜疑啊!”   猫儿的心终于狂跳不止。   没错,萧定晔就是这种喜欢捕风捉影、善用脑洞的人。她和他过去十来日一阵好一阵不好的,不就是萧定晔胡思乱想的结果吗?   她左右一瞧,从克塔努睡着的床榻上“刺啦”撕下一块布单,也顾不得脏与不脏,往头上一包就急急跑了出去。   ……   马车停在了城郊大牢前。   殷大人先下了车厢,要探手搀扶里间的五皇子,萧定晔摇了摇头,自己从车厢里一跃而下。   殷大人一瞬间了然。   苦肉计。   皇子受伤,虽然不让他关心,他却没有单纯到真的不关心。   他前去盘问过阿蛮两句,得知五皇子是多么的扭捏,涂药只愿意让王妃侍候,还专程要寻沉默寡言的郎中……他就明白,皇子这是伤到了暗处。   皇子的那处和旁人不同,干系甚大。   皇子在他府上做客,若日后子嗣艰难,他却逃不了干系。   他日日心存关心,却又不敢露出端倪,省的这位疑心疑鬼的皇子以为自己对他心存歹念。   后来三四日过去了,他忖着皇子的伤势也该转圜了。   可是没有,这位皇子还窝在房里不出来,郎中也每隔三日的进来复诊。   后来又过了三四日,他忖着皇子无论如何该好了。若这么久都没好,那得送上京找太医了。   可是没有,这位皇子偶尔出来遛弯,依然撇着八字腿。   他真的已经动了要私下里去为皇子遍访名医的心思了,恰巧今日两人来了大牢。这位上马车时还静若处子的皇子,到了大牢前下马车时动如脱兔。   他终于明白,这是皇子顺势而为的苦肉计。   他心中为五皇子鞠了一把同情泪――能用那处使计,五皇子真乃神人也。   殷人离垂眉搭目,没有显现出任何表情,稳稳当当跟在萧定晔身畔,往大牢里而去。   两人将将拐出停马车的支路,但听一声马鸣之声,路边停着的一匹黑马抬起马蹄轻踢地面,仿似在同熟人打招呼。   萧定晔认出了这匹黑马。   曾经这匹黑马同他不对付,后来这黑马瞧上了他的白马,便也顺带的对白马的主人热情了许多。   他眉头一蹙往大黑而去,大黑便撒娇的将脑袋探向他,在他衣襟前磨蹭。   他探手抚向马头,低声道:“你怎地在这里?”   他转头四顾,目光最终定在了大牢门上。   大牢门上衙役重重,监守的固若金汤。   然而萧定晔知道,纵然有个坎坦人参与了倾覆大晏的阴谋,他心尖尖上的人却不管不顾,想要将那个要犯从这监牢里捞出来。   于公于私,她都不应该这般。   守监牢的衙役看见殷大人露面,已列队迎接。   殷大人侧首探问道:“王公子?”   萧定晔回过神来,再盯了大黑几眼,方转身踩上了台阶。 第535章 是谁的娃儿?(一更)   亮光瞬间转暗,昏暗火把映入眼帘。   殷大人在前方带路,望向等候在边上的阿蛮。   阿蛮哈腰禀告:“那女牢犯已带去了审讯间,大人随时可审问。”   殷人离向他投去意味深长的一眼,阿蛮心把子一抖,立刻垂首,再不敢抬眼。   眼前两位贵人的脚步声渐远,阿蛮来不及抹汗,立刻后退几步行去暗处,对着黑qq的小巷道:“快走,慢一步都来不及了。”   捂着头脸的猫儿往往走出来,二话不说抱拳一谢,急急窜出去,拉开系在路边树上的马缰绳,着急打马而去。   ***   晌午时分,天色虽还亮堂,可一阵阵小风吹来,已冷的令人发抖。   殷人离同萧定晔走出监牢时,积雪消融,屋檐上垂下的水帘仿佛下了雨。   阿蛮候在一边,同另外一个衙役各拿了一把伞替两位贵人遮着雪水。   待将两位贵人送上马车,阿蛮心下吁了口气,方同衙役折回大牢,操执收尾之事。   马车上,萧定晔撩开帘子,略略探出脑袋往外望去。   原本路边一棵树下,曾系着一匹油光水滑的黑马。   那黑马那般的与众不同,这世间,唯有一匹白马能够与之媲美。   晌午的日头下,那树下空空如也,没有马,也没有人,消失的仿佛从未出现过。   车厢里的殷人离回想起方才审讯室里的一幕,还有些心悸。   今日他又认识了一回五皇子。   这位五皇子不是纨绔哥儿,不是谦谦君子。   他有情的时候心系天下,专情的时候只恋着他的王妃,绝情的时候却能亲自下手将那朱力姑娘虐的死去活来。   他原本以为五皇子要虚与委蛇,想要诱供。可五皇子匍一进监牢,五根手指往那姑娘腹间要穴上一搁,那姑娘的惨叫声便响彻整个大牢。   官府不能做、不敢做的事情,他都能做。   官府碍于其异邦人的身份、不能下死手去逼供,在五皇子身上百无禁忌。   后来的吐口十分顺利。   得到的消息在殷大人听来颇有些震惊,可却未牵动萧定晔的一根神经。   此时车轮声滚滚,殷人离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那姑娘虽然是用‘泰王妃’这个假消息将殿下骗过去,可后来提到的乌银矿等事,事关重大,殿下如何想?”   萧定晔从心事中回转心神,同殷人离道:“数月之前,我同阿狸,我同她曾途经那乌银矿……”   他将两人如何配合、如何挑拨离间,使矿上各管事之间起了嫌隙,又如何提前向矿工允诺要涨工钱、矿工最后没有涨工钱定然要暴动等事简要道来,最后方道:   “今日得到的消息说明不了什么。三哥能派人一路前来江宁游说七国叛乱,那些人沿途势必要去矿区探视一回。   可惜他们来了江宁,未及时将信送回去,三哥最早也要几个月后才知。”那时,他早已回京,开始同他三哥正面刚。   他又强调:“三哥的那些人,既然捉了来,就不能让他们逃出去。否则,我们所有的伪装都要曝光。”   殷大人忙忙应道:“殿下放心,任何人都不可能逃开,即便在监牢外有外应,想要劫狱也没有半分可能。”   他想到萧定晔同猫儿两人不过三日时间就搅和的那矿区起了暴乱,不由真心实意恭维道:“殿下如此急智、刚勇,国民之福也。”   萧定晔摇了摇头:“主要功劳不在我。”   在于猫儿。   她没有武功,历来都是靠她的脑瓜子为她赢的活命的机会。他这一路能活下来,并且等到了返回京城的机会,多数都靠她。   这样一个聪慧到令他炫目的姑娘,一路护着他,坚定的跟着他,哪怕分开也要去寻他的姑娘,让他深深的刻进了心里,然后待在他的心房里,用软刀子慢慢割着他。   他续道:“铁矿的矿道图,就是从那处得到。大人的岳父,应该会拘在图上所画的矿洞里。”   殷大人抱拳道:“下官惶恐,不知那图纸得来竟如此艰难。”   久久无人回话,殷大人抬首,只瞧见萧定晔面无表情的一张脸。   ***   殷家客院厢房里,猫儿有些坐立不安。   她后来当然从阿蛮口中得知,萧定晔出现在大牢,并非是要去堵她,而是有公事。   她想着有阿蛮掩护,她逃的也算及时,萧定晔应该没有发现她。   然而她依然有些心惊肉跳。   她并没有同人有奸情,可她内心的烦躁焦虑,却仿佛她真的被亲夫捉奸了一般。   她连续饮下三杯茶,安慰鼓励着自己:“胡猫儿,莫害怕,他没有发现你,所以你今日没有出门。”   她立刻站去院里,向下人们吩咐:“无论何人问起,都说我今日就守在房里睡觉,哪里都没去。”   待她叮嘱过,忙忙甩脱绣鞋上了床榻,待盖上被子,却又一瞬间跳起身。   这被褥里满是铁锈味。   她闻不得。   她一闻到这样的气味,她就仿佛看到了萧定晔垮着一张脸,冷冷的望着她,同最初两人才相识时,简直一模一样。   她跳下地换了一床被褥,重新躺去床上装睡。   时间一息一息而过。   外间忽的起了风,卷的帘子烈烈晃动,听起来像是人的脚步声。   她蜷缩在被窝里,一惊一乍之下,忽的就做了个梦。   梦里还是她在宫里的时候。   重晔宫里十分热闹,太监宫女儿们张灯结彩,仿佛有什么大喜事。   她心下有些诧异,想着萧定晔的那几门亲事,该不会突然提前了?   她站在檐下怔忪张望,一个小宫娥前来,面上怀着些忐忑,道:“请娘娘快回殿中歇着,娘娘才有了身孕,若站乏了可不好。”   猫儿诧异,自己什么时候成了娘娘?她明明已经伤了身子,又哪里能再怀孕?   她不由自主低头望去,心中立时一惊。小腹处微微突起,哪里是初初有孕的模样,竟像是已怀胎三个月。   她抚着小腹心下怔忪,转头往四处张望,忙忙向小宫娥问道:“殿下呢?殿下去了何处?”   小宫女也回她一个怔忪脸:“什么殿下?娘娘是指皇上?皇上匍一知道娘娘有了身孕,就立刻去向太皇太后与太后报喜……”   她又是一阵吃惊,怎地突然他就成了皇帝?她到底发生了何事,竟然遗漏了那般多过往?   她怀着些小心思继续问道:“旁的妃嫔在何处?”   小宫娥吃惊的将她打量一番,壮着胆子道:   “奴婢听闻一孕傻三年,一般都是生过之后才会糊涂,怎地娘娘才有了孕就不记得了?   这后宫哪里还有旁的妃嫔,就只有娘娘一个人,就连太皇太后与太后都搬去了行宫,将舞台让给娘娘一个人呢。”   猫儿心想,她平日定然是太过善良,怎地这些宫娥都敢如此对她说话。   待计较过这个,她方反应过来宫娥的话中意。   原来萧定晔真的只有她一个呢。   她心下甜蜜的紧,思夫若狂,哪里还能忍得住坐在殿中等他,几步到了重晔宫宫门前,守在门边等他。   时间过的极快,门外传来一阵阵脚步声。   那声音由远及近,带着她熟悉的韵律。   她已等不及,两步窜出门外的宫道上,跑上前勾着他的颈子撒娇:“你回来的怎地这般晚?我同狗儿都饿了呢!”   他面上却没有喜色。   他将她缠在他颈子上的手臂拿开,定定望着她,眼中含着隐忍的神色。   他一字一句问道:“你同朕说实话,你腹中的孩子究竟是谁的?”   她讶然:“怎地了?当然是你的,只会是你的。”   他冷笑一声:“你再仔细想想。此前你踢伤了朕,自此朕的伤势再也未好过,如何同你行房?若不是祖母提醒朕,朕险些上了你的大当!”   他一步步逼近她,咬着后槽牙质问她:“究竟是谁的?柳太医?王三?或是你那坎坦走狗?”   她惊慌失措。他怎么会这般想,他和她这般艰难才又有了狗儿,他怎能如此误会?   可她仔仔细细去想,却一点也想不起他和她欢好的情节,那些事情仿佛离的极久远,远到她几乎忘了同他一起的滋味。   她正苦苦思索,萧定晔已怆然长笑,脚下踉跄,同她道:“胡猫儿,你扪心自问,朕哪里对你不好,何时对你起过二心?你是如何对朕?你背叛朕!”   她忙忙上前搂着他想要自辩,他手中已多了一把软剑,毫不留情的向她砍了过去。   她“啊!”的一声惨叫,从床榻上惊坐而起。   房中寂静而昏暗,高柜矮几轮廓重重,还是殷家客院厢房的模样。   黑暗中忽的火花一闪,一盏灯烛被点燃。   她这才看到,灯烛旁边坐着个人,是她爱的人,也是她害怕的人。   他远远坐在那处,仿佛一个旁观者一般,用清冷的目光望着她,低声道:“做了噩梦?”   她怔怔点点头。   他从椅上缓缓起身,站去了窗边,语声幽幽传了过来:“儿时,皇祖母曾诓骗我说,凡是做梦,是被褥未盖严实,露了屁墩。”   她不由抿嘴一笑,放松了心情,边下地穿绣鞋边同他道:“我可没露,我包的严严实实。”   他缓缓转身望着她,忽的开口道:“今儿去了何处?”   她脚步一顿,拢了拢发髻,装作无辜模样:“没去何处啊,就在房里睡觉来着。”   她几步往窗边去,心虚的环住他腰,靠在他的怀中。   窗扇大开,她只微微偏头,便清清楚楚看到跪了一院的下人。 第536章 背后的背后(二更)   猫儿的心急促的跳起来。   萧定晔环着她轻声问道:“可知她们为何被罚跪?”   猫儿负隅抵抗,撒娇道:“这些毕竟是官员家的下人,比不得宫里。你不能用宫里的标准要求她们……”   他双眸倏地一眯,一把推开她,仍然压着声音道:“我再问你一回,今日午后,你去了何处?”   她面上强挤出的笑容缓缓敛去,眼中的反抗渐渐闪现。   “我去了大牢,见了克塔努。如何?”她冷冷道。   “如何?”他一把揪住她衣襟,面孔在她眼前瞬间放大:“你为何要背着我?为何要偷偷摸摸?你为何将一个坎坦下人如此挂在心头?”   他紧咬后槽牙,一下又一下点着她的良心:“胡猫儿,你有心吗?如若易地而处,我时时刻刻挂念着另一个女子,你会如何?”   猫儿用力挣扎,却挣脱不了,只得低叱道:“你莫发疯!”   他脑中眩晕,双目如利剑一般刺向她:“还有谁?除了柳太医、除了王三、除了这坎坦人,还有谁?你说,你心中还挂念着谁?   胡猫儿,你说还有谁,我都接受,我同他们亲如兄弟,侍候你一个。你说,还!有!谁!”   她的手臂被他拽的痛极,眼中不由涌上一层雾气:“萧定晔,我不是谁的谁,我是我自己。我要去见谁、去救谁、去爱谁,都是我的自由。我是个堂堂正正的人,不是你的私产!”   她挣扎不开,低头便向他的手咬去。   他吃痛松手,她一把掏出婚书丢去他面上:“婚书,没有备案过的婚书。萧定晔,我是宫女出身,我肤浅不读书,可我不傻,我不做你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提线木偶!”   萧定晔目中含泪,连应了三声“好”,指着她道:“胡猫儿,你莫要后悔!”拉开房门跑了出去。   房中立时恢复了寂静,只能听到外间的风裹挟着门帘,一下又一下的摔打着,似在发泄着对人世间的不满。   ……   萧定晔一夜未归,直到第二日辰时,方带着些酒意出现。   彼时殷夫人正安慰过猫儿,从客院里出来,巧遇上他,便要同他借一步说话。   “公子善醋,本是人之常情。只拿捏不好度,却是伤人伤己。胡姑娘虽说姓胡,可因着殷戴两家的关系,殷家也算的上胡姑娘的娘家。   我作为胡姑娘的娘家嫂嫂,少不得要偏向自己人,同公子说一声,你错了。”   萧定晔抱拳应道:“夫人说的是,在下知错。”   殷夫人本来准备了满腹的说辞,未想到只说了个开场白,便收到了良好的效果。   她余下的一大截梗在喉间,便也识趣的止了说教,只道:“公子既然知错,便去哄一哄胡姑娘。你昨夜一夜未归,她又伤心难过,又担心你的身体,也折腾着一夜未歇息。”   萧定晔继续认错:“是我一时昏了头,没有体恤她。”   殷夫人轻叹了口气,转身离去。   ……   萧定晔和猫儿的这一场争吵,终究以他表现出的伤势加重而仓促结束。   猫儿尽心尽力的侍候,然而多余的话便不再有,连他那一夜去了何处她都没有追问过。   有时候他会主动同她说话。   比如他写了几个字,拿给她看。   她便点点头,轻轻道:“好字。”   比如他剥了一颗糖炒栗子要喂她,她便轻轻张了嘴,咬进那颗干果。   他想要让日子恢复平常,她也配合着他,可日子终究难回到过去。   她用一种从未有过的逆来顺受,默默表达着她的反抗。   她听话了,他一点也不高兴。   他要的不是她被迫顺从,他想要的是她心甘情愿。   她却做不到心甘情愿。   一点都不能。   她虽时有矫情,可也是个听的进道理的人。   过往数回两个人有了嫌隙,她都能循着道理被他说服、或者被自己说服。   然而这回,她理解不了萧定晔的道理,她理解不了这全天下的道理。   以前她弱小,她连自己都护不住,更遑论旁人。   可现下不一样,她有铺子,有银子,有大腿,有功劳。   她本该比以前更强,便是她想要毫无道理的任性一回,她现下所拥有的也理应能支持她。   可现实给了她一记耳光。   但凡在他面前,只要他不愿意,她就还和刚来的时候一样,一样那么弱小,那么无用,那么被皇子打压的没有还手之力。   可她不想再那样活!   她沉默的过日子,不放弃等待。   她等的是彩霞。   萧定晔也同样在等待,他等的是阿蛮。   在两人吵架之后的第三日,院门被拍响。   两个人不由自主站去窗前齐齐往外望。   来的人是阿蛮,不是彩霞。   阿蛮如同往常一样,保持着最合适的笑容和语速,同萧定晔道:“我家大人有请。”   萧定晔一瞬不瞬的望着阿蛮。   阿蛮心下叹息一声,微不可见的向他点点头。   他心间倏地畅快,眉目渐渐舒朗,向阿蛮摆了摆手。   待阿蛮离去,他方回转身牵过她手,心中忖了忖,道:   “民间婚娶,我所知不甚详细。听你提过,我方知你我姻缘只有婚书并不妥。我身为皇子,同你结亲,便不能行民间婚事。此事是我考虑不周,让你受了委屈。”   猫儿眼圈慢慢发红。   他轻叹口气,将她拥在怀中,低声道:“待回了京,我就同你正式成亲,行皇家之礼,每个环节不出一丝一毫的错,将你我之事彻底定下。”   他将婚书重新塞进她手中,续道:“可婚书,代表我的心意,一颗心里满满都是你,你不可随意丢弃。”   薄薄婚书温热,带着他的体温。她捏着那婚书,面上缓缓流下两行泪。   他看的心疼,抬手抹去她面颊泪水,轻轻吻在她唇上,低声道:“为夫一时冲动,向你发了火,我的错。今后再也不敢让你受气,原谅为夫可好?”   她终于哽咽道:“那晚,你去了何处?”   他微微一怔,道:“你放心,没有胡来。”   她点点头,方主动提及:“我虽生你气,却也担心了你一整夜……”   他忙忙吻去她流淌下的泪水,拥着她不停歇道:“我知道,我知道你心里都是我,我知道……”   她知殷大人寻他有要事,便不耽搁他,只转身寻出一件披风披在他肩上,系好系绳,方道:“你去吧,殷大人该等久了。”   他点点头,却不松开她的手,牵着她出了院子。   她心知他担心她不安于室,便又道:“你放心,我今儿不会外出,我安安分分在房里等你。”   他叹口气,道:“若无聊了,便去同殷夫人说说话。”   她撇撇嘴,垂首望着脚下:“我去了殷夫人那处,便能瞧见彩霞。”彩霞可帮她留心着克塔努,她瞧见了彩霞,他岂不是又要同她闹一场。   他抬手抚着她脸颊,低声道:“去吧,我不会再胡思乱想。”   她倏地抬眼,吃惊的望着他。   转性儿了?   他低声道:“我其实明白你心里只牵挂为夫一人,我想明白了这一点,就不再担心。”   压在她心头的大石倏地落下,她扑进他怀里,搂着他颈子不停歇道:“你真好,你太好了,你是全天下最好的人!”   他便站在院门口拥着她,面上浮上浓浓笑意,道:“今后莫逆来顺受假装顺从,你别扭我也别扭,我还是喜欢你张牙舞爪对着我。”   她抿嘴一笑:“你怎地是个受虐体质?”   他抵在她额上,幽幽道:“我只中意你虐我……”   ***   白惨惨的日头遥挂天际,一对夫妻在客院门前依依不舍兵分两路,一个去往前堂,一个去往后宅。   前堂会客厅里,殷大人同萧定晔商议完所有政事,方说到了私事上。   殷大人低声道:“克塔努的尸体,殿下可要去确认一回生死?”   萧定晔冷着脸道:“坎坦走狗,何时需要本王送行?”   忖了忖又道:“本王倒未想到,他能对阿狸做到此种程度。好好安葬了他,也不算大晏亏待了他。”   他转头问向殷人离:“大人可知奏折与卷宗如何写?”   殷人离忙道:“下官明白,下官会照实写。”   又道:“阿蛮同彩霞那处,下官已叮嘱过他二人不可乱说。”   萧定晔便满意的点点头,端起手边茶慢慢啜饮。   忽的又想起了什么,低声道:“今日本王才发觉,随身携带的紫玉不见了踪迹……还请大人令各处衙役四处搜寻,以免落入宵小手中。”   殷人离倏地一惊。   皇子紫玉如若失窃,非同一般。尤其五皇子现下又是“失踪”的状态,若被有心人发现紫玉,皇子的身份便要暴露。   他忙道:“府里府外都要细查。殿下可记得这两日去过何处?”   萧定晔摇摇头:“这两日都在府里,几乎连房门都未出,不会遗失在府里。只有三日前那次,本王出过一趟门,该是那时遗失在外。”   殷人离探问道:“殿下可记得都去过何处?”   萧定晔一边思忖,一边道:“出了大牢后,还去过离大牢最近的一间酒楼,还去过……”   他倏地一阵烦躁,半晌又说了一处去处,只低声道:“那夜我酒醉,那青楼究竟是何名字却不记得。”   殷人离眼皮一颤,心中为自家那干表妹叹息一回,面上却是公事公办的询问:“殿下可记得招来侍候的是哪个姐儿?”   萧定晔立刻道:“这本王怎记得?若不是饮醉……”若不是饮醉,他怎会一头扑进了青楼。   他烦恼的摆摆手,又叮嘱道:“静悄悄的查,若大张旗鼓被旁人知道,只怕紫玉就更寻不回来。”   ------题外话------   我不想解释,想留些悬念。   可若不解释,又怕大家失望。   这句话就是解释。 第537章 粉饰太平(一更)   殷家正院,上房。   猫儿坐在殷夫人对面,将近日她同萧定晔两个之间闹的幺蛾子简略说过,方道:   “此前我同夫人透露的不多,并非不信夫人,只是夫妻之间的矛盾,只有双方之间才知晓的最清楚,说给外人听,并不能解决什么问题……”   殷夫人此前多多少少从彩霞处得知过一些零碎,此回是第一次听猫儿全面的谈及。   她叹了一口气,屏退下人,方同猫儿道:   “这世间礼法,本就对女子苛责。我夫君现下虽看着极好,年轻时也是同我闹过的。   于私来说,王公子这般吃醋,此事做的不对。可参考他生在皇家,自小就被人捧着,一时半会想不通透,也是正常。   我看着他对你一心一意,心里眼里没有旁人,在这世间来说,实为不易。慢慢着来,只要他心里一直爱着你,就总有一日能被你掰过来。”   猫儿便含笑低声道:“今儿他似是已想通,再不误会我。”   殷夫人便一笑:“瞧瞧,可见你眼光不赖,相中的人值得你托付。”   说到此时,她话锋又一转:   “你还年轻,行事上未免太过强调‘公平’、强调‘人权’。我理解你,但这世间却难理解你。   那坎坦青年,虽说对平度府之事参与的不多,可说到底也对倾覆大晏添砖加瓦。   殷家同坎坦皇族两家的关系,下人不可能不知。如若他聪明,当时拘了坎坦王爷一家,就该寻个借口出了府,一路逃往江宁,前来府衙报案,这才是最正确的法子。   他没有那般做,就失去了最后的自救机会。此后哪怕多早抽身,都洗不脱细作的嫌疑。”   殷夫人年轻时曾马失前蹄、着了皇帝的道儿,被皇帝抓壮丁派去执行过细作任务。   后来完成任务,抓获的异邦人以及揪出的大晏通敌官员,无论牵涉多少,都是个死罪。   大晏如何对待这类人,她清清楚楚,也从未觉着有什么不人道之处。   她续道:   “于公来说,以你同殿下的关系,理应是与他站在同一立场,态度明确的打击叛国。   你要想一想,你将来必定身处高位,你的所作所为,在场面上都代表着官方态度。你流露出对囚犯的同情,于你现下的处境来说,实为不该。”   猫儿被殷夫人这般一开解,心中瞬间想通,便觉着自己过去十来日实在是太过矫情,只考虑到自己的初衷和心情,却并未想到萧定晔。   他是皇子,他行事自然是不能只从私情出发,他还要顾着大局。   她点点头,低声道:“夫人一言惊醒梦中人,我再不同他计较。只是,我对那克塔努,并非要给他多么好的生活,只想为他留一条命……”   殷夫人点点头,低声道:“你放心,我会帮你。这几日我多多同殷大人说一说。官场上的事,瞬息万变,同样一件事,说法不同,其结果很可能大大不同。”   她扬声唤道:“彩霞!”   彩霞掀开帘子从屋外进来,先极快的瞥眼望一望猫儿,方垂首近前。   殷夫人问道:“你可知此前押解回来的坎坦真王子,可还活着?关押在何处?”   彩霞毕恭毕敬道:“奴婢听说,真王子单独关押在秘密处,并未处死。”   殷夫人点点头,方转首同猫儿道:“若只想救那坎坦青年的一条命,我们倒是能从这王子身上下手。”   猫儿忙前倾身子,一瞬不瞬的望着殷夫人。   殷夫人不由一笑:“你倒是个心急的,容我再想一想。”   她还要再继续向彩霞问话,却见彩霞立刻向她挤一挤眼睛。   她心下生疑,便不再问,只向猫儿一笑:“要想周全,不容易。”   猫儿忙道:“不着急,夫人慢慢想。”   殷夫人只得垂首做出个细细思量的表情。   猫儿压低声音同彩霞道:“这几日克塔努的伤势可还好?有无恶化?”   彩霞这几日都不敢在客院露面,就是生怕她追问克塔努的事。现下她既然亲自寻了来,彩霞只得道:“奴婢这几日有些忙,只偶尔过去一趟。奴婢看着……他面上有了血色,该无大碍……”   猫儿想着她上回离开时,克塔努已能同她搭上几句话,只面色还很苍白。现下面上既然有了血色,身体是有了转机。   她点点头,低声谢道:“过往几日劳烦你操了心……”   彩霞忙道:“不操心,不操心……”心中慌乱,轻咳一声,不停歇的向自家夫人挤眼睛。   在她险些将眼睛挤瞎时,殷夫人终于抬起头来,同猫儿道:“好法子一时半会不容易想,你先回去歇着,待我想出来,再与你商议。”   猫儿知道此事不容易,便起身又向殷夫人谢过,转身出了房。   彩霞立刻站去窗边瞧,待见猫儿已远远行去,方关掩了房门,低声同殷夫人道:“夫人不可牵扯进那坎坦人的事情中。”   殷夫人压低声儿道:“怎地了?”   彩霞苦着脸:“克塔努,死了!”   殷夫人吃惊道:“如何死的?”她一忖,几乎立刻想到了萧定晔:“可是王公子出的手?”   彩霞摇摇头:“克塔努撞墙自尽……可此事却也与王公子脱不了干系。王公子与王夫人争吵当夜,他出现在大牢里,不知同克塔努说了些什么,三日后克塔努便撞墙自尽。”   殷夫人怔怔坐了半晌,喃喃道:“这可怎生了得……”   ***   猫儿返回客院门口时,正巧遇上了萧定晔。   萧定晔垂首缓缓而行,日头打在他的披风上,显出多少俊朗公子的风姿。   猫儿忙忙前行几步。   萧定晔听闻脚步声,抬头瞧见她,面上便显出笑意,脚下也加快。   她忙忙上前,搀扶着他,低声道:“慢些走,你有伤……”   他抬手牵上她手,道:“在近处走走,可好?”   想了想,又续道:“有克塔努的消息。”   猫儿脚步一顿。   他便道:“对你是好消息。”   清风徐来,缓缓吹动沿途绿树。   风中依然含着冷意,可枝头草畔已显露出了春意。   萧定晔牵着猫儿缓缓前行,迎面吹来一阵风,他觉察到她穿的单薄,便解下披风披在她身上遮风。   青年棱角分明的侧脸便展现在她面前。   浓眉入鬓,鼻梁直挺,下颌收的极紧,显出几分冷厉。可轻咬着的嘴唇,又展露出所有的温柔。   猫儿踮脚就在他面上吧唧一口。   他笑道:“我还未说是何消息,你就急着卖好。若说出来你不满意,岂不是白亲了?”   她便趁势又吧唧几口,双眸中满是狡黠的灵动:“我亲近我夫君,与旁的事无干。况且,你说是好消息,就一定是好消息。”   他微微一笑,牵着她手继续前行,一直到了前面的亭子,方拉着她坐下,道:“我同殷大人商议过,将他送出了大晏。”这个“他”是指克塔努。   她原立刻想问,究竟将人送去了何处。想到萧定晔好不容易退让,她和他好不容易和好,她便不追问,只抿着嘴等着他继续。   他续道:“他终究有罪于大晏,送他回坎坦,让他想法子劝服坎坦国王,消除两国间的隐患,这样才能抵消他的罪孽。”   猫儿的双目瞬间发亮,一叠声的道:“真的?你说的是真的?”   他抬手抚上她的面颊:“为夫何时骗过你?”   她便一头扑进他怀中,抱着他一叠声道:“你真好,好的不能再好……”   待高兴过,她方追问:“就那般送走他?”   他反问:“还要如何?”   “就没有给他喂毒药,控制他?”   萧定晔摇摇头。   “你们相信他?万一他跑回坎坦,不愿按命令行事呢?”   他反问她:“那你可相信他?”   猫儿忙忙点头:“我信,他忠厚老实,内心纯良,答应过何事,一定会履行承诺。”   他便道:“你极少相信人,既然能这般相信他,为夫自然也不怀疑。”   她又是一叠声的赞道:“你太好了,简直不能更好,我爱死你啦!”   他便笑道:“就只这般感谢?还有呢?”   她忙勾着他的颈子,踮脚吻了上去。   萧定晔几乎立刻沉溺了进去。   值得的,用一条于公于私都不该活着的异邦人性命,换取他与她和好如初,值得的。   他和她一路行来不容易,他不想再生枝节。他只想同她两个和和美美,再没有那些伤情分的事情。   萧定晔与猫儿终于和好的这一日,他的伤也完全痊愈,雄风比此前有过之而无不及。   久旱逢甘雨。   从天光到天黑。   到了三更之后,两个人方有时间相拥在一处说话。   他一下又一下抚着她背,低声道:“可怨我?”   她摇摇头:“此前是我自私,只想到自己,未顾及到你。今日我去寻殷夫人说话,她点醒我,我才恍然大悟。你是皇子,所行所想皆要从大局出发,我却没有理解你的立场。”   他轻叹一声,搂着她安静睡去。   ------题外话------   今天三更 第538章 北方有佳人(二更)   两个人和好,整府人受益,院里侍候的丫头们也不再人心惶惶,脚步都轻快了许多。   重要事前几日都已商议妥,殷大人再无事相寻,萧定晔便也不再外出,同猫儿两个真正过起了自成亲后最安稳的日子。   两人早上醒来在床上腻歪一阵,起床用过早饭,牵着手遛过弯。待午时用过午饭,又手牵手遛弯消食。   等歇晌后,萧定晔站在桌案前写字、作画,猫儿便静下心来,重新想一想买卖上的事。   上回她和殷夫人互相探底子时,曾提到过睫毛膏。   她要想一想,如何将睫毛膏做出来。女子能将容貌武装到脚指甲,若有了睫毛膏,定然又会大赚一笔。   等过两个月回了京……   她倏地转过身,怀着些不确定,同他道:“等回了京,我可还能继续做买卖?”   他从画上落下最后一笔,待提笔后,一边打量一边问道:“为何不可?”   她咬唇道:“我能出宫?能往各处铺子里去?还有旁的州府,我一年里总要去看一回……”   他搁下笔,笑道:“你的买卖不是你一个人的,为夫也入了股。你赚银子就是为我赚银子,天底下谁会和银子过不去,那不是傻子?”   她上前偎依在他怀中,继续追问道:“那去旁的州府巡视呢?”   他便道:“为夫陪你去。你一手的伪装手艺,将我画成什么模样都成。这世上除了我,还有谁能锁住你。”   她哈哈一笑,点着他鼻尖道:“莫给你脸上贴金,我留下都是我愿意。若我真想走,你才锁不住我。”   他面色忽的一变,紧紧搂住了她。   她心下后悔,忙忙道:“我随口乱说,再没想过要走。我在这世上只有你一个可心人,我怎会舍得离开。”   他面色方才缓和,似不放心,郑重叮嘱道:“今后切莫说离开二字,任何情况下都不能说。你我夫妻,无论有多大的矛盾,关起门来都能解决,可切莫生出要离开的心思。”   她忙点点头:“再不说离开,永远不说。”   他这才放下心来,拥着她半晌,方牵她到桌前:“看看为夫的画可有进步?”   画中是一位女子,微微嘟着嘴,蹙着眉,一双杏眼中却含着浓浓笑意,正在演绎一场生动的撒娇。   她捧着画纸摇头晃脑左看右看,方一本正经道:“虽然我念书不多,是个肤浅的女子,可也能看出,萧公子下笔如有神,这画中人翩若惊鸿、矫若游龙,仿似洛神下凡,真真令人心旷神怡。   据闻,这画中的人儿还将当今最最倜傥的五皇子勾的五迷三道,是个不折不扣的狐媚子呢!”   萧定晔扑哧一笑,一指挑起她的下巴,道:   “姑娘所言诧异。你说起来念书不多,可这一席话却仿佛做文章一般,花团锦簇,极有文采。   只有一句话你说的不对。画中女子是不是狐媚子,本王还得再多体会体会。如若不是,让你白担一个狐媚子的名声,却是委屈了你。”   猫儿双眸一眯,立刻抬手解开了衣扣:“胆真肥,竟敢小瞧姑乃乃。是骡子是马,咱拉出来溜溜!”   溜溜就溜溜。   这一溜,外间天色便已转黑。   猫儿躺在萧定晔身畔,支着身子挑起他下巴,向他抬一抬眉:“说说,姑乃乃是不是狐媚子?”   他哈哈一笑,转身搂着她:“姑娘不坠英名,乃狐媚子祖宗是也!”   猫儿却一蹙眉:“虽说我念书不多,可你却是堂堂皇子,怎地话说的如此直白?啧啧,看来皇子也不过如此。”   萧定晔一笑,赋诗两句:“态浓意远淑且真,肌理细腻骨肉匀(丽人行,杜甫)”   “唔,不够飘逸。再来两句”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汉书,李延年)”   猫儿赞叹道:“好诗,好诗。”   萧定晔一笑,问道:“可还要听?为夫腹中还有千句万句。”   她忙忙道:“悠着点,每日一首慢慢来。一次性听太多,腻得慌。我是劳动人民,欣赏不了太多阳春白雪。”   他一笑,抚着她的脸颊道:“为夫虽然是皇子,书也念的好,可其实不喜欢看书,最中意舞刀弄枪,正好与你相配。”   这话真令人生气。不喜欢念书,却念的好。随随便便干一件事就能干成,这哪里是谦虚,这明明是炫耀。   猫儿心中腹诽两声,方凉凉叹口气:   “谁知道呢,皇子得了乐子,就说与人家相配。生气的时候,就嫌人家没念书,腹中空空无才学。   哎,做女人难,做皇子的女人更难,做一个没有才学的皇子的女人,更是难上加难。”   他忍俊不禁,笑道:“为夫错了,娘子饶命啊……”   第二日用过早饭,萧定晔唤了下人将阿蛮寻来,将画卷递过去:“府上可有人会裱画?裱好后送进来。”   阿蛮忙忙应下,带了画出去,不过一个时辰就送了进来。   萧定晔将画轴挂在墙上,左右打量过,方同猫儿道:   “今日正值上元日,等过了晌午,为夫带你外出,夜里看花灯。今夜开始就不在殷宅住,你我玩到何处,便住到何处。你此前不是想要去看白云寺?我们就去看看。”   她的双眼亮如繁星,眸中满是雀跃:“可去醉香楼吃冬蟹?”   “去!”   “可去流云客栈享受高床软枕?”   “去!”   她欢呼一声,搂着他吧唧一回,立刻转身开始收拾包袱皮:“得将你我最好看的衣裳都带着,每日换一身,要打扮的人模狗样,让旁人羡慕嫉妒恨!”   他含笑望着她欢快的身影,笑道:“你想带什么就带什么,左右有夫君给你当苦力。”   她笑嘻嘻道:“还要带小衣裳,每日换一身,诱惑我的好夫君。”   他上前吻住她,轻声道:“带,都带。”   客院厢房里,猫儿包好包袱皮,忽然想起前几日托着殷夫人替她想法子解救克塔努一事。   既然克塔努已有了秘密安排,自然不需她再费神,又怎能让王夫人再白白操心。   她忙道:“时辰还早,我去寻一回殷夫人,顺便也感谢她这些日子的款待。”   萧定晔问道:“可需我陪你去?”   猫儿揶揄道:“若你能硬着头皮外出,我们便一起去。”   萧定晔将小病装成大病,初始还未引起旁人注意。可时日长了,府上渐有些传言,说的有鼻子有眼,直指他的要害处。   他在宫里也被传过一回“肾水不足”,那是他自己地盘,他倒是无所谓,拉着猫儿就能破除传言。   现下在旁人的地盘,固然他拉着猫儿窝在房里三日,也破除了传言,可因着下人们不知晓他的身份,敬畏心少,凡是瞧见他,远远都带着要笑不笑的目光。   他原本是个不怎么要脸的人,现在倒被逼成个要脸的。   他想到数回见到殷夫人,殷夫人嘴巴上都是个不饶人的,若他跟着猫儿前去,那殷夫人说不得便要笑话他。   他忙忙道:“你去吧,为夫……忽然来了瞌睡,再歇一歇,夜里不困,好多看看花灯。”   她哈哈一笑,扭转身去了。   今日是正月十五上元节,可殷夫人却没有那般悠闲,要去忙买卖上的事。   猫儿去寻殷夫人时,晚了两刻钟,便错过了与殷夫人的相遇。   猫儿想着她要同萧定晔在外游玩数日,不向主人交代一声,实属不应该,便同上房的小丫头道:“不知夫人何时回来?若回来的早,我便等上一等。”   小丫头却支支吾吾说不清楚,只道:“今日上元节,夜里夫人定然要陪着老太太外出逛灯会。夜里之前,我家夫人定然会回来。”   猫儿摇摇头,叹了口气,往外走出两步,小丫头却又道:“彩霞姐姐今日留在府中,未跟随夫人外出,奴婢去将她寻过来,王夫人有话可向彩霞姐姐交代。”   猫儿想着彩霞是殷夫人的心腹,她让彩霞帮她转达,也不算失礼。   待等了片刻,那丫头又一脸窘迫进来,回到:“正是用午饭的时候,彩霞姐姐不知跑去何处用饭,奴婢寻她不着……”   猫儿见她一脸的歉意,便安慰道:“寻不见她便罢。你家夫人回来,请你转告她,上回我托付她的事,不必她再劳神。过去时日多谢夫人款待,这几日我同我家夫君外出游玩,不再叨扰她。”   她想一想,又笑道:“你家夫人若听到这话大松一口气,你就补充上,说客院得留着,等我在外逍遥累了,还回来给她添麻烦。”   丫头见她笑吟吟的模样,显的心情极好,便少了拘谨,忙忙笑道:“王夫人可是误会我家夫人,她同夫人亲近的紧,只怕夫人住的短,哪里会嫌弃夫人住的久。”   猫儿抿嘴一笑,从椅上起身,往袖中摸出一颗碎银打赏出去:“小嘴真甜,险些赶上……”险些赶上萧定晔。   不不,应该说,险些赶上以前的萧定晔。   最近的萧定晔,说情话的技能又增涨了不止一星半点。   如若她夸他体贴,他势必要加上一句:“我只对我媳妇儿才这般,旁人可入不了本王的法眼。”   如若她赞他长得英俊,他一定会说:“主要是媳妇儿长的好,本王便要想法子追上你。否则旁人却要说你我不相配。”   他过去就不算个嘴笨的,她原本只当自己已有了免疫力。   这两日在他的甜嘴攻势下,她方发觉他是个厚脸皮的,她也是个不要脸的。只要他能一直说,她就能乐呵呵的一直听。   此时正值午时,内宅已隐隐飘出饭香。   猫儿赶着同萧定晔一起用饭,便快步出了正院,沿着来路往客院而去。 第539章 城府(三更)   天上日头忽的大盛,穿透云层,热辣辣照在人头顶。   猫儿出了一身汗,瞧见支路探进去一处长着一颗不知什么树,树叶极大,低垂下来,采摘容易,适合用来遮太阳。   她原本逃亡一路,晒成了一颗黑炭,最近好不容易捂白,不愿再成黑妞,便抬脚迈向支路,想去摘一片树叶。   此时不知外间何处响起鞭炮,噼里啪啦不停歇,足足响了好几息。   猫儿一边捂着半边耳朵,一边拽下一片树叶顶在脑袋上,要返回时,那鞭炮声才止歇。四周一静,树边假山背后的人语声便格外清晰。   “……克塔努的事情已过去,今后切莫再提起,尤其是王夫人问起,你千万莫透露出一丁点儿端倪。”这仿佛是阿蛮的声音。   猫儿倏地一愣。   克塔努怎么了?又有什么端倪可露?   烈日下,假山前头传来阵阵饭香,又听彩霞叮嘱阿蛮多吃什么菜,夫妻两互相关心了几句,彩霞方道:“能露出什么端倪,现下我都不往王夫人面前去。”   阿蛮又道:“也不能总是不去,王夫人太鸡贼,但凡一点点蹊跷她都看能出来。你这般避嫌,反而会引起她的猜疑。”   彩霞叹了一口气:“我也不敢去见王夫人。每每见到她,她便睁大眼睛望着我,等着我向她递送消息。我本就欠了她大人情,现下想到她就不忍心。”   猫儿越听越糊涂,心中却莫名其妙有些发凉,手一松,那巨大树叶便“扑簌”一声落去地上。   假山后的阿蛮厉声喊道:“是谁?”   猫儿的心咚的一跳,瞧见身畔有小腿高的一堆树叶,她来不及多想,立刻脱了绣鞋跳进树叶堆,两只手一合抱,便将树叶满满的揽在了身上,将自己遮的严严实实。   阿蛮一跃跳上假山,探首往四处瞧瞧,视线之处并无人影。   一阵风吹来,头顶树叶和假山下的落叶扑簌簌作响。   彩霞唤道:“你莫疑神疑鬼,快快用过饭,前面去陪着咱家大人。”   阿蛮未发现端倪,从假山跃下,道:“怎能不警惕?王夫人还在府里,若她听到克塔努已一头撞死,又要同王公子闹,我们府上怕又要鸡飞狗跳好一阵。”   彩霞叹道:“你们男人就是喜欢猜疑,我瞧着王夫人满心满眼都是王公子,可王公子还不满足。”   她为猫儿说了一阵话,又问道:“你说王公子为克塔努灌了什么迷药,克塔努那么听话,就撞墙而死?”   阿蛮低声道:“王公子只同克塔努说了一句话。他说,‘你若想活,她便可能惹上杀身之祸’。”   彩霞等阿蛮继续说,却见他再无下文,不由吃惊道:“就这一句话,克塔努就将自己撞死了?”   阿蛮点点头:“这就是王公子心机深沉之处。克塔努若听了这句话,如若赖活着,便说明他对王夫人不够忠诚,依然是个背主的东西。只有自戕,才能证明他的心。可等证明了,他也死了。王公子一石二鸟,却手不沾血,城府之深,令人后怕。”   他交代道:“你也是个傻忠的人,切莫往王公子面前去,省的上了他的当还不自知。”   彩霞又叹息了一阵,两口子在假山背后遮着太阳用过午饭,方各自去了。   四周静的只有风声,日头依然热烈的打在人头顶上。   猫儿坐在枯叶堆里,冷的全身发抖。   她的脑中一遍遍闪现阿蛮的话。   “克塔努已一头撞死……”   “克塔努已一头撞死……”   “克塔努已一头撞死……”   怎么可能?不可能的。   萧定晔明明说他为克塔努寻到了个将功赎过的去处,那去处对大晏和克塔努都有益处。   他说,他不会骗她。   对,他不会骗她。   他若要骗她,从最开始刚刚捉了克塔努,他就该杀了克塔努,然后寻借口忽悠她。没理由两个人僵持了近半个月,他才下杀手。   她一咕噜爬起来,踉踉跄跄就往客院方向而去。   待终于跑到了院门口,她倏地又停住,想起阿蛮的另外一句话:   “王公子一箭双雕,却手不沾血,城府之深,令人后怕。”   她怔忪在院门前,听着里间传来的人语声。   仿佛是萧定晔在吩咐院里的丫头:“再去热一些酒来,等夫人回来再拿过来。”   仿佛觉着热酒还不够,又道:“所有的饭菜都先撤下去热着,等夫人回来再盛上来。”   她心中想着他。   想着他身为傲娇皇子却独独对她的不同。   想着当初在衢州,就是因为他想要出城寻她,才被歹人钻了空子,全大晏的捉拿他。   想着他原本可以三妻四妾、左拥右抱,眼里心里却只有她。   想着哪怕她不能再有孕,他都执意要娶她,哪怕危及龙椅,也从不动摇。   这样一个男子,一个身肩重任的皇子,便是杀一个异邦细作,也是有理有据,是应该杀的……她倏地转身,往马厩方向而去。   ……   日头极暖,大牢里的衙役们纷纷从耳房里钻出来,靠着墙晒太阳。   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最后停在了大牢前。   从黑马上下了个年轻妇人,急急往大牢方向而来。   衙役瞧出她是前些日子经常探监的熟面孔,想起上官曾交代不能让她再进大牢探监,忙忙上前相拦:“监牢重地,谢绝探监,姑娘请回吧。”   猫儿竭力稳着心神,神色冷冷道:“克塔努手里有事关大晏的重要罪证,只有本姑娘知道记载在何处。你等快快让开,若耽搁了国事,十个脑袋也不够砍。”   离她最近的衙役虽不知她具体身份,却知她与知府大人渊源颇深,对她的话将信将疑,却不敢真的承诺她什么,只哈腰道:   “姑娘怕是来的急,未听殷大人将话说完。前来大牢,无论是取证物还是押解牢犯,皆要手持上官开具的调令。没有调令,便是殷大人亲自前来,我等也不能让他带任何东西出去。”   猫儿心思一转,挤出一丝笑意,道:   “我是个急脾气,一心想着要报国,未听完殷大人的交代便急急前来。既然拿不走东西,你便带我进去瞧瞧克塔努的遗物。   我先将东西找出来放在你处,回去也好禀报大人,殷大人再派人带着调令前来提取,也不算白跑一趟。”   衙役听过,同身旁的同僚互相商议。   其中一人悄声道:“那坎坦人也没多少遗物,不过是用过的被褥。你就带她进去瞧,如若真找到何关键之物,我们兄弟多少也能沾些光,得几两银子打酒喝。”   那衙役听过,觉着有道理,便转头同猫儿道:“姑娘先说好,进去只许看,不许动手。否则,莫怪我等不知怜香惜玉,将你也捉进牢里去。”   她听着这衙役的反应,心知克塔努凶多吉少,原本还存着的一丝侥幸又去了半分,只觉着脑中昏昏沉沉,喃喃道:“人死不能复生,我动手又有何用……没有必要动手……”   那衙役便向她招招手,带着她往牢里而去。   衙役歇息的耳房,半途曾被阿蛮使了银子,暂且租用来安置重伤的克塔努。   衙役带着猫儿前去的,也是耳房方向。   待进耳房之前,衙役好心提醒道:“这两日上头没有批银子,耳房里还未归置。你小心些,莫被吓着。”   猫儿只轻轻“嗯”了一声,一直到一条腿迈进了耳房门槛,迎面袭来浓重的血腥味,方惊得回了神,打起精神问道:“你是指……那克塔努撞墙……的血迹未清洗?”   那衙役已进了耳房,往一处墙根努努下巴:“你进来看,怎地清洗?他半夜撞墙,我等发现时,血都渗进了墙里。只有等过两日上头拨下银子,寻了泥工前来打理……”   猫儿腿一软,几乎没有一点点勇气支撑着她迈进门槛。   那衙役向她招手:“进来,快来看……”   忽的惊咦一声:“咦,这是什么?”他忽的躬身往墙根望去。   猫儿终于咬牙迈进门槛,硬着头皮一转身子,眼前齐腰高处一直到地上,是大片大片暗红的血迹,已深深浸渗进了墙体中。   那衙役蹲在地上,探手往墙根处抹去,顺着隐约字迹,一字一字念道:“小,王,子……哎这孙子,大晏字写的真难看,姑娘你看看,这是不是你方才所指的重要情报?”   他连问两遍,没有人回应,再转头望去,耳室里除了他自己,再无一个人影…… 第540章 以大欺小(一更)   白日的秦淮河畔,游人如织。   秦淮河虽已冰封,可官府已早早在冰面上搭好架子,只等晌午之后便开始挂花灯,装扮出一个繁华盛世。   白日里在熙攘街面上被挤累的人,又舍不得出两个银子往酒楼里歇脚,便拖家带口到了秦淮河畔,就着石阶坐一坐,也算宜人。   猫儿牵着马站在河畔端头,望着坐在石阶上的黑压压的人群。   此处没有她的下脚处,就像大晏没有她的容身处一般。   她来了大晏六年,她曾经想过反抗,想过妥协。挣扎过,努力过,她依然没有办法融入这个世界。   尽管她的枕畔人是位皇子,是位野心勃勃的皇子,可她没有人能倚靠。   她能靠的只有自己。   要做真实的自己,还是做别人期盼的自己。   要随自己的心,还是随别人的心。   按照自己的心去行事,她的路又窄又陡。顺着别人的想法走,或许她有路可走。   可她一直是个犯贱的,她不想走别人让她走的路。   她想过自己的独木桥,想把自己的独木桥,走成阳关道。   可是她走了六年,她还是走在独木桥上。   阳关道在何处,她本觉着她能看到,后来发现都是海市蜃楼。   迎面暖风吹来,仿佛已到了春末。   这是一个好天,最适合全家出游。   她的全家,只是她自己。   不,还有身畔的老黑。   她牵着它站在河畔入口处,进进出出的人不时将她蹭个趔趄,面含指责,恼怒于她的任性站位,不懂谦让。   每每大黑都会打个响鼻,脚下踢踏青石板,流露出恼怒要护她的模样。   她便抚着它的鬃毛,低声道:“你也不喜欢这里,是不是?我也不喜欢。”这乌压压的人群里,全都是别人的人,不是她的人。   她其实有些羡慕殷夫人。   据说殷夫人才过来时,也是吃过大苦的,自小走街串巷,日子过的艰难。   然而殷夫人有家人。   她在殷府借住的这些日子,常常能看到殷夫人与妹子陪着老太太遛弯。   殷夫人已是一府的主母,年纪也已不轻,可在母亲面前,依然是个不停撒娇的、未长大的闺女。她每每看到这样的一家人,眼中总是深深的羡慕。   如若在这世上,她也有个亲人,像殷夫人的母亲那般,无论何时都用慈爱的目光望着自己闺女,或者有个亲妹妹,能像青竹那般信赖、支持自己的阿姐……   若是能有家人,再大的苦她都能吃。   然而她抽中的是下下签。   身畔的大黑又开始打响鼻,是在催促她离开。   她牵着它转身,离开河畔,慢慢往街面上而去。   日头渐渐西移,各种小贩已雄心勃勃的占据了最有利的地形,准备在上元节的夜里,能够赚取半年的利润。   一个抱着小货架的六七岁小女孩占不住自己的地盘,就被人挤了出去。   她牢牢抱着自己的货架,转身死死盯着占她地盘的汉子。   那汉子高大、黝黑,虽然衣着陈旧,像是朴实的劳动人民,然而此时却化身成恶霸,双手叉腰大声叱骂着小姑娘。   小姑娘一张脸涨的通红,眼中已包着两包泪,却固执的不愿流下来。她站在那大汉面前,勇敢的喊着:“我的,我占的地盘,是我的!”   那大汉冷笑一声,扬手一个耳光,就将小姑娘打倒在地。   小姑娘怀中的小货架哗啦一声落在地上散了架,货架里的簪花首饰全都撒了出来。   小姑娘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   猫儿牵着马上前,停在那大汉面前,先往他的小摊里看了一眼。   卖的是珠链,并值不了几个钱。   她将将拿起一根珠链,大汉便换上一副笑呵呵的模样,招呼道:“姑娘随意看,价钱好商量。”   又蹙眉向那哭嚎的小姑娘呵斥道:“滚一边号丧去,莫坏了老子买卖。”   那小姑娘势单力薄,一边啼哭一边收拾着地上的零碎。   猫儿继续问着摊贩:“几钱银子?”   摊贩忙忙道:“哪里是几钱,这都是好物件,一根都是一两。”   猫儿冷冷道:“我全都要,包起来。”   摊贩未想到他刚摆好摊就来了大笔买卖,立刻喜上眉梢,取出个布袋,一边数一边替猫儿装,最后报数道:“一共五十八串。”等着收银子。   猫儿点点头,却不掏银子,先往身后看一看。   那小姑娘的小货架已摔坏,此时正将地上的簪花等物捡在衣襟里。小小衣襟兜不住,将将一抬身子,簪花便噼里啪啦重又掉去地上。原本她已止了啼哭,现下又急又气,又哽咽着哭出来。   猫儿拉过她,往摊贩努努下巴:“此汉子你从前可见过?”   小姑娘瘪着嘴摇摇头。   不常遇到,便不怕有后顾之忧。   猫儿便望着摊贩道:“想要赚银子,简单。姑乃乃有个条件,你方才怎么将这小姑娘打倒,就怎么让她将你打倒。否则,姑乃乃却突然看不上你这烂珠串,就当没有这笔生意。”   那大汉一怔,随即苦笑道:“哪里有这种要求……”   猫儿转身便要走,那大汉又忙忙唤住她。   他想赚这份银子,又有些没有面子。踌躇半晌,想着一个小姑娘也没多少力气,打就打了,便应道:“打就打,尽管打。”   猫儿便转身,先抱着老黑的脑袋,凑在它耳畔轻言几句,方同小姑娘道:“先将你的簪花放地上,为你自己报了仇。”   小姑娘怔了一怔,心中有些游移不定。   猫儿便蹲下身去,用巾帕抹去她面颊的眼泪,柔声道:   “你小小年龄一人出来赚银子,没有倚仗,就要学会与同行和睦相处。你今日若不打,就是坏了他的财路。你若不信,就假装拒绝来试试?”   小姑娘有些机灵,听她如此说,果然一边抽泣一边道:“这位姐姐,我不能打他。我若打了他,他就要打我。他大我小,我打不过他。”   猫儿便点点头:“你说的对,我一时竟忘了你的处境。那便罢了,我们走吧。”牵着小姑娘转身便要走。   那大汉忙忙要喝:“可不能走啊,你这丫头怎地如此胆小,来打啊,来打老子啊,你不打老子跟你急!”   小姑娘立刻止了步,面露惊讶之色,压低声道:“他真的主动让我打呢!”   猫儿点点头:“他主动寻你,你还怕不怕?”   小姑娘摇摇头:“不怕!”   两人便又回到摊贩跟前。   摊贩忙往小姑娘面前一站:“快打,我着急的很,就差你这一打。”   小姑娘一咬牙,上前跳起用力一挥手,那汉子脸上挨了清脆的一巴掌。   汉子便笑嘻嘻将手中布袋递给猫儿:“打也打了,姑娘付银子吧。”   猫儿眉头一蹙:“方才明明说的是,你如何将她打倒,就让她如何将你打倒。她人小力气小,方才虽打了你,却未打倒,我这银子就不能付。”   那摊贩心中一恼,正要发作,猫儿却从袖袋里掏出一张银票攥在手里,长叹一声,惋惜道:“可惜了,银子想送都送不出去,这就是有钱人的烦恼。”   那汉子一咬牙,立刻同小姑娘道:“你他娘的没吃饭?这回用力打,好好打!”   小姑娘摩拳擦掌,跳起来又一扬手,摊贩脸上再挨了一巴掌。   这回小姑娘的力气也不见得比第一回 大,那汉子却身子摇晃,“哎哟”一声呼喊,便往后倒去。   只倒了一半,却再也下不去,周遭看热闹之人却哄的大笑。原来大黑不知何时绕去了那汉子身后,此时正将脑袋顶在汉子身后,令他倒不下去。   汉子始觉自己上了当,跳脚道:“玩老子?”上前提拳就想要打猫儿,未成想身后的大黑前蹄利落一抬,一脚就踢在大汉尊臀上。   大汉一个踉跄就扑倒在地,大黑一脚踩在他后心,压的他动弹不得,只会连连求饶。   周遭人又是一阵哄笑,小姑娘也不由跟着大笑不止。   猫儿望着她的笑脸,同她道:“出气了,开心吗?”   小姑娘点点头:“开心。”   猫儿抚一抚她脸,又从袖袋中掏出十两银子递过去:“你的簪花我买了,今日上元节,你去为自己买些零嘴,好好过节去吧。”   她向大黑努努下巴,大黑这才收回踩在大汉背上的蹄子,到了她身畔,十分神气的望着她。   她抬手抚一抚它的鬃毛,从地上捧起簪花放在马鞍上,又掏出几颗碎银丢在大汉面前,蹲下身子同他道:   “仗着你高大欺负弱小,算什么本事?这点银子拿去多多买金疮药,明儿我这黑马还踢你。”   起身牵着大黑穿过人墙,缓缓去了。   天色渐暗,天边晚霞成片。   还未到掌灯时分,各处的花灯已早早点燃,早早烘托着上元节的气氛。   猫儿没有目的的在人群中穿梭,不知要往何处去。   大黑跟在她身后,不时停一停脚步。   她拽不动它,便转头道:“难道你也不想和我同路?”   大黑又往后瞧。   猫儿循着大黑的目光往后望去,还是那个小姑娘。   小姑娘不知何时跟在她身后,已过了一两个时辰。   见猫儿转身看她,她便害羞的停了脚步,远远站在几丈之外。   猫儿向她招招手。   小姑娘害羞半晌,终于抬脚靠近,站在她面前垂首不语。   猫儿抚了抚她脑袋,低声道:“你这般跟着我,若被你家人看到,她们怕是要将我当做人牙子,以为我要拐了你。”   小姑娘摇摇头,抿着嘴不说话。   猫儿想了想,又摸出一把碎银递给她。   她却摇头不收,半晌方道:“阿姐买去的簪花不值十两银子,阿姐等我,我去换了碎银,将余下的钱补给你。”   猫儿想了想,点点头。   小姑娘立刻转身跑开。   待她的身影消失在人群中,猫儿牵着老黑又往前走。   ------题外话------   今天两更,我压一下存稿,等存够三万字,就开始日万 第541章 碰面(二更)   待晚霞已消失的无影无踪,天上星辉与地上花灯交相辉映时,后面的小尾巴又追了上来。   猫儿住了足,转头望着小姑娘。   小姑娘缓缓上前,站在她面前不说话,只抬头怯怯望着她。   她叹了口气,道:“你怎地这般固执,天色已晚,你小小人再跟着我,衙门真的要将我当人牙子抓回去。”   小姑娘这才瘪了瘪嘴,带着些哽咽道:“我没有家人,他们都没了,就剩我一个。没有人会去报官寻我……”   猫儿一怔,缓缓蹲下身,抚了抚她的发髻,低声道:“你想跟着我?”   小姑娘只垂首站着,不再说话。   猫儿叹口气道:“我没有能力,护不住任何人。我都没有去处,如何带着你。”   小姑娘依然不说话。   猫儿忖了忖,又道:“我买了你这许多簪花,自己用不完。不如你帮我转卖出去,换成现银,我携带也方便,可成?”   小姑娘眼中一亮,急急点头。   待猫儿从马鞍上取下堆放的簪花放在小姑娘兜着的衣襟里,小姑娘却又踟躇着不离开。   猫儿便道:“你去吧,我不走,跟在你周围等你。”   小姑娘站着想了一想,便往前走上几步,回转身来,瞧见猫儿果然牵着老黑慢慢跟在她身后,方放下心来,混在人群中,语声清脆的喊道:“卖簪花哟,一个十文钱哟……”   待过了脚下路,拐进前路,却是正街,大姑娘小媳妇儿更多。   小姑娘的簪花虽不甚精致,却也卖了一些出去。   她每每卖出一笔,便转首看一看猫儿。若瞧见猫儿也望着她,便抿嘴一笑,眼中多少带着些得意。   两人一马一前一后继续往前,便是一连串的青楼。   青楼姐儿们趁着夜里暖热,早早换上了清凉装扮,站在青楼面前的街面上,莺声燕语,卯着劲儿展现着自己的魅力。   只今夜算是阖家团圆的日子,多多少少有些家庭观念的汉子们都同家中妻妾在一处,青楼的买卖不比平日,显得有些冷清。   姐儿们拉客拉的累了,便站成一堆互相搭话说些八卦。   小姑娘清脆的叫卖声引起了姐儿们的注意,便有个娇媚姐儿向她招招手,笑道:“过来过来,我来选个簪花,来配配我的玉佩。”   一旁姐儿取笑道:“簪花哪里能配玉佩?快别显摆,我们都要听腻了。”   那姐儿却一笑,并不收手,只从荷包里掏出一块玉,犯贱的长叹一声:   “我说我不要,那恩客却觉着我侍候的好,硬要赏给我。你们瞧瞧,这常见的玉佩都是绿玉、白玉,稀罕的有墨玉,可何时见过紫玉?”   她从小姑娘的兜着的衣襟里随手选出一个簪花,搭在紫玉上,向小姑娘问道:   “如何?可相衬?待我这两日去玉器铺子里寻玉石匠人凿个眼,再编一根绦子系上紫玉,将这簪花往绦子上一缝,多好看?”   小姑娘忙忙奉承道:“好看,姑娘的眼光真好。”   那姐儿便笑道:“你这个小丫头,倒是有眼光。”   从袖袋里掏出十文钱将将递过去,人群中忽然挤进来一人一马。   牵着马的猫儿面色苍白,一字一句问她:“再说一遍,紫玉从何而来?”   那姐儿乜斜她一眼,无端端有些心虚,立刻仰首挺胸道:“我们姐儿得赏赐,当然是侍候恩客侍候的好,入了恩客的眼。”   猫儿摇摇头:“我不信……”   姐儿冷笑一声:“若恩客大手笔赏姐儿的事情你不信,那我们整条街的青楼,早都开不下去,我们还如何赚几千两的赎身银子?”   四处花灯映照下,猫儿连唇上都没了一丝血色。姐儿怼的快意,更是加油添醋道:   “那恩客可是风流的很,又说家中嫡妻无趣,他好些日子未开过荤,竟是闹腾了一整夜。我这细腰哦,哪里能经得住他的折腾,险些散了架,歇息了两三日才出得了门。”   旁的姐儿听到此处,却纷纷笑道:“怪不得过去三日都未见你出来接客,竟是你那恩客如此了得。你可是受了大苦。”   那姐儿却得意的摆摆手:“他英俊体健,哪里受苦了?快活的很……”   猫儿脚下踉跄,只觉着全身无力,依然嘴硬道:“我不信,他不是这种人,我不信!”   她如此一说,周遭的姐儿方明白,她怕是那恩客的妻妾,唯恐她是吃醋寻来要打人,忙忙劝慰着猫儿:   “这青楼是正经营生,我等从未强逼着恩客进来,这都是男人管不住自个儿的腿。这天下便是没有姐儿,还有旁的女子,男人一样要偷腥,一样要纳妾收通房。都是男人的错……”   猫儿原本已在袖袋中捏住金簪的手一顿,缓缓松了开……   夜风徐徐,迎面吹来,仿佛情郎的温柔的手。   猫儿从酒楼跌跌撞撞出来,眼神迷离,往熙熙攘攘的街面上一打量,随意选了个方向,便混进了人群。   那卖簪花的小姑娘守在马边等着她,见她未牵马,忙忙唤道:“阿姐你的马?”   见她毫无反应,只得壮着胆子上前,同老黑道:“你莫踢我,我替你解开缰绳,我们一起去寻阿姐。”   老黑烦躁的踢着地面,等着她快些。   小姑娘反被惊得后退几步。   老黑着急,立刻甩着脑袋,想要挣脱缰绳。   小姑娘看出它的心思,终于咬牙上前,踮起脚尖,费力从树上解下缰绳,还未转身,老黑已如风一般追了去。   小姑娘立刻跟在老黑身后,也混进了人群中。   猫儿脚步踉跄,走的不远。   老黑未追几步,便跟在了她身后。   她觉出它在她脖颈边磨蹭,昏沉沉回转头,歪歪斜斜依靠在它身上,打着酒嗝道:“对……还有你,我谁都能忘……不能忘了你,你身上……有我的一滴血……”   小姑娘忙忙上前拉着猫儿衣袖:“阿姐你醉了,不能到处乱跑……”   猫儿歪着脑袋想了半晌,方认出她来,不停歇的摇着头:   “你不能跟着我,你跟着我……会没了命。咚的一声,就撞死在墙上……满墙的血……   我护不住你,我只想为你留一条命,可我办不到……他压的我死死,我办不到……他还不满意,他还要去青楼……”   那小姑娘见她醉的胡言乱语,更不可能松开她,紧紧抓着她的手道:“阿姐,我们去路边歇着,你醉了。”   猫儿仿佛遇鬼一般,慌忙甩开她的手,仓皇爬上马背,被老黑驮着在人群中穿梭,消失在连绵不断的璀璨花灯里。   ***   殷宅门前人影憧憧。   下人们进进出出,向主子传达着没有希望的消息。   没有寻见。   没有寻见。   没有寻见。   镇守在府里的殷大人叹口气,同殷夫人道:“想要瞒她,却终究未瞒住。”   殷夫人冷着脸道:“胡姑娘此前既然寻过你一回,你便该斟酌着劝阻王公子。如若你办不到,就不该应承她。”   想着那五皇子的行事作风,又明白自家夫君若是能劝阻,那胡猫儿就更能劝阻。   五皇子想让一个本该死的人消失,谁又能阻止。   她又叹口气道:“她是个冲动胆大的,若还留在江宁便好,若凭着一股怒气离开,王公子又要闹腾,到时你去陪着他闹腾,我一丝丝不会再奉陪。”   殷大人理亏不敢多言,只得沉默坐在椅上。   再过了半晌,却听外间接连传来人声,外书房帘子一掀,彩霞急急道:“夫人,回来了,胡姑娘回来了。”   猫儿忙忙撩开帘子出门,蹙眉道:“人呢?”   彩霞苦着脸道:“她扒拉着树身蹲地不走,她的黑马端地厉害,谁敢靠近便大力踢人。奴婢拼着挨了两脚,却依然不能近身。”   殷夫人急急出了院门,果见自家府门前的一棵挂着花灯的树下,半蹲着个姑娘。   姑娘醉的厉害,站在这处,小风一吹,浓浓酒气立刻扩散开来。   殷夫人心中着急,忙忙站去近前,离猫儿还有一丈之远时,那黑马已打着响鼻,踢着马蹄,气势极其冷冽。   她只得停下脚步,扬声同猫儿道:“外间冷,我们先进府。进去再细说,可好?”   猫儿蹲在树边上,虽不说话,却摇了摇头,并不是醉死过去的模样。   殷夫人当机立断转身同彩霞道:“所有人出府去寻王公子。”   萧定晔回来的不算快。   他寻了猫儿一整日,连城外都已寻过。   待半途遇上殷家的下,匆匆赶回来时,已是半个时辰之后。   夜风徐徐,他匍一在路口出现,老黑首先就嘶鸣一声。   它只知道它的主子平日最亲近的是萧定晔,却不知害令主子如此伤心的,也正是他。   待萧定晔到了近前,它立刻放心的踱去一边,将守护猫儿的职责让渡给他。 第542章 身世来源(一更)   夜风中,萧定晔的身影风尘仆仆,有几分沧桑。   他在猫儿身畔缓缓蹲下身去,哑声道:“阿狸,我们先进府,可好?”   猫儿没有反应。   他伸手刚刚触及她,她便似触电一般,倏地一抖,身子已躲了开去。   他心中一疼,收回手,只低声道:“阿狸,夜里冷,我们进府再说,可好?”   她缓缓抬头,却不看他,只仰头望向夜幕。   浩瀚苍穹星光璀璨,热闹的仿佛这上元节的人间。   她记得她穿来的那些日子,到了夜里,宫里废殿的天幕,也是这般星星点点。   她因为原身是撞柱而死,一连几日脑袋都是晕乎乎。   她经过了最初的吃惊、颓废和自怨自艾,后来认了命,孤身一人躺在炕上,从近旁的一扇破损窗户望出去,虽然只能看到巴掌大的一点夜空,可那星光也是一样的璀璨。   她想着那星光如此动人心神,可能这一世也差不到哪里去。   然而此后的路却完全不同,她几乎寸步难行。   此时她望够了天幕,缓缓低头,目光便定在了萧定晔的面上。   这是一张极适合上妆的脸。   长眉入鬓,鼻梁挺直,下颌收紧,生气的时候嘴唇紧闭,开怀的时候却能荡漾出最动人的弧度。   曾经这样的一张脸她怎么也看不够。   他是皇子装扮的时候,她看不够。   后来逃亡路上,两个人一起成了野人,她也看不够。   他爱她至深,她也用同等甚至更深的爱回报他。   可后来,事情的走向又一次与原以为的不同。   此时他目光紧紧盯着她,眸中的情绪她看不懂。   或许是爱,是他以为的爱。   可这样的爱,再不能引起的她的心悸。   从今夜起,不,从他夜不归宿的那夜起,她和他之间,就再当不起这个“爱”字。   他望着她,眼中满是疼惜,低声道:“阿狸……”   她摇摇头,道:   “我的生辰是六月十八,我不叫胡猫儿,我不是凤翼族圣女,我没有父母双亡。   亡的是我。   我是异世的一抹游魂,飘荡到了此世间,占据了现下的这具尸身,顶着胡猫儿的身份继续生活……”   离她不远处的殷夫人听得清清楚楚,惊得魂飞魄散,立刻扬声命令:“所有人进府,全都退入内宅,不可有一人在外!”   一瞬间,殷宅门口所有下人消失的无影无踪,就连守门的门房也跟随众人避去了远处内宅。   殷夫人急急上前,蹲在猫儿身畔低声道:“你醉了,你在说醉话。回去睡一觉,什么都能好。”   猫儿望着她,眼中淌下一行泪:“好不了了,再也好不了了。”   她转首继续望着萧定晔:“你中意的人是胡猫儿,可惜我不是她。所有人都以为胡猫儿是起死回生,可真相是借尸还魂。”   他一把搂住她:“阿狸你别说,阿狸你别吓我。”   她从他怀中挣扎开,缓缓站起身,脚步踉跄,晃了几晃方站稳,口中虽已开始含糊,却仍然不停歇道:   “我三岁启蒙,读书二十年。   我知道万物起源,知道生物进化,知道古今五千年,知道地球是圆的。   我知道风的原理,知道电的生成,知道向日葵为何总向着太阳,知道萤火虫为何会发光。   我知道人可以上天登月,可以日行千里……   萧定晔,我不过是不记得圣人之言,忘记了诗词歌赋,你就瞧不起我……”   她上前点着他的胸口,大着舌头道:“萧定晔,我比你进步了几千年,你一小小古人,凭何瞧不起我?”   一旁的殷夫人再也听不下去,忙忙上前牵着她,便要往府里拽。   她跟着殷夫人行了两步,又意识到这并不是她的家。   她转头四顾,继续道:“我家中原本清贫,父母皆是教书先生,他们买不起这么大的宅子。可我同父母在一起,生活的快乐。他们什么都为我好……”   又摇摇头:“不,我阿娘不好,她也看走了眼。我成亲时,她送我的嫁妆,‘车到山前必有路’。她错了,她太抠,她只送了一句话都能送错。车到山前没有路,我的前方永远是悬崖峭壁。”   萧定晔脑中纷乱如麻,见她面上满是苍凉,忙上前哽咽道:“阿狸,不是,前方不管是什么路,都有我,我都陪着你走。”   她忽的笑出声来,眼泪却更肆意的流淌:“你陪我?你如何陪我?你杀了克塔努,就不能再陪我。你去了那里,就不能再陪我。我对你仁至义尽,为何你要这般对我……”   她说到最后,神情已极恍惚,身子不停的晃荡。   萧定晔忙忙抬手要稳着她,她立刻退后几步,怔忪的望了他半晌,转身对着殷夫人一笑,直直倒向了她。   ***   猫儿因醉酒伤风,连续昏睡了三日。   醒来之后,便一直沉默了下去。   无论萧定晔同她说些什么,她都恍若未闻。   她每日只是喝药、用饭、睡觉和发呆。   萧定晔惊恐的夜不能寐。   时间仿佛回到了此前在宫里、没了狗儿之后的日子。   那时她苏醒后也常常是这样。   后来她就出了宫,将他一人留在了冰冷的宫里。   他几乎日日使人去请殷夫人,求殷夫人帮着他开解猫儿。   殷夫人好话歹话说尽,黔驴技穷。   在新一日殷夫人又来时,阿蛮进了客院,站在院里道:“公子,我家大人请您前去。”   萧定晔站在窗前道:“一切事由殷大人决断,不用再问我。”他不能离开,猫儿还病着。   阿蛮望着这个衣不解带连轴转了六七日的公子,心下叹了口气。   六七日之前,这位公子多么的风流倜傥,谈笑风生,与自家媳妇儿多么的恩爱。   一夜之间,所有事都变了样。   现下眼前的公子声音嘶哑,胡茬满面,憔悴的不能看,哪里还有此前的风姿。   他见萧定晔执意不去,只得压低声道:“与公子此前要寻的物件有关。”   失了踪迹的紫玉。   萧定晔忖了忖,只得转头坐去床畔,先用巾子拭去猫儿额上浮汗,方低声道:“我去去就来,不会太久。”   猫儿没有反应。   殷夫人看着她的模样叹口气,同萧定晔道:“公子去吧,我守着胡姑娘,不会有事。”   萧定晔点点头,又陪着猫儿坐了坐,方一步三回头的去了。   府衙前堂外书房,殷大人掏出一块紫玉,郑重双手呈上。   萧定晔收了那玉,问道:“在何处寻见?”   殷大人眼皮一颤,沉声道:“青楼。百花楼的一个姐儿,拿了这紫玉。因到处显摆,方被暗卫们发现。”   萧定晔立刻将紫玉放在鼻下嗅了嗅,仿佛被蛇咬了一般,一把丢去小几上,忙道:“快擦擦,上面有脂粉味,若阿狸察觉出来,只怕情形更糟。”   殷大人心中腹诽:你睡姐儿的时候想不到这些,现下一点子脂粉味,却将你吓成这般。   他也不唤下人,只自己掏出帕子略略蘸了些茶水,将那块紫玉细细擦拭干净,方重新递了过去:“现下是一股茶叶味,再无脂粉之气。”   萧定晔接过再一闻,又掏出自己的帕子,将紫玉再擦拭一回,揣进了袖袋中,方道:“那姐儿如何处置?这紫玉可是她趁本王醉酒偷了去,并非是馈赠。”   殷人离道:“已关进牢里,按偷盗罪论处。”   他当然明白,这位皇子再如何好色,也不可能将自己身份证明随意赠给旁人。   只在断案上,他又有些细节要问:“那姐儿关押在牢里,口口声声说是因为殿下被她侍候的满意,方掏出玉佩赠了她。她也有些狡猾,说她只当这玉价值一二两。许是殿下因醉酒随意打赏,却误赏了这贵重紫玉。”   萧定晔忽的站起来,骂了句粗口:“她放屁!老子都没碰她。”   他原地来来回回踱了几趟,方蹙眉道:   “本王夜里醉酒,第二日已醒。醒来时衣衫严实,那姐儿衣衫整齐,曾被点过穴,站在地上不能动,本王与她没有任何关系。   若说这玉佩,定然是她趁本王醉偷了玉佩。本王醉中有所察觉,抬手点了她穴道。这穴道要至少要三日才能解。大人去查,那几日她定然没有出过房门。”   殷人离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位殿下还保得清白,心中倒是为自家那表妹有所安慰,却又叮嘱道:“殿下千万莫令王妃知道曾在青楼过夜之事,女子多容不得这种事,若被她知道,她怕是要误会殿下。”   萧定晔忙忙点头,又叹气道:“她现下对本王,已是冷若冰霜。若被她知道此事,怕是……”   他想着这几日事,不由打了个冷战。   房中一时安静下来,萧定晔蹙眉坐了半晌,方低声问向殷人离:“世间常有借尸还魂的传言,大人可相信?”   殷人离并不知那夜猫儿曾说过什么,不知萧定晔何以忽然有了兴致,要谈论鬼神之事。   他忖了忖,摇摇头:“不信,若世间真有借尸还魂,战场上多少忠臣良将死的悲惨,都该借助旁的尸体回来。”   萧定晔点了点头,再不多言。   ------题外话------   今天三更 第543章 虚与委蛇(二更)   客院厢房。   殷夫人坐在床畔,同猫儿继续老生常谈:   “那克塔努虽说死了,可也并无多少冤屈。他牵涉到的是大罪,无论参与多少,原本都是个死。   我听闻,他葬的极好,棺材是上好的木料所制,埋葬之地,正好是异邦人朝拜的那处圣庙。   若送到京城过了刑部,莫说下葬,要先悬尸示众数月,才一卷草席丢去乱葬岗。”   猫儿并不言语。   殷夫人又道:   “我知道你重情义,一时半会觉着难以接受。可为了一个外人影响了夫妻情分,不值得。   王公子在这件事上动了些手脚,是有些不近人情,可他这些日子多么后悔,你也是见到的。人孰无过,你该给他改错的机会。”   她看猫儿还是不言不语,油盐不进,心中着急,便道:   “你纵然是恨他,也要将自己养的生龙活虎,才能向他寻仇。你以为这般不言不语,就能达成目的?   我原以为你是个有勇有谋的女中豪杰,倒是不知你这般懦弱,竟想着用旁人的错来惩罚自己。”   猫儿听罢,眼圈终于一红,缓缓开口:“我……不弱。”   殷夫人见她肯说话,终于松了一口气,安慰她道:   “事情总要过去,一切都要向前看。王公子是有错,你怎可轻易绕过他,就该罚他用后半辈子向你认错。   你可着劲儿的折腾他,这才是你胡猫儿,才是那个没有武功却义无反顾去往平度府的你!”   猫儿怔怔坐了半晌,缓缓点了头,这六七日终于第一次开口,低声道:“夫人说的是,是我又想岔了。”   殷夫人握着她手道:“你想明白便好,只有一点,切莫再提及你真正的来处。提及这些没有任何用,反而暴露了你自己。王公子爱你至深,不受任何影响。可若是旁的男子,只怕就会将你当做妖邪,亲手架上火堆。”   萧定晔只去了一刻钟,便匆匆而回。   殷夫人便笑道:“公子果然是个爱妻至深的,这般快就回来。”   萧定晔心知殷夫人这是在和稀泥,只向猫儿瞟去一眼,见她歪在床头并无表情,心中不由叹了口气。   他见殷夫人要起身离去,便将她送至院外,一直到出了院门,方借了几步说话:“阿狸那夜说过的酒话,还请夫人守口如瓶。”   殷夫人脸上做出怔忪神色:“什么话?那夜她醉的大舌头,我倒是未听清她究竟说了什么。”   萧定晔便点点头,向殷夫人抱拳谢过,转身进了客院。   时已至未时,丫头煎好药送进房中,照常放置在案几上。   萧定晔端起药碗,耐着性子吹温,自己先抿一口,觉着不烫嘴,这才端着上前坐在床畔,含笑同靠在床头的猫儿道:“先用过汤药再歇晌,若错了时辰再服用,药效却不好。”   他将药碗停在她面前,只当她要如平日一般,自己端了药碗喝药,却见她向着药碗前倾了身子,就着他的手便将汤药一口口饮了下去。   因汤药苦口,五官紧紧皱在一起。待咽下最后一口,咧着嘴喊了声:“苦,好苦。”   萧定晔只怔了一怔,立刻起身冲去窗前,一叠声支使着下人:“蜜枣,快,蜜枣……”   整个院子陡的忙碌起来。   待院里再次安静下来,萧定晔坐在床畔守着猫儿。   心中有千言万语,一时却不知该从何说起。   待所有的话都冲到了舌尖,再张口时,依然是他平日里说过数遍的“我错了……”   克塔努的事情上,旁人无法转圜,可他能。   她就是知道他能,才曾出言求过他,也曾将希望寄托于他。   他使计逼杀一个异邦囚犯,于公来说没有错。然而除了让一个人死,确然还有其他更好的办法。可他终究还是替克塔努选择了死。   于公来说没有错,于私来说,终究少了人情味。   他低声续道:“我被嫉妒冲昏了头……”   猫儿眼圈开始发红。   他试探着握住她的手,她并未反抗,可眼皮一颤,已流下两行泪来。   他心中大恸,一把将她搂在怀中,一叠声道:“我的错,为夫的错,再也不会了……”   她终于哽咽出声:“你就是不相信我……我将心都掏出来,你还是不信……”   他眼圈发红,不停道:“信得信得,全天下我最信的只有你一人……”   ***   殷家客院里,因着一对夫妇僵持了好几日的关系有所缓和,下人们的脚步也轻快许多。   到了夜里,底下人将汤药和蜜枣一起送进来,萧定晔侍候猫儿服用过汤药,猫儿有了些力气折腾人,便支使的下人团团转。   不多时,她睡着的床边,便多了一个临时搭建的小床榻。   这小床榻是给谁准备的,不言而喻。   萧定晔刻意苦着脸道:“为夫体长,这小榻如此短,怎能躺的下高大的我?”   猫儿便冷哼一声:“你爱睡不睡,不睡便去院里站着。”   他抱着枕头站在她床畔,往她那高床软枕看看,再往不起眼的小榻上看看,继续苦着脸央求:“夜里冷,为夫抱着你睡,不好吗?”   猫儿摇摇头:“不好。”   他只得唉声叹气一阵,认命的蜷缩上了小榻,抬头见猫儿面上露着些得意,心中缓缓松了口气。   莫说让他睡小榻,便是让他去卧冰潭,只要她能消气,比什么都好。   他支起身子为猫儿掖好被角,道:“你好好睡,我替你守夜。夜里口干想喝水,你便唤我。”   猫儿从善如流,这一夜果然折腾了他五六回。   不是渴了,就是饿了。   要么热了,要么冷了。   要么这痛了,要么那酸了。   一直到了第二日五更时分,她方短暂的放过了他。   他自己却睡不安稳。   略略阖一会眼,便倏地惊醒,见她好端端的躺在他身侧的床上,并没有消失不见,便摩挲着紧紧牵着她的手,这才放心睡去。   猫儿折腾人是一把好手。   萧定晔纵然乐的被折腾,可连续了六七日,也有些吃不消。   待新一夜的三更,猫儿将他唤醒,说肚饿时,他忍了又忍,终于试探道:“这回拿来吃食,你可不能像此前一般又任性不吃。得吃,得多多吃。”   猫儿坐在床头半晌,打了个哈欠道:“人一阵饿一阵饱,也属正常。莫非你堂堂皇子端来的吃食就格外金贵,我得三拜九叩吃的渣都不剩?”   他便叹了口气,起身去叨扰了下人。   待下人端着红漆盘将一碗鸡肉羹送到萧定晔手中,他端到她面前时,她果然道:“等待时间太久,我都等饱了。”躺倒就睡。   他叹口气,上前拉起她,低声道:“你看看你这些日子,清瘦成了什么模样。马无夜草不肥,既然端来了鸡肉羹,你多吃一口,就能快快圆回来。”   他用小勺舀起一勺,凑近她嘴边,哄着她道:“乖乖张嘴。”   她却抿紧了嘴,做出个宁死不屈的坚贞模样。   他微微一笑,便道:“我听说有一种灌汤的法子,极好用,为夫也来尝试一回。”   他端起碗大大喝了一口,搂着她就要倾身过去,她面色大变,不知何处来的力气用力向他推去。   他毫无预警,被她推的一个趔趄,登时往后一仰,重重跌落在小榻上。手上端着的鸡肉羹全部泼到了他身上,没有浪费一滴。   空气突然凝固。   两个人之间陡然又现了一道隔膜。   这个隔膜有人知道为何,有人却不知因由。   然而知与不知,却并不妨碍气氛中的尴尬迅速蔓延。   猫儿低声道:“我还生着你的气,怎能同你亲热……”   萧定晔叹了口气,从小榻上起身,先重新换过衣裳,方坐去她身畔,牵着她的手坐了半晌,方没头没尾道:   “我中意你,不是以皇子的身份,是以一个男人的身份。   我中意你,与你叫什么、是什么出身皆无关。你是胡猫儿也好,不是胡猫儿也罢,都是我心中的阿狸。”   这便是隐约在回应她那夜的醉话了。   猫儿面上显出些困惑:“你说什么奇奇怪怪的话,我这些年倒也是换了不少姓,倒还没换过名儿。”   他便不再多言,只低声道:“你只要知道我的心,便好。”   猫儿望着他,缓缓一笑,道:“夜了,睡吧。”   这一夜,猫儿未再折腾人。   此后萧定晔拿出万般的耐心对她,她也慢慢开了怀。   两个人之间再没有出现过“克塔努”三个字,也没有出现过“借尸还魂”的话题。   随着猫儿伤风的好转,过往的那些波澜,也随着春风而逝,仿佛从未出现过。 第544章 倒霉殷微曼(三更)   日子一晃悠,正月便已结束,进了二月。   这日一早,猫儿又同萧定晔起了些小僵持。   院里的下人们也跟着提心吊胆,完全无法预估这样的小僵持会向哪个走势发展。   僵持的缘由是猫儿不肯喝药。   她苦着脸道:“我伤风已好了多时,哪里用得着继续喝药?是药三分毒,喝多了有什么好?”   萧定晔却坚持道:“伤风哪里好了?一大早是谁连打几个喷嚏?再坚持几日,等痊愈了再停药。”   猫儿扭头不说话。   萧定晔无法,只得耐着性子道:“为夫同你做个买卖,你饮一碗药,就能赚二百两银子。现场兑付,童叟无欺。”   猫儿将他上下打量一回:“你身上有多少银子?上回你去赌坊赢来的,可没剩多少。”   他一笑:“这天下都姓萧,又何止区区几两银子。”低声道:“上回去平度府,截留了殷家的三千两。为夫脸皮厚,再未还回去。”   猫儿不由扑哧一笑:“你竟能知道你脸皮厚,可见是个有自知之明的。”   她端起碗“顿顿顿”将汤药喝尽,向他亮了碗底:“二百两。”   萧定晔捻着一块蜜枣喂进她口中,从袖袋里将所有银票都掏出。   但听“当啷”一声,一块紫玉从他袖袋中掉落,咕噜噜滚了老远,又兜了几个圈,平躺在了地上。   外间日头透过半开的窗户照射进来,那紫玉只需一点点光芒,便折射出万般光华。   这样的紫玉,猫儿也有一块,是凤翼族诡道门的巧手工匠,将萧定晔的那块一分为二,其中一块给了她。   两块分开便是他和她的定情信物。   两块嵌合,就是他的身份证明。   他看到这紫玉,心中有些烦恼,立刻上前捡起玉石塞进袖袋,将他拿出来的一堆银票都交给她,卖乖道:“家中经济还是要媳妇儿管账,男人手里不能有余钱,否则要变坏。”   猫儿垂首收了银子,只微微一笑,抬首道:“你怎么会变坏,全天下的男子变坏,你也不会。”   他忙忙点头:“你相信为夫便好,有没有银子,我都不会做对不起你的事。”   猫儿再不多言,起身站去窗外看看日头,问道:“今年是否天气转暖的快?不知河面何时解封,若要提前上京,我也要提前做准备。”   他便道:“你可想外出走走?我们去秦淮河畔瞧一瞧冰面。”   猫儿却摇摇头:“我身子困乏,不想外出折腾,只在府里走一走吧。”   他便笑道:“也好,这几日先在府里走动,待身子好全了,我们再外出游玩。”   作为知府衙门相配备的宅院,殷府没有多大,却算得上豪华。   殷大人早些年与殷夫人成亲仓促,曾经的宅子因十分落魄,曾被殷夫人笑话过数年。   殷大人知耻而后勇,发愤图强,后来迁至江宁后,请了专门的工匠,将后宅装扮的十分精妙。   因为斥资重建后宅,还曾被旁的官员弹劾过。   殷大人梗着颈子只有一句话:“老子花的是老子媳妇儿的嫁妆银子,谁不服气?”   这话他原原本本写在自辩的折子里,等送到皇帝手中时,皇帝也这般原原本本对着朝臣念出来。   朝臣们又一轮弹劾,说殷大人花媳妇儿的嫁妆银子,没脸没皮。   可花嫁妆银子的事,毕竟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事,殷大人的媳妇儿乐意,旁人还能说什么,最多是鄙视鄙视殷大人,也便作罢。   猫儿和萧定晔平日在府里遛弯时,所行之处,皆能看出殷大人对自家夫人所花的心思。   譬如府里各小道、墙根边上,每每隔开七八丈远,就有一个小石凳。   那是因为殷夫人年轻时腹部曾受过伤,伤愈后长达好几年,留下个肚子疼的后遗症。   有了这些小石凳,殷夫人无论走在何处,但凡微有不适,便能就近坐在椅上歇息。   再譬如,从二门通往后厨,有一条专门的小道,叫做“蹄o路”,是因为殷夫人中意吃红烧蹄o,殷大人便请了厨子专做蹄o,这条小道也是专门的采买将生蹄o送去后厨的专道,不与旁的食材混在一处。   猫儿初到殷宅时,瞧见这府里装扮精巧又怪异,初始心下还有些诧异,待了解了其内情,却又羡慕的不得了。   此时她和萧定晔牵手行在府里,沿着道路往前,就像沿着一个男人的心脉前行,看到的都是满溢出来的爱意。   这些爱不是一瞬间的动情,也不是花团锦簇的花言巧语,而是一滴墨点渗透进日复一日的生活里。你以为它平淡如水,实际却是烹调浓郁的一碗鸡汤,永远带着滋润的力量。   萧定晔拉着猫儿坐在一张石凳上,道:“殷大人这个法子好,等日后回京,搬出宫外,我就在府邸里多多设置桌椅,无论你走累了,还是忽然想到了胭脂制造的灵感想要记在纸上,都能就近坐下。”   抬头望一望日头,又有些得意:“可见殷大人的心思还不到家。日头这样热烈,这些桌椅上可不得都配上大伞,也好遮风挡太阳。”   他带着些请功的踊跃神情同她道:“你说,为夫的想法可好?”   她含笑点头,道:“你在机关上所花的心思,原本就比殷大人多的多。”   两个人坐了坐,又继续往前,待坐进了凉亭里,却见殷小曼在远处前后张望。   待瞧见萧定晔二人,他忙忙奔过来,停在凉亭两丈之外,恭敬的行了个礼,面带央求之色:“师父,徒儿请求您去劝劝我阿爹,他还是不愿徒儿习武……”   他刚刚说到此,远处又跑来个小尾巴。   殷微曼追到他跟前,叽里呱啦道:“都说了问题不在阿爹身上,你总是不信。你要劝,就该先去劝阿娘。”   殷小曼转头低叱:“闭嘴!”   又恭敬同萧定晔道:“阿娘只当习武便是要上沙场,阿爹从未仔细同阿娘说过武人的路子。求师父先去帮徒儿向阿爹说一说,再由阿爹去说服阿娘。”   猫儿见他今日大有请不动师父便不走的架势,便同萧定晔道:“你去吧,徒儿有难处,师父理应出马。否则,他拜这个师有何用。”   殷小曼听闻猫儿为他说话,终于克服往日羞臊的心里,向她投去感激的一眼。   萧定晔却道:“不成,你还病着。”   猫儿笑道:“我这病同没病,也大差不差。”   她看向殷微曼:“你可愿留下来陪我说说话?”   微曼冷哼一声:“你二人都不是好人,我若留下,怕是又要遭殃。”   忖了忖又叹了口气,道:“可是小曼是我阿哥,我为了我阿哥,少不的得吃些亏,我就大度的留下吧。”   猫儿一笑,前倾身子牵着她手,将她拉到身畔,转头同萧定晔道:“你去吧,莫担心我。我身边有殷曼这个地头蛇,谁又能欺负了我。”   忖了忖又道:“你若回来寻我不见,我定然还在这府里,没有出去。只是在这府里溜达罢了。”   萧定晔听她如此强调,心下叹了口气,低声道:“你还病着,若独自一人出府,我不放心。待日后病愈,去哪里都成。”   殷微曼看他二人牵牵连连分不开,心中不耐烦,转头同小曼道:“小曼,我看着你这位师父也不牢靠,不若我们还是去想旁的法子。”   小曼又低叱一声“闭嘴”,出声央求道:“师父~~~”   这声“师父”喊的百转千回,激的在场众人纷纷起了鸡皮疙瘩。猫儿忙忙推着萧定晔:“你快去,你再流连不走,我们旁的人怕是要顶不住。”   萧定晔一笑,抬手将她鬓边碎发撩去耳后,终于跟着殷小曼远去了。   亭子里一时安静下来。   殷微曼负手而立,挺胸抬头,在亭子中踱来踱去,等不到猫儿主动同她说话,终于忍不住主动开口:“王姐姐,听说你免贵姓胡?”   猫儿望着她一笑:“在下确实贵姓一个‘胡’字。”   殷微曼吃惊道:“你既然姓胡,王哥哥姓王,怎地你二人竟是一家?”   猫儿有些听不懂她的逻辑:“为何我姓胡,我夫君姓王,我就不能同他是一家?”   殷微曼对她的迟钝很不满意,拿自己举了个例子:“比如我家,我阿爹、我阿娘、小曼和我,都姓殷。所以我们是一家。”   猫儿失笑道:“你阿娘怎地姓殷了?”   殷微曼反问:“我阿娘如何不姓殷?家里有来客,都称呼我阿娘为‘殷夫人’。”   猫儿又一笑:“那你阿娘名叫什么?”   微曼一思忖:“名叫‘芸娘’啊。”   猫儿问道:“那全名不叫‘李芸娘’?却叫‘殷芸娘’?”   微曼摇摇头:“这我可就不知道啦,没听过人连姓唤我阿娘啊,只有我阿娘连着姓唤我阿爹。”   她看猫儿仿佛解释不清楚,便摆摆手,长叹一口气:“我还当你多聪明,原来也不过如此。算啦,此事略过不提吧!”   她起身缓缓往亭外踱去,又返回来,又踱出去,又返回来。   猫儿奇道:“你这是散步消食?”   微曼摇摇头,叹口气道:“现下我阿娘在她的书房,我阿爹在他的书房。丫头们都忙着自己的事,没有人同我玩。你说我能去何处?”   她长叹一口气:“天大地大,何处才有我殷微曼的容身之地哇!”   猫儿望着她灵动神色,便笑道:“我看你阿娘和阿爹疼你的紧,你若不愿意同我玩耍,去书房找他们啊。”   殷微曼摇摇头:“我阿娘那处是不成啦,上回小曼要偷偷进我阿爹书房,又生怕我阿娘在隔壁发现他的行踪,骗我向阿娘使调虎离山计。我阿娘现下严禁我进她书房,一步都不能。”   猫儿道:“你还有你阿爹的书房可以去啊。”   微曼思忖半晌,又道:“不成不成,如若阿娘看我去打扰阿爹,又要罚我绣花。”   她望着猫儿双眼一亮,忙道:“不若你跟着我去?然后你去同阿娘说话,吸引了阿娘的注意,我就进阿爹书房?再说王哥哥也在那里,你正好能顺便等他。”   猫儿便站起身,向她伸出手:“我若应下你,你是不是就同我尽弃前嫌,再不生我气啦?”   微曼便牵上她手,道:“你够义气,我当然不再气你啦!”   两人顺着青砖小道缓缓前行,待进了正院时,殷夫人的书房却紧掩房门,彩霞站在上房门口当门画,面上摆着个鬼神莫近的神色。   瞧见猫儿进了正院,彩霞疾步近前。她看到猫儿便有些心虚,只赔着小意道:“王夫人是来见我家夫人?她今儿有些积食,早早进屋歇晌。不若奴婢陪着您说说话?”   猫儿淡淡道:“你口中又有什么实话能说?左右不过粉饰太平罢了。”   微曼听闻她阿娘身子不适,忙忙问彩霞:“可唤了郎中前来为阿娘瞧病?”   彩霞忙忙转移了话题,“哎哟”一声道:“小姐能这般问候一句,等夫人醒来知道,心中定然欣慰的不成样子,身子一下就能好利索。”   微曼垂了脑袋嘟嘴道:“说的仿佛是我平日不关心阿娘一样。”   又道:“我得去告诉阿爹去。”   转头就要往另一间书房去。   彩霞忙道:“大人现下不在内书房,在前堂的外书房。”   殷曼立刻牵着猫儿出了院门,又转身同彩霞交代道:“若阿娘醒了你告诉她,我去请阿爹进来关心她啦,让阿娘莫着急,乖乖等着就是啦!”   彩霞抿嘴一笑,连忙应下。   在前往外书房的路上,微曼却有些踌躇:“我方才说了大话,待我阿娘醒来等不见我阿爹,可如何是好?”   猫儿笑道:“你又说了什么大话?”   微曼垂头丧气道:“我阿爹疼我,始终不及疼我阿娘多。阿爹的外书房里放着所有他当官的物件儿,平日只有我阿娘能进去寻他。若我贸贸然闯了进去,他定然要生气。”   说到此时,她又小声道:“我小时候有一回进去,一不小心将阿爹书房引燃了火。还有一回进去,将书房桌案上的卷宗撕了折纸玩。还有一回进去,打翻一壶茶,茶水全都浇在了书架上……”   猫儿敬佩的叹息:“你从小到大没有被你阿爹打死,实在是倚仗着殷大人的一颗拳拳老父之心。可见你真的不是抱养来的,是你爹娘亲生的。”   微曼叹了口气:“后来我阿爹便同官伯伯们下了令,严禁我接近外书房三丈以内。前堂我能进去的,就只有监牢那一处,其他地方就不能够啦!”   猫儿道:“你是担心你今日接近不了外书房,你阿爹无法知道你阿娘身子不适?”   微曼点点头,又唉声叹气一番。   猫儿便道:“我带你进去。”   微曼吃惊道:“你能进去?”   猫儿:“当然能。”   微曼:“为何?”   猫儿:“因为我位高权重。”   微曼吃惊道:“官位比我阿爹还高?”   猫儿点点头:“勉强是吧。总之带你进出书房,不是难事。”   微曼立刻雀跃欢呼,待高兴罢,方恢复了理智:“说吧,你有什么条件?”   猫儿看她这个小机灵鬼样,不由弯腰在她面上吧嗒一口,低声道:“你为何这般聪明?险些赶上我。”   她道:“我带你进去后,想法子同你阿爹说话,吸引他的注意。你四处走走,帮我寻一件东西。”   微曼眉头一蹙:“什么东西?”忽的吃惊道:“官印?你莫不是要偷我阿爹的官印?那可不成,我可不当叛徒!”   猫儿便觉着这小丫头太过机灵,机灵的让她不放心。   然而现下她手里没人,无人可用,只能冒一回险了。   她笑道:“我职级比你阿爹大,我要这官印有何用?”   她压低声音道:“我前不久掉了一张纸,上面有‘调令’二字。不知掉去了何处,可能在你阿爹书房,也可能不在。”   她紧紧盯着微曼,唯恐这个小姑娘露出什么狐疑神色。   可微曼到底是小女孩,对他阿爹当官之事所知不多,能知道个官印、官服,就已是掌握的所有信息了。   微曼长长“哦……”了一声,道:“就这么一张纸啊?那简单,若我能进入书房,我就替你找找。”   为了确保猫儿能带着她,又拍胸脯保证道:“你放心,我识字,知道‘调令’二字如何写。”   猫儿忙忙道:   “这‘调令’可是我的嫁妆,不可被外人知道。如若旁人知道我嫁妆不见踪影,我这辈子可就嫁不出去。你一定要替我保密,对任何人都不能提起,包括你家所有姓殷之人。”   殷曼忙忙道:“你放心,我最是守口如瓶,小曼此前收到旁的小姐姐的信,被我发现,我都替他保密,从没告诉过任何人。”   猫儿一听,一个脑袋有两个大,顿时觉着自己找错了人。   殷曼发觉自己说漏了嘴,忙忙道:“我没说,我什么都没说,那信的内容我可没透露给你,你不算知道。”   猫儿便蹲下身来,郑重道:“此事事关阿姐一生的幸福,你一定不能透露,任何形式的透露都不能。等我们进去,你发现了调令,就偷偷藏在衣裳里,等出门后寻个没人的地方再给我,可知道?”   殷曼被赋予重任,忙忙点头:“阿姐放心,保证完成任务!” 第545章 两个猴(一更)   书房里,殷小曼垂首站在一旁,竖起耳朵听着他师父和他阿爹的对话。   殷大人道:“……小曼当年出生时有些艰难,下官同夫人便不舍得他再冒险……”   萧定晔深有体会。   他母后当年产下他时,据闻也十分惊险,险些一尸两命。后来母后也对他分外紧张,唯恐他受一点点伤。   他能理解殷大人和殷夫人的拳拳爱子心,便道:“大人说的有道理,小曼还小,其实应该念念书……”   话刚说到此时,小曼立刻咳嗽一声。   萧定晔便想到了自己的来意,话锋又一转:“可是……殷大人自来威名在外,若养的小曼手无缚鸡之力,传出去却有些不好听……”   殷大人忙道:“下官当然不能看着他碌碌无为,是想着让他念书走科举之路……他自己若有能耐,日后也一样不落人后。”   萧定晔便点点头:“科举好,朝廷年年在科举之事上投入巨大,就是想要筛选出栋梁之才。昔日有‘张良吹箫散楚兵’,日后说不得就有‘小曼挥墨退蛮夷’……”   小曼后悔。   他今日就不该对他师父报以厚望。   如若他不请他师父当说客,他从武之事还有希望。他师父今日若投向他阿爹那边,只怕他阿爹更要一锤定音,此后他再无还手之力。   他眼睁睁看着他师父和他阿爹仿佛就此事已达成一致,双双露出了相见恨晚的笑容,他的心便不停歇的往寒潭里掉下去,整个人被绝望席卷……   “那可不一定,我就瞧着小曼是个学武的料!”猫儿牵着微曼,推开拦在书房门口的阿蛮,一步迈进门,先向小曼投去鼓励的一眼。   小曼立刻像见了救命稻草一般,哽咽着唤了声“师母……”便往她面前挪了几步。   猫儿向他微微一笑,低声道:“莫担心,我可不能白当了你师母。”   她将小曼护在身后,又向微曼使了个眼色,方毫不客气的坐去萧定晔身畔,再重复一回:“我可不觉着小曼只能从文不能从武。”   萧定晔便自然而然向她探过手臂,牵住她的手道:“你来说说看。”   猫儿淡淡一笑,道:“天下父母皆疼娃儿,不忍他以身涉险。可是,所谓教育,原本就要因材施教。小曼性子跳脱,本就不喜案前温书,大人却强逼着他从文,最后只能得到文武皆不济、泯然众人的结果。”   殷大人一愣,便道:“夫人或许不知,小曼在念书上,其实并未落于人后。”   “哦?”猫儿便看向小曼:“知子莫若父,殷大人既然说你念书念的好,我便来考考你。”   她低头忖了忖,方道:“《论语》有云,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此句话何解?”   殷小曼挺胸抬头,面无愧色道:“此题太难,请师母降低难度。”   殷大人面色立时一变。   猫儿抿嘴一笑,装作为难的模样:“方才的考题,我七岁就学过。若再降低……‘离离原上草,’下一句如何接?这可是四岁的难度。”   殷小曼又道:“此题太难,请师母降低难度。”   殷大人已面色铁青。   猫儿摇摇头:“若再降低难度,我却不知该问你什么了。”   她思忖半晌,又道:“也罢,我再来问你。地上一个猴,树上骑(七)个猴,一共几个猴?这是两岁难度,你若再说错,师母可就黔驴技穷了。”   殷小曼未想到她换了个思路,一时追不上她的节奏,不由怔怔望着她。   猫儿便转头望向殷大人:“大人来说说,此题何解?”   殷大人没好气道:“地上一个猴,树上七个猴,一共自然有八个猴。”   猫儿啧啧两声,叹道:“真乃‘有其父必有其子’啊!”   所有人皆一愣,不知她到底在夸人,还是在损人。   她却道:“大人再想一想,不着急。”   目光往微曼处望去,见她也是一副凝神静思的模样,不由轻咳一声。   微曼立刻醒过神来,努力的将自己缩成一团,去忙猫儿交代的事情。   猫儿转回头来,望着殷大人:“怎么,还算不出来?”   殷大人苦笑摇头。   萧定晔悄声问她:“究竟是何答案?”   猫儿便道:“地上一个猴,树上……”她伸出两根手指比作猴的两条腿,拿起一只笔杆,将两根手指往笔杆一跨:“树上骑个猴……”   她转身问小曼:“你说一共几个猴?”   小曼竭力忍着笑,道:“一共两个猴。”   猫儿长长舒了口气,赞道:“真是一代后浪推前浪啊!”   她转头望着“前浪”:“殷大人,贵公子从文,还是有基础。现下已达到了两岁水平,再努力几年,还是有机会晋升到三岁。”   殷大人被他刺的面色一阵红一阵白,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猫儿便转头看向萧定晔:“夫君说一说,小曼跟着你学的那两套拳法,达到了几岁?”   萧定晔心知她今日是要热心为小曼出头,便笑道:“他前几日打的有模有样,为夫觉着,已达到了十岁水平。”   殷小曼却不服气:“徒儿这几日天天勤练习,突飞猛进,怎会只在十岁。”   他立刻摆个架势,当着他阿爹的面,打了两套拳。   猫儿看不出门道,只觉得极为威风,萧定晔面上笑容却越来越大。   待小曼收了势,精神熠熠站在人前,萧定晔方得意道:“我此前觉着收个徒弟有些多余,现下倒觉着,这个徒弟收的极好。小曼念书多少年,是何成就?学武多少年,又是何成就?殷大人心中该有数。”   殷大人沉默不语。   萧定晔只得道:“大人放心,我向你承诺,日后纵然小曼参军,入了兵部,我也不会让他上前线。只要是人才,在何处都能实现抱负、报效大晏。”   殷大人肃然起身,抱拳深深一揖:“多谢王公子,下官惭愧。”   萧定晔这才转头望着殷小曼:“如何,可还满意?你若再不满意,为师也同你师母一样,黔驴技穷了。”   小曼当然不满意。   他听不懂眼前这两人的场面话,也未直接听到他阿爹说出同意他从武的话。   他满意什么啊。   不满意,一点都不满意!   萧定晔只微微一笑,同猫儿道:“我们已出来多时,你可乏了?若乏了,我们就回去吧?”   猫儿摇一摇头,看向殷人离:“我要向大人讨一个人,届时恐要一起上京。”   殷大人抱拳道:“夫人但请说。”   她道:“在平度府时,我夫君只上过一回妆,遮掩了面容。可一旦同我分开两三日,就险些要暴露真容。经此教训,我需要一个人跟着我学上妆,只需要学会画我夫妻二人的面容便可。如此,万一路上我的手受了伤不能上妆,也好有备无患。”   殷大人忙道:“夫人言之有理,不知夫人看上谁?”   猫儿道:“我想向大人讨彩霞,她会武功,能应付突如其来的危险。要首先能自保,才能在关键之时帮我一把。待我等上了京,她原路返回便是。”   殷人离没有不应允的道理。   猫儿点点头:“多谢大人。”   待说过此话,她端起茶水饮下一口,略略往殷微曼方向望去,见她却是一副悠闲模样,显然东西已到手。   猫儿忙抚着额头道:“哎哟,忽然有些头疼。”   萧定晔立刻搀扶着她起身,同殷大人道:“你同小曼继续,我与阿狸先走一步。”   远在角落的微曼听见,忙忙跑去猫儿近前,牵着她的衣角便要一起跟出去。   殷大人此时才注意到这个小女儿:“微曼,你进来是要……”   微曼想起自己此行的真正目的,忙道:“阿爹,快,阿娘病了,你快快去疼惜阿娘!”   殷大人只来得及为自家的小女的不雅用词蹙一蹙眉,便忙忙跟着众人一起出了书房,向猫儿和萧定晔告了一回罪,急急往内宅而去。   猫儿偷偷斜眼看向微曼,微曼立刻给她抛了个媚眼。   猫儿便又“哎哟”一声,道:“腿累,先坐坐。”指着路边座椅。   萧定晔将将扶她坐上前,她又“哎哟”一声,做出虚弱的模样:“渴,现下就想喝水,想喝屋里泡着的那壶雨后龙井……”   萧定晔只得道:“你在此略略等一等,我快步回去取。”   猫儿便道:“你可成?你自小没做过侍候人的事,又要端茶还要拿茶杯,定然要手忙脚乱。”   便看向小曼:“你去帮着你师父一回,在这些事情上,你师父怕是没有你能干。”   小曼今日是怎么看怎么觉着他师娘顺眼,怎么看怎么觉着他师父不顺眼。   此行若是去帮他师父,他或许还有些不情愿。可因为是他师娘开口,他义不容辞道:“师娘放心,徒儿一定帮着师父稳稳妥妥将茶壶与茶杯送来,让您喝的开心,喝的舒爽。”   猫儿赞道:“真是个乖孩子,快去吧,你再多说两句,师娘可就要渴死在此处了。”   萧定晔听得一笑,带着小曼屁颠屁颠去了。   此时四处无人,只有座位上的一大一小两位女士。   大女士往四周打量一番,立刻道:“快,拿出来。”   小女士也往四周打量一番,忙忙掀开衣襟,露出一张纸。   猫儿一把拿过来,但见其上真的写着“调令”二字,只落款处的日期却是三年前的时间,也不知和最新调令的格式是否有差异。   她来不及多看,立刻将调令塞进衣襟里,同微曼道:“对,这就是我的嫁妆。记得保密,千万莫告诉旁人。”   微曼点点头,并不离去,依然站在她面前。   她疑道:“还有何事?你阿娘病了,你难道不担心?”   微曼坑此坑次站半天,方嘟着嘴道:“你方才夸了小曼,说他是乖孩子,怎地不知道夸我?真小气。”   猫儿不由一笑,凑去她脸上吧唧一口,抚着她的小脑袋瓜道:“你也是个乖孩子,最乖最乖。”   微曼收到了口头表扬,终于开怀,也不吝赞美道:“你也最乖。”   她抬脚行了两步,又转回来道:“上回你同王哥哥说,想认我当干女儿,你可还记得?我决定,就给你一次当我干娘的机会。”   微风吹来,八九岁的小女孩脸上尽是孩童的天真无邪,令人无法拒绝她的一切要求。   猫儿抬手捏捏她的脸颊,心中叹了口气,道:“阿姐与你……怕是没有缘分。”   微曼歪着脑瓜道:“这件事也要缘分?不是只有成亲之事才讲究缘分?你们这些人真真是迷信的很。”   她拉长声叹口气:“不认就不认吧,左右是你没眼光罢了。”抬头挺胸摆出一副傲娇的架势,一个人往前面去了。   ……   萧定晔同小曼端来茶水之时,猫儿正怔怔坐在椅上,不知在想些什么。   初春的日头打在她身上,她周围被镀上了一圈亮光,而在亮光中的她带着些疏离,仿佛随时都要消失在这一圈光里。   萧定晔忽的就想起那一夜,她饮醉酒的那一夜,她曾说,她是异世的一抹游魂,飘荡到了这里……   他倏地心惊胆战,脚步急急到了她跟前,也顾不得小曼在场,急急将她拥在怀中,哑声道:“阿狸,别走!”   猫儿身子一抖,静静由他拥着,只轻声道:“怎地了?你看,小曼都在这里,你这个师父倒是有些为老不尊……”   小曼面上便显出些扭捏,灵敏的意识到了自己不该在场,忙忙将手上红漆盘放在石桌上,支支吾吾道:“我阿娘,我去看看我阿娘。”十分看的来眼色的消失在四周。   清风徐徐出来,萧定晔坐在猫儿身畔,紧紧牵着她的手不松开,低声道:“我知道你不轻易相信人,但凡信了那个人,就会真心相待。我想岔了你同克塔努的情义,也看低了你的心性。为夫真的后悔,真心实意的后悔。”   猫儿摇摇头:“都过去了,我不想再提起……”   她又打起精神道:“殷夫人说,你惹怒了我,我要折腾你一辈子,才算的上英雄好汉。你放心,我是个有仇必报的,不会轻易放过你。”   他听得她如此说来,便放下心来,抬手取了茶杯替她倒了茶。   她就着他的手喝尽,方道:“明日开始,我就要教彩霞上妆,你若担心我又向彩霞偷偷交代什么,你便一起来。”   他摇摇头:“你放心,我不会再猜忌你。”又叹道:“你病还未好全,就开始张罗着上京之事,为夫相信你还来不及,怎会再错想。”   猫儿垂首半晌,方喃喃道:“你的性命,比什么都重要。”   ------题外话------   其实我设置猫儿要强救克塔努这个情节,是有深意的(可能是我单方面的深意),刚才打了一大段的解释,又删除了。   如果简单用一句话概括,她对营救克塔努的执念,代表着她作为未来皇后、开始关心天下人的意识的觉醒。   而萧定晔显然还处于将猫儿当做“他媳妇儿”的私人理念,他长期以来的目标都是如何将猫儿变成他真正的、正式的、唯一的王妃,没有对猫儿有过“职业规划”。   所以两个人的观念成长上有了偏差。   为什么设置猫儿和萧定晔有了矛盾这个情节,初衷是我心疼猫儿。这一点等到了相应的章节再解释,大家也可以猜一猜。 第546章 压力山大(二更)   第二日一大早,彩霞又背着包袱皮到了客院。   每回迈进这座院里,她总觉着小腿打颤。   王夫人那双眼睛,仿佛住着讨债鬼,但凡盯上她一眼,她就心虚的慌。   用过早饭,外面天光晴好,猫儿便将课堂搬到前厅窗前。   她昨夜已在纸上画了一副“萧定晔伪装面相图”,图上将面上各处如何上妆,标识的清清楚楚。   她同彩霞道:“你只需学会这一张面相的画法,回回都只需要将他画成这一个人。”   彩霞觉得有些棘手。   她历来都是个粗线条的,这一生给自己都未上过几回妆,更何况是旁人。   她此前略略听殷大人提过此事,便又问道:“就只学这一张脸?不需要学夫人的那张?”   猫儿道:“王公子才是最重要的,要先确保他,其次才是旁人。”   彩霞佩服的五体投地。   两口子闹出了人命,王夫人生过那样大的气,等气过,依然将夫君放在第一位,果然是情比金坚。   若易地而处,她家阿蛮惹她生了大气,她纵然不给一刀子,也要给一凿子,哪里这般就容易原谅他。   晨起的日头温和,晨风从半掩的窗户吹进来,带着春初的凉意。   猫儿先将上妆的原理同彩霞讲过,方招来一排丫头,以丫头的面容为底子,在一个丫头面上画一层底妆,在下一个丫头面上画一层眼妆。   以此类推,每个丫头面上展示一个部位的一层妆容。   整套妆容展示完,屋里一共站了近三十个丫头。   最后一个丫头是集大成者,画上了整套妆容。   丫头的面容与萧定晔相差了十万八千里,以萧定晔为模板而设计的面容覆在丫头面上,便成了另外一个诡异长相。   猫儿一笑,同彩霞道:“我夫君的面容却不是你想画就能画。得先在旁人的脸上画熟练,才能让你去动一动他的尊荣。”   她将一个素颜的丫头推在彩霞面前:“你按照丫头们排列的顺序,在她面上画上整套妆容。不要害怕出错,熟能生巧。”   彩霞一个头成两个大,只觉着比她学一套新拳法难的不是一星半点。   她手中拿着一盒珍珠粉,怔忪着无处下手,为难的告饶:“王夫人,这活计奴婢怕是不成,奴婢记得我家夫人房里有两个手巧的丫头,不若奴婢推荐她们来?”   猫儿望着她冷冷一笑,凑去她耳畔低声道:“你可知我从何处听到克塔努身死的消息?”   彩霞望着她冷冽眼神,心中陡的升起一股寒意。   猫儿却抚着她的发髻微微一笑,道:“今后用饭莫躲去假山前头,那里午时日头直射,晒多了容易老。”   彩霞倏地一抖,手中珍珠粉的盒子送落,摔的珍珠粉扑了一地。   猫儿凉凉道:“你亏欠了我有几次,你心知肚明。可我偏偏喜欢你这样的,专程挑选你来行此任务。你若不尽心尽力护着我家夫君……”   她余下的话再未说完,弯腰将地上的珍珠粉盒子捡起来,往彩霞手中一塞:“时间不多了,开始吧!”   房中静寂,只有彩霞慌手慌脚练习上妆的声音。   三十来个丫头将前厅塞的满满。   猫儿绕去丫头们的人墙后,坐在案几旁,立刻从袖袋中抽出昨日得来的调令。   调令简单,衙门专门印制的“调令”下面,列着调令发送的对象,携令之人,以及要调取的人或物的名称。最后是日期,还印着府尹大人的一枚官印。   譬如现下她手中调令的主要内容如下:   调令   府城大牢,兹令捕快杨文光前来押运赵老六、李麻子、黄大有一行三人,请配合。   大晏某某年某某月某某日(官印)   猫儿心知此事不简单,来不及多想,先将一张薄如蝉翼的纸拓在调令之上,用炭笔极快的将调令全盘复制,一丝一毫不能有出入,包括调令边沿上的花边都画上去。   她一边着急画,一边装出悠闲的强调,扬声问道:“彩霞,如何了?”   半晌方传来彩霞为难的声音:“在画了,奴婢……会好好练……”   猫儿一边出声应着,一边手上挥动不停,将将描完最后的花边,但听一声“阿狸”在耳边炸响。   她一把将两张纸塞进袖袋,回转身来,却见萧定晔已站在一排丫头身前,透过肩膀与肩膀之间的空处往里看,一边道:“该喝药了。”   猫儿立刻“嗳”了一声,将炭笔往地上一丢,踢去椅子下,方从人墙后绕了出去。   萧定晔看到她的模样,不禁眉头一蹙,取了帕子覆上她额头,低声道:“怎地出了这许多汗?”   他的神情十分专注,没有丝毫的怀疑,猫儿心中顿时一松,微微笑道:“怕是大病初愈,身子有些虚……”   他便牵着她手道:“学上妆不是一朝一夕之事,你一眼不眨守在此处也无用,回去房里歇着,偶尔出来看一眼就成。”   猫儿点点头,被他牵出厅外时觑空往彩霞画着的丫头脸上一瞧。   不忍直视。   丫头脸上一团白、一团黑、一团红,仿佛开了个马戏团,什么把戏都能牵到她脸上遛一遛。   猫儿叹了口气,取出一张银票,递给站在最端头的丫头:“这三十两,是王公子赏给你们每人一两,下去分了吧。”   丫头们齐齐蹲身行礼:“奴婢多谢王公子,王夫人。”   最后那丫头因行礼身子一晃荡,彩霞手一抖,又在她面上添上了一处浓墨重彩。   猫儿叹口气,觉着要训练好彩霞道阻且长,立刻同她道:“每日练六个时辰,风雨无阻,你自己争气些,莫让我等看扁你。”   彩霞压力山大。   厢房里,猫儿就着萧定晔的手喝过汤药,又咽下几粒驱苦蜜枣,方随意拿过一本书册,坐在窗前翻开,做出个刻苦攻读的模样,心中想着后事。   萧定晔坐在他的小榻上,久久望着猫儿。   猫儿大大生了一场气之后,也同他闹腾了许多日,甚至到现在,对他都一阵冷一阵热,但终归也日日同他好转起来。   可他心里总有一种不安的心绪。   他不知道他的不安究竟是什么,然而当他一个人独处,或是夜深人静之时,她醉酒那夜说的诸多话,总在他心头萦绕不去。   猫儿的来历,他同她相识之初,他不是没有怀疑过。   太医院的卷宗里,白纸黑字记录下,废殿已废贵妃身亡,随侍宫女撞柱身死。   宫里多龃龉,太医院无论是太医还是医助,进宫最先要特训的不是诊病,而是辨生死。   不是人一倒下就算死的,那都是一系列复杂的诊断结果。   猫儿被诊断为死,后来又活了,人人都说她是死而复生。   后来他与她相熟,曾或旁观、或推波助澜、或爱莫能助的看过三哥对她的一系列逼迫与折磨,那时他曾生疑过:以这个姑娘百折不挠的性子,她怎会主动撞柱放弃生命?不会的,自戕根本不是她会做出的事。   还有她一手的上妆手艺。她说她撞柱后失忆,可却没有忘记这手艺。   后来她出宫,两人重遇,踏上逃亡路,遇到了凤翼族。   那时他才知道,凤翼族其实是聚集了几乎所有行当的手工匠人。猫儿出自凤翼族,精通上妆,也就顺理成章。   他以为他寻到了猫儿会上妆的原因。可后来他又发现,凤翼族各行各业都有,却偏偏没有一个门派是胭脂门。   猫儿会上妆,且精通上妆,就像人到半途忽然捡了一个法宝,从此拥有了神奇的法力。   太多蹊跷,他曾经都有过疑心。   按他当时在宫里的危险处境,不可靠的人他决不会用。不但不会用,极可能还会悄悄除去,比除去克塔努手段残忍千倍。   可后来怀疑着怀疑着,他就无视了这些蹊跷。   他喜欢上她,绝不是一开始就蒙了头。   在喜欢之前,他欣赏她。   在欣赏之前,他不知不觉信任了她。   后来的事情告诉他,他没有信错人,也没有欣赏错人,更没有喜欢错人。   那些蹊跷处也没有忽略错。   后来她说酒话,说她借尸还魂。   他怕了。   他真的怕了。   他不是怕她是异类,他怕她有一日,就像她如何顶着“起死回生”的名头出现在他的世界一样,又以“退生返死”的名头从他的世界消失。   此时他一瞬不瞬的打量着她。   她手里捧着一本书,坐在窗前,眉头微蹙,显得好像是在认真攻读的模样。   然而他知道,她不知在悄悄的打算着什么,并没有将心思放在书上。她连书册拿颠倒都没有察觉到。   他从小榻上起身,上前坐去她身畔,抬手牵上了她的手。   她眉头倏地一蹙,又极快松开,放下书册抬眼望着他时,面上已极快的浮现了微笑。   微笑的程度刚刚好,不显得太热情,保持着一点点疏离,与她还没有完全同他和好的状态,十分相符。   他心中倏地警铃大作。   太过自然,如果不是她最开始短暂的蹙眉,他几乎要被她骗过去。   她究竟瞒着他什么?   ------题外话------   今天发三更,还有一更就在后面 第547章 前方来信(三更)   萧定晔一瞬间起了疑窦,心咚咚直跳,一瞬不瞬的望着她,面上噙着些笑,问道:“为夫在小榻上已睡了好些日子,身子从来没有伸展开过。撤了小榻,让我睡床可好?”   她立刻冷哼一声:“我因你足足昏迷了三日,你当我是泥捏的,性子软,随随便便就能放过你?”   她眼里的愤愤是真实的,没有丝毫作伪。   他心中的狐疑少了一分,便苦笑道:“你还要气到何时?你若能给为夫一个确切日子,为夫也能有个盼头。”   她冷冷道:“生生世世,你慢慢捱吧。”从他温热的掌心抽出手,又拿起书册往眼前一放,自己先“扑哧”一笑,方含了些撒娇的意味睨他一眼:“你可是发现我倒看书,故意前来看我笑话?”   他心中的狐疑又少了一分,恭维道:“你聪慧,便是倒着看书,也一样识得的。”   她立刻自谦:“我念书不多,认不得几个字。这正看倒看,都像看小人书,没什么区别。”   他便笑道:“你念书哪里不多?你昨日将堂堂的殷大人都考倒,令他哑口无言,真真厉害。”   她面上便显出了得意:“对付几个殷大人,姑乃乃还是成的。”   他见她露出了真心实意的笑颜,方略略松了口气,将她拥在怀中,低声道:“你心里有什么话都能同我说,你说什么我都能听。你千万不可同我置气,做出什么事来。”   猫儿笑容淡淡,道:“我说什么都成?”   他忙忙道:“我什么都能承受,你心里有何话,一定不要搁在心里,都同我说。”   猫儿垂首一笑,转身望向窗外。   春回大地,湛蓝的天空没有一片云彩,澄净的仿佛赤子的心。   猫儿缓缓道:“我想问你,那夜你外出未归,到底去了何处?”   萧定晔一愣。   猫儿回转身来望着他:“怎么,很难回答?”   他立刻心虚的垂下了眼皮。   “曾去过青楼,可没发生过什么……”这几个字在他喉间翻滚来,翻滚去,依然被他咽了下去。   易地而处,如若猫儿与一个男子二人共居一室的过了一夜,然后向他解释什么都没发生,怕是他不能轻易善罢甘休。   连过来人殷大人都曾叮嘱过他,千万不可让猫儿知道此事。   他避开她灼灼眼神,端起茶杯饮下一口茶,笑道:“那夜我也饮醉了酒,从大牢里出来后就闯进一间客栈,一觉睡到大天亮。”   猫儿的心如撕裂般痛。   她遽然转过身去,望着窗外逼退了眼泪,方回转身,挤出一点笑意:“你我不愧是夫妻,生过气都喜欢饮酒。”   他见她不再追究,心中松了一口气,上前道:“你饮醉酒就伤了风,我饮醉酒就……总之饮酒不是好事,今后你我都莫饮酒。”   房中一时静寂下来,猫儿在窗前站了站,起身往厅里去,站在彩霞身畔,往她面前的丫头面上瞧去,不由放声大笑。   她笑的太过剧烈,乃至眼泪都笑了出来。   站成一整排的丫头们见她笑的如此厉害,纷纷挤过来往彩霞的杰作上一瞧,各个被逗得大笑起来。   那丫头见自己如此被人耻笑,转身四顾,寻了一面铜镜照一照自己。   但见铜镜中立刻显出一张鬼怪的面孔,比门上贴着的秦琼、尉迟恭更加惊心动魄。   她瘪着嘴跺跺脚,指着彩霞急道:“彩霞姐姐,你怎地,怎地这般作践我!”   彩霞苦着脸道:“要不你来试试?这可比舞刀弄剑难多了。”   猫儿笑罢,抹去眼角泪珠,上前指着丫头面上的鬼怪脸谱,点评道:“粉扑的不匀,画眉毛时手太抖,腮红画成猴屁股,眼窝妆粉太浓未抹开,鼻梁珍珠粉太厚……”   她笑道:“第一次画,画成这般不容易。快午时了,你等歇一歇都去用饭。用过饭继续练手。”   她出了前厅,见萧定晔正倚在厢房门上望着她,便同他道:“我去厨下瞧一瞧有何好菜,也好给你我两个加餐。”见他点点头,方抬腿往院门处而去。   待出了院门,她面上笑容终于敛去,眼泪汩汩流了下来。   待往前行了两步,却见阿蛮远远跑了进来。   她忙忙拭干眼泪,回转头来,便见阿蛮一脸的喜色,恭敬向她行个礼,兴奋道:“王夫人,刘老爷有音信了!”   猫儿一蹙眉:“谁?”   阿蛮:“刘老爷,刘铁匠,我家夫人的阿爹,我家大人的岳丈!”   猫儿笑道:“真的?太好了。”   阿蛮忙道:“大人差小的进来,请王夫人同王公子去书房。”   猫儿点点头:“我在此处等待,你去请王公子吧。”   阿蛮兴高采烈的“嗳”了一声,转身而去了。   客院厢房里。   萧定晔低声同彩霞道:“她都同你说了些什么?”   彩霞惴惴道:“王夫人说奴婢欠了她好几回人情,若奴婢不好好学上妆,不协助她将公子护好,她就不绕过奴婢。”   萧定晔一愣,未想到猫儿说的竟然是这个。   他追问:“可还有?”   彩霞摇摇头。   萧定晔忖了忖:“她教你画了几张脸?”   彩霞道:“只有公子的脸。夫人说,公子的最重要,先将重要的学会,再学不重要的。”   他心中的柔软,立刻将他心中仅剩的怀疑淹没。   他的阿狸无论何时何地,都将他放在心中最重要的地方。   他之前同她闹的那些,实属不应该。   他叹了口气,道:“她哪里不重要了?她比我还重要。”   彩霞听的险些要哭出声来。   一张脸都已经让她束手无策,若再多一张脸,她怕是要英年早逝。   好在她夫君同她心有灵犀,在面前的王公子还要同她再交代多余的话时,阿蛮兴高采烈从院门跑了进来。   ***   殷家内宅青砖小道上,猫儿站在树下遮阴。   萧定晔随着阿蛮快步前来,牵着她继续往书房而去。   萧定晔望着天色,同猫儿低声道:“今年春暖,我想着早早回京,回了京先将我二人的亲事办了,再忙旁的事。”这是大事,重中之重。一天没有正式办婚事,他就觉着对不起她。   她倏地一惊,问道:“打算何时回京?”   阿蛮在一旁插话道:“江宁每年是三月初河面解封。今年若天一直这般暖和下去,只怕二月中就能解封。”   二月中……现下已经二月初,若二月中动身,给她留下的时间就只剩不到半个月。   她眼中不由流露出一丝愁容,他立刻压低声道:“你放心,回了京成亲后,你我就住宫外府邸,不同宫里事掺和。”   她勉强一笑,低声道:“好。”   他牵着她边往前行,又道:“成亲仓促,六礼只怕要挤在一起行礼。宫中筹备不过来,难免会有疏忽,这与我当初承诺出入极大,可我一天也不想多等。”   她不知他因何忽然说出这一席话,只有点点头:“好。”   他显然只对她这一个字不够满意,蹙眉望着她。   她便又续道:“等了这许多年,我也等累了,只想快快同你成了亲,也好尘埃落定。”   他这才满意,紧紧牵着她的手往前而去。   前堂外书房,殷大人身穿官服,手中捏着一叠纸,不停歇的踱来踱去。   待门帘被撩开,萧定晔同猫儿一脚迈进门槛,殷大人立刻上前一揖到底,面上显示着为官数年不常见的激动:“殿下,下官多谢殿下出手相救下官岳丈……”   萧定晔点点头,道:“如何?”   殷大人将手中密信递过去。   那密信寥寥数字,是用密语所写,却难不倒萧定晔。   他简略看过,先同猫儿道:“暗卫已寻见刘铁匠,现下已在返程途中。”   方向殷大人抱拳道:“恭喜大人,一家人终得团聚。”   又强调道:“此事并非我一人所为。阿狸曾在逃亡半途收养过一只猴儿,那铁矿线路图,便是那猴儿根据阿狸的指示盗来。”   殷大人再次躬身一揖:“下官多谢王妃相助。”   猫儿心思斗转,立刻上前做出要虚扶他的模样,身子一歪,却将原本就放在桌子边上的一盏茶撞落。茶水尽数泼洒在了殷大人的官府上。   她惊呼一声,上前着急道:“大人可烫着了?”   殷大人忙忙摆手,可从面上神情望去,定然烫的不轻。   猫儿忙忙唤道:“快,阿蛮进来!”   阿蛮进来时,殷大人官服上还冒着白气。   阿蛮慌忙搀扶着殷大人出了外间去换官服,萧定晔略略跟出几步,前去看热闹。   猫儿立刻转身将袖袋里的调令掏出来,往书架里的一本书里夹进去。   她正想着要壮着胆子翻一翻官印时,萧定晔已踱了进来。   ------题外话------   今天就到这里,明天再见。 第548章 一切都对劲了(一更)   萧定晔望着猫儿的神情,带着些似笑非笑,含着些思忖。   猫儿抬头挺胸迎上去:“没错,我就是故意的。”   她愤愤然:“他当初应承了我什么?若他当时已打定主意不帮我,就不该应下,却是欺骗我。我就想让他知道,说话要谨慎。他岳丈得救有我的功劳,他却从不拿我当回事。”   她将将说完,又同萧定晔道:   “看看,我又想让殷大人拿我这个女子当一回事,你定然又要吃老醋。   你这回要动他,却如了我的意,我定然不拦你,到时候奉送他一个金丝楠木大棺材,还要敲锣打鼓封你一个大英雄。”   她说这一席话的时候,眉头微蹙,粉腮含愠,可眼中却又带了些笑意,与他画的那副画中的她一模一样,又娇又俏。   他不禁一笑,上前将她搂在怀中,低声道:“夜里撤了小榻可好?为夫想同你一起歇息。”   她立刻挣扎开,乜斜着他:   “你倒是先说说如何处置我的J夫殷大人啊?你可要一碗水端平,不能因着你同殷大人交好,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若偏袒他,就莫怪我将这一顶绿帽子给你戴的严严实实。”   他忍俊不禁:“你可是又要闹腾?”   她冷哼一声:“你怕是没见过家中养猫是何下场?莫说那些花花草草留不住,帘子、巾子、案几、柜子、椅子,没有一处是好的,全都给你抓个稀烂。”   他不由又是一笑,正要同她继续调笑,帘子一掀,殷大人已换了一身干净官服进来。   猫儿娇滴滴唤了声:“表哥,殷家表哥~~”便要扭着腰肢迎上去。   殷大人虎躯一震,呆立当场。   萧定晔一把拉住拽住她的手臂,使了一股暗力,将她拘在身边。   他能拘住她的人,却拘不住她的嘴。她连连唤道:“表哥,你去的好久,人家想死你了啦!”   殷大人面色一变,连连后退,躲去了椅背后。   她继续道:“今夜……”   萧定晔终于出手捂了她嘴,匆匆同殷大人道:“恭喜殷大人寻得老岳丈,大人先忙,今后再聚。”   殷大人忙道:“还有事关铁矿的消息……”   萧定晔:“一阵再说。”   搂着猫儿便急急出了书房。   猫儿挣扎着往边上一瞧,但见阿蛮正从院中一个房间里出来,房门打开,里间放置着木架,木架上整整齐齐放着各种物件。方才殷大人换下的官服便放置在那架子上,正正对着她。   她的目光再往四周梭巡一回,心下又一阵唏嘘。   一圈衙役站的笔直,手中大刀被日头照的噌亮,带着嗜血的威风,仿佛在同她说:“想偷殷大人的官服?没门!”   她还想再多看两眼,萧定晔脚下如风,已裹挟着她以最快的速度进了内宅。   青砖路上传来袅袅饭香,猫儿挣脱了萧定晔的手,转头同他道:   “你那好兄弟同你还有未尽之言,你还不快快回去?又跟着我作甚?莫非还想看看这府里哪个汉子又能被我看上?”   萧定晔现下心中舒爽的很。   这些日子境况特殊。   猫儿对他冷若冰霜,他心惊胆战。   对他伏低做小,他心惊胆战。   对他百依百顺,巧笑倩兮,他更是心惊胆战。   就像现下这样,她同他使着小脾气,时不时往野路子上逗一逗他,他终于觉着一切都对劲了。   他笑容满面道:“不是要到了用午饭之时?为夫陪你用过饭,你歇晌了我再去寻殷大人。”   猫儿冷哼一声:“谁要同你一起用饭,我同彩霞不好吗?同旁的丫头们不好吗?才不想看你阴阳怪气的脸色。”   他其实心中真的对殷大人说的铁矿消息十分心急,见她这般说,不由道:“那我真的去了?”   猫儿忙忙挥挥手:“去吧去吧,不惜的看你。”   他便捏一捏她面颊,又道:“待为夫回来,再喂你喝汤药。”急急转身去了。   府衙前堂外书房。   殷大人同匆匆而至的萧定晔道:   “暗卫们去营救下官岳丈时,与守铁矿的护卫交了手。   下官现下获悉的消息是,铁矿中所有管事多数被斩杀,擒获了最关键的数十人。唯恐消息扩散,现下几千矿工依然被拘在矿上。”   萧定晔大喜:“太好了!”   他起身连踱几步,问道:“暗卫送来的消息里,可提及那铁矿开采的深度?”三哥在铁矿上布局良久,不知到底有几处铁矿。如若这一处开采的不多,定然在旁处还有矿。   殷大人微微一笑,在桌上放下两张纸。   一张纸是密信原文,一张是译文。   密信原文用的却是另外一种密语,与此前记录刘铁匠消息的密语不同,萧定晔并不识得。   这是暗卫传递消息时默认的方式。同时发出几条或者几页消息,要采用不同密语,谨防信鸽被截获,被敌人全数破解。   萧定晔拿起译文细细看过,面上笑容越来越大。   这译文中提及,泰王的那处铁矿面积极大,几乎占据巴蜀攀刚石地区方圆三十里的地下空间和山体。现下已开采了一半,就有方圆十五里地。   开采区域占地十五里,下往地下延伸,上往山体增扩,其体量不可预估。   这样大体量的铁矿,他三哥绝对不会当做备胎,必定会倾尽所有力量大肆开采。   这一处捣毁,便是捣毁了三哥的所有希望。   他一拍桌面,大叫一声“好”,等叫完,忽的连道一声“不好。”   他倒吸一口凉气:“我等虽来得及保留近一半矿石,可三哥已开采了一半,那些铁矿被打成兵器运送出去不知极多,乃是大患!”   殷大人再一笑,又往桌面上放上两张纸。   其上是采用第三种密语所发的密信,还有一张译文。   萧定晔立刻拿起那纸细看。   殷大人笑道:   “兵器如若大量流入黑市,必定引起各处官府警觉。   泰王行事就是太过谨慎,想要水过无痕,却浪费了时间。   他那些兵器堆积在挖尽矿石的山洞中,有成千上万。流入到黑市和军中的,定然不及这个数。”   萧定晔立刻道:   “前往铁矿的暗卫们之所以得手,全凭‘出其不意’四个字。这么大的铁矿,三哥在周围不可能没有布下秘密守军,极可能就是巴蜀一带的官府沆瀣一气。   现下暗卫们得手,万一被反扑,不但前功尽弃,还会打草惊蛇。一定要派我们的人手前去,将铁矿彻底摧毁。”   殷大人立刻道:“下官能调动近处五州府的驻城兵马。”   萧定晔摇摇头:“不成,大队人马千里迢迢而去,太过醒目。大人不了解我三哥,他虽说因行事太过谨慎而少了魄力,可就是因他行事谨慎,布排周密,在这些事情上,我等千万不能小瞧于他。”   他站去墙边,望着挂在墙上的大晏舆图,指尖从江宁开始一路蜿蜒,到达巴蜀地带的攀刚石,微微摇了摇头,目光在大晏各州盘亘,最后将指尖定在了文州。   文州,地处江宁和攀刚石中部。若大军从此处出发到达巴蜀,只需要五日。   数年前,他曾埋了一颗棋子在文州军中。   那人姓乔。   说起来,他还有一位已定过亲、险些过门的侧妃,正是乔大郎的嫡亲妹子。   他当初将乔大郎远远派出京城,是防止他受泰王迫害。原本不知何时才启动这颗棋子……或许,就是现在。   他的指尖重重点一点舆图,同殷大人道:“文州,城防大军,有望为我一用。”   殷大人忖了忖,低声道:“文州总兵周梁庸,敌我难分……”   萧定晔倏地一愣:“文州总兵何时成了周梁庸?难道不是赵有为?”   殷人离:“今年七月,赵有为被调离,周梁庸继任总兵。”   萧定晔眉头立时紧蹙。   这只怕是他三哥的手段。   当初他将乔大郎远远放在了文州,一方面是因为文州远离京城,三哥鞭长莫及,再大动干戈向乔大郎下手不划算。第二,他在文州军中本就有一些自己人,乔大郎过去,算是有个照拂。   经过这些年,乔大朗已在文州军中升任福将,离总兵一步之遥。   原本他想扶乔大郎上位,未曾想却被三哥的人抢了先。   而三哥之所以看上文州,自然是因为他那铁矿,想竭尽全力让铁矿处于更安全的环境。   现下文州总兵被换,他想要向乔大郎送信,非但调动不了兵马,还极可能打草惊蛇,暴露了乔大郎及其他数人的身份。   他肃然道:“只怕,本王得专门去一趟文州。”   殷大人立时道:“河面解封只有月余,一解封,囚船就要上路。殿下若去了文州,一来一回只怕要花一月多的时间。到了文州还要耽搁时间……”   萧定晔摆摆手:“本王的白马脚程极快,是普通马匹脚程的三倍,这些不是问题。”   他当机立断做了决定:   “由本王亲自去一趟文州,调动文州兵马去解铁矿之急。   待事成后,本王会放出信鸽,让三哥知道铁矿之事。他定然要派人前去铁矿,如此便分散了大人押解囚犯上京的阻力。   否则,届时三哥定然要派重兵截杀囚犯,你我上京险阻重重。”   殷大人肃然道:“殿下好计策。可殿下不能再深入敌营,殿下将信物交由下官,由下官前去文州。”   萧定晔摇摇头:“江宁关押七国叛党,多达两百人,正是需要大人镇守之时。且我那白马不容外人骑行,只认本王同阿狸。没有神驹,大人纵然去往文州,一来一往花去一月多时间,囚犯启程之事耽搁不得。”   殷大人心知萧定晔说的有理,忖了忖,立刻挥毫写下几个人名:“这几人都在文州军中,是下官多年前的下属,当可助殿下一臂之力。”   忖了忖,又掏出一枚印章双手呈上:“现下潜藏在铁矿的近三十暗卫们,殿下随时可调动。”   ------题外话------   今天就两更吧 第549章 一起去(二更)   客院厢房里,五六个菜肴摆了一桌,猫儿不急着用饭,先“请”了彩霞过来说话。   她低声道:“我前面离开了一阵,王公子可同你说过什么?”   彩霞无奈的叹了口气。   她今早被猫儿逼着学上妆时,还曾在内心里赞过这位王夫人,赞她事事以夫君为先。   后来自己便被打脸。   原来这一对夫妻并不像想象中的恩爱,都喜欢互相盯梢。   她长叹一口气,点点头:“没错,王公子向奴婢问过夫人,他问,夫人向奴婢偷偷说过什么。”   猫儿立时着急道:“你如何应答?”   彩霞要死不活道:“奴婢全都照实说。说夫人一切以王公子为先,便是教奴婢练习上妆,也先教他的妆容。”   猫儿追问:“王公子是何反应?”   彩霞道:“王公子感动的红了眼圈,若不是碍于奴婢在场,只怕要流下两行清泪。”   猫儿见她揶揄自己,一巴掌拍在桌面上,低声道:“你莫油嘴滑舌,我警告你,你若敢乱说,小心我咬死你。”   彩霞生无可恋道:“奴婢活了近四十年,自觉已够本。若王夫人想吃人肉,奴婢随时给您磨刀。”   猫儿睨她一眼,静坐半晌,装模作样叹了口气,道:“你家大人受了伤,你可知道?”   彩霞倏地一愣。   低头就要拔刀子。   猫儿一摆手:“你莫说风就是雨,没有歹徒袭击衙门。即便真有,你现下带刀出去哪里来的及。”   她端起茶杯饮了口茶,道:“我今日不小心烫伤了你家大人,一杯热茶淋下去,烫的你家大人的官服冒白烟。”   彩霞这才松了口气,想着自家夫人怕是要心疼的不成。   猫儿续道:“我心有歉疚,想要表达歉意,你说,我寻了裁缝,扯了布料,为你家大人做一身新官服赔罪,可成?”   彩霞惊讶的半张了嘴:“夫人,您真的不知?”   猫儿佯装出无辜模样:“我该知道什么?我又不是神仙,怎会事事都知道?”   彩霞便道:“官服哪里能私自缝制?都由官办部司督制。按奴婢说来,不过是一盏茶水,洗洗就成。我家大人的官服脏了,历来都是如此。”   “哦……”猫儿拉长声道:“原来如此。不若你去将那脏官服取来,我替大人洗一洗。”   彩霞唬的一跳:“夫人替我家大人洗衣裳?这……我家夫人和王公子,只怕双双要误会!”   猫儿又点点头:“我给旁的男子洗衣裳,确实不妥。现下你被拨来我身边当值,就是我的人。不若你去洗?”   彩霞对这位王夫人佩服的五体投地。但凡这位夫人还有一口气,就从不消停,不是折腾自己,就是折腾旁人。   她苦着脸道:“那衣裳平日都是阿蛮洗,从不让奴婢沾手……”   猫儿一拍大腿:“太好了,你同阿蛮是夫妻,还有什么话不能说。此重任就交给你,你可用过饭?”   彩霞急忙忙摇头。   猫儿又一摆手:“我看你高高壮壮,一顿不吃饿不死。你先去寻阿蛮,将官服要来。再吃饭不迟。”   彩霞:“奴婢只洗衣裳,不用再学上妆了?”   胡扒皮:“要学上妆。你洗完衣裳就继续练手,一刻不许耽搁。”   彩霞:“……”   ***   萧定晔回客院的时候,猫儿将将用罢饭,手中又拿起一本书册当幌子,想着她后面的计划。   等拿到了官服,还要去一趟黑市寻人做假调令,还要买马,还要银子……   正值她从袖袋中翻出银票数数时,萧定晔撩开门帘进来。   他的神色有些肃然,猫儿不能等闲视之。   她紧紧盯着他的神色,唯恐他发觉了何种端倪。   他微微一笑,道:“先用饭,饭后为夫有话同你说。”   丫头们快手快脚又送上一桌菜,猫儿陪坐在萧定晔身畔,神情有些惴惴。   他究竟要同她说些什么?   她微抬眼皮瞟向他,他沉默用饭,眉头拧的紧紧,神情比他刚进屋时还要严肃。   她心中登时如一团乱麻,一瞬间便起了千百种念想,每个念想后面都对应着两个选择:妥协,还是反抗?   妥协是不可能妥协的,这辈子都不可能。   可大张旗鼓的反抗也不成,萧定晔是个什么性子她知道。她得学着泰王,水滴石穿的,雁过无痕。   萧定晔饭用的极快。   待丫头们撤了饭菜,立刻上前关掩了房门。   猫儿的心立刻沉了沉。   这些日子,但凡萧定晔要压着声儿同她吵架,他首先就去关门窗。   她蹭的从椅上坐起,又缓缓坐下,心中鼓励着自己:不能冲动,冲动是魔鬼,冲动害死猫。要忍。   萧定晔并不知她的诸般心理活动,只上前握着她手,低声道:“我要去一趟文州。”   猫儿一怔:“可是要先去文州,再从那里回京?”   他摇摇头,简单将为何要去文州的因由讲过,方紧紧盯着她,等待她的回答。   她的心咚咚作响。   如若他真的离开,给她三日,三日她就能安排好自己的事。   不,三日不够。彩霞学上妆还未入门,她要等彩霞学会画他的那张脸,至少需要半月。   她点点头,问道:“你打算何时动身?”   他紧紧盯着她:“明日。”   猫儿立刻转身从柜中取出包袱皮,开始替他收拾行囊。   他静站半晌,没有得来他想听的话,只得上前拿开她手中包袱皮,握着她手道:“你可愿同我一起去?”   猫儿心中倏地警铃大作。   此前多少回,无论他去何处,她势必都要死皮赖脸的跟着。现下他主动这般问,怕是在试探她。   没有可靠人同她配合,她自己私下里的小动作做的越多,暴露出的端倪便越多。   以她平日的做法来对照,她现下一口拒绝自然不成。可哭着喊着要跟去,只怕也不妥,她只得试探道:“你平日总不愿我跟着,现下倒是主动相问,真是稀奇。”   他忖了忖,低声道:“此事我原本不想让你知道,可事后你总会知。与其那时候同你起嫌隙,不若现下为夫就明说。文州,乔大郎在那处。”   “谁?”猫儿一眯眼,显然还未明白乔大郎是何方神圣。   萧定晔只得道:“乔大郎,他曾经与你认过干亲的王家,订过姻亲。你我初识那年的秋日围猎,我三哥曾在温泉别院,唐突了王家嫡女。后来……”   猫儿瞬间想起往事。   后来王家嫡女受辱自刎,乔大郎作为未婚夫,曾为王姑娘守过丧。再后来,这位乔大郎的痴心之举,打动了旁观者李巾眉。李巾眉为了这个乔大郎,使计同萧定晔退了亲,一直等他等到了现在。   当然,这里面重要的人物关系,并非乔大郎同李巾眉。   而是乔大郎的妹子,与萧定晔。这二人之间,还有一场险些就成了亲的婚事。   乔大郎就是萧定晔的未来大舅子。   萧定晔遇到难处,去寻自己人相助,十分合乎情理。   他当初逃亡路上,原本想带着她去的北地伊犁,也是要投奔他的姻亲。   无论是投奔姓乔的,还是投奔姓穆贞的,其实并无区别。   他现下这般强调一回,倒显得她没有容人之量。   她点点头:“你去啊,既然有自己人在文州,有人配合,当然更好。否则你一人去,怕是危机重重。”   她一席话说的宽怀大度,他眉头不自觉的一蹙。   她便知道她这时候正确的剧本,该是同他置气,使小性子,拉着他让他发重誓,或者是给他些甜头,将他勾的失了神智。   然而她演不出。   她能对着旁人演那些亲热戏码,她对着他却再也演不出。   她低声道:   “我原想跟着你去,也在乔家大郎面前转悠一圈,让他知道知道我的分量。然而我近几日还用着汤药,若是断了药,病未好利索,跟着你到半途却发了病,那可真是拖你后腿。”   他点了点头,心下却有些空空。   猫儿将包袱皮收拾好,一件件同他道:   “虽说已到春日,可南北到处都冷,尤其是夜间行路,天气更冷,棉衣不可少。   老白跑的快,迎面风大,护膝多给你带两双。   各种暗器,包袱皮里带一些,留一些在外,明日早上动身时,你要揣在身上……”   她事无巨细向他交代的清清楚楚,仿佛这是关心他的最后的机会。   他心里无端端起了一阵恐慌,立刻道:“文州驻城大军实则不在城内,而在城外。文州城里安全,你同我一起去,在城里等我。”   她倏地后退一大步,直直盯着他。意识到自己行为失态,方又掩饰的抚了抚发髻,眼中极力的表现出一丝雀跃,嘴上却道:   “真的要带我去?长途骑马,你不心疼我吃苦?还有汤药该如何携带?坐马车可不成,马车拖累了行程。”   萧定晔见她如此跃跃欲试,面色方有些柔和,道:“你放心,我会想法子,尽量让你在马上坐的舒服一些。”   猫儿见她的一席话竟然没有令他动摇,一颗心倏地沉到了底。   她若是跟了去,等回来就要混进囚犯堆里上京。她留给自己的时间少而又少,所有的计划都要夭折。   她还想再垂死挣扎一回,外间却又传来脚步声,阿蛮急急进来,再次将萧定晔请了出去。 第550章 打龙袍(一更)   院中一时安静下来,猫儿怔忪坐在萧定晔的小榻上。   这张小榻看着挺坚固,被褥铺设的也奢华,等真的坐上去才发现,硌得慌。   每个夜里,萧定晔睡在这张又硌人又短小的小榻上。她虽闭着眼却睡不着,常常听到他翻身的声音。   他翻身时,小榻发出极轻微的“吱呀”声,像极了她和他初遇那夜,在她的满嘴胡诌之下,他拎着她进了极华宫内殿,要为他母后镇魂。   那时候她躺在皇后身侧的一张小榻上,也是同样的辗转反侧。   她那时候的辗转反侧,是担心小命不保。   她不知道萧定晔的辗转反侧,又是因为什么。   她原本以为她再听十来日的这种“吱呀”声,事情就到了头。   可现下突如其来,她又要跟着他再出去一回。   世间事就是这般无聊,她想跟着他的时候,他万般不愿。她现在不想了,他却主动要求。   她的手下意识的搁在包袱皮上,坐了许久,一直到后来院里传来一阵“刷刷刷”的什么声音,引得她站去窗前。   是彩霞,是正在洗衣裳的彩霞。   大木盆里冰水浸泡着的,正是殷大人的官服。   猫儿望着那官服,眼中已没有了最初的渴望。   时间不够,还准备这些有何用呢?   此时彩霞正奋力搓洗着官服,那官服不见得有多脏,可洗衣的流程不能少。   袖口、衣领、下摆、前襟、后襟。   她洗着洗着,不知想起个什么,便起身往外而去。   猫儿对官服虽已失了渴望,可她内心的不屈精神依然驱使她不自觉的做出反应。   待她意识到时,她手中已拿了一把剪子站在了洗衣盆边上。   但听“咔嚓”一声,官袍下摆已被剪了个大大的豁口。   待彩霞再返回来时,猫儿已进了屋,倚靠在窗前嗑瓜子。   这瓜子是什么味,她没有心思去品尝。   可彩霞却从这咔嚓咔嚓中听出了一丝她惯有的傲娇,仿佛在说:“姑乃乃让你洗衣裳,你跑去了何处?小心姑乃乃再给你加几张脸,让你一辈子从胭脂粉里解脱不出去!”   彩霞心下着急,立刻坐去小杌子上,抓住洗衣盆里的衣裳奋力往搓板上搓去。   但听几乎微不可闻的一声“刺啦”,她还没看清楚什么,却听“哎哟”一声惊呼,紧接着一阵急促脚步声送来一个“刺头”。   “刺头”双手叉腰站在木盆前,不看木盆中的官服,只弓着身子望着彩霞,面上的神情“虚张声势”与“幸灾乐祸”对半分,一叠声道:“完了完了完了,你完了,你彩霞完了!”   彩霞不由怔忪道:“奴婢怎地完了?”   猫儿这才伸出一根细细手指,探进木盆里,勾起官服一角,另一只手便指上了官服上的豁口:“你完了,你撕扯了官服!”   彩霞并没有意识到其中的严重性。   她道:“夫人别担心,奴婢针线好,一缝就成。”   猫儿“啧啧”两声,恨铁不成钢的望着她,先往自己脸上贴了一回金:“今儿你幸亏遇上了我,若是旁的宵小,你彩霞短短四十年的寿命就到了头!”   彩霞依然没有产生什么危机意识,她怔怔的望着猫儿。   猫儿面上保持着亲切的笑容,向她讲了个小故事。   “可听过‘打龙袍’的故事?”   彩霞点点头。她家娃儿还小时,她曾经搜肠刮肚讲过小故事给自家娃儿。其中“打龙袍”的故事便位列其中。   像她曾经抚着她娃儿的脑袋瓜一般,猫儿用怜爱的手法抚着她的脑袋瓜,对着她娓娓道来:   “皇帝做错了事,本该受罚,可他官位比朝臣大,朝臣动他不得,只得用龙袍做为皇帝的替身,打龙袍解气。”   彩霞依然保持怔忪相。   猫儿继续启发她:“打龙袍相当于打皇帝,撕官服相当于撕谁?”   彩霞顺着这个逻辑,脱口而出:“撕殷大人。”   猫儿叹息一声:“未成想你在殷家为奴为婢这么多年,对主子生了这般大的怨气,竟然想手撕殷大人。你可是要学坎坦人背主的行径?”   彩霞惊得抖了两抖,直着嗓子道:“冤枉,奴婢冤枉啊,奴婢从来未有过……”   她的话还没说完,已将院里各房的丫头、婆子们引了出来。   猫儿忙忙捂着她的嘴,向众下人挥手:“无事,你们都回屋。”   待院里再没了人,猫儿方低声问彩霞:“现下可知道事情轻重了?”   彩霞眼中噙着一片泪花,惧怕的点点头。   猫儿又道:“不,你意识到的还不够。你可知殷大人的官职是谁任命?殷大人的官服是谁所赐?”   彩霞哽咽道:“皇上?”   猫儿又叹息一声:“殷大人是皇上的人。所谓打狗还要看主人,你撕了殷大人的官服,是撕给谁看?你心中真正不满意的,究竟是谁?”   小杌子一倒,彩霞瘫倒在地,面上苍白的没有一丝儿血色。   猫儿心下有些满意,终于来了个话锋一转,悄悄同她道:“放心,你遇见的是我,我帮你遮掩。”   在彩霞还未反应过来之前,木盆里的官服已被猫儿一把捞起,湿淋淋的抱在了怀中,如一阵风一般刮进了厢房。   只过了几息,那一阵风又从厢房里刮出来,一边滴水一边刮进了旁边的耳房,接着又出来,刮进了小厨房。   待再出来时,猫儿一边擦拭着被沾湿的衣襟,一边上前蹲在彩霞身畔,悄声叮嘱:“你放心,此事我不会泄露出去。”   彩霞还有些惊魂未定。   猫儿又郑重道:“你不用担心,我会像护克塔努一般护着你……”后面加了个附加条件:“只要你一切乖乖听我的。”   彩霞怔怔点了点头,中了猫儿的魔障。   厢房里,猫儿低声同彩霞道:“你可知黑市在何处?”   彩霞吃惊道:“夫人是想去黑市,悄悄寻人制一身新官服,然后神不知、鬼不觉的重新放到殷大人的官服架子上?”   猫儿给了她一个大大的赞:“真聪明,难怪殷夫人器重你。你放心,为了护着你,我舍得斥巨资。”   彩霞又抖了两抖。   以她最近对这位姑乃乃的了解,哪怕此人放了一个屁,那都是有目的的,是有意为之的。   今日这姑乃乃一反常态,如此维护于她,究竟所为何事?   她战战兢兢问道:“夫人有什么要求,请尽管说……”不用兜圈子,怪吓人的……   猫儿长叹口气,道:   “我家那口子不消停,要带着我外出送命。   这些日子没有我在你身旁指点,我只求你好好练上妆手艺,切莫耽搁大事。   你若一偷懒,于我同王公子来说,就是下黄泉的下场……”   她紧紧握住彩霞的手:“所谓有来有往,我今日护着彩霞姐姐,是想让姐姐日后护好我夫君,熟练的为他上妆。”   彩霞鼻头一酸,生无可恋道:   “夫人,殷大人为官严刻,江宁黑市上,多是偷儿在卖偷来的鸡鸭、旧衣、米粮,或是铺子伙计转卖东家已物抵工钱的货物……那些重大违律的行当,一个都没有哇!”   猫儿呆愣,半晌方喃喃道:   “……官服也不用做了,破了的那件我替你处置,就当什么都没有发生,旁人一问三不知。   你只要守口如瓶,莫将你以及你家阿蛮折进背主的阴谋里……”   ***   自晌午开始,原本晴朗的天气忽的起了风。   猫儿怀着些自己的小九九,多次前去风口里站着等萧定晔。   然而她夫君直到夜里二更时分,才带着一身木屑回来。   此时猫儿已洗过一回凉水澡,正散披着湿发哆哆嗦嗦站在窗前,迎着肆虐的狂风当“望夫石”。   萧定晔手里提着个木件进了客院,顺着半开的窗户瞧见他家的“望夫石”快成了冰棍,眉头一蹙立刻进了门,先一把关掩了窗户,方将她拥在怀里暖着她:   “发什么疯?又伤风了如何是好?”   猫儿心中呜咽一声。   问题就在于,她从晌午折腾到现在,还没伤风啊!   人生就是这么戏剧化。   她不想伤风的时候偏偏伤风,现下她想伤风,也折腾了一些手段,却还强健的像个满身腱子肉的壮汉子。   要是有人给她一个风火轮,她就能精神百倍的将那轮子耍到天上去。   她一边哆嗦一边昧着良心说了句情话:“我……想……你……”   萧定晔立刻趁热打铁:“夜里撤了小榻可好?”   猫儿摇摇头:“不……成……”   他不由一笑,再暖了暖她,等她不抖了,方将搁在地上的木件给她瞧:   “这张靠背小木榻绑在马背上,你坐上去正好搁腿。你同我背靠背,再放一床棉被,我在前方骑马、正好替你挡风,你全天只需埋头睡觉,旁的皆不用管……”   猫儿惊呆。   她充满铁锈味的夫君,仅半日就转行当了木匠,设计出了这么一件出行神器……这不放心将她留在江宁的心是多么坚定啊! 第551章 小尾巴(二更)   猫儿心下一抖,立刻探问道:“我……留在江宁,是否不妥?”   他摇摇头:“不是不妥,一来我生怕你又来寻我,与其让你独自上路冒风险,不如我这回直接带着你……”   猫儿心道:这却是你想多了,我再不会发傻。   他续道:“二来,我也舍不下你……”   猫儿鼻头一酸:这又是你自己想多了,你已有了二心,文州难道就没有青楼?   他继续道:“三来,此去文州,为夫要往营里去,怕是要乔装。若有你在,这就不是难事。”   猫儿心想:这怕才是你真正要带我的原因,将我压榨出最后一滴油。   他说这三条理由的时候,并未有试探她的神情,该是未发现她预谋的事情。   她心下略略松了口气,方望着她恨不得劈成柴火的靠背小木榻,违心的赞上一句:   “这物件极好,早知此前逃亡时就该用上……你可是睡了几日小榻,现下想借机报仇?”   他轻笑一声:“说报仇倒不至于,可灵感也确实是从这小榻上得来。”   他扬声唤了丫头进房,指着这靠背小榻道:“按照这尺寸,连夜赶工制出一套垫在靠背以及小榻上的软垫出来,一定要厚实。明日五更便要。”   待丫头退出了房门,猫儿方吃惊道:“明日五更就动身?”   他忖了忖,道:“等真的上了路,只怕日头已高升。可早早起身做准备总没错。”   他叮嘱她:“早些睡,明儿要早起。”   待他沐浴过,从耳房出来,瞧见她躺在软床上睡的深沉,一床棉被紧紧包裹着她,仿佛生怕他真的半夜钻了被窝。   他轻轻叹了口气,吹熄灯烛,躺去小榻上,如常抬臂从紧挨的软床中摩挲到她的手,握在掌中缓缓睡去。   猫儿想要靠伤风将自己留在江宁的计策没有得逞。   然而老天爷仿佛知道了她的心声。   一夜狂风后,接着便是一场铺天盖地的鹅毛大雪。   等到了五更,猫儿迷迷糊糊起床,听到外间传来“吱呀吱呀”的踩雪声时,她几乎扑也似的冲向了窗边,拉开了窗户。   整个院落是厚到小腿的积雪,雪片还在不停歇的掉落。   她站在窗前怔忪而立,想着她终于连老天爷也打动,要想法子将她留在江宁。   身后陡的暖和,萧定晔上前拥着她,望着外间厚雪,眉头不由一蹙。   猫儿便道:“雪这般大,这般冷,我身子历来不好,怕是不能跟着你上路了……”   他低声道:“这般厚的雪,马也前行不得,我二人都要继续等。”   待天色大亮,阿蛮急匆匆而来,将萧定晔请了出去。   午时他急匆匆回来用过饭,方道:“今日又收到些新的密信,我同殷大人还在商议新的计划。你莫着急……”   话毕转身便要出房门。   猫儿忙道:“我今日想出府一趟。”   他眉头紧蹙,显然是不大支持。   她缓缓走向他,主动牵着他手:“昨儿太仓促,准备的物件儿太少。长途行路,还有好些物件儿要准备。比如你的皂靴,还有骑马御寒的护具……”   她知道他最喜欢她将心思放在他身上,她这么说,他一定会答应。   果然他脸上便露出了微笑,反手牵住了她的手,面上开始踌躇:“雪这般厚……”   她不由道:“哪里厚了?此处是城里,街面上早已清扫过两回雪。我骑马缓行,脚不沾地,不会冻着。你瞧,我昨天吹了半日风,今日依然生龙活虎。”   他继续踌躇。   她不由摇晃着他手撒娇:“让我出府,我闷在府里好些天了……”   她这样一撒娇,他内心的坚持终于溃退,只得道:“要穿厚实,披着披风,早些回来。”   她不由松了口气。   他却立在地上不离开,含笑望着她,点了点他的唇,低声道:“为夫应该得些甜头。”   她倏地抬眼,面上笑容缓缓敛去。   他还在执著的等待,仿佛今日得不到他想要的,他就不管不顾的站到天黑。   他牵着她的手,这手上带了些微微的暗劲儿,只略略一动,她便不由自主的扑到了他怀里。   他的手熟练的抚上了她的后颈,拇指在她发间微微摩挲。   他向她微微倾过脑袋,他的脸便在她眼前放大,眼神已有些迷离,那里面倒映着一个惊慌失措的她。   她几乎是下意识的侧转了头,他的吻便印在了她的耳畔。   他内心生了些不解,那股原本已经压下去的莫名的不安又涌了上来。   她立刻看出了他有怀疑。   自从他同她在一起,他几乎很少在她面前隐藏情绪。   她忙忙道:“虽说我自觉伤风已大好,可生怕又还残留着病根儿,若过给了你,引得你倒下却要误事。现下正是关键的时候,你是大伙的主心骨,千万不能有事。”   她一咬牙,又踮脚吻在他脸上。   他便微微一笑,抬手抚着她脸颊道:“快去快回……”   她终于松了一口气。   ***   黑市名为黑市,并非在夜里开市。按江宁的规矩,是全天十二个时辰随机经营一个时辰,以避开官府的盘查。   可能是早上的辰时,也可能是中午的午时,还可能是夜里的子时。   可时日久了,便形成了规律。   像今日出府前,彩霞给猫儿的消息,今日的黑市就在未时,正好是各家用过饭之后要歇晌的时间。   猫儿按照彩霞指点的地址一路寻来,但见一片空地上站了上百人,各种小打小闹的买卖都有。虽不见的热闹到哪里去,却也并不萧条。   她在此处甚至买到了从军营里流出来的骑马护具,也未瞧见偷卖官服布料的人。   她当然不是真的为官服而来。   她是为假调令而来。   然而她寻见了能伪造画像的匠人,只试探性的提了一句“要造户籍簿”的话,匠人便退居三舍,多少银子都不接活。   匠人苦着脸道:“户籍簿上要印章,造假印章在江宁可是大罪,不死也残,姑娘切莫害我等。”   户籍簿上有印章,调令上不但有印章,印章还是殷大人的官印,比户籍纸更难行。   猫儿不死心的打听:“何处能造户籍簿?”   匠人:“江宁管制严,十成十不行。姑娘若不嫌远,可往旁的州府去看看。管制松散的州府,才有人敢壮着胆子接活。”   ……   街面上大雪纷纷,才清扫过的积雪又铺了厚厚一层,老黑行的极慢,到了最后,干脆停在了路畔。   猫儿夹了夹马腹,见彻底赶不动它,只好从马背上下来,望着它低叱道:“我竟不知,你是如此有态度的一匹马。”   老黑打了个响鼻,扭了扭马头。   她顺着老黑的目光往后望去,便瞧见了一个小雪人。   这雪人自然不是真的雪人,也并未真的被雪裹严实。   小姑娘的总角发髻和单薄的衣衫上虽沾满了雪花,可一张冻得发紫的脸露在外面,面上带着些倔强的神情。   猫儿已经忘了这张脸,可对这神情有些似曾相识。   她微微迷了眼:“是你?”   是她醉酒那夜,曾在半途遇上的一个卖簪花的小姑娘。因为那小姑娘,她得知了萧定晔上青楼的事。   小姑娘紧紧抿着唇,一步步上前,停在了一丈之外,便不再说话。   猫儿狐疑的望着她,若不是看她年纪太小,猫儿几乎要怀疑她是萧定晔派来的盯梢。   她问道:“我一直用面巾遮着脸,你如何认出的我?”   小姑娘忖了忖,指了指大黑:“我没有认出阿姐,我认出的是它。”   她这样一说话,猫儿才听出她冷的厉害,语声不停歇的打着颤。   猫儿轻叹口气,道:“你可是又想跟着我?你走吧,我不能带着你。”   小姑娘垂首不语,半晌颤颤晃晃将手伸进衣襟里,两手合着个东西,走到她面前,将手伸给她看。   是几颗碎银,合在一起约莫有一两。   小姑娘踮起脚尖将碎银往马鞍里一放,转身便跑。   猫儿大喊一声:“回来。”   小姑娘住了足,却倔强的站在原处不过来。   猫儿向她招招手,道:“回来,我有话问你。”   小姑娘踩在雪上缓缓而行,猫儿便看清她的鞋。   这是一双看不出本色的单布鞋,上面层层叠叠打着补丁,因为长久的踩在雪上,已被雪水浸湿。   她站到了猫儿面前,睁着一双黑葡萄一般的眼睛,眨巴眨巴望着猫儿,微微带着些期待,那期待又不敢抱的太足,以防随时都会破灭。   猫儿蹲下身去,与她平视,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翠玉。”她道。   “阿玉,你家在何处?”   “我……我没有家,爹娘病死,房东将我赶了出来……我住在桥墩下……”翠玉瘪着嘴,竭力忍着眼泪。   猫儿轻叹口气,摸一摸她的小脑袋瓜:“为何要给我银子?”   “阿姐买了我的簪花,又让我转卖。一共卖了这些,我寻了阿姐好些日子,要将得来的银子还你……”   “你为何想跟着我?我颠簸流离,没有去处。”   “阿姐是好人……”   猫儿长久的沉默,最后终于道:“你若吃的下苦,你便跟我走吧。” 第552章 小帮手(一更)   城郊客栈,离殷家远,离大牢近,离西城门也近。   猫儿解开衣衫,将套在里面的官服脱下来,重新穿上外衫。   她在房中寻了好久,最后将官服压在了床榻下,转头同翠玉道:“我方才说的话,你可记下了?”   翠玉此时已换了一声衣裳,不华贵,也无破损,同这城中千百个出身普通的孩童一般。家中最多吃的饱肚子,想再有几个零钱买一身新衣,却要等到过年才成。   翠玉点点头,语声清脆的重复:“阿姐说,我要守在这客栈里,等阿姐回来。可能要二十日,最多一个月。压在床榻下的衣裳,不能被人搜了去。”   猫儿见她复述的清楚,点了点头,又问她:“你如何防止衣裳被人搜走?”   翠玉忖了忖,道:“我不吃不睡不眨呀,不让任何人进来。”   猫儿不由一笑:“不吃不睡不眨眼可不成,不让任何人进来是对的。夜里要顶好门,财不外露,不可同人争执,不能被任何人盯上。可记下了?”   翠玉默默将猫儿说的话记在心里,方点了点头。   猫儿不由长叹口气。   别人把路走宽,她把路走窄。   她如今已沦落到了要依靠七八岁的小娃儿的地步了。   她几乎不抱任何希望,却仍旧开了口:“你平日走街串巷,可识得卖马的人?”   翠玉果然摇摇头。   她见猫儿神情有些忧愁,便又道:“阿姐一定要马吗?骡子可成?可以去西市买骡子,西市里面全是农具,骡子、驴都不缺。”   猫儿立刻起身往窗外看看天色。   大雪有些转小,天上依然铅云密布,外间晦暗的仿佛快要掌灯。   她出来已有两个时辰,若是现下再去一趟西市,回去晚了,萧定晔定然又要怀疑她红杏想出墙。明日后日想再觑空出来,就不是脸颊上的一个应付的吻能解决的。   她当机立断同翠玉道:“明日阿姐来接你,我们一起去西市。记住我今日说的话。”   ***   猫儿回到殷宅的时候,觉着自己未免有些过于谨小慎微。   萧定晔还未回房,估计还在前堂书房,同殷大人共商大计。   然而,在前厅里刻苦学上妆的彩霞却送来了最新消息:“王公子派人来问了好几回,看夫人回来了没。”   彩霞和猫儿之间,为了还人情,如同猫捉老鼠似的过了近一个月的招,互相都叉着道。   因为一件做了局的官服,彩霞终于歪打误撞寻到了投诚的正确频道。   猫儿立刻问向彩霞:“你如何说?”   彩霞忙道:“奴婢一开始说夫人还未归,原想着夫人再不回来,再有人来相问,奴婢就说夫人已回来了一个时辰,正在床上歇息。”   正说着,果然外间传来了脚步声,此回来的却是阿蛮。   阿蛮瞧见门槛边上猫儿的身影,忙忙道:“夫人回来了?”   猫儿还不见开口,彩霞已抢先道:“夫人回来了一个时辰,歇晌都歇醒了。”   阿蛮被他婆姨欺骗而不自知,只道:“王公子说,让夫人等他一起用饭,他很快就回屋。”转身匆匆而去。   彩霞向猫儿抛个媚眼,低声道:“奴婢家中的这口子,心眼实诚,奴婢说什么他都信。”   猫儿看彩霞便越加顺眼。   只是想要再重用彩霞却不能够,这位大姐姐的心眼实诚起来,比起阿蛮不遑多让。若有心人向彩霞多多忽悠两句,只怕她就要竹筒倒豆子,将她的事情透露的一颗不剩。   萧定晔回来的极快,两人将将用过晌午饭,各院灯光已提前亮起。   萧定晔坐在桌案前,拿着纸笔一直在写写画画。   猫儿出了厢房去了前厅,同丫头们道:“今儿就到这里,都去歇着吧。日后每日一两银子,月底算总账,不让你们白受累。”   彩霞放下手中妆粉,长吁一口气,喃喃道:“好在还有银子……”   猫儿立刻道:“他们都有银子,你没有。”   彩霞立刻颓了双肩。   猫儿便过去凑在她耳畔悄声道:“等最后你出师,能真正的护好我家夫君,我让他替你请军功。”   彩霞双眸一亮:“真的?”   猫儿却话锋一转:“可若失败了,大家都是个死。求你将学上妆的事情当个大事,此事事关人命,事关殷府的容哀,都系于你一人之手,重若千钧。”   彩霞再次压力山大。   外间传来了一声梆子声。   一更了。   外间大雪初住,偶有小风。   屋里因烧着地龙,暖如春日。   猫儿坐在椅子上,寻思着明日找个怎样的借口再出一趟府。   衣裳有了,护具有了,鞋袜有了……她忽然“哎哟”一声。   坐在桌案前的萧定晔便抬了眼,待目光停到了她面上,便自然而然的带上了温和笑意,道:“怎地了?”   她忙忙道:“我却是病了一场,脑袋有些不够用。今日特意出了一回门,却落了些东西未买。我算一算日子,过几日怕是要撞上月事……”   他便笑道:“明日为夫陪你外出。”   她吃惊道:“你……明儿得闲?”   他点点头:“还在等消息,若没有新的消息,你我后日就上路。”   他看着她错愕的表情,不由微微蹙眉:“怎地,不愿我陪你外出?”   她忙否认:“怎会不愿,不知道有多高兴。只是,我总不愿让这些鸡毛蒜皮的事占据了你的时间……”   第二日一早,用过早饭,猫儿硬着头皮同萧定晔往马厩方向而去,将将牵了马,阿蛮便寻了过来。   他着急道:“王公子竟然来了马棚,倒让小的一顿好找。我家大人差小的请公子前去,又来了新信息。”   萧定晔便惋惜的望着猫儿:“这……不若你等一等,为夫速去速回。”   她忙忙道:“你快去忙要事,这些小事我一人去就成。”   ***   倒春寒来的虽陡,可西市人来人往,显得颇为热闹。   翠玉牵着猫儿熟门熟路往前行:“腊月的时候,我曾在西市帮菜贩削菜帮子,对此处极熟悉,阿姐放心跟我走。”   她带着猫儿七拐八拐,果然来到了牲口区。   牛、羊、骡子、驴……臭气熏天的牲口区,各类牲口品类都齐全。   猫儿一路着意绕开牛粪、羊粪,随着翠玉四处看了一回,很快就发现了问题。   各家卖牲口的商贩,除了羊多一些,旁的都极少。譬如这骡子,她将场上的所有骡子数过,也不过只有八头,离她想要的二十五头,远的不止一星半点。   站在她眼前的骡子商贩是个二十来岁的小青年,微微弓着背,面上含了些讨好的笑容:“姑娘可是嫌骡子贵?若姑娘诚心要,这两头还能略略再少些。”   翠玉替猫儿开口:“还能少几个大钱?可能再少五两银子?”   商贩忙忙苦笑道:“哪里能少这么多,小的开价已经是底价,若不是家中老娘病重急等着用钱,又怎会将拉车的骡子折价卖出……”   翠玉的爹娘也是病重而亡,她听到此处,眼圈一红,便仰头望向猫儿:“阿姐……”倒戈的意图十分明显。   猫儿摇摇头不说话,牵着翠玉继续前行。   那商贩不舍得再降价,只能眼巴巴望着她离去。   翠玉的印象中,猫儿不是个惜财的人,何至于为了省几两银子将整个牲口区转悠好几遍。   猫儿当然不是为了省银子,她得寻个可靠之人。   待转了几圈,猫儿便又瞧见了旧面孔。   最开始的摊贩跟了过来,眼巴巴的望着她:“姑娘,再少二两。小的那两匹骡子看着瘦,可耐力强。小的若不是急用钱,不会压这么低的价。”   猫儿便住了足,道:“我要的不止两头,我要二十余头,你可有门路?”   那人一愣,忙忙道:“有门路,小的此前是赶车的车夫,识得的骡车车夫极多。姑娘若想买干农活的骡子,这西市里哪家随意买一头回去,都不会太差。若要买长途行路、脚程还快的骡子,却非要从赶车的车夫手里买不成。”   猫儿点点头:“我要的,正正是要脚程快的骡子。二十余头,给你二十日的时间,你可能寻够?”   青年在心里盘算了一回,忙道:“成的,姑娘若能在市价上加点银子,旁的车夫也愿意倒换一回骡子。”   猫儿:“如何下定?”   青年想了想:“姑娘若信的过小的,便下定五十两,小的也先拿去向各车夫下了定。等姑娘要接走骡子时,再付余下的银子。”   猫儿点点头,却道:“可惜我信不过你,你若拿了银子跑路,我何处去寻你?”   青年坑此坑次半晌,道:“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姑娘可愿随小的前往家中看一看?” 第553章 文州黑市(二更)   巷道狭窄,一连串的土坯房过去,又是一串土坯房。   沿途有人经过,便同汉子打招呼:“东家,回来了!治病的银子可筹到了?”   青年便叹口气:“哪里那般容易……”   猫儿吃惊道:“你竟然还是个什么东家?”   青年苦笑道:“哪里是什么东家,只这一带的土坯房,却是祖产,勉强赁出去收几个钱,补贴家用。”   “一个月能收多少赁金?”她打听道。   青年道:“这土坯房只有实在无处可去的穷人才来,一个月不过十个铜板。这一整片加起来,一个月不过一钱银子。”   几人再往前行,便到了一处略略好一些的土坯房跟前。青年匍一推开院门,浓重的汤药味便铺天盖地的传了出去。   里间传来一阵长久的咳嗽声,待咳罢,有个枯瘦的老妪脚步蹒跚而出:“回来了……”   青年便埋怨道:“阿娘怎地又下了地?不是让你躺着?”   老妪却不接话,只不错眼的打量着猫儿:“这是……”她转头看向自家娃儿:“你带回了媳妇儿?”   青年立刻面脸通红,一边将他老娘搀扶着送往屋里,一边道:“阿娘莫乱说,这是想买骡子的主顾……”   老妪一边跟着自家儿子走,一边道:“卖骡子成,你要再敢起了卖地契的心思,老娘立刻就下去见你爹……”   青年将老娘送回了屋,方转头向猫儿赔罪:“我娘她……”   猫儿摆摆手,取出五十两银票,道:“就按你说的,先付五十两定金,你替我寻够二十五头骡子。约莫二十日之后我再来寻你,若你敢吞了银票……”   她想了想,这个未来的大财主不至于吞这区区五十两。此处房子不值钱,可地皮值钱,只要有人看上地,他立刻就是个拆二代,银子如水流入口袋。   那青年也拍着胸脯做保证:“姑娘放心,小的带姑娘来家中看,就是想让姑娘知道,小的亲娘还病着,小的真要跑,带着亲娘也跑不远。”   ***   待出了小巷,猫儿将收据交给翠玉:“带回去搁在客栈里,二十日后取骡子用的着。”   翠玉郑重将收据搁进衣襟里,问道:“阿姐,日后可是要开个骡车车行?”   猫儿摇摇头,望着街面上的芸芸众生。   有开酒楼的,有挑着担子卖零嘴的。有赶车的,有扯着嗓子磨刀呛剪子的。   她忽然想起几年前萧定晔同她说过的话。   他说:“当渔夫打渔,当猎人打猎……都不是好营生,大多吃不饱饭。你哪里都不去,就留在京城卖妆粉,可好?”   他说这句话的时间已许久许久,久到她早已忘了当时是个什么情景。   然而不论她此后做什么营生,她在京城的买卖,怕是不能再认了。   她低头同翠玉道:“阿姐的所有事情,你都不能对外透露半分,同任何人都不能提起,可知道?”   翠玉重重点头。   她便笑一笑,此时才顾得上同翠玉说话:“昨夜一个人睡客栈,可害怕?”   翠玉摇摇头:“不怕,比平日睡桥墩好太多,自我爹娘去世,我昨夜第一回 睡了个囫囵觉。”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猫儿抚了抚她的脑袋瓜:“你极好,阿姐中意你。”   她起身望着往来之人,心中想着其他的安排。   最大的欠缺便是缺了调令。   如果能制出假调令……她喃喃道:“如若我能耐大,便带着他们一起走。若不成,就你我二人吧……”   猫儿原本还打算再有一日,能有机会再去一趟黑市。   然而日头才出来一日,积雪略略消融,萧定晔便定下了第二日就出发的计划。   猫儿再没有机会为假调令奔走,于第二日的五更被扶上了萧定晔为她特制的小榻,将她在老白背上绑的结结实实,再带着老黑,在几个暗卫的护送下,悄悄出了城。   ***   文州地处西南,初春开始便阴雨绵绵。   经过了七八日的颠簸,猫儿同萧定晔进了文州城时,强韧如她,也有些不想活。   尽管她一路上在萧定晔身后坐着卧铺,可一连坐近十日的卧铺,还不能轻易下地走动,谁愿意遭这份罪。   她相信,萧定晔此时比她更不想活。   他一人奋力驭马,偶尔还是日夜兼程,定然更累。   然而这位皇子除了面上染了些许风霜,并没有太多的表现。   他就像一把已经拉开的弓箭,忽略了自身的不适,只全身紧绷着,随时等待放箭的那一刻。   待寻了客栈开好了房间,两人将将把随身行李放进房中,萧定晔便同猫儿道:“你好好歇息,我外出先去打探消息。”   猫儿从善如流,一头钻进了被窝,只用了几息便睡死了过去,连他半夜何时回来都不知晓。   一直到了第二日辰时,外间廊庑上有房客进出发出些许动静,猫儿方翻了个身,睁了眼。   入眼处是一张极为憔悴的脸。   眼底黑紫,眉头微蹙,嘴唇干的已裂了好几道口子,同她和他逃亡时的形象差不离。   此时她浑身上下热乎乎,正躺在他的怀中。   他的手臂如常搭在她腰间,微微有些沉。   她想要抬手去抚摸眼前一张脸,却终究收回了手,从他怀中一点点退开。   她这样一挪动,他终于微微睁了眼,望着她一笑。   她垂下眼皮,坐起身,低声道:“昨夜可打探到什么消息?”   他将将才醒来的慵懒一扫而光,眉头又不由自主的蹙起,摇摇头:   “暂未打探到什么,如若只为刺探消息,我只要趁夜跃进军营便可。   可打探消息只是第一步,你我是为调动文州大军而来。一旦打草惊蛇,出了岔子,后事全都要被耽搁。”   猫儿原本只是随口问问,并不想知道他此行的具体行动计划。   她随口“嗯”了一声,起身披上外裳,洗脸梳头。   这一路上她都是做男儿装扮,现下依然扮成男子,将面上略略化黑,在唇上点几根仿似绒毛一般的软须,最后将眉毛略略加宽加浓,便是一个略略有些秀气的儿郎。   萧定晔也跟着起身,一边穿衣一边道:“今儿白日我再去军营四周打探一回。最好能寻个光明正大进营的机会。”   猫儿道:“文州府远离京城,昨日进城前,也未见城门上悬挂你我二人的画像。营中怕是也无人识得你?你不如掳个兵卒,夺了他的衣裳穿戴好,就能大大方方进去。”   他摇摇头:“原本能这样,可现下城防兵的新上任总兵,却曾见过我数面。这也是我实在无法,只能带你同行的原因。”   猫儿便将各种脂粉一一摆好,问道:“你想我将你画成谁?”   她倏地灵光一闪:“不若我将你画成那总兵,总兵入营,相信无人敢阻拦。”   他不由一笑,上前抚着她面庞:“你不如将我画成三哥,甚至是父皇,更加厉害。”   她觉着画成泰王这个点子,真的可行。   萧定晔却摇头道:   “皇子在京城过年是定例。现下皇子要出现在文州,就说明他并未在京过年。   我这些兄弟里,四哥懒散,心思不在政事上,父皇并不对他有多苛责。此时他若出现在文州,还说的过去。三哥行事谨慎,越是关键的时候,他越不会出错。   总兵乃正二品,对官场定例怎会不知。我若扮成三哥出现,他定然要心生怀疑。”   猫儿便道:“你再想想,莫让我成了摆设,却白来了这一趟。”   他一笑,道:“白日我再去军营四处瞧,如若你无聊,去城里四处看看也是好的。”   午时未到,萧定晔同猫儿已在客栈下分手。   一个继续往城外的军营而去,一个则牵着黑马在城里胡乱溜达。   猫儿的溜达自然不是胡乱溜达。   如同彩霞对她的认识,到了某些时候,她即便是放了个屁,那也是带着目的的。   她想去黑市。   黑市是个灰色地带,存在于白与黑之间。   到底有多灰,是靠近白,还是靠近黑,端看当地官府的治世力度。   若像江宁的殷大人那般,这黑市就偏白,仿佛珍珠粉里只添加了一点点色彩,依然能映衬出好肤色。   若像平度府那般,府尹也是个通敌想造反的糊涂虫,这黑市就靠近黑,仿佛眉黛粉一般,即便里面混合了白色珍珠粉,也洗不白自己的底子。   猫儿在向人打听黑市之前,先寻人打听了一回文州府衙的所在。   一州的老大究竟是清官还是贪官,往往影响着整个府衙官员的作风。   而这些官员的作风,又带动着府衙四周的经济力度。   譬如江宁的殷大人自己有钱,用不着贪墨,治下严厉,整个府衙都清廉。在江宁府衙四周干干净净,什么文玩、字画、酒楼、当铺,没有这些行贿、贪腐、变现的场所。   而她和萧定晔逃亡时途径的广泉府,府衙四周声色犬马,早已暴露了官场上的真相。   猫儿寻到府衙时,骑着马在府衙四周兜了一圈,瞧见四周的当铺、文玩铺子、酒楼林立,心下有了数。   她将马停到了一间当铺门前,花了十两银子,从伙计口中敲出了黑市所在。   文州的黑市因官府管制松散,开市规矩比江宁少的多,白日全天经营,夜里若有人愿意,也能进去支个摊。   官府知道此情况,衙役们定期去收几个美其名曰的“监管费”,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与旁处其他地方一样,文州黑市占据了偏僻地带的一大块荒废地,却远远比旁处的黑市更加繁华,也更加危险。   三教九流,无所不有。   猫儿将将下了马,就有数人围上来,有人是向她兜售赃物,更有人一眼便看中了她的马。   “不卖马。”她立刻道。   老黑已喷着响鼻撂起了蹶子。   人群叹息着散开,猫儿转头望着老黑:“我留你在路边,你敢不敢?”   老黑立刻往她身边挨了几挨。   她抬眼望去,见不远处平地上远远延伸开的黑市上,小摊与小摊之间离的不算近,也有个别不放心爱驹之人,将马牵在身边,在小摊之间穿行。   她便转头叮嘱老黑:“此处人都不是善茬,你我都收起脾气,老实些。”牵着老黑缓缓进了平地。   文州黑市果然比江宁黑市物资丰富。   除了各种常见的买卖、匠人在此等着赚银子,还有卖整个窗户、门板,不知从哪家屋里拆了下来。   猫儿大略瞧过,便开始搜寻字画匠人。   黑市上的字画匠人不算少,各个一手持原画,一手持赝品,通过原画与赝品的对比,显示自己手艺不凡。   猫儿虽精通上妆,可触类旁通,在人脸上作画和在画纸上作画,也有相似之处。   说起来,她上一世从七八岁上起,也曾学过一段时间的素描。原本有些灵性,极受老师的青睐,可谁知后来不知怎地,却从理想主义转去了实用主义,走上了学上妆的路。   过了这么年,隔了两世,她的画技也就只剩下个诓骗人眼睛的三维立体图,旁的都还给了老师。只是不会画画,不会赏画,可分辨个“卖家图”和“买家图”,她还是比常人眼尖一些。   她从几个匠人的赝品画上一一看过去,最后停在了一个五旬汉子跟前,问道:“什么图画都能画?”   汉子点头:“天上的鸟,水里的鱼,无一不精。”   来黑市的买主和卖主彼此是什么货色,心知肚明,用不着绕弯子。   猫儿径直绕了个弯子:“假户籍纸能不能造?”   汉子点头:“简单。”   猫儿却不敢简单相信。   “现场考考你,可成?”   “公子随便考。”   猫儿回转身,借着老黑的遮掩,从袖袋中取出她描画下来的调令,折了几折,只留出个花边,方在汉子眼前一放:“看清楚了?你描画一回,我瞧瞧。”   那汉子干干脆脆、利利索索在一旁小桌上坐下,取出一张纸便画。   一刻钟后,他一甩手将画纸放在猫儿眼前:“公子请过目。”   猫儿定睛一瞧,从袖袋里掏出一颗碎银丢过去,牵着老黑就走。   死骗子,浪费老子时间! 第554章 娘家人(一更)   猫儿牵着老黑继续往前,最后停在了一个四旬长须匠人前。   此匠人的行头与旁人大差不差,两张画,一张桌案。所不同的是,桌案上还放着许多的工具,显得煞有其事。   猫儿向他努努下巴:“可能画户籍纸?”   长须汉子忖了忖,低声问她:“公子可先备有纸?”   猫儿一忖:“什么意思?”   那人并不轻视她这个“麻瓜”,只低声道:   “官府公文用纸,与普通纸张不同。尤其是户籍纸、调令等,更是专用纸,民间不得使用。   公子若已提前寻到纸,在下立刻就能在纸上造出户籍簿,若没有,请恕在下无能。”   猫儿立刻从中听出了些门道,觉察出这是位行家。   时已午时,天上的日头斜斜打下来,照的人纷纷迷了眼。   猫儿眯眼半晌,忽然在这汉子脸上看出了些蹊跷。   蹊跷不在于他的面皮,而在他的五官。   是他的眼睛。   琥珀色的眼珠,嵌在微垂的眼皮中,在日头下折射出与常人不同的色泽。   猫儿倏地张口,说了一串凤翼族语:“□△☆○□△☆○□△☆○(你是出自凤翼族哪个门派?)”   那人倏地一愣,直觉的向猫儿的眼珠子望过来。   待看清她的异色双眸,他立时低声道:“□△☆○□△☆○□△☆○(丹青门,阁下是?”)   猫儿忖了忖,这才用大晏语道:“仓那云岚。”   汉子倏地一愣,再细细往她面上一瞧,果然眼熟,正是几个月之前与圣夫带领寨民们避敌反击的圣女,只是做了男装打扮。   他忙忙要抱拳,猫儿已轻轻摇了摇头,低声问道:“公务用纸,要如何才能弄到手?”   汉子忖了忖,道:“除非是从府衙拿到手,否则只能由诡道门匠人仿造。平日与属下一同在黑市做买卖的,原本有个诡道门匠人。可一月前他却不见了踪影……”   猫儿打断他的话:“我们在文州府衙,可有自己人?”   汉子摇了摇头,又道:“各处府衙公务用纸,略有差异,不知圣女要用在哪个州府?”   猫儿心下不由暗怪自己粗心大意。如若当时在江宁殷大人书房,能趁机多撕几张纸揣在身上,也不会像现下这般被动。   可若等到她回了江宁再去寻纸,再造假调令,时间紧迫,哪里能成。   她向他努努下巴:“你方才提到的诡道门匠人,怎会不辞而别?”   汉子面上立刻谨慎了几分,向她微微前倾身子,压低声道:   “属下与老王原本常年结伴做买卖,一月前不见了他影子。   属下去他租住的房中寻过他,却见他离开时十分仓促,衣裳、钱兜都未带,竟不像是自己离开,更像是半夜被人掳了去。他一人住的独院,属下竟无人去打听。”   猫儿望着他道:“可留有什么线索?”   那人摇摇头,半晌忽然道:“本地有一个谣传,说附近有一处铁矿,到处掳人……”   猫儿倏地一惊。   铁矿,攀刚石铁矿。   那处就是因为缺高明的铁匠,才将殷大人的岳丈刘铁匠掳了去。   诡道门匠人更是多才多艺,除了打铁,还会旁的手艺……   她追问道:“你所说的老王手艺如何,可能造出江宁的调令用纸?”   汉子立刻道:   “他曾是诡道门大弟子,险些承袭门主,手艺最是精湛。知识渊博,知晓甚多。   莫说江宁公务用纸,便是宫里的皇家用纸,他都能造。如若有他,再加上属下配合,圣女便是要造假圣旨,也只需两日就可成。”   猫儿一时觉得损失巨大。   原来她最大的倚仗,是自己的娘家人,可笑自己却舍近求远,忘了与娘家人联络,只晓得单打独斗。   可现下她已经跟着萧定晔来了文州,若是骑着老黑一刻不停的回一趟百花寨……这几个时辰只够做一回梦。   她向汉子摆摆手,心情颓败的要离开,待行了两步,又转回头道:“最近一月如若我要有事,该去何处寻你?”   汉子低声道:“属下张老七,白日里风雪无阻都在黑市做买卖,夜里在黄花巷往里第三间,圣女若寻不到,在黄花巷逢人便问‘胡子张’,便能寻到属下。”   猫儿点点头,牵着老黑继续往前去。   黑市人影纷杂,猫儿想着现下的境况。   诡道门的那个倒霉“老王”,还不知是否真被铁矿上捉走。若真的是,怕是凶多吉少。若吉人自有天相能活下来,她也不可能真的将希望寄托于他。   虽然萧定晔带她前来文州,除了防止她出墙,另一个目的便是要协助他从文州借兵攻占铁矿,可她的本意只是想“友情客串”,并没有真的想登堂入室当了主角。   她当然不可能突然生出圣女的职责、或者圣母的慈悲,从自己的主线上偏离,去营救一回娘家人。   可当她牵着老黑在黑市上再转悠过几圈,她便被迫生出了圣女和圣母的心思。   这黑市上的骗子,都没能骗过她的眼。   她怕是要抱着微薄的希望,深入铁矿,真的求助一回娘家人。   当然除了这个法子,她还有个更简单的法子。   她现下就骑着大黑往百花寨走。   她相信以萧定晔对文州之行的重视,他分身乏术,绝不能四处寻她。   她有长达一个月的时间能利用。   等她去了百花寨,寻诡道门造好调令纸,再寻丹青门伪造好调令,她身穿官服装扮成殷大人的模样,手持调令前去大牢,大模大样将那二十四个坎坦护卫带出来送出城。   最后她带了翠玉走。   时间十分宽裕。   然而她如果真的这么做了,怕是要置萧定晔于死地。   萧定晔来文州,不是游山玩水,是要深入军营,调动大军跟随他办大事。   她若是失踪,他纵然不寻她,也定然会分心。   在前来文州的路上,七八日,他在前奋力驭马,她坐在他身后,听着耳边“呜呜”的风声,有太多太多的时间回想他和她之间的关系。   无论他去没去青楼,她当然知道,他依然还是中意她的,甚至依然将她当做最重要的人。   按这个时代普遍的道德标准,一个男人去了一回青楼,就像进茶楼喝了一杯茶,或者进戏场看了一场戏,纯属休闲娱乐,对道德没有任何影响。   对家中嫡妻的伤害,远比男人抬了一门妾室要小的多。   她如此计较,显得她多么的不知足。   她相信她这样的“计较”,除了殷夫人能理解,世人九成九都会瞪大了眼睛指责她:他都对你那样了,你还要怎样?   她真的不想要怎样,她只想要个公平。   对,一定也会有人、甚至是女人,会说:他去青楼还不是被你激怒饮醉了酒,才酒后乱姓。他有情可原,你不能对他苛责。   可为何她饮醉了酒,从未想过去一趟“小倌馆”,而萧定晔饮醉了酒,就能进了青楼,凭着本能搂着姐儿睡一夜?   在从江宁到文州的七八日里,她数次说服自己原谅萧定晔,常常将自己说服的泪流满面。   可是她忍不得。   她如果能忍,三年前在宫里,那时候她就忍,不用那般纠结为难。   她如果能忍,就显得三年前她那些两难的心绪,显得多么的没有意义。   她初初知道他进了青楼的那一夜,她恨断肝肠。过去积累的所有信任,全都崩塌。   可是后来她对他的恨明确了界限。   她不能继续和他当夫妻,却不代表她想让他死。   以后她继续走上自己的独木桥,也希望他能继续在他的阳关道上走。   原来她滋生了圣母的慈悲,已不是一日一两日。   在她圣母上身、想着要解救一回娘家人之前,她早已圣了一把萧定晔。   她再一次回到了“胡子张”的小摊前,低声问道:“那老李全名为何?长相如何?有什么明显特征?”   胡子张低声道:“他名叫王老八,六旬左右,弓着背。因造假技艺神乎其神,用眼过度,看谁都是眯眯眼。人称‘眯眼王八’。圣女一看到他,定然能认出她来。”   猫儿听得又是一阵颓然。   一个弓着背的近视眼,到了铁矿做旁的活计还好,若被铁矿上的管事逼着去打铁,只怕眯着眼睛往火苗上一凑,就先被烫毁了一张脸。   如若她真的去了铁矿,怕是要去寻个烧伤了脸的驼背。   她长叹一口气,觉着自己的娘家人怎么如此倒霉,当个手工匠人也能被掳了。   一想到自己,又找出了原因。   她这个圣女都没开个好头,从最开始窝囊到了现在,她的族人又会好到哪里去。   她牵着老黑告别了胡子张,绕着各小摊慢慢往路畔去,沿途又经过数个铁器小摊。   卖铁器的小摊其实不能称为小摊,铁器占地面积大,一个摊子便要占一大片地,常常是四五个大汉共同看顾。   堆放在地上的铁器有农具,也有刀剑。   有个带着些京城口音的白面青年正在同摊贩交涉,双方说的都是更专业的黑话,猫儿完全听不懂。   她看的无趣,牵着老黑将将要走,忽的有个二旬黑面青年向她行来,向她直直伸出了手。   ------题外话------   为了庆祝我今天高效率码了一万五,决定今天发一万字,三更。故事用不了多久,可能就完结了,我估计最多半个月时间。 第555章 千年等一回(二更)   猫儿而一个愣神间,来人已用衣袖兜住她的手,在她手指骨节处按了两按,低声道:“马卖申颗米,可成?(马两千两卖吗?)”   猫儿听不懂这黑话,却见他端地面熟。究竟在何处见过,却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   她不动声色收回手,认真看了看他的眼珠。   黑色的,不是凤翼族人。   无论在何处,只要是她和萧定晔还不能见光的情况下,但凡觉得哪个人面熟,都不见得是好事。   她立刻转身要离开,那人却将她一拦,低声问道:“在下可曾见过公子?”   猫儿心下更是大惊,随意摆摆手,忙忙牵着大黑离去。   那青年遗憾的摇摇头,自言自语道:“可惜了,那般好一匹宝马。”   站在他身侧的一个随从低声问道:“四公子,可要小的跟去,同那小子再说说?”   萧老四忖了忖,道:“我瞧着他有些眼熟,你一路跟着去,看看他在何处下榻。”   随从立刻循着猫儿而去。   萧老四站在一旁等了片刻,上前同摊贩交谈的另一个随从已退了回来,低声禀报:“黑市上各个贩子都等了六七日,可都不见兵器再运来。”   他回禀过,问道:“四公子,我等可还要继续等?”   萧定晔转身往外而行,待到了路边人少处,方道:“要么是铁矿出了岔子,要么是运送兵器的马队出了岔子……”   随从低声道:“会不会半途被近处的军营夺了去?”   萧老四摇了摇头:“不会。敢在黑市上倒卖兵器的,各个都有来头。若被近处州府的军营夺了兵器,他们不会收不到风。”   他忖了忖,向下头人吩咐:“留两个人在黑市继续等,其余的先撤回。”爬上路边一匹不起眼的老骡子,缓缓而去。   ……   文州城外,距离军营一里处。   头上顶着草、趴伏在半枯草丛里的萧定晔,手中举着一支望远管,已监视了近两个时辰。   他进文州城门时,见城门兵卒身形疲软,站无站相,可见文州府衙管制松散。   待远远停下白马,藏身于草丛,一路匍匐过来,监视良久,却见这军营管理严苛,守营门的兵卒彷如一尊石像,除非有上官过来,否则永远目不斜视。   文州城防营的上任总兵赵有为,原本是个无作为的。反而现任总兵周梁庸,萧定晔早就听闻善于用兵。   只从现下营里的兵卒容姿,就可见一斑。   他觉着有些棘手。   周梁庸原本在西北肃州为正三品参将,守护北疆,颇有些成效。现下千里迢迢到了西南的文州……他记得几年前,在京城,包括这位参将在内的数位官员,曾秘密被他三哥召见。   那时他与猫儿因“柳太医”的缘故还长久的处于误会,她一心想重获自由,他却不甘心放开她。   后来他曾给猫儿出了一个三年契书,让猫儿留在他身边三年,就放她走。   猫儿从那时起算正式进入他的麾下,所效力的头几件事里,便是将他画成三哥的模样,威逼了一回这些官员,将包括这位总兵在内的数位官员吓的当夜就离京,暂且没有掺和进三哥的事情里去。   一年前,他一着不慎被三哥捉拿,逃亡的这一年,周梁庸到底是凭本事升任文州总兵,还是又被三哥提拔,他虽不知其中详情,却不可等闲视之。   他从殷大人口中得知这一消息时,已下意识就认为是他三哥的手段。   现下他趴在草丛里,从望远管里看到一里之外的军营里,兵卒们那几乎挑不出一丝错的军姿,他更觉着此行不易。   无论周梁庸当年和现在都是三哥的人也好,或者这几年已将自己拨乱反正成了一名纯臣,于萧定晔来说,都不是好事。   便说当初的纯臣殷大人,虽然说现下看起来已经倒向了他,可是他自己明白,殷大人现下所做之事,皆是为了大晏,是出于是非黑白,而不全是为了他。   此时天色晴朗,通往军营的管道上,没有一个人影。   萧定晔等不到任何机会,开始匍匐倒退,打算等回了客栈,同猫儿商议过,再想旁的办法。   在他已经匍匐退出了一大半时,远远来了两个人。   两个人推着个小车,车上放着个极大极大的木桶。   两人的装扮有些奇特,穿戴的不算严实,可面上一张大巾子,紧紧的包着脸,将口鼻都遮了进去。   小风一阵阵的吹,便将那二人的一席话送进了萧定晔的耳中。   “你用些力气好好推,我等已去的晚了,军爷们怕是要骂人。”   “你在前头,你用力拉。早让你买个骡子拉车,不比人强?”   “你尽说废话,若营里不拖欠工钱,老子能买不起骡子?”   再无人说话。   待那二人行到了萧定晔眼前时,后面的一个大汉忽然道:“哎哟哟,等一等,我去解个手。”   停了手便要往草丛跑。   前面的老汉骂道:“肥水不流外人田,你给老子回来!”   那跑去解手的汉子此时哪里能顾上那许多,钻进草丛不说,还躲去了一棵树背后。   在前头拉车的老汉气呼呼,却又不想耽搁了脚程,只得一人使了全力,继续艰难前行。   待过了半刻,后面传来脚步声,前头拉车的老汉只觉着板车一轻,转头瞧见推车的汉子已经跟了上来,方扬声问道:“你小子再解手,就往车里拉。我们干的掏粪的活,你他娘的却是个败家的。”   车后蒙着脸的萧定晔叫苦不迭。   爬在草丛里千年等一回,等来了一辆夜香车。   其实他原本早就该闻到气味。   夜香车一出,谁与争锋。小风一吹,整条官道上都是淡淡气味。   可他最开始的注意力全放在耳朵与眼睛上,等定住那钻了草丛腹泻的汉子,两个人换了衣裳,他方觉着有些蹊跷。   至于蹊跷在何处,他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毕竟作为一个已连续骑马八日、紧接着就投入到正事上、还未顾得上换衣裳的臭汉子来说,他也算不得多么干净芬芳。   等到他包好面巾,冲出草丛,靠近了夜香车,瞧见车上的斑斑痕迹,再听前头的那老汉念及“掏粪”,他就恍然大悟。   他没有忘记自己是个有洁癖的宝宝。   他迅速在车后面打了几个干呕。   前面的老汉听到,幸灾乐祸笑道:“这行当不好干,你才干了三日,哪里能习惯。再过两个月才能成。”   两人将夜香车一拉一推,渐渐靠近了军营。   萧定晔的忍辱负重没有白费,这辆夜香车果然停到了军营门口。   守门的兵卒将手一伸,前头的老汉的递出一块腰牌。   兵卒便转向了车后的萧定晔。   萧定晔登时一愣。倒霉,在外流浪一整年,忘了外人进出营里的规矩。   他立刻将手探进袖袋,想要抓住一把飞镖时,却碰到了另外一堆物件。   这是那倒霉的拉屎汉子原本揣在袖袋里的东西。   萧定晔的手一划拉,手指触及木牌形状之物。心中登时长吁一口气,立刻掏出一块牌子,学着前头的老汉的模样哈腰递过去。   兵卒看了看,又将腰牌还回,面无表情对着前头的老汉道:“今儿来晚了哟。”   老汉忙忙讪笑道:“今儿家中小女满月,小的贪嘴多喝了两杯酒,耽搁了些时辰。”   兵卒便不再多言,只摆摆手,老汉与萧定晔忙将夜香车一拉一推,缓缓进了军营。   城防营位置固定,不同于在外作战、频繁变动驻地的大军,营房皆是房舍,并非帐篷。连兵蛋子所居的营舍,也是又宽又大的土坯房。   萧定晔没有机会多看,便跟着夜香车到了一处逼仄处。   那是一处旱厕的位置。   营里兵蛋子们用旱厕,需要夜香夫掏坑厕。只有住在单独房舍里、四品以上的武将,才有恭桶用。   老汉停下夜香车,从车上抽出两个木锹,递给萧定晔一把,催促道:“莫傻站着,快挖。”   身先士卒,先往旱厕后面的坑道里挖了一铁锹。   萧定晔登时想戳瞎自己的眼睛,毫不迟疑的又呕了两声。   他觉着逃亡这一路,他真是人生百态都体验尽了。   等他呕尽腹中酸水直起腰身,那老汉已挖干净了一个坑,嘲笑道:“就这活计,旁人争着抢着来,都没机会。若不是你老娘来求,老子才不会提拔你。”   他忖了忖,心中含了些对小辈的关心,一边掏坑一边道:“你若受不住,等兵爷来带你去各长官房里收恭桶。”   萧定晔“嗯”了一声,再不敢露什么行迹,只拿起木锹学着老汉的模样,闭着眼勉强掏了一个坑,将掏出来的臭泥倒进了板车上的大夜香桶里。   过了几息,真的来了个捂着鼻子的兵卒,提着一桶清水,呼呼喝喝道:“谁去倒恭桶,跟老子走。”   萧定晔便提着一个木桶跟着兵卒而去。 第556章 王老五铁口直断(三更)   待到了一排营房前,兵卒手持钥匙开了一间房门,向萧定晔努努下巴:“进去吧,手脚麻利些。”   萧定晔忙哈一哈腰,提着木桶进了屋,极快的将屋内打量一回,瞧见墙上一套军服,并不是从二品官的穿戴。   那乔大郎一年之前就是从二品的福将,如若不是周梁庸空降,占了二品总兵的位置,乔大郎现下已是整个军营的话事人。   在这军营里,他除了乔大郎之外,还有一些早先的人脉,以及殷大人向他提及的“自己人”。   可他已失踪了一年,他早先的人是否投靠他人,或者殷大人的人能否立即调动,他没有把握。   可乔大郎必定是他这一头的。   他当年就是为了保乔大郎不受三哥迫害,才将此人远派文州,于乔大郎有再造之恩。   况且,乔大郎的妹子,现下还与萧定晔有亲。   不管从哪方面,在他同乔家未退亲之前,他都对乔大郎很笃定。   他从墙上的武将军服辨出此屋并非乔大郎居住,立刻往地上四顾,在墙角瞧见了恭桶,忙忙上前,打开盖子,提着恭桶闭着眼,将污物往木桶里一倒,一股恶臭迎面扑来。   他再一次像怀胎三月的妇人,扶着墙便干呕出声。   在门外守着的兵卒听到他的动静,被引得也跟着干呕几声,捂着鼻子骂道:“不提出来倒,竟敢在屋里倒,不想活了?”   萧定晔这才知道,自己的操作是错的。   他忙忙一手提恭桶、一手提木桶出了房门,将恭桶倒干净,待瞧见放在兵卒身畔的一桶清水时,迅速发挥了自己在设计兵器时的思维,试探性的提起水桶,往恭桶里倒进一些水涮一涮,将脏水倒进积攒了污物的恭桶里。   再凭着他往日用恭桶的印象,转头瞧见每处营房墙根处都残留着一堆草木灰,便捧着草木灰撒进恭桶,最后盖上盖子。   那兵卒此时方骂了一句:“你他娘的慢手慢脚,竟是个大爷。送进去吧,再慢些,这活计你也别干了。”   萧定晔忙忙哈一哈腰,提着恭桶送了进去。   如此,他在兵卒的监视下,每到一间房里,快速判断过房里居住之人不是乔大郎,便忍着恶心处理干净恭桶。   其间积攒污物的木桶满了,或是洗涮恭桶的清水没了,他又忙忙提着桶跑回去倒桶或换清水。   如此来回数趟,仿佛永远没有头,他心中叫苦不堪。   待到了最后一排营房,他如常进去取恭桶,此时却来了另一个兵卒,穿着个满是油污的大褂,仿佛是伙房营的厨子,同小兵在房门前说着闲话。   但听那厨子道:“明儿能休沐一日,你若进城,替我买二斤辣椒面。今儿做饭我不小心弄撒了一罐,被上官骂了个狗吃屎,却要我赔上,真真是晦气。哪个厨子不糟蹋粮食,忙起来,谁管的上那许多。”   兵卒便道:“明儿上午我要站哨岗,午时后才进城。你可等得?”   厨子忙道:“等得等得。”   又羡慕道:“还是你们好,每月还能进城乐呵一回。我们伙房营的兄弟,一年三百六十五日,都得耗在锅灶旁。”   兵卒便“切”了一声:“好什么好,原先还好些,自从……”   他竖起一根手指往天上一指,压低声道:“上头换了人,每三日一回的集训,能将我等累死。你们伙房营却只需要做好饭就成。你羡慕我们,我们还羡慕你们。”   萧定晔竖起耳朵,一边不动声色的听着,一边快手快脚将恭桶提出营房打整干净送进去,又换下一个营房。   那小兵和厨子的唠嗑便也跟着继续。   待到了新的营房里,萧定晔极快打量一番,虽未在房里瞧见多余的军服,可墙上挂着的军帽,分明是从二品的武将装束。   他极快往桌案上一瞟,桌案上只放着文房四宝,再加一本合着的兵书,看不出多余的信息。   他提着恭桶出来慢吞吞洗涮,便听厨子同小兵捂着鼻子继续聊到:“看看乔大人的房间,多么干净整洁。他连亲兵都不用,全是自己收拾。再看看旁的猪窝……人和人不能比啊!”   萧定晔心一跳,更加注意去听,手中动作也不由的放缓。   但听小兵回道:“乔大人不但爱干净,私德也极好。他在营中数年,从未听说过在城里有相好。据闻他有一门亲事在京城,就等着他回京成亲……”   萧定晔的心咚咚作响,转瞬间已想好了计划,将手上恭桶冲洗干净,送回房时,却抚着桌案不停干呕。   外间两人听见,心中膈应的也起了酸水,又后退了几步,离营房渐远。   萧定晔手上动作不停,立刻从袖袋中掏出他的半块紫玉,指甲用力划拉开指腹,瞬间便将血挤上紫玉端头,极快用指腹抹匀,往桌上纸张一按,半个浅浅的麒麟身子、连同一些花纹,便印在了纸上。   他极快的拿起笔,在图案边上写上几个字。   客归酒楼。   这是他所住客栈边上紧挨的一家酒楼名字。   他还想继续写,外间兵卒已大声喊道:“你他娘的成了没?老子没有时间陪着你干耗。”   萧定晔忙忙撂下笔,再干呕一声,出了营房。   如此再过了一刻钟,方清理完所有的恭桶,回去寻了挖旱厕的老汉。   ……   萧定晔带着一身酸爽之气回了客栈时,猫儿已向伙计点好了饭菜。   伙计将将送来食盒不久,萧定晔便冲了进来。   猫儿掀开食盒盖子的手一顿,狐疑道:“我没点臭豆腐啊!”   萧定晔此时已脱去了外裳,直着嗓子喊:“快喊热水,沐浴的热水,三大桶!快,快!”   他催促热水的模样,仿佛跳上沙滩的脱水的鱼,鱼嘴拼命的一张一合,发出强烈的求生意志。   猫儿此时终于发现,他回来时穿的衣裳同离开时不一样,他回来时携带的气味同离开时,更不一样。   她“咚”的一声关掩了食盒盖子,直着嗓子喊伙计,再不愿迈进客房一步。   待伙计前来,收了赏银,带着“快准备沐浴热水”的叮嘱离开后,她方捂着鼻子向门里探进个脑袋,将他上下打量一回,探问道:“你掉进了粪坑?”   萧定晔连嘴都不愿意张,唯恐一张嘴,身上携带的臭气便要进入他的口腔里。   直到他泡过了第三道水,他方顶着一张生无可恋的脸,长吁一口气:“为夫今日,行人所不能行,忍人所不能忍,算是遭了大罪……”   客房里,纵然猫儿对萧定晔怀着情恨,待他说完他的遭遇,她也不由险些要笑出来,心中觉得十分舒爽。   天下逛青楼的风流男子,都该裹一身屎,损一损风流相。   萧定晔苦着脸穿了衣裳,爬上床榻,垂首瞧见地上还有一堆衣裳,忙忙直着嗓子喊:“丢出去,快丢,老子一眼都不想多瞧!”   猫儿忍着笑从地上堆放的衣裳里翻出外裳,将袖袋中的物件搜个干净,放抱着脏衣丢去了门口。到了夜里或者明儿早上,自然有客栈的伙计收走。   她净过手,从食盒中拿出已温凉的饭食,摆在小几上,同萧定晔道:“先用饭再说。”   萧定晔看着眼前的饭食,想到哪怕吃的山珍海味,在体内循环一日,最后都会成为……   他又是一阵干呕,忙忙摆手:“拿走拿走……呕……”   一直到夜里三更,他终于回了些魂,低声同猫儿商议:   “明日城防大营放月假,官兵必定要进城。我虽只留了半块紫玉印章,可只要乔大郎看见,他必定能认出。”   猫儿问道:“明日我们便去对面酒楼等他?如何等?酒楼里人多,他万一看漏,两厢里岔了道,你怕是又要进营里掏一回粪。”   萧定晔立刻闭了嘴,待忍过心头上涌的酸水,方道:“我若是装扮成公子哥儿的模样,招来乔大郎的同时,怕是也将府衙的官差招了来。还是要伪装成醒目的小人物……”   ***   辰时的客归酒楼生意冷清。   还未到用饭之时,上头的雅间自不必说,下头的大堂里,二三十方桌,只坐了六七人。   这六七人也并不是真的用饭,只喊了温酒和花生米等下酒菜,说些闲话混时间。   靠窗的四方桌边,围坐着一老一少两个人。   老的一把子白须,看着有六旬,是个睁眼的瞎子。   少的有十八九,是个清秀青年,做小厮装扮。   两人靠着的窗户边上,搭着个竖旗,旗布有些宽,已探出到街面。   凡是往来之人,皆能瞧见旗上铁画银钩的六个大字。   王五铁口直断。   扮成小厮的猫儿见萧定晔一只手在桌面上摸索,便就茶杯塞进他手中,大声道:“师父,慢慢喝,小心烫。”   装扮成师父的萧定晔立刻训斥:“老子堂堂半仙儿,若连个茶冷茶烫都算不出,还如何在江湖上混?!”   师徒两的对话听得场上几人一笑,转头看这二人的衣着,便知这“王五”这些年在江湖上怕是没赚多少银子。   众人看过热闹,酒楼又重回清静。   猫儿坐在萧定晔对面,手中无意识的攥着自己的这杯茶,心中想着调令和诡道门弟子身陷铁矿之事。   “瞎子”萧定晔望着猫儿,不由探出手,覆上她的手背,低声道:“你可是有心事?”   她摇摇头,低声问道:“若前去铁矿,可否带着我?”   他断然拒绝:“不成,去铁矿半途,势必与巴蜀的兵力有一场恶战,你不可涉险。”   她嗤笑一声:“未必你特意带我来文州,就是为了防止我出墙?你莫非觉着,文州没有俊俏男子?”   过往的委屈涌上心头,她再也不想说下去,只冷冷道:“师父歇着,徒儿外面站一站。”   文州地处西南,春日比江宁要暖和一些。   清晨的日头斜斜打下来,照的街面暖烘烘。   猫儿蹲在檐下,手里捡了个木棍随便划拉,留心打量着街面上的行人。   酒楼对面就是她同萧定晔所下榻的客栈,远远里来了一主几仆,主子穿的不甚如何,骑着一头老骡子,奴才穿的更寒酸,几乎让人难以想象,口袋里没有银子的主子是如何养的起好几个奴才。   那一行人快到了近前,主子停骡不走,一个奴才回转头同主子说了句什么,便几步窜进了客栈。   再过了半晌,那奴才又从客栈里跑出来,回到主子身畔,一边摇头一边说着什么。   说到最后,抬手往客栈上面端头一指。   猫儿倏地醒过神,那奴才所指的之处,正是她和萧定晔的房。   她再往骑驴的那主子面上一瞧,登时看出了眼熟之处。   此人正是昨日她在黑市里遇到的想买马的黑脸青年。   昨日这青年装扮的还人模狗样,站在黑市上,像个出手阔绰的大爷。   今日他除了衣着寒酸之外,上唇上还无端端多出两撇短髭,显然是在避人耳目。   此人到底是谁?为何要暗中打听她?   那样一张脸,她越看越确定,绝对在什么地方见过,也绝对极久远,不是逃亡的这一年所见过的面孔。   她只做了男儿装扮,同昨日没有大的区别,唯恐被认出来,悄无声息从檐下起身,缓缓进了酒楼。   她再不敢坐去窗边,只向萧定晔使了个眼色,便顺着楼梯往楼上雅间而去。   她本是想避上一避,谁知那伙计却大着嗓门喊道:“哎――你去何处?早间楼上雅间不开,到了饭点儿才开。你莫上去捣添乱――”   伙计长期在吵嚷的酒楼,锻炼出了一副喇叭一般的大嗓门,只这般一喊,立时引得所有人看过来,便连街面上经过酒楼之人,都侧首相望。   猫儿恨得牙痒痒,抬手遮掩住面容,正要寻个板凳丢过去,萧定晔立时站起身,指着伙计道:“你……你有血光之灾!”   酒楼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到了萧定晔身上。   伙计一愣,只觉得周身晦气,上前将肩上的巾子往桌上一甩,愤愤道:“你这神棍莫信口开河,我循规蹈矩,怎会有血光之灾?”   萧定晔双目无神,掐着指尖算了半晌,道:“老朽不收你银子,免费替你算一回。今日,你若说话超过一百句,便会有血光之灾。你小儿若是不信,大可以试试。”   伙计愤愤然:“老子不信!”   萧定晔阴惨惨道:“一句……”   伙计被半仙引去了注意力,早已忘记通往雅间的楼梯上还有一个人。待他同萧定晔气喘吁吁理论完,已浪费了四十几句话。再回转头时,猫儿早已躲进了楼上雅间。   ------题外话------   今天就到这里,明天见。 第557章 守株待兔(一更)   客栈外街面上,萧四顺着酒楼里传来的呼喝声,目光落在了酒楼平街窗户上斜探出的布招牌上。   耷拉的布招垂垂叠叠,最后落在萧老四的眼中,便只剩下了“王……铁……断”三个字。   他只随意瞥过一眼,又转了脑袋,微微仰首,便将目光定在了客栈三楼端头的客房窗户上。   一个属下低声问道:“主子,那房里的小子暂且不知去了何处,我等可要在此等一等?”   萧四摇摇头,心里又思忖一回。   昨日在黑市里看到的那俊秀小子,他太过眼熟。可细想一想,却不知在何处见过那。   他可从不进小倌馆的,也不迷恋戏子。   可身为皇子,成长了这么些年,即便是他那只知吃喝等死的大哥也明白一个道理:看起来的凑巧一定不是凑巧。   他面前成日里数百数千的人走过,能记得一张脸,就说明与此人曾经打过交道,且不止是说过一句话如此简单。   若在平日里遇见熟面孔也就罢了,可偏偏是文州。   他花了几乎一年的时间寻他五弟,遍寻不着。最后另辟蹊径,从牵制三哥的角度入手,顺着来源不详的兵器这条线入手寻找铁矿,一路寻到了文州。   无论如何,在文州不能出岔子。   只要他捏住了三哥的七寸,三哥就要分神处理铁矿之事。三哥的爪牙往铁矿调动,五弟在民间就会更安全。   皇家无亲情,他一共六个兄弟,也就与年纪相当的五弟感情好。   那小崽子虽经常寻他敲银两,且每次狮子大开口就是一万两。可凭良心讲,他这个弟弟对他好的时候也是极好的――虽然算下来,五弟依然欠着他两万两足足有三年未还。   所以,他都得竭力保住五弟的命。人活着,就有希望还他的钱。   他忖了忖,低声对属下道:“先在四周寻一寻。”   转头一瞧,便下了骡子,进了酒楼,径自顺着楼梯要往雅间而去。   伙计忙跟上去,先看了一回他的衣着,毫不客气道:“楼上雅间未开,客官要愿意,就坐大堂。”   萧四眼睛未抬,跟在他身畔的一名属下已将一锭银子送到伙计眼前。   伙计喜得“哎哟”一声,亲自带路,腿脚伶俐上了雅间。   待伙计重新回到大堂,遥遥对着窗边方桌边的萧定晔努努下巴:“老子已经说了八十句话,今天就要看看你这半仙,到底是不是老骗子!”   萧定晔冷冷瞟他一眼,缓缓转头,目光久久的留在了通往楼上雅间的木梯上。   猫儿到底上楼去做何事?   历来她有何主意,定然都会提前向他知会。   方才定然是紧急万分,她才没有时间说话,便藏了上去。   他知道她机灵,小事其实用不着他操心。   可心中的担忧还是有的。   尤其此前她才不冷不热的用语言刺了他。   她说他带她来文州,是因为怕她出墙。   “出墙”这个词,最近半个月,她直接或间接提及的次数不是一回两回。   譬如此前在江宁,她要出府,会刻意向他说一声,潜台词便是:亲自给你大爷报备一回,姑乃乃外出是行正经事,并不是去寻汉子找快乐。   在猫儿醉酒病晕的那三日,以及之后的这些日子,他时时会反省一回自己。   他将她拘的,确实有些太过严。   他的她的没有把握,也确实没有消退。   他本身遇到的女子有限,可他有眼睛,他能看他父皇的后宫。   那些妃嫔们没有人整天忙其他的事,所有的心思都系在父皇身上。   穿衣、上妆、吃食。   行路、练舞、学琴。   全都在琢磨父皇的喜好。   包括官宦人家的内宅,实则也同后宫大差不差。   后来到了江宁,住进了殷宅。   殷夫人同殷大人的相处,倒是令他开了眼界。   白日里殷夫人外出忙铺子里的事,常常是殷大人下衙之后去永芳楼亲自将殷夫人接回。   这种日常,同萧定晔与猫儿此前在宫里的相处,其实一样。   但也有不一样的。   譬如殷夫人会亲自外出,与合作买卖的商家饮酒用饭,而饭桌上多数都是男子。   殷大人清楚的很,却没有任何计较。   萧定晔简直像是看稀奇,心想殷大人如何忍的下。   后来他和猫儿因为克塔努闹了一场大的,他曾私下里拿殷夫人的事去问过殷大人。   殷大人仿佛看智障一般看着他:“下官与夫人成亲二十余载,她是个什么人品,若下官未看清,就不会娶她。她平日操执买卖已够辛苦,下官若再猜忌她,不是伤她的心?”   萧定晔此生第一回 ,从一个男子口中听到这样一番话。   虽说算不上振聋发聩,可却给了他另外一根准绳,让他也尝试着用这新的绳子去度量一回他和猫儿的相处。   殷夫人的人品,殷大人相信。猫儿的人品……她为他出生入死多少回,吃了多少回苦……人品没得说。   可是……殷夫人身边可有其他男子出现过?他当然没有傻到去向殷大人打听这些旁人家的私事。可度量到猫儿身上,此前的柳太医且不论,后来的王三、还有克塔努、甚至还有凤翼族族规里为圣女留着的数十位圣夫人选,他也真的没有办法一笑了之。   他拿殷氏夫妻相处的方式往他和猫儿身上套,虽然不是完全合适,可殷大人的最后的那句话,他是听明白的。   “她平日操执买卖已够辛苦,下官若再猜忌她,不是伤她的心?”   萧定晔用着这句话来对照自己,便觉着自己确实伤了猫儿的心。   她将一颗真心掏给他看,他却总担心这心里放着的并非只有他一个。   他在同猫儿的爱情路上跌跌撞撞走了六年,周围没有人能给他任何参考,全靠他自己摸爬滚打。   时至今日,他依然没有摸透,相爱的两个人到底应该如何相处。   除了床榻上的那些欢愉,除了为了一件事共同努力,除了互相说心事……减去这些时间,余下的时间应该如何呢?   他想将她时时刻刻栓在他眼皮子底下,到底是对是错?   他反省了自身,觉得自己怕是真的有些小人行径。   然而他的反省,并不能缓解他和猫儿之间的微妙处境。   有时候她就像忘了两个人发生的不愉快,也同他说说笑笑,打消了他的隐忧。   有时候她又能沉默半日,与他没有多的一句话,引得他提心吊胆。   就像方才,她提出想跟着他一起去铁矿,被他一口回绝。   按他对她的了解,以往的她定然会不管外界的目光,一屁墩坐在他膝上,勾着他颈子同他起腻,一直到他忍不住妥协,她才会得意的离开。   然而今日,他匍一拒绝,她便出言讽刺他带她来江宁,是担心她出墙。接着便站去了酒楼外间。   他和她之间的隔阂,以一种他看不到、摸不到、却能感受的到的方式,日日滋生。   此时他装成瞎了眼的半仙坐在大堂,目光一动不动的投射向窗外。   窗外的路人携儿带女一一闪过,他心中有些担心猫儿,将将要抖抖索索的起身往楼梯而去,窗外便行过来一队小兵。   护城大营的休沐官兵们,终于进城了。   **   楼上雅间,坐在窗前的萧老四手持茶杯,目光偶尔落在对面的客栈上,此时的心思已从昨日偶遇的俊俏小青年身上,转去了铁矿的事情上。   雅间门外的走廊上,猫儿随手捡了个笤帚,一边装作扫地,一边看向唯一一间投入营业的雅间门。   门口驻守着两个大汉,目不斜视、威风凛凛,守着雅间里衣着寒酸的主子。   猫儿识得的衣着寒酸、派头却不小的人里,只有一个败家“王员外”。   就是因为当初她同那位员外及明珠三人,踏上了去往衢州的船舱,后来王员外看上了明珠,她却因为一场亲事,被迫开始了逃亡路。   说起来她同那王员外只有数面之缘,现下早已忘记面容,可王员外的气质她还是有印象的。断断比不上雅间里那位乔装的短髭黑脸公子。   她一边扫地一边缓缓靠近雅间门,企图在两个门神的注视下堂而皇之的听几句墙角,探一探这一行人究竟是为她而来,还是为萧定晔而来。   然而她将将靠近,一个汉子便出声叱道:“走远些。”   她只得垂着脑袋哈了哈腰,略略远离了几步。只一思忖,她便丢开了笤帚顺着楼梯去了大堂。   萧定晔依然装成个瞎眼神棍坐在原处,双目定在了大街上,企图从人群中搜寻熟悉的身影。   她急急坐过去,提着茶壶往茶杯中添满茶,借着为师父喂水的空档,低声道:“文州城里,好像有人跟踪我。”   萧定晔倏地回转头,目光虽还盯着虚空,神经却已紧绷。   他低声道:“可是方才上了雅间的那一伙人?”   猫儿点点头:“昨日……”她顿了顿,含糊道:“昨日我在外间闲逛时,遇到了那一伙人。领头的二十来岁,我瞧着他眼熟,他竟然也瞧着我眼熟。今日他就来了酒楼,现下正在楼上雅间,监视的就是对面你我的房间。”   萧定晔立刻道:“你细想,此前在何处遇到过他?”   猫儿:“细想了半夜,仍然没有眉目。”   她低声道:“你等我一等,我再去重新伪装一回。”   ------题外话------   今天继续日万,三更 第558章 表错情(二更)   两刻钟之后,酒楼进来个矮个、圆脸、大肚的财主。   那财主摇着纸扇,一屁墩就坐在了萧定晔面前,将他打量一番,一边咳嗽一边语声嘶哑道:“你能算命?”   萧定晔配合着他,摇头晃脑道:“在下铁口直断,算的不准不收银子。”   胖财主立刻道:“算,算姻缘。如何算?”   萧定晔忖着猫儿是想演戏演全套,便配合着道:“客官随意写下一字,念出来,老朽便为客官算上一回。”   胖财主忖了忖,伸出手指从面前的茶杯中蘸湿手指,写下了一个字。   “冬,冬日的冬,你来算算。”财主道。   萧定晔的心立时一柔。   他和猫儿相爱,便是从冬日开始。她提及这个冬字,是想要和他回顾一番往事。   此前猫儿躲在楼上、他一人坐在这桌边时,他对自己自责了一番。带着些忏悔的心绪,他开口低声道:   “我知道男人和女人,看待一件事情的角度,往往会不同。   从那年冬日我中意上你,一开始只想着如何同你在一起。后来重遇,又想着如何同你活下来。   你因我受苦,桩桩件件,我丝毫不敢忘记。   因为我的小心眼,令你受了委屈,是我不好。   前些日子你问过我两回,那夜去了何处。我不敢说实话。   我总想着,若你做了同样的事情,我定然不会轻易饶过。同样的,我做了同样的事情,你也一定不会轻饶。   可我现下想通了,你对我一心一意。如若真的有一日,你宿在一个男子的房里一整夜,定然不是因为你生了外心,而是有了突发状况,你不得不为之。   你信我,我对你也是一心一意,无论什么情况下,什么样的女子放在我眼前,我都不会做对不起你的事。   那夜,我因醉酒,误闯了青楼。”   他说出这一席话,内心倏地轻松,只牢牢望着眼前的胖财主。   胖财主半张了嘴,怔忪半晌,一掌重重拍在桌上,叱道:“疯子,骗子,耍老子!”   转身便要走。   萧定晔登时明白了现状。   认错了人!   那伙计见诅咒自己会有“血光之灾”的神棍碰了一鼻子灰,心中得意洋洋。   待点头哈腰送走财主,他方笑嘻嘻朝萧定晔行去,奚落道:“神棍,你五文钱点了一壶茶,怕是喝到淡而无味,都不一定能诓骗到银子。”   为了表达自己幸灾乐祸,他哈哈哈哈笑个不停。   却见门帘一掀,才走出去的财主又风风火火进来,一把揪住伙计的衣襟:“笑谁?你他娘的笑谁?老子再如何上当,轮到你笑话老子?”   胖拳头毫不迟疑的抡圆,伙计“哎哟”一声,两行鼻血立刻淌湿了前襟。   在场众人纷纷惊呼:“应验了应验了,血光之灾应验了,老先生有些本事!”   那财主却不为所动,重重一口啐在地上,又骂了一声“疯子”,将伙计掼去地上,拂袖而去。   ***   猫儿出了酒楼,下意识便要往客栈走。   将将进了客栈门,立刻止了步子。   不成,旁人在守株待兔,她若是上了客房,却是自找死路。   她立刻抬臂捂着面目退了出来,左右一打量,瞧见不远处是一个成衣铺子连着一个胭脂铺子,立刻往前而去。   酒楼楼上雅间,洞开的窗户端对着客栈门。   萧老四望着猫儿那鬼鬼祟祟的身影,冷笑一声:“你若不捂脸,本王还不留意。你既然主动送上门来,就莫怪本王不客气。”   他一挥手,房里的侍从立刻顺着窗子一跃而下。   他起身抓起扇子,干脆利落道:“走!”   将将出了雅间,从楼梯上匆匆上来个侍从,悄声道:“主子,黑市那边,有些消息……”   萧老四不假思索道:“去黑市,将那个小子绑了,我夜里回来再审。”   大堂的伙计正在和萧定晔扮演的神棍纠缠不清时,楼上之人顺着木梯咚咚而下。   萧定晔立刻探头去瞧,伙计已先一步甩起肩上的巾子,往萧定晔面上一盖,气呼呼道:“你这老怂货,乌鸦嘴,诅咒老子有血光之灾……”   待萧定晔一把将面上巾子取下,追出去时,那一伙人已经不见了踪影。   伙计在他身后“嗷”的一声,大声喊道:“快看,果然是骗子,他不是瞎子,他能看见!”   萧定晔转头倏地瞟向伙计,那原本空洞无害的眼神瞬间千钧威压,伙计瞬间出了一脑门的冷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门帘一甩,一股冷风窜了进来。伙计回过神来,眼前的神棍已不见了影子。   他心下觉着邪门,将将拿着巾子抹去额上冷汗,只见门帘又一掀,一个二十来岁、身段威武的青年从门外进来,眼睛先往大堂扫视一番。   伙计低头瞧见青年脚上的军靴,立刻上前招呼道:“军爷,里面请!”   ***   四周全黑,周围偶有鸟雀之声。   猫儿被五花大绑,蒙了眼睛,塞了嘴巴,被从麻包袋里倒出到地上,已有近一个时辰。   她未曾想到,她在黑市上的一个露面,以及与一个面熟之人的惊魂一瞥,成为她到达文州之后遇上的第一个危险。   此时她习惯性的开始怀念萧定晔。   毕竟萧定晔是个有武功的,如果身边有他,最起码她不会担心被杀。   猫儿对这样的境况不算陌生。   上一回她被这般五花大绑后,脱了臼,后来就遭遇了一番逼供。   早知道如此,从活命的角度,她也不该同萧定晔分开。   人呢?人呢?   你们他娘的即便是要逼供,也要有人啊!   早死早超生,要么放了姑乃乃,要么给姑乃乃一个痛快。   她的这些内心词在口中塞布的过滤后,留下的只有难辨的“呜呜”之声。   这样的声音连绵不断,终究还是招来了几双脚步声。   脚步声很快到了近处,紧接着是“吱呀”一声的开门声。   猫儿立刻杀猪般的嚎叫起来。   进了屋里的两个汉子眉头一蹙。   其中一个道:“哟,这人性子还有些烈,不如再灌些迷药。”   另一个又道:“这也是个好办法,省的耳朵遭殃。虽说这迷药有些伤脑子,可少少灌一些,不影响她的记性,应该没事。”   前一个表示赞同:“没事没事,只要他有记性就成。以后看起来稍微有些傻,也无碍。”   猫儿倏地收了声。   那两个人等了半晌,见她不再出声,方哈哈一笑,道:“是个识时务的,这就好办。”   一个扬声叱道:   “给老子老实些,等我家主子回来问了你话,若无事,自然放了你。   可你若要折腾,想让我等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咱们也不是谦让的人,绝对让你如愿。”   脚步声远去,房门一关,又留猫儿一人在房里。   她的耳中回荡着方才这二人所说的话,心中忽然有了方向。   京城口音,这二人说话都有京城口音,这就好猜了。   在京城里,同她还有仇怨的,大概率是三皇子的人。   她的心冰凉一片,觉着这一回怕真的要面临个死。   她和三皇子之间的仇恨,不是一言两语能说清的。   三皇子对她的恨,只怕也不是一两刀能解决的。   他们定然会将自己千刀万剐,一边割,一边治,让她日日受着刀割之苦,还能活到九十九。   不不,三皇子知道她和萧定晔的关系。他首先会拿她来威胁萧定晔,逼迫萧定晔就范。   如果萧定晔拼死来救她,就证明了他对她的心。可那时证明了,人也被杀了。   如果萧定晔不来救她,或者救了一半实在难救就放弃了,就证明了他对她的心终究又限。她的结局依然是个死。   这情状与克塔努撞墙身亡的情形,多么的相似。   萧老三和萧老五不愧是兄弟,思维模式都一样。   不不,她不能坐以待毙。   她得想法子自救。   萧三要威胁萧定晔,就一定不会先杀了她。只要给她一点时间,她就能想法子逃跑。   她会上妆,她将自己伪装成任何人,就有机会逃……脱臼!   她登时觉得没有了活路。   萧三是知道她会上妆的,所以各州府城门挂出来的画像上,才会有她和萧定晔的多种形象。   等萧三出现后,定然会先卸了她的膀子,断了她逃跑的可能性。   她的内心拔凉拔凉,只觉着黑白无常的锁魂链仿佛已挂在了她的颈子上,随时那么一拉,她的一抹香魂就飘飘荡荡下了地府。   她这一生说的假话比真话多的多,至少怕是要下一回拔舌地狱,还清欠债,才能重新踏上轮回……   她想的昏昏沉沉,房门忽的吱呀一响,数个脚步呼啦啦一起进来。   她倏地被提溜着坐起,蒙眼的黑布被掀开,眼前灯光刺目,她紧紧闭着眼不能睁开。   此时便听一个冰冷冷的声音道:“在下有些问题要问公子,如若你好好配合,自然无碍。如若不,在下也有数个手段对付你。” 第559章 塑料兄弟情(三更)   猫儿慢慢适应了光线,再睁眼,近处点着一盏油灯,有个汉子背光而立,被灯烛映照出一圈轮廓,看不清面目。   她忖了忖,缓缓点了头。   口中塞布被拽下,那汉子拉了把椅子坐在她面前,一只手中握着一把折起来的纸扇,一下又一下拍打着掌心,问道:“你,姓甚名谁?”   猫儿咽了咽唾沫,低声道:“吴妙妙。”   萧四停了手中纸扇,在脑中急速想着这个人名。   没有,一点印象都没有。   他抬头望向屋里几位属下,众人也纷纷摇头。   萧四冷笑一声:“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在下过目不忘,看你分外眼熟,定然在何处与你见过数回。你竟拿假名欺骗在下……”   他只努努下巴,猫儿后背忽然多了一只手,那只手向她后背点了几点,一股剧痛骤然侵袭五脏六腑。   她一声闷哼,额上瞬间被冷汗打湿。   萧四有些诧异的抬了抬眉:“竟能忍住痛,是个硬骨头。”   待后背那只手离开,猫儿方紧咬牙关道:“你既过目不忘,就不该问我是谁。你该问你自己……”   萧四一笑,向后坐直了身子,纸扇重新在手掌中一拍一拍,悠闲的仿佛是在观景:“你说的有道理,是在下言语不严谨,高看了自己。在下不是个过目不忘的,也请你来说说,你究竟姓甚名谁?”   猫儿一口咬定:“吴妙妙。”   萧四叹了口气:“你如此固执,这可不好。在下素来提倡‘以和为贵’,最不爱的便是动刀动枪。可既然你要陪我玩,我只能……”   他再要向侍从发令,猫儿脑中忽的急转,忙道:“我说,我叫楚离雁。”   楚离雁是泰王妃的表妹,这些泰王的狗腿子,应该知道楚家和泰王家的关系。   如若他们信了她,至少短时间呢,他们不会再动她。   萧四果然一愣,一只手忽的上前捏住她下巴凑向油灯,细细看了半晌,摇摇头松开她:“你又大意了。楚离雁已身死,在下亲眼见过她的尸身。可是……”   他嘴角一提:“我倒是很有兴趣想知道,你究竟如何知道的楚离雁?”   猫儿立刻后悔。   失策,太失策。   她若不提楚离雁还好,要是一提,立刻将自己的身份范围,缩小到了京城、甚至宫里那一圈。   真是自作聪明,自作孽不可活!   她立刻道:“我就是姓楚,自小体弱,爹娘唯恐养不大,故而取了个女娃的名儿。天下这般多人,你说的那个楚离雁同我,说不定只是同名同姓而已。”   萧四又是一笑:“有意思,有些意思。若不是在下赶时间,真想一直听你这般胡诌下去,比家中养个八哥可有趣的紧。”   他的话将将说完,又一股剧痛从猫儿的五脏六腑袭来。   这一回的痛比上回更剧烈,她一声闷哼之后,紧咬双唇,再不发出声音,口中已现了血腥之气。   萧四厉声喝道:“再来!”   剧痛铺天盖地而来,猫儿再也受不住,一口血喷出,晕了过去。   萧四冷冷道:“泼醒她!”   一桶冰水从头而下,猫儿抖了两抖,终于醒了过来。   萧四的声音仿佛带着花纹的毒蛇,在她耳畔萦绕,越令人如沐春风,便越危险。   他含笑道:“在下此前极少逼供,一时把握不住力度,你多包涵。”   猫儿缓缓睁眼,望着他半晌,也对着他一笑:“小爷这几年也极少受逼供,虽说一时没有受住,可总算没有死,也是我功力深厚。”   萧四望着她的笑脸,以及随着她面上水珠滚落而越渐变浅的眉眼与肤色……他倏地提起一桶水照准她泼去,提起袖子胡乱往她面上一抹,厉声喊道:“灯!”   油灯立刻在猫儿面前晃动,萧四的目光从她的面颊到她的五官来回梭巡,最后停在了她的眼眸上。   琥珀色的眼珠,即便是在这暗室,只被一盏油灯映照着,也仿佛上好的蜂蜜,折射着与世人不同的光华。   这样的异色眼珠,在民间不少。可在宫里,他只在两个人的面上看到过。   一个是淑妃。   一个是五弟当年极为疼爱的一位夫人。   那位夫人,当年全天下都以为她死了。后来五弟失踪后,五弟的近侍随喜和胭脂铺子的人对接,他方知那女子没死。   非但没死,就是因为她的原因,五弟冲动出城,被泰王的人追杀,最后消失没了音信。   他咬牙切齿道:“胡猫儿,原来是你!”   猫儿立时盯着他,想看透他的真实身份。   他已揪着她的衣襟追问道:“我问你,五弟去了何处?他是否还活着?”   猫儿倏地反应过来。   她为何觉着眼前这张脸眼熟,除了因为她此前见过这张脸,还因为,这张脸与萧定晔有些相似。   当今皇帝有六位皇子,大皇子脑满肠肥,二皇子三白眼,三皇子国字脸,六皇子年纪太小不论。   只有四皇子,与萧定晔年纪相当,面相也有些相似。   她连咳几声,语声沙哑道:“四殿下,好久不见。”   萧四咬牙切齿:“本王问你,五弟去了何处?你与他一同消失,为何他未与你在一起?”   猫儿断断续续道:“我原本可以说……可遭受了这么一场逼供,我……又不愿说了。”   萧四冷冷道:“你当本王不敢继续逼供?”   猫儿嘴角轻抬:“你是堂堂皇子,手握生杀大权……有何不敢?你尽管放马过来……看看我胡猫儿受不受得住。”   萧四一扬手就要下令,外间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一个侍从急急进来,低声禀报:“有个老汉闯了进来,已伤了两人。”   萧四倏地望向猫儿:“外面之人可是来救你?说,与你是何关系?”   猫儿望着他,咳嗽了几声,面上便显出悠闲神情:“是不是救我,我不清楚……可如若真是来救我,该是我的J夫。”   萧四恨的险些咬碎银牙。   他立刻向房中几人下令:“出去支援,格杀勿论。”   房中瞬间剩下猫儿和萧四。   猫儿望着萧四,面上表情越加得意:“你这些狗腿子的功夫……不见得比我J夫高。你派出更多人去击杀他……你怕是有更多的损失。”   萧四并不理会她,只追问道:“说,五弟究竟是死是活?他在何处?”   猫儿冷冷道:“我既然另寻了J夫……我怎会知道他现在是死是活,人在何处?四殿下不若多去寻上一寻……好过在此处同我浪费口水。”   萧四上前一把捏住她的颈子,紧咬着后槽牙,一字一句道:   “五弟此生若不识得你,就不会走到这一步。你红颜祸水,拖累的他生死不知,却转头寻了J夫。   我今日就杀了你。他若活着,你定不能再活。他若已死,我正好送你下去陪他!”   他手下渐渐用力,猫儿面色虽涨的通红,却毫不退缩,眼中含着笑意,艰难道:“你杀了我,就永远不会知道他的消息……”   他狠狠道:“本王杀了你,本王自己找五弟!”   他刚说到此处,一枚飞镖咻的破窗而入,直奔萧四。   萧四一个转身避开,房门已咚的一声被人揣开。   一个身高九尺、身段昂扬的六旬老汉一跃而入。将猫儿护在了身后的同时,手中软剑已搭在了萧四的颈子上。   此时萧四的侍从们终于追来,围在了门前。   萧定晔厉声喝道:“谁敢再上前一步,他项上人头不保!”   萧四听着这声音,倏地一愣,再看一看这脸,又有些惊疑不定。   猫儿被萧定晔挡在身后,只微微偏了头,同萧定晔断断续续道:“此人你识得……他易了容,手艺极差。”   萧定晔闻言,细细看向萧四,双眸微眯,出手如电探上萧四上唇。   但听刺啦一声,萧四上唇的一瞥短髭便整整齐齐到了萧定晔手中。   萧定晔一愣:“四哥?”   ***   这是文州次繁华地段的一处院落,三进三出,内景景致。   萧四有一个特点,无论到了何处,但凡要居住一月以上,必定要置一处院落,不让自己受委屈。   他来文州的这些日子,确实没让自己受委屈。   可自从这个夜晚开始,他觉得心里有些不舒服。   他为了打听他五弟的下落,一路辛辛苦苦到了文州,竟然还不如一个女子,被他五弟所看重。   自兄弟二人相认之后,萧定晔的心思便转去了那狐媚子身上,再没有分给他这个哥哥一丝丝。   厢房里,郎中眯眼抚须,隔着一层薄纱,将指尖搭在从床帐探出来的手腕上。   脉象……郎中眉头一蹙,再探。   一旁的萧定晔不由着急追问:“如何?”   郎中闭眼不语,半晌方睁眼,先看了看站在眼前的六旬老翁,便又转头向站在门外的年轻萧四问道:“尊夫人可是才过了葵水不久?”   萧四立刻厌嫌的后退几步:“问他,我怎么知道。”   萧定晔心中算了算,低声道:“五六日前,在下夫人曾来过一回小日子,可短短两日便已完结。”   郎中看着眼前的老汉的脸,似已过六旬,说有七旬也有人信。   他心中有了数,便起身开了药方,道:   “如若是男子,用些虎狼之药也无碍。   女子体弱,又兼才过了葵水,用药要温和,恢复纵然有些慢也不打紧,有个五六日也尽够了。   此药她服用过,如若有些肠胃不适,便减少用量,自然好转。”   又开了一剂调经汤剂:“此方子可用,也可不用。先观察,若下月令夫人葵水依然只有短短两日,再用不迟。”   当受了伤的侍从送走郎中,另一个也受了伤的侍从去抓药,再一个受了伤的侍从去煎药时,萧定晔坐在床畔,望着猫儿,低声道:“是为夫的不是,寻来的晚。”   他面上妆容还未清洗,略略有些脱妆。难过的神情出现在这张满是皱纹的老脸上,不像是对情人的怜惜,更像是为生计所困的忧愁。   萧四便站在门口,隔着一个帘子,留心着里间的动静。   听闻他五弟的这句话,他不由出声道:“不怪为兄,我与她已早早认出了彼此的身份,实她不松口说你的事。”   猫儿听到帘外的声音,忍着胸腔与颈子上火辣辣的痛,断断续续道:“你同你的属下对我下了诸般黑手……我若轻易认了五郎之事,此后五你们欢乐一家亲,谁还替我报仇?”   萧四听闻,气的跳脚:“最毒妇人心,你耽搁了那一阵,我的人全体受伤。”   猫儿再想说话,却又连串咳了一阵。   萧定晔忙为她顺着气,待她不咳了,方握着她手道:“你莫再说话,静静歇着。你受的苦,为夫全部替你讨回来。”   他替她掖紧被角,抚了抚她的脸颊,直到她闭上眼睛,呼吸渐渐悠长,他方起身外出。   看都不看萧四一眼,只走去对面屋檐下,就着一桶清水洗去面上妆容,露出本来面目。   萧四便有些期待、又有些惴惴的站在他身边。仿佛他才是弟弟,那个倨傲的家伙反倒是他哥哥。   萧定晔抬起衣袖拭过面上水珠,同萧四说的第一句话便是:“哪些人向她下的手,你让他们出来。”   萧四立刻道:“是我让他们下的手,他们只是听令而已。”   萧定晔点点头,五指如电倏地贴上萧四腹间。   萧四顿时如被雷击,全身剧痛,立时痛呼出声。   只一瞬间,萧定晔便收了手,看着神情狰狞的萧四:   “你觉得痛的受不住,对吗?   同样的用刑法子,我不过在你身上用了一成功力,短短一瞬,你堂堂男儿已痛呼成这般。   她一介柔弱女子,你即便要用刑,什么法子不成,偏偏要下如此重手?”   他厉声喝道:“方才哪些人对她动了手,出来!”   在场侍从皆知,他便是五皇子。   纵然众人的真正主子是四皇子,可五皇子也是皇子,皇子发话谁敢不听。   一个青年立时站出来,扑通跪地:“属下出的手,请五殿下责罚。”   萧定晔毫不留情的上手,那青年只来得及“啊”的一声,便昏死在地。   萧四叹一口气,向侍从们摆摆手。   便有二人上前,将地上之人拖走。   外间响起一声梆子声,一更了。   萧四望着眼前的萧定晔。   面色憔悴而黝黑,多有风尘,完全不似此前在宫里当纨绔时的风姿。   可他身板挺拔,神情克制,眉目间已隐有万钧雷霆,越来越像父皇。   在外逃亡的一年,他的这位五弟,再也不是昔日的五弟。   他鼻头一酸,低声道:“五弟,你活着,真好。”   萧定晔面上终于浮现缓缓和色,眼眶变的湿润,上前一把搂住了萧四的肩膀。   ------题外话------   明天见啦 第560章 暗中交易(一更)   厢房里,萧定晔追问着萧四宫里亲人之事。   萧四正色道:“不好,很不好。”   萧定晔失踪后,诸人开始都瞒着宫里。   萧定晔原本就在兵部,猫儿离宫后的那两年,他总出没于各地大营,常常几个月才回一回宫。   萧四同随喜在衢州原本商议好,回京之后,对五弟的事能瞒多时便瞒多时,同时秘密联络亲近萧定晔的官员,广撒网去寻人。   然而事与愿违。   泰王匍一得知此事,便布下了周密计划。   从衢州上京的路线全部被斩断。   连随喜与萧四都有人不远不近的跟着,不能自由行事。   两人最终商议,分头行事。   随喜几经艰难才回了京,萧四则带着人借着看顾买卖的借口脱离了那些人的视线,远离衢州,再未回宫。   萧四道:   “从随喜派人秘密送来的信上看,宫里人已知你失了踪。   皇祖母本就身子不好,因牵挂着你,身子更糟,现下只在强撑,不敢被外间得知真相。   皇后娘娘同父皇,都在暗中想法子寻你。   你的那几门亲事,除了还留着乔家,其他几家已退了亲。”   萧定晔心中涌起万般对亲人的濡慕,红着眼睛道:“是我不孝,令他们为我担心。”   他这般模样,再没有最开始的冷若冰霜,像极了儿时他跟在萧四身后“四哥四哥”的喊、想要萧四带着他四处去玩耍的模样。   萧四便像儿时那般抚一抚他的脑袋瓜,道:“我等再不好,也比你好。你逃亡在外,比我等更不易。过去一年,你究竟去了何处?”   萧定晔将他这一年的经历一一道来,末了方道:   “阿狸对我不止是不离不弃的情意,还数次助我逃命、助我成事。   望眼天下,世间还有哪个女子,能做到这个程度?纵然是母后与祖母,易地而处,便是有护我之心,也无护我之力。   任何人敢对她动手,我都不能忍。”   萧四听得唏嘘。   任何男子遇上胡猫儿这样倾心相待的女子,都不会轻易松手。   然而立场不同,对同一件事的判断就会不同。   他也感激她对五弟的相助与相守,可更多的,他看到了胡猫儿对他五弟的牵绊。   这个念头从他五弟与胡猫儿双双消失到现在,从未减淡过。   直到他掳了胡猫儿,他五弟中断了等待乔大郎的重要事,耗费了一整日的宝贵时间前来营救胡猫儿,这个念头在他的心里就更加重。   此前五弟执著于这个女子,也就罢了。男人嘛,有个特别中意的女子,也没有什么大不了。   后来那胡猫儿假意身死离宫,五弟颓废两年,他已觉出了不妥。一个身怀家国天下的男子,怎会因为一个女子就如此?   可人已死,五弟对她的追忆纵然像父皇思念民间那位女子一样的情深,又有何碍?!   父皇依然勤政,依然时不时进后宫过夜,依然执掌好了这个天下。   父皇懂得孰轻孰重,五弟的颓废自然也会有终了的那一日。   可自从五弟在衢州,因要去救这个胡猫儿,引得他失踪、逃亡,萧四便明白,由着这个女子再与五弟牵扯下去,后果只会更糟。   他忖了忖,试探道:“你敬她感激她,都由你。等日后回了宫,你请祖母做主,封她个侧妃。乔家的姑娘因你而耽搁青春,受了委屈,此行你又用的上乔家大郎,封乔姑娘一个正妃,不为过。”   萧定晔倏地抬眸,目光中流出一下讥诮:“四哥竟能拿了我的主意?”   他忽的开始追究旧事:“我还未寻来时,你既已早一步知道阿狸的身份,为何还要继续向她下手?我见她颈子上一圈紫痕,定然也是出自你的手?”   萧四立刻明白他的问话碰触了五弟的逆鳞,忙忙为自己喊冤:“此事皆是误会。打狗还要看主人,我要早知她身份,定然不会向她出手。难道你还信不过为兄?几年前你疼惜你这位夫人,回回来借银子买衣裳首饰讨她的喜欢,哪回为兄未借给你?”到现下足足积攒了两万两,一文银子没还过。   他话中含了些讨债的暗示,希望萧定晔能有认账的自觉性。   萧定晔却径直略过他后面这几句话,只点头道:“我同她已在民间成过一回亲,等回京后,再正式已正妃之礼迎娶她。今后莫提什么乔家亲事,待回京之后,我自然会同乔家退亲。”   萧四听得心中越加吃惊:“你难道真的只想守着她一个?”   萧定晔瞟他一眼:“守她一个又如何?牛不喝水强按头,我倒要看看,谁能勉强得了我。”   萧四急道:“你不想要皇位了?没有与皇家结亲的好处,朝臣怎会支持你?”   萧定晔缓缓一笑:“此事四哥不必着急,届时,我自有法子令朝臣退让。如若真要娶侧妃,我便娶了北伊犁的穆贞姑娘。”   萧四便狡黠的勾勾唇角:“这回你可晚了一步。皇祖母将你其余几门亲事退过之后,为兄匍一得知,便向宫里去信一封。如若为兄所料不差,现下赐婚使该已到了伊犁,向穆贞大人送去了父皇为他家小女与为兄赐婚的圣旨。”   萧定晔便冷哼一声:“莫说赐婚,便是你日后迎娶了穆贞姑娘,我要想分开你二人,容易的紧。”   他又倏地一笑:“我家阿狸一双手什么人脸画不出来?我就掳了穆贞,由阿狸将另一人画成穆贞的模样同你拜堂。”   萧四急道:“你敢!”   萧定晔这才敛了面上神色,不轻不重道:“你敢干涉我同阿狸之事,我就敢让你家穆贞消失。”   萧四忍无可忍,拂袖而出。   待出了房门,转头四顾,又一脚迈进来:“这是我的房。”   萧定晔哼了一声:“我才不稀罕,我去寻我家阿狸。”前行三步后退两步,直到萧四面色铁青,他方哈哈一笑,大步离去。   ***   隔壁房里,猫儿睡的不甚安稳。   萧定晔取了巾帕拭去她额上汗珠,方坐在她身畔,握着着她的手。   经过在殷家的一段将养,她手上的厚茧已薄了许多。现下这般握上去,再没有此前的刮人,已有些柔软。   他叹了一口气,又叹了一口气。   身边的猫儿忽的发出几声含糊呓语:“道不同……阳关道……”   他再竖耳静听,她又没了声音,只蹙着眉昏睡。   他抬手抚上她的眉间,想要将她的眉头抚平。   他低声问道:“你究竟,藏着什么心事?”   猫儿依然蹙着眉,嘴唇血色淡淡,闭着眼睡着,不能回答他。   ***   翌日,猫儿醒来的时候,萧定晔已雷厉风行,办好了三件事。   第一件事,借着萧四的消息传送渠道,向京城的随喜发出了密信。   密信中交代,由随喜秘密派人手在从江宁到京城沿途等候运送异邦囚犯的船只,防止泰王的人要半途截囚,杀人灭口。   第二件事,将萧四的三个侍从提前派往攀刚石铁矿,先与殷大人的暗卫们接上头,做好等待大军前去接应的准备。   第三件事,借用萧四在文州的买卖,再次向军营里的乔大郎递送消息。   萧四是个行商之人。   萧四的母妃位份不高,他自小在念书、练武上资质有限,他早早就明白自己离皇位太远,没有必要去争那个位子。   后来他将注意力转去到经商上,却大有所成。十年来,大晏主要州府,都有他的买卖。   他能循着兵器的线索,一路寻到文州黑市,也得益于他在文州的人手,能帮着他暗中打探消息。   他在文州有三四样买卖,其中有一样是菜蔬买卖。   而文州城防大营,正是这个买卖的大主顾。   军营的粮草一般是由朝廷拨付,各地州府粮仓供给。   可菜蔬却无法配备,需要军营采买。   萧四的人每隔两日,便要往军营里送一回菜蔬肉类,每半月结一回账。   军营里只知这买卖明面上的掌柜,却不知背后真正的东家,故而也常常拖欠银两。   就着萧四的人手,萧定晔定下的新计划便是,由那菜蔬掌柜前去军营,借着催账的名义,再向乔大郎送一回信。   萧四向萧定晔拍着胸脯做保证:“五弟放心,我的人手出马,最晚今日晌午,你一定能见到乔大郎。”   萧定晔终于松了一口气。   多了一个帮手,果然比只有他和猫儿两个人,多了一条路。   午时用过午饭,猫儿喝过汤药,不愿在床上躺着,萧定晔便扶着她在院里缓缓散步。   萧四站在檐下,望着眼前的二人,心中真是百感交集。   他五弟在旁人面前,眉目言谈间,已隐隐有帝王的气势,常常一个眼神下来,他的这些侍从便不敢多说一个字。   可在这个女人面前,却全然失了这些气势。   莫说皇帝,连一个皇子的架势都没有。   看看现下,他五弟扶着那狐媚子的胳膊缓缓遛弯,一阵温言细语,一阵嘘寒问暖,就像家养的小白兔,温驯的没有一丝野性。   男人没有野性,那还是男人吗?   再看那个狐媚子,他五弟都做到这种份上了,她还爱搭不理,想说话就说两句,不想说话,他五弟哪怕赔上多少笑脸,都得不来她一个眼神。   简直了,真是令人发指!   这要是放在他的后院,哪个婆娘敢给他脸色,他……即便大耳瓜子不抽下去,定然也会冷落半年,让这些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娘们儿好好认识认识,这府上谁才是真正的主子!   此时,在院中缓缓遛弯的猫儿,因着萧定晔的殷勤,大半个身子的重量都依靠在了萧定晔身上。   她蹙眉低声道:“你莫搂着我,我能走。”   他忙道:“你受了内伤,如何能走?你要么回屋躺着,要么就这么靠着为夫走两步。”   猫儿:“院里大伙都看着,成什么样子。”   萧定晔:“他们都是奴才,看就看了,心里还敢怎么想。”   猫儿:“怎地,奴才就不能随便想?别人失了人身自由,难道连思想自由都没了?”   萧定晔:“这……”   猫儿:“当初你识得我时,我是个宫女,你那时对我百般压迫,是不是想着我是个奴才,只能任你搓圆揉扁?”   萧定晔:“这……这……夫人可累了,不若回房里再歇歇?”   猫儿:“什么夫人?我不爱听这夫人二字。在你们萧家,‘夫人’就是妾,我明白的很。”   萧定晔心中浮起冷汗若干,觉着这回陪护的活计有些棘手。   他自小有个毛病,凡事觉着一棘手,就想去小解。   后来心里素质大大改善,能令他棘手的事情大大减少,他无端端想要小解的频临已下降了许多。   现下他又有了想要尿遁的心思,脚尖不由研磨了两回。   猫儿这一年同他几乎形影不离,对他哪怕一个动作,也能说中八成。   她立刻道:“快去尿尿,若溺在裤子上,怕是满院侍卫要笑话你。”   萧定晔长吁一口气,将她抚着靠在窗沿上,立刻尿遁。   午时的日头十分温和,天上湛蓝的没有一丝云彩。   萧四站在斜对面的檐下,附庸风雅的扇着纸扇,眼神冷冷的盯着猫儿。   猫儿匍一察觉,立刻向萧四咧了个大大的笑脸。   萧四心中更是嫌恶。   猫儿垂首抠了半晌指甲,仿佛自言自语道:“你讨厌我,想悄无声息的将我弄走。”   斜对面的萧四立刻明白,她说的是他。   他合上纸扇,缓缓走过去,站在她一丈之外,转头望着天上云彩:“你果然有些小聪明。你既已猜中,若有自知之明,就该主动离开。”   猫儿哧的一笑,也抬头望着天空,道:“没头没尾道:“你不像个有钱有势的人。”   萧四摸不着她话中何意,歪着脑袋向她看过去。   她却不看他,嘴角噙着一丝笑:   “有钱有势的人,要驱逐一个女子,最经典的话难道不是:给多少银子,你才愿意从我五弟身边离开?”   萧四从善如流,复述道:“给多少银子,你才愿意从我五弟身边离开?”   猫儿伸出两根手指。   萧四:“两千两?好办,我现下就给你。”   猫儿嗤笑道:“四殿下怕是不知道我那几个胭脂铺子,一年里能赚多少银子?你看看姑乃乃的能耐,是个见了两千两银子就两眼发光的人?”   萧四眉头一蹙:“两万两?”   猫儿收回目光,转而投去萧四面上:“这世上,如若皇子正妃、未来皇后的位子,能像买官卖官一样花银子买,你猜猜,天下人愿意出多少银两来竞买?”   当然不止两万两。   不但不止两万,恐怕是两万的数十倍,甚至百倍。   萧四低声道:“你何时要?”   猫儿:“办完铁矿之事后,你给了银票,我就在十日内离开。”   萧四听她说的如此干脆,反倒有些不信:“你为何要离开?我五弟对你不好吗?”   猫儿再不多言。   忖了忖,唯恐他泄露了消息,便又道:“你大可去问他。但你要清楚,无论你同他说任何话,我都能否认。以我一路同他荣辱与共的经历,你猜猜他会不会信你?”   此时远处又传来熟悉的脚步声,萧四微不可闻的说了一句“成交”,缓缓走开了去。   萧定晔万万不会想到,他只尿遁了一点点时间,他最亲的两个人,就背着他达成了一桩协议。   他回到猫儿身畔,重新扶着她,面上含着脉脉柔情,道:“可想再走一走?”   猫儿摇摇头:“腹间有些痛,回去歇着吧。”   他便扶着她缓缓进了房里,待将她送上床榻,方从门帘外探出脑袋,同站在对面檐下,四十五度望着天空、明媚而忧伤的萧四道:“我歇一歇,若乔大郎前来,四哥唤我一声。”   又缩回脑袋,关掩了房门,上前躺在猫儿身畔,小心而谨慎的将她搂在怀中,张嘴打了个哈欠道:“为夫小睡一会,你若有不适,一定要记得推醒我。”   连日疲乏的萧定晔,因着有他五哥的出现,心里松了劲儿,在猫儿身畔躺着的这一觉,睡的极沉。   他做了个梦。   他梦的是他的后半辈子。   待完结铁矿的事,他和猫儿回了江宁,两个人伪装成异邦人,混进了异邦囚犯的队伍,一路有惊无险的上了京,当着宫中人和百官的面,掀开了他三哥的阴谋,三哥终于被治罪。   他祖母、母后和父皇看到他,心情大好。   祖母的身子好了一半,等宫中着手筹备他和猫儿的亲事时,猫儿又有了孕,祖母的身子又好了一半。   宫中司礼监与礼部将他和猫儿的亲事办的盛大无二,猫儿如期成了他的正妃。   他推拒了其他所有的亲事,他的亲人和朝臣没有任何人提出反对意见,他此前想到的应对之法反而没了用武之地。   后来他和猫儿的娃儿呱呱落地,还是起名“狗儿”。   狗儿健健康康的成长,到了天下完全太平时,他和猫儿又给狗儿添了个小妹妹。   后来他成了皇帝,猫儿成了皇后,满后宫大大的院子,由着他的一儿一女敞开了撒欢。   真是一个好梦,萧定晔不由的笑出声来。   他把自己笑醒的时候,已过了晌午。乔大郎坐在宅子里的客厅,已等了将近一个时辰。   萧四像个心疼自家娃儿的老妈子一样,同乔大郎道:“他太累了,让他多歇歇,你多等等。”   乔大郎昨日已根据萧定晔留下的线索去了一趟酒楼,可等了一整日,也未见有人前来同他碰头。今日再出来,心中只想着尽快同五皇子接头,哪里还有其他的想头。   他忙忙抱拳:“下官出营时寻了万全的借口,多晚回营都无事。”   萧四见萧定晔还未来,忖了忖,同乔大郎唠起了家长:“等五弟回京,乔姑娘同五弟的亲事,便该办了。你此回好好辅佐五弟,便是大功一件。”   乔大郎还不知萧四的催婚背后有原因,只拱手道:“四殿下放心,五殿下对卑职有再造之恩,卑职无论如何都会辅佐五殿下。”   乔大郎见他听不懂他的话中之意,只得压低声道:“你不知道,那狐媚子跟在五弟身旁。”   乔大郎一愣。谁?   萧四提醒的更确切:“那个猫妖,会起死回生的那个。”   乔大郎吃惊道:“她……卑职此前听闻,她……胡夫人不是病逝了?”   想着萧四方才的提醒,又低声惊呼:“她真的起死回生了?”   萧四却又摇摇头:“许是没死,许是真的又活了,谁知道呢!这些都不重要,你此前应该听过,五弟对她痴情一片。她此前死了,对乔家没有威胁。可她现下又活了,你那妹子能否真的当成王妃,却不一定。”   乔大郎一时头绪纷杂,半晌方道:“军中有些她的传言,说她除了是猫妖,还是半仙,她……该不会害了五殿下?”   萧四冷哼一声:“若无她,五弟便不会有失踪这回事。你说说,她会不会害了五弟?!”   他虽然与猫儿达成了两万两银子的协议,可这个狐媚子有多狡猾,他是看的清清。   如若她收了银子事后却反悔,依然粘着五弟,惦记着正妃的位子,那就不成。   他得想法子扩大阵营,让乔大郎也对那狐媚子施加压力。   如若到了最后一刻还不成,少不得要痛下……不成,不能杀人。五弟将那狐媚子如此看重,如若他真的杀了她,五弟只怕真的会不顾念亲情,向他下手。   萧四与乔大郎安静对坐没有多久,萧定晔便已匆匆赶来。   两人相见,自然少不了通过寒暄,互相了解对方的现状。   待两人激动过,萧定晔方说明他要调动文州城防大军、挥师巴蜀之意。   乔大郎忙道:“此事有些难为。现下的总兵周梁庸是泰王之人,要让他转头殿下麾下,难上加难。此人操练兵卒严苛,可极会笼络武将。现下营中有近将领,都已归附了他。”   萧四听闻,立刻道:“那就掳了他,多简单的事。”   他转头望着萧定晔:“你手里不是还有个狐媚……胡猫儿?她一手的乔装本事,难道就只能用在冒充算命神棍上?”   萧定晔忖了忖,同乔大郎道:“周梁庸何时出营?常常会去何处?只要能掳了他,本王就能伪装成他,发令拔营向巴蜀而去。”   乔大郎蹙眉道:“伪装倒好说,只是这周梁庸在肃州为官多年,已沾染了满嘴的肃州方言,来了文州,又沾染了文州腔调。殿下即便是伪装成他,若在言语上漏了蹊跷,也容易引人怀疑。”   萧定晔摆摆手:“此时顾不上那许多,待本王见了周梁庸,先听一听他说话的强调。能模仿便模仿,若模仿不了,再想旁的法子。”   他顿了一顿,又问道:“那周梁庸身边的亲兵有几人?只要将亲兵一起换过,危险就少的多。待进了军营,本王立刻调整福将,将可信之人调到身边,就不怕被旁人发现。”   乔大郎听着这个主意可成,便低声道:“周总兵平日算的上自律,用饭、穿衣皆无要求,可有一样,他好断袖。他身边虽说只有一个亲兵,却包圆了他日常所有内务,包括陪夜。”   ------题外话------   继续三更 第561章 假总兵忍辱负重(二更)   萧定晔与萧四齐齐一愣,对周梁庸好男风的消息有些出乎意料。   乔大郎续道:“除了营中的亲兵,他在文州城里,还养着一个小倌。如若无突发之事,每隔五日他会出营一回,前去那小倌的住处过夜,第二日才走。”   萧定晔立刻追问:“那小倌住在何处,你可知道?”   乔大郎却摇摇头:   “自周梁庸升任文州总兵,卑职被他多处打压,平日里忙碌各种琐碎事,想要探听更多的消息都不能够。   卑职不瞒殿下,过去半年,卑职只有昨日和今日才出了营。今日回营之后,积累下的杂事,怕是要彻夜去办。”   萧定晔明白乔大郎的处境。   如若文州城防大营,没有周梁庸空降总兵之位,乔大郎就是最佳人选。   周梁庸当了总兵,自然要先打压最大的竞争对手。   乔大郎能保住副将之职,自然也是因为平日兢兢业业,未让周梁庸抓到把柄。   萧定晔问道:“周梁庸下回再去寻小倌,又是何时?”   乔大郎忖了忖,道:“他两日前才出过营,下回该是后日,午时之后离营,第二日一早回营。”   萧定晔点点头,转头望向萧四:“你的侍从,在官道上等待周梁庸,一路跟去那小倌家中,在不惊动随行护卫的情况下,将周梁庸同那小倌绑了,可有难度?”   萧四立刻道:“五弟放心,小事一桩。”   几人定下策略,萧定晔又从乔大郎口中问了一些往日人脉是否可信,心中渐渐有了计划。   一晃时间过了三日。   到了夜间一更,萧四送来了消息:“那总兵已被控制住,是送来此处,还是我们过去?”   萧定晔立刻道:“送来此处,阿狸伤势还未好,怎能让她过去上妆?!”   萧四不由撇撇嘴,目光便瞟向了靠坐在床榻上的胡猫儿。   猫儿也急着想要铁矿之事完结。   在那个她醉酒的夜晚,她得知了一些事情,她再也做不到将萧定晔的事情当成她的去做。   在她已着手筹备要离开的事情时,命运再次将她和萧定晔绑在了一起。   她不但得去往铁矿一回,怀着侥幸的心理,看一看她的倒霉娘家人是否真的被人掳去了铁矿,好将那“眯眼王八”救出来替她造调令纸。   除此之外,她还得尽最大能力帮着萧定晔完成此处之事,好压缩耗费在此事上的时间,为自己的事情争取多一些转圜时间。   她不理会萧四的眼神,只同萧定晔道:   “我跟着你去那小倌的宅子。若将那总兵带来此处,我照着他的面容上过妆,你再潜入宅子……听闻那总兵身边还带着一队小兵?   你进进又出出,如若引起那些小兵的注意,岂不是前功尽弃?   我身子已大好,一点点疼痛都没有,如若不是你拘着,我已经活蹦乱跳的下了地。我们一起去那小倌的府上,在那处替你上妆,更安全。”   她为了让他确信她已大好,立刻下地在他面前蹦Q两下,却不防心里一股酸水倏地涌上,扑的一声就飚了萧四一身。   萧四立刻嫌恶的跳开几步之远,指着猫儿叱道:“你故意的,你故意的!!”   萧定晔大惊,忙扶起猫儿,见她呕过之后并无不适,歇息了这几日恢复的容光焕发,想起郎中此前对用药上的叮嘱,心知这算正常状况,方转头望着萧四,得意道:   “报应,你此前如何对待阿狸,阿狸总要一点一滴的将仇抱回来。”   猫儿的活蹦乱跳令萧定晔放下心,终于松口,同意带她去往那倒霉总兵下榻的宅子里。   三更的春夜寂静,天上一轮皓月静悄悄挂在天际。   一辆包了马蹄的桐油骡车从一处宅院驶出,前行了两刻的时间,听到了城郊连片民居的路边。   路边树上藏着个暗卫,待瞧见骡车上下来三人,方跳下树,现了身,上前向来人抱拳行礼,转身带路。   约莫行了半盏茶的时间,几人钻到了一处三进院落的后墙,暗卫打出几声鸟叫的暗号。   后墙里立刻传出同样的几声鸟叫。   暗卫便转头同三人道:“前门与角门处,有周梁庸带来的人值守。从后墙进去,此处安全。”   待几人顺着后墙跃进宅子,站在墙里接应的侍从继续带路前行。   他并不带着几人进厢房,却一路进了后院,一直到了一处半截深入地下的酒窖前,拉开酒窖门,低声道:“此酒窖声音轻易传不出去,属下将人绑在此处。”   萧四挥了挥手,先一步跨进酒窖。   酒窖不算深,沿途只燃着一根火把,便将并无多深的酒窖照的亮堂堂。   倒霉的总兵与倒霉的小倌被五花大绑、堵了嘴,便被塞在一个空置的酒架边上。   听闻脚步声,那小倌吓的瑟瑟发抖,周梁庸却镇定自若望着来人。   萧四唇角一勾,抬手鼓掌:“周大人果然不同寻常,我三哥能收拢你去他麾下,可见他果然有眼光。”   他向左右努努下巴,守在近处的侍从便上前拽去周梁庸口中布。   周梁庸躺在地上,转动着颈子打量着两者,操着一口不南不北的腔调道:“两位殿下,好久不见。”   萧定晔登时觉着此回掳周梁庸,是掳对了人。   几年前这位大人面对着伪装成三哥的他时,还战战兢兢一副狗肉上不了台板的模样,短短几年,这位大人已经历练的荣宠不惊。   如若留下他,必成大患。   他站去周梁庸身畔,蹲下身子,道:“大人是想活,还是想死?”   “活是怎么个活法?死又是怎么个死法?”   周梁庸不急不缓问道。   萧定晔并不拐弯抹角,径直问道:“攀刚石的铁矿,是怎么回事?巴蜀一带的城防大军,可也已入了三哥麾下?”   周梁庸听了此话,便知道自己活不了了。   这位五皇子能向他问及这等机密,无论他说与不说,定然都不会让他活。   萧定晔见他紧紧闭着嘴再不说话,五指立刻探去他腹间。那力度比猫儿受逼问时强了不少,可周梁庸竟然能强忍着不出一声。   男子们忙着逼供的时候,猫儿抓紧时间打量着周梁庸的长相。   四旬汉子,虽蹲坐在地,可只看曲起的腿长,也是个八尺以上的汉子。   因此前长期驻扎在肃州,虽已到了文州数月,面上依然残留着被肃州风沙与烈日暴晒的痕迹:肤色黝黑,双颊微微有些高原红。   容长脸,五官并无突出之处,只在下巴处有一处手指宽的陈年疤痕。   她的目光继续往下。   虽是武将,却有一个大肚皮,被绳索一绑,勒的他的肚子越加明显,仿佛已怀胎六月。他那般被绳子绑着,以蹲坐的姿势靠在墙根,大肚子被压迫,说话时便微微带着喘息。   猫儿上前打断萧定晔的逼供,低声道:“解开他的绳子,我得看看他身后,还有他的手。”   萧定晔后退两步,向侍卫努努下巴。   被解开了绳索的周梁庸,仿佛一只放了气的气球,虽然身子并未松瘪下去,可“咻咻”的喘气声,却暴露了他内心的惊恐。   人都是怕死的。   便是面上装的视死如归,可没有强大的内心做支撑,任谁在死亡面前,都不可能完全不屑一顾。   侍卫提溜着周梁庸,将他往宽敞处拖行了几步。   猫儿绕着周梁庸打转,将他耳后、后颈等处都看过,再微微弯腰,打量过他的手和手腕。   因为才被捆绑的原因,这个汉子手上与手腕还留有印子,其他的便没有特殊痕迹。   一双手上除了些老茧,手背连明显疤痕都没有。   她点点头,表示自己已将此人的特征全部记在心间。   萧定晔便低声同她道:“你先去房中做准备,等事情了了,我便上去寻你。”   猫儿心知后面的情节必将是十分血腥的。   以萧定晔在外逃亡了一圈、今时今日的作风,这处酒窖怕就是这位总兵大人最后的归宿。   然而身在官场,明明知道铁矿不能私营,却依然要助纣为虐,这种人造反的心思明明白白,当的上一个死。   她点点头,转身往外而去,守在前头的侍从便带着她出了酒窖。   掩上窖门的瞬间,一声无法抑制的痛呼从酒窖里隐约溢出。   ***   五更天时,萧定晔与萧四携带血腥之气进了厢房。   猫儿正好已将用枕头改造的假肚子缝好,开始为萧定晔上妆。   周梁庸除了下巴上有一处疤痕,面上没有特异之处,上妆不难。   她画好妆,在下巴上特意点了些珍珠粉做成高光效果,再取了一点点眉黛混合在妆粉中涂在高光周围,通过明暗对比,达到疤痕的视觉效果。   待画过面容,她将假肚子绑在萧定晔腹上,替他穿好总兵衣裳,再站远看了看,方道:“马马虎虎能糊弄人。”   这样的“马马虎虎”看在萧四眼中,却大为观止,登时明白他五弟在逃亡中还能击破三哥的重点阴谋还活到现在,果然是有这狐媚子的功劳。   然而她的功劳再大,都不能抵消她将五弟拖上“逃亡路”的罪责。   他上下将萧定晔再打量了几回,见挑不出什么明显的瑕疵,便道:“样子看着差不离,可周梁庸的口音,你怕是伪装不来。”   萧定晔开口尝试了几回,果然差异极大。   总兵是发号施令之人,腔调有异,一旦开口,旁人立刻就能发觉。   猫儿出主意道:“不是说周梁庸唯一的亲兵,同他搞断袖?不若你伪装成被那亲兵伤了舌根?”   萧四忙道:“不错,等你回了营,便假装同那亲兵亲热时受伤,大怒之下杀了亲兵,重新点了另一人当亲兵……为兄去,为兄冒充新的亲兵,待在你的营帐里。”   萧定晔听着他前半句主意还不错,后面却倏地走上了不归路,他连忙拒绝:“不成,太恶心!”   他此前男扮女装,被那朱力五郎看上,已被恶心坏了,现下哪里还能容忍一个男子钻进他营房。   萧四强调道:“假的,为兄当然不会同你断袖,你想到哪里去!”   萧定晔连听都不能听:“不成,都不成。你再莫说,否则我要杀人!”   萧四无奈,只得向猫儿努努下巴:“那就只有你了。”   猫儿等的就是这句话。   如若这句话由她说出来,萧定晔必定还是要拒绝。   可先由旁人提议,她再助攻,效果就会大大不同。   果然萧定晔面上的神情不是那般决然,只踌躇道:“营里太过危险……”   萧四立刻叱道:   “那该如何?你受不得男人,又舍不得你女人。等你伪装成舌头受伤说不成话,谁帮你传话?!   婆婆妈妈,为兄初初见你时还觉得你杀伐果断不同从前,现下却发现,你依然是这副德行。任何事情一牵扯到这个狐媚子,你就不是你!”   他第一回 在萧定晔面前明明白白的表现对猫儿的不满,虽然只提及了“狐媚子”三个字,可面上厌恶的神情半分未遮掩,萧定晔登时冷了脸:“四哥,话不可乱说!”   萧四便缓和了神情。   他可没忘他五弟此前拿穆贞姑娘威胁他的事。   他纵然要将胡猫儿遣离,也得暗中进行,不能让他五弟察觉。   他唇角缓缓浮上一丝笑意,道:“为兄一时出言不慎,为兄的错。只是,你同胡姑娘一路逃亡,早已建立了非一般的默契。若论同你配合,谁能比的上胡姑娘?就连为兄也自愧不如。”   猫儿见火候已到,方同萧定晔道:“你带我去,我保证不乱出头,一切听你指挥。”   萧定晔还在犹豫。   猫儿一咬牙,顾不得萧四在前,上前勾了萧定晔的颈子,撒娇道:“总兵大人,小的思慕大人良久,可否给小的一个近身侍候的机会?嗯~~~”   她最后那个“嗯”字说的缠绵悱恻,动人心弦。她已好些日子未向萧定晔这般撒娇,他不由心肠一软,叹了口气:“好吧。如若有危险,我随时送你出营。”   猫儿忙忙点头,赞道:“夫君真好。”   萧四在一旁冷眼望着这二人,见胡猫儿果然不负“狐媚子”的盛名,他五弟被这狐狸精吃的死死的,想要驱离猫儿的心思越加坚定。 第562章 小亲兵身不由己(三更)   当清晨的日头照亮了半个宅院,院门开了条缝,有个家丁模样的汉子探出脑袋,往守着院门的十来个兵卒身段上一一望去,向其中一个略有些清瘦的兵卒招招手:“总兵大人穿不上靴子,你进来帮帮忙。”   那兵卒不疑有他,抬腿进了门。   刚刚被带进厢房,便被人击昏在地。   过了须臾,院门重又开启,先是个压低了帽檐的小兵出了院门,重新站在了原处。再是总兵大人沉着脸出来。   离门最近的小兵忙忙上前接住他:“大人。”   总兵“嗯”了一声,再不多说,上前爬上马背,轻夹马腹,缓缓往大营而去。   **   辰时刚至,营里的早训才结束,兵卒们还等在训练场上,伙房营的厨子们开始分发饭食。待兵卒们用过早饭,原地歇息一阵,再继续训练。   大营门口的哨兵号令远远传来,兵卒们纷纷转首,瞧见总兵一行从大营门里进来,纷纷垂首,不敢再抬头。   总兵好男色这个特点,是大营里人尽皆知的秘密。   自从兵卒们知道此事,练兵时再不敢惜力。总兵空降的短短两月,大营的兵崽子们各个比此前粗糙了不止一星半点。   无他,只要能与总兵营房里的亲兵外形相差越大,自己的清白就越安全。   只是今儿,不知总兵遇上了何事,从大营进来的时候,就阴沉着一张脸。   兵卒子们越加胆寒,唯恐这位总兵一言不合就“选妃泄愤”,脑袋垂的越低。   果不其然,待兵卒子们才用完早饭,正集合站的笔直,总兵营房里忽的传来一声震怒。紧接着是一声惨叫,继而从营房里抬出一具尸首。   那尸首被抬远时,正正好从训练场中经过。   兵卒们皆看的清楚,那张清秀的脸,不偏不倚正正是总兵此前钟爱的那个亲兵。   再过了片刻,总兵捂着嘴沉着脸出了兵营,先往训练场上转悠了一圈。   兵卒们大气不敢出一声,心里清清楚楚。   总兵果然是要“选妃”了。   待再过了半晌,众人听得远处传来几声“嗯,嗯,嗯”的声音之后,继而一个兵卒惊恐的道:“大人……小的……”   众人知道自己安全,心中倏地松了一口气,继而开始同情起那小子来。   果然那小兵卒话还没说完,接着一声惊呼,便被总兵一个倒拔垂烟柳,扛在肩上进了营房。   选妃结束,尘埃落定。   总兵营房里,猫儿躲在窗前往远处望去,见外间并无异常,方吁了口气,立刻从衣襟里掏出铜镜,观察过自己的妆容,低声问向总兵模样的萧定晔:“你方才的巧取豪夺,可符合总兵的行径?”   萧定晔不敢大意,谨慎道:“周梁庸从原本的三品官连升两级,一跃成了正二品总兵,难免会膨胀。他若不膨胀,就不会光明正大在外养小倌。”   他上前抚平她的鬓发,低声道:“等一阵你出了营房,会有很多目光看你。除了同情你,不乏有人说酸话……”   她退开几步,道:“我知道,他们说什么我有何好在乎。演戏我还不会?先装委屈,等过上两日得了势,再翘尾巴,简单的很。”   他便点点头,笑道:“我知道你聪明的紧。”   再过了不多时,猫儿便解开两个衣扣,将发髻抚乱,低声道:“我先出去,一阵再进来。”   她拉开房门呜咽一声,捂着嘴跑了出去,待跑到集训场边上的一处墙角,方嚎啕大哭起来。   她所在的位置虽说偏僻,可集训场上的人却都能瞧见。   几乎上万的目光望向她,清清楚楚的知道了这个小子方才遭遇了何事。   猫儿蹲在墙角嚎叫了半晌,身畔站过来一人。   那人是这大营里管着鸡毛蒜皮琐碎事的从二品副将,乔大郎。   乔大郎故意叹了口气,不疾不徐道:“你是哪个营的士兵?叫何名字?”   猫儿站起身,按照此前得到的消息,哽咽回到:“标下名唤张小二,才进营不久……暂且归到总兵大人的护卫队中。”   乔大郎点点头:   “你虽才进营没几个月,可难得总兵大人器重你,提你当了亲兵。你也用不着去准备包袱皮,一应用具营中新配。   自今日起,你要兢兢业业为大人分忧,胆敢起二心,上一个亲兵的今日就是你的明天!”   他最后一句话中含了厉色,训练场中人人听得。   猫儿又是一阵嚎啕,引得乔大郎大声叱骂许久,方拖拖拽拽,带着猫儿重新进了总兵营帐。   还未到午时,阖营皆知总兵上一个亲兵因为无法继续忍受总兵的酷虐,壮着胆子伤了总兵舌根,引来了杀身之祸。   且不过一刻钟,一位叫“张小二”的小兵卒便入了总兵的法眼,成了继任亲兵。   再过了不到一刻钟,这位新的亲兵便红着眼睛,在乔副将的带领下,去请了营里的许多将领说话。   又过了不到一刻钟,总兵营帐中忽的传出一声震怒,数位武将垂头丧气的从营帐中退出来。   继续过了不到一刻钟,整个大营中的要职,全都换了负责人。   这个上午,兵卒们的早练前后,营中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以总兵舌根受伤、说不成囫囵话为导火索,将领们对总兵身体关心的几声寒暄,成为压垮总兵自尊的最后一根稻草。   原本颇受总兵重用的将领们全都被调离,而那些坐了冷板凳的武将们却捡了漏,被扶上了重位。   从此,大营里总兵好断袖的事,成了所有人不敢触及的话题。   午时过后,兵卒们开始了下午的训练,总兵营房里,萧定晔的旧人脉、殷人离引荐的人、还有乔大郎引荐的武将、包括胡猫儿伪装成的亲信,共同组成了以萧定晔为首的新的领导班子,开始制定向攀刚石铁矿发兵的行动计划。   第一步,由总兵为首,去往文州府衙,向知州表明要发兵之事,获得知州的授权。   第二步,兵分三路向铁矿发兵。   第三步,在铁矿汇集,并彻底占领铁矿。   长期坐冷板凳的人才们受到重用,意气风发,众志成城,事情讨论的非常顺利。   直到当夜一更时,各计划已讨论出各种可实施的方案。   其中寇待实施的,便是第一步:获得文州知州的授权,同意文州城防营暂且离开文州,远涉巴蜀。   ------题外话------   今天就到这里,明天再见! 第563章 神婆强买强卖(一更)   夜已静,将领们已退出营房。   桌案前点着一盏油灯,萧定晔还在冥思苦想,如何用最小的代价,获得文州知州的发兵授权。   从官阶上来说,二品的总兵可比知州的官阶大了不少。   可囿于城防营护城守城的核心作用,文州府衙依然掌握着对城防营的调配权。   同不同意作战,由府衙决定。   如何作战、制定何种作战计划,才由城防营决定。   众将领讨论出三个方案,来应对文州府衙。   方案一,带兵绑了知州,逼迫知州同意授权。   方案二,向知州佯称城防营收到铁矿有动乱的消息,然后强行发兵。   方案三,便是萧定晔此前曾想到过的,弄个泰王的假密信去忽悠知州。   以上三种方案,前两种简单粗暴、却风险大。   后一种方案,风险小,却难实现。   萧定晔此前向周梁庸逼供,已经预先问过密信的所在。那周梁庸端地可恶,竟然给了假地址,说密信就藏在这营房里的房梁上。萧定晔险些将房梁拆了,也未寻出他三哥与周梁庸之间的密信。   没有假密信做参考,就造不出真密信。   猫儿依着亲兵的本分,去伙房为总兵大人端了宵夜进了营房时,萧定晔还在等他四哥的信鸽。   萧四会继续向关在酒窖里的周梁庸逼供,然后将可能为真的密信收藏新地址,派由信鸽送来。   灯烛飘摇,总兵的面容配上萧定晔蹙眉而认真的神情,显得这位总兵一团正气,忧国忧民。   猫儿上前将红漆盘放在桌案上,低声道:“你看你要将这个总兵,当出皇帝的气派来。周梁庸每晚必用宵夜,你多少吃一些,莫引得旁人生疑。”   萧定晔便暂且止了等待,探首往碗里一瞧,瞧见见碗中几团黑乎乎的东西,散发着浓浓的腥臊之味。   他捂了鼻子道:“这是何物?竟如此难闻?”   猫儿有些想笑。她低声道:“逃亡的路上,你什么未吃过,现下倒是嫌东嫌西。那周梁庸既然有两个相好,少不得要用些滋补之物。这是猪腰子。”   萧定晔神色莫辩的蹙了一阵眉,忽的展了颜,探手抓住她手臂,拉的她栽进他怀中,坐在他膝上,在她耳畔低声道:“如若今夜你陪我,我便勉强用上一些,好博得你的欢喜……”   他的话语透着无限的撩拨,她立刻面红耳赤,将将要挣扎,营房帘子忽的被撩开。   乔大郎手里捏了只乌漆麻黑的信鸽,将将往里探了个脑袋,瞧见房中的动静,忙忙告罪退了出去。   猫儿便趁机站起身,咬着唇将碗碟放进红漆盘,同萧定晔道:“你既然不愿滋补,我便倒掉。你同乔副官说话,我去厨下送还碗筷。”   她一路出了营房,将那炖猪腰子泼洒去地上,去伙房送碗。忖着乔大郎深夜寻萧定晔,定然有要事,便不急着离开去,在伙房混时间。   留守在伙房的厨子是个热心的,看出了她的踌躇,便上前递给她一根胡萝卜,自己也拿了一根,咔嚓咬了一大截,安慰道:   “大伙儿知道你受了苦,张兄弟莫想不开。总兵的上个亲兵,初初也是不愿意,可后来吃穿用度都沾着总兵的光,比当个小兵时强的多,他再便没闹腾过。”   猫儿做出一副了无生趣的模样,长叹一口气,话语里略略带了些哽咽:   “我纵无碍,只是我对不起父母和祖宗。家中还等着我回去娶妻生子,为老张家留后。可笑我到了营里,原本是为了保家卫国,最后却窝囊至此。”   那厨子宽慰她道:“入伍当了兵,还提什么留后,能保得小命就不错了。哪日真上了沙场,迎面一箭飞来,便没了小命。那时才知道,只要活着,多大的苦都愿意吃。”   猫儿依然垂着脑袋,一口一口嚼着胡萝卜。原本有些香甜的胡萝卜在她口中,味同嚼蜡。   厨子见四处无人,便壮着胆子同她道:“老哥哥替你出个主意。你若受不住,便多向总兵推荐人。你瞧瞧今日才坐上冷板凳的大官们,今日之前,他们哪个不曾入过总兵的床帐?你当他们是真的因为才干被总兵大人器重?”   猫儿心头大为吃惊。   这消息乔大郎可没说过。   厨子得意道:“莫看我们厨子整日待在伙房里不得闲,可就是因为不得闲,这些事情才知道的最多。你当那些大官常常半夜偷偷摸摸来要热水,是真的口渴?”   他说过后,又叮嘱猫儿:“此事你千万莫说出去,那些大人要脸。记住,屁腚不是大事,脑袋才最重要!”   猫儿忙忙点了头,说了几句感激话,出了伙房,急急往总兵营房而去。   她忖着乔大郎应该已离去,不巧却恰恰与他半途相遇。   乔大郎一身武将装扮,负手而立望着夜空,在这般景致下,颇有些青年将军的风采。   他站在伙房往总兵营帐的必经之路上,摆明就是在等猫儿了。   猫儿便知道,她挡了萧定晔的其他姻缘,乔家人终究要寻上门来。   “乔副将。”她抱拳问候。   乔大郎回转头,侧身避过她的礼,低声问道:“她,可好?”   待话一出口,又补充道:“巾眉,她可好?”   猫儿滞了一滞。   她原以为,乔大郎是要来为自家妹子撑腰,和她论一论谁堪当五皇子的正妃之位。   未想到,这位当哥哥的,要打听的却是李巾眉。   她好奇道:“你难道都未同她有书信来往?”   他摇摇头,低声道:“我……境况危险,不愿让她被泰王盯上。”   猫儿嗤了一声:“当年你二人一起逛夜市,好像不是一回两回。”   他不由红了脸,忙道:“当年我还年轻,未将事情看的那般透。其实我也是为了避开人眼,方只同她逛夜市……好在并未让泰王那边的人察觉。”   猫儿便道:“我也有一年没有李巾眉的音信。一年之前,她极好,快乐的很,赚不完的银子。”   乔大郎听闻,一时怔怔,不知他应该跟着快乐,还是该觉着失落。   月光下,他的神情仿佛更偏向于失落。猫儿不忍,便又加了一句:“她为自己攒嫁妆,攒的极高兴。”   乔大郎唇角倏地勾起,内心的相思瞬间汹涌澎湃。   他追问道:“我听闻,你……姑娘有些异能,可否开个天眼,帮我看看她现下可好?”   猫儿原本对李巾眉恋上乔大郎并不看好,现下看着他这般失魂落魄的模样,又觉着,李巾眉眼神不错,看上的是个痴情的人。   她低声道:“我是有些异能,可每回施法一次,就对自己的身子有折损……”   她的话刚刚说完,倏地在眉间搭了个凉棚,装出远眺的模样凝神细瞧月亮。待过了几息,方收回手,正色道:   “我方才瞧见,李巾眉正坐在炕上,同她的丫头狼牙棒商量,绣制嫁人的红被面,该绣鸳鸯戏水,还是绣画好月圆。”   她的话将将说完,便俯身干呕了好几声,待住了嘴,方做出难受的模样,同乔大郎道:“我方才施法,受了严重反噬,你欠了我大人情,你要记得。”   她的一套把戏演的行云流水,乔大郎看的目瞪口呆,直到听到她提及了“人情”,方回过神,怔怔道:“这……这这……”   怎地无端端就欠下了人情?还是大人情!这让他日后如何再理直气壮的为自家妹子出头?   猫儿的“强买强卖”引得他一时乱了心绪,待最后认了命,方打起精神问道:“巾眉同丫头商量时,是什么模样,什么神情?”   猫儿正色道:“一边含羞带臊,一边又满怀着对未来的畅想和希望。这几年,她出落的越发好了,肤色白里透红、身段凹凸有致,一头秀发仿佛乌云一般遮天蔽日,浓密的不像话。到了能生儿育女的火候了。”   乔大郎听着她的描述,仿佛得了相思病一般没了魂魄,只随意向猫儿打了个招呼,便脚步虚浮着飘了开去。   猫儿回了总兵营房时,萧定晔的脸色黑的不像话。   他匍一见她进来,便咬牙切齿道:“周梁庸咬舌自尽。”   猫儿便明白,少了个消息来源。萧定晔这总兵,怕是当的没有想象中的容易。   更何况,她腹中还有从伙房听来的消息,会令萧定晔更加不舒服。   她将伙房的热心厨子所说的话,转述给他听,末了低声叮嘱道:   “若这两日,原来得势的那些武将来寻你,你即便不说话,也千万莫不记得总兵同他们曾经有情。我知道你厌烦这种事,可特殊时期,能忍则忍。”   萧定晔听闻此话,不由咬牙叱道:“这帮孙子,老子真想杀了他们!”   ------题外话------   今天因为一些状况,发文晚了,抱歉抱歉。   今天依然三更共一万字 第564章 深夜的告白(二更)   萧定晔初入大营的考验,到了这个夜里,才将将开始。   四更开始,总兵房门果然陆续传来敲门声。   先进来的是个四品官,面上带着些谨慎的温柔,说着些不干不湿拉拢关系的废话。   萧定晔黑着脸“嗯嗯”了一阵,转头瞪了亲兵一眼。   猫儿便上前同那武将道:“总兵大人伤了舌根,说不出话。大人请回,待大人伤好再……”   她的话刚刚说到此处,萧定晔一巴掌拍在了桌案上,面色更加愠怒。   那武将惊得倏地从木凳上跳起,猫儿忙忙苦着脸送着此人出了营房,待行了几丈之外,方同他道:“大人这两日切莫再来。总兵大人发了大怒,大人应该也知道。标下方才一提‘舌根’,他便如此恼怒。现下气还未消,待过上五六日再看。”   这汉子唉声叹气半晌,抬头看着眼前的猫儿,忽的问道:“你是哪个营房的兵?此前怎地未见过你?”   猫儿忙忙垂首,抬手抱拳略略遮着面:“标下才入营不到三个月,原本归在总兵大人的护卫队里。现下……”   她瘪了瘪嘴,做出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   那汉子便叹了口气,道:“都是可怜人啊,这总兵真他娘的不是人。占了老子便宜,又将老子打入冷宫……”   两人正说着,远远又鬼鬼祟祟来了个武将。   那武将瞧见二人,仿佛瞧见了大本营,先上前打听了一回:“总兵大人可消了气?”   猫儿摇摇头:“还气的紧。”   那武将立刻喜滋滋道:“这就好。”转身便要走。   之前的武将一把拉住他,将他打量一番:“什么个意思?咱总兵格外看重你?”   后来的武将甩开他的手,压低声音道:“总兵器重老子,是老子耗费了男人的尊严换来的,老子当的起。”   猫儿听闻这话,心知又是一个被总兵潜规则了的汉子。   待后来的武将甩手往总兵营房方向而去,前一个武将方呵呵道:“谁没有耗费男人的尊严,就你有?”转身叹气而去。   猫儿站在房外不久,便见方才极为自负的那个武将垂头丧气出来,瞧见猫儿,当先赏出来几颗碎银,切切叮嘱道:“待总兵大人消了气,你千万要前来送信,让本大人占得先机。”   猫儿勉为其难收了银子,再往四处瞧了瞧,方进了房里,悄声同萧定晔道:“今夜该无人再来了,你歇歇吧,明儿还有的熬。”   萧定晔叹了口气,绕进屏风背后,将将解开外裳,外间又传来敲门声。   猫儿前去开了门,便瞧见一个瘦长脸的武将探进脑袋,在显眼处未瞧见总兵的身影,便低声向猫儿问道:“总兵大人去了何处?”   前仆后继主动接受潜规则的武将们,令猫儿甘拜下风。   她低声道:“大人寻总兵大人有要事?”   武将忖了忖,悄声问道:“你可知大人究竟在烦恼何事?”   猫儿便装模作样叹了口气:“标下今日守在总兵大人身畔大半日,隐约知道,近日发生了一件大事,特别特别大的事,引得总兵震怒。”   那武将吃惊道:“何事?你可知?”   猫儿便摇摇头:“具体细节标下却不知,大人可知?”   武将忖了忖,从门缝里挤进来,在房中来回踱步,喃喃自语道:   “是城外那个小倌出墙了?不对不对,如若是,总兵大人处置小倌就成了,怎会迁怒整个大营。   是大人的密信被偷了?不对不对,如若是,总兵大人该将嫌疑人关起来,而不是换了职务。   是大人到了年岁,床上威风不在?呀有可能有可能,所以他才……”   他将将说到此处,猫儿倏地插嘴:“大人方才说什么?”   武将忖了忖,悄声问猫儿:“本大人问你,今儿总兵扛了你进房,可将你……?他厉不厉害?”   猫儿顾不得他污言秽语,只追问道:“上一条,大人提到密信!”   这武将忽的像回了魂,忙忙摇头:“什么密信,没说过,一个字都没说过。”   正在此时,屏风后有了动静,挺着大肚子的萧定晔黑着脸出来,大着舌头道:“密生蒸着不见惹……”   物管一愣,转头望着猫儿。   猫儿便善解人意的翻译道:“总兵大人道,密信真的不见了!”   武将“哎呀”一声惊呼,内心里一阵高兴。他竟然能猜到事情的真相,可见离他起复不远了。   他忙忙上前,怀着些幽怨神情望着总兵,低声道:“发生了如此大的事情,总兵大人一人担着,却不让我等操心。卑职……卑职……”   他眼圈发红,纤腰两扭,咬着嘴唇道:“卑职的整颗心,都为大人心疼。”   男人撒起娇来,真是没有女人什么事。猫儿真想戳聋耳朵,戳瞎眼睛,从这万恶的封建社会穿走。   萧定晔面色已黑中透紫,咬牙切齿道:“坠密生,你尤何赏发。”   猫儿翻译:“对密信,大人有何想法?尽管说说。”   武将立时道:“可是那宅子有贼子闯入?那小倌竟然看不好家?”   萧定晔登时明白,所谓的密信,怕是在周梁庸养着小倌的那座宅子里。   他便愤愤然的拍了桌子一章:“废无!”   武将听明白了这句话。   总兵大人骂那小倌是废物。   他忙忙接腔道:“确实是废物,竟然将泰……”他转头瞟了瞟猫儿,做出些防备的模样,向萧定晔凑过去,低声道:“大人,泰王的信事关重大,卑职自请前去寻找。便是将整个文州翻出来,也要将信寻出来。”   那口气似有似无的喷在萧定晔面颊上,萧定晔腹中涌上一口酸水,“呕”的一声便喷在了武将面上。   武将被刺的双眼生疼,却不敢生气,只用衣袖胡乱抹了抹,便急着上前关心总兵大人。   猫儿忙忙上前,挡在萧定晔身前,拦住武将急声道:“大人快走,总兵大人身子不舒服要发火!”   萧定晔听到此话,果然配合着抱起椅子便往地当中丢了过去。   但听“咔嚓”一声,一张梨花木太师椅登时被摔得四分五裂。   武将面色一白,战战兢兢抱拳道:“大人歇息,卑职先行告退。”立刻逃了开去。   猫儿追上去,悄声同那武将叮嘱:“密信之事,大人千万莫外传。大人此前既同你提过密信,便是将大人当成自己人,大人千万要保密,否则,怕是要形同那太师椅,被杀的四分五裂……”   武将打了个寒颤,忙道:“不会不会,若说早说了,怎么会留到现在。咱们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一损俱损,这道理大伙儿都懂!”   夜里的信鸽重新飞向了天际,一直到了第二日的日暮时分,萧四的人借着再次向军营催账的借口进了大营,专程将消息送来。   一叠厚厚的密信,散铺在总兵营房的桌案上。   萧定晔已一封不漏的看过,眉头紧蹙,才收到密信的欣喜已经荡然无存。   信里确然有泰王的笔迹,字虽是用暗语所记,幸好他看得懂。   难点不在暗语上,在印章上。每封信上除了三哥的私印,还有皇子紫玉上的印记。   猫儿秉承着亲兵的职责,再一次将炖猪腰子送进营帐里时,便瞧见萧定晔蹙着眉头,盯着面前的一张纸。   纸上描画着一副似龙的瑞兽图。   在逃亡途中,萧定晔曾向猫儿讲过包括他在内的皇子与传说中龙生九子的对应关系。   他排行老五,可当年他出生之后,数年来后宫都再无皇子出生。当时以为他是最后一名皇子,便对应了龙九子貔貅。   貔貅,只进不出。当年皇帝曾命人用上好的白玉雕刻了一只貔貅,送给他的时候,曾满怀深意同他道:“寸土不让。”那句话当年被他忽略,后来想起,怕是他父皇隐晦表达属意他为太子之意。   他的紫玉端头雕刻的印章图案,正是一只貔貅。   他三哥泰王,虽是排行第三,不知他父皇当时是何种意图,将龙九子的长子“囚牛”,分给了三哥。   传说中,囚牛平生喜欢音乐,经常蹲在琴头上欣赏音乐,常常被雕刻在琴头上。   不知是皇帝对泰王勤劳如牛、又只在音乐上有造诣的期待惹恼了泰王,还是“囚牛”作为龙长子的排行激励了泰王,总之,这位皇子并未养成好音乐的喜好,只一心要为龙椅而奋斗。   现下桌上的这张纸上所画的,便是一个腾飞的囚牛。   萧定晔见猫儿端着红漆盘进来,便向她招招手:“你来看,这纸上的囚牛,可同书信的印章一模一样?”   猫儿一眼就看了出来。   卖家图与买家图。   萧定晔的画技已极好,然而和将印章上的图案一比一画到另一张纸上,想完全一样,还是有明显差距。   何况印到纸上和画到纸上,纹理也极不相同。   猫儿摇摇头。   他便叹了口气:“我也觉着差一些。可现下便是想要”   她又往这囚牛和旧书信上看了半晌,问道:“你想采取伪造泰王书信的方案,去同文州知州交涉?”   萧定晔点点头,遗憾道:“可惜伪造印章这一条,现下手上没有工匠,难以实现。”   猫儿忖了忖,道:“我可能有法子。前几日在街面上,我曾遇到过一位丹青门的弟子。这书信上的印章并非印在火漆上,只在纸上,说不得便能原模原样的画出来。”   萧定晔吃惊道:“果真?你怎地未提过?”猫儿撇撇嘴:“这是我凤翼族的事,我为何要事事向你禀报。”   萧定晔不同她计较,只恭维道:“丹青门的手艺出神入化,如若真有丹青门相助,此难题迎刃而解。”   猫儿点点头,从红漆盘里端出宵夜放在他面前,忖了忖,正色道:“我去寻丹青门弟子,没有问题,可你要应承我一件事。”   他见她神色是前所未有的郑重,便握着她手道:“你的所有要求,我都应承。”   猫儿摇摇头,低声道:   “你先听我说。凤翼族有两派,一派跟了泰王,一派远走百花寨,后来与我相认。他们认了你当圣夫,便是归顺了你。   另一派原本性邪,跟着泰王作恶多端,由你处置,我不偏袒。   可认了我的这二十六门派,今后除非他们倒向泰王,害了天下、阻了你的路,否则无论你我发生何事,你都不能向他们动手。”   他听得心中一紧,立刻道:“什么叫‘无论你我发生何事’?你觉得你我之间会发生什么事,才会引得我向他们下手?”   猫儿立刻蹙了眉:“难道你我之间不管发生了何种不愉快,你都要迁怒于他们?”   萧定晔便摇头道:“凤翼族也是大晏的子民,难道只有你会护着你的子民,我不会护着我的子民?难道在你心里,我就是个毫无人性的杀人狂魔?”   猫儿见他神色有些不虞,便又缓和了语气:“我不过说说而已,我看你同我置气时绝情的紧,我也不为自己申辩,只想为我的族人要一句承诺。”   他心下有些难过,取了筷子将面前碗里的猪腰子一下又一下戳的更烂,方道:“你实在是错想了我,我何时舍得绝情。这一路行来,不都是你向我绝情?哪回不是你要离开,我不停的留你?”   她便再说不出什么话来。   他说的是事实,也不是。   她每回的退缩或者逃离,都有她充足的理由,然而在一位高贵皇子的眼里,都无法全然理解。   她相信,时到今日,萧定晔依然无法理解当年她身中七伤散,已经到了七窍流血、命悬一线的时候,她为何死也要死在宫外。   然而纠结那些过往,以及现在,没有什么必要。   她顿了顿,主动打破了同他的僵持,低声道:“明儿一早我就出营,去寻人画印章。你夜里将密信写好就成。”   他不再说话,只点点头,寻出纸张开始模仿着他三哥的笔迹开始写密信。 第565章 分头行事(三更)   这个夜里,营房的灯烛一直未熄。   猫儿躺在屏风后的床榻上迷迷糊糊睡着,一直到了第二日清晨睁了眼,方看到萧定晔拿着两封信站在她面前,一双眼遍布血丝,声音里带着熬夜的疲惫:   “一封原密信,两封假密信。按照原密信里的印章位置作图。”   熬了一整夜,他面上满是油汗,脱妆脱的厉害。   猫儿忙忙揉了揉眼睛,爬起身,先出去打了水为他净过面,方重新替他上妆。   待她整装要出发时,方低声道:“你已三日未歇,多少闭一闭眼。磨刀不误砍柴工,成大事不在于这点时间。”   他点点头,道:“注意安全。”   猫儿于当日黄昏时,带着三封信回来。   出去的时候,假信上盖章处还是空白。   回来的时候,假信上已画上了一个私章,一个三皇子的囚牛纹路。   无论是私章还是囚牛纹路,与原信上的皆一模一样,连略略有些陷入信纸中的深痕,都一丝不差。   猫儿望着萧定晔的喜色,问道:“如何,我凤翼族在此间事里,算不算立了功劳?能否靠自己的本事换得五皇子的庇护?”   萧定晔一把将她搂进怀里,哈哈笑道:“算,立了大功劳!”   有了密信,与文州知州的会面立刻安排下去。   第二日午时,萧定晔率人进了府衙,待晌午时出来,事情已顺利推动,三日后就能拔营往巴蜀方向而去。   萧四的宅子里,萧定晔向萧四做着安排:“四哥先一步往巴蜀方向而去,沿途经过三处州府,四哥密切注视这三处的动向。”   他又详细向萧四说明了大军挥师铁矿的策略与战术,末了方道:“三支队伍里,我带领的这一支队伍会正面与巴蜀州府的护城军相遇。如若哪个州府有出兵势头,四哥立刻以烟火报信。”   猫儿听闻,不由插嘴道:“怎地你要带兵作战?昨日不是说你带领的另一队?”   她并不是想知道换策略的原因,只立刻道:“我现下就去采买金疮药、纱布等。”   萧定晔神色莫辩的望着她,低声道:“你不能跟着大军。”   猫儿对这个答案不算吃惊。她知道萧定晔一开始定然不会答应。   她也做好了心理准备,一听他如此说,她立刻放下了自尊,换着法子的央求他。   这回她失了算,无论她如何顾不得萧四在场、使出了浑身解数,他半分未松口,连一点点犹豫都没有。   她着了急,问道:“难道你就不怕我真的出墙?等你回来,我给你寻几个好兄弟!”   他叹了口气,握着她的手,低声道:“这回危险万分,真打起仗来,刀剑无眼。你哪怕去寻其他汉子都成,我不想你受伤,甚至……”   他再说不下去,又道:   “留你在文州,还有其他安排。文州知州此次虽被我糊弄了过去,难保事后他心生狐疑,甚至难保过几日他又会收到三哥的信。   万一他发现了端倪,事后联络附近其他州府的护城军前来拦截,大军返程时受到阻击,却是得不偿失。   你留在文州,监视着府衙情况。一旦有不对,立刻发信鸽。”   他转头看着萧四:“四哥的侍从,留两个给阿狸调遣。”   萧四懒洋洋的道:“成!”   按萧四说,就该带着这个狐狸精上路,等真的起了战乱,一箭飞过去,正好将她除去。   转眼一想,他五弟是个脑子有问题的。若真的到了那个时候,他五弟极可能飞扑上去挡箭,最后遭殃的反而是他五弟。   他思来想去,他五弟伤了不合算,那个狐狸精伤了还可能起死回生。算了,还是听从五弟的安排,将她留在文州为好。   猫儿心急如焚。   她来文州虽然是萧定晔勉强她。可她后来一心将他的事当她的,却是为了自己。   她原本的计划是要到铁矿去寻那“眯眼王八”,好让他造调令纸。   现下萧定晔不让她跟着去,她那位诡道门的娘家人没有人护着,即便跟着逃出铁矿,万一一着急半途溜走,彻底不回文州,她岂不是鸡飞蛋打?   她装作愤然的样子出了厢房,站去院里看云彩。   萧定晔同萧四在房中谈了极久,待两人出来,萧定晔转去解手之时,猫儿终于等到了机会同萧四说话。   她急急将“眯眼王八”的体貌特征告诉萧四,低声道:“我离开你五弟之前,要做的就是寻此人。你若将他带不回来,我纵然拿了你的两万两,我也不会收手。我继续缠着萧定晔,你拿我没办法。”   萧四真想现下就给她一刀,纵然杀不死她,也能折磨她。   他咬牙切齿道:“本王纵横天下,从来没有见过你这般毫无廉耻的女人!”   猫儿冷笑一声:“彼此彼此,你背后拆你五弟的后院,你当你有廉耻?”   两个人僵持了一阵,萧四终于败下阵来,低声道:“将那老王八带回来之后,放去何处?”   猫儿勾起了嘴角:“将他放在我初到文州时所住的客栈里,我自会去见他。”   ***   拔营前夕。   时已过二更。   总兵营房里,萧定晔将手指点在舆图上。   他的指下就是铁矿所在,攀刚石。   他的声音肃穆而低沉,最后一回问道:“作战计划,各位可还有何疑虑?”   没有,这已是萧定晔带着众人第四回 梳理整个前行策略。   每一回梳理,都会有新的假设出现,最后会商议出这些可能出现状况的解决方案。   一直到最后,众人再也想不起,前行途中还会出现什么突发状况。   这些将士里,有些是上过战场的,有些入伍多年,最多配合府衙擒拿过山贼,还不知道真正的作战是何概念。   然而无论每个人是何种背景,这个时候,每个人脸上都是坚定的意志,没有丝毫退缩。   萧定晔很满意。   他点点头,低声道:“四更拔营,各位回去歇息,精神抖擞出发!”   离三更还有半个时辰时,营房里已走空,只剩下萧定晔与猫儿。   待四更后,猫儿便会与萧定晔分头。一个率领大军离开,一个进城后,前去府衙对面的客栈,密切观察着府衙的动静。   营房里极为寂静,只有灯烛偶尔爆一朵烛花。   猫儿坐在屏风后的床畔,没有目的的整理衣裳。   萧定晔绕过屏风,坐到了床畔,望着她的动作,笑道:“等大军上路,从上到下,哪里用得着换洗衣裳。”   一场万人队伍的战争,并不是大战,耗费时间短,其实没有什么好准备的。   他向她挪过去,拉着她靠在她怀中,低声道:“你可是担心我?”   说不担心,是假的。   她没见过打仗,她和他逃亡过程中,搅动起的事情,最多面临几十人的追杀。   上万人打群架,确实值得担心。   她低声道:“你不会受伤……吧?”   他摇摇头,吻在她的面颊,面上神情却有些肃然:“我当然不会受伤,然而有可能会有数千的兵卒战死。”   猫儿转身与他对坐,因他语气中流露的一些情绪有些狐疑:“你舍不得?你们政客看小兵卒,不都是觉得他们在战场中是死得其所?”   他摇摇头:   “怎么会舍得?只不过是任命罢了。如若是抵御外敌,才会舍得。因为他们的每一滴血,都是为了大晏,是为了这个国家。然而这样的祸事是三哥搅起来,是自己人打自己人。兵卒们的牺牲,就显得多么无奈。”   她点点头,等将手上的衣裳折叠好,方道:“你会是个好皇帝。”   他倏地一笑,道:“旁人如果这般说,我便只当是恭维。你背后是凤翼族,是千万个想过平顺日子的大晏子民。子民们的认可,实在难得。”   他往榻上躺下去,向她伸出手:“陪我歇歇。”   他已穿上铠甲,她躺在他臂弯里时,贴着的是一个冰冷的身体。   这个身体搂的她久了,从冰冷中也生出了些许温暖。   她似是想起了什么,从袖中掏出金簪,刺破自己的手指,往巾子上挤下数滴血,连同巾子塞进他的腰带中。   他的呼吸声已清浅,随着她的动作,不自觉的握住她的手,指尖摩挲着她掌中茧,睡的越加沉。   四更来的极快。   整个大营火把跳动,照的四处纤毫毕现。   总兵骑在马上,身穿铠甲,头戴头盔,抬手拔剑,挥向前方。   上万的将士与兵卒们不发一言,用同样的动作回应着他,展现着所有人的决心。   晨风烈烈,萧定晔最后一次挥动长剑,率先出了军营的大门。   将士们与兵卒们紧跟而上。   猫儿混在兵卒队伍里,待出了军营,寻机落到了人后,最后按照计划隐藏进了路边的草丛中。   她的目光紧紧盯着最前头那个高大的身躯,直到晨曦来临之前,整个队伍都消失在远远的山际。   ------题外话------   今天就到这里了,明天再见 第566章 两位助攻(一更)   文州的稳定只持续了十来日。   终于有一天,从城门外涌入了更多的外乡人。   猫儿骑着老黑漫无目的的在城里闲逛时,在茶楼、酒楼听到外乡人用晦涩难懂的方言谈论着巴蜀地带的交战,她的心就再也放不下去。   她更多的逗留在茶楼、酒楼,想从这些闲话中听到更多的战况。   然而民众的视角同她不一样。他们不关心主将是否受伤,只谈论村庄是否遭殃,战火是否殃及平民。   猫儿想着,他们都是多虑了,萧定晔既然亲自带军,自然不允许恶劣的事情发生。   她和他虽然又走到了分道扬镳的地步,然而她对他还是了解的。   随后的几天,越来越多的外乡人不断的涌入文州。   猫儿日夜难安,食不下咽,夜不能寐。   这天下最令人无望的情感,就是你恨他,同时发现你依然爱他。   这种情感令人对自己失望,显得自己懦弱拖拉,毫不干脆利落。   男人,男人,男人而已。   猫儿在这样的煎熬中,度过了二十余日。   直到有一日,萧四为她留下的两个侍从前来报信,说大军已经班师返程,还有三两日便到文州,猫儿倏地放了心,长久的昏睡了一场,错过了前去迎接萧定晔的第一时间。   床榻上的猫儿并非被萧定晔唤醒。   是萧四。   萧四靠在门边,嫌恶的望着睡眼惺忪的她,面上有些幸灾乐祸:“五弟没有立刻赶来见你,你很失望吧?”   当了主帅的萧定晔,不能像此前一样任性,随时就离开大军。   他匍一回来,便有数件要事要办。   安置从铁矿解救出来的矿工,暂且关押矿上管事,捉拿整个文州府衙官员。   这里面将有数人被萧四押解上京,成为泰王私自经营铁矿的罪证。   一个煽动、勾结邻国,一个私营铁矿。两件事足以将泰王打倒,没有任何悬念。   猫儿望着萧四的神情,确认萧定晔健康的很,没有受伤,最多是小伤。否则萧四怕是没有这么有兴致来奚落她。   她第一句话便问:“我要的人,可寻见了?”   ***   黄花巷往里第三间,“胡子张”在调令纸上落下最后一笔。   待提笔,眼见鼻尖的一滴汗堪堪要落下,忙忙躲闪了脑袋,方长吁一口气,恭恭敬敬将假调令递给猫儿。   猫儿的目光仔仔细细将调令查看过一遍。   “眯眼王八”道:“圣女放心,我二人联手,没有什么不能造假。”   眯眼王八被掳去铁矿折磨了一阵,虽说未毁容,可后背却更弓的更弯,双眼更眯,猫儿便对他的保证打了些折扣。   然而事到如今,她也没有更好的路,只有尽人事、听天命。   她将调令装进信封里,再塞进衣襟,方肃着脸同二人道:   “你们做旁的事,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有两件事不可碰。第一,不可掺和进银票造假的勾当。第二,此后不可再为他人造假官府与朝廷之物。”   她的声音越渐严厉:“如被我知,立刻将你二人逐出凤翼族,阖族同你二人再无瓜葛。可记下了?!”   两人齐齐抱拳:“属下遵命!”   *   猫儿同萧定晔回到江宁的时候,已是莺飞草长的三月。   被禁锢了一个冬日的秦淮河,沿着河道哗啦啦的快乐流淌。   河水流淌,代表着新的征程。   萧定晔回到江宁的当日,没有喘上一口气,就投入到了异邦囚犯的上京筹备之中。   猫儿立刻出了一趟殷府。   城西客栈里,翠玉黑葡萄一般的双眸里,包着一包眼泪,望着猫儿哽咽道:“我以为,阿姐不回来了!”   猫儿抚一抚她的小脑袋瓜:“你跟着我时间短,还不了解我。我打定主意看上一个人,就轻易不会放弃他。”   她忖了忖,又补充了一句:“除非他做对不起我之事。你今后可会对不起我?”   七八岁的小孩,还不能完全理解“对不起”二字中包含的全部含义。   她忖了忖,认认真真道:“我会好好听阿姐的话,永远不让阿姐担心。”   猫儿捏捏她脸颊:“要有自己的想法,不能当个提线木偶。”   她带着翠玉先去寻了一回替她买骡子的青年。   青年是个实诚人,将她要的二十五匹骡子全部寻够,下了定,只等她付了尾款,便可牵走。   猫儿将剩下银子递过去,并不先牵走骡子,只低声道:   “等我的消息,等我通知你,你便将骡子送去西城门外一里地处等我。届时,我会再付价值骡子一倍的银子作为赏钱。”   青年吃惊的瞪大了眼睛,忙忙道:“使不得使不得,姑娘要在何处交货,在下就送去何处。”   猫儿便不再勉强。   **   猫儿将行动的日子,定在了三月十五。   助攻有两位。   一位是这府上的下人彩霞。   猫儿离开前,曾向彩霞教过一张妆容。   过去一个月,彩霞拿出了吃苦耐劳的精神日日练习,在猫儿从文州回来,送上了一张还算过得去的考卷。   当彩霞在萧定晔面上画出一个与他十分契合、又确然能隐藏他真容的面容时,猫儿便明白,她要抽身的时候终于来临了。   另一位助攻是殷夫人。   猫儿和萧定晔从文州回到江宁时,殷夫人的阿爹刘铁匠已被救回来,在家中休养。   三月十五,江宁的白云庙里,供奉着的某位神仙正值诞辰。殷夫人在她阿娘的多方交代下,打算在这个重大日子里,去酬一回神,感谢神佛护佑。   猫儿得知消息时,立刻前去同殷夫人表达了想同行的意愿。   她笑道:“过不久我同夫君便要跟着囚船上京。沿途危险,我去求两道平安符,权当自我安慰。”   殷夫人见她笑容灿烂,只当她去往文州的这一趟已同王公子完全和好,便长吁一口气:“你能消了心结,便十分好。白云庙香火旺盛,你我要赶出烧头一炷香,便要早些出发。”   猫儿同殷夫人定好了那日启程的时间,方做出欢喜的模样离去。   她离开上房时,殷微曼正同丫头在院里打沙包,正打的兴致缺缺,瞧见她出了院门,忙上前跟来,主动牵着她手,道:“姐姐过两日可是要离开?”   眼中似有不舍。   猫儿沉默的点点头。   微曼便极老成的叹口气:“那我今后,怕是再不能见到你啦!”   她原以为猫儿会说:“今后你来京城,我们就能见面”,未成想她等来的并非这句话,又是猫儿的几下点头。   微曼吃惊道:“你竟然如此小气,都不邀请我去京城寻你玩?”   猫儿蹲下身去,抬手抚上她发髻,低声道:“我对不住你……”   对不住的又何止是殷微曼一个人。   为了她的事,她将殷府上下利用了个遍,从主到仆,整整齐齐,没有放过谁。   微曼望着她不说话,还在等她的后半句。   她续道:“……我会记得你。”   殷曼失望的“哎”了一声:“我还当你能说出什么话来,又是这种没有意思的话。得啦,看清你啦!”   殷微曼显然说了大话。   这世上能看清猫儿的人,实在太少。   作为一个嘴里几乎没有实话的人,有时候连猫儿都看不清自己,更遑论是旁人。   纵然与猫儿生死与共的萧定晔,也做不到。   如若他能做到,他现下就不可能将所有的热情和注意力放在带着异邦囚犯回京城的准备工作上。   在这个当口,其实他只要稍微分一点神在猫儿身上,他就还能发现端倪。   毕竟这两日,猫儿外出时,已完全没有过问过他的意见。   她出去一趟,回来一趟,两手空空,并不是逛街游玩的模样。   他以往对她疑神疑鬼,到了这个时候,却又丧失了敏感性。   猫儿加紧了自己的事。   她前去同卖骡子的青年,交涉了收货时间与地点。同时同青年道:“你去寻二十五个人来,一个年轻女子,二十四个年轻男子。每人二十两的酬金,请他们坐船。”   青年不明白她为何如此乐善好施,想出了诸般折腾银子的法子。   然而主顾有要求,他自然好好去办,还十分善解人意的想到:   “小的届时在西城门外一里地处向姑娘交付骡子,那二十五人便无法同时带出东城门。小的去寻另一人,帮小的带着人去坐船。”   猫儿点点头,觉着她此事诸般顺利,在她穿越过来的第六个年头,老天终于站在了她这一头。   ------题外话------   今天继续三更 第567章 前夜(二更)   三月十四,依然春光明媚。   客栈的客房窗外,洒进一片阳光。   八岁的翠玉坐在窗边,熟练的穿针引线,为猫儿改造一双官靴。要将两双鞋底合并成一双,好让猫儿穿着的时候显高,以求与殷大人更加相似。   猫儿坐在桌案前,握着一支笔,准备写一封诀别信。   她原本以为只要她握着笔,便仿佛握住了化妆刷,文思如泉涌。毕竟她和萧定晔纠纠缠缠的这些年,有太多可以说道的事情。   然而当她面对着桌上的白纸,她的脑中也空白一片。   说什么呢,有用的,过去已经说了。   没用的,说出来也不能改变历史。   在男女关系上,她其实比较推崇的是和平分手。   如若萧定晔是个能平和相谈的人,她就用不着坐在这里,手里握着一只她并不擅长的毛笔,去同他交代什么心理历程。   她会将他约到一间茶楼,与他品茗相谈,回忆回忆过去,然后给他发个好人卡,再说她不适合他。   最后两个人亲切握手,甚至拥抱一回也成。   然而她了解萧定晔。   他是个皇子。   他再接地气,再与旁的皇子不同,他的性格里有无法消亡的强势、霸道、不讲理。   他不可能同她和平分手。   如若他能,她上一回出宫,就不至于到了油尽灯枯的程度。   她不想再那般窝囊。   她相信命运将她推进凤翼族圣女的躯体的时候,是希望她能雄起,能衬的上那个身份。   她要健健康康的走。   她刚想到这里,喉间涌上一口酸水,打了她的脸。   翠玉立刻停下手中针线,着急上前道:“阿姐,你病了?”忙忙为她倒了一杯茶,小心翼翼的端过来,送到她手边。   猫儿饮下一口热茶,抚了抚翠玉的脑袋瓜:“此前吃过药的后遗症,无碍的。”等她回去继续做针线,便重新执了笔。   “你既然睡了姐儿,此生就这样吧。”她写下这样一行字,立刻又揉成一团,丢进纸篓。   她和他的问题,不仅仅是姐儿的问题。   她落笔重新写:“我当不了你的私产,此生就这样吧。”   她立刻又揉了纸,丢进纸篓。   说这些没有意义,显得她像个怨妇。   她再写了一张,又写了一张,无一例外的都进了纸篓。   当桌上只剩最后一张纸时,她终于明白,她果然同萧定晔没有多余的话。   在文州,他领兵去往铁矿,她等待的那些日子,已经是她对他残留感情的情绪最高点。   就像饿过头的人,虽然曾经饿的眼冒金光,可等饭到了眼前,又不怎么想吃了。   “让明珠去嫁人,过自己的生活。   让贾忠良去娶亲,他与我的亲事不算数。   照顾好大黑。   保重。”   *   三月十四的晌午,日头已十分温暖。   猫儿回了殷宅,将老黑送进马厩。   她为它添了水、添了料,待它吃过喝过,又从袖袋中摸出一块麦芽糖。   老黑嗜甜,长舌卷起糖块,几息间下了肚,见再没有多的,便一下又一下舔着她的掌心。   她揉一揉它的脑袋,它原本该舒服的打着响鼻,却不知为何,显得有些焦躁。   它从未像今日这般粘人,她略略离它远一些,它便将急切的将脑袋靠过来,四蹄来来回回的踱着。   她靠在它宽厚温暖的颈子上,它的鬃毛随风轻刷着她的面颊,仿佛它同她相见的第一天,她在它眉心印下一滴血。   自此它从一匹高傲的烈马,臣服成她的老黑,如现下这般,容她靠在它颈子上。   那时的秋风轻轻吹拂,和此时同样的轻柔。   **   三月十四的夜里,略略起了风,萧定晔忙完手头事,回到殷家客院时,已过了三更。   猫儿还没有睡。   他沐浴过,她给他擦拭湿发的时候,说起她第二日要跟随殷夫人去白云庙里求平安福之事。   他一点没有要阻拦她,只问道:“可要我陪你一起去?”   他忖了忖便要起身披外裳:“我趁夜再去处理些事情,就能把明日的时间空出来。我早先就提过,想带你去白云庙里赏景,后来各种事情耽搁,都未成行。”   她将他按回椅上,继续擦着他的湿发,道:“上京在即,哪里需要你分神去赏景。日后回了京城,多少庙宇看不尽。有殷夫人陪我,多了你一个汉子,大家反而拘束。”   萧定晔便点点头,又感慨道:“江宁移步换景,本是好去处。可惜此回到江宁,却无暇领略美景。大晏江山,美不胜收。待你我回京,平了三哥之事,我带你多多往天下各处去游玩。”   他忙了一整日,躺在床上,牵着猫儿的手极快睡去,仿佛毫无戒心的娃儿。   猫儿看了他一整夜。   从一片漆黑到光影渐涨,他的侧脸轮廓如同雕像一般,时时刻刻都是完美。在他脸上,她从来没有看到过难看的神情。   她第一次见他的时候,是他因他母后的疾病而病急乱投医。   那时他仿佛杀神附体,她战战兢兢,随时都害怕他一言不合就杀了她。   谁能知道,这个并不算美好的初遇,开启了她和他的后来,展开了那般多的牵绊。   可她和他之间,终究相差了千年的光阴,有着太多难以调和的理念。   那样的开始,原本就不该有下文。强行有了下文,也不会有结果。   外间的风停了,后来多了啾啾的鸟叫。那鸟叫声十分脆嫩,乃声乃气,不知道何处的鸟儿行动麻利,在这单薄的春日孕育出了一窝雏鸟。   外间天色渐麻,原本一团漆黑的窗纸渐渐有了颜色。   丫头轻手轻脚进来,提醒猫儿今日的行程。   如豆油灯燃起,猫儿起身穿衣净面。   沉睡了一整夜的萧定晔终于被这动静吵醒,此时猫儿已换好了绣鞋。   房中昏暗,他向她伸出手臂,声音带着刚睡醒的喑哑:“过来。”   猫儿脚步轻轻,缓缓到了他身边。   他牵着她手,继而圈住了她的腰身,将脑袋埋在她怀里。   她几乎是下意识的抬手,将手指探进了他的发间。   他的发丝强韧,如同他的性格,也如同他的身份,更如同他的志向。   她道:“时间还早,再歇歇。”   他抬首望着她,很快的在她唇上印上一吻,低声道:“如若今日忙完的早,我就赶去白云庙接你。”   她极低的“嗯”了一声,道:“可白云庙今日有千万的人,你不会寻见我的。”   他抬手抚着她的面颊:“你可能不知道,你站在人群里,是会发光的,为夫一眼就能认出来。”   她心中酸涩的难受,也抬手抚着他面,几不可闻道:“我快要迟了。”   他笑了笑,终于放开了她,重新躺去被窝里。   她几步到了门边,只顿了一顿,便忍住了要回首的冲动,不歇气的跨出了门槛,走出了客院。   马车从殷宅出发,缓缓前行。待快到正街附近,马车里的猫儿倏地“哎哟”一声,笑道:   “真是粗心,原本要带了玉佩出来,前去白云庙里寻高僧开光。昨夜专门寻了出来,却偏偏未带在身上。”   殷夫人笑道:“胡姑娘这是不懂行,开光一事,并非指僧人放在掌中把玩两下、说几句吉利话就成。得供在佛前,由僧人诵经七七四十九日才成。你过两日就要上京,却没有等待开光的时间。”   猫儿便笑道:“便不是开光,带去令僧人加持一番也好。夫人不知,我同夫君自在一起,总是有些磕磕绊绊。我要带去加持的,是与他的定情玉佩,是想日后与他之间平顺一些。”   殷夫人便不再劝阻,令马车停在路畔。   猫儿下了车,透过车窗同殷夫人道:“夫人莫等我,等来等去误了烧香时间。我回去取了玉佩,骑着黑马径直往白云庙里去寻夫人。它脚程快,说不得我比夫人先到庙里。”   殷夫人不疑有他,点头应下,吩咐车夫重新上路。   猫儿站在路畔,瞧着那马车直行穿过正街,拐了方向,立刻转头往西城门方向而去。   客栈里,年仅八岁的翠玉给猫儿打下手,眼睁睁看着原本的娇美阿姐,在经历了十几种妆粉的涂抹下,渐渐出落成了一个四旬多的汉子。   她非但没有觉着害怕,还好奇又钦佩,嘴甜赞道:“阿姐真厉害,竟然会变戏法!”   猫儿微微一笑,起身穿好江宁府尹的官服,再在官服外套上汉子的衣衫。   她忖了忖,执笔在纸上写下客栈名称与房号,将纸装进信封里,用浆糊封了口,塞进袖袋里,又从袖袋里掏出数个物件。   一封不做数的婚书。   半块皇子慷慨送出的紫玉。   一只不值钱的泥猫。   一只藏着凤翼族叛党与巨额银子的印章。   这些东西连同她昨日写好的信,整整齐齐摆在桌案上。   她于他,自觉付出极多,没有亏欠他。 第568章 三月十五(三更)   清晨的春风有些凉意。   早早坐在客栈对面乞讨的小叫花,瞧见客栈门口一个牵着小女孩的汉子对着他招手,他忙忙从街面上绕过去,一个搭眼就明白了即将遇到什么活计。   定然不是施舍。向叫花子施舍的人,面上都带着感动自己的表情。   怕是有跑腿的事要寻他。   果然,这汉子问道:“你可识得府尹殷大人家的公子?”   小叫花忙忙道:“识得,识得。此前殷公子还联合我们丐帮,干了大事。他断了手臂,现下还吊着膀子呢!”   猫儿点点头,将一两银子连同手中的信封递过去:“掌灯之后送给殷公子。”   小叫花从来没有得过这许多赏钱,喜得见牙不见眼:“大爷放心,小的一定将信送到。”   猫儿冷冷道:“记住,掌灯之后。你不送,或者早送,我会寻你将赏银十倍讨回。”   她的话中含着些嗜血的冷厉,小叫花突的打了个冷战,忙忙道:“不会不会,我们丐帮行事,最知道分寸,绝不会坏了大爷的事情。”   猫儿点点头,背着包袱皮,牵着翠玉而去。   ***   辰时还未到,日头将一抹天光顺着天井投进去,给大牢里增添了一抹光明。   大牢门口,衙役们哈着腰,从殷大人手中接过调令,并不因上峰身份而忽略了调令,依然认真的垂首去瞧。   猫儿的掌心全是汗水,双眸一瞬不瞬的盯着衙役的表情,不放过他的任何一个眨眼。   她完全无法确定,这调令究竟能否糊弄过去。   如若不能,她又该如何脱身。   她此前从来没想过失败之后的退路。   她没有退路。   时间仿佛过了很久,又仿佛只过了几息,衙役放下调令,哈着腰道:“大人且等一等,卑职去带人犯。”   猫儿负手而立,只点一点头,再不多言。   时间一息一息而过,一炷香的时间过去,大牢里还没有做好交接牢犯的准备。   猫儿心里的焦急一点一点累积。   正值江宁府衙押运异邦囚犯上京的准备期,真正的殷大人可能随时都会出现,将她这个假货秒的渣都不剩。   她开始来回踱步,却不敢催促。   她自出现在大牢,就没有说过一句话,她不敢从声音上露出端倪,以防被他人发觉。   再过了两息,路边陡的传来一阵马蹄声,一个短打扮的汉子驾着马到了大牢前。   猫儿只瞟了一眼,倏地背转了身子,一颗心咚咚咚跳动不停。   是阿蛮,殷大人身边最得力的下人。   阿蛮两步跃上台阶,正要同守门的衙役说话,眼角瞥见猫儿,惊诧道:“大人,您竟亲自来了?”   猫儿紧咬牙关,竭力压制住内心的紧张,只肃着脸点点头,向阿蛮摆摆手,示意让他办他的事,自己装出不耐烦的样子,踱了开去。   阿蛮便“哦”了一声,心下有些纳闷,抬脚进了大牢。   阿蛮进去不久,二十四名坎坦牢犯便被送了出来。   长久被关在阴暗的监牢里,匍一瞧见日头,他们被刺的纷纷闭了眼。待睁开眼,面上皆是怔忪,不知道命运的前路要延伸向何方。   坎坦牢犯被绳子系成一串,脚上还戴着脚铐。   衙役将绳子的端头交给猫儿,猫儿蹙着眉往牢犯脚铐上一指,示意衙役取出钥匙解开脚铐。   衙役忖了忖,好心的上前规劝:“这些人身手不差,若解了脚铐,万一对大人动手……”   猫儿立刻瞪着这衙役,眼中含义很明确:老子是府尹,还是你是府尹?老子的话不作数?   衙役无法,只得掏出腰间钥匙,将牢犯的脚铐一一解开。   猫儿便点点头,扯着麻绳,便将一串坎坦囚犯牵着而去。   过了一刻钟,阿蛮从大牢里出来,瞧见殷大人已不在牢门前。   他心下依然诧异。   殷大人这几日在府衙,忙的脚不沾地,哪里有时间亲自往大牢里跑?   明明殷大人差遣他前来大牢办事时,还稳稳的在府衙里坐着。他路上也未耽搁多久,怎地殷大人到的竟然比他还快。   他随意招了个衙役过来,问道:“殷大人前来大牢,所为何事?”   那衙役道:“接了一串牢犯,你日日跟在殷大人身边,你竟不知?”   阿蛮听得更加奇怪,问道:“接了什么牢犯?”   这衙役却未看到调令,也不会辨认坎坦人的长相,便进了大牢,将此前接了调令的衙役唤出来。   衙役将调令递给阿蛮,又笑道:“怎地,殷大人做事,还要让你这个奴才知晓的明明白白?”   阿蛮不理会衙役,只低头细看调令,心中的疑窦越来越大。   还没到要送囚犯上船的时候,各囚犯的口供早已得到,殷大人这般早带走牢犯作甚?且还全都是坎坦人……   他疑惑的将调令交回去,转身骑马离开。   *   一处偏僻巷道里,翠玉将包袱皮里的二十四身款式各异的衣裳掏出来,对着坎坦青年们道:“时间紧急,快换衣裳。”   坎坦青年们越加怔忪,搞不清现下究竟是什么状况。   猫儿厉声催促:“不想死,动作就快些!”   翠玉便重复着猫儿的话:“不想死,动作就快些!”   她掏出水袋,拧开端头,猫儿便接了水洗去面上妆容,又脱下最外面的官服,露出一身农妇的装扮。   坎坦青年中,终于有人认出她来:“小王子的……”   此前猫儿数回进牢里探望克塔努,并未再伪装。众人曾听到过克塔努将她唤做“小王子”。   经过这许多时间,众人也终于明白,他们当时曾为之效力的小王子,其实是大晏的一名女子。   猫儿并不答话,转头向翠玉努努下巴。   翠玉便解开另一个包袱皮,倒出二十四顶斗笠,催促道:“快些戴上,我们出城。”   辰时三刻,三辆骡车混杂在前往白云庙的熙攘人群与车群中,缓缓出了西城门。   待再往前行了一里,骡车在路畔停下。   前后二十四五人从车厢里下来,再继续前行了一刻钟,一直超过了拐往白云庙的岔路,方瞧见一个青年带着一群骡子,在前方等待。   青年匍一瞧见猫儿,忙忙迎上前,道:“姑娘昨日要找的一个女子和二十四个汉子,已由另一人带去往东城门外的码头。现下应该已上了船,到晚上才会折返。”   猫儿点点头,递过去一张银票,道:“你安排的极好,这些银子除开尾款,皆是你的赏银。”   青年见银票数额不小,正正要推辞,猫儿已率领坎坦人骑上了骡子。   蹄声阵阵,初春的清晨起了一阵淡淡灰尘,须臾间,骡子与人已极快的消失在青年的眼前。   *   山峦重重。   翠玉手中拿着一叠银票,从坎坦人面前一一行过。   每到一人面前,她便抽出两张银票,塞进坎坦人的手中。   待将银票塞进最后一个坎坦青年的手中,她方退回来,站在了猫儿身畔。   猫儿望着这些坎坦青年。   一时有些怔愣。   坎坦人的面相,极相似。   二十四个年纪相仿的坎坦青年,就像二十四个克塔努站在她眼前。   每个人面上都带着纯良的忐忑,同她当时策反克塔努时、他脸上的表情一模一样。   她向众人挥挥手,沉声道:“走吧,走的远远的,自此莫再行歹事。”   坎坦青年们垂首望望手中的银票,再抬眼看看眼前的姑娘。   一个人站出来,将银票塞回翠玉的手中。   两个人站出来,也将银票还给翠玉。   不多时,四十八张银票,原原本本的回到了翠玉手里。   一个青年神情坚定,抱拳道:“我等不走的,我等与主人共进退的。”   二十四个青年齐齐道:“与主人共进退。”   猫儿叹了口气,转身俯瞰整个江宁城。   这是一座好城。   移步换景,美不胜收。   这里有个女子,同为穿越人,命比她好。   这里有个青年,即将上京,痛击奸邪,最后成为帝王。   她久久的望着江宁城,瞧见江宁的街面上越渐混乱,瞧见衙役与官差们的身影越渐增多。   她压下喉间涌上的一口酸水,转头向众青年们打个手势,抱了翠玉骑上骡子,重重一夹骡腹,带着青年们疾行而去……   这此后,有人或许会伤心。然而伤心过后,依然要收拾心情继续前行。   这此后,有些流浪久了的人终究会归位,取得他曾失去了一整年的地位。   这此后,有些得意久了的人终究会落败,从昔日高高在上的皇子,成为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这此后,有些等久了的女子,或许终会迎来一场婚礼,有了自己的归宿。   无论这此后究竟发生什么事,都与一个名叫胡猫儿的姑娘再无关系。   自此,这世上再没有人叫“胡猫儿”。   然而,有个人却永远的叫“萧定晔”。   他带着自出生起就背负的使命继续前行,为了守护大晏的江山,还有继续同他同父异母的兄长斡旋、争斗,奔赴在沙场。   整个大晏的百姓都在陪着经历这样的人祸。   等一切快要尘埃落定之时,已过去四年之久。   四年,为多少人带来了希望,也埋葬了多少人的青春。   然而无论光阴多么难捱,时间的河流都在毫不停歇的向前。   疼痛终会被时间带走。   ------题外话------   好了,我来说一下,为什么要设计让两个人分开的桥段。   因为此后还要打四年的仗,以猫儿和萧定晔的情意,她必定要跟去。   我不舍得她继续受苦,于是让她离开。 第569章 大王与小王   六月的喀什图,气候宜人。   花云节开始的第一日,日头初升。   喀什图的妇人们排着队向镇上唯一的花商售卖刚刚摘下来的鸭蛋花时,一列马队缓缓进了城门,穿过别有异域风情的街面,最后停到了一处民居前。   喀什图地处大晏南疆,与邻国坎坦国只相隔着一座雪山。人种混杂,风俗多样,房舍建筑更偏向于坎坦。   这处民居屋顶尖尖,色彩多样,若单独放在中原,更像是一处古老神秘的庙宇。   混进这整体偏活泼的喀什图,便显得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可再不特别,好在保持的比较完整。   过去四年的战争,波及大晏各处,也有邻国趁机在边城作乱,骚扰民众。   倒是与喀什图相邻的坎坦国,因为该国小王子四年前被拘于大晏,坎坦不敢造次,喀什图反而保得一方安定。   民居门口聚集了诸多下人,自今儿一早已做好了迎接的准备。   马队之人下了马,并不急着进院落,只牵着马停在原处,转头望向车队最后。   众望所归下,一个身高九尺的大晏男子从一匹黑马上下来,牵着黑马往前行去。   男子约莫有将近三旬的年纪,肤色黝黑。原本一路疲乏,身上带了些风尘。只面色太过肃冷,气质冷冽,倒令人忽略了他的疲态,只一心一意想着如何不出错,免得受了苛责。   等在门口的管家忙忙上前,极快的向男子行过礼,便殷勤的从主子手中取过缰绳,要替主子牵马。   他轻轻一拉,原本还前行的黑马倏地住了足。   他再一拉,黑马依然不给面子。   管家的额上迅速浮上几滴汗,偷偷瞟向男子。   好在男子并未似想象中的易怒。   他轻轻抚过黑马颈间鬃毛,沉声道:“跟着去吧。”   黑马这才抬了步,跟着管家前去。   萧定晔一路进了院里,径直到了上房。   房中已摆着大晏最常见的吃食,不凉不热将将好。   跟进来的管家恭敬道:“殿下,先用些饭食,耳房已备好热水,可随时沐浴。”   萧定晔点点头,随意抬了抬手。管家便哈着腰退出,去督促下人对整个车队的安排。   萧定晔用过饭,独自进了耳房沐浴过,换上下人提前备好的衣裳,重新坐去了桌案边,垂首研究着通往坎坦的地图。   乌拉尔雪山,横在坎坦和喀什图中间,是前往坎坦最大的阻碍。   好在这样的六月天,雪山上极少下雪,待准备好物资,便能上路。   他闭眼靠在椅上,梳理着到达坎坦后的计划,便听见外间传来近侍随喜同旁人的说话声。   随喜面前站着另一个侍卫。   侍卫不知同随喜说了些什么,随喜便蹙着眉叹了口气,眉宇间神色踌躇,为难的向侍卫挥了挥手。   待侍卫离去,随喜却站在原处,低头思忖,并不进来报信。   萧定晔站在窗前,轻咳了一声。   随喜忙忙抬眼,见自家主子正冷冷望着他,心头一紧,只得快步上前,推开门进了房里,恭敬站在萧定晔身畔,禀告道:   “奴才方才去城中药铺采买,过乌拉尔雪山防止晕厥的红景叶全部缺了货,最快要等五六日才能送到。殿下怕是要在喀什图多等几日……”   他禀告过一条,偷偷觑一眼萧定晔,便不再说话。   萧定晔便坐去椅上,既不追问,也不屏退。   随喜保持着哈腰的动作,额上冷汗越来越多,最后终于出声:“方才回来的侍卫道,凤翼族珍兽门说,若要战马,他们继续提供。可若想要耐得住稀薄空气的山马……”   他说到此处,再也不敢说下去。   萧定晔终于抬了眼皮,睨他一眼,慢条斯理道:“如何?”   随喜一咬牙,硬着头皮道:“珍兽门门主说,殿下……我们违背了当初承诺,未让他们的圣女当王妃,若要他们提供山马,却要殿下前去,前去下令……”   他一席话说完,只觉着后背已被汗水打湿,在六月舒适的天气里,单衣已紧紧贴在了身上。   萧定晔自然明白,珍兽门的用词绝不是让他前去“下令”,而是“央求”、“跪求”之类。   他续问:“还有呢?”   随喜继续硬着头皮道:“还有诡道门……再不愿继续提供机关、暗器……”   天下大乱的时候,凤翼族本着“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原则,向他源源不断的提供着战马、兵器、机关、军服、甚至粮草,等到了大战结束,天下开始恢复安定,凤翼族终于开始同他断了干系。   可是他们不知道,现下虽然平乱结束,可他三哥还在活动。三哥一日未擒拿,战乱便有死灰复燃的可能。   然而他现下要循着三哥的线索前往坎坦,分身乏术,就不可能抽出时间前往百花寨,也就无法去领教凤翼族的训斥。   他怔怔站了一阵,一直到后间屋外传来几声清脆的话语声。   他下意识的转身,顺着靠着墙的一处木梯上了二楼,站到了楼梯端口的一扇窗前。   窗户望出去,能看到后院的马厩。   老黑此时就停放在马厩里,挑挑拣拣的吃着草。   传来人声的,是与马厩一墙之隔的邻人。   只过了几息,便瞧见墙头露出半颗黑压压的脑袋。   萧定晔的手中,不自觉的捏住了一枚飞镖。   待那半颗脑袋瓜完全从墙后探出来,却是一个小小孩童。   萧定晔手里的飞镖便又揣了回去。   小孩童看起来仿佛只有两三岁,头上是短短的总角发髻,雌雄难辨。   他不知如何爬到了墙头上,坐在墙头坑此坑次喘气。   又有一个乃声乃气的声音从墙背后传来:“大王,你快些,还有我。”   被唤做大王的小娃儿乃声乃气的回应:“小王,你又不喜欢马……”   小王为自己辩解道:“我喜欢的很!”   大王便再喘了两口气,向着墙外探出小手,使出了吃乃的力气,拉着另一个也雌雄莫辩的总角小娃儿爬上了墙头。   此时天上飘来一片云朵,到了头顶便再不离开,遮的马厩四处有些阴暗。   两个小娃儿隐在暗处,看不清他们的五官细节,只大体能看出两人如雪团儿一般,容貌相同,都穿着坎坦人的褂衫,像是一对双生子。   小娃儿的两只脸蛋子太过胖嘟嘟,将嫣红小嘴夹在脸蛋中间,显得十分喜庆。   大王和小王双双骑在了墙头,当先便朝着马厩里的老黑,压着声音喊道:“小黑马,我们来了……”   马厩里的老黑忘了口中的草,神情有些怔忪,怔忪下又有些莫名的焦躁,开始原地踱步,仿佛想要躲开,又仿佛想要冲出去现身。   萧定晔看的有些惊奇。   前两年老黑还算的上一匹调皮的马,这两年越加老沉,已极少流露出什么情绪。去年老白受伤折了腿时,它的表现也极克制。   像今日到了这座宅子前,陌生下人要来牵它,它虽不愿跟着陌生人去,神情间却也并无何种情绪,只是例常认生而已。   萧定晔打量老黑的时候,墙头上的大王和小王已经双双站上了墙头,抬着手臂保持着平衡,小豆丁一般的身子毫不畏惧的顺着墙头,走到了墙里贴着墙根长的一棵高树旁。   这回走在后头的小王低声道:“你先爬墙,我就要先爬树。”   前头的大王抱住了树身子,略略让出了位子,友好道:“你先爬。”   小王短胳膊短腿,看着笨拙,爬树的姿势也果然笨拙。可好在她胆子大,身子轻,扒拉着树身子缓缓而下,却也有惊无险。   待小王扒拉着树身下行几步,大王也跟着往下爬去。   待小王离地只有半人高时,她头顶忽然传来“噗”的一声。   她一时受惊,松了手,咚的一声掉去了树下,怔忪着坐在了地上,半晌方瘪着嘴望着停在了半途的大王:“你,放臭臭……”   楼上的萧定晔不由勾了嘴角。   跟在他身畔的随喜看的吃惊。   自家殿下有多久没有笑过了?过去四年,仿佛时时都黑着脸,若是面无表情,就已经算是不错了。   他几乎怀疑,待殿下坐上龙椅、接受百官朝拜的那一日,都不会有一丝儿笑意。   此时,树上的大王看小王像是要哭,忙忙顺着树杆出溜下来,学着他阿娘平日对待两人的动作,抬着小胖手抚着小王的脑袋:“不能哭哭,被人发现,我们不能同小黑马玩。”   拉着小王站起身,转去她身后替她拍干净灰尘。   小王便忍住了眼泪,同大王打商量:“我要先骑小黑马……”   大王觉着小王十分的狡猾,便嘟了嘴,背过身蹲去地上做生气状。   此时近处忽的窜出来一只硕大的灰老鼠,大王瞧见,便往灰老鼠身畔行了几步。   那灰老鼠一身尘土,并不是家养的模样,却不知为何停了下来,趴在原地。   大王上前伸手抓起老鼠抱在怀中,嘟着嘴同老鼠道:“我们两个玩耍,才不要理会小王。”   他抱着老鼠半晌,不见人来哄,待再回转身时,小王竟然已经撇下他,顺着马厩门上的横栏钻进了马厩,此时正扒拉着老黑的一条腿,想要爬上马背。   老黑越加烦躁,不停的喷着响鼻,却忍耐着不发作,连原先的踱步都已停下,由着小王在它薄毛的细腿上不停蹬腿,想着法子攀爬。   这回不止萧定晔,便连跟在他身边的随喜都吃惊万分,喃喃道:“这两个娃儿,竟有些神奇……”   两个人兀自看热闹,楼下马厩里的小王还在锲而不舍的想要骑马。   她最后终于发觉凭借一己之力上不了马背,只得转首同外间的大王道:“大王你来帮帮我。”   大王“哼”了一声,拉着脸决定抱鼠旁观。   小王只得软着声音拉长声:“哥~哥~,你帮~帮~我。”   小王同大王出生时间不过相差几息,两个人极小的时候还不懂得相争。等到了今年,齐齐到了三岁上,得知哥哥大、妹妹小,互相便谁都不服谁,斗的十分激烈。   他们阿娘制止不下,最后用“大王”和“小王”的称呼,调和了二人的矛盾。   两个人只知道“哥哥”和“妹妹”一个大一个小,却万万未想到“大王”比“小王”大,只将注意力放到了“王”字上,知道“王”是一种很威武的身份,自此终于和平相处。   平日不到万不得已,小王绝不会主动唤大王一声“哥哥”。   大王被一句“哥哥”唤出了优越感,终于尽弃前嫌,放了怀中老鼠离去,也扒拉着马厩的横栏,想要钻进马厩帮妹妹。   然而他的腰身比小王略略粗了那么一点点,正正好被栏杆夹住,不能往前,更不能后退,立场很艰难。   小王十分讲义气,忙忙撇下马腿,上前拉着大王的两根手臂,想要将大王拉进来。   然而她终究年少,纵然使出了全身力气,累的涨红了脸,却对夹在栏杆上的大王没有半点法子。   斜对面楼上的萧定晔瞧见大王卡在栏杆上,小胖腚扭动的很绝望,便转头四瞧,从脚下墙根捡起一颗早已干枯的小松果,手腕一晃,松果便如电般往大王的胖腚而去。   他的力度掌握的刚刚好,那松果到了大王身边,只在大王的胖腚上轻轻一弹,便掉去了地上。   可将将好那么点力度,大王便“扑”的挤进了马厩。   光电火石间,踱步间已转了方向的老黑“噗”的拉了一泡热气腾腾的马粪,大王就那么往地上一掉,一头扎进了绿莹莹的马粪。   事情的走向峰回路转,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想。   小王满脸震惊,此回放弃了所有的义气,倏地跳去了老黑的马头前,抱着老黑的一条前腿,企图将自己完全隐藏在马腿之后。   大王挣扎着将自己的脸从马粪中拔出来,毫不意外的张嘴嚎啕大哭。   对面楼上的随喜怔怔道:“这娃儿……端的倒霉……”   躲在马腿之后的小王终于抵不住良心的谴责,从马腿后绕出去,转头四处一瞧,见地上老黑的小水桶正满着,忙忙去将桶抱在怀中,吃力的向大王而去,一边艰难前行,一边道:“我给哥哥洗脸……”   她努力了许久,好不容易挪到了大王身畔,心中喜不自胜,一时大意忘了注意脚下,倏地一个踉跄,怀中水桶立时前倾……   大王醍醐灌顶。   ------题外话------   换了新地图,卡文的很,所以写的很慢。今天暂且发四千字。 第570章 严母训子(一更)   邻家的人循着一墙之隔寻来的时候,萧定晔正被大王和小王折腾的手忙脚乱。   他或许不该起了一时的热心,从窗户一跃而下,跳到那个沾了马粪、又淋的湿透的小胖墩前。   等他解了外裳包住了这崽子,便再没能脱身。   小崽子将他当成救命的稻草一般,紧紧搂着他的颈子,钻进他怀里嚎啕大哭。   总角发髻上沾染的马粪,尽数抹在了他下巴和半边面上。   小王和大王虽常常有内斗,可在外人面前永远行动一致。   大王钻进了萧定晔的怀里,小王作为双生子之一,自然不能和大王行动有异,也拼着命的钻进了萧定晔的怀中,扒拉着他的颈子跟着哭起来。   萧定晔哪里有过带娃儿的经验,一时之间悔不当初。   他想要将两个胖崽子转一个给随喜,可无论哪个都不愿往随喜怀中去。要是将将沾到了随喜的衣衫,小崽子们的吼叫声便更大。   一墙之隔的,他们的小姨翠玉,便是循着这惊天动地的声响到了这里,爬上了墙头,瞧见自家的外甥和外甥女被一个陌生人齐齐抱在怀中,着急的大喊:“大王、小王,你们阿娘给你们说过什么?”   这样的一声喊叫,十分有效的制止了二人的哭嚎。   大王将脑袋从萧定晔的颈窝上抬起来,吸溜着眼泪和清鼻涕哽咽道:“阿娘,说,不能,和生人,说话……”   翠玉又道:“还有呢?”   小王跟着回道:“还说,不能,翻墙……”   翠玉向萧定晔讪讪一笑,又忙忙向两个小崽子使眼色:“快回来,你阿娘就快巡完铺子,回来瞧见你二人这般,要打你们的小屁屁!”   一番威胁的话将将说完,大王小王又齐声嚎啕。   萧定晔忖着,这一对娃儿的娘亲怕是个严厉的妇人,见两个人哭的悲伤,一时起了些软心肠。   然而旁人的娃儿终究是旁人的,他忙忙跃上墙头,要将怀里的一对烫手山芋交出去。   可探头一瞧,这一对娃儿的小姨也不过是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身量并不高,无法抱着两个娃儿跳下墙头。   他只得又从墙头上跃去邻家,等翠玉也跟着跳下去,方将两个小崽子交出去,想了想,还是解释道:“这个大的淋了水,全身湿透。”仔细着凉……   翠玉忙忙替自家两个外甥道歉和道谢过,抱着两个小胖墩吃力的去了。   窄窄小巷里,大王终于止了哭泣,吸着鼻子同他小姨打商量:“姨姨乖乖,不告诉阿娘,可成?”   翠玉断然拒绝:“我从来不骗阿姐,你们两个人做出的好事,就得自己承担后果。”   大王小王齐齐拉长声“啊”了一声,一时哀声叹气的停不下来。   萧定晔站在墙边,微笑半晌,方跃过了墙头。   *   吴妙妙巡完铺子回到家时,她身上掉下来的两块肉才沐浴过,换过衣裳,正披着薄被齐齐坐在日头底下晾干湿发。   院里晾衣绳上正滴着水的,除了两个小崽子的衣裳,还有个陌生男袍。   翠玉说告状就告状,向来没有含糊。   三两句将大王、小王的英勇事迹说过,吴妙妙果然黑了脸,拉长声道:“吴思奈!吴乐文!!”   大王和小王在还不怎么懂事的时候,他们阿娘叫他们“哥哥”和“妹妹”。   等有了“大王”和“小王”的雅号,日常便用雅号称呼二人。   但凡连名带姓叫上了名字,那就是她真的生了气。   大王、小王一看不妙,立刻扬声唤道:“舅舅,舅舅们,二十四个舅舅们!”   外院通往内宅的门前,二十四个坎坦青年将门堵的严严实实,密切注视着内院的状况。   然而无论双王呼唤的多么令人心疼,这二十四个舅舅都不敢进去干涉其中。   两个娃儿见这么多人都在袖手旁观,终于点名道:“哈维舅舅,救命啊!”   哈维是这二十四人中最能干、最受吴妙妙器重的,日常买卖上有何问题,哈维最能给妙妙出主意,是个既有大局观、又有行动力的青年。   然而妙妙纵然在买卖上很重视哈维的意见,可在教育娃儿的事情上,却独断专行。   当她要发威的时候,这院里任何人都不敢帮着两个崽子。   哈维在这喀什图的商界名气不小,素有威名,可对着自家这两个外甥,心把子却软的没有什么原则。   听闻两个小崽子向他求救,他不好出声回护,只忙忙往院里的树上看,暗示二人:你娘要是动手,你们就上树。她不会爬树,拿你们没有办法!   然而两个小崽子才三岁多,在看人眼色上,没有什么天分。哈维使眼色使的眼睛都抽了筋,也未令二人了悟。   妙妙冷笑一声:“请外援?没用。”   她向翠玉下令:“关门!”   “吱呀”一声响,内宅门关的严实,将包括哈维在内的、牵挂着外甥的二十四个舅舅们,全都挡在了门外。   大王、小王的尖叫声响彻云霄。   隔壁民居里,随喜站在马厩旁,拿不停嘶鸣的老黑束手无策。   若不是有缰绳栓着,这匹黑马怕是要逃之夭夭,一路回京城去。   随喜蹙眉喃喃:“你究竟怎么了?你莫非是想老白?老白当时断了腿的时候,你的表现也一般。你纵然是后知后觉,也不至于晚了一年半载……”   他仰头同高处窗户边的萧定晔道:“主子,老黑怕是病了……”   萧定晔只得顺着窗户一跃而下,上前抚摸着老黑的脑袋。   老黑终于镇定了些,不再嘶鸣。   这边一安静,一墙之隔的邻人院中,便隐约传来孩童的尖叫哭嚎。   萧定晔想着方才那两个捣蛋的胖墩儿,此时怕是在接受教训。   他不由摇摇头。   如果是他的娃儿,他才不会当严父。娃儿想做什么就让做什么,想要什么便给什么。纵然是看上天上的星星,他也想法子给摘下来。   如果是他的娃儿,他就……   他想到此时,却又反应过来,他这个假设想实现的可能性太小,继续想下去也没什么意义。   他垂首抚着黑马的鬃毛,声音低沉道:“你可不能出岔子,待到了坎坦,还有要重用你的时候。”   隔壁的吴家,吴妙妙的训子大事还在继续。   她搬了个板凳坐在两个崽子对面,手里拿了一只梨子,咔嚓咔嚓咬了两口,见双王的哭嚎渐渐低下去,便鼓励道:“喊哪,怎地停了?阿娘还未听够,继续喊!”又咔嚓了两口梨。   大王于是听话的继续嚎了起来。   小王却嚎累了,她眼珠子咕噜咕噜转了两圈,毫不犹豫的扑进她阿娘怀里,决定转个话题:“大王今天吃了屎!”   妙妙正含了一口梨在喉中,闻言不由呛得连声咳嗽。   大王登时臊红了一张脸,连声否认:“没有,我没有。”   小王这回铁了心要将此事帮大王坐实,连比带划将二人在隔壁马厩的经历描述的清清楚楚,末了方道:“大王张嘴一哭,脸上的马屎就进了他嘴里。”   她并起双手圈了个小圈:“这么大,阿娘,这么大的马屎呢!”   妙妙瞠目结舌,一把抱过大王,掰开他的嘴往里瞧,仿佛只要还能看到丁点儿影子,她就能想法子掏出来。   小王立刻为她解惑:“喝进去啦,后来泼了水,大王就喝进去啦!”   妙妙愁眉苦脸。她受了大罪,好不容易得来这两个崽,怎么就这么不让人消停。   她望着大王叮嘱道:“若肚子痛,要随时告诉阿娘,可知道?”   大王忙忙点点头。   他阿娘觉着自家娃儿像是有些不够聪明,又叮嘱道:“屎不是好东西,今后千万不能再吃。离屎远一些,可知道?”   大王又点点头。   兄妹二人自觉这样一打岔,今日的事情应该是过了。   未想到妙妙又拐回了老话题,板着脸道:“阿娘此前教你二人,不可同陌生人说话,你们都忘了?”   双王无奈的摇摇头:“没有忘。”   妙妙不依不挠:   “既然没忘,为何又犯错?隔壁宅子的人才搬来不久,是好是坏你们可知?即便是好,是真的好还是假的好,你们又可知?   你们已经三岁了,是大孩子,不是小娃儿了,怎地还这般幼稚?”   双王坐在她怀中,垂首不说话。   她便将双王重新放回对面的椅上,开始了快问快答:“今后遇上生人同你们说话,应该如何应对?”   双王有气无力道:“不理会生人,转身寻阿娘。”   妙妙:“若阿娘不在你们身边呢?”   双王:“假装阿娘在,走开后藏起来等阿娘。”   妙妙:“若人牙子用好吃好玩的诱惑你二人呢?”   双王:“阿娘银子多,会买给我们,不馋旁人的。”   妙妙:“要是人牙子二话不说抢了你们走,阿娘寻来后,该如何?”   双王:“假装没看见,等阿娘打出手势后再跑。”二人齐齐弯起伸出胖手,将大拇指和食指圈一个圈,其余三根手指伸直,是一个“OK”的手势。   这些问题都是妙妙此前多次向二人反复讲过的,二人早已能倒背如流。   妙妙见两个崽子答的没有一处错,便叹了口气,重新将二人抱在怀中,在每个人面上“吧唧”一口,道:“既然都记得,就要落实在行动上,不能说一套做一套。”   双王便点点头,排排坐着再不说话,情绪显得十分低落。   ------题外话------   今天两更。 第571章 邻人相见(二更)   妙妙进了房里不久,房中便噼里啪啦响起了算盘声。   过了不多时,翠玉从房中出去,唤了哈维进来。   哈维经过双王身畔,向两人眨眨眼。   双王立刻歪了脑袋不看他,觉着在大难关头,这个哈维舅舅竟然不知道出来搭救一把,十分不仗义。   哈维一笑,趁机上前捏捏二人的胖脸,方进了厢房。   妙妙正在算账。   她与二十四个坎坦青年,自四年前到了喀什图定居,做的是花瓣的买卖。   从各花农手中收来花瓣,在自家作坊里加工过,然后卖给更高一级的干花贩子。   贩子们会根据花瓣的用途,将花瓣销往药铺或者胭脂铺子,赚取更大的利益。   妙妙的买卖位于产业链的上游,附加价值小,能赚的不算多,但也够这一大家子的开销。   如若将外债都能收回来,生活还能更好。   此时她指着账上的一笔外债,同哈维道:“怎地这笔账还未收回来?再拖下去,大王、小王都到成亲的年纪了。”   哈维沉声道:“半个月前我去收账,他家像是丢失了娃儿,闹得鸡飞狗跳。我再等等,下个月再去。”   妙妙自从当了娘,是个听不得、见不得这种事情的人。闻言不由叹口气,道:“不见了娃儿是大事,再宽限几个月也成。”   两个人又商量了一阵买卖,妙妙方将话题转到了旁的事上。   她望着哈维,道:“你也二十二了,该成家了。我瞧着土哈家的大女儿像是对你有情,你觉着如何?你要觉着好,就将人生大事办了。”   哈维立刻垂了首,低声道:“全凭阿姐的意思。”   哈维以及其他二十几个坎坦青年,自从跟了妙妙,大晏话练习的十分熟练,现下几乎没有坎坦口音,若不看脸只听声音,完全是大晏人。   妙妙一笑:“又不是我成亲,我有意思又有何用,要你有意思才成。娶亲是一辈子的事情,要看好,想好,不能将就。”   她将将说到此时,听见房门传来一阵O@之声,往门底下一瞧,便见底下门缝的透光处,缺了一双脚的亮光。   她叹口气,想要装作不知道,外间已前仆后继传来双王的声音:“小姨,你在偷听什么?”   门外的翠玉被戳穿了踪迹,只得抬手敲开了门,装模作样问道:“阿姐,花云节的夜市,阿姐今晚可要去逛?若要去,我提前替阿姐准备好衣裳。”   妙妙无奈,同哈维道:“你先去忙,闲了我再寻你。”   待哈维离去,猫儿起身遮掩了门,拉着翠玉坐在她对面,道:“你还小,离嫁人还早。阿姐想让你多多在阿姐身边待几年,等你大了,再替你相看合适的人选。哈维……已经二十二,他等不得。”   翠玉垂首半晌,鼓起勇气抬头道:“阿姐此前说过,只要我看上谁,阿姐就能想法子替我说亲。”   妙妙像对待小孩子一般抚着她的脑袋瓜:“没错,阿姐说过这话,可你现下只有十二岁,离成亲还太早。”   翠玉忙忙道:“不止十二的,虚岁十三啦。大晏女子十三岁就能说亲啦!”   女大不中留,猫儿对于翠玉的恨嫁很无奈。   早恋的结果往往是悲剧,她纵然是个提倡自由恋爱的,可在翠玉成年之前,她还不能任由这孩子胡乱做决策。   她便道:“你若坚持,我们将哈维寻来,问问他的意见。”   翠玉忙忙起身,又去将哈维唤来。   房门轻掩,双王学着翠玉的样子,扒在门边偷听。   房里,猫儿径直问着哈维:“你可中意翠玉?若中意,我就将她留着,等她成年再与你成亲。”   哈维耳根子一红,忙忙道:“使不得,她还是个娃儿。”   关键时候,翠玉再也顾不得害羞,忍着眼中泪花为自己辩驳:“我不是娃儿,我是女人,我今年已经来了葵水!”   哈维面色更是绯红一片,支支吾吾半晌,终于同翠玉道:“你在我心里,永远都是妹子,永远都是娃儿。”匆匆拱手,开了门离去。   翠玉怔怔站在地上,紧紧咬着唇,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妙妙便向门口的双王使个眼色。   这个眼色比此前哈维提醒二人上树的眼色,简单了许多。二人轻易领会,一涌而进,扒拉着翠玉的腿,仿佛小大人一般抢着安慰:“小姨不哭,不哭有糖吃……”   翠玉的眼泪终于哗啦啦淌下来,蹲下身子搂着双王哭出声来。   妙妙叹口气,想着这般大的小孩就开始为情所困,也不知算早慧,还是算发傻。   到了晌午,院里晾着的衣裳已快晒干。   妙妙取下那件男子的外裳,往铜制水瓢里倒满滚烫的开水,利用水瓢的烫度,将外裳熨烫平整。   又去了厨下,将昨日她亲手制的马乃糕取出一盘,再将家中常备的兔肉干也装了一盘,用食盒盛好,夹着那件男子的外裳,牵着将将睡醒午觉的双王出了院门。   邻人再是陌生人,可总归在关键时候拉了一把大王,总要表达感谢。   前来应门的隔壁宅子的下人,听了妙妙上门的理由,忙忙去请了管家出来。   这宅子前些日子还空置,最近才住进了人,两家主人家还未打过照面。妙妙上门一来是为了致谢,二来也是为了互相认个脸熟,日后好和和睦睦当邻居。   管家还不知道早上萧定晔与双王之间的互动,忙道:“大家都是邻居,互相照应是应该的。”   妙妙便教导着双王鞠躬致谢了一回,将衣裳和食盒递过去,方牵着两个崽子返回自家门前。   双王每日睡过午觉,都会在门口耍一阵。   她便如常将二人放在门口,除了叮嘱不可同生人说话之外,还补充道:“也不可合起伙来欺负小伙伴,可知道了?”   二王觉着他们的阿娘对他们的误会颇有些深。   他们可从来不合起伙欺负旁人。   然而辩解是没有用的,因为他俩有数不清的黑历史,浑身是嘴也说不清楚。   *   隔壁的管家掩了门进了院里时,随喜正正好从屋里出来。   待从管家手里接过衣裳时,又瞧见了饭屉里的吃食。他取了银针探过,自己又尝过,觉着兔肉干还一般,可马乃糕却酥软可口,便端着瓷碟进了屋,恭敬放在萧定晔面前:   “殿下最近缺了胃口,这是隔壁那两个娃儿的阿娘亲手做的糕点,奴才方才试过,没有问题,殿下可尝尝。”   萧定晔将目光从桌上舆图移开,转去盘子上的洁白点心。   他忖了忖,抬手拈起一块,轻咬一口,只觉入口即化,带着些甜意和乃香,但又不腻人,竟分外合他的胃口。   一块又一块,不知不觉便吃掉一整盘,他便有些羡慕民间的生活。   在宫里,是不可能喜欢什么的。便连吃食,都要雨露均沾,免得被人钻了空子,下了毒。   他过去五年都在民间流连,然而要么是逃亡,要么是打仗,像这般闲适着吃糕点的场景,是少之又少的。   此时他已在桌案前坐了几个时辰,便起身步出,在院里站了站,又起身往院外而去。   时虽已到晌午,可离用饭还有些时间,正是各家各户的娃儿撒野的时候。   连排民居旁边的空地上,十来个娃儿正热闹的玩耍。   那两个所谓的“大王”“小王”恰好是娃儿们的核心,带动着全体孩童的情绪。   只是这两个娃儿仿佛不怎么高兴,虽依然混杂在人群里,可面上神情愤愤,不知又吃了什么亏。   萧定晔站在门口看了半晌,渐渐看出了缘由来。   原来这一群半大的娃儿们围在大王和小王身边,正嘈杂不一的喊着不三不四的打油诗:“拖油瓶,没了爹,娘想改嫁犯大难……”   后面跟了一串坎坦语,即便萧定晔学坎坦语学的慢,也听出了其中的恶意来。   小娃儿们谁念完打油诗,谁便上前追着大王和小王,在背后推一把。大小王追上去想还手,又被其他上前推人的人引去了注意力。   如此在场上来回奔跑,竟完全落不着好,净吃了亏。   大小王跑的气喘吁吁,拉着哭腔反驳:“我们有爹,多的是爹,全都是!”   他二人只知道没有爹要被人笑,未想到爹多了也要被人笑。   已懂了事的娃儿见他们如此辩驳,笑的越加得意。   萧定晔的眉头不由一蹙,弯下腰身捡起一根草屑,在一个六七岁的娃儿念完打油诗、想要上前去推打小王时,他将将想要将草屑弹出,小王倏地调转了身子,往边上的草丛飞奔而去。   大王见状,立刻跟上去。   二人蹲在草丛中,急匆匆寻了半晌,忽的直起腰身,还未跑出草丛,原本占了上风的娃儿们已熟门熟路的跑远,停了口中的打油诗,齐齐唤道:“怪物!两个怪物!”   这回轮到大王和小王逞威风。   两个人手中不知捉着什么东西,意气风发的向远处的娃儿们追了上去。   ------题外话------   今天是2019年的最后一天,感谢这一年来大家的陪伴,希望这一年大家都有收获和进步。过了今天就是明年,我们明年见咯,么么哒! 第572章 假爹壮势(一更)   尖利的孩童吼叫声在此片民居前响起。   这已是每日的常态,各家的大人们并无人出来查看。   娃儿们继续吼叫,大王、小王也继续迈着小短腿去追人。   待追累了,方折返回来,蹲去草丛前,做出个挥手丢了手中之物的姿势,实际上却依然将那玩意儿捉在手里,只等着这障眼法骗的其他小伙伴们放下警惕到了近前,他二人再继续发力。   萧定晔不由勾了唇角,觉着小小孩童真是聪明的紧,不过两三岁的小人儿,竟然懂得兵法的精髓。   他心下多少起了些好奇心,踱步上前,想要看看大王和小王到底用什么东西吓唬人。   待将将行了两步,小王瞧见他,忙忙将手指竖在嘴唇前,轻轻“嘘”了一声,示意他千万莫泄露机密。   萧定晔不由自主摇头表态。   待摇过头,又为自己的行为好笑,显得他好像极将这两个娃儿当一回事一般。   他停了脚步,不再继续往前,垂眼瞧着两个娃儿藏在草丛里的手,倏地一惊。   这双王每个人的手中竟然捉着一条蛇。   那两条蛇花花绿绿,一看就是毒蛇,见血封喉。可被二人捉在手里,却乖乖的连挣扎都不挣扎,仿佛没了神识。   他忙道:“不可玩蛇,快丢开。”一只手已摸去腰间,想要抽出软剑挑开毒蛇。   双王立刻向他发出噤声的暗示,与此同时,又抱着蛇往前冲去。   此回那些娃儿却没有最开始的害怕,他们只略略后退一点点,便纷纷扬着手中的粉末,嘻嘻哈哈叫道:“你俩有蛇,我们有雄黄,不怕你,哈哈,不怕!”   原来是有娃儿返回自己家中,拿出了备用的雄黄粉,来克制双王手中的毒蛇。   双王只得唉声叹气一回,将两条毒蛇重新放回草丛。   那毒蛇匍一获得自由,立刻仿佛回了魂一般,一个出溜便不见了身影。   娃儿们嘲笑双王没爹的打油诗再次嘈杂吵起。   双王毕竟年纪小,被娃儿们诸般捉弄,终于挂上了泪珠,瘪着嘴站着,徒劳的自辩:“你们才没阿爹,我们有阿爹……”   一个大娃儿便问道:“你们阿爹在何处,有本事找出来让我们看看啊!”   小王迷茫的转头四顾,忽然转身便跑,小短腿登登登登,一头便扑进了萧定晔的怀中,一边哭嚎一边连串的喊着“阿爹”。   大王心中原本还记着他阿娘对于“远离陌生人”的谆谆教诲,被小王的错误示范一带,登时也跟着跑过去,抱住了萧定晔的腿,不停歇的喊着“阿爹”。   萧定晔有一次陷入了手忙脚乱的窘迫中。   他的窘迫只持续了一息便先压下,心中怀着对两个娃儿的同情,鬼使神差的想要为二人找回场子,便一只手抱一人,站起身同不远处的一堆娃儿道:“没错,我便是他二人的阿爹,你们要如何?”   娃儿们一阵怔忪。   不对啊,过往数次这般闹腾,这吴家的双生子也没有请出阿爹,怎地今日无端端就冒出一个汉子自认阿爹?   娃儿们连声道:“假的,你是假的,我们才不信。”   萧定晔原本日理万机,不是个同娃儿玩耍的无聊人。今日不知为何却这般无聊,十分认真的参与到这场游戏中来。   他正色道:“你们要如何才相信?”   为首的一个半大小子忖了忖,指着路边一棵高树,道:“你若能将那树上的鸟窝打下来,我就相信。”   萧定晔嘴角一勾,连手都没有用,只一抬脚尖,那树梢子上的鸟窝应声落下。   小娃儿们登时“哇”了一片。   前一个娃儿被堵的说不出话来,又有一个娃儿站出来道:“你若能一瞬间飞出去,我就相信。”   萧定晔问道:“飞去何处?”   那娃儿依然指着方才的那棵树:“飞去树梢上。”   他的话还未说完,萧定晔已抱着双王倏地跃起,转瞬间便到了树梢上。   双王非但未惊吓,反而搂着萧定晔的颈子,兴奋的不成样子。   萧定晔微微一笑,在一片“哇”的惊叹声中,又一跃而下,落回了原处。   他往娃儿们努努下巴,道:“还有谁不信,尽管出招。”   又有个娃儿站出来,啃次啃次道:“你可能将这一整片的房子都买下来?”   萧定晔便同怀中的双王道:“挂好了,阿爹要松手了哦。”   双王忙忙搂紧他的颈子,稳稳当当吊在他身前。   他将手探进袖袋,等再拿出来时,手中捏着极厚的一叠银票,十分幼稚的道:“如何?够不够有钱?莫说买这么一片房子,便是连整个喀什图都能买下。”   这中间有个娃儿有些小聪明,忙趁机道:“你若将银票分给我们,我们才相信。”   萧定晔立刻将银票塞回袖袋,倨傲道:“我又不傻!”   一群娃儿们终于折服,望着双王道:“吴家弟弟妹妹,你们何时有了这么厉害的阿爹,竟然藏着不让我们知道?”   双王得意非凡,咯咯咯笑得停不下来。   萧定晔被逗的一笑,代替双王回道:“若早早让你们知道,你们都来抢着认爹,我忙着同自己娃儿玩耍,哪里有空应付你们?”   他面上笑意渐渐敛去,同小娃儿们道:“我平日虽然极少回家,可心中却极疼爱我的娃儿。今后若让我知道你们再欺负他二人,就有如此砖!”   他脚腕微微用力,踩在脚下的青石砖立刻裂成两半。   娃儿们“哇”的惊叹一回,觉出了害怕,忙不迭的回了各自家中。   一时间空地清静,只余这“一父二子”三人。   双王望着萧定晔,满眼的濡慕,却不敢轻易开口让他真的当两人的阿爹。   两人此前干过这种事情。   那时喀什图来了个戏班子,拿手的好戏是“三打白骨精”。但凡孙猴子一出场,众人便纷纷叫好。   双王那时虽然才两岁多,可因为邻家小伙伴们的早早提醒,两人便对阿爹的事情有些执著。   二人跟着阿娘看了一回戏,觉着孙猴子分外威风,小小人儿产生了英雄崇拜。   待有一回跟着她阿娘逛街,途经一个瘦猴一般的汉子时,二人竟灵光一现,各自抱着那瘦猴的一条腿大喊“阿爹”。   谁知那瘦猴是个登徒浪子,被双王如此一抱,便瞧见了两人的阿娘。   自此这位当娘的一连十日,没有清静过。无论去了何处,那登徒浪子就似狗皮膏药一般贴上来。最夸张的一回,那人半夜竟然壮着狗胆爬墙。   二十四个舅舅倾巢出动,将那登徒浪子揍的足足在床榻上睡了半年。   经了此事,两人的阿娘曾狠狠教训过二人,自此要是敢轻易认亲,便将二人送给那人,再没有她这个阿娘。   阿爹虽然重要,可再重要也没有阿娘重要。   两个人的幼小心灵因此事留下了心理创伤,自此再不敢认阿爹。   此回眼前有如此一个优质资源,两个人放手舍不得,贸贸然认阿爹又有些胆怯。交头接耳半晌,大王方开口同萧定晔打商量:“我们偷偷唤你做阿爹,你不要让我们阿娘知道,可成?”   萧定晔并不是真的要当人阿爹,方才他出手,不过是穷极无聊、路见不平而已。   待替人出过头,他自然想抽身。   他立刻摇摇头,道:“不可随意认阿爹,若你们认了我当阿爹,今后你们的亲爹回来相认,你们岂不是多了阿爹?”   小王探问道:“一个宝宝不能有多个阿爹?”   萧定晔摇摇头:“不能,只能有一个,否则世人要笑话你阿娘。”   他的话将将说完,双王忽的齐齐欢呼,双目如星子一般在他眼前吧嗒、吧嗒,兴奋道:“我们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我们以前没有阿爹!”认上一个,才会有一个。   萧定晔觉着,自己堂堂皇子,且是已经被封为太子的皇子,怎地今日像是中了这两个三岁小儿的圈套,要强行多出来两个娃儿。   若是在京城,他要收养子养女也就收了,左右这两个娃儿同他投缘。   可此处是大晏的边城,离京城山长水远,他便是认了这双王,也不可能带回京城――貌似此二人的阿娘是只母老虎,他若生了要夺旁人娃儿的心思,估计那只母老虎要跳出来咬他两口。   此时日头斜斜照过来,打在两个娃儿面上,萧定晔倏地发现,这一对双生子竟然是双色眼珠。   一人是左黑右褐,另一个人是左褐右黑,端地奇特。   再联想到此二人无论遇上耗子还是毒蛇,甚至是他那匹老黑,都制的死死的……此处民众来源多样,人种复杂,这两个娃儿怕是来自苗疆,善于用蛊毒也说不定。   他不愿多生事端,便强行敛了面上神情,拿出他平日震慑下人的派头,黑着脸道:   “岂有此理,你二人小小孩童,竟不知天高地厚,想要行强买强卖之事。也不知你家大人如何教养你二人?”   他将两人往地上一放,松开手臂,站起身整了整衣襟,肃然道:“今后见了我,若敢再胡乱喊阿爹,莫怪我不客气!”   ------题外话------   今天两更 第573章 双王被拒(二更)   原本还十分给力的“阿爹”转瞬间便像要杀人,双王的一腔热血瞬间凉下来,眼中不由噙着一汪泪,只固执的抿着小嘴,不让眼泪淌下来。   萧定晔看着眼前的小小孩童,虽然不过三岁的模样,可眼中的神情却端地复杂,是四分的坚强、三分的委屈,还有三分却是殷切的期待。   他心中不知为何,起了些异样的怜惜,心中又满是成年人的无奈,转身便要离去。   大王揉去眼中泪花,拉着小王道:“走,我们回家,找阿娘!”越过萧定晔,两人登登登登往前跑去。   待抬腿跨进自家门槛,小王却转过身来,依依不舍的望着萧定晔。   大王立刻用力拽着她,瘪着嘴道:“妹妹,我们有阿娘,不要阿爹!”   小王便收回目光,默默跟着大王离去。   两个小崽子一路进了院里,迎面遇上翠玉时,两包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下来。   说起来,吴家的这两个崽子,除了在类似于掉进了马粪或者被一桶水浇的发蒙这种事情上会哭鼻子,日常还是极坚强的。   像今日这种被邻家娃儿集体欺负的事情,两个人很少回去告状。   大部分情况下都是靠自己找回场子。   故而,吴妙妙最常遇上的,便是邻人牵着自家哭哭啼啼的娃儿上门告状,说吴家的娃儿捉蛇吓人、捉老鼠吓人、捉黄鼠狼吓人……   吴妙妙却极少知道自家娃儿在外遭受的委屈。   吴妙妙有时候得意,有时候忧愁,有时候生气。   得意的是,她竟然能生出这样一对带着金手指的崽子,实在是独特的紧,天下再无双。   忧愁的是,她自己虽然也不是善茬,可极少主动招事。她这两个小崽子小小年纪就这般腹黑好斗,这是随了谁哟!   生气的是,两个娃儿不消停,总给她惹事。   故而有时候双王要外出和小伙伴玩耍时,吴妙妙最常叮嘱的便是:莫结伙欺负人。   她只以为自家娃儿是施暴的一方,却万万未想到,两个小崽子被人当着面讥笑“没爹”,已经持续了好久好久。   原本坚强的两个人,今日遭遇了各种事,一时心绪上多了起伏。   二人一路隐忍,忍过了家中的门房,忍过了二十四个舅舅,匍一瞧见小姨翠玉那天然的温柔相,满心的委屈再也没有忍住,滴吧吧淌下了伤心至极的泪水。   翠玉着急的不停相问。   两个小崽子自然不能说,最主要的原因是他二人想强行认爹,却被拒绝,没了面子。   小王坑次坑次半晌,终于道:“他们,他们说我们没有爹~~~~”   翠玉杀神附体。   她一二三四点了四个坎坦舅舅,每人手抓一根结实蟒鞭,架着双王就一家一家寻了过去。   转瞬间,翠玉那简直要活吃人的叫骂声持续不绝的响起。   她今日在姻缘事上遭了心,战斗力前所未有的强,原本温温柔柔的一个女子,瞬间令人刮目相看。   四个坎坦舅舅本就护崽子,手持蟒鞭上蹿下跳,更是甩的令人眼花缭乱。   双王内心有些舒坦,有人相护的感觉真好,真真好。   二人骑在两位舅舅的颈子上,挥动着小爪子同昔日的小伙伴喊道:“我们有爹,你们没爹!”   小伙伴们躲在各家父母身后,一句话都不敢说。   在一阵鸡飞狗跳的撕闹后,众人凯旋而归。   翠玉的心情与两个小崽子恢复的一样好。   她匍一瞧见听到动静追出来的哈维,第一句话说的便是:“我泼妇的名声已经传出去了,自此再也嫁不出去,你瞧着办!”   哈维面上神情莫辩,半晌方道:“你十二,我二十二,你莫为难我。”   小王忙忙替自家小姨壮势:“小姨十三啦,那个什么……”   她想不起“葵水”二字如何说,更不知道“葵水”是什么意思,口中含含糊糊了一阵,两手一摊:“那个有啦,小姨说她能嫁人啦!”   哈维一阵无奈,点了点小王的鼻头,将两个小崽子抱在怀中,道:“你们先想一想回去如何面对你们阿娘!”   吴妙妙这回竟然没有生气。   她已得知原委,将自己关进房里沉默了一阵。   等再开了门,方红着眼睛对着双王道:“是阿娘带累了你们……”   没有爹爹的娃儿,莫说在这个时代,便是在她的上一世,也或多或少会受到旁人的侧目。   惊诧,同情,嘲笑,各种算不上正面的眼神投射过来,小娃儿的心灵难免受到伤害。   她此前不是没想过,给两个人找个阿爹。   然而要找个什么样的,她每每想起这样的主题,内心总是一阵怔忪。   有时候心里会有个浅浅的影子,然而大部分情况下都是一阵空白。   娃儿们缺阿爹,可她不缺男人。   不是不缺,而是不需要。   她有银子,有亲人,有两个萌萌哒的乖崽,还有安宁。   她对现下的生活十分满足,是她长久以来想追求的平顺,甚至比她想象中的还好。   她如此一满足,便将孩子们需要个阿爹的事情抛之脑后。   吴妙妙眼眶一红,翠玉连忙向两个娃儿使眼色。   双王立刻想起来他们小姨路上的叮嘱,一叠声道:“我们最爱阿娘,不爱阿爹……”   反倒成了两个娃儿安慰妙妙。   越加对比出了妙妙的自私。   她终于真正的开始考虑为娃儿们寻个阿爹的事情。   今日是喀什图的花云节,实际上与大晏的女儿节有些相似。   在这一日,所有有对象和没对象的男男女女,都能为了终身大事上街努力一把。   此前翠玉问她要不要逛花云节的夜市,妙妙原本没想过要参加。   现下她改了念头。   她觉着她不能再自私下去,她得替两个娃儿着想。   安静的用过晌午饭,妙妙一边为两个娃儿擦洗油手,一边询问两人的意见:“邻街的卡布伯伯怎么样?就是家中开了个卖油坊的那位,下巴上原本长着几根胡子,上回他抱你二人,被你俩揪了个精光。”   双王想了一阵,齐齐摇了摇头。   妙妙努力的找补:“你们竟然不喜欢?你们揪光了他的胡子,他都没有生气,阿娘觉着脾气挺好。”   双王毫不犹豫的摇头。   妙妙起身放下巾子,开始为两个娃儿换衣裳。   两个崽子的优点极多,比如吃饭的时候,从来不需要人喂饭,将调羹和饭碗塞给他们,他们就能吃的小肚子圆滚滚。   只是可惜了衣裳,每回吃完饭,衣裳就得换一回。   一日三餐,就得换三回衣裳。   今日她决定要参加花云节,两个崽子作为重要道具,就得打扮的拉风一些。   她一边为两人换新衣,一边继续问:“家里开着粮食铺子的付伯伯呢?他家有个小姐姐比你们大五岁,以前同你们玩过的。”   双王继续摇头。   妙妙又搜肠刮肚将曾经托媒人来向她表达过好感的男子寻出来,问了一回双王的意见。   这一对娃儿,缺爹的时候看起来需求量极大,仿佛随便抓个男子都能磕头认爹。等她尊重二人的意见,认认真真询问时,这两个崽子又各种嫌弃。   她问累了,便破罐子破摔,反问道:“你们说,你们想要什么样的阿爹?”   双王长到这么大,建立的人脉并没有多少,相熟的大人除了二十四个舅舅,就再没几个。   想来想去,便想到了今日最新认识的那个男子身上。   大王:“会打鸟窝。”   小王:“能跳到树上。”   大王:“要有钱有钱很有钱。”   小王:“能一脚将地跺烂。”   吴妙妙听着,这二人中意的是武艺高强的有钱男子。   放眼望去,能达到这些条件的,就只有喀什图府尹家的公子。   可人家貌似才十六七岁,怎么可能被她二十六岁高龄的妇人嚯嚯。   她将打扮的簇新的两个娃娃从床上抱下来,道:“先去外头念书,等天黑后,阿娘带你们挑阿爹去。你们二人的要求虽然极高,可有志者事竟成,说不得就能如了愿。”   双王便手牵手去了院里,齐齐坐在面向花台的长椅上,将她阿娘昨日教过他二人的一篇《论语》叽里呱啦流利背过两遍。   脆嫩的声音回荡在四周。   萧定晔用过晌午饭,站在园子里随意赏花,听闻隔壁传来的背书声,心中一阵惊奇。   娃儿会《论语》不是稀奇事,可他已经算是个聪明的主儿,三四岁上开蒙,先生教的也是《弟子规》、《三字经》。   能这般流利的背《论语》,那娃儿得是多聪明啊。   他不由便想起此前从院外回来时,隔壁的小胖墩在他身前一边走一边回头看他的模样。   满眼的舍不得,实在令人心疼。   他不禁叹口气。   时局动荡,此前四年的战争中,多少孩童没了父母双亲。这一双小娃的阿爹,说不定便是因为这一场人祸而没了性命。   他转身问着候在身畔的管家:“隔壁的邻人,可有蹊跷?”   管家忙忙道:   “属下买这座宅子之前,已将这整条街的邻人全都打探过,皆是普通的小老百姓,没有可疑。   隔壁这一家,女主子姓吴,家中干着倒腾干花瓣的营生,拉了一帮坎坦小子开了个作坊,买卖不好不坏,将将够糊口。”   萧定晔点点头,再不多言。   ------题外话------   一转眼,2020年啦,祝大家新的一年开门大吉,么么哒 第574章 犬子无状(一更)   渐渐暮色四合,院中掌了灯,将这异域风情的宅子照的更加魔幻。   隔壁的背书声早已停止,院外时大时小的传来大晏话混杂着坎坦语的喁喁人声。   夜风吹来,萧定晔站在空落落的院里,看着眼前陌生景致,心中瞬间被寂寥充斥。   过去四年,无论他在沙场砍杀,还是在大帐歇息,这样的心绪总是萦绕在他周围。   他的部下说他是孤家寡人,曾经十分踊跃的为他介绍过女子,想替他凑成战地鸳鸯,寥解寂寞。   他明白部下的好意,也明白自己已经是二十八的人,要面对现实。   他尝试过,想从那些被送来的女子里,寻出个不说特别合乎心意,只要能凑合的就成。   后来他发现,错过了一腔热血的年岁,想要寻个能让他凑合的姑娘也不容易。   有一回他刻意饮醉酒,然后走向床榻。   床榻里的被褥下,躺着个早已放进去的姑娘。   他相信那姑娘一定是热乎乎的,活色生香的。   然而他即便饮醉了酒,也没让自己凑合成功。   于是他明白,这不是想要凑合便能凑合的问题。   月老不照拂他的时候,勉强无用。   宫里他的祖母和母后为他的终身大事操碎了心。   曾做主为他订下了数门亲事,最后又因他奔赴沙场无法按时回宫成亲,不得已将太子妃转成了公主,并且还要为公主指婚,再从母后和祖母的私库中拨出一笔银子当嫁妆,将公主风光大嫁。   及至后来,京城官宦家中已经有了一项不成文的潜规则。   哪个女子未来想让夫家高看,就先想着法子同五皇子订一回亲,再顺利转成公主,由皇太后或皇后出面指婚,还能捞一笔不菲的嫁妆。   当皇家多了几十个公主的时候,皇太后和皇后的私库也被掏的干干净净。   两位长辈终于认了命,停止了折腾,将当今太子的姻缘交给了老天。   晚风徐徐中,随喜望着自家的主子,心中叹了口气。   作为一个太监,他或许不懂情。然而他依然致力于为主子找乐子的事情上。   譬如那些将士为自家主子推荐女子,这其中便有随喜添砖加瓦的功劳。   这可真的成了皇上不急、太监急。   此时他哈腰上前,一边斟酌着用词,一边做着建议:   “今日正好是花云节的第一日,街上热闹,殿下不若外出散散步?”届时各家各户的闺女都出来,万一有个同殿下对上眼的,有一回露水姻缘,能短暂的令自家主子开心,也算是善事一桩。   萧定晔面上并没有动心的样子。   随喜继续添柴:“喀什图大晏人种和坎坦人种杂居,风俗偏向坎坦。殿下外出多看看,也算是对坎坦的提前了解。待大伙儿到了坎坦,也能早早适应。”   萧定晔终于被打动。   ***   神话中说,花云娘娘在花信之年飞升成仙,然因在成神之前未能品尝过人间情爱,故而引为憾事。   因此,花云节从一开始为花云娘娘庆生的本意,转成了男女择亲的盛会。   相传这一日,花云娘娘都会悄悄下凡,混迹在女子中,成为这庞大择婿队伍中的一员。   为了避免被人认出,花云娘娘会戴着面具。   花云节延续至今,已乱了最初的规矩,凡是参加花云节的男男女女,甚至于男女老少,都会戴一个面具。   夜风徐徐,花云节的喀什图,街面上熙熙攘攘。   萧定晔出来时骑着老黑,然而只行了一阵阵,便不能顺利前行,只得下了马,牵着老黑缓缓前行。   街上香风冉冉,是有坎坦血统的人身上戴着香囊遮掩体臭的气味。   萧定晔入乡随俗,从街边买了一个面具,又买了一串香囊挂在身上,继续前行。   出来的并非他一人,他的暗卫、近侍们都在附近。然而出于不愿坏了主子姻缘的心理,都离主子极远。   萧定晔牵着老黑行了一阵,待快到一处岔路时,老黑不知怎地发了疯,一声嘶鸣之后,摇头摆尾挣脱缰绳,不回头的从岔路上奔去。   他连忙去追,老黑却拿出它在战场上的劲头,四蹄轮换的仿似要飞起来。   萧定晔使出毕生轻功,竟然要追不上它,只勉强能盯着它的身影不跟丢。   及至这条岔路到了尽头,老黑往新的路上一拐,没了影子。   待他忙忙追上去,刚刚跟着一拐,却见老黑停在了不远处的一间铺子门口,神情依然如方才一般焦躁,却忍着再不疯跑。   它的两条腿分别被两个戴着面具、衣着鲜艳的总角小胖墩紧紧抱着,其中一个不停的蹬着腿想要爬上去,口中还在说:“不许拉屎,乖乖站着,我来骑骑。”   戴着面具说话,人的声音立刻失了真,连孩童的清脆声都全然转成了瓮声瓮气。   在两个孩童的身畔,站着个不太高的小姑娘,只看个头,最多十二三。   那个姑娘也戴着面具,正急着喊:“大王、小王,快松开马,你们阿娘出来,要生气!”   她想要靠近,黑马瞧见外人来,却立刻抬了后腿,敌意甚浓。   小姑娘不敢近前,只着急的喊道:“大王、小王,你们怎地不听话?可是还想在扑进马粪里?”   萧定晔忙忙上前牵过老黑,拱手瓮声瓮气道:“老马失当,抱歉。”   大王、小王认出了这黑马。   自从今儿早上,这一匹黑马跟着马队经过自家门前,他二人认出这马的精神头与旁的马全然不同,便将这独一无二的一头黑马记在了心中。   他二人见眼前高大的面具男子似是识得老黑,登时联想出了一系列的人际关系。   其中最大的一个提示是,眼前这男子的衣裳他们识得,从今晌午他们想要强认爹到现在,还没换过。   顺着这些证据,双王立刻猜出来“认爹未遂”的萧定晔。   两个人心中还怀着被强硬拒绝的怨念,大王登时拉着小王后退两步,同她道:“不要他,我们不要他。”   小王跟着点点头:“我们就快有阿爹,不要他。”   萧定晔见两个娃儿认出了他,心下叹了口气,想要为自己找补一丢丢,又觉着自己莫名其妙。   萍水相逢的两个小童,他实则没有什么要找补的必要。   他牵着老黑就要走,双王却又冲出来捣乱,抱着老黑的腿不让走。   他被折腾的无法,忙忙打了个唿哨。   从人群中钻出来个随喜并另一个暗卫。   萧定晔打个手势,随喜忙忙上前牵住老黑的缰绳。   萧定晔趁机弯腰将双王抱在怀中。   如此一打岔,随喜同另一个暗卫使出吃乃的力气,终于将老黑拽走。   吴妙妙从路边的铺子为两个崽儿称了点心出来时,瞧见的便是二人被一个高大汉子抱在怀中的情景。   这二人算起来没有忘记他们阿娘的谆谆教诲。   两人别开脑袋,没有同陌生人说话。   然而两人虽然不说话,可紧紧搂着陌生人颈子的样子,暴露了他们没将吴妙妙的话放在心里的真相。   吴妙妙的脸立刻拉了下来。   意识到她戴了面具,两个崽子看不到她面上的狰狞,她立时出声:“下来,你们两个多胖你们不知道?怎么能让旁人受累呢?”   小小面具下,两个崽子仿佛没有什么反应。   各自皆是一黑一褐的两双眼眸,略略带了些倔强的冷漠和看清了现实的软弱。   妙妙斥过后,立刻将点心交给翠玉,站去面具男子面前,极快的行了个礼,道:“犬子无状,打扰了公子。”   她的声音瓮声瓮气,却含着慈母的一点回护,并不似萧定晔想象中的凶狠。   他微微颔首,便见眼前的妇人已向他探出了手臂,仿佛也要同两个娃儿一般勾上他的颈子……   他倏地一愣,随即反应过来,旁人是要抱旁人的娃儿。   他为自己的下意识有些羞赧――实在是太久太久没有搂过女人了。   他身子一欠,双王便被吴妙妙抱了回去。   两个崽子将脑袋埋进他们阿娘的怀中一动不动,显得有些脆弱。   妙妙看的不忍心,便柔着声音安慰:“怎地了?今日说好出来选阿爹,怎地就不开心了?阿娘方才买了你们最喜欢的白梨酥,可想吃?”   两个崽子略略振奋了精神,将脑袋抬起来。   妙妙便想腾出一只手去拿翠玉手中的点心,然而两个胖墩已不算轻,她想挣扎着再腾出手,左右重量不平衡,脚下一踉跄,便往一旁歪去。   萧定晔下意识的抬手一扶,便搂住了吴妙妙的腰。   ------题外话------   今天两更 第575章 思奈是蛇(二更)   腰身纤细,柔软。   萧定晔一怔,一股久远的心绪在他心头滋生,又说不清挂在心头的到底是什么。   转瞬间吴妙妙已站稳了身子,扣在面上的面具歪了半截,露出些光洁的额头和一只眼睛。   她脑袋略略一歪,那面具又被戴正,将整个面容遮的严实,只露出一双眼珠,在街面上昏暗的光线中看不出任何端倪。   他不由低声问道:“夫人可需帮忙?”   未等妙妙回话,他已探出手,将离他最近的小王接了过去。   小王被搂在萧定晔宽阔的胸怀中,内心一时有些怔忪,不知是该挣扎,还是该享受。   她的小小手臂自然而然搂上萧定晔的颈子,正正面向他,目光穿过面具的眼孔望着他,不带什么情绪。   他不由抬手掀起她的面具,却见面具下的表情和他以为的完全不同。   小王唇角勾起,带着些没有维护住尊严的羞惭,双目炯炯望着他。   原本没有情绪的双眸,因为摘了面具,有了其他表情的配合,也染上些笑意。   萧定晔不由跟着一笑。   他也戴了面具,遮住了面容,可那笑意却直达眼底。小小孩童立刻感受到他的愉悦,一骨碌转回身,清清楚楚的同她阿娘说:“阿娘,要这个阿爹!”   大王原本对萧定晔还怀着些忿然,此时见小王竟然轻易倒戈,他思索了一息,便表达了自己的态度:“阿娘,我是第一个,是我先看上阿爹。”   大王无端端开启了争功劳的战争,小王不甘示弱,立刻道:“是我,我先!”   大王:“我先!”   小王:“我先!”   “我先!”   “我先!”   这么一个小小路口,瞬间被娃儿的声音充斥的满满。   妙妙面脸通红,险些丢开娃儿跑开。   好在有面具挽尊,她一把将大王交给翠玉,又从萧定晔怀中接回小王,急急同萧定晔道:“实在抱歉,两个娃儿太淘气。”   不等萧定晔回话,便带着娃儿疾步而去。   萧定晔望着渐渐隐进了人群中的母子,静静站了半晌,方调转身子,往相反的方向踱了开去。   一个路边吃食摊上,母子三人,并一个旁观看戏的翠玉,占据了一整个小方桌。   吴妙妙很生气。   她的手指数次在大王和小王额上点过,冷着声问道:“吴思奈、吴乐文,你们知道何为尊严吗?”   两个崽子笑嘻嘻的望着他们阿娘,没有被母老虎的声势所震慑。   吴妙妙一拍桌子:“严肃一些,老娘在教训你们!”   崽子们继续笑嘻嘻。   吴妙妙呵斥了半晌,方发觉是她面上的面具带累了她的训子效果。   她一把将面具摘下来,露出一张母老虎的脸,双王果然各打了个冷战,纷纷垂下脑袋,再不敢同她儿戏。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将一腔怒火压下,放软了声音道:   “所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你们两个想要个阿爹的想法,阿娘十分清楚。可这般不讲究策略、强取豪夺式的法子,不但不能为你们争取来阿爹,反而要弄巧成拙。”   她回想了一番方才的情形,两个崽子连人长什么模样都不知道,就一叠声的要认人当阿爹,显然是认识那人。   她忙问道:“你们在何处见过方才的汉子?交情竟然已经深到了想认人当阿爹的地步?”   她转头问翠玉:“阿妹可识得方才那人?”   翠玉摇摇头,对双王如何扩展出了新的人际关系也十分新奇。   妙妙回望两个崽子,继续冷着脸道:“说,你们如何识得他?他是好人是坏人,你们可分的清楚?”   两个娃儿内心很委屈。   说要带人出来挑阿爹,人家挑中了人,你又不认账,做人怎么可以这样?!   双王的委屈很明显,妙妙不由软了心肠,又耐着性子开始解释:   “阿娘带你们出来挑阿爹,是事先已经有了备选的伯伯们。阿娘对这些伯伯知根知底,知道他们不是坏人。阿娘想让你们从那些伯伯里选人,而不是在大街上随意选。”   大王内心憋着一口气,道:“他会打鸟窝!”   小王:“他能飞的像树那么高!”   大王:“他银子有天那么大!”   小王:“他能将地踩碎!”   妙妙的怒火重新燃起,“啪”的一把拍的方桌抖动,面目狰狞道:“还在死犟!还不知错!还一厢情愿!”   双王眸中立时闪了泪花,瘪着嘴不说话。   此时小摊的掌柜一声喊:“红豆汤四碗!”   翠玉忙忙起身去端汤。   这小摊上没有盘子,翠玉一人端四碗不容易,妙妙便站起身,同双王道:   “你们还小,可正是还小,阿娘才要教你们道理。想一想阿娘反反复复告诉你们不可同陌生人说话的事情,再想一想你们都做到了多少。”   妙妙前去帮着翠玉端红豆汤,两个小崽子垂泪坐在椅上,小小脑袋瓜半点想不通今日的道理。   小王抽了抽鼻子,哽咽道:“阿娘不好,我们去寻阿爹。”   大王立刻响应,从高椅上出溜一声溜下来,又歪歪斜斜将小王抱下椅子,两个人手牵手,迈着小短腿,极快的隐没进了人来人往的街面上。   能当阿爹的人去了何处,两个崽子并不清楚。   可阿爹住在哪里,他们却知道。   两个小人儿原本最能记路,可却都是小矮子,被从身畔经过的数人遮挡了视线,转上三两个圈,脑袋里便失去了对方向的判断,不由顺着人群迷迷糊糊往前。   待经过一个路口,再经过一个路口,再再经过一个路口,慢慢到了偏僻处时,身畔忽的伸出两只捏着巾子的手。   那手极快的将巾子往两个娃儿嘴上一掩,一股异香袭来,娃儿们只略略蹬了蹬腿,便软了身子,没了知觉。   两个戴着面具的汉子将娃儿往怀里一抱,重新隐没进了人群……   *   萧定晔这一夜,睡的不算好。   自从他上了战场杀敌,他几乎没有安睡过。   这一夜隔壁吵吵嚷嚷的动静,总让他以为又回到了战场。   他反反复复的做着一系列的梦。   梦到忽然有敌人来袭营,他已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候,手里能用的兵少,立刻下令撤退。   当所有人簇拥着他逃命时,身后被敌军占据了的营帐处,传来接连不息的娃儿哭叫声。   那声音清清楚楚在他耳边回荡。   他们叫的是“阿爹”。   他已骑上了马背,却被这声音勾的不能打马前行。   他心里明白他不是什么阿爹。   他都是孤家寡人一个,没有媳妇儿,哪里有什么娃儿。   然而不知为何,他听到那样的声音,就无法离去,终究一打马,挥着剑重返营中。   不远处果然有两个小豆丁手牵手,背对着他而站,哭的正伤心。   迎面数道箭矢仿似流星袭来,他挥剑挡开,从前行不止的马背上弯下腰,一把捞起两个娃儿,立刻打马回撤,怀中的两个娃儿却当即没了声响。   他一边驭马一边低头去瞧,却见他怀中的两个娃儿胸膛前各刺进一杆利箭,鲜血已经染湿了整个衣襟。   他的心忽然撕裂般痛,眼前景致却倏地换了模样。   街面是喀什图的街面,街上的行人各个戴着面具,行止间含羞带臊的过着花云节。   他也戴着面具穿梭在人群中,不知为何,怀中抱着一个娃儿。   那个娃儿眉眼含笑,一只眼珠漆黑如三更的夜色,另一只眼珠却如晶莹的琥珀一般。   他怔怔道:“大王,你怎地在这里?”   娃儿指一指自己,口齿伶俐的道:“我不是大王,我是吴思奈。思奈就是蛇的意思,蛇就是巳蛇,巳蛇就是小龙。我阿娘叫我思奈,可阿爹你叫我阿巳啊!”   他听着这个名字只有一成的熟悉,却有九成的陌生。   他问道:“阿巳,你怎地在这里?”   大王便瘪着嘴道:“我丢了,我被弄丢了。”   他想着这却不成,凡是他见大王的时候,那小王都跟在大王身畔。这一对双生子秤不离砣,现下分开,另一个一定很着急。   他忙忙抱着大王往四处寻去,终于瞧见前方一个妇人,怀中抱着一个胖娃娃。   胖娃娃便从这妇人的肩上露出颗小脑袋瓜,一只眼黑如深夜,一只眼彷如晶莹的琥珀,不是小王又会是谁。   抱着小王的妇人腰肢纤细,在他身前轻轻摆动,晃的他眼晕。   他心中记挂着小王,忙忙上前按住了妇人的肩。   妇人住了步子,缓缓回转身,琥珀色的双眸一瞬不瞬的盯着他。   没有戴面具的面上,满是泪水。   他倏地惊醒。   ------题外话------   吴思奈,吴乐文。   思奈就是snake,大王已经自己把名字的含义说出来了,谁知道吴乐文什么意思? 第576章 他不喜欢(一更)   窗纸还黑着,天还未明。   萧定晔辗转反侧再也睡不着,起身推开窗,站在窗前吹风。   从他这个角度,隐隐可见隔壁的零星灯光。晚风送来隔壁的声响,一阵大一阵小,要去细听,却又听不真切。   他站在窗前望着天上星空。   皓月已有隐没的势头,周围撒着些星子,三三两两,无精打采。   他原以为有月亮的地方就有长庚星,后来在各处征战,才知道在有些地方是看不到长庚星的。   像是这喀什图,就没有。   没有长庚星的陪伴,月亮依然是月亮,该升起的时候升起,该隐没的时候隐没。   然而没有长庚星的陪伴,月亮终究显得孤寂了一些。   他想着他真的该有个伴儿,生一对儿他自己的娃儿,也是胖墩墩,也是一对双生子,也聪明的能背《论语》,也能玩蛇、玩耗子……他有了自己的伴儿,有了自己的娃,就不会去眼馋旁人的伴儿,不会去眼馋旁人的娃。   就不会做这样的梦,更不会梦到那个流泪的、陌生的面孔。   真的很陌生,陌生到仿佛那是上一辈子才见过的人。   即便在上一辈子,也可能只见过一面,可能连话都没说过一句。   可能只是一个擦肩,一个回眸,不经意间闯进了他的视线,不会引起他半分的停顿。   那段细腰也很陌生。   他不喜欢女子的细腰。   他只喜欢男人的粗腰。   男人的腰身粗,代表他武艺高强,代表他能上阵杀敌,代表他能救下更多的大晏子民,代表他能收回大晏更多的山河。   有些武将大腹便便,外人看着仿佛疏于锻炼,定然是只会“纸上谈兵”的人。实则不然,他们看着不能打,可一上马,手持武器,便变了样,成了英雄。   他能忍受女子有个大肚子,却不能忍受她们纤腰不盈一握,显得没有战斗力。   他的那些属下都不明白他的心思。   他不排斥女子,相反,他还很渴望。   他旱了太久太久,他经常都想着身边有个人,能时时浇灌着他的旱地。   然而他们给他寻来的都是什么样的女人!   一个个娇滴滴,说话气若游丝,行走迈不开腿,腰细的仿佛随时都折断。   他是个上马杀敌、下马止血的武将,他要这样的女子有何用!   此时站在窗前,经过了方才那个梦,他却又想明白了。   那样腰细的女子虽然看着对他没什么用,可大概、或许,她们能给他生出两个娃儿。   不不,他觉着自己想岔了。   那样细腰的女子,怎么可能生出像隔壁那样两个小胖墩。手脚仿佛藕节,两个脸蛋圆的让小嘴没了立足之地,那样嘟嘟的被夹在中间,看上去喜庆的仿佛年画上的小娃娃……   不不,他觉着自己又想岔了。   女子腰细也成。他隐约记得,隔壁那两个崽子的阿娘,仿佛腰就很细,还很软……他不由摩挲着他的手掌,仿佛那段纤腰还带着一些温热贴在他的掌心。   那时的触碰短暂的只有眨眼间,却让他记到了现在。   他觉得他可能真的该找个女人。   他再继续旱下去,怕是看到随喜,也会觉得眉清目秀。   在这个到达喀什图的第一个夜里,他因为一整日与隔壁的两个胖娃娃相见了三回,徒然生出了一股疲意。   他累了,他过够了这刀剑风霜的日子,他想要老婆孩子热炕头,想要有娃儿让他举高高,想要夜里回家时有一盏灯为他而点亮,也想要晨起时能为一个人画眉。   他画眉的手艺一直没有练好,然而即便是画的歪歪斜斜,那也是生活。可能会很平淡,却能让人心安。   他想着,等去了坎坦擒拿了三哥,灭了三哥的阴谋,他就回宫。   那时不管祖母或者母后为他订了哪一家的闺女,丑或者美,贤淑或者跳脱,腰粗或者腰细,他都成亲,自此将这件人生大事了了。   外间天色渐明,日头东升。宅子里的下人OO@@起了身,开始新一日的活计。   萧定晔夜里睡眠浅,近侍随喜便不在房里守夜。他打着哈欠过来,瞧见自家主子披着外裳站在窗前,心知主子夜里怕是又走了觉,忙忙上前道:“殿下可饮茶?”   萧定晔摇摇头,问道:“隔壁人家怎地了?”闹腾了一整夜。   随喜便唤了在宅子里巡夜的暗卫来问。   暗卫恭敬站在院中,回禀道:“说是吴家的两个娃儿于昨夜走失,吴家寻了一整夜,也未寻回来。”   萧定晔一怔,追问道:“可是那一对双生子?胖乎乎的那两个?”   暗卫忙道:“没错,昨夜那吴夫人带着两个娃儿去街面上凑热闹,许是人多拥挤,挤丢了娃儿。”   萧定晔眉头一蹙,道:“令管家过去问问,可需要我们帮把手?”   那般惹人疼爱的两个娃儿……说实话,若不是他理智,他也想偷。   暗卫忙忙去寻了管家,将萧定晔的意思传达到。   管家便带了下人出了门,敲开隔壁门,同门房道:“听闻府上走失了两位小公子,现下可寻见了?”   门房“哎”了一声,面上的皱纹一夜之间翻了几番,抹着老泪道:“还未寻见,我家两个小公子,喀什图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也不知是哪个杀千刀的不长眼睛,抱走了娃儿……”   管家也跟着叹了口气,道:“若需人手相助,随时发话。大家都是邻人,互相照应着是应该的。”   门房表达了谢意,方道:“我家夫人寻子未归,小的替夫人多谢您。若您家中抽的出人手,劳烦您也帮着寻上一寻。”   管家又说了两句同情话,方回了宅子里,将方才所知秉呈上去。   萧定晔忖了忖眉,同随喜道:“除开采买物资之人,我们还有多少人手能撒出去?不论多少,全都去寻那两个娃儿。”   他忖了忖,回屋展开白纸,回想着昨夜看到的那两个娃儿的穿着装扮,寥寥几笔便画出两个憨态可掬的胖娃娃模样,递给随喜,交代道:“不要拘泥于成双成对的寻找,若是人牙子掳去,极可能将二人分开藏匿。”   随喜忙忙接了画,召集了暗卫将事情交代出去。   萧定晔洗漱过,原本想要拿出通往坎坦的图纸再看过,可心头一遍遍浮现昨夜他揭开小王的面具时,那小娃儿面上令他意外的笑意。   含着些羞涩,还有孩童的真挚,仿似春风一般,令他已冷硬了四年的心柔软下来。   他再也坐不住,起身牵了老黑出了宅子。   午时过了不久,吴家人再一次从外归来,聚集在了内宅。   吴妙妙进了门,往院里二十四个兄弟的怀中和身畔一瞧,脚下一个踉跄。   她依然怀着些希望,极力的稳着语调,道:“可寻见了?”   所有人都沉默的摇摇头。   喀什图并不大,若步行,最多两个时辰就能将整个小城逛完。   一家人寻了一整夜并一个早上,早已将喀什图所有的边边角角寻了六七回。便是一只耗子,但凡身上有些特殊痕迹,都能找出来,更何况是两个可爱的娃儿。   吴妙妙看着神情颓然的二十几个兄弟,身子几个晃荡,一把扶住身畔的树身子,艰难问道:“那些废井口,可都寻过?”   哈维摇摇头,低声道:“寻过,阿姐,所有能藏人的地方,都寻过。”   吴妙妙只觉得身子一软,再也没有一丝力气,直直晕厥了过去。   翠玉一把搂住了妙妙,嚎啕大哭起来。   片刻之后,妙妙悠悠醒转,强撑着从床榻上起身,脆弱而又坚定的道:“报官!”   时间缓慢的过去了两日,吴家的两个娃儿没有一丝讯息。   随喜却送来了新的消息。   他哈着腰站在萧定晔身畔,道:“前往坎坦所需的物资已采买齐全,殿下可要立即启程?”   萧定晔不自觉的开始踱步。   理智上来说,启程当然是越快越好。   早一日到坎坦,早一日想法子打听三哥的踪迹,早一日完事。   更何况,每让三哥多逍遥一日,大晏多少人家都会流离失所,又岂止事关娃儿。   四年前,他原本拿了三哥的把柄,当时想着能斗倒三哥。   那时确然斗倒了三哥,三哥在父皇、在朝臣面前声名狼藉。   然而紧接着他三哥就狗急跳墙,掀起了一场长达四年的战争。   能用四年就平息的战争,从体量上来说不是大战。然而无论怎样的战争,对子民都是消耗,都是伤痛。   现下战事虽已结束了半年,然而所有人的伤痛却还未过去,在战争中遭受了损失的人家,遗留的伤痛一生都过不去。   隔壁的那两个娃儿失了踪,虽然也十分可惜,可在战争中多少人家没了双亲,没了儿女,难道就不可惜?   他已令随喜去向官府隐晦的打过招呼,让加紧办此事。   他已仁至义尽,不该再投射太过的感情。   他当机立断道:“出发,今日就启程。”   ------题外话------   今天两更。   昨天说了思奈=阿巳的名字的逻辑,今天说一下其他人的名字的逻辑。   吴妙妙,大家应该都能猜出。吴接近胡,妙妙=喵喵=猫儿。   乐文=love=爱慕=慕狸=慕黎   好了,就是这么牵强和肤浅,哈哈。 第577章 上路(二更)   午时过后,当萧定晔的马队出了喀什图的同时,吴家收到了关于娃儿失踪的新消息。   哈维同吴妙妙道:“此回丢失娃儿的不止是咱家,还有两三家的娃儿也不见了踪迹。隔壁的镇上,也有四五家不见了娃儿。现下所有人家都聚集在府衙,等着官府给音信。”   吴妙妙挣扎着从床榻上起身,只觉着双脚无力,行步间仿佛踩在了云朵上。   只这么一点点的折腾,她便虚汗淋漓,衣裳已被汗打湿。   她气喘吁吁道:“我们也去。”   府衙人头攒动,所有丢失了娃儿的人家,全都挤在了大堂,将所有的期望放在了官府。   这里面的人家,有娃儿丢失了四五日,有丢失了两三日,还有丢失了近十日。   拢共十来个娃儿,牵动了近百人的心。   然而娃儿不见已过了这般久,能找回来的希望越来越渺茫。   人牙子拐娃儿,一得手就会转移娃儿。又不是上街买东西,屯多了才运走。   众人群情激愤,一直等到了未时,官老爷终于受不住民愤的压力,亲自出面调停。   他毫无意外的宣布:“还没有寻到娃儿。”   吵吵嚷嚷、哭哭啼啼的声音越来越大,各家的亲戚都已陆续前来,将官老爷围在中间,眼看着就要开始冲击衙门。   官老爷眼见事情越来越无法压制,不得已道:“各位放心,上峰密切关注此事,本官绝不会敷衍了事。昨日和今日,巡捕们皆打探到消息,有在山上放牲口的数位农人,曾在不同的时间看见有数人抱着娃儿上了山,本官已令人上山搜寻,各位稍安勿躁。”   听到官老爷如此说,立刻有人附和道:“没错没错,我前两日在山上放羊,也曾瞧见有人箩筐里背着娃儿往山上去。那时只当那人背着自家的娃儿,却未曾想到是人牙子。”   官老爷见有人作证,忙道:“各位丢了娃儿,本官能感同身受。大家先各自回家,若有新的消息,衙役们会挨家挨户通知。各位现下围着衙门,本官因要抽调人手照顾各位,反而耽搁了寻娃儿的大事。”   众人听官老爷如此说,只得相护搀扶着出了大堂,各回了各家。   日头开始西斜,离晌午渐近。   平日这个时候,各家各户开始准备晌午饭,娃儿们暂时没了人管教,便能觑空在门前空地上肆意玩耍。   然而自镇子上丢了娃儿,现在每天的这个时辰,反而成了城里最冷清的时候。   吴家人回到家中时,门口没有一个娃儿玩耍。   有个六七岁的男孩在自家门前探头探脑,瞧见吴妙妙回来,鼓足勇气跑过去,拉着哭腔道:“婶婶,我们都喜欢大王弟弟和小王妹妹,等寻回来他们,我们再也不说他们没有阿爹,我们天天带着他们玩,谁再敢欺负他们两个,我们就打谁!”   妙妙痛彻心扉。   她抚了抚男孩的脑袋瓜,哑声道:“好孩子,思奈和乐文,也喜欢你们……”   时间一息一息过去。   妙妙强撑着坐在院里,指望着衙役推开门,将她的两个娃儿送回来。   她怀这两个崽子的时候不容易。   她怀上他们的时候,她还不知道。那时她因病饮过许多汤药,她总担心这些药对娃儿有影响。   她担心他们生出来天生是残疾,或是智力低下。   她无数次生了不想要娃儿的心思――若娃儿真的残疾,她强行留下,就是对娃儿最大的残忍。   然而她过去身子曾受了损,如若她真的不要腹中的孩儿,她这一生再不会有孕。   在她的各种纠结下,她的肚子一天天鼓起,慢慢有了胎动。   他们是如此的乖巧,除了最初她曾呕过几日,此后她几乎再没有不适。   原本她以为只怀了一个,可老天垂怜,将她原本失去过的一个也一起给了她。   他们生下来,没有少一根手指头。   该抬头的时候抬头,该翻身的时候翻身,该走路的时候走路。   旁的娃儿两岁多还只会说叠字,她的这一对崽子已经能叽呱叽呱说好多话。   她给他们念诗、念论语,他们过耳不忘,她最多念两遍他们就能背下。   她过去被人嘲笑过没有学识,可她的两个娃儿,早早展现的智慧,为她的智商正了名,成了她的骄傲。   她过去受的苦没有白受,老天给了她如此优秀的两个娃儿做补偿。   然而她却没有珍惜。   如若花云节那晚不是她疏忽,娃儿们就不会丢失。   他们还那般小,小的不会分辨这世间的善与恶。他们看到任何人,都能给人最真挚的微笑。她不能想象,娃儿被人掳走之后,会受到怎样的对待。   人牙子们不是人,他们没有心,他们是这世上最该死之人!   翠玉肿着眼睛,端着红漆盘上前,低声道:“阿姐,多少用些饭。有了力气,才能好好等大小王归来。”   妙妙摇摇头,站起身道:“我们再去衙门,再去问问,可有了新消息。”   *   府衙各官员即将下衙的时候,衙门口再次起了一阵喧哗。   衙役们连打太极带赶人,最后顶不住,进衙同官老爷道:“吴家的人又来问消息,男子们都有武功,小的们快拦不住……”   官老爷一巴掌拍在桌案上,连声叱道:“岂有此理。”   待过了半晌,方道:“将吴夫人一人请进来。”   吴妙妙跟在衙役身后进了府衙时,官老爷已想好了说辞。   他道:   “今儿未时,本官曾提到,有在半山腰放牲口的农人曾瞧见过有人陆续背着娃儿上山。你家若是等得,就等官府的消息。若是等不得,就自行上山去寻。   你家中二十几人,能耐不比官府小,如若能在官府之前寻到被拐的娃儿们,本官亲自上门道谢!”   妙妙听得这官老爷如此说,明白靠官府希望渺茫。   她跌跌撞撞回了家中,呆呆坐了半晌,方同翠玉道:“命厨下做饭。”   整个吴家吃过饭时,已到了掌灯之时。   二十四个坎坦兄弟,聚集在妙妙周围,等着她下令。   她的声音喑哑又坚定,道:   “上了山,如若寻不见两个娃儿,继续翻山要去往哪里,相信大家不陌生。   十几年前,你们从那条路来到了大晏。十几年后的今日,你们同我很可能要顺着原路去往你们的故乡。   若有人不愿意,我能理解,就留下来看家,其余的人跟着我上山。”   她看向哈维:“你去准备上山的物资,明日五更,不管准备是否充分,我们立刻启程。”   哈维神情肃然,道:“阿姐,你放心。纵然人牙子将两个娃儿掳去了坎坦,我们也会去将人带回来。我们是他们的舅舅,嫡嫡亲的舅舅。”   所有坎坦青年纷纷道:“我们跟着阿姐一起上山,一起去坎坦,一起将人寻回来!”   妙妙垂首哽咽良久,方道:“娃儿你们唤你们一声舅舅,你们也当得上这个舅舅。去做准备吧。”   妙妙转头望着翠玉:“你留下看家,若我们两三日就回来,便好。若未回来,定然是往更远处寻了去,你不必着急,好好等在家中。”   翠玉流着眼泪道:“阿姐,当时若不是我端不了四碗红豆汤,引得阿姐来帮我,大王同小王就丢不了。阿姐,我不能等在家中,我一日都等不得,我要同阿姐一起去。”   妙妙摇摇头:“你还小,如若真要去坎坦,路途遥远……”   翠玉哽咽道:“阿姐,如若真去了坎坦,即便寻出人牙子,还要同他们周旋。我也会说坎坦话,我能装作阿姐的丫头,同阿姐配合。阿姐带我去,我要去!”   妙妙终于点了头。   *   五更时分,吴家的院门准时打开。   二十五匹骡子鱼贯而出,带着破釜沉舟的决心,踏上了上山的路。   喀什图周边只有一座山,山川连绵,往坎坦的方向不停歇的延伸。   上山的路也只有一条。   喀什图城门外五里处,第一匹骡子驮着哈维和翠玉,首先踏上了山道。   吴妙妙紧随其后。   其他坎坦兄弟护在四周,防止周围有冷箭暗袭。   六月的山上一片翠绿,树高叶茂。   众人手持长杆,沿途不停的拍打过,不放过任何可能藏人的地方。   渐渐过了第一个山峦的半山腰,又过了第一个山峦的山顶。   又过了第二个山峦的半山腰,过了第二个山峦的山顶。   当头顶迎来上山后的第一轮明月时,众人已算是到达了大晏的边界。   止步回望,星空下的喀什图依然灯火明亮,所有人都抱着美好的希望,度过每个今天,迎来每个明天。   然而包括吴家在内的数户人家,躲过了持续四年的战争,躲过了两年前的瘟疫,躲过了去岁的天花,却没有躲过人牙子。   现下众人若返回,最多第二日天亮就能到家。   可若众人要继续前行,此后长达半个月的旅途,都将再无人烟。   可所有人都明白,前往坎坦势在必行。坎坦的二十四个青年,在远离家乡的十几年后,不可避免的要回一趟家乡。   ------题外话------   今天就到这里,明天见 第578章 狭路相逢(一更)   众人在山中歇息了一夜,待第二日天将蒙蒙亮,便继续前行。   山路崎岖,山上虽无人烟,可长年累月的猛兽出没,也踩踏出狭窄山道。   众人沿着山道艰难前行,越往高处去,空气越稀薄,气温越低,偶有雷电响起,偶有风雨袭来。   好在坎坦青年们多年前曾从此路上行过,对路途艰难留下了深刻印象,也因此避开了好些难走之处。   如此行过六七日,已到了整座山的最高处,周遭寒冷难忍,山石上皆是经年的寒冰,骡子踩在山石上,战战兢兢不敢前行,往往是众人甩着鞭子催促了四五回,骡子才敢抬脚迈上一步。   众人打算上山时,虽然已尽量做好了准备,所带的厚衣裳不少,然而到了第八日的晌午,山上开始下雪,寒风伴随着雪花不停肆虐。   一直到了傍晚,不但未停歇,雪片还越来越大,铺天盖地,看不清前路。   骡子们受不住寒冷和稀薄的空气,纷纷瘫倒。   同骡子一起瘫倒的,还有吴妙妙。   她全身滚烫,昏迷不醒,口中不停的唤着两个娃儿的名字。   沿途不是没有发现痕迹。   每当看到半途出现的娃儿的衣裳,小小的鞋袜,她在知道没有找错方向的同时,也更加痛心。   这般艰难的环境,连成年人都受不住,她无法想象,那些人牙子带着娃儿们,是如何执著的要翻山越岭往坎坦去。   连日来的劳累、心慌、失望甚至绝望,将她完全击垮。   如若能够,她多么希望人牙子拐了的是她,而不是她的娃儿。她愿意经受所有的磨难,去替换他们。   队伍再不能继续前行,无论是人还是骡子都需要休息。   哈维望着一望无垠的雪山,同翠玉交代:“你护好阿姐,我带着兄弟们去寻山洞。”   他同其他的坎坦兄弟们解下棉衣铺在地上,将妙妙放置上去,又用数层棉衣将她盖严实,留下一半的人护着两位女眷,另一半人跟着他去寻能躲避风雪的山洞。   大雪肆虐,纵然是有兽道,也被积雪遮掩的没有任何痕迹。   哈维与众兄弟兵分三路,往各处寻去。   这山顶皆是冰雪山石,纵有树木,也早已枯败了百年千年。   哈维带着人往前而去,只能寻见山檐,却不见山洞。   如若不刮风,山檐还能略略挡雪,然而这寒风肆虐……哈维蹙着眉头道:“再寻,若雪连下几日,寻不见山洞,要冻死人的。”   几人继续前行,待拐了个方向,山体高拔,遮挡住寒风,风声立时减小,便听得“咔嚓”几声枯枝折断声传来,并夹杂着些细微的人语声。   哈维登时“嘘”了一声,示意几人莫出声,他悄悄往前而去,到能瞧见人影时便再不敢近前,只藏在一处山石背后,悄悄打量着远处人的动静。   几丈之外,七八个平民装扮的汉子砍够枯枝,扎成捆,背着缓缓离去。只听口音,像是大晏人。   可若要细看长相,风雪却又迷了人眼,看不真切。   哈维的心咚咚直跳,不知这些人是否是人牙子。   如若是,那附近定然会有娃儿。   说不定,他们的大王、小王就在其中。   他向后打了个手势,手中已握住一柄弯刀,仿佛极有耐心的猎豹一般隐匿在雪地里,直到眼前的人影渐渐远去,他方借着风雪的掩护不声不响的跟上去。   待跟了约一刻钟,前方的七八人往山壁边上一拐,登时消失不见,四周却渐渐传来了烟火之气。   哈维立时一跃,贴去了山壁上,靠着山壁缓缓挪动。   他身后的数位兄弟也不声不响的跟着他,神色戒备,已为可能到来的一场战斗做好了准备。   哈维脚下不停,待贴着山壁挪动到一处,如常伸手往边上一探,却探了个空。   他略略一侧头,瞧见那山壁处凹陷,隐隐有烟尘顺着凹陷处腾出,显然是处山洞。   竖耳静听,山洞里偶尔传出喁喁人声,正是此前发现的七八个汉子的隐匿处。   他立时打了个手势,示意后面的兄弟们住足。   他一动不动贴在山壁处,风雪依然肆虐,渐渐盖住了他,仿佛这块山壁天然就比旁处鼓出了这么多。   待过了片刻,远处倏地又传来脚步声,却是四五个汉子只提着一只野鸡回来。   风不停歇的吹来,将人语声送进哈维的耳中。   “不知这风雪何时停止,我等再这般等下去,便要断了粮。现下打猎越来越难打,你我还好说,可不能让主子饿着。”   “待过上两三日,若雪变小,主子定然要发话启程。主子已追来了此处,怎会被些许风雪吓退……”   几人一边说话一边前行,待到了山洞口,拍去了身上雪片,方进了山洞。   哈维想着这些人的话中意,其中并不像人牙子,没有人讨论到了坎坦后如何处置娃儿的问题。   他竖耳静听半晌,也未从山洞中听到娃儿们的哭声。   这些人或许并非人牙子。   此时天色已发麻,雪片非但没有要转小,转而越来越大。   他离开山壁,开始拍打身上雪花。   只须臾间,山洞里忽然跃出几个汉子,手中长剑直直向他刺过来。   他站在原处一动不动,手上弯刀“啪”的一声丢去地上,两只手高举,做出一副束手就擒的模样。   几把长剑毫不客气的抵在了他颈子上。   他不敢四瞧,只紧紧盯着洞口里隐现的亮光,扬声道:“在下并非歹人,只一路为了躲避风雪寻来此处。”   不多时,从山洞里出来个面白无须的二旬大晏青年,面上颇为秀气,神色冷然。   青年上前检查过他周身,见除了地上的那柄弯刀再无旁的武器,方将他上下打量几眼,双眸一眯,问道:“你是坎坦人?”   哈维继续举着双手一动不动,虚虚实实道:“在下虽有坎坦血统,却是不折不扣的大晏人。此回带着家眷想回坎坦寻亲,却被大雪阻路。严寒交加,有家眷病倒,请求公子能允我等也进入山洞躲一躲,在下感激不尽。”   随喜又将他打量一番,见他只着了夹袄,外裳却不见了踪影,在这冰天雪地中看着有些窘迫,与装备齐全的刺客模样相去甚远。   他心中任存着些狐疑,冷冷道:“等着。”转身进了山洞,到了火堆前,对着正闭目凝神的萧定晔道:“主子,洞外来了人,说想进山洞中避一避雪。”   又压低声音道:“虽说是大晏人,可却有坎坦血统,说是带着家人去坎坦寻亲。”   萧定晔睁开眼,细细思量。   这山顶人迹罕至,若遇见生人,几乎算不上好事。   且那人一路到了近前,自家的暗卫们才察觉出行迹,说明武功不差。   他几乎立刻动了杀机,片刻又道:“你如何想?”   随喜低声道:“我等一路行来,虽说有粗略地图,可多次行错路。若那些人能知道路,指点一二,说不得能早日到达坎坦,比大伙在这山中兜圈子强。”   萧定晔点点头,道:“你去问问,他们可识得前路。”   随喜应下,出了山洞,向哈维问道:“你可知道去坎坦的确切道路?”   哈维忙道:“在下知道,数年前曾行过一回,因道路艰难,记忆极深。如若需要,在下可画出来,供公子参详。”   随喜点点头,又问:“你的家眷等在何处,共有多少人?”   哈维道:“共有二十余人,留在远处,要行一个时辰左右。在下还有近十匹骡子已冻死,可用来当大伙的口粮。”   随喜听得有骡子可充饥,有些动心,便向几个暗卫低声交代:“你等随他去,若发现他半途有所不轨,尽数击杀。”   待交代完,他方同哈维道:“出门在外,互相帮助在所难免。我拨出十个人随你去帮把手。”   哈维忙忙谢过,带着人转身离去。   待到了前路,与余下几人汇合,方继续返回。   三更时分,山洞门前来了一堆人。   一名暗卫先一步进山洞,向等在洞口的随喜报信:“这伙人中确然是女眷病重,暂且看着没有歹意。骡子确然死了十匹,属下们先抬回来两匹,其余的埋在雪中,留下了标记,明日再去抬。”   随喜点点头,站出了洞口,指引着哈维的人往山洞里间而去――山洞洞口利于逃亡,更利用关门打狗,有利地形定然是要留给自己的。   哈维心中明白对方不信任自己这一伙,可自己又何尝信任过对方。   这伙大晏人暂且看着不像是人牙子,可若说与人牙子半分关系都没有,却也不敢打包票。   哈维将妙妙背在背上,翠玉跟在身后,抚着妙妙的肩膀,一行人点了火把往山洞深处而去。   吴家人多,众人安置好后外出砍了树枝,不多时便架好了一张简易小榻,将众人的棉衣铺上去,供着妙妙歇息。   妙妙全身滚烫,又在雪中冷了多时,到了此时更加昏死过去,此前还说些胡话,待进了山洞连胡话也没有,只呼吸粗重躺在床架上,有进气无出气。   翠玉守在妙妙身畔,着急的同哈维道:“怎么办?缺医少药,阿姐若再烫下去,怕是要出事。当年我爹娘便是一场风寒夺去了性命!”   哈维脑中一片乱麻。   然而这队伍里已倒下一个,他若是再失了主张,只怕所有人还未到坎坦,就先人心涣散。   他令众人守在山洞身处,自己前往山洞口。   一堆篝火在洞口附近熊熊点燃,坎坦能瞧见那篝火的背后,坐着一个神色威严的汉子。   自哈维带着人进了这山洞,那汉子就未抬过眼,仿佛这周围的人都不存在,气势与旁人截然不同。   哈维几步上前,离那汉子只有一丈远时,四处便冒出来几人,持剑拦在他身前,不允他再靠近一步。   他忙忙拱手相问:“在下冒昧打扰,心有歉疚。只是在下出门仓促,家姐又身患风寒,病重难愈。不知公子马队可携带了医治伤寒草药?”   萧定晔坐在篝火背后,垂首而坐,看上去并未听哈维说话,半晌却又张口唤道:“随喜。”   守在洞口的随喜近前,又听哈维问过一回,方从包袱皮里掏出一包草药递过去,又道:“我等敢送,端看你等敢不敢用了。”出了事可别怪我们。   哈维大喜,哪里还能再计较,忙忙接过去,道:“在下明白,略略对症已实属不易。”   他又千恩万谢过一回,捧着药回到妙妙身畔,打开药包细细认过,将认得出、闻着没有异味的药材留下,认不出的却丢进了火里。   待细细挑过,他方将药材交给翠玉,取出随身携带的锅具,吩咐旁的兄弟出去,将洁白无暇的积雪揽一整锅回来。   过了不多时,山洞中充斥着氤氲药味。   待汤药熬的浓郁,翠玉方将妙妙搂在怀中,将药碗凑近她唇边。   妙妙虽已昏迷,潜意识里却明白自己不能倒下,感受到唇边的碗沿,不由的吞咽,一整碗汤药撒的少,多数进了她口中。   这药渣众人却不敢倒掉,留在锅中翻来覆去的熬煮,待妙妙用过第三回 ,到了第二日早上,方略略退了烧,睁开了眼睛。   她的眼神怔怔的望着洞顶半晌,忽然道:“他们追来了?我们快逃!”   她急急从床上起了身,才觉着脑袋重若千斤,一阵天旋地转又重新倒在了榻上。   伏在榻边的翠玉在梦中惊醒,见妙妙已睁了眼,立刻上前抱着她,红着眼睛道:“阿姐,你终于醒了。你不能再倒下,两个娃儿……”   一旁哈维忙掩了翠玉的口,低声道:“不可说出我等此行的目的,洞口之人还不知是敌是友。”   他转头对妙妙道:“阿姐,大雪阻路,前行不得。你好好养病,莫着急。等雪停了,我们立刻启程,不会误了大事。”   妙妙此时方明白,她还在前去寻娃儿的半途。   她点点头,躺在榻上闭了眼睛,默默流了一阵泪,方沉沉睡了过去。   ------题外话------   今天发晚了,所以今天发一万字(三更)作为补偿,不好意思,让各位久等了。 第579章 你来我往(二更)   外间天色越亮,大风终于减缓,只雪片还在扑簌而下。   随喜带着几名暗卫,在开膛着两匹骡子。   众人已饿了好几日,有这些骡子,再提前制成肉干,就能支撑众人继续前行。   为了防止猛兽循着血腥气寻到山洞,随喜将开膛之处搬在了一里之外。   哈维带着一半的兄弟出了山洞,将埋在雪中的八头死骆驼抬到随喜那一处,吩咐兄弟们也跟着开膛剃肉时,他便觉着应该同这些人的主子打个商量,将人手合起来共同烤肉制肉干,对半分,也算是互相帮助。   彼时萧定晔正站在洞口,举目远望。   在这大雪不停的时候,远处的景致和近处没有区别,到处都被雪覆盖,失去了层次感。   初初看到雪景的人或许会没有见识的大声惊叹,可看久了,便失去了惊艳感。   萧定晔讨厌下雪,更讨厌雪住初晴、积雪消融。   这样的讨厌持续了四年,每年到了这样的时节,他就心烦意乱。   然而到了这雪山,又让他经历了一回。   人在外总要保持警惕。他纵然心烦意乱,纵然讨厌与雪相关的景致,然而依然不可避免的听到了山洞里的喁喁人语。   是女眷在说话。   一个声音十分脆嫩,似是还未长成的小姑娘,说的是:“阿姐,多穿两件棉衣,外间冷。我们要去解手,还要走远些,这近处全是汉子。”   另一个声音沙哑而虚弱:“我们已在此处停了几日?”   小姑娘道:“只有一日,阿姐莫着急,现下并非冬日,纵然这雪山上要下雪,也不会持续太久。”   话语声便停住,接着传来两双脚步声。一个脚步虚浮甚至有些踉跄,一个略略带着些孩童的轻巧。   转瞬间眼角余光便显出两道身影,两个人都穿戴的极厚,整个脑袋都似钻进了衣领中,仿佛两个能移动的大麻袋。   萧定晔身子一闪避出洞外,便瞧见哈维正正巧到了眼前,刚要同他说话,却瞧见从洞里而出的两位女眷。   自家人自家熟悉,便是穿成了这般,哈维也知道是自己人。   他只得先向萧定晔抱拳一揖,绕过他身后,自然而然的扶着妙妙,问向翠玉:“要去何处?”   翠玉见哈维相问,便微微垂了首,压低了声音道:“解手。怎地,你要一同去?”   哈维神情略有些不自然,只叮嘱道:“扶好阿姐。”   翠玉睨他一眼,再不说话,稳稳的扶着妙妙,迎着雪花往远处而去。   萧定晔站在雪中,心中烦乱,便自己寻了话题,同哈维道:“这两位女眷里,哪个是你媳妇儿?”   哈维反倒一惊。   他未想到,从昨夜开始就极冷傲的这位公子,竟然起了和他闲谈的心思。   他忙道:“公子误会,两位女眷,一位是在下的妹子,一位是家姐。”   萧定晔便知道此人在说谎。那两个女子里,只要有一个同这个哈维有情。   他并不关心这三人的关系,只想从中推出这一群人是敌是友。待到了坎坦,若他能建立一些坎坦人脉,于他自然更有力。   他话题一转,问道:“据闻阁下是要前去坎坦寻亲?喀什图自百年前已归属大晏,却不知阁下同坎坦竟然还留有百年之亲?”   哈维心中不由想起自己那所谓的故土。   儿时的坎坦已在心中淡去,留下的只是一些模糊的影子。莫说百年,十年的亲人怕都已不在。   他淡淡一笑,摇头道:“并非在下要寻亲,只是当年祖父临终时,提起坎坦还有些亲人放不下。在下兄弟姐妹们此回去坎坦,便是想寻一寻亲人的后人。若能寻见,便算告慰了先人。寻不见,也是尽了力。”   他话锋一转,问道:“不知公子前去坎坦,却是为何?”   萧定晔便简简单单道:“行商。”   两人相护试探了半晌,都未探出对方的真实意图。   哈维想起他此来的目的,便同萧定晔打商量:“冻死的骡子多达十头,若两家分开剃肉、烤制肉干,动作极慢。未等到肉熟,大雪已住,又得上路,口粮却不够。公子的人手比在下的多,可不见得精通制肉干,在下的兄弟们,各个都是烤肉的高手。不若双方联手共同烤肉、共同防野兽。”   萧定晔的面色又恢复了冷淡,他简单表态:“不用。”若对方在肉干里动了手脚下了毒,自家就要全军覆没。   哈维见他拒绝的斩钉截铁,心中也明白他的顾虑,只得自己带了一大半的兄弟们另寻个背风处点了篝火,拖了死骡子开膛、剃肉、烤肉。   再过了半柱香的时间,两位装扮的似移动麻袋一般的女眷从外归来。   那个年轻的略略露了点下巴颏在外间,一只手扶着身畔另一只移动的麻袋,一只手抚着自己的心口,后怕道:“那什么马呀,扑腾的真真吓人,若不是有缰绳拴着,怕是要扑上来吃人。这山顶真邪门,除了我们的骡子最弱,旁人的人和马瞧着都不像善茬。”   说罢还想继续吐槽,眼风瞧见有人站在洞外赏景,便又住了嘴。   妙妙却顾不上去想什么人和马。   她不能立时就启程,心急如焚,不愿回山洞中躺着,只扶着翠玉的手,站在雪中,双眼茫然的望着鹅毛大雪。   在她决定上山时,两个娃儿已失踪了三日。吴家众人沿途要四处探寻人牙子的藏匿之处,脚程比人牙子不知慢了多少。   她站在雪中,迎面幽幽寒风徐徐吹来,纵然已穿着好几件棉衣,却依然冷的发抖。   她的两个娃儿,不知跟着人牙子可避开了这样的雪天?她多么希望人牙子已经到了坎坦,舒适的坐在坎坦六月的日头下吃西瓜,而不是也被困在风雪中。   人牙子不受苦,她的大王和小王就能少跟着受些罪。   萧定晔站在几步之外,望着眼前的两位女眷,心中起了些感慨。   无论这些人究竟为何去坎坦,定然是极重要之事,否则不可能带着女眷上路。   他也是不赞成在重要的事情上带着女眷拖后腿的。   女人体弱,受不了大苦。他在沙场搏命,带着将士守护一城的百姓时,最受不了的便是女人的哭声。   在危难关头,绝大多数女子都只会绝望的流眼泪,哭的他心烦意乱。   他当然知道,并不是所有的女子都这般。   她们纤细、脆弱的外表下,也常常很坚韧。就像他母后,就像他皇祖母,就像……无所谓像哪个吧,左右他的队伍里没有女子,没有人来给他拖后腿。   他烦躁的摇摇头,将视线从那两位女眷的背影上收回,重新回去了山洞中,取出坎坦的舆图细看。   坎坦的版图同大晏不可同日而语,而然与其他的邻国相比,坎坦已经算大国。   因为对比出了优越性,坎坦的国主便常常生出了妄念,时不时来一些骚操作。   当年大晏的平度府番市同泰王有了勾结,泰王欲以大晏城池及金银为诱饵,勾得七国出兵大晏,替他行大事。   番市七国番人将消息发出去不久,坎坦国的小王子就最先到了大晏,进了平度府。若不是这位小王子倒霉被擒,否则骚操作很可能更多。   三哥后来战败无处可躲,后来藏进了坎坦,怕就是看中了坎坦国主那不怎么聪明的脑子。   只是,坎坦小王子还拘禁在京城用以牵制坎坦,这坎坦国王难道会弃唯一的儿子不管,跟着三哥同流合污?   自三哥半年前大战失踪,大晏就往各邻国派去了细作。   据身处坎坦的细作此前传回来的消息,三哥进了大晏之后,最初在民间还露了些行迹,后来又不知藏匿去了何处。   他坐在篝火边上细细思量时,吴家的两位女眷在外终于看够了雪,进了山洞。他略略抬了眼,只来得及瞥见其中一只麻袋上探出了一点点发髻,待下意识要细看,那发髻的主人因着脚下踉跄一缩脑袋,发髻便又隐没。   这一夜,大晏儿郎和坎坦儿郎皆未歇息,不停歇的将冻死的骡子开膛、剃肉、烤肉,又将烤熟的肉割成一块一块,挂在洞中继续风干。   萧定晔坐在篝火之后,分析着坎坦和大晏的形势,也一夜未睡。   在这个夜里,他的思绪一触及坎坦,便不由自主的会想到一些往事。   洞外篝火熊熊,洞口的积雪热融,雪水滴在地上,滴答,滴答,滴答,总让他以为又迎来了初春。   初春,初春,初春,他真的不喜欢这种时节,不喜欢雪,不喜欢雪融,不喜欢河面解封。   此时他听着积雪融化的声音,心中烦乱,收好坎坦舆图,开始起身踱步。   他想远离洞口的声音,越踱便越进了山洞深处。   深处有四个坎坦汉子和一个小姑娘,围坐在一张床榻四周。   床榻由枯枝搭建,其上虽然搭着很多棉衣当褥子,可躺上去也不见得舒服多少。   床榻上的一个妇人许是被咯的不舒服,便靠着洞壁,只坐在床榻上。   她手里不知握着个什么玩意,仿似是孩童玩耍的小物件。她下意识的摩挲着手中的物件,目光怔怔望着正前方的洞壁,不知在想着什么心事。 第580章 逼太监上架(三更)   榻上的妇人,被坐在她身畔的坎坦汉子的影子遮挡了半个身子,萧定晔只看得到她的半边轮廓。   鼻梁挺直,下颌收的极紧。侧面望去看不出眼眸和嘴唇的样子,可只看那鼻梁和下颌,也能推测出女子容貌不凡。   他已经二十八,不是雏儿,对女子也有些经验。   在军营里,他的部下们带到他面前的女子就有上千,能在他的营帐里站几息的有上百,敢壮着胆子在他面前说话的也有几十。   若只说远观,他也算阅人无数。   那上千的女子里,有丑的,有更丑的。   美的不多,美出水平的更不多。   譬如有些女子皮相还过的去,可一张口说话,要么是一副轻佻的姐儿相,要么抖的像是老鼠见了猫,立刻倒了他的胃口。   后来他便对当年的几桩错过的亲事有些后悔。   他记得有位乔家的姑娘……叫什么来着?记不得了。长什么模样来着?记不得了。什么脾性来着?记不得了。总之虽然他记不得那些细节,可隐约、貌似是个良配。   后来那位乔姑娘成了第一位公主,又被赐婚嫁人后,有一回中秋,他在外征战,营帐搭在戈壁上。他饮了几杯酒,曾趁着内心的一股热情,向乔大郎询问过乔姑娘可有同夫家和离的可能。   他还曾同乔大郎保证,只要乔姑娘一和离,他立刻娶人过门。   那时乔大郎也多饮了两杯,仗着狗胆大,竟然说她妹子要脸,这世上没有公主嫁给本国太子的勾当,让他早早放弃这念头。   他从善如流,在放下酒杯的同时,就放下了对乔姑娘的想法。   此时比照着几丈远床榻上那位妇人的侧影,他再想一想当年乔姑娘的长相……确实记不得了。   可他记得还有位司徒家的姑娘,貌似长的还成?   当年那位司徒姑娘定给他当侧妃的时候,好像才刚刚及笄,还极葱嫩。   一晃过了三年,又过了四年,不知那位司徒姑娘可已嫁了人?祖母是否将这位姑娘册封成了公主并且指了婚?他此前倒是未留意。如若没有,让那位姑娘等成个老姑娘,正好能让他捡个漏。   他站在山洞深处胡思乱想,那床榻四周的坎坦青年见他流连不走,便有人上前,向他拱手,不卑不亢道:“公子可有何差遣?”   萧定晔始觉自己这般盯着人看终究不妥,更何况还未看清。   他摇了摇头,背着手重新回到火堆边上。   此时随喜已持刀劈了些冻土过来撒在洞口,减小了雪水的滴答声,见萧定晔果然还未歇息,便上前劝道:“主子多少睡一睡,雪停后才有力气启程。”昨夜新来的二十几人就闹腾了半夜,搅的萧定晔未睡好,今夜到处都是响动,只怕他又要失觉。   萧定晔摇摇头,站去山洞前,借着外间的火光,瞧见大雪已有些转小。   照这种情形,只怕明日雪就能停。   他道:“一旦雪停,立刻启程。”   随喜忙忙应下,前去寻了哈维,商量马队先行之事。   当今太子的人马,同他家主子一般,都有些不要脸的特质。   譬如今早,哈维去寻萧定晔,想商议共同烤肉的大事时,萧定晔拒绝的干脆。   等夜里随喜去寻哈维讨要肉干时,却张口张的坦荡荡。   他道:“我等急着去坎坦,到明早,你这边肉干可能全给我们?”   哈维对随喜的坦荡叹为观止。   随喜看出了哈维面上的戏谑神情,忽然想到下山的路还要靠这位指点一二,便不情不愿加上了一句:“我这边多出了两匹马,可留给你等。”   哈维终于有些心动。自己损失了十匹骡子,虽然说多出来两匹马并不解决全部困楚,可总比没有的强。   他心中衡量了一阵,终于应下,招呼兄弟们连夜加紧烤肉。   他自己则割下一块骡子皮,在火焰上烤去血水,用烧黑的柴草在其上画出下山的地图,交给随喜:“这图虽是十几年的印象,可山中变化少,错处不会有多少。你等再配合着日头的方向,便能少走岔路,尽快到坎坦。”   大雪在第二日五更停下,等吴妙妙一早醒来时,山洞空旷,萧定晔的马队早已先一步而去。   妙妙大病初愈,身体还十分虚弱。且众人少了十匹骡子,意味着有十匹骡子要驮着两个人下山,山路滑溜,不可冒险,众人只得再等上一等。   又过了两日,浮雪消融,山道上露出来窄窄的一线石路,吴家众人方将肉干包好,重新启程。   下山比上山容易,越往山下行,气候越暖,行程越快,待再走了七八日,当天已极炎热时,众人行在半山腰上,遥望前方人烟袅袅,展现出一个新的人间,众人纷纷提起了一口气。   坎坦到了,与人牙子周旋的一场硬战要开启了。   **   吴妙妙不是个简单的女子。   她在去往喀什图落脚之前,也曾经历过很多的生死。   她虽然已将那些过往忘得差不多,可有些人生经验却积累在她的生活智慧里。   譬如,要探听市井消息,便要往市井里去。   妓院、茶楼、酒楼,这些地方是最能获悉消息之处。   坎坦乡村广大,整个坎坦,便只有皇宫所在的城郭算城里。然毕竟属于京城的地位,妓院、茶楼和酒楼却并不算少。   二十四个坎坦兄弟,在到达坎坦、住进了客栈的当夜,便四散进入了坎坦的妓院和茶楼。   妙妙与翠玉装扮成坎坦妇人,坐进了酒楼。   大晏喀什图的风俗与坎坦有八成相似,其中不同的两成里,有一点便是,喀什图的妇人不遮脸就嫩上街,算是民风开放。可坎坦的妇人却要在面上包覆上面巾。   这于妙妙来说却是好事,节省了她要上妆的时间,将所有精力全都放在寻娃儿上。   时已到了掌灯时分,酒楼的买卖开始红火。   大堂上,萧定晔没有按照他的习惯靠窗而坐,他同随喜坐在里间靠墙的最角落一桌,行止相当低调。   坎坦国皆是坎坦人,大晏人若在坎坦亮了相,便极为显眼。   为了便于隐匿,随喜已在萧定晔面上上了妆,将主子画成个坎坦的……不怎么娘也不怎么汉子的娘汉子。   随喜是个太监的身子汉子的心,对于学上妆这件事,实在是要了他的老命。   两个月前,当坎坦的探子发来密信,说泰王曾在坎坦露面时,他便被萧定晔派着前往了一回衢州。   萧定晔没有细说去衢州做什么,然而随喜作为主子肚子里的一根蛔虫,却明白的很。   衢州,曾经有个女子在衢州有妆粉买卖。那女子虽然走的绝情,连赚大钱的买卖都放弃。可好在她有个最得力的助力,名叫明珠,在上妆上学了些皮毛。   然而明珠是个女子的身子汉子的心,打打杀杀、将人抱摔极麻利,在学上妆上,却马马虎虎。   随喜到了衢州,第一眼瞧见明珠时,那位已怀胎七月的女子就正正给了她家相公一个抱摔。偏偏她家相公还乐在其中,美滋滋的模样想让随喜也去抱着摔一回。   也因为这抱摔,随喜便觉着,他跟着明珠学上妆怕是有些白费功夫。   果然明珠的手艺十分不知变通,只会生活妆,其他的妆容一概很懵逼,更莫说将大晏人画成深目高鼻的坎坦人。   好在随喜略略知道一些过往,从衢州出来,立刻坐船而下,径自前去了一趟江宁。   他现下的上妆手艺,便是跟着江宁府尹殷大人后宅的一位名唤彩霞的下人所学。   可惜彩霞也是个女子身子汉子心,当年学着上妆是形势所逼,待大事办完后,再未动过脂粉。   随喜跟着彩霞学来的生疏了四年的手艺,再加上他的领悟力有限,便将他的主子画的十分的……酸爽。   丑,不是一般的丑,丑的还很怪异。   但好在当年的那位心狠的女子为了溜之大吉,教彩霞上妆时,曾十分细致的、图文并茂的、反反复复讲过异邦人深目高鼻的面部特征及画法,故而即便过去了四年,彩霞也没将上妆的重点完全忘记。   萧定晔虽然丑的另类,可好在有着深目高鼻,勉强像个坎坦人。   坐在他对面的随喜也是个坎坦人,深目高鼻的坎坦人。可因为他的底子远远赶不上萧定晔,没有原始相貌的加持,他成功的将自己画成个观之欲呕的坎坦人。   此时酒楼门口进来一高一矮两个坎坦女眷,坐去了大堂中间的一张桌上。   随喜看到这两名女眷,心中倏地受到了启发。早知道就该学女妆,只画眼睛和眉毛,然后寻个巾子将脸一遮,反而省事。   妙妙和翠玉坐在桌边,随意点了些小菜和薄酒做掩护,并不夹菜,看起来是在忙着用坎坦语低声攀谈的样子,实则竖起了耳朵,细细听着四周人的八卦闲聊。   初初酒楼大堂的主顾们并没有提到什么有用的信息,不是这家的老爷纳了个新妇,便是那家的女子跟着情郎私奔。   妙妙越来越坐不住,瞬间觉着自己打错了主意。   若人牙子只是将大晏的娃儿偷来坎坦转卖,她坐在这酒楼里,哪里能打探到什么有用的消息。   她更应该坐去大晏的酒楼里啊。   ------题外话------   今天的三更结束啦,明天见。明天还是老时间,凌晨。 第581章 偶伸援手(一更)   吴妙妙原本还算是个内心坚定有主张的人,然而失子之劫,令她时而像无头的苍蝇一般,总觉着她的任何举动都在给营救娃儿拖后腿。   她等不住这些人拖拖拉拉说闲话,正急着要起身,一旁桌上忽的有几个坎坦人道:“你们可知,土司老爷家的娃儿也不见了踪影?”   有人吃惊道:“土司老爷家中护卫众多,怎地连这种人家都保不住娃儿?”   那人道:“我家有个亲戚在土司老爷家中当厨子,前几日被家主关押不能回家。后来才知,那时土司老爷家的孙子丢失,家主当是内贼所为,将所有奴仆都扣押,一个个查过,没有嫌疑才会放出。”   另一人听得唏嘘,道:“怎会是内贼所为,近半年,我们坎坦丢的娃儿岂止是一个两个。现下看看,街面上谁家还敢把娃儿带出来晃荡。”   几个人这般一攀谈,其他桌上的人纷纷跟进此话题,一时间,整个酒楼里的话题全都围绕着“娃儿”二字。   看这架势,竟然不止是大晏的娃儿丢失,连坎坦的娃儿也处在危险之中。   若人牙子偷的娃儿们并非带来坎坦,而是穿过坎坦,继续前行……坎坦前方可是大片大片的荒漠,那些挨千刀的究竟要将娃儿们带去何处?!   妙妙听得心如刀割,面如土色,却束手无策,只一把拉开覆面的巾子,捧着酒水不停歇的连灌几口。   几桌之外,随喜一边竖耳静听这消息,一边斜眼盯着那桌案上的两名女眷,心中琢磨着坎坦女妆的画法,忽的见其中一名女眷拉开覆面的巾子。   他倏地一愣,只觉着那女眷有些眼熟,可眼熟在何处,一时半会又想不起来。   他待要再细瞧,却见坐在他面前的主子忽的扬声,用不太利索的坎坦语道:“半年前,坎坦来了个大晏人,此后娃儿就不停的丢失,说不得便是那大晏贼人干下的坏事。”   随喜听得自家主子说话,便急忙忙将目光收回,只认真观察着萧定晔的神色,准备随时配合主子行事。   周遭的坎坦人听到,却纷纷住了嘴,再不接话,转去去谈人生、谈理想。   原本众人觉不出蹊跷,现下酒楼主顾们忽的避而不谈,却仿佛有些“此处无银三百两”。   妙妙忙忙收拾了心情,覆好面巾,隔了三四个桌子,用坎坦话同萧定晔配合道:“是与不是,我们小老百姓怎会看出来。此事从时间上说起来,却端地有些凑巧……”   说到此时,翠玉忙忙跟着配合,做出一副天真的模样,也用坎坦语傻乎乎问道:“姐姐,大晏人怎会来坎坦?大晏不比我们坎坦好?”   妙妙便“哎”了一声,叹气道:“我们娘们儿家家怎会知晓其中事?只是邻人里也有娃儿丢失,我们跟着空着急罢了。”   翠玉便转头去问另一桌的汉子:“大叔,你可知那大晏人之事?”   那人恨恨瞪翠玉一眼,忽的起身,往桌上留下一角银子,避瘟神一般逃了出去。   远处萧定晔与随喜看的真切,心中越发觉着,此事说不得便与三皇子有五分的干系,只是不知到底发生了何事,怎地坎坦百姓一提到大晏人,便一个字都不敢多言语。   他将目光转向三四桌之外的那一对女眷,但见矮一些的还在转头四顾,见人就继续问大晏人的事,不过几息间,便将周围四座的主顾吓的逃出了酒楼,转瞬间,大堂里便空了一片。   而另一个成年的坎坦妇人却微微垂首不言,夏衣单薄,露出纤细莹白的颈子。   因覆着巾子,看不出面上神情,他无端端的却从那妇人的身体姿态中瞧出了巨大的伤痛。   他的目光落在那妇人身上,心中却想着如何继续探话,那年轻妇人却忽的坐直了身子,做出愤愤然的模样,用坎坦语叱道:   “你们这些男人,都是懦夫。我们坎坦发生了这般大的事情,你们多说一句都想要逃避。懦夫,软蛋!”   她正高声骂着,酒楼的伙计急忙忙上前,凶神恶煞的将妇人衣领撕扯,拖着她一边往门口去,一边骂道:“你这妇人端地可恶,可是想害的酒楼没有生意可做?”   萧定晔不由从桌上拿起一根竹筷,掰下筷子头,便要对着那伙计弹出去。   这时却听伙计倏地“哎哟”一声,丢开妇人,用巾子捂住了手。   原来是那妇人从袖中摸出了一根金簪,毫不留情就往伙计手上扎去,伙计吃痛放开妇人一瞬,又想寻东西打那妇人。   萧定晔瞬间弹出了手上的筷子头。   伙计又“哎哟”一声跪倒在地,再也爬不起来。   翠玉趁机几脚揣上去,骂道:“软蛋,只敢欺负女子!”扶着猫儿出了酒楼。   大堂里经了方才的折腾,彻底安静了下来,酒楼主顾们随意再坐了坐,便各自离去了。   **   时已二更,坎坦东边的民居周遭已安静下来。   一处院落的房中,一位坎坦探子恭敬站在萧定晔身前,低声道:   “属下自发现三皇子的身影,便立刻向殿下送出了信鸽。后来蛰伏的这几个月,三皇子不见了身影,不知去了何处。”   萧定晔思忖半晌,又问道:“听闻坎坦也丢失了许多娃儿,此事又是何人所为?”   探子低声道:“有人说与皇宫有关,属下曾想法子进过宫,然而并未发现任何端倪。”   他顿了顿,又道:“还有一件事,也有些可疑。此前逢年过节,坎坦国主都会现身。一个月前晒经节,国主竟未现身,只有皇后一人出现。”   萧定晔暂且从此事上看不出端倪。一国的君主虽说事关重大,可依然是凡人。有个头疼脑热误了要事的,也是有的。   他追问道:“坎坦皇宫里,最近半年,可突然冒出了受国主重视的官员?”   探子摇摇头,回道:“并没有,此前国主偏爱哪些人,便继续偏爱,近半年并未有新宠出现。”   此时外间响起两声梆子声,萧定晔站去窗边遥望。   皓月明亮,天上撒着芝麻一般的星子。   长庚星意外的凑在月亮周遭,虽然是星子,却比旁的星子更加明亮。   它静静的守护在月亮边上,仿佛从未消失过。   这样晴朗的夜晚,实则不适合有所动作。   然而他三哥既然到了坎坦,定然不是观光旅游,更不可能是要一辈子藏匿在民间当一个凡人。   一个人若真的想要隐藏自己,只要能有舍弃一切的决心,就不可能藏不住。   买卖、金钱、爱情、友情。一个人若心狠到能舍得下尘世中的各种牵绊,哪里不能藏,用不着千里迢迢藏来坎坦。   他三哥他太了解,三哥不可能放的下宏图大志。所以三哥来坎坦,定然不是为了当个普普通通的小老百姓。   他是冲着皇室去的。   客房中一片安静,一直到临近三更,外间路上已没了人影,萧定晔坚定道:“换夜行衣,夜探皇宫。”   *   坎坦城南的一处客栈,吴家的二十四个儿郎与两位女眷聚在一起,互相交换着这一夜得来的最新消息。   “城西一户人家两个月前丢过娃儿,我去打探过,那户人家穷困潦倒,不知是娃儿丢了,还是将娃儿卖了。”   “妓院的姐儿偷偷议论,坎坦一位将军家中也丢过娃儿,一对姐弟被家仆带出去玩耍,半途被人劫走。”   “坎坦三品的罗伊大人,家中七岁的嫡女前两日也被掳。”   “……”   越来越多的消息令妙妙迷惘。   听起来,这一伙歹人竟然有恃无恐,不论娃儿出身高低,全都敢下手掳劫。   她望向哈维:“你如何看?”   其实哈维还知道一条消息。   据闻城外一处乱葬岗,前些日子出现二三十具娃儿的骸骨。因时间紧急,他还未去核实过。然而纵然核实,此时他也不能说出来。如若妙妙知道,怕是当场就会挺不住。   他忖了忖,沉声道:“此事最大的破绽,便是人牙子见娃儿就掳,完全不担心招惹权贵。我等在大晏也接触过人牙子,哪个人牙子轻易敢动官员的家眷?”   他续道:“这世上将权贵不放在眼里的,第一是方外人士,不沾染尘世。第二乃精灵邪祟,不受人世间的制约。第三便是……”   他顿了顿,道:“第三便是职权最大之人。”   这世间,职权最大的,便是皇族。皇族之中,站在金字塔最顶端的那个,就是一国之主,皇帝。   妙妙竭力归拢了理智,将哈维的话在脑中细细过了一遍,问道:“你的意思是,娃儿极可能还留在坎坦,而不可能被送出坎坦去往其他国家?”   哈维点点头。娃儿们被送出坎坦的可能性不大。如若那些人要将人掳出坎坦之外,乱葬岗上就不会有娃儿们的骸骨。况且,即便是他国的人牙子,想掳走坎坦权贵家的娃儿,也不可能回回得手。   骸骨,一个人从死亡到尸身化水,要长达一两年。哪怕是孩子,也不可能仅仅几个月,就只剩一具骸骨。   这小小的坎坦国,到底潜藏着什么样的阴谋?   ------题外话------   暂时先发一更。明天中午十二点再发第二更。   这一个场景,基本就算是结尾场景了,写的时候比较烧脑,所以写的还挺艰难的。更的慢的话,大家谅解。我尽量加快动作。   感谢这两天给我投月票的读者,鞠躬。   下一章可以期待一下,两个人互相知道了对方的存在。 第582章 有另一伙人(二更)   妙妙想着哈维提及的三种可能性。   哪些人能不管不顾的掳劫权贵的娃儿?   方外之人,有可能的。前些年大晏就出过寺庙的和尚同人牙子合起来掳劫前去上香的妇人之事。   邪祟的可能性不大。虽然严格来说,她也是个邪祟,可她除了穿越这件事接近“邪祟”之外,本质依然是个凡人。   而坎坦的皇帝,一国之主不但不能保护子民,还要掳劫孩童,碾压国家未来的希望……她难以想象这是什么样的皇帝?!   今夜她与众兄弟初步能想到这些,她不相信坎坦丢了娃儿的民众和官宦,想不到这些,没有试探过、寻查过。   然而,她既然已经到了坎坦,眼下又没有其他的法子,她就得一步一步的来,不放过任何可能性。   她望向众人,问道:“兵分两路,一路跟着哈维夜探皇宫,一路跟着我,明日去往各处寺庙。各位兄弟可有异议?”   没有人敢有异议,也没有人有脸表达异议。   二十四个坎坦青年,四年前已经是将死之人,因着妙妙当年的偷梁换柱而活的一命。且这些年来,她对他们付出真心,当成真正的亲人相待。   谁能想到,被他们疼到了心尖尖上的两个小外甥,有一日竟然同他们的故土牵扯上了干系,还是性命攸关。   每个人心里都憋着一股劲儿,哪怕是豁出性命,也得洗脱坎坦的耻辱。   猫儿看向哈维:“今夜的行动,由你指挥。”   *   三更时分,一队黑衣人静悄悄从客栈出发。   从二十四名青年中挑出来的武艺最强的十人,一路避开了巡夜的衙役,一鼓作气往坎坦皇宫方向而去。   夜里的皇宫静谧而昏暗。   除了四处宫门火把明亮之外,其他方位仿佛沉睡在梦中,没有任何生机。   十人借着夜色的掩护,静悄悄到了一处昏暗宫墙。   哈维打个手势,十只乌金铁爪抛上墙头,死死咬住墙头边砖。十人拉动铁链,脚下生风,瞬间跃入墙头。   宫内草木丛生。众人立刻藏进草中,等一队巡夜的侍卫持刀行过,哈维方打个手势,兵分两路。   坎坦的皇宫并不大,同大晏的比起来,更是不可相提并论。   哈维此前进过皇宫。   当年他的前主子,坎坦王爷要离开坎坦前,曾经发动过一场政变,攻入皇宫。眼瞅着就要坐上龙椅,终究功亏一篑,败走大晏。   那时哈维不过才十岁,便被逼迫着手持刀箭要进宫杀人。   小小孩童战战兢兢进了宫,手中的刀箭还未摸热,便被不停歇的倒在他四周的尸身吓的尿了裤子。   此后众人开始撤退,他忙不迭的退出了宫。   当年的经历虽然可怕,也令人蒙羞,然而哈维却对皇宫有了模模糊糊的印象。   凭着脑海中的不清晰的印象,和现下的摸索,他很快就带着四个兄弟到达了下庭。   坎坦皇宫的下庭,类似于大晏皇宫的掖庭,都是下人歇息甚至工作的地方。   哈维思量,如若宫里真的捉了娃儿,旁的殿里藏不得,定然是要往开阔的、偏僻的下庭藏进来。   他打了手势,率先跃进下庭宫门,只一瞬间便遭遇了武力攻击。   三四个黑衣人悄无声息的靠近,瞬间出手。   匕首划破空气往前一送,哈维的手臂瞬间刺痛。   他一个翻身避开攻势,同时打了个唿哨。   这唿哨声原本是令门外的兄弟们撤退,几个兄弟却更快的翻进下庭宫门,两人结队上前抵挡,一人已护着哈维后退。   前方黑衣人来势汹汹,转瞬间便将四人逼到了墙根。   哈维一咬牙,瞬间大喊一声,声音立时在空旷的宫中不停歇回荡。   远处登时有人问到:“谁?”   火光大盛,接连不停的“有刺客”,招呼的脚步声从四面八方而来。   黑衣人们瞬间后撤。   哈维立刻带着人跃出下庭,窜上树梢,借着火光将各处地形打量过,从怀中掏出一把碎石往远处撒去,借着声音的掩护,几个起伏间消失在无尽的黑夜里。   *   坎坦东边的民居里,一身黑衣的随喜站在萧定晔身畔,回禀道:“……那一路人武功诡异,看不清出自何门何派。匍一遇上立刻后撤,不像刺客,更像是要打探消息之人。”   萧定晔在房中踱了踱,追问道:“对方可说过话?”   随喜摇摇头:“除了那一声大喊,再未发出过声音。原本我等有望擒拿住几人,带头的那厮端地狡猾,一声大吼引来巡夜侍卫,逼迫的奴才只能带人回撤。”   是敌是友?萧定晔不自觉的眉头紧蹙。那伙人此前就经常刺探皇宫,还是仅此一回?   是为财来,为人来,还是为了旁的什么?   随喜问道:“那人受了伤,可要奴才吩咐人去盯着各处医馆药铺?”刀口淬了毒,那人受不住,迟早要寻郎中。   萧定晔点点头:“吩咐下去,密切关注,有任何蹊跷处,先掳了人再核实。”时间宝贵,所有有疑点之处皆不能放过。   随喜点头应下,又继续汇报道:“奴才率人已查探过坎坦皇宫各处,暂且看不出皇宫里是否有蹊跷。”   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无论哪个国家,皇宫都是秘密最多的地方。如若一搭眼就能看透各种蹊跷,皇宫也就不是皇宫了,那龙椅也就没有任何诱人之处。   他问向随喜:“你可能掳了一个宫人,然后将自己乔装成那人进入宫里,居住数日,再伺机查探?”   随喜扑通一声跪在萧定晔脚下,苦着脸道:“殿下,上妆的手艺,奴才使出了吃乃的力气,实在难学。殿下再阉一回奴才都成,可这乔装成旁人的法子,奴才做不到啊!”   萧定晔轻轻一脚踢过去,冷着脸道:“废物。”   随喜心里登时松了一口气,知道自家主子已经放过了自己。   *   客栈里,妙妙听过哈维讲过夜间遭遇,令哈维去包扎伤口。   她脑中一团乱麻,在这团乱麻中又抽出了一根头绪。   她瞬间联想到了前来坎坦时,在山洞中遇上的那一伙人。   哈维说,刺伤他的那伙人是没有体臭的。   除了常年在大晏的坎坦人,因饮食习惯已趋向大晏,这些人才没有坎坦人固有的体臭。   坎坦其他人,无论男女,至少从她初到坎坦所接触到的人中,坎坦人都有一股或浓或淡的洋葱味。   没有体味,大概率是大晏人。   竟然还有另一伙大晏人夜探皇宫?   难道那伙人来坎坦的真实原因,也是家中丢了娃儿?   有可能的,喀什图包括周遭的镇子和乡村,都有娃儿丢失。众人等不到官府给结果,定然是要自己想法子的。   可惜双方不能直接通话。否则打消了敌意,双方联手,胜算更大。   哈维退出了妙妙的房,待回到自己房中,方觉出手臂疼痛难忍。   他将将解开衣裳想要包扎伤口,房门便被人推开。   翠玉端着一盆水进来,瞧见哈维鲜血淋漓的手臂,不敢惊呼,只紧咬住双唇上前,将哈维的巾子浸进水中,端到他面前,垂首道:“你莫觉着我要唐突你,若不是阿姐让我来帮你包扎伤口,我才不惜得来。”   哈维默不作声从地上拎起一把木凳放在床边,翠玉便将木盆放去木凳上,伸手帮着哈维解衣裳。   衣裳沾了血,紧贴在皮肉上,翠玉不敢用力,一时半会却又解不下,不多时便出了一头的汗。   哈维便低声道:“要用剪子。”   翠玉忙忙寻了剪子来,剪下他的衣袖,方拧了帕子先替他擦拭血迹。   从哈维受伤到现在已过了一刻钟,伤口已不如何流血,可哈维还是觉着疼的钻心。   翠玉擦着擦着,觉出了他的战栗,不由抬头去瞧,但见他满脸的汗水,却神情坚毅,仿佛要激昂赴死。   她不由抬起帕子替他拭汗,着急道:“很疼吗?我再轻一些。”   他摇摇头,咬着牙关,缓缓道:“回去莫告诉阿姐,她为了大王、小王已够费心。”   翠玉点点头,嘟囔道:“我又不是傻的。”   她继续擦拭过血迹,方取了金创药撒在他的伤口附近,熟练的用纱布包好,最后打了个少女心十足的蝴蝶结。   他望着他花团锦簇的手臂,不由自主的一笑,再转眼时,便撞进了翠玉墨玉般的双眸里。   自从四年前众人报团取暖,拼凑成一家人,这个孩子便最喜欢缠着他。   彼时他将她当成小妹妹的爱护,一转眼,她已展现出了少女的风姿。   娇憨中又带着些长开了的清甜,常常引得喀什图的少男们驻足回望。   有一回她带着大小王上街,却是哭啼啼的回来。双王争先恐后的叙述当时的场景,原来是一个小公子说了两句轻薄话。   翠玉当时径直来找他,瘪着嘴同他道:“你不帮我报仇,今后我就不嫁给啦!”   那时他只想着这是一句玩笑话,谁知这小姑娘竟然走了心,此后便常常有意无意的说要嫁他的话。   他别开眼睛,低声道:“你莫令我为难,我二十二,你十二,相差太大。”   翠玉冷笑一声:“两个娃儿发生了这般大的事,阿哥还能分神想一想你我之事,他们两个唤你一声舅舅,你羞不羞愧!”   她端着木盆便往门口而去,待将将拉开门,又转身道:“我十二的时候你二十二,你觉着相差大。等我七十二的时候你八十二,大家那时候不分伯仲。用你的笨脑袋好好想想吧!”   “啪”的掩上门,徒留一室冷清。   ------题外话------   暂时没有写到两个人见面。下一章会有。第三更,下午五六点发。 第583章 乡村暗室(三更)   第二日一早,吴妙妙要带着一队人去往各处的寺庙、探一探方外人士的底子时,哈维高烧难退。   手臂的伤处已溃烂成水,隐隐透出青紫色。   这是中毒的迹象。   妙妙当机立断道:“留四个兄弟带哈维去医馆,翠玉去为照顾哈维。”   她同其他的兄弟道:“四人跟着我去雷云庙,其余的分成三队,往旁的寺庙去。”   如此分派停当,翠玉等人搀扶着哈维前往离客栈最近的医馆,妙妙后一步出发,忖着哈维要治伤,衣袖定然要剪开,便又收拾了一套男装,骑马寻了去。   哈维与翠玉等人到了最近的医馆门外时,听闻里间人声吵嚷。   妙妙便令几人等在外间,她当先撩开医馆门帘往里瞧,里间是个受了脚伤的老农,吵吵嚷嚷声正是几个郎中围绕着老农的伤脚在商议治疗方案。   妙妙将将要张口相问,其中一个郎中便摆手不耐道:“忙的很忙的很,去旁的医馆。”   妙妙见那老农的伤虽看着吓人,可终究不过是皮外伤而已,便愤愤然:“真是岂有此理,我家的人中了毒,那可是重病!”   她一边说一边收回脚,将将转过身,几个丑面坎坦汉子忽然从天而降,出其不意便将哈维等人围住。   哈维登时明白,这怕是昨晚遇上的黑衣人,他们早知他的刀伤里有毒,这是在守株待兔!   他忍着臂伤,一把将翠玉拽去身后,交手间眼风已瞥见妙妙骑着马从远处而来。   他立刻从袖袋里掏出一颗碎银,指尖用了大力,重重朝着马蹄弹了出去。   但听惊天动地的一声马鸣,马痛的失了神智,驮着妙妙夺路而逃。   只这一瞬间,哈维几人已被擒拿的死死,没有丝毫反抗之力。   *   耳边是呼呼风声,妙妙紧紧抓着马鬃,无论马儿如何弹跳飞奔,都无法将她甩下马背。   不知过了多时,耳边风声渐停,也无人语声,只有啾啾鸟鸣在树上响起。   妙妙腰酸腿痛的抬起头,始觉马儿已将自己带到了乡间。   周围没有一个同伴,怕是一路跟来时遇上了岔路,跟丢了她。   她翻身下马,抬着马蹄去瞧,但见马蹄鲜血淋漓,伤处深可见骨。   她只知马是因受伤而发狂,还不知是哈维在被擒的前一刻出手让她脱离危险。   她叹口气,从怀中依然抱着的一件衣裳上撕下一块布,对着马低声道:“我替你包扎一回,依然要骑着你往庙里去。”   可惜这马没有什么灵性,更莫说能听懂她的话。她将将把布包覆上去,马就痛的一个激灵,又撒开了四蹄,转瞬间就没了影子。   她瞠目结舌的望着滚滚烟尘,再看看空旷的四周,明白了她现下的处境。   孤家寡人,连马都没有一匹。   好在即便已到了乡间,坎坦皇宫那高高的仿佛尖针一般的屋顶依然可见。   她立时转身,顺着皇宫的方向疾步前行起来。   坎坦毗邻沙漠,六月辰时的坎坦已仿似火炉,照的人睁不开眼。   四处难见炊烟,大片大片的山坡与农田,偶尔才能远远瞧见一处院落。   妙妙心急如焚,急行了约莫两刻钟,方扶着一棵树歇息。   一阵微风吹来,风中夹杂着一阵猫叫。   风一阵有一阵无,那猫叫便一阵大一阵小。   她听了半晌,忽的无端端打了个冷战,全身汗毛竖起,再无一丝疲乏。   不是猫叫!   是娃儿的哭声!   她登时转首四望,视野中没有任何人,也无任何房舍。   她立时抱着身畔的树身子,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爬上了树。   举高望远,在二里地外的一片林子背后,果然出现了一座院落。   那院落砖墙上全是绿油油的爬山虎,起到了隐蔽的作用,若不是她盯着细瞧,定然只当那处是一片小树林。   她看准了方向,抱着树身子往下出溜一滑,就坐到了地上,手掌心粘腻,已被树身磨破了手皮。   她一骨碌爬起身,半点觉不出痛,径直朝着远方的小树林疾行而去。   耳边皆是风声,风声里娃儿们的哭声一声接一声。   她的心扑通扑通跳个不停,只觉着路途前所未有的长,那处小树林仿佛是在天边一般遥不可及。   坎坦炎热,虽时值六月,可许多庄稼成熟的早,地上庄稼已收,人踩上去泥土松软,一不小心整只脚就淹没进了泥土中。   她已不知摔了多少回,终于到了那处小树林。   眼前的房舍低矮,院里娃儿们的哭声并不如预想中的大,一阵有一阵无,偶尔还夹杂着犬吠。   院墙极高,不知为何院门却未锁,只微掩着。   妙妙借着里间犬吠再一次响起的声音,伸手推开门。   极轻微一声“吱呀”声响起,她努力将自己缩成一团闪进门里。   这是一处乡间农舍,虽在坎坦,可建筑风格同喀什图乡间农舍差不太多。   院落空空,院里靠墙的一排房里飘出一股饭香,偶尔有人窃窃私语,在周遭的吵嚷中听不出有用的信息。   妙妙略略往前探出一步,斜斜里便直冲出一只巨大的黑色恶犬,猛的向她扑来,待险些要咬中她的腿,闻到她身上血腥味,夹着尾巴逃命一般,往最远处窜去。   房里的人听到动静,倏地掀开门帘往外探头。   猫儿立刻收回脑袋贴墙而立,一直到传来一两声脚步声,再没了动静,她方微微探出头,见那房门口没有人,她立刻脱了脚上仅余的一只鞋,悄无声息的跟着娃儿的哭声往院里而去。   那大黑狗见她渐渐走近,立刻夹着尾巴往墙边一闪,但听娃儿们的哭声陡的转大,又瞬间变小。   那墙边明明没有什么,妙妙心中狐疑跟了过去,却陡的在墙边瞧见一扇砖墙一般的门洞,露着一点点门缝。   方才那大黑狗就是躲进了这门里。   她将耳朵凑在门缝,立刻听到清清楚楚的娃儿们的哭声,此起彼伏从门缝里传了出来。   她毫不犹豫的拉开了门闪了进去。   火把憧憧。   这仿佛是一座监牢,除了火把再没有采光之处。   可这又同监牢并不相同。   四五个不大的囚车里,挤挤挨挨的装满了娃儿们,有三四岁的,也有六七岁的。   他们的面相多数是坎坦人种,只少数是大晏人。   娃儿们不知被灌了什么药,挤在囚车里昏昏欲睡。   那些哭哭啼啼的娃儿们,皆是药效已过,恢复了神识的娃儿们。   妙妙心如刀割。   那些被自家父母疼爱的娃儿们,都像牲口们一般,被歹人关在了此处。   娃儿们见有人进来,登时惊惧的哭的更甚。   妙妙强忍着眼泪在囚车里寻找,很快就看到了大王和小王。   两个娃儿手牵着手被挤在最边上,面颊上一道道泪痕,仿佛是哭累了,此时只一抽一抽的哽咽。   妙妙瞬间扑上去,将手从囚车的栏杆里伸出去,一把抱住了他们。   他们倏地一愣,抬头认出了妙妙,立刻扑腾着哭嚎起来,口中一叠声的唤着“阿娘”。   妙妙立刻从袖袋中掏出匕首开始砍囚车。   然而她的匕首能割肉、能杀人,砍木头却极艰难。   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两只手皆被磨破了皮,也未能折断一根木栏杆。   她急的团团转,外间陡的传来脚步声。   她倏地贴去了墙角的阴暗处,竖起一根血淋淋的手指到唇边,轻轻“嘘”了一声。   大王和小王登时忍住哭声,再不发一言。   重重的脚步声从门外进来,来者被娃儿们的哭声吵的心烦,登时用坎坦语大吼道:“哭你娘的头!谁敢再哭,老子立刻就将你们喂蛇!”   娃儿们立时被吼声震慑的止了哭声,转成了接连不息的抽泣。   那坎坦汉子蹙着眉又四处打量一番,瞧见了缩在一处墙角瑟瑟发抖的大黑狗,立刻上前一脚踢向狗,口中骂道:“不看门进来偷懒?老子打死你!”   黑狗被踢得唧唧痛叫。   一丈之外的另一处昏暗墙角,妙妙已扬起了匕首,将将朝着汉子一刺而下,汉子的身子一闪,又是一脚踢向黑狗。   妙妙的匕首扑了个空,待再要朝汉子刺过去,他却极灵活的蹲下身子,一把捏住狗头,提着黑狗大步离去。   房门重重掩住,暗室里暂且又恢复了安全。   大王小王泪眼婆娑的望着黑暗中的妙妙,等着她继续下令。他们的阿娘曾经反复的教过他们,如若她做出一个“OK”的手势,便代表着他们能脱逃。   妙妙忍住眼泪上前,抚着两个娃儿的脸,低声道:“阿娘一人势单力薄,救不出你们。阿娘现下就回去带所有的舅舅来救你们……”   她艰难道:“你们要乖乖的,不要害怕。要信阿娘,要信我!”   大小王双眸中满含恐惧,却听话的点点头。   妙妙一咬牙,转身便要走,又想起这院里还有一只恶犬。那恶犬因惧怕她的血而不敢近前,可却能自由出入于这处暗室。如若它进来伤人……   她握紧匕首往掌中一割,鲜血立时扑了满手。她从第一辆囚车开始,将血迹涂上所有娃儿的里间衣裳,从外间却看不出端倪。   娃儿们不知她究竟在做什么,可却从她的神情中感受到了她的善意。   待她抹完最后一个娃儿,与大小王在同一辆车上的一个六七岁的女孩忽然用不甚流利的大晏话道:“我是霍顿将军府嫡女的,坏人的,有人曾穿官靴的,他们来接人的,鞋是湿的。”   说话的女童自始至终都极镇定,纵然衣着极脏,发髻散乱,可从妙妙进来到现在,从未见她哭上一声。   她将话说完,便从木条缝隙里伸出一只脚,急促道:“我鞋子里的,有耳环的,上面有我名字的。你拿去寻我爹爹的,有赏金的。要救我的。”   妙妙忙忙上前除下她的绣鞋,但见小女孩的脚底血迹斑斑,已被藏匿在鞋子里的耳环边沿割的血肉模糊。   妙妙极快的将耳环塞进袖袋,同她道:“乖孩子,你放心,你的话我全部记在心里,我现下就出去搬救兵。”   那女孩便点点头,极其理智的道:“你有两个孩子的,我知道你会回来的。我会照顾好他们的。”   妙妙点一点头,咬牙便推开砖门,探头瞧见院里无人,方蹑手蹑脚的逃出了院外。   她不停歇的狂奔,身上仿佛有使不完的力气。   她不知道累,只一心想着:我找到了我的孩子,我要去救他们出来,我豁出性命也要将他们救出来。   她一路摔了不知多少跟斗,不知跑了多远,一直到日头已到了头顶,忽的听见远处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一群坎坦装束的汉子骑在马上竭力驰骋。   他们远远瞧见她,立时改了方向,向着她而来。   她倏地松了劲儿,瘫倒在地,心中却喜出望外:娃儿们的舅舅来了,他们要跟着她去救人了!   待人马渐近,她倏地察觉出了不对劲,拔腿转身便逃。   一群极丑的坎坦青年,很快的围住了她。   有人向她撒出一片粉末,她立时捂住了口鼻,却已来不及,只觉着身子一软,一头倒在了地上……   ***   城东一处民居里,从一间破旧耳房里,传出极微弱的人语声。   是个妇人的声音。   声音仿佛呓语一般,不停歇的道:“求求你们……放了我……我要去救我的孩子……求求你们……□△○☆□△○☆□△○☆”   那些话一阵是大晏语,一阵是坎坦语,所表达的都是一个意思。她要去救孩子,求这些人高抬贵手。   过了片刻,远处来了一个暗卫,听到这声音,同守门的两个暗卫用大晏话道:“你们掳回来人,没下药?”   守门的暗卫道:“真邪门,这妇人不知为何,竟然药不倒。我等都加了两回药量,她还是这般不停歇的说话。”   前一个暗卫便从开了道缝隙的窗户望进去,吃惊道:“怎地是个大晏妇人?”   两个守门的暗卫道:“没错,这一伙人就是我等过雪山时遇上之人。没成想倒是硬茬,早知便该在山上时就动手。”   那暗卫立刻道:“你等莫胡来,主子怕是要用这一伙人。”转身大步而去。   日头渐渐西斜,民居的住客稀稀拉拉回了宅子。   过了不多时,一阵脚步声传来,但听一个尖细的声音由远及近:“谁负责拷问那个妇人?可问出了什么?”   守门的暗卫忙忙道:“还未拷问,咱们几个手上劲大,生恐错手杀了人。拷问女子的精细活,还是得喜公公来。”   随喜笑骂几声,向两人努努下巴。   两人忙忙取出钥匙开了锁,将随喜让了进去。   这世上每间被用于逼供的耳室都有一根柱子。妙妙被五花大绑捆在那柱子上,神识比最开始清楚了些。   听见外面传来大晏话,又发觉有人进门,她的声音更大,不停歇道:“我不是坏人,我也是大晏人。求求你们放了我……我要去救孩子……”   随喜缓缓踱上前,弯腰将绑在柱子上的女子一打量,眉头倏地一蹙。   眼熟,太他娘的眼熟,眼熟到一看到这张脸,他就打了个突,想到了一些陈年往事。   这些陈年往事里,最令他记忆深刻的,便是他曾在掖庭里当值时的悲惨经历。   “胡主子?”他的声音里含着颤音,问到了妙妙的面前。   ------题外话------   没想到还是没写到关键的地方。今天三更结束,明天见啦。明天凌晨老时间,最少发一章。这两天我尽量保证全天发满一万字。么么哒。 第584章 不见(一更)   晌午的日头斜斜挂在天上,萧定晔站在窗前,眉头紧蹙。   他原本想要阖一阖眼,可马厩的老黑闹腾的紧。   他忖着老黑怕是到了发情的时候,所以躁动不安。   他对马熟悉,可对神驹的熟悉程度一般。   他记得老白此前发情,就没有这般闹腾。不知为何,老黑这匹马却如此不同。   老黑一阵嘶鸣一阵弹跳,他仅有的一点瞌睡跑了个精光,于是站在窗前吹热风。   站在他身边回话的随喜,因着他的脸色不虞,内心的惴惴又加了几分。   他小心翼翼道:“……那些汉子,皆是我等过雪山遇到之人。只他们都极为嘴严,如何逼供都不吐口。奴才忖着……”   他抬眼偷偷瞧一瞧自家主子,方低声道:“奴才忖着,该是与他家的娃儿丢失有关,此番来坎坦,是要寻回自家的小娃。”   萧定晔冷冷道:“本王只当你是我的奴才,未想到你倒是聪明伶俐的紧,连旁人的心思都知道。”   他的目光如利剑一般刺过去:“何时你随喜公公的逼供成果,成了‘你忖着’?本王何时需要你来忖?”   随喜后背登时被冷汗打湿,心中叫苦连天。   殿下现下已是这般模样,后面还如何汇报那胡主子的事,岂不是引得殿下要杀人?   他思及此,更是不敢轻易开口。   一时房中寂静,萧定晔等不来他的话,冷冷道:“出去挨鞭子吧。若再问不出有用的消息,你自行了断!”   自行了断的命令当然不是真的让随喜自戕。   萧定晔曾对随喜说过无数回的“自行了断”,随喜这位头号狗腿子,依然活的好好的。   随喜仗着对主子的了解,硬着头皮不敢离开。   萧定晔拿起桌案上的一柄纸扇,静默无语的开始把玩。   随喜开始发抖。   这扇子是扇子,又不是扇子。   他知道这扇子打在骨头缝上是什么感觉,绝对不好受。   他一咬牙,便道:“奴才……奴才虽未从几个坎坦汉子口中问出他们的真实意图,可却有旁的佐证,能证明奴才的推断。”   萧定晔手中的扇子一住,转身坐去椅上,道:“说。”   随喜道:“同时捉拿的,还有个妇人。那妇人是大晏人,她中了‘昏睡散’,亲口说她要去救娃儿……”   他的话还未说完,脊梁上登时挨了一扇柄。萧定晔的语声已冷的渗人:“中了昏睡散之人,能说话?”   随喜痛的抖了两抖,忍痛解释道:   “那妇人真的中了昏睡散,却不知为何并未昏睡,神智虽已不清,可却依然不停歇的念叨‘要救娃儿’……奴才便是凭借此事,推断这一行人前来坎坦,是要营救自家被掳走的娃儿。”   萧定晔此时方点点头,回想着在雪山上遇到那一行人时,其中有个妇人确然是病的极重、却又心事重重的模样。   他见随喜禀告完并不离开,便睨他一眼:“还有何事?”   随喜的额上又浮上一层冷汗。   肚子里要说的话全都说尽,留下的就只有耳房里那妇人身份的事。   到了这个时候,他依然在纠结要不要说。   人命的脆弱,随喜见的多了。一把刀,一个斧头,有时候甚至是一根手指,就能瞬间取了人的性命。   然而这世间唯一有个人,给随喜留下了“祸害遗千年”的印象。   他的人生中只见过这一个人,数次到了死的边缘,却又活了下来,最后被掳到了这民居的耳房里,让他为难。   他人生第一次,觉着一个二十来岁的人活的太久。早该死的,十年前在宫里,就应该死的透透的。   若那猫妖早早死了,自家主子就不会这么苦,就不会到了二十八上,还孤家寡人一个。   旁人到了这个年岁,即便是没抱上孙子,至少子女都已开始物色定亲人选。   可自家殿下却被耽搁至今。   向主子说不说,他还在纠结。   说,主子可能会大喜,然后生气他为何要向胡主子下药,最后给他一顿鞭子。   说,主子也可能会大怒,径直给他一顿鞭子。   不说,主子现在不知道,日后知道了,也会给他一顿鞭子。   随喜觉着,自己能逃过“自行了断”,却无论如何都逃不过一顿鞭子。   其实他内心很清楚,在胡猫儿的事情上,他从来做不得主,也不敢做主。   他这般内心纠结着,拖磨着时间,萧定晔手里的纸扇转腾的更欢快。   眼瞅着那扇柄又要打来,随喜扑通一声跪在他脚下,一脸豁出去受死的表情:“殿下,奴才瞧见了,胡主子!”   萧定晔持着扇子的手一顿。   “谁?”他一时有些没有反应过来。他周遭相熟的人里,没有个姓胡的啊!   随喜期期艾艾的提醒:“胡……十年前那个宫女儿,后来同殿下……”   萧定晔登时愣在当场。   有一股痛意从心底的最深处滋生,最开始仿佛针扎一般,渐渐却像被人砍了一刀,最后却像被人砍了数刀,四肢百骸全是痛楚。   随喜不敢看主子的表情,硬着头皮续道:   “……原来在雪山上,我们遇上的人里,生病的那个女子就是胡主子。奴才们不知道她同昨夜探宫的人是一伙,今儿捉了来,看到她面目,才知道是她。   奴才没敢逼供,除了最开始的‘昏睡散’,她手上、腿上的伤全是她自己个儿造的……”   “放她走。”萧定晔哑声道。   随喜一愣,不由抬头望着主子。   “放她走!”他仿佛一头困兽一般低声咆哮,双目赤红。   他脚下踉跄,几步到了眼前的桌案边,一支手臂苦苦支撑着桌面,另一只手已抚住了心口。   留人有什么用。   一个人抛下一切坚决的要走,留人有何用!   四年前他没有再寻她,就代表他要放手,代表他再也不受她的拿捏,代表他要走自己的路。   过去这四年,他在自己的路上走的极好。   他几乎不再想起她,他能吃能睡,他在沙场上无牵无挂、尽情的追逐着自己的梦想,他还能抽空想一想他的人生大事,想着京城里哪个女子适合他。   他快乐的很,哪怕是在战场上受了重伤,他都极快乐,比他和她在一起的任何时候都快乐!   他不需要她!   他嘶吼道:“放她走,老子说放她走!”   随喜倏地反应过来,结结巴巴问:“胡主子的人呢?”   萧定晔紧紧闭着眼,哑着声道:“让她带走……”   随喜忙忙退出了门外,疾步离开几步,方同众暗卫道:“今儿捉的所有人,全部放走。招子放亮些,今后遇上这些人,只要与我等没有冲突,不许再沾手。尤其是那个妇人,可明白?”   这些暗卫早已不是当年的暗卫,除了随喜之外,其他人皆已换过了几茬。自家殿下的当年事,没人知道。   暗卫们忙忙应下,各自去解开那些坎坦青年。   随喜叹了口气,亲自进了耳房,向守在妙妙身畔的暗卫使了个眼色。   那暗卫撤出了房外,随喜方端起桌案上的一杯清水,道:   “胡主子,您急着离开,咱家也不留您。您此前中的是‘昏睡散’,若不服解药,您这般昏昏沉沉的状态就要持续好几日。   咱家知道您性子烈,怕您闹腾,提前告诉您,这杯中是解药,您喝了就能走,”   妙妙闻言,竭力睁开了眼,毫不迟疑道:“我喝……”   随喜便将水杯递去妙妙唇边,她自己用牙齿咬着杯沿,头一仰就一饮而尽。   随喜又摇摇头,上前解开松松系在她手腕上的麻绳,道:“您的人,咱家已尽数放开,现下都在门外等着,一个都没少。您出门就能瞧见他们。您的那位中了毒的兄弟,侍卫们已为他摸上了解药,等一个时辰就能解毒。”   妙妙点点头,扶着桌案起身,踉踉跄跄往耳房门外而去。   随喜便跟在她身后出了门,往前而行,瞧见她走岔了路,便伸手扶一把。   一直到了门外,妙妙瞧见自家二十四个兄弟和翠玉骑在马上,身上或多或少都有些伤口,可人还活着。   她的眼泪扑簌簌流下,哽咽道:“走,我寻见了两个娃儿,我救不出来他们,我们一起去!”   她将将要爬上一位兄弟的马后,院里忽然一声急促的马蹄声传来,老黑一边嘶鸣一边往门外疾驰,颈子的缰绳上拖着个木栏杆,显见已将后院的马厩拆烂。   哈维忍着痛从马上一跃而下,手里的弯刀已高高扬起。   妙妙忙道:“不可伤它。”   转瞬间老黑已到了几丈之外,原本如疾风一般,到了妙妙身畔却倏地收了脚步,瞬间便靠在了妙妙的身畔,用颈子不停的磨蹭着她,大大的眼眶中皆是清泪。   妙妙抚着老黑的鬃毛,哑声道:“乖孩子。”   她紧紧抓住鬃毛爬上马背,掏出匕首割断缰绳,像此前一般抚一抚马头,双脚一夹马腹疾驰而去。   二十四个兄弟及翠玉紧随其后。   随喜望着远去的尘土,转头同一个暗卫道:“跟上去,莫被发现踪迹。”   ------题外话------   先发两更。等明天中午一两点再发一更。一共三更一万字。 第585章 三方(二更)   日头西斜,数匹骡马停在一座被爬山虎遮掩了痕迹的乡间院落前。   二十四个青年手握弯刀,顺着院墙一跃而入。   一队人直攻靠墙的一排房舍,一队人前往暗室。   待妙妙进了院里时,二十四个青年已面色各异的从各房间里退了出来。   两手空空。   哈维望着猫儿,艰难道:“空的,所有人和娃儿,都撤走了。”   妙妙倏地面色灰败,疾步跑进暗室。   眼前黑寂一片,没有任何声音。   哈维跟进来,取出火折子将插在墙上的火把重新点燃,低声道:“我们来迟了。”   妙妙望着空荡荡的暗室,脚下几晃,险些晕倒,用力一咬舌尖,口中传来腥甜之气,灵台登时清明。   她遽然转身,不停歇的往外跑,大声喊道:“进城,去霍顿将军府!”   天边最后一抹彩霞退场,各家各户已亮了灯,显得街市上灯火辉煌。   霍顿将军府上,一圈坎坦平民将大门围的水泄不通,不知出了何事,吵吵嚷嚷,引得过往民众纷纷探首。   门房的坎坦老头一连串的叱骂道:“……什么田税,你们从谁手里租的地、你们找谁去讨银子去!我家将军若连这些小事都要管,还怎么当将军?!”   一群人不依不饶的喊叫。   妙妙见这门房说话颠三倒四,心中一思量,垂首从衣服上扯下一片布,将一只耳环包进布里,趁机塞给那门房,急急道:“科儿礼客栈,三楼端头客房。”   门房立刻紧紧捏住布头,又叱骂了几句,方大手一挥:“滚,不服就去报官!”重重掩上了门。   众人又拍打着门吵嚷了一阵,妙妙方低声道:“走,回客栈。”   *   城东连片民居的一座院落里,随喜候在一处厢房门外,不发一言。   待瞧见远处站着个暗卫,他方蹑手蹑脚离开几步,到了那暗卫前,低声问道:“如何?”   暗卫道:“属下跟在那一伙人身后,先去了乡间一处农家小院。那伙人冲进小院不久就匆匆离开,属下匆忙忙瞧过一眼,小院里没有一个人。后来那些人又进了城,拍开霍顿将军府,却被门房赶了出去……”   随喜思忖半晌,喃喃自语:“胡主子说要寻娃儿,怎地一路寻去了那什么狗屁将军府?莫非那将军才是背后黑手?不可能啊,胡主子最会演戏,纵然是要去抢娃儿,也不至于这般不讲策略的去。”   他忖了忖,忙道:“再带一个人去跟着,切莫跟丢了人。”   当奴才的要有当奴才的自觉。   譬如主子今日要吃猪头肉,奴才不可能等主子做填空题,由主子亲口交代是要吃凉拌猪头肉,还是炝炒猪头肉。   奴才得提供几个现成的选项,让主子做选择题。   随喜虽然还未收到萧定晔的额外探问,但提前收集胡主子的动向,总是没错的。届时主子不问也就罢了,若问起来,他也有能回复的话。   他随喜自进了宫,能一路成为太子近侍,不是靠运气,实在是因为他是个小机灵鬼,懂得如何侍候主子。   他站了站,又想起一个问题,忙要唤此前的暗卫再去相探,可见那暗卫已带着另一人出了院门,只得住了嘴,垂首喃喃:“这胡主子竟已心狠到嫁人生子,也不知那J夫到底是谁……”   时已一更,天上早早的挂起了一轮明月。   随喜候在门外,心中慨叹不已。   自从晌午主子下令放了那胡猫儿之后,便悄无声息的待在了房里,再不出房间一步。   好几回随喜都偷偷凑在窗户上,听着里间的呼吸声还算正常,殿下并没有昏厥过去,他这才微微放了心。   作为一个太监,一个不懂红尘、也不愿意去懂红尘的太监,他实在不知道这个胡猫儿的魅力在何处,也不明白自家主子现下的沉默,到底代表着什么。   可无论代表什么,左右心情不会好。   房门口,随喜静静的候着。   房门里,萧定晔站在桌案边,到现在已过了两个时辰,还没有挪过步。   房中黑漆漆,没有点灯。   皓月从窗外撒下一片清晖,虽是盛夏,却仿佛将人坠到了千年的寒潭,冷的令人反应迟钝。   仿佛四年前的那个春日的傍晚。   江宁府尹殷大人的公子拿着一封信送到他面前,里面写的是江宁一间客栈的客房地址。   他顺着那地址寻到了客房,看见的是桌案上的一封信,还有散落在信封上的数种信物。   “让明珠去嫁人……   让贾忠良去成亲……   保重。”   她留下的信上,寥寥数语,皆是说的外人。   留给他的只有两个字。   保重。   那时他手中捧着那封信,脑中迟钝的仿佛服用了昏睡散,分不清到底意味着什么,搞不懂为什么是这样的结果。   她陪着他一路逃亡,为何到了最后要跟着他上京的时候,她选择了离开。   那么猝不及防,打的他毫无招架之力。   后来他在那些纸篓里,看到了她内心的煎熬。   她说他睡了姐儿,就不能同他一起。   她说他将她当成了私产,她也不能同他一起。   人为何要这般自私,潇洒的一走了之,不给他任何解释的机会。   四年,过去的四年,他如她的愿,保重的极好。   他甚至没有寻过她,他一剑挥下,就将过去斩断。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时隔四年,就像当初她离开的那般,她又猝不及防的闯进来。   她还有了娃儿。   她不是不能有孕吗?为何她一转头,就能投入新生活,还嫁人生子。   她比他潇洒。   他这辈子没有服过谁,独独服她。她真真是喜欢一个人的时候就喜欢,说不喜欢就立刻不喜欢,将“随心所欲”和“追求自由”做到了极致。   梆子声响了两声,他终于出声:“随喜。”   随喜忙忙推开门,垂首哈腰,等待听令。   萧定晔冷冷道:“点十五个人,随本王继续夜探皇宫。”他得尽快将坎坦之事结束,他要尽快离开!   **   三更的坎坦街面已极少有行人。   妙妙站在客房的窗前,静静的等着霍顿将军府的人上门。   皓月挂在天上,旁边有个小星星,常年护在月亮周围。   曾经她不知道这颗星星叫长庚星,后来有个青年手把手的教她辨认。   一认就认到了现在。   此时她站在窗前,离她服用过“昏睡散”的解药已过了几个时辰。她的灵台一片清明,完全记得她今日的遭遇,也记得她今日见过谁。   如若她有能耐,她现下就能拿一把大刀,在夜里闯进那间民居,让那里的人血流成河。   如若不是他们从中阻拦,说不定她就能在娃儿们转移之前带着人去营救。   她的娃儿不会又丢一次,旁人的娃儿也不会。   他们还那么小,她寻去的时候,大小王那般的听话,即便恐惧到了极点,依然听她的话。   她让他们信她,可是她负了他们的信任。   她不能想象,当那些人带着他们转移时,他们的内心是多么的恐惧和失望。   此时房门传来几下敲门声,她抹了眼泪,低声道:“进来。”   站在门口的是哈维,并几个陌生面孔。   哈维带那几人进了房中,待掩了门,方站去妙妙身畔,低声道:“阿姐,那位四旬的汉子,便是霍顿将军。”   霍顿将军狐疑的打量着妙妙,却并未着急追问,只抱拳道:“吴夫人。”   妙妙点点头,向来人做了个请的姿势,待众人坐去椅上,她方径直道:“今日我去营救娃儿时,曾见过令嫒,那耳环是她亲手交于我。她叫霍顿于兰,是也不是?”   霍顿将军一瞬间握紧了拳头,面上虽还保持着镇定,眼中已然风雨如晦。   妙妙低声道:“孩子们全都被关在囚车里,后来我逃出来寻帮手,等再带人回去时,所有的歹人和娃儿们全都不见。”   霍顿将军艰难道:“自小女丢失,本官差遣所有人寻找,包括乡间,都未能寻到。夫人提及今日在乡间农家小院看到孩子们,歹人定然是经常带着他们转移驻点。”   她紧紧盯着霍顿将军,道:   “您女儿曾说,歹人中有人曾穿着官靴,前来接应其他娃儿的人,皆双脚湿透。将军,您对坎坦熟悉,坎坦最近一次下雨是何时,您最清楚。您想一想,那日可有异常发生?”   霍顿将军道:“坎坦已半月未下雨,小女是六七日前失的踪……”   妙妙立时道:“河,或者溪流附近。前来接应的人途经之处,定然要淌过河或者溪流!”   ------题外话------   先发两更,余下一更等白天我写完后再发。大概是下午一两点。 第586章 当年情分(三更)   四更时分,整个坎坦静寂的仿佛陷入一场梦魇,明知道暗中有事情发生,却无论如何挣脱不了梦境。   一群人从皇宫宫墙悄无声息的翻出,返回民居的半途,经过一间客栈时,萧定晔登时打了个手势。   所有人蛰伏不动,静悄悄看着数道黑影从客栈楼上端头的一间客房跃下,鬼鬼祟祟的离去。   随喜心中倏地一动,发出几声鸟叫,客栈近处立刻传来几声回应。   随喜忙道:“自己人在近处。”   转瞬间,客栈一旁的树上跃下一个暗卫,疾步到了众人眼前,借着月光认出被众人护着的是自家主子,忙忙抱拳:“属下在此守着从大晏来的二十几个……”   他的话还未说完,随喜已着急的暗中踢他一脚。暗卫余下的话登时折在口中。   萧定晔冷冷道:“说。”   暗卫只得继续道:   “那二十几个从大晏过来的男男女女,不知为何同坎坦的霍顿将军有了交情。   方才霍顿将军带着家丁暗中前来客栈,不知同那些人说了什么。现下一伙人共同出了客栈,不知要往何处去。   属下在此继续守着,有另一暗卫跟了去,沿途会留下记号。”   萧定晔听闻,却当先睨了随喜一眼。   随喜只得轻咳一声,略略为自己辩解:“奴才生怕这些人坏了主子大事,还是要留着心。”又刻意埋怨道:“这些人真真不省心,男男女女大半夜的外出,真是不将男女大妨放在心中。”   他这般从中作梗,萧定晔果然冷哼一声,却下令道:“跟上去。”   随喜一滞,不知自家殿下到底犯的哪门子的贱。   旁人不但成亲生子,刚刚到这坎坦就又同坎坦的将军对上了眼,自家主子却还要巴巴的跟上去。   纵然是想要捉J,这也轮不到主子出手啊。   他脚下跟着自家主子继续前行,心中却不停的猜度着主子的意思。一行人如螳螂在后,遮遮掩掩的跟着那些人行了多时,又跟着跃出城门,慢慢往乡间而去。   夏日天亮的早,过了四更,早起的鸟儿已啾鸣不已。   妙妙跟随在霍顿将军身畔,悄无声息的继续前行。   霍顿将军介绍道:   “坎坦炎热干旱,只有一条从乌拉尔雪山上发源的河水。本官想着,那伙人既然只有鞋子湿透,可衣裳却无,便意味着他们纵然要过河,河水也不会太深。   又且他们推着囚车,孩童身矮,定然不能过大河。这一处已远离源头,却隐藏着许多支河,河浅水少,将将能打湿鞋子却又不至于解除衣衫。”   妙妙点点头,道:“将军所言有理,且河道湿润,凡是有车辙,必然会留印迹,我等仔细留心,定然会有所获。”   霍顿见她一介妇人,虽初次见面时她面色憔悴,然到了这个时候却极镇定,并没有歇斯底里的无状,心下生了些钦佩,便问道:“吴夫人家中丢失了几个孩儿?”   妙妙哑声道:“两个。他们二人是双生子,最可爱不过……”   霍顿将军便能理解一个大晏妇人为何能千里迢迢追来坎坦。   他自己不见了一个孩子,已着急的很,这位吴夫人一下子丢失了两个,真真是要了命。   他对她在钦佩下又多了两分同情,此时低声解释:“本官此番出来为了掩人耳目,并未带多人。这其间有些因由,不好多言,然本官的爱子之心,并不比夫人少,还请夫人见谅。”   妙妙此时已恢复了冷静的神情,她点点头道:“大人身在官场,唯恐歹人拿嫡女的性命做要挟,令大人行不齿之事,也是人之常情。”   霍顿将军见她一语就戳穿他的心思,心中更是惊奇。只觉她的言谈举止,皆不似寻常百姓,原本对她一介平民还有些轻视、以为她是想仗着他的力量来寻娃儿,现下倒将轻视之心收的干净,有何事也愿意同她相商。   众人不敢点火把,沿着小径慢慢前行,渐渐的能听闻前方传来淙淙溪流,仿佛孩童的低声呓语,抚慰着所有人的心。   众人顿时耐心十足的弓着腰身,借着发麻的天色,细细查看着这湿润地面,企图寻出车辙。   待寻过半个时辰,远处已现出一片鱼肚白,行在前方的翠玉忽然道:“快看,这是什么?”   她弯腰捡起个东西便转身往妙妙身畔跑来,急切道:“阿姐,鞋子,小娃儿的鞋子。”   妙妙忙忙接了过来,一眼就认出这只女孩的绣鞋,正正是她白日曾从一个女孩的脚上亲手解下来的一只。   那鞋面早已肮脏不堪,可上面绣着的一只小小彩蝶却给妙妙留下了深刻印象。   她将绣鞋递给霍顿将军:“这是令嫒的绣鞋,你看看。”   她的语气十分笃定,可霍顿将军面上却露出迟疑之色。   作为一个不如何称职的父亲,他实在是不如何知道自家小女丢失前穿的什么鞋。   妙妙不由冷冷道:   “听闻令嫒是嫡女,可在家中所受的重视显然不够。   这般聪慧的孩子,不过才六七岁,蓬头垢面,衣衫脏的不像样。周围所有娃儿都在哭泣,只有她镇定的在想着自救。   这样的娃儿,一千一万个人里也出不了一个,可惜将军却并未当一回事。”   霍顿不由心中惭愧,再不发一言,又继续前行。   能寻到孩子的鞋子,说明众人并未找错方向。所有人都受到了鼓舞,更加仔细的往前探寻。   待到了前方,却遇上一处岔路。两处都有溪流,众人不知该往哪个方向去。   正在这时,哈维又道:“快看,还有一只鞋子。”   他循着一处岔道疾步向前,捡起一只鞋,又惊呼一声:“是小王的鞋!”   妙妙拨开人群冲了前去,从哈维手中抢过一只小小的布鞋,心中立时疼痛难忍。   小王的鞋上,有她绣着的两个字:乐文。   她这些年做女红的手艺已比此前精进了不少。本着教两个娃儿认字的初衷,双王的鞋子上,都被她一针一线的绣上了两人的大名。   她将那小小布鞋紧紧握在手中,所有的后悔再次涌上心间。   众人静默无语,情绪消沉。   翠玉抹着眼泪安慰她道:“阿姐,霍顿将军家中的嫡女如此聪明,她能想到偷偷用娃儿的鞋子留记号,就能将大小王护好,阿姐莫心急……”   她正说着,忽的听得哈维一声爆喝:“什么人?”   说话间已掏出一把飞镖,往远处草丛处飞去。   转瞬间,那草丛后便跃出几人,几番滚落避开飞镖,其中一人用大晏话着急道:“胡主子,我是随喜……”   猫儿定睛一瞧,登时咬牙切齿道:“取他狗命!”   二十四个坎坦青年瞬时向着随喜飞扑过去。此次众人占得先机,几个回合下,便将随喜几人擒拿到手。   随喜不知自己为何招来偌大的仇恨,连连道:“胡主子,昨儿我并未为难您的人,您怎能暗下杀手?”   哈维握着弯刀一把揪住他的衣襟,恶狠狠道:“若不是你,我家的两个娃儿怎会再三失踪?”   他手起刀落,眼看着刀尖已戳进了随喜颈子里,周遭一股劲风忽的袭来,一颗碎银遽然打在弯刀上。   刀尖错开,随喜就地滚开,几个起跃逃去了远处,躲到了半途闪现的一伙黑衣人身后。   所有的坎坦人登时将妙妙和霍顿护在中间,还扣押着几个暗卫,凝神静气,准备迎接一场恶战。   萧定晔当先前行,待到了两丈之外,方缓缓抱拳,道:“霍顿将军,别来无恙。”   霍顿从人群中探出脑袋,将他细细打量一番,双眸一眯:“五……”   **   随喜对自家主子的心思,没有猜透。   萧定晔不是为了妙妙才一路尾随而来。   他是为了霍顿。   十二年前,霍顿当时还不是将军,曾作为使臣,前去大晏商议两国之事。   彼时霍顿曾因酒后失德,唐突了大晏一名女子。   那女子正是大晏一位四品官家中的庶女,却是个死心眼,委身于霍顿后,哭着喊着要嫁霍顿。   那事在当时知道的人不多,后来霍顿离开大晏时,那女子也十里红妆,作为两国和亲的身份,跟着霍顿回了坎坦。   霍顿保住英名的背后,有萧定晔的相助。那女子的十里红妆,也是萧定晔所出。   霍顿此次丢失的女儿,便是同那位大晏女子所生。霍顿于兰平日跟着自家阿娘学了些大晏话,故而当时在暗室察觉出妙妙的善意时,能用大晏话进行交流。   后来又因为萧定晔还未得势,力有不逮,鞭长莫及,没有能力与霍顿建立长久的关系,便只能放下了这条线,与霍顿失了联系。   此时霍顿认出了萧定晔,登时想到当年事。   当年若不是这位大晏皇子替他周全了名声,或许自家国主早已将他赐死。即便未赐死,他也不可能继续往上爬,坐上这将军之位。   他认出了萧定晔,不由内心一阵羞赧,立时一阵理亏,虽已位及人臣,却也不由哈了腰,用蹩脚的大晏话道:“殿下的,前来坎坦游玩的?”   萧定晔冷哼一声:“时隔十二年,将军还能认出本王,实在是记性好。”   待他挖苦完霍顿,方转头冷冷瞟向妙妙:“随喜的所作所为,皆是本王授意。”   妙妙脚下一个踉跄。   昨日她被掳去那民居,后来看到随喜现身,她并未想到萧定晔会跟来。   奴才在外办事,主子远程飞鸽遥控,是极自然的流程。   直到方才他远远现身,带着冷意一步步前来,她方知他也到了坎坦。   原来昨日她错过了营救娃儿的机会,是他在从中作梗。   天色晦暗,他的脸化成灰她也识得。   她的手紧紧抓住金簪,奋力扑向他,嘶吼道:“我杀了你!”   时隔四年,她再遇上他,她对他做的第一件事,是想要杀了他。   他抬手拦住她的手,将她往后一掼,她便后退栽进了坎坦兄弟的身上。   二十四个坎坦青年登时杀气腾腾。   他们管不了什么殿下,什么将军,什么贵人。他们眼里只有他们的阿姐,他们的亲人,再没有旁人!   萧定晔的暗卫们立时拔刀。   五更的清晨清风徐徐,所有人拔刀相向,随时准备开始一场你死我活。   好好的寻娃儿的旅程,为何转瞬间便成了大晏人的内斗?霍顿将军只觉着眼前这一群人都被屎蒙了心。   时已五更,为了掩人耳目,他还急着要赶回去上朝呢!   他忙忙上前和稀泥。   好在同作为丢失了娃儿的苦主,他的屁墩没有歪出去,他先劝着萧定晔:   “殿下的,这位吴夫人丢了两个孩子的,据说还是一对双生子的,实在可怜的,难免行事说话冒犯了殿下的。殿下切莫同她一般见识的。”   又转回头同妙妙道:“夫人的,寻孩子要紧的。这位是大晏的皇子的,本事大的,夫人说两句软话,他若能一起帮着找孩子的,如虎添翼的。”   妙妙紧紧闭上了眼睛,待再睁眼时,眼中的爱恨情仇已敛的干净。   她遽然转身,低声道:“我们走!”   坎坦青年们登时护在妙妙周遭,缓缓退离。   妙妙跌跌撞撞行在最前头,弯着腰仔细辨认着车辙。   霍顿家的女儿实在聪明又勇敢。前方每到一处岔路,便会有细微的印记留下。   要么是一只小鞋,要么是半片罗袜,要么是一点点的布头,皆是暗淡的颜色,隐藏在草丛里,既不会令歹人有所察觉,又能起到暗示效果。   跟在身后的霍顿,虽然也想着为寻娃儿出力,却又不得不忙着应付萧定晔。   萧定晔一边前行,一边打听道:“敢问将军,坎坦皇宫里,近半年可来了一位大晏人?三皇子萧正,将军可有印象?”   大晏过去四年发生了内战,此时周边小国人尽皆知,霍顿作为武将,自然知晓的最清楚。   那场内战是由大晏的三皇子掀起,他也知道。   然而他听闻萧定晔的问话,不由惊咦道:“三皇子的,来了大晏的?”   萧定晔看他神色不似作伪,又追问道:“贵国国主,近些日子可有何蹊跷处?”   霍顿登时后退了两步。   一国的储君打听另一国的国主,此乃外交大忌。即便是霍顿曾得过萧定晔的人情,屁墩也不至于歪到叛国的地步。   萧定晔压低声音道:“本王对坎坦小国没有兴趣,可我三哥就不一定了。如若贵国国主出了岔子,这坎坦日后姓甚名谁,可不一定。”   他的声音带着王者的傲气,骄傲的不屑撒谎。霍顿想着近半年坎坦的异常,想着自家国主的异常,终于虚虚实实,拣了些不如何要紧之事,缓缓道来。   待日头的第一束光穿透云层,照着人间大地时,细微的车辙和不显眼的印记,终于将所有人引到了一处泄洪闸口。   闸口有一人多高,数人的宽度。此时并没有什么洪水,可浅浅水流一直不停歇的往外淌。   里间黑压压一片,不知道有多深,更不知通向何方。   妙妙立时道:“缠火把,准备进洞!”   霍顿将军忙忙从后赶上来,劝阻道:“此处泄洪口已废弃百年的,不知里间是否有猛兽的,夫人切莫贸贸然进入的。”   妙妙冷笑一声:“将军虽丢失了嫡女,可为了官声和前程,能保持理智。可我的孩子是我的命,我为了他们命都能丢,还有何可怕的!”   ------题外话------   终于码完了,晚了些时间,我也着急的很。抱歉抱歉。 第587章 肋骨的乐章(一更)   树枝晃动。   妙妙的坎坦兄弟们,或者上树砍树枝,或者趴在地上寻枯草,做着绑火把的准备。   妙妙同翠玉坐在树下,用匕首将树枝修直,将柴草和树枝紧紧缠到树枝上,最后连续绑紧,算是完成了一个火把。   她会绑火把,还是此前在外逃亡时积累的经验。   那时她和一个人常常在山间、野路上赶路,那时为了活命,她不是一个女人,她将自己锻炼成一个汉子。   她手上磨下的厚茧,在她生下两个娃儿时,还常常剐蹭的娃儿疼痛,啼哭不止。   即便后来她常常用热水浸泡,也是两年前才完全去除。   四年之后的今天,她再次上手绑火把。无论是削树枝还是绑柴草,她都没有生疏。   和萧定晔绑火把的顺序一模一样。   几丈之外,随喜向各暗卫努努下巴,大伙忙忙跟着自家主子绑火把。   随喜一边觑空注意着妙妙那边的举动、谨防她又下令取他狗命,一边狗腿子上前,向主子探问道:“殿下,我们也要跟着进洞?”   萧定晔不言语。   他心中憋着一口气,仿佛他动作不停,将火把绑的又结实又好,他就能出了心中快要爆炸的闷气。   待连续绑完两个火把,他方转头看向霍顿:“将军丢了娃儿?”   霍顿忙苦着脸点点头,趁机诉一回苦:“本官身处要职的,若显出重视孩子的,会被歹人用孩子威胁的。本官不能只为自己的,还要为坎坦国民着想的……”   萧定晔径直拆穿他的言论:   “你唯恐想动你的是同僚,甚至担心危险来自宫里,你要伪装自己,要保住官职。你对女儿的爱赶不上你对官场的眷恋,又何必将自己说的那般忠君爱国。”   霍顿被刺的一滞,忙忙剖白内心:“哪里不疼爱娃儿的,暗中派了许多人的,日日都在寻找的。”   萧定晔不在乎霍顿真的如何想,他只想让霍顿继续欠他的人情。毕竟十二年前的人情,这位霍顿将军也没有放在心上。   他得再让霍顿欠他一回,他才能以这位霍顿作为突破口,伺机进入宫里。   靠夜探获取消息已经不成了。自从前夜宫里闹刺客,宫中便增派了夜巡的人手。昨夜他带着人跃上宫墙,便没有机会再跃下去。   侍卫交替往返,气死风灯挂了满院,夜里的宫中热闹的仿似民间的集市,若再多些鸡鸭,买卖就能做起来。   方才在半路上,霍顿拉拉杂杂他说了一番话,什么皇帝喜欢在宫道上歇息,什么皇帝饭量猛增,什么皇帝缩减了早朝的时间……这些看起来不起眼的细节,却暴露出宫里有异常的真相。   无论在哪个国家,皇帝都不是他自己,没有任性的资本。   但凡皇帝忽然开始造作,便说明要出大事。   萧定晔凭着二十几年的皇子的经验,就知道坎坦的皇帝怕是命不长了。也是凭着刻在骨子里的危机意识,他就知道他三哥绝对藏匿在宫里。   他必须得进宫。   霍顿这条大腿,他必须得抱。   霍顿无论如何,都得欠他的人情。   他望着霍顿道:“你我做个交易。我替你寻回丢失的女儿,我扶你坐上一品大将军之位。”   霍顿一时反应不过来。这是交易?怎么好处都是他占?   然而他并不敢立时就接下这个香饽饽。   十二年前不成器的皇子,摇身一变成了太子。说这位太子不求回报喜欢助人为乐,谁能信!   他默不言语,等待萧定晔说条件。   萧定晔也默不言语,手中继续绑着火把,同霍顿比起了耐力。   一个皇子为了追求皇位,隐忍、奋斗了近三十年,其耐力谁能比的过?   在他又绑了五个火把,日头已经金灿灿的晒下来时,霍顿终于认输,追问道:“殿下所言的,本官都想要的。殿下的条件是什么?殿下尽管说的,本官竭力配合的。”   萧定晔这才缓缓启唇:“替本王找个光明正大的身份,本王要住进宫里去。”   霍顿眉头一蹙:“就这样?”他怎么觉着这位大晏太子在耍他。   萧定晔点点头:“暂且就这样,此后还需大人暗中照顾,届时再说。”   这个“再说”便包含了太多的可能。   霍顿反而放下了心。   他作为一个政客,自然明白,所谓交易,定然是旗鼓相当才叫交易,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   他强调道:“只有殿下一人的,多人不成的。人多怕要危及坎坦的。”   萧定晔一咬牙:“只有本王一人,本王进宫只为寻萧正,不会涉及坎坦。此事成后,两年为限,定将你扶上大将军之位。”   “成交!”   五更之后,霍顿急匆匆离去,要继续掩人耳目,兢兢业业前去上朝,以免旁人认为他重视女儿,要拿女儿要挟他。   他的人萧定晔不愿意用,全由他带走。   临走之前,两人达成了一致:霍顿今日就去想法子给萧定晔一个光明正大进宫的身份,两日为限,届时由随喜亲自去寻霍顿问信。   泄洪闸口火把亮起,萧定晔已率先进了洞。   妙妙几步追上去,抬臂拦在他身前。   “你要作甚?”她的面色苍白的不像样,即便是在昏黄的火把下,仍然遮掩不住她眼底的青紫。   他不发一言,绕开她继续前行。   待耳畔再传来脚步声时,一把金簪已贴上了他的颈子。   握着金簪的手并不稳。   她的另一只手臂已被暗卫扭在了背后,他离的那么近,几乎能听到她的骨头发出的“咯咯吧吧”声。   她使出了全身的力气不被那暗卫拖走,与他相距了一步之遥,将金簪顽强的抵在他的颈子上。   继而那使出了狠手的暗卫闷哼一声,被不知从何处发出的暗器打中,松脱了她的手臂。   周遭开始了新一轮的打斗。   两个主子在中间长久的对峙。   她眼中快速的湿润,手中的金簪越发抖的厉害,簪尖已扎进了他的皮肉里。   有些痛。   却远远不及他的心痛。   这就是他和她的重遇。   短短不到一个时辰的时间,她带着莫名其妙的恨意,向他亮了两回簪子。   她的话语却没有她的举动那般坚定。   她威逼他的话中,带着浓浓的卑微:“求你不要拖我后退,他们两个是我的命,我求求你……”   他许久方道:“你想多了,本王不是为了你而来,更不是为了你的娃儿。霍顿将军家的嫡女,是本王干女儿。干女儿丢失,本王代替她父亲寻她,天经地义。”   他面上没有任何情绪,她看不出他是否在说谎。   她缓缓收回簪子,点点头,转首望着还在混战的兄弟们。   几息之后,混战结束,双方互有损伤。   妙妙转头看着哈维,吩咐道:“留十个人在外守着,以做接应。其余的人跟着我进洞。”率先往洞里而去。   萧定晔便转头同随喜道:“你带着五人守在外间,其余之人随本王进洞。”   萧定晔的话将将说完,哈维笑望随喜一眼,转头挑出九个兄弟同翠玉守在洞口,这样、那样的低声交代一番。   随喜被哈维的笑,引得打了个冷战。   方才双方交手,坎坦狼崽子就像是商量好的一般,几乎有近六成的火力集中到了他一人身上。   这些人偏偏还不打脸。   只从外观看,他此时依然是面白无须的清秀小太监。   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喉间的那口腥甜是如何来的。   也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第二根和第三根肋骨,怕是有些松动。   哈维这般一笑,随喜连第四根和第五根肋骨,也提前开始痛。   他想壮着狗胆同自家主子打个商量。   留五个人怕是有些危险,能不能留十个?   然而此次出来,主子就只带了十五人,再加上跟踪众人的暗卫一人,堪堪十六人。如若给他留十人,主子那边就只剩六人。   那胡猫儿精神不正常,减去外间留守的十人,她还有十几个人护着她,随时可能向主子下杀手。   随喜想为自己多留人的话没有好意思说出来,垂头丧气的点了五个人连同他自己留在了洞口,眼睁睁看着洞里的火把渐渐远去。   脑后一阵劲风吹来,随喜的嘴登时被人捂住,腹间已挨了一记老拳。   咔吧,随喜清清楚楚知道,这是肋骨发出的响声。   ------题外话------   今天四更吧。先更三更,共九千字。第四更大概在中午一两点发出吧。 第588章 你才像猪八戒(二更)   脚底淙淙浅水不停歇的流淌。   洞是石洞,缺少泥土,再被水不停的冲刷,便留不下车辙的印记。   闸洞初始还是直直的一条,待往前行了半柱香的时间,却陡的现出两条分支。   妙妙这一方有了此前的经验,立刻举着火把仔细来回查看,想寻出霍顿将军嫡女留下的印记。   然而此回,十几人耗费了近两刻钟的时间来回徘徊,却并未瞧见任何提示。   妙妙有了不详的预感。   不应该,凭那女孩的机灵和勇敢,越到关键的时候,她越应该想出各种法子留下暗号才对。   除非是她的行动被发现,或者是……那些歹人又向娃儿们灌了迷药,那女孩昏迷过去,再无法继续留信号?   她当机立断道:“不能等,兵分两路,各自前行。一个时辰后退出洞口汇合。”   她从哈维手中接过一根火把,同他道:“你我分头行事。”带着几个兄弟,随意选了一条道,继续往前而去。   萧定晔向几个属下使个眼色,也兵分两路,各自往不同岔路而去。   前路开始有些气闷,火把一照,惊得挂在顶上的蝙蝠不停歇的飞动。   妙妙不由抬头望去,但见火把映照下,一只倒挂的蝙蝠膀子上,沾着不知何物。   她立刻同身边的兄弟道:“打那蝙蝠,它身上有东西。”   话音刚落,一颗石子如闪电般窜了上去,蝙蝠应声而落,僵死在地。   妙妙忙忙举着火把蹲地查看,却见那蝙蝠半边翅膀上挂的是一根金链子。只看样式,绝不是娃儿之物。许是有人经过此洞,不知因何引得蝙蝠乱飞,趁机叼走了那人的项上金链。   她内心不由振奋了些。   无论如何,说明这条道曾经有人经过。但凡有人,就极可能是歹人。   她正自欣喜间,地上的蝙蝠却未死透,许是临死前想要再搏一把,倏地窜起照着她的手便咬上一口。   她手上一痛,已现了血迹。   洞中蝙蝠顿时大乱,慌不择路的想要逃窜,好几只都扑到了人身上,惊惧之下几番扑打,方才逃开。   妙妙心中倏地一动,连声道:“就是这条道,没错,就是这条道!”   昨日她曾在娃儿们的身上涂抹了她的血。   那些囚车进了此道时,蝙蝠们感受到她的血气,定然是在逃窜中拉脱了一个歹人的金链。一直到娃儿们离开,血腥之气消失,蝙蝠们才敢飞回老巢。   她拿起火把,在墙上画了个黑漆漆的记号,好同其他支路做区别。   她转头同一个兄弟道:“去报信,让哈维带人走这条路。”   她一时只觉离娃儿们越来越近,全身皆是使不完的力,举着火把继续前进。   泄洪闸口的作用就是为了分散洪水的力度,分叉口自然极多。   如此又往前经过了数道分叉,每个分叉口都分流了几人。及至最后,当妙妙义无反顾的钻进一处分岔时,只余下她和一位坎坦兄弟。   往前再行一炷香的时间,两人眼前却是一条死胡同。   山洞的尽头,一面山壁打磨的十分平整,其上甚至还雕刻着花纹,显得极为不凡。   跟在他身边的兄弟瞧见那花纹,立刻虔诚跪拜。待起了身,方介绍道:“这花纹里最中间雕刻的神仙,便是坎坦掌管人间寿数的长命神。瞧长命神的胡子已经垂到了脚面,代表他福泽绵长。”   妙妙扬起火把凑上去细瞧,果见这整面墙上所雕刻的花纹中,皆有一个巴掌大的小人。   人虽小,却雕刻的惟妙惟肖。那长命神含笑望着世人,仿佛真的能让人活到天长地久。   长命神的外圈是一群憨态可掬的小娃儿们,手牵手将神仙围在里间。   小娃儿们的再外面,皆是一条条粗大的蛇头尾相连,形成了数圈。   这花纹上,无论是神仙、胖娃娃还是蛇,都有张笑脸,妙妙却无端端打了个冷战,只觉着这花纹诡异非常。   她移动火把转去看四周,其他的山壁砍凿的皆十分粗糙,仿佛是仓促间凿就。其上花纹从未被水冲刷过,用手摸上去,还能摸到细微的粉尘。   她将沾了粉尘的手指凑去鼻端,一股细微的刺鼻性气味立即窜入鼻腔。   她不由皱着眉头道:“此处端的诡异,仿佛邪教之地,我们快走。”   她将将说完此话,耳际忽的传来沉闷的哄哄之声,但见那带着花纹的洞壁忽然从中间裂开,一股焦黄浓烟腾腾而出,瞬间将四周填满。   妙妙大喊一声“跑!”捂着口鼻转身便跑。   然而人跑的速度哪里赶的上滚滚浓烟,她不过跑了十来步,顿觉脑袋昏沉,双脚仿佛踩在了云朵上。   火把早已熄灭,两人凭着记忆在烟雾中跌跌撞撞逃离,仿佛只过了一息,耳边忽的又传来“隆隆”之声。   妙妙还未反应过来究竟是何物,身子一凉,瞬间被汹涌洪水吞噬……   **   妙妙做了个梦。   梦到了她久违的老娘。   她已许久未梦到她老人家,最起码过去的四年没有过。   梦里的老娘似乎和四年前是一样的年纪,没有多一根皱纹,也没有少一根白发。   阿娘这回出现,没有拿教杆。   缺了教杆的阿娘仿佛也少了大家长的说教味,变的温柔了。   四年未见,阿娘先对着她叹了口气,道:“双王终究是小五的骨肉,你打算隐瞒他多久?”   梦里的妙妙没有她清醒时的强势,仿佛她还是十年前刚刚穿来时的天真。   她在梦里一边吃果子一边为自己喊冤:“我何时隐瞒了?两个娃儿长的同他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只要他没瞎,他就应该看出来。”   她阿娘一听,登时恢复了往日的精神头,隔空一抓,手上便多了个眼熟的教杆,一棍就敲到她脑袋上:   “你的两个娃儿肥脸嘟嘟,谁能看出来他们长得像小五?除了像猪八戒,本外婆没看出他们像谁,连你都不像!”   妙妙觉着她阿娘很过分,身为外婆,竟然讽刺自家的外孙和外孙女像猪八戒。   她登时拉了脸,愤愤向她阿娘啐了一口,大逆不道的反驳:“你才像猪八戒!”   坑道里,放在洞壁上的火折子燃起如豆亮光。   萧定晔为妙妙包扎好受了伤的手臂,没有得来任何感谢,便被她啐了一口吐沫,骂他是猪八戒,他登时觉着自己真的是犯贱。   就该让她痛死,早死早超生,他给她备最好的棺材!   她骂完这句话,就开始闭着眼睛呼痛。   他冷脸退到一丈之外,决计再不理会。   然而她的呼痛声却接连不止,回声在这坑道里来来回回,引得他更是心烦。   他记得她性子烈,极能忍痛的。若不是痛到了极点,定然不会这个样子。   妙妙的梦还在继续。   在梦里,她大逆不道的回击她老娘后,果然受到了她老娘的一顿打。   教杆不停歇的抽到了她手臂上,其实她阿娘留了力气,并不如何痛,可她却趁机“哎哟哎哟”的叫唤。   她阿娘初始并不上她的当,冷眼在一旁看着她演戏。   她便继续不停的“哎哟”,决计要引得她阿娘心软。   她平日里当阿娘、当阿姐、当东家,已许久没有向一个人撒娇。   此次在梦中瞧见了她阿娘,起了些小儿女的心思,想要在她阿娘的怀抱里歇一歇、将宿日里的坚强暂且放一放,撒娇的动静未免有些大,呼痛的“哎哟”声也跟着水涨船高。   她阿娘终于被她的演技欺骗,甩开教杆,上前轻轻捏着她的手臂,纳闷道:“没断啊?!”   坑道里,萧定晔一点又一点的检查着她那条伤了的手臂,除了被洪水裹挟着在洞壁上蹭破了一个大口子,看着有些吓人,实际上骨头并没有断,怎会这般痛?   梦里,妙妙趁着她阿娘检查她的手臂时,一头扎进她阿娘的怀里,搂着阿娘的颈子,委屈道:“我好想你,想了你四年……”   坑道里,萧定晔望着钻进他怀里的女子,目瞪口呆。   那女子已经到了他怀里,还不停的蠕动,企图扎的更深,企图扎进他的心里去。口中还不停的撒娇:“我好想你,想了你四年……”   他心中的恨意顿时高涨。   她四年前给他留下“保重”二字,走的干脆。   她提前一个月就开始布局,想点子,寻人手,骗官服,偷调令,买骡子,诈银票,还不忘寻了二十四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去码头坐船,行调虎离山之计。   她将她所有的能耐和本事,都倾注在她的那场逃离上。   然后她如了愿,走的没有任何踪迹。   现下她说她想他。   那他的那四年算什么?那些失了觉的夜晚,那些受了重伤后不停的呓语,那些频频惊醒的噩梦……都算什么?都他娘的算什么?!   他一把将她从怀中推开,她却厚着脸皮挪过去,紧紧搂着他的腰继续撒娇道:“你甩不开我,我可是个一旦粘上就甩不脱的女人……”   梦里,妙妙的老娘一脸不耐烦的甩开她,她立刻搂着她老娘的腰,不依不饶道:“你甩不开我,我可是个一旦粘上就甩不脱的女人。”   她阿娘哭笑不得,一下又一下抚摸着她的脑袋瓜,叹气道:“你该让我怎么办?”   她觉着她阿娘抚摸她的手法十分的熟悉,十分的舒服,舒服的令她委屈。   她瘪着嘴道:“我等了你四年,我生娃儿的时候痛的晕过去,也不见你来……” 第589章 雨女无瓜(三更)   坑道里,萧定晔心乱如麻。   他搂着怀中的妙妙,听着她迷迷糊糊诉说衷肠,只觉着她将他逼到了死胡同。   他仿佛困兽一般在同自己做斗争。   他要么妥协,忘记过去的苦痛,继续犯贱,继续被她拿捏;要么狠心拒绝,继续独自走在他冰凉孤独的人生路上。   这两种选择,不论他选哪一个,好像输的都是他。   他过了许久许久,方低声道:“我去能做什么,这娃儿又不是我的。”   梦里,妙妙的阿娘撇着嘴道:“我又不是娃儿的乃乃,我去作什么。他们的乃乃在宫里!”   妙妙一叠声道:“你是,你就是,你仔细看看,他们和你长得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梦里她阿娘“呸”了一声:“别绕着弯子骂我,我才不是猪八戒!”   坑道里,萧定晔倏地一愣,心中急速的回忆着妙妙的那两个娃儿。   此前他并不知道那一对双生子是她的娃。   今日那霍顿将军亲口说她是吴夫人,她的娃儿是一对双生子。   在喀什图,那一对双王确实没有爹,口口声声要选爹。   那么软萌可爱的一对双生子,看着像两岁。   不不,像三岁。   不不,像四岁。   他对娃儿没有经验,在估算娃儿的年龄上,他完全是门外汉。   她是四年前的三月离开的他,那时如若她怀上,当时未显怀,暂且按怀孕一个月算。现下是四年后的六月,已过了四个整年零三个月。   按常例,正常怀孕都是九个月零三天,可双生子要怀多久?也是九个月零三天?   暂且按九个月零三天算,如若她是足月生产,一对双生子就是十一月出生,到现在正是三年四个月的年龄。   他努力回想着双王的长相。   长什么模样来着?   该死,他当时那般眼馋两个娃儿,可现下只记得他们胖嘟嘟,貌似眼珠子有异色,能震慑住动物。其他的竟然完全记不得。   他的心咚咚直跳,接连几把推醒妙妙。   妙妙倏地睁眼,待瞧见眼前的萧定晔,面色立刻冷了下去。   他想要问娃儿是不是他的话已经到了舌尖,待撞上她冷漠退缩的眼神,登时将话咽了下去。   不能问,不能直白的问。   以他对她的了解,纵使她在睡梦中失了神智对他展现了真情,可现下她醒了过来,她定然不会继续失智,不会继续向他撒娇,不会继续对他投怀送抱。   她的脾气又臭又硬,如若他问起双王的身世,纵然两个娃儿真的是他的骨血,她也一定会冷冰冰说“与你无关”,能将他怼死。   得徐徐图之,曲线救国,得拿出用兵的策略对付她。   他心中一瞬间打定了主意,立时退去几丈之外,面上做出嫌恶的模样:“是洪水将你冲来此处,而非本王救的你。”   她转头四顾,果见两个人所在的洞壁湿淋淋,是才经历了洪水的模样。   她立刻爬起身,却觉着脑袋昏沉沉。她行了几步,便知道她一个人走不出去。   这坑洞里支路纷杂,洪水随意的一冲,她已不知被冲到了哪处支路上。在她视线范围内,就能瞧见前方至少有两处岔道,四条支路。   现下到处乱走,根本就不是最好的脱身办法,孤身一人反而会更危险。   她的娃儿就在这坑洞通向的某个去处在等她,她不能为了同人置气而白白浪费时间。   她立刻回转身同他道:“你我一起想法子出去。”   他不由冷哼一声:“吴夫人果然能屈能伸,识时务者为俊杰。可惜,本王伤了腿,走不动。”   她借着火折子的丁点亮光去瞧,果然见他一条小腿上裤脚被撕开,里间缠了一圈又一圈的白色湿布条。   包括她手臂上包扎着的布条,也同他小腿上的是同色布料。   她心中担心着孩子,不免放软了语气,带了些低三下四同他道:“难道你不担心你的干女儿?我们在这洞里毫无意义的耽搁下去,她就会越危险。”   他便无所谓的耸耸肩:“不担心!人生在世,父子妻儿皆属缘分。有缘则聚,无缘则分,要顺其自然。”   她再也忍不了,扑上前一把揪住他的衣襟,双目含泪,咬牙切齿道:“萧定晔,你知不知道,昨日若你们未掳了我,我就能救回他们!你知不知道,他们同你……”   她哽咽的再也说不下去,他却向她逼近,一字一字道:“他们同我如何?你那一对大小王,同本王有何关系?”   他的语气咄咄逼人,打的是逼的她说出实话的主意。   她在险些崩溃的一瞬间却忍了下来,咬着后槽牙道:“他们同你是仇人,如若他们遇害,我不会放过你。我倾尽此生,也要寻你报仇,寻你的人报仇!”   他一把拨开衣襟前的手,冷冷道:“如若真有那一日,本王奉陪。”话虽如此说,却站起身,取了架在半空的火折子,缓缓往前而去。   待行了几步,方转头望着她,淡漠道:“走不走?”   她抹去眼泪,立刻跟了上去。   火折子能支持的时间实在有限。   两人不过继续前行了不到一刻钟,火折子的火花几番飘忽,四周忽的陷入了无边的黑暗。   没有了光明,前路越加难行。   四周皆是刺鼻的气味,令人神智越加昏沉。   妙妙循着萧定晔的脚步声,跌跌撞撞跟在她身边。   不知行了多久,远处又是一阵“隆隆”之声,带着汹涌的凉风瞬间而来。   萧定晔来不及说话,摸黑将妙妙一搂,立刻往洞顶跃起,将将扒拉住洞顶的一处凸石,洪水已肆虐冲来。 第二回 的洪水势头降低,不过几息便降了水位。   萧定晔再咬牙单手坚持了一阵,一直到听到水声极小,方才带着妙妙跳下,牵着她缓缓淌水前行。   她想要挣脱他的手,他却冷声道:“你最好走开些,走的再远一些。等洪水再来,莫向本王求救。”   她在心中衡量了一回得失,便默默跟着他前行。   待过了一阵,他翕动鼻息,忽的道:“你闻闻,四周的刺鼻气味已极小。”   经过了第二回 的洗刷,洞中的气味已转的极淡,虽说还有些不好闻,却不如何刺鼻。   妙妙回想起她在一处支路的洞里发现的烟雾,心中一动,道:   “最开始我在一处洞里被烟雾包围,那烟雾气味独特,容易上头,比现下的还要浓烈百倍。烟雾刚刚放出来的几息,便有了第一波洪水。经过两回的洪水,坑洞里的气味便好了许多。”   萧定晔闻言,立刻弯腰掬一捧水在手中,凑去鼻端闻了闻,又向她伸出手:“你闻闻,和那烟雾的气味相差有多大?”   她闻言,便凑了过去。   黑暗中她把握不准距离,这般一凑,只觉唇角一热,仿佛擦着个什么温热之物而过。   她下意识后仰了身子,心中存了些侥幸,想着自己切莫做了见不得人的事。   萧定晔此时却无端端轻声一笑,笑过却又不说话。   四周静的只有洞壁往下滴水的声音。   过了几息,他又催促道:“水里究竟有何气味,你可闻了出来?”语气正经的仿佛方才并没有发生什么,甚至连那个轻笑也没有过,一切都像是她的幻觉。   她登时觉着自己产生了幻觉。   自那雕刻了花纹的平整洞壁裂开了道小门,小门里喷出了腾腾烟雾,她的神智就受到了影响。   她不答他话,只追问道:“方才你可笑了?”   黑暗中,萧定晔断然否认:“没有。”   她又追问:“方才我可不小心吻了你?”   他的声音带着些不屑:“你想的美。”   她的心里灵光一闪,急急道:“你莫说话,等会我可能会神智不清,现下我说的你要记住。”   她续道:   “这山洞里,此前进洞时有一处路线,我一直用火把黑灰在沿途做了记号,可能会被洪水冲刷走,但可能留下了些印记,出去后你找机会带人进来寻找。   根据路线走,到最后会遇上死胡同。死胡同有一处光滑洞壁,上面雕刻着花纹,花纹里是坎坦的长寿神。   这洞壁时不时会裂开,喷出许多烟雾。这是有人想长寿,想成仙,在炼丹。   因为要避人耳目,故而将炼丹中产生的烟尘借着此处排放。泄洪闸道与烟尘排放的时间相配合,最后烟尘全部溶于水中。   外面流水经过的枯草就是证明。炼丹之事,定然是最近的三五个月才开始,否则草不是长起来再枯,而是完全长不起来。”   她一口气说了这许多话,那烟尘的后劲渐渐而起,她只觉着身子软的站不住,往下一栽,便栽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她的鼻息间皆是淡淡的铁锈味。   这气味与她已相隔了四年之久,如同他这个人。   然而当到了危难之际,她能相托的依然是他。   因着那烟尘的作用,她的思绪完全扭曲,失真,荒诞。   她不由自主勾住了他的颈子。   她艰难道:“我可能管不住我自己,我下面做的事情,你千万莫多想……”   她的话刚刚说罢,便向他前倾了身子,于黑暗中精准的吻住了他的唇。   四年的坚持,一瞬间玩完。   萧定晔觉着自己又输了。   且还忘了趁机询问两个娃儿的来历。   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算了,享受吧。   ------题外话------   我本来还想在这一章继续写一千字,今天更新凑够一万字。可是又想就在这里断章,不想加入其它的情节了。所以今天还有第四更,大概在下午一两点更新。   你们的留言就是我的动力,想让我爪子不停,就快来留言吧。么么哒。 第590章 主仆遭难(四更)   午时的日头火辣辣的照下来,让人开始怀念过雪山时的大雪。   水闸洞口前,近四十余人簇拥着各家主子席地而坐。   两家主子离的远,各自垂首而坐,中间离了有八丈远。   两人脑袋都有些不清楚。   从两方属下短暂的打消隔阂、携手共同探洞,将双方偎依在一起的主子从洞里寻出去时,两人就昏昏沉沉,灵台没怎么清楚过。   妙妙是因为洞中烟尘的后遗症。   萧定晔的却不知道为什么。   他的脑中一团乱麻。   怀中仿佛还有个温软的身子贴着他,用他已四年没亲临的体验,凌迟着他。   一片又一片,割的他体无完肤。   痛。   痛并快乐着。   快乐且心酸着。   心酸又卑微着。   这就是他萧定晔的人生。   在没有遇上她的前十八年里,他被他三哥压制。   在遇上她之后的十年里,他被她压制。   他堂堂中宫所出的皇子,就没有过过潇洒的日子。   他侧首望向八丈远之外的那个压制他的人。   她此时正被她的兄弟姐妹们簇拥在最中间,遮的严严实实,一点都看不到她。   他纵然看不到,也能想象,她现下一定是闭着眼支着脑袋,面上说不定还含着些无辜的神色,总之是将她自己包装成一个受害者,而不是一个施暴者。   两个人之间已相隔了四年,萧定晔这回没有猜中妙妙。   她在羞恼。   她在日头底下坐了一阵,当神智渐渐正常时,她就开始羞恼。   她转头同身畔的哈维道:“老二十四要一直这么丢人吗?”   被烟尘迷了心性的人,不止妙妙一人。   当时在洞里,浓烟滚滚时,与她同路的、排行二十四的弟弟也吸了一口浓烟。   练武之人肺活量惊人。   这一口下去,这位老二十四到现在都不能消停。   在洞里,他伪装成一条鱼。当兄弟们寻见他时,他还在地上的浅水里扑腾。   在洞外,遇见了树,他伪装成了一只猴,不停在各树梢上来回跃动,口中发出快乐的“嗷嗷”声。   妙妙羞恼,觉着自己进洞没有照顾好兄弟。   须知这位阿弟虽然排行最尾,可最好面子,平日里穿衣打扮一丝不苟,唯恐旁人非议他。   现下他被一口烟改了心性,欢腾的仿佛猴精入体。不知他清醒之后,听闻此事,可会羞愤撞墙。   此时同样陷入羞恼情绪里的,不止妙妙一人。   萧定晔在理不清自己的头绪、便将情事搁置在一旁、准备操心眼前事时,也陷入了羞恼中。   他不是为他的阿弟,他是为他的近侍。   随喜正躺在他的不远处,哎哟连天唤痛。   自主子们带人进了山洞,他成了留守太监之后,就遭遇了一场群殴。   坎坦青年们这回使了大力,也没打算给什么皇子留脸面,于是随喜的一张清秀小脸就变形的很严重。   赤橙黄绿青蓝紫,脸上像是开了个彩妆铺子,热闹的不是一般。   萧定晔原本尚算个护犊子的人。譬如最开始妙妙的坎坦兄弟们受妙妙的差遣,要取随喜狗命时,是他站出来护住了随喜。   然而此时他听不得人唤痛。   他一听,他就想起了他在这泄洪山洞里的悲惨遭遇。   若不是有个人昏睡中不停唤痛,借着他去查看的当口搂住他的腰不放手,他就不会软了第一层的心肠。   后面就不会那么快被妙妙拨开第二层心肠,吻的他毫无抵抗之力。   此时随喜躺在地上,唤痛声一声叠一声。   每一声都仿佛在嘲笑萧定晔:“哈哈,没出息,又被那个女人拿捏的死死,你算什么太子!”   他听得火大,一脚踹过去:“给老子死远些!”   立刻有暗卫上前,将随喜抬去了小径对面。   妙妙此时忧心的看了半晌的兄弟耍猴,收回思绪,开始艰难的回忆她在洞里的遭遇。   有些难忆起。   她只隐隐约约记得,她同萧定晔之间,有过一场极重要的事。   至于是什么事,却完全想不起。   她坐起身子,引颈远望,见几丈之外的萧定晔原本垂首不知在想何事,忽然抬头往她这边瞧了一眼。   只有一眼,他就像老鼠见了猫一般,几乎算是逃命一般的躲开了她的眼神。仿佛但凡她同他对上了视线,她就能将他活吃了。   她越发觉着有蹊跷。   那烟尘令她失去了过去一个多时辰的记忆,可没让她忘记她的任务。   她是来救孩子的!   她立刻起身向萧定晔而去。   只将将靠近了他的那一边,他的人登时将他护在身后,手中剑已拉开了半截,随时准备作战。   几丈外的二十几个坎坦兄弟们蹭的一声站起,各个手中也扬起了弯刀。   结束了短暂的合作,双方又恢复到了剑拔弩张的状态。   妙妙的目光穿过人墙,道:“我有话问你。”声音平平淡淡,听不出什么情绪。   隔了半晌,萧定晔方低声道:“你等退下。”   隔在他和她之间的人墙一分为二,退了开去。   坎坦的兄弟们也收回了弯刀。   萧定晔缓缓起身,负手而立,错开眼神不看她,只道:“何事?”   她越发觉着他心里有鬼。   如若没鬼,他作甚不敢同她对视?   她心中忽的焦躁起来,咬着后槽牙道:“你对我的娃儿做了什么?”   他简直不敢相信他的耳朵。   时隔四年,她在讹人这个特质上有增无减,登峰造极。   他仿佛看智障一般瞪着她:“胡猫儿,老子能对你的娃儿做甚?你的脑子里塞的都是什么?”   妙妙眯着眼望着他,不依不挠道:“那你为何不敢看我?你心里打着什么鬼主意?你到底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我告诉你,我的娃儿是我的命,你敢有任何伤害他们的地方,我与你同归于尽!”   他听着她不着四六的威胁,再将她细细打量一番,见她神情不似作伪,仿佛真的记不清前事。   他心中倏地一动,低声道:“我不敢看你,是不想被你强人所难。在山洞里,你以为你中了毒命不久矣,便哭着喊着说你的两个娃儿是我的骨肉,让我今后好好对他们。本王……”   她登时打断他的话头,连连摇头:“不可能,我不可能说那话!”   他便淡淡道:“那你说,你当时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她实在想不出。   她就是因为想不出,所以才来找他,想问清楚她在山洞里的见闻,也好继续往下走。   可她再想不出,她也决不相信她会透露娃儿的身世。   她双眸一眯,冷冷道:“萧定晔,我娃儿的阿爹到底是谁,难道我不比你清楚?真到要死的那一天,我即便要托付,也是托付给他们的真爹,怎么可能托付给你?!”   他虽然知道她是个满口假话的人,可他听了这话,内心却也有一股深切的失望。   他强打起精神,道:“你既否认的如此真切,可见在洞中时,你是在诓骗我。也幸好老子不相信,不愿意白白多了两个拖油瓶。”   她冷笑一声,再不说话,却也并不离开,垂着脑袋不知在想什么。   他便忆起在泄洪山洞中,她吻过他之后,偎依在他怀中,也似现下垂着脑袋,不发一言,不知在想着什么。   那时他还没有恢复理智,满腔都是陌生的情绪。是过去四年里再没有体会过的柔情。   趁着那股柔情,他于那黑暗中,试图再吻她一回。   将将贴上她的唇,她忽的一个大耳刮子抽过来,在他石化的当口,又搂着他的颈子,在他怀中撒娇:“夫君,刚才有人想轻薄我~~”   他的脸滚烫,因着这一声“夫君”,忘了和她计较这个凭白来的耳光,竟然十分犯贱的搂着她问:“谁敢轻薄你?为夫替你打回去。”   她听闻,笑嘻嘻道:“杀猪何用宰牛刀,我自己打了回去。你没听见?”   话刚说罢,她便退后一步,麻溜的再给了他一巴掌,然后依然偎依进他怀里,问道:“现下可听见了?”   他听见了。打的是他的脸,两回,他比谁都听的真切。   现下回想起在坑洞里的一切,若不是她的眼神里还满是怔忪和迷茫,他真的怀疑她是在借机耍弄他。   打他一巴掌,给他一颗红枣。再打一巴掌,再给点甜头。   他不由抚上现下还有些热辣辣的脸皮,道:“你还有何事?有何话?”若再想借机打他,可就没那么容易。   她忖了忖,道:“我总觉着在这洞中,有重要事发生,与我的娃儿有关。你可记得什么?时间不等人,求你同我说一说。”   他便想起了那一对双生子,同他一开始就有眼缘的双生子,曾想要认他当阿爹的双生子。   现下想来,原本很多心悸被他忽略了。   所谓父子连心,若他不是两个娃儿的亲爹,他们怎会无端端就看上他?他们怎么没有看上旁人?   这一点却是他想岔了。   双王看上过想认作阿爹的人何其多,只不过最近才看上他而已。   此时妙妙问他洞中之事,他登时想起来她在向他下手之前,曾同他郑重交代过她的发现和推测。   他暂且放下两人的恩怨,向她细细转述过她的交代。   那些交代里包括了墙壁、花纹、炼丹等事,有些推断还不太周全,有些却说的像模像样。   她当即道:“走,我们原路返回,再去那冒烟处看一回。”   她的话将将说罢,却听几丈外她的那一堆人马中,翠玉尖着嗓子喊:“快啊,二十四哥不要脸啦,想撒尿啦!”   众人抬眼去瞧,但见被猴精上了身的坎坦老二十四挂在树梢上,一只手撩开了长袍,另一只手已要去解腰带,险些就要再丢一回大脸。   哈维立刻一跃而上,见已来不及阻止自家兄弟,急中生智将兄弟的身子一扳,背对着众人。   光电火石间,热腾腾的水流哗啦啦响起。   一早被抬去了众人对面的随喜一声“哎哟妈呀”,浑身飘荡起一股尿骚之气……   ------题外话------   今天的结束啦,明天见哟 第591章 石室配合(一更)   晌午时分,日头西斜,四十余人钻出了泄洪闸洞。   经过众人几个时辰里不停歇的探索,已探明这闸洞里各支路的通行路线。   旁的支路几乎全都指向了水,没有明显蹊跷。只有妙妙发现的那处雕刻了“长寿神”的洞壁有嫌疑。   然而想要进去,没有旁的法子,只有趁着那洞壁开了口子,吐出腾腾烟雾时,才能趁机跃入。   众人再次进洞的那几个时辰的探索中,洪水和烟雾都未再出现,可见这两件事之间的规律果然被猫儿猜中。   烟雾大概率是依照泄洪的时间而喷发。借由烟雾溶于水,来掩盖炼丹之事。   萧定晔在地上画着草图,开始制定行动计划。   他点着自己的三个暗卫,道:“待明日一早,你三人随本王进入坑道,在那洞壁处等待。你三人水性好,善憋气,待洞壁一开,就伺机随本王跃入。”   他同其他人道:“待我等进洞后,其余的兵分两路,一路在洞外守候,防止有意外。一路回去宅子,按时准备同霍顿接头。”   随喜抱着变了形的脑袋期期艾艾道:“殿下,奴才呢?”   萧定晔睨他一眼。自己的人自己终究还是要护着。再不让随喜避开,只怕他的狗命真的留不住。   萧定晔道:“你负责跟霍顿将军的线。”   又低声道:“莫再同他们起冲突,莫坏老子大事。”   萧定晔究竟有何大事,随喜不清楚。他清楚的是,主子起了讨好女魔头的心思。   他当奴才的在察言观色上的能耐炉火纯青。   虽然他今儿被揍的躺在地上起不了身,可他眼珠子还能转,他的视力也顶呱呱。自从主子和那女魔头第一回 从洞里出来,他就敏感的察觉出,主子看女魔头的眼神变了样。   那时随喜便知道,自己的这顿揍怕是白挨了。   他早早的做好了心理建设,现下听闻主子不让他和那些坎坦崽子起冲突,他的心灵并没有如何受伤。   当奴才的不配有颗玻璃心。   他从善如流,向萧定晔做着保证:“殿下放心,奴才一定将事情办好。”   另一旁的吴妙妙听闻萧定晔的安排,偷师了几招,也同她的兄弟们道:“哈维、翠玉会憋气,跟着我进洞。其余的留在洞外等消息,随时准备接应。”   老二十四不由插嘴道:“阿姐,我呢?”   他可是亲口吸过一口烟的人,他有经验啊!   他虽有经验,可没了记忆,其他兄弟们疼爱他,还没有同他透露过他中了迷烟之后的无状行径。   妙妙便抚一抚他的脑袋,道:“你负责后勤工作。”   再不能让他接触迷烟,否则这小子随时变猴,谁都拘不住。   她只知旁人吸了迷烟会变猴,却不知她自己吸了迷烟会变狐狸精。   到现在,她都还不知道在那洞里,她曾向萧定晔伸出过罪恶的双手,干下了无耻的勾当。   她同兄弟们交代事情的声音不算小,萧定晔在一旁听到,断然道:“你不许进去,本王带人去。”   妙妙眉头一蹙,将他上下打量几眼:“出事的是我的娃,你算老几?”   萧定晔被怼出一口老血。   人果然是不能犯贱的,他每回一犯贱,现实情况都要教他做人。   他忍住这口老血,破罐子破摔:“成,你进去,本王不去。你的娃,你自己救!”   这和妙妙的预想不一样。   她原本是想激得他全力帮她救娃,怎料到他非但不上当,还要临阵退缩。   她这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她立刻凑近他:“你怎能不去?”人多力量大啊!   他冷冷道:“那一对崽子又不是本王的娃,本王何必这浑水。坐在酒楼里喝酒不香吗?钻进青楼里搂着姐儿不美吗?躺在床榻上伸个懒腰不舒服吗?”   妙妙从善如流:“是你的娃,两个都是。你去不去?”   四十余人呆若木鸡。   怎地忽然爆出个这般大的秘辛?   坎坦兄弟们惊诧:此人就是姐夫?   暗卫们瑟瑟发抖:知道了主子的密事,不自刎成不成?   萧定晔没有想到,他一直想知道的答案得来的这般容易。   容易的他全然不敢相信。   坎坦人队伍里的翠玉最先反应过来,迟迟疑疑的探问:“阿姐,这可是缓兵之计?”   妙妙忙忙转过脑袋,向翠玉行了个噤声的眼神。   自她灵台清明后,重新进了一回泄洪山洞,发现困难前所未有的艰巨,她就意识到,在救娃的事情上,她得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   萧定晔的能耐,她清楚。若他能帮她,寻回娃儿的可能性翻倍。   既然靠相激联合不起他,她就豁出去用亲情拉住他。   什么脸皮,什么尊严,都见鬼去。   娃儿活着才是第一位的。   她望着萧定晔郑重道:“他们两个真是你的娃,一个叫思奈,是‘阿巳’的意思。一个叫乐文,是‘慕黎’的意思。‘阿巳’和‘慕黎’是你曾经给‘狗儿’取的两个别名,你可忘了?”   萧定晔呆呆摇了摇头。   她立刻上前握着他手:“没忘就好,我也没忘。”   她转头看向自己的兄弟姐妹们:“叫姐夫。三、二、一!”   “姐夫!”二十四个青年并一个翠玉,被妙妙的节奏带的毫无思考时间,三个数内就认了亲。   妙妙便转回头,继续同萧定晔道:“看,这都是咱家亲戚,不远万里帮着咱寻娃。他们都出马了,你这个当爹的怎能不力争上游?”   萧定晔望着瞬间多出的几十个亲戚,再转头看着妙妙,虽然也知道她和她的一对双王都有个“强买强卖”的毛病,然而这瞬间让他如愿的架势,仍然令他回不过神。   他摇了摇脑袋,再摇了摇脑袋,趁着脑中还存着些清明,问道:“为何早上我提及你要将娃儿托付给我,你说他们的阿爹另有其人?”   妙妙说不出话来。她那时还没想通,担心着萧定晔要和她抢娃。   那时她还将娃的生死和娃的归属相提并论。   可这两件事哪里能等同,人只有活着才能谈其他。   她低声道:“早上的时候,我的思维还太自私、太狭窄。”   他显然对她的说辞不够满意。   他反问道:“只过了半日,你的思维就升华了、拓宽了?”   她觉着要是这般斗嘴斗下去,怕是要斗到海枯石烂。   她立刻回转身,问向她的二十五个后盾:   “如实说来,阿姐自从带你们走,一路可有过男人?三、二、一!”   “没有!”   “双王可有过阿爹?三、二、一!”   “没有!”   “双王可想要阿爹?三、二、一!”   “想!”   经过军事化管理的妙妙的家眷们无比的团结,毫无商量机会的前提下,全凭下意识的应答,反映出的更像事实。   萧定晔咽了咽口水,守着最后一丝清明,问道:“他们两个,是几月的生辰?”   妙妙脸一拉:“你若不想认,不想救,我不为难你。我自己救!”   她扭身就要走,他一把拉住她的手腕:“认,救,一起救!”   *   天边的一抹晚霞拖着裙边退场,漫天的星子开始闪现。   前去城里采买吃食、净水、胭脂的人早已回来。   众人填饱肚子,将第二日的行动计划再商议两回,做好了所有的准备工作,方静悄悄的或坐、或躺,等待第二日的到来。   萧定晔同妙妙之间,被各自的人分别簇拥着,依然隔了八丈远。   一点篝火熊熊燃起。   萧定晔坐在篝火边上,回想着这一日的光怪陆离。   见到了阿狸,险些被她刺上一簪子。   抱过了阿狸,还被她积极的强吻一回。   多了娃儿,还是一对双生子。   萧定晔静坐半晌,悄声同肿着脸的随喜道:“上回为了协助吴家寻娃儿,本王曾画过两个娃儿的画像,你可还带着?”   随喜抱大腿从来都不是靠运气。   他立刻从袖袋里翻出了一张纸,递给了自家主子。   萧定晔接过纸,借着篝火的火光,打量着纸上的两个憨态可掬的胖娃娃。   然而他当时寥寥几笔画就的时候,主要是抓住了神韵,细节并未多做着墨。此时只从这画上望去,他却看不出更多的信息。   他问向随喜:“吴家那一对双生子,你也见过。你觉着,他们两个可像本王?”   随喜登时卡了壳。   他也不过二十来岁,也没有过养娃儿的经验,他哪里能从那两张胖乎乎的小脸上看出主子轮廓来。   他盯着那纸上的娃娃,支支吾吾道:“这……都有一双眼睛,两个鼻孔,一个嘴巴……”   萧定晔瞪他一眼,又盯回着纸上的双王,琢磨着自己到底是不是“喜当爹”。   第二日的五更时分照常来临。   泄洪闸洞里,几根火把照着一行七人的脚步,顺着墙上留下的印记,往最深处而去。   洞壁还是那个光滑的洞壁,若不仔细看,几乎难以发现最中间会有个太极阴阳的缝隙。   等时间一到,这缝隙就会裂开,吐出令人失智的腾腾烟雾。   四周寂静,众人守在石壁边上,每个人面上都覆着一张湿润的巾子,开始静气凝神的等待。   萧定晔低声交代道:“太极一开,初始烟尘必然最浓、甚至会烫人。不要着急,看我行动。我先跳,你们跟着跳。”   他望着妙妙:“你跟着我,还是跟着你的人?”   经过了一夜的思索,他终于冷静下来。   两个娃儿是不是他的骨肉,暂且存疑。   可他总要将人救出来,再确认到底是不是他的娃。   如果是,当然很好。   如果不是……他睨了妙妙一眼。   妙妙被他的眼神盯的心慌。   在救娃的节骨眼上,她不能横生枝节。   她立刻站到了他的身畔:“你是娃的阿爹,我自然是要和他们的爹同进退。”   萧定晔再不说话。   周遭重新恢复了寂静,过了不多时,洞壁陡的“哄哄”裂开,焦黄烟雾腾腾而起。   众人立刻开始憋气。   萧定晔一把搂住妙妙的腰,站在烟雾中一动不动。   直直过了几息,他的手遽然一提,带着她顺着喷烟的口子一跃而入。   *   周遭是令人窒息的热浪。   萧定晔几乎凭借着本能在烟雾里穿梭翻滚。   不知过了多久,他的胸腔已憋闷的发疼,眼前浓烟顿时减淡。   耳边忽然传来了女子的坎坦语:“可放净了烟尘?快着些,国主等着用丹药……”   一扇小窗打开,将将露出一个带着面巾的半个身子,一粒碎银闪电般飞出。   那人将将被定住,转瞬又被一脚当胸踢开。   一道黑影顺着小窗一跃而出,腾挪转移间已定住了三四人。   另有几道黑影跟着他从小窗跃出,几乎同时出手,将石室中的其他五六人也定住。   小窗倏地掩住,萧定晔当先往怀中的妙妙望去,低声道:“可还好?”   她长喘一口气,来不及回答,先转头去查看翠玉。   翠玉被哈维背在背上,一双眼珠子咕噜咕噜转。瞧见妙妙望着她,立刻抬手打了个“OK”的手势。   妙妙终于放了心,转头等着萧定晔下令。   萧定晔立刻道:“换衣裳,上妆!”   一刻钟之后,七人已做好了伪装。   这石室中加上驻守的护卫、道士、坎坦宫女共有十人,七人根据身形和各自特长,选了最接近那十人中的七个人进行仿冒。   三个暗卫成了护卫,哈维同萧定晔成了炼丹道士,妙妙同翠玉成了宫人。   众人准备停当,将助纣为虐的这些人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推进了石室最中间那座硕大丹炉的燃仓中。   萧定晔低声嘱咐道:“看这些人的装扮,结合方才一位宫女所提及‘国主’之言,此处纵然不是皇宫,也是一处皇家别苑。皇家危险,大家一定要提高警惕,切莫大意。”   他最后一句话却是对妙妙所说。   她机灵,若是往常,他倒是不担心她出岔子。可是关心则乱,她为了救两个娃儿而来,若一时心性大乱,却要出问题。   他望着她道:“你无论有何念头,都要记得同我商量。救娃儿的前提,是不能将自己折进去。”   几人说好一个时辰后在此处聚集,正正要摸出去寻娃儿,忽然听到外间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   众人秉持着各自所扮演的身份,将将站到该站的地方,三四个宫人已鱼贯而入。   为首的是个坎坦嬷嬷,皱着眉呵斥道:“怎地还在拖拖拉拉。丹药呢?”   众人不知她在问谁,不敢轻易作答。   那嬷嬷便指着妙妙叱道:“你还愣着作甚?还不快着些!”   妙妙的心咚咚直跳,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   心慌中瞧见桌案上放着个金丝楠木所制的小盒,她匆匆上前打开木盒,里间却是空空如也。   她对炼丹什么的半点不熟,也不知偌大的石室里,那丹药究竟藏在何处。   她正自仿徨间,却见萧定晔轻咳一声,竭力用他所能说出的最标准的坎坦语道:“嬷嬷且等一等,马上就好。”   他往石室最中间的丹炉望去,目光由上而下,定在一个把手上。   他立刻上前握着把手掀开盖子,瞧见里间仿似一个蒸笼的结构,蒸笼最中间摆着个银碗,有一粒鸽子蛋大小的褐色药丸就躺在银碗中,等着人撷取。   他急速思量着下一步如何做才显得专业,哈维已从挂在丹炉旁边的钩子上取下一个铁爪。   哈维与丹药有些渊源。   他的前主子,躲在大晏的坎坦王爷,就曾因长期沉迷炼丹而心性发狂。   哈维此前虽没有权限出入过炼丹房,可也曾同炼丹房的下人相熟,有一耳朵没一耳朵的听过一些操作过程。   他捏着铁爪把手,试探性的用铁爪箍住银碗的边缘,便将银碗提了出来。   萧定晔在桌案上发现一个银制容器中的一双银筷,立刻捏着银筷轻轻夹起丹药,放进了金丝楠木的木盒中。   此时翠玉已寻了一个覆着绸布的红漆盘端在手中,妙妙忙忙合上丹药盖子,将丹盒盛放进盘里。   四周寂静,静的仿佛每个人的心跳声都在耳际回荡。   所有人都紧紧盯着这嬷嬷。但凡她表现出一丝的疑虑,这石室里便要再出几条人命。   事到如今,虽说不可放过一个人,可失踪的人多了,就会引起更多的怀疑。   能不杀人最好。   那嬷嬷见丹药已盛放好,方倨傲的哼了一声,冷冰冰道:“送出去吧,若上头怪罪下来,你二人就去填命。”转头往外走。   众人齐齐松了口气。   妙妙转头望了萧定晔一眼。   他微微向她点了点头,目光坚定,仿佛在说:“你放心,我相信你的娃就是我的娃,我的娃我一定豁出命去救。”   她深深吸了口气,系好面巾,带着翠玉跟去了那一队宫人身后,迈着小碎步去了。   待脚步声远去,萧定晔立刻压低声道:“外出,寻找关押娃儿之处。”   ------题外话------   今天依然更新一万字。这一章先更新五千字。   剩下的分为两更,分别在下午一两点和下午五六点送上。   本来打算妙妙对双王的身世死不认账,后来发现不合乎逻辑。都到了危及关头了,当然一切以双王的安危为主。所以妙妙先来个“缓兵之计”吧,打算孩子安全了之后她在和萧定晔周旋。 第592章 宫(二更)   妙妙终于明白,在她身前的几位宫人为何脚步匆匆。   从石室出去,依然是长长甬道,四周没有窗户,墙壁上点燃着火把。几人足足行了一刻钟,才只转了个弯。   待转过弯去,又是一条往上而行的长长石阶。   妙妙同翠玉静静前行,竖着耳朵静听。四周除了行路的回声,听不见任何孩童的声音。   路途遥远,再行过一刻钟,才堪堪瞧见一个石门。   石门边上站着两名持戗护卫。   最前头带路的嬷嬷低声念了一段坎坦语,这一串话像一段咒语,妙妙和翠玉皆听不出是何意,只匆匆在心中跟着默记。   护卫听过咒语,方开了门。   门外却又是一段甬道,被火把照的亮堂。   这段甬道并不长,几人只行了两息,待再通过一道门时,方见了天日。   清晨的日头斜斜打下来,混合着晨风,正是一整日最舒适的时候。   眼前是逼仄狭窄的白墙,最多只能并列行三人,一辆囚车绝不可能通过。   除非孩子们是步行或是被人抱着出来,否则定然还留在地下。   待走过这条窄道,前方豁然开朗,宫殿林立,草木繁盛,沿途宫人们身影忙碌,却悄无声息……多么熟悉的场景。   七年前,妙妙曾在宫里当宫女时,也曾置身于类似的环境中。   坎坦的皇宫虽然与大晏的不同,可不论哪个国家的宫里,对于平民或者奴隶来说,都是要全力谨慎应对之处。   只看这些宫人谨小慎微的神色,便知此处绝不是宫廷别苑。   她曾经去过大晏的皇家别苑。   无论是温泉别苑还是皇陵行宫别苑,因着常年远离皇帝,宫人们的精神状态都要活泼一些,少了些苦大仇深。   她与翠玉脚下不停,跟着前方的嬷嬷和宫女继续前行,余光迅速往高处瞟去。   待再拐了个弯,前方没有大树阻挡视线时,翠玉的手臂极轻微的碰触了妙妙两回。   妙妙立刻顺着翠玉的眼神望去。   不远处,数百丈高的尖顶直通云霄。那尖顶往下,连接着一座五彩斑斓的宫殿。   这宫殿的尖顶,便是远在城外的乡村,也能清晰的为世人所见,彰显着宫殿主子的身份不凡。   这里果然是皇宫,是坎坦食物链顶端上的那个人居住的地方。   为何失踪的娃儿们出自社会各阶层,歹人们几乎没有任何顾虑的随意下手。那是因为他们的主子是国主,是坎坦权势最大的人!   那个人想长寿,想永生,想用娃儿们炼丹!   妙妙过往听过无数关于炼丹的传说,那些邪门歪道里,是要拿人命做献祭的!   他娘的这些疯子!   她全身颤抖,只用仅存的理智拘束着自己的行为,可一只手已不由自主的探进了袖袋。   在她的袖袋里,除了一柄金簪,还有一把匕首。   无论是金簪还是匕首,拿来要一个人的命,易如反掌。   前方带路的宫人们脚下越来越快,走在最前面的嬷嬷开始着急的骂人。   待连骂几句,她方转头恨恨望向后面的妙妙,咬牙切齿道:“若国主发怒,牵累到我们,我们让你生不如死!”   妙妙登时做出一副惊吓之意,唯唯诺诺说不出话来。   几人顺着宫道横穿整个皇宫,待听闻一声钟响时,一座大殿已到了近前。   一个面颊抹的惨白的内侍急急跑来,同嬷嬷说过几句话,转去队尾,从翠玉手中接过红漆盘,捉着翠玉便要走。   妙妙咬牙一把拉住这内侍,做出抖抖索索的模样,用坎坦语请求道:“今日因故误了些时辰,实在不是有意如此。求公公为奴婢说些好话……”   这坎坦太监方才一时失手拉错了人,误拿了翠玉。此时见妙妙主动撞上来,干脆一拿拿两人,既不放过翠玉,也不舍下妙妙。   他向近处的侍卫招个手,翠玉与妙妙便被侍卫擒拿住,跟在端着盘子的太监身后而去。   妙妙追悔莫及。   方才不应该沉不住气。   保住自己,她还能回去报信,带着大部队来救翠玉。   现下两个人就被拿了一双,齐头并进抢着上死路,还能怪谁。   待侍卫们提着二人跟着太监,到了大殿边上的一处小门,立刻有另一个面如白墙的小太监上前接过红漆盘,急速进了小门。   再一声钟声敲响,前方却是一阵震耳欲聋的跪拜声,接着有个人声仿佛是睡梦般的呓语,语气中又带着些不羁,缓缓道:“爱卿平身!”   妙妙倏地反应过来。   坎坦官员在上朝,这里是上朝议事的大殿!   那太监将药丸送进了大殿,摆明是给坎坦国主服用。   一国之主要先服用一枚能长寿的药丸,然后才上朝。可那从石室中放出去的烟却有致幻效果。这都是什么跟什么?   她心中倏地一动,一个念头刚刚起来,还未来得及思量,胳膊猛的一痛,眼前的太监向擒拿了她和翠玉的护卫努努下巴,恨恨道:“绑了送过去,待国主下朝后处置。”   妙妙大惊之色,同翠玉将将想要反抗,两人的面巾已被太监一把揪下,堵了两人的嘴。   身后的侍卫的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根绳子,转瞬间将她二人串成了一根绳上的蚂蚱,提着二人往一处宫殿而去。   殿中寂静,没有一个宫人。   妙妙同翠玉互相帮忙,将对方口中的巾子取下。再想要互助解下麻绳却不能够。   妙妙急速向翠玉交代:“待一阵来了人,如若要追究药丸晚送之事,你全力往我身上推……”   翠玉忍着满心的惧意,频频摇头:“不成,我与阿姐生死与共!”   在这关键之时,妙妙反被她逗的一笑:“我可不能与你生死与共,我还有你姐夫呢。”   因为她的笑,翠玉便没有最开始那般害怕,也试图用这个新话题引开两人的惧意:“那什么殿下,真的是姐夫?是大王和小王的阿爹?”   妙妙便垂首不语,觉着谈这个话题还不如去谈旧话题。   她便续着前一个话题道:   “你听阿姐说,你将事情往阿姐身上推,如果那皇帝老儿要杀我,我就说杀生与长寿相悖。   那皇帝一心求长寿,定然不敢轻易造杀孽。届时将我往牢里一关,于我来说反而是生路。你回去搬了救兵,就能来救我。”   翠玉不信,拉着哭腔道:“那些娃儿呢?皇帝偷娃儿,难道不是造杀孽?”   妙妙忙道:“不一样,你可记得泄洪闸洞里我们跳进来的那面洞壁,其上的花纹中刻画着娃儿?那些娃儿是仪式中的一部分,对那些疯子来说不算杀孽。”   翠玉听闻,一时将信将疑,可一时半刻又想不出旁的法子,只得全力思忖着届时如何演戏演的逼真,能不出岔子的按计划实施。   过了不知多久,外间忽的传来一阵脚步声。那脚步声越来越近,最后停到了殿门外。   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外间的光线陡的铺了进来。   门口的人却又停在门槛外,压低声音极快的问了句什么话。   但听有人极为恭敬道:“……只晚了些许,好在赶得上国主上朝……”   再没有人语声,殿门却啪的一声被掩住。   脚步声开始回响在殿堂里,空气中悄无声息的掺杂了一些熟悉的气息。   有点点刺鼻,有些令人想要放松。   轻微的如若不去细细体会,险些要被忽略。   妙妙的心倏地一惊,扬起脑袋,毫不迟疑的往光可鉴人的金砖上撞了上去。   鲜血一瞬间泼洒开来……   **   地下长长甬道里,两个道士各提着一个空竹篓,结伴静静而行。   三个侍卫手持长戗,自行结成一队,仿佛在按例巡视。遇见岔路,毫不迟疑的转了进去,与那两个道士分开而行。   甬道中寂静的只有这几人的脚步声,再没有其他。   一直到拐了几个弯,顺着石阶下了一层,周遭方有了些什么声音。   OO@@,声音极细微,听不出端倪。可要忽略,那声音却无时无刻不萦绕在耳边,令人头皮发麻。   萧定晔与哈维互相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神中看出不解和惊惧来。   两人放轻脚步继续前行,前方平整石墙上忽的开了一道石门,也是一个道士装扮的大晏汉子从石门里出来,面色苍白,满脸的冷汗。   转头瞧见萧定晔二人,立刻用大晏话道:“你们怎地下来了?”   萧定晔和哈维登时一愣,不知是该用大晏话还是坎坦话回复对方。   那人见二人神色怔忪,便摆摆手,自言自语道:“坎坦傻子,老子没有什么话同你们说。等大事成了,老子再也不过这样的日子。”   萧定晔和哈维听在耳中,略略一思量,齐齐上前,笑嘻嘻看着那道士。   道士长吁一口气,这才转用蹩脚的坎坦话道:“先回去等着,待师兄喂完了他们,就回去同你们一起治药。离万神节没几日了,再不加快速度,师父回来可要治我们的罪。要是将我们送去喂……”   他的话刚说到此处,又做出一副恶心不想多言的表情,向二人摆摆手,催促道:“快回去,先去炮制药材。”   萧定晔便点点头,趁着转身的当口,一只脚忽的踩上了另一只脚,身子被绊的往后一倒,慌忙中想要拉扯住物件稳住身子,手臂凑巧的一伸,手指便抠住了那石门。   石门开了道缝隙,一股剧烈的腥臭味铺天盖地倾泻了出来……   ------题外话------   稍微晚了些,今天精神不济啊。第三更下午五六点发。 第593章 与虎谋皮(三更)   甬道里没有一丝气流,石门里的O@声更大。   只一瞬间,道士便重重压住了石门。   极轻微的一声“咔哒”声,那石门像从墙壁上消失了一般,没有任何痕迹。   萧定晔忍住恶心,由着身子摔向地面,“哎哟”一声抱住腿,疼的说不出话来。   哈维便做出热心的模样上前搀扶起他,两人装出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垂头丧气去了。   待顺着前路直行,拐了个弯,两人立刻贴去墙角。   萧定晔低声道:“可看到了什么?”   哈维摇摇头:“里间黑qq一片,根本看不清楚,除了那O@之声,只闻到浓烈的腥臭味。”   萧定晔喃喃道:“此事果然有大晏人参与其中,大晏人帮着坎坦国主增寿……真是热心啊!”   他追问道:“方才那道士提及‘万神节’,又是指何事?”   万神节在坎坦,是个大众的节日。   坎坦民众信仰甚多,几乎家家都供奉着至少三位神仙。   每逢万神节这一日,所有的坎坦民众都要带着家中供奉的神像,涌到皇宫外的硕大广场,在国主的领导下诵经赞神,感谢各路神仙的保佑。   哈维讲过万神节之事,续道:“万神节是每年的六月二十二,还有三四日的时间。”   萧定晔算着日子。   今日是六月十八,再有四日,就是六月二十二。   那道士说为了迎接万神节,要加紧炼丹,莫非在万神节上还想用丹药款待天下人?   两人有了经验,在返程中尽量贴近墙壁,试探着哪处可有新的石门。   然而直到在一个时辰的时限内回到炼丹石室,也未寻到任何与孩童相关的线索。   装扮成护卫的三位暗卫也回到了石室。   只有妙妙与翠玉,久久不见踪迹……   **   静寂的大殿里血腥味蔓延,迅速压制住空气中的其他气味。   妙妙同翠玉双双摔伤了额头,正抖抖索索跪坐在地上。因为被麻绳绑的紧紧,不好动弹,跪姿十分不雅。   两人紧贴地面的脑袋边上,站着个中等身高的坎坦汉子。   汉子面向二人而立,冷冷旁观了半晌,倏地转身而去,坐了殿上尊位。   妙妙体内气血翻腾,被殿中无形的压力影响,神识反而更清醒一些。   她和翠玉一动不动的趴伏,直到殿中传来幽幽人语:“丹-药-为-何-迟-了-一-刻?”   说话的韵律有些奇怪,一字和一字间隔相同,仿佛被人操控了神识,没了自己的意志。   妙妙立刻道:“奴婢前去取丹药时,烟尘还未排尽,道士们不愿开炉,等待了一刻的时间,才开炉取丹。”   上首的人继续一字一字道:“排-烟-为-何-延-长-了-一-刻?”   只他说话的这些时间,妙妙已觉神智恍惚,思绪难以集中。   额上的伤处已不似最开始那般疼痛,难以继续压制她思绪的迷乱。   她用力狠咬舌尖,直到口中满是血腥之气,灵台恢复了清明,方结结巴巴道:“奴婢不知,道士们的道理,奴婢不懂……”   她不停歇的磕着头,任由额上的鲜血淌了满地,不停的祈求:“求大人饶命,奴婢再不敢了,求大人饶命……”   翠玉听到她如此说,咬牙按照她最开始的交代,推卸着责任:“奴婢一直着急,一直催促。此事怪她,不怪奴婢……”   上首再没了声音,仿佛那人一瞬间没了气息。   时间缓缓流逝,早已过了一个时辰内回炼丹石室与众人碰面的时限。   妙妙不知萧定晔那头可发现了孩子们的踪迹,如若有,她希望他们不要浪费时间来寻她,先将孩子们救出去。   若没有寻见……思及此,她一咬牙开口道:“奴婢有话禀报大人。”   过了好几息,空气忽然被割裂,什么东西急速向二人飞来,在妙妙身上一挨,那东西又飞了回去。   尊位那人道:“上-前-说-来。”   妙妙始觉身上的麻绳松懈,她只稍稍一动,麻绳便掉去了地上。   她忙忙垂首匍匐过去,待到了大殿中央,离尊位还有三四丈之远,方停在那处,垂首道:   “奴婢等待丹药时,隐隐听着道士们说,因为孩子出了何事,才引得排烟晚,丹药出炉慢了一刻……”   尊位那人忽然起身,从高阶上一步步而下,站到了妙妙身前,一把抓住了她的发髻,拽的她抬起头来。   她离他如此之近,近到他周身的气息向她汹涌扑来,在她未来得及再咬一回舌尖时,灵台已恍惚,被迫抬起的面颊上,一双眼眸毫无神采。   耳边有一道声音一字字传来:“孩-子-们-会-出-何-事?”   足足过了几息,妙妙方恍恍惚惚道:“奴婢不知……奴婢不知道有孩子……孩子无干系……”   那人听闻,松开手臂,妙妙登时软软倒在了地上。   翠玉远远跪在大殿边上,不知那汉子对妙妙施了何种手段,只眼睁睁看到她躺在殿中,却半点没有法子。   她心中正着急间,外间忽然传来坎坦语的长长通传声:“国主驾到……”   殿中的汉子不慌不忙从尊位上起身,站去了一旁。   殿门被打开,两位太监扶着坎坦国主缓缓进来。   国主是五十来岁的男子,面色却是与年龄不相称的粉嫩。   他微笑望向汉子,十分温和道:“塞夫爱卿,这是何意?”   塞夫大人并未因国主出现而有所殷勤,他的声音一顿一顿在殿中响起:“丹-药-送-来-晚,下-臣-按-例-查-问。”   国主再不说话,被太监们扶着坐上尊位,方继续微笑道:“简单,可疑的人送去献祭。”   他虚虚指向远处跪着的翠玉:“送她去……”   翠玉大惊,正想着要如何脱身,却听那塞夫大人转向她,几乎未张口,话语声却清晰传到她耳畔:“你-多-大?”   翠玉在这殿中时间久了,脑中已有了恍惚,被问及年龄,一时竟想不起自己多大。   她忙忙磕着响头,待额上伤口的疼痛刺的她醒了神识,她方结结巴巴道:“十三……”   倏地想起妙妙此前提及孩童是用来献祭的,又忙忙续上:“奴婢十三,已来了葵水……”再不是孩子了。   国主便无所谓的摆摆手,依然微笑道:“无碍,这两个宫女,带出去砍首……”   翠玉未曾想一难刚过,一难又起,又连磕几个响头,直到额头疼痛难耐,方哭哭啼啼道:“国主三思。奴婢们性命是小事……可国主正在服用丹药……不适合杀生……”   国主被提醒,便又摆摆手,转头望着塞夫大人,依然微笑道:“爱卿多虑,不怕的……”   他看着躺在大殿的妙妙碍眼,摆摆手同太监道:“拖她们下去,孤要同塞夫爱卿论道,莫耽搁要事。”   太监们忙忙上前,各自拽住妙妙和翠玉往外拖。   待要经过国主眼前时,翠玉使出大力挣脱太监的挟持,扑通跪去国主眼前,忍着哭腔急道:   “奴婢们自请前去炼丹室,日夜盯着道士们,催促他们,再不会出现晚送丹药之事,求国主开恩……”   那国主便微笑着挥挥手。   太监们见国主发话,连拖带拽将妙妙和翠玉带离大殿,丢去了宫道上的一棵树下,方急急离去。   **   翠玉搀扶着妙妙原路返回,顺着偏僻处狭窄的宫道进入一扇小门,站到护卫面前时,已是辰时。   距离同萧定晔等人商议好碰头的时间,过去了足足半个时辰。   要进门不是那么简单,还得背咒语。   翠玉结结巴巴背到一半时,妙妙灵台已清醒了许多,配合着翠玉将余下的补充完整,两人方重新行在了地下甬道。   从离门最近处开始,远近各处,分别站着三位妆容眼熟的护卫。   护卫们目不斜视,站的笔直,匍一瞧见两人出现,第一人登时发出一声极低沉又悠远的蛐蛐儿叫声。   那声音一路传开去,到了第二人的耳中,又被第二人送向远方。   如此被第三人送出去时,背着一捆柴火在甬道中缓行的哈维立刻转身,急急进了炼丹室。   装扮成道士徒弟的萧定晔正在切药材。   他面上虽不动声色,可只有他知道,他手中的药刃已打滑了无数次。   哈维刚进了炼丹室,便遭到了“师兄”的呵斥:“怎地才来?”   这位师兄将哈维与萧定晔指使回炼丹室,此时正忙着准备炼制当日的第二炉丹药。   哈维讪讪一笑,忙忙解释:“半途肚子疼,解了个手……”   轻咳一声,话中有话道:“现下无事了,师兄莫着急。”   师兄哼的冷笑,用大晏话骂骂咧咧道:“老子不着急,到时候是你们坎坦的皇帝老儿急。”   萧定晔的一颗心却终于落进了胸腔里。   他的心回落的太早。   当两位女眷扛着两颗血脑袋,一头扎进炼丹室时,不仅将那位师兄吓了一跳,还将萧定晔与哈维惊的不轻。   翠玉原本憋在胸腔里的一腔哭声,在看到炼丹室里出现的新面孔时,自动的收了声,半晌方哽咽道:   “国主,令我等催着你们臭道士,不能耽搁炼丹大事,否则,我二人就要被杀。那个塞夫大人,好凶狠……”   师兄“呸”了一声,呵斥道:“怎么能带血进来?将她们赶出去!”   ------题外话------   今天结束啦,明天见。   这两天坚持日万,写的太累了。今天发文晚一点,中午一点左右发第一更。不好意思,真的有些被榨干的感觉。 第594章 挑拨   拐角偏僻处,三个暗卫贴着墙根缓缓挪动,将驻守地点转移到几人附近,警惕观察着四周,好为几人放哨。   妙妙和翠玉的额伤已被萧定晔和哈维草草包扎好。   不停歇的叱骂在哈维口中响起,掩护着萧定晔同妙妙之间的问话。   萧定晔知道妙妙最关心什么。   她最关心的是孩子。   他握着她的手,低声道:“暂且还没有娃儿的消息。你莫着急,我们还在继续想法子。”   妙妙点点头,知道凡事牵扯上皇宫,就已经不是简单的人牙子掳人的事。   她自己都差不多推测清楚,孩子既然要为坎坦国主的长寿成仙添砖加瓦,要寻见并救出,不是那么简单的事。   她低声道:“道士知道娃儿……”   她同翠玉两人互相补充,将送丹药时所发生之事细细讲过,又续道:“那时我原想从那‘塞夫’口中诈出来关于娃儿的消息,只说道士们提及过娃儿。他那时并未否认,却只想逼问我知道多少……”   她那时被那塞夫大人身上气息迷了心智,是两个娃儿令她守住了最后的坚持。   后来她瘫倒在地,并非真的晕厥,只是佯装,要保命而已。   萧定晔未成想,她两人外出一趟,竟遇到这般大的危险。   他想让她离开的话几乎要脱口而出,可看到她双眸中的坚定,他又放弃了说教。   她历来都是有主张的人,若她愿意躲在他身后享受成果,她七年前不会离宫,四年前更不会离开他。   她被随喜掳走,匍一认出随喜之时,并未想过求助。等他冲着霍顿而来,同她进了泄洪闸洞之后,她才向他透露娃儿的身世。   他明白的很,她是想同他联手。   他将已涌到舌尖的废话咽了下去,追问道:“这个塞夫,竟如此受坎坦国主的重视,险些到了能平起平坐的程度?”   他向哈维招招手,压低声道:“‘塞夫’之姓,在坎坦是个什么地位?”   哈维忖了忖,道:“十几年前,塞夫的种姓不算高。可塞夫家族一直都有人入仕为官。现下这个塞夫大人,究竟是塞夫家的哪个儿子,官至何职,我却不清楚。”   萧定晔忖着,还是要尽快同霍顿将军取得联系,将涉及此事的所有人调查清楚。   他追问道:“可能看出塞夫的年纪?”   妙妙面上显出迷茫之色:“他端的诡异,一张脸不苟言笑,没有表情。面皮紧绷,没有一丝皱纹……”   她将这位塞夫的其他奇特处一一道来,末了又道:   “我壮着胆子仔细看了他的口型。他说话时,嘴型一张一合的速度,竟然和他的声音不相配。就像……”   她蹙眉半晌,忽然想明白:“就像演双簧,仿佛在他身后有另一个人在一字一字的说话,他自己的嘴巴开开合合只为掩人耳目。”   萧定晔听闻,只觉着事情越发复杂,这坎坦国主到底收揽了多少妖气腾腾之人。   他还想再问,远处一声怒吼:“人去哪了?都死绝了?”是那所谓的“师兄”的声音。   萧定晔立刻站起身,交代妙妙:   “你歇息片刻,先进炼丹室想着法子同那道士吵一架,将他气走。   我同哈维所扮的道士都不能外出,我们得想法子将暗卫从雕花洞壁送出去,让他给霍顿送信,打听‘塞夫’的消息。   你是奉旨而来催促炼丹,道士再生气,不敢真的将你怎样。”   妙妙点点头:“你放心,我最会吵架。”   萧定晔唇角微勾,却笑不出来,起身与哈维急急去了。   妙妙与翠玉歇息了不多时,便前往炼丹室,向道士找茬。   炼丹室里十分忙碌。   扮演着低阶徒弟的萧定晔和哈维,没有资格承担精细活,只能忙于干体力活。添柴、切药、提水、烧水,正好如了二人的愿,能够不被识穿假身份。   那位师兄一人站在大锅前,按顺序将各种药材丢进沸腾锅中,不停熬煮。   妙妙同翠玉站在门口,双双冷嘲那师兄:   “原来你是个偷奸耍滑的,自己任事不做,推着两个小徒弟卖力,怪不得出丹慢,害我等被塞夫大人怪责。”   “等再送药,你瞧瞧我二人会不会向塞夫大人告你黑状!有你好受的。”   那师兄闻言,只冷笑一声,却没有被激怒。   妙妙眉头一蹙。   不应该呀,喜欢向领导打小报告,是全天下最令人反感的行为之一。这道士竟然无动于衷?他是不相信她二人真的会告状,还是不害怕那塞夫大人?   妙妙心思几转,便冷笑一声:“你若仗着你同塞夫大人的关系,就想不将国主放在眼里,你怕是连怎么丢了小命都不知。你那塞夫大人,并不保险。”   她的话将将说完,萧定晔倏地插嘴,做出担忧的模样问道:“你怎会如此说?我师兄兢兢业业,塞夫大人怎么会害他?”   翠玉忙道:“如何不会?那塞夫大人可是个好相与的?哪个当官的会一心护着下人?不都是一将功成万骨枯?”   妙妙站在一旁一瞬不瞬的盯着师兄的侧脸,见他虽然仍旧不说话,可眉头却不由自主的蹙了半分,她立刻加了一把火:   “塞夫大人问我从何处得知‘娃儿’的事,我照实说是听道士们所说,塞夫大人的脸色哟……”   她的话还未说完,那师兄倏地厉声喝道:“你胡说,我怎会胡乱说娃儿之事?你们是胡乱栽赃!”   妙妙立刻做出惊讶状:“此前我在炼丹室门外零星听到有人提到‘娃儿’,却不知究竟是谁所说。原来是你?怪不得大人说想寻你谈心……”   原本那道士登时一滞,原想不理睬,心中又担心塞夫大人真的对他有误会。   他手中的银勺在锅中搅动了几回,到底未能忍住,将身上围裙一解,冷着脸同哈维道:“你来搅动,我去去就回。动作要快,莫让药材焦在锅底。”   狠狠瞪了妙妙一眼,如一阵风一般刮了出去。   萧定晔几乎同时跟了出去,站在门口盯着师兄的身影,一直到这道士拐弯不见,他忙忙发出几声蛐蛐儿的叫声。   三个暗卫装扮的侍卫立刻现身。   萧定晔连打两个手势出去,一个暗卫转身循着那道士而去,另两个暗卫不露行迹的顺着墙根缓缓巡视,待到了炼丹室前方一跃而入。   众人立刻在炼丹室里寻找能操控雕花墙壁开合的机关。   这雕花墙壁虽然会根据闸洞的泄洪时间自动开合,借助排烟。可定然也能手动启动,否则那些娃儿如何进来?那是要避开泄洪和排烟的时间,才能从此处进入。   众人将炼丹室所有可疑处全部摸索过,却半点寻不出机关。   萧定晔一把拉开小窗,带着众人跃进排烟室,在那处雕花墙壁上按压了许久,却始终无法打开。   打不开墙壁,就无法派人从闸洞出去,就无法快速的同霍顿将军取得联系。   几人正着急间,忽然听得妙妙的讥讽之声从外传来:“哟,小道士抱完大腿回来了?可曾被揍的嗷嗷叫?”   众人急着要从小窗跃出,谁知那道士却略略有些手脚功夫,转瞬间疾步而来,一只脚已踏进了炼丹室。   妙妙的手瞬间探入了袖袋,还未收回来,翠玉忽的跳起来扑过去,一把就搂住了那道士的脑袋,口中吱吱不停叫道:“猴子,我是猴子,我乃齐天大圣孙悟空!”   那道士陡的受袭,一时手忙脚乱,竟拿翠玉没有法子。   妙妙立刻也跟着扑上去,从背后紧紧的捂着道士的眼睛,喊道:“老子是唐僧,专治你孙猴子!”   两人一前一后挂在道士身上,将他有意识的往门外推去。   藏在排烟室的几人趁机顺着小窗跳出去,各自归位。   此时萧定晔惊呼道:“怎么回事,师兄,这药浆中怎地了,两个宫女儿竟似疯了。哎哟,我竟也有些头晕……”   他上前从那师兄身上剥下妙妙和翠玉,道:“师兄莫生气,我带她二人前去醒神……”三人一溜烟的避了开去。   师兄被二女险些抓花了脸,恨得牙痒痒,正要转身去追,哈维忙忙高呼:“快,师兄,可是药材焦在了锅底?这满满一锅的药酱可还能用?”   师兄只得收住了脚,回到了药锅前。   ------题外话------   今天暂且就上传一更。今天休息一下,明天再好好更。不好意思啦。 第595章 洗衣工(一更)   甬道偏僻处,暗卫低声道:“那道士上了一层,进了一个房间,过了半晌才出来。属下扭开门锁潜进去,并未瞧见什么人。”   翠玉吃惊道:“这些人究竟靠什么法子互通消息?难不成真的能隔空说话?”   侍卫似想起了什么,忙道:“属下摸进道士房中时,虽未瞧见什么人,可却听到一阵怪声,仿佛是冬日的风声,又想是落叶之声。属下再要细听,那声音却又消失。”   萧定晔实在不明白,这处地下的建筑里,到底隐藏了什么秘密。   妙妙看向萧定晔:“掳了他,逼供。成与不成?我等不得了,我每每想到孩子们在某处受苦,我就要崩溃。”   他望着她已有些焦躁的脸,艰难的摇摇头:“现下还不能逼供。若能逼出来还好,如若不能,反倒不能再用他。此后与旁人的周旋,我等获悉的消息太少,必然会露出马脚。”   妙妙已泪盈于睫,又强忍了回去,虽知他说的是事实,可仍忍不住低声埋怨:“你总是这般理智,即便是面对自己的娃儿,也不会感情用事。”   他知她说的不止是两个娃,还有四年前处理坎坦囚犯之事。   男人与女人,考虑一件事,总是会有差异。   他不做辩解,只望着二女道:“等重回炼丹室,那道士师兄定然要呵斥你二人。届时我帮着阿狸说话,我会暗示哈维站在那道士师兄一边。借此同哈维反目,由哈维归顺于师兄,想法子打听消息。”   他看向暗卫:“哪些侍卫能进出此处,可已打探清楚?”   暗卫摇摇头:   “属下同另二人,曾向旁的侍卫们套过话。这处地下所在,只有个别宫女能进出,侍卫和道士皆不能。寻常歇息和用饭,也都在此处。   每隔一段时间,才会有人前来送一回日用物资。即便如此,那些人也是送到门口,由侍卫与宫女一起将物资搬运进来,分发下去。”   这和萧定晔的判断差不离。   进出之人越少,秘密就越不容易泄露出去。也因为要保密,炼丹之事才如此隐秘,连排烟都要利用泄洪来压制。   他转向妙妙:   “既然只有个别宫女才能进出此处,今夜歇息时,我装扮成宫女,同你一起上去地面。我得出宫去通知霍顿将军。   此事牵扯面越来越大,只靠我们这些人,想尽快救出孩子们,实在艰难,必须要将霍顿利用起来。”   众人商量停当,暗卫佯装继续守卫,萧定晔带着妙妙同翠玉回了炼丹室。   那道士师兄果然不忿方才被二女抓挠,想要动手。   萧定晔上前回护妙妙,又说了些这师兄以大欺小的重话。   哈维受到萧定晔暗示,加入进混战,护着师兄。   翠玉在一旁活着稀泥,却以失败告终。   萧定晔如愿遭受到冷暴力,一直忙道二更时分,才有机会歇息。   师兄摘下护襟,打了个哈欠,道:“今夜就这样吧。四更时上笼、蒸药丸。留个人守着火。”   哈维借着今日与师兄拉进了关系的机会,忙忙拍马道:“师兄劳心劳力,最是辛苦。我此前学了些推拿的手艺,替师兄解解乏?”   师兄将目光往萧定晔面上一扫,阴阳怪气道:“都走了,谁守火?”   萧定晔登时一甩巾子,也冷着脸道:“不关我事。若火熄了拖累了出丹时间,自有人要承担后果。”   候在门边上的妙妙立刻煽风点火:“明早出丹若晚了时辰,可莫想再指望我们当宫女儿的背黑锅,拖也要拖你们道士下水。”   翠玉见双方僵持不下,再次站出来和稀泥:“师兄大师尽管去推拿和歇息,师弟大师也自去歇息。奴婢来守着火,奴婢知道炼丹房的规矩,一应事务皆不敢轻易碰触,只敢续柴火。”   师兄还在犹豫,哈维上前搭了他肩,一边拍马屁,一边略略用了些力气,带着师兄当先离去。   翠玉与妙妙立刻解了宫女外裳,开始为夜里萧定晔的行动做准备。   萧定晔高大,穿着妙妙的衣裳,勉强还能塞进去。   妙妙只有退而求其次,穿上翠玉的宫女服。   两人皆装扮成一对衣着紧绷绷的宫女,重新绑好发髻,上好妆,系好面巾,方垂首出了炼丹房,结伴而行,报过暗号,上了地面。   夜已二更。   一轮皓月挂在天际,周遭没有一片云朵。   长庚星就伴在月亮的边上,仿佛亘古便如此。   宫女儿在人前应该如何行止,妙妙同萧定晔都不陌生。   两人一前一后挨着墙根缓缓而行,试图不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坎坦的皇宫比大晏的小了不止一星半点,可宫道的繁复却并不逊色。   妙妙原本要护着萧定晔寻到一处适合翻出去的宫墙,然而两人行着行着,便偏了方向。   待从一处狭窄宫道拐出去时,已不知到了何处。   周遭皆是往来巡逻的侍卫,萧定晔身着宫女彩衣,行迹显眼,想要跃去树上登高望远也不能。   两人正有些着急,却见迎面急匆匆行来两个宫女儿,手中各捧着一个红漆盘,盘子上放置着一叠月白中衣,边行边催促道:“快些,再慢塞夫大人怕要生气。”   萧定晔和妙妙听闻,脚下步子一慢,想要再多听几句。   原以为对面的宫女要从二人身边而过,未成想,那两人再行了两步,却半途一拐,往另一处宫道而去。   萧定晔同妙妙登时远远的缀了上去。   前方宫女脚步匆匆,又行了半盏茶的时间,方进了前方大树掩映下的一处平院前。   妙妙同萧定晔不能贸贸然跟进去,见周遭侍卫比旁处少的多,立刻闪到树后,缩进了草丛中。   妙妙悄声道:“塞夫被称为大人,就不算太监。怎地外男能住进宫里?”   萧定晔便解释道:“虽说宫里按常例不可留外男,但并非绝对如此。儿时父皇为我请了一位师父,当时便曾在重晔宫住了几年。”   过了不多时,此前进去的两个宫女又各自抱着一叠衣裳从院门里出来。   夜风徐徐,随着那两人的移动,一股不算淡的烧焦之气飘散过来,仿佛这附近不知何处曾发生过一场小火灾。   待那两个宫女离开,萧定晔立刻拉着妙妙出了草丛,想要跟着前面两人,打听一回那劳什子“塞夫大人”的事。   不过几步,便听身后传来一声尖利的呼唤:“哎哎,还有两件中衣,一起拿去洗干净,趁夜送回来……”   ------题外话------   先上一更,第二更在下午两三点发。 第596章 苦命侍卫(二更)   这是一座狭窄但精致的小院,即便站在院门口,借着月光只看到里间的露出来的假山一隅,并大片的茉莉花,也能看出院落主人的身份不低。   时已二更,太监还未卸妆,刷了一层墙粉的森宝鬼脸上,不知为何还多了几抹黑灰,显得太监不像太监,倒像是戏台子上的小丑。   太监手中有个红漆盘,里面是两件月白中衣。   他反复交代道:“快快洗净,快快送过来。”   妙妙接过红漆盘,壮着胆子套话道:“塞夫大人爱干净,奴婢就得好好洗。好好洗,就没法快快送来。”   太监立时拉长了脸,低叱道:“让你去洗就好好洗,哪里来的这么多废话?”   萧定晔忙站出来打圆场,又说了许多溢美之词,方哄得太监好转了心情。太监又低声叮嘱:“送来时莫大声吵嚷,莫吵着大人歇息。送来时站门口轻声叫两声,我就出来。”   萧定晔与妙妙忙忙应下,转头跟着前头那两位宫女的方向而去,待避开人,两人立刻躲去树背后。   萧定晔拿起中衣凑去鼻端细嗅,只能闻到一股极轻微的气味,略略带着些令人蛊惑之感,绝没有到能当即就迷晕人的地步。   他思忖道:“此人定然是随身携带了迷药,自己却吃了解药,他不担心被迷,旁人离的近了却受了迷惑。旁人不知底细,反而心生敬畏。”   他再借着远处的宫灯和月光将中衣检查过,心中仿佛陡然起了起了一抹亮光,这亮光只一闪而过,立刻又被浓浓混沌包围。   妙妙追问道:   “白日里我忽略了。现下想起来,这国主追求的是长寿,可丹药排出的烟雾,为何又那般大的迷惑效果?   白日坎坦国主上完早朝后,曾前来寻塞夫论道。他神情颇为祥和,说话还算有条理,不像是中了迷药。”   萧定晔道:“这国主怕是受了诓骗。以为丹药只能长寿,未想到丹药里还动了更多的手脚。”   他思忖道:“不成,明日一早,我须得亲自见一回国主和那塞夫大人,再做判断。”   两人继续前行,待避过一列巡视护卫,萧定晔立刻跃上身畔的树子,站去树梢上极快的往四处一瞟,确定了最外沿宫墙的位置,方同妙妙加紧脚步,往宫墙而去。   前方河流哗啦啦,是从前朝蜿蜒进后宫的御河。待到了宫墙附近时,已是数条分支中的一条。   河流缓慢,河道狭窄,有一处并无围栏,蹲在河畔石阶上,就能悠闲戏水。   萧定晔低声道:“你在此处装作洗衣,等着我。最多半个时辰,我就能回来。”   妙妙点点头:“你放心,我掩护你。”   此时远处正来了一对巡视侍卫。   两人立刻装出洗衣裳的样子蹲在河畔。那一队侍卫经过此处,原本要继续前行,不知怎地却又朝二人拐了过来。   领头的侍卫按例询问道:“半夜三更,你二人在此何事?”   妙妙便将手上中衣一扬:“洗衣裳。”   侍卫不信:“哪里有在宫河里洗衣裳的道理?速速回去浣衣局,切莫再外游荡。”   妙妙便站起身,笑道:   “大人怕是不知平日洗衣裳的水来自何方,最后又去了何处。大人若不信,前去下游瞧瞧,便知平日里洗衣、刷锅之水最后到了哪里。   塞夫大人喜干净,专门指明要在上游洗衣。大人若不信,自去盘问塞夫大人。”   那侍卫自是不能真的去问国主的红人,只得道:“动作快些。”又带着侍卫列队离去。   待那队人将将要拐弯,萧定晔手指轻弹,最后一个侍卫登时被定在当场。   他立刻凌空跃去,一掌击晕侍卫,悄无声息将侍卫扛回,快手解下侍卫衣裳,并不穿铠甲,只换上黑色里衣,方将昏睡的侍卫沉进河道里,同妙妙道:“莫怕,你悄悄在此等我。”   话毕,变手为爪,牢牢抠住宫墙,借力跃上墙头,黑色身影只在月光下极快的一闪,便消失不见。   夜风习习,妙妙在河水中随喜搓洗了两回中衣,便将衣裳挂在树子上吹晾。   周遭侍卫们一茬一茬巡视过,初始也来盘问,渐渐的便放任了她,不再理会。   一晃到了三更,皓月已到了头顶,月光越加亮堂,连河道中被河水隐没了脑袋的侍卫,在月光的映照下,都显得随时要活过来。   在这样的环境下,妙妙忽然想起四年前,她和萧定晔之间产生的隔阂之一。   是因为一个名叫克塔努的坎坦青年。   她隐约记得,那个青年有一双小鹿眼睛,同她其他的二十四个兄弟,誓死要跟随她。   那时她想竭力保住那青年,可萧定晔决然的下了杀手。   现下想一想,此时被断送在河道里的这条性命,不见得没有克塔努纯良,对自家的主子更不见的不忠诚。   然而这个侍卫被塞进河道后,妙妙是眼睁睁看着他咽尽了最后一口气。   她甚至还在包围着他尸身的河水里,心无芥蒂的洗衣裳。   这个时候,她忽然明白了“立场”的含义。   她明白了,有些人固然没有行错事,可由于立场不同,这些人的存在就是错误。   她不知道自己现下的新认识,是比此前狭隘了,高尚了,还是现实了。   但四年之后的这个夜晚,因为她得来不易的两个孩子,她和萧定晔立场相同的行了一些事情,她终于和四年前的心结和解,理解了一个皇子当时的做法。   时间缓缓而过,二更已过去了半个时辰。   妙妙等的渐渐有些心急。   她不知道萧定晔出了宫外,到底是被巡夜的官差捉了,还是被什么事情耽搁了行程。   他的坎坦语学的太仓促,有些发音上还很怪异。他若说多了话,很容易被坎坦当地人听出蹊跷来。   她开始心神不宁的来回踱步,过了半盏茶的时间,墙头忽然传来极轻微的一声吧嗒声,一个黑衣人瞬间贴着墙头跃下,下意识躲去了树背后。   铁锈味混合着汗气在四周弥漫,妙妙几乎想要往树后扑过去,前方又再来了一队巡视的侍卫。   她立刻站在树旁,轻轻拍动着挂在树杈上的中衣,装作急着晾干衣裳的模样。   待这一队侍卫将将离开,她登时被拉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中。   萧定晔毫不避嫌的将她全身检查过,方松了口气,放开她道:“没出岔子就好。你的二十几个坎坦兄弟都在宫墙外,我们得立刻替他们找个身份,让他们全都进入宫里。”   妙妙登时转头四顾起来。   现下的情况,还有什么能比侍卫的身份更合适。   有头盔遮面,连妆容也省却。   前方转过来一列侍卫。   妙妙低声同萧定晔道:“你藏好,准备出手。”   她往河畔行了两步,待那一队侍卫靠近时,忽然惊呼:“哎呀,一个黑影。救命,有人抓我……”   侍卫们登时转了方向,向着她一跃而来。   树后的萧定晔手腕翻转,混入人群中,翻转腾挪间已将十二人定住。   他打出一个低沉的唿哨,夜风中衣衫猎猎,二十几个黑衣坎坦兄弟们从天而降,将将落地,便上前解了侍卫的衣裳,穿到自己身上。继而扛着那些侍卫丢出宫墙。   如此又反复几回,连杀二十几个护卫,换得二十几件衣裳。   待众人穿戴调停,妙妙方低声道:   “小心谨慎,尤其要主意,切莫离那塞夫大人太近。他身携迷药,极其危险。   孩子们不知被送去了何处,你等要多看,多听。地下、房中都有可疑,不可放过任何蹊跷处。”   双方定好了每日两回的碰头时间,方各自散开。   时已三更,搭在树上的中衣已干。   萧定晔重新换上宫女的衣衫,要同妙妙趁着送衣裳,再打探一回那塞夫究竟是何方神圣。   沿途他将出宫后的行程简单讲过,最后方道:“随喜已去向霍顿送话,明早由我装扮成你去送丹药,借机等待霍顿下朝,想法子同他见面。”   他了解上妆的机巧,便道:“待今日返回时,你要从三个暗卫中选出一人,暂且装扮成熬药道士的模样顶替我。”   妙妙点点头,两人再不多说,加紧脚步,重新回到了那处平院前。   四周安静如许,若非身处皇宫,还以为这是一处民居,恬淡雅致。   妙妙站在院门口,试探的瞧了瞧院门,压着声呼唤道:“公公……中衣送来了……”   不多时,里间传来极轻微的脚步声,一个满面皱纹的糟老头子拉开院门,尖利的声音显得十分急切:“快拿来……”   这是才卸了妆的坎坦太监,一张白面已洗的干干净净,露出了原本的、别扭的、焦急的一张脸。   不同的人种都要服从基本神情。妙妙敏感的意识到,这老太监怕是尿急。   她忙忙道:“公公自去忙,奴婢帮您老人家送进去。”   那太监岂止是尿急,还腹痛。   他原想坚持一息,可晚间贪嘴多吃了两个桃,现下腹中咕噜咕噜,实在难受。   他终于顾不得许多,忙忙让两人跟着进院,指着离门最近的一间耳房,急匆匆道:“衣裳放里面,不许乱翻……”抱着肚子急匆匆而去。   ------题外话------   再坚持一下,今天还有第三更 第597章 替身与支持   远处的院角点了一盏气死风灯,映照的四周有些鬼气森森。   院里没有多的人,连多余的太监和侍卫都不见。   耳房是老太监的住处,里间空旷,除了一张四方桌和一个床榻,再只有一个斗柜。   萧定晔立刻上前抓起床榻上不显眼的薄被披在身上,低声同妙妙道:“你注意四周,我去各处探探。”   他迈出耳房,一眼便看见了上房。   无论在何处,上房都是主子的住处。窗纸黑乎乎,这院子的主子仿佛已歇息。   他尽量放轻脚步,一边注意着四处的动静,一边贴着墙根往上房方向移动,渐渐来到了窗下。   盛夏的夜晚,原本该大开透气的窗户被掩住,萧定晔凑过去时,立刻闻到一股焦烟之气从窗户里散出。   或许便是因为这里起过一场小火,那宫女从这里取走的衣裳上才会带了烧焦之气。   他探手往窗下摩挲,发现这窗户还开着一道小缝,手指般粗细。   他一只手按着窗扇,悠着力轻轻往开一拉,窗缝裂开的更大,从房里泄出的焦烟气更浓,这气息中又带着一股浓重的猪皮烧焦味。   仿佛再撒两把葱花,就有一扇烤过了头勉强能充饥的乳猪抬出来。   他顺着窗户缝望进去,调整着视角,但见上房的深处,透出几许微光。有一扇素净屏风立在那里,隔断了萧定晔的视线。   他受制于窗户缝的大小,想要将房中诸物净收眼底却不能够,当看不出何种蹊跷,正想要回首时,那屏风后忽然多了一个身影。   身影不高,看起来是坐在屏风后。   屏风后的人垂首做沉思状,一只手按着下巴,不知在思考什么人生理想。   身影在屏风上微微晃动,不多时,按着下巴的手一抬,屏风上映出的手上,登时多了个什么……仿佛是那人活生生揭下了自己的脸皮,他甚至能听到那人在屏风后传来的唏嘘唤痛声。   萧定晔的心咚咚直跳,不知这房中到底住着个什么怪物,他不敢再继续看,可更担心少看了其中的任何一步,丢失了最关键之处。   屏风后那人的动作还在继续,将整个面皮揭下,过了几息,手上又多了一张面皮,重新覆盖到了脸上后,双手久久的捂着脸,再没有任何动作。   “咕咚”一声,萧定晔咽下一口口水,空气倏地被割裂,有什么暗器向他急速而来,瞬间就刺穿了窗纸,直扑他面门。   他立刻侧头避过,那暗器又围着他转了一圈,顺着原路而回。   紧接着就有脚步声从屏风后而来,只行了几步却又退回屏风后,只扬声唤道:“图-麦-达?可-是-你?”   于此同时,萧定晔已一跃而回到耳室前,还未来得及进门槛,在外解手的太监已闪进了院里。   瞧见他半抱半背着自己的被子,太监眉头一蹙,将将要张口,听闻上房传来呼唤声,忙忙“哎”了一声,急匆匆对萧定晔道:“怎地乱翻我东西?”   妙妙已从耳房里出来,忙忙解释:“看公公薄被脏了,想要替公公洗干净。”   那太监一把夺过薄被,将二人往门外重重一推,轻掩上门,方赶去了上房,站在门外为自己找补道:“无事的,大人,是奴才在院里溜达……”   **   三更已过了一半。再有最多一个时辰,就到了开始炼丹的时候。   宫道狭窄,一扇不起眼的小木门镶嵌在宫墙上。   谁能想到,在这扇小木门的里面,会有一座延伸到地下的三层建筑,有一场阴谋已在里面酝酿了几个月。   木门边的宫墙上,靠坐着两个“宫娥”。   萧定晔已百感交集的坐了一刻钟。   这一晚的消息量,比他这一天获得的还多。   入睡前的月白中衣,屏风后撕下来又贴上去的脸,猪皮烧焦之气,一字一字的说话声,还有那丢出来又能收回去的暗器……   他转头望着妙妙,艰难道:“所谓的‘塞夫大人’,怕是已被人顶替。真的塞夫已死,现在的塞夫另有其人。”   妙妙吃惊道:“你如何确定?可知是出谁代替了真塞夫?”   他心下有些难过,他几乎能猜出,当她听到他说出的话,定然要同他拼命。   她见他不说话,便又催促道:“你有何发现,快快说来,我知道后也好同你配合,免得不小心坏了你的安排。”   他微不可闻道:“萧正……”   “谁?”她微微蹙了眉,琥珀色的双眸紧紧盯着他。   在喀什图时,他发现双王的眼眸皆是一褐一黑,他那时其实一瞬间曾想起过她。   他南北征战,见过太多与她的双眸同色之人。甚至于沾有坎坦人种的人,有许多都眼眸偏黄。   然而,只有他知道,全天下所有的异色眼眸里,有一双是独一无二的。   那独一无二不在于颜色的深浅,而在于眼神中含着的感情与心绪。   只有他知道,不论那个人高兴还是悲伤,得意还是颓然,她眼中始终有一股不服输、不低头的固执。   哪怕她有时候刻意将棱角收敛的一丝不剩,可只要用心去瞧,她的眼睛不会骗人。   她从来都是她,无论是他识得她的第一年,还是第十年,渗透进她骨子里的东西没有变。   他看到大王和小王面上各有一只琥珀色眼眸时,几乎一瞬间就看出了与她同样的固执神情。   然而那时候他对那只眼眸的解读,只简单的归类为孩童的任性。   他虽然在发现双王眼眸的瞬间曾短暂的想起过她,想起过那个伤透了他心的人,然而那时他并没有意识到,两个娃儿的母亲是她。   如若那时他多上一分的好奇心,顺着院墙翻进她的宅院,便能发现她。   或许之后的事情都不会发生,那些歹人就没有机会掳走两个娃儿。   不不不,即便那时候他认出来又如何,他或许会将两个娃儿当成她与旁人的骨肉,然后转头坚决走掉。   他不想再体会那些噬心之痛。   此时月下的她,眼眸睁圆,仿佛未听清他说的话,又仿佛是不可置信。   “谁?你说谁?”   他无言以对,垂首半晌,方道:“萧正,我三哥。”   他的话音刚落,她果然扑上前,无声的厮打他,她的眼泪大颗大颗涌出来,压着声哽咽道:“萧定晔……为何又是你们萧家人……你们皇子争夺皇位,为何要牵扯上我,牵扯上我的孩子……”   他紧紧将她抱在怀中,不停歇的道:“我的错,我的错……”   她扑打着脱了力,终于停了动作,由着他抱着她,满眼的生无可恋。   萧正出手,哪次她没有脱一层皮,哪次她能全身而退。   现下她的娃儿落到了他手中……她不敢想,大小王会遭遇何种折磨。   他在她耳边不停歇的安慰:“他不知道两个娃儿是我的,他不会专门折磨她俩。你放心,即便是豁出命,我也要救出你我的孩儿……”   她渐渐冷静下来,抹了眼泪,离开他的怀抱,心中还怀着一丝的侥幸,反问道:“你如何确定是萧正?他还活着?你们兄弟不是打仗了吗?他没有战死?”   萧定晔摇摇头,牵着她手,低声道:   “半年前,探子来报,他战败后曾在坎坦露面。此次我跟着来,也是想在坎坦擒到他。三哥谨慎,行事几乎不露行迹。可偏偏是这不愿露行迹,却暴露了他。”   他一条条向她分析:   “地下包括炼丹室在内的数层甬道,除了必须的个别宫女,旁人皆不能进出。连排烟都要小心谨慎,防止炼丹消息被泄露出去,这是三哥的作风。   那‘塞夫大人’所居的院落,只有一个太监,其他连侍卫都没有。防止他的身份秘密被泄露,这是三哥的作风。   他佩戴和脱下人皮面具时,可能需要用到火,导致引燃了衣裳。没有干净的中衣,他就无法入睡,这也是三哥的作风。”   他拉着她坐去路畔,拭去她面上泪水,继续道:   “数年前,你曾弄哑了他的嗓子,他不能说话,后来在人前只打过手势。现下他能发声,定然是跟人学了腹语。   可腹语终究不能如口中说话般自如,所以他的话语声才一个一个往外蹦。他为了掩人耳目,又需张口同声音配合,令外人以为他是用嘴说话。”   他叹了口气,道:“他的行为,他的武器,他的人皮面具,这配方复杂的丹药,这地下甬道,还有排烟的方式,无一不透露出是他,以及一个部族对他的支持……”   “哪个部族?”她下意识问道。   他一字一句道:“凤,翼,族。”   她登时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的望着他:“萧定晔,你三哥对不起我,你自觉愧疚,就想给我凤翼族扣黑锅?”   他忙忙解释:“你想一想,若只靠坎坦人,怎么会支持他这般多?又是炼丹又是挖甬道,还有他那人皮面皮又是何来?”   他认真望着她:“我此生所见过的部族里,能将人性、潜能、智慧、技巧全都涵盖的,只有凤翼族。”   她怔怔而坐,想着眼下遭遇的一切,仿佛又重回了她穿越而来的那一年。   那时候,身为三皇子的萧正联合凤翼族,毫不留情的虐她。便连她身畔的这位皇子,那时候也不是善茬。   她问道:“我四年前离开时留下的印章,你没有用?我离开时将什么都替你打算好,对你仁至义尽。那印章里有同萧正勾结的凤翼族门派名单,为何你没有利用好?”   萧定晔见她如此理直气壮的提起了四年前,还用了“仁至义尽”四字来美化,登时心肝一疼,再也说不出话来。   ------题外话------   好了,第一重解密啦,泰=安=safe=塞夫。此前有没有人发现这个雷点?哈哈 第598章 都是夜色的锅(一更)   有些痛,萧定晔不愿提起。   因为但凡提起,就证明了他是个失败者。   他付出万般真情,搞不定一个女人。   就和当年他的父皇一样,两个人能拥有这天下,却得不到心爱女人的心。   四年前她留下“保重”两个字,不回头的离开,他那时懂了他父皇。   留不住一个女人的心,留下人又有何用。   她要走,就让她走。   他的想法那般潇洒,可潇洒的背后,又何止一个“痛”字能概括。   四年零三个月的日日夜夜,全是煎熬,即便他奔赴在沙场,穿行在刀光剑影中,也不能全然消磨他内心的恨。   现下这个始作俑者说她那时对他“仁至义尽”,没有半分愧疚,反而显得她走的光荣,走的大义。   而他倒是得了便宜又卖乖,她都对他仁至义尽了,他还像个怨妇一般倒打一耙。   在这个丢了娃儿的夜晚,他知道他的心思应该放在怎么把孩子们找回来上。   可是他看到她这样质问他的嘴脸,他真的气不过。   他终于忍不住道:“没错,你对我仁至义尽,是我不知好歹,负了你们母子三人。”   妙妙毫不客气的点头:“你们萧家,负的何止是我母子三人,你们负的是全天下人,甚至包括坎坦人。”   他冷笑一声:“造成如此后果,难道你凤翼族没有在背后助纣为虐?”   妙妙被堵的说不出话来。   自从十年前她占了这具身子,她就得将凤翼族这一族的拖油瓶背在身上。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妙妙看着萧定晔此时竟然还在同她纠缠这些,不由学着他的模样,也冷笑一声:“娃儿都这样了,你还有心思同我翻旧账。不是你的娃儿,你果然不知道心疼。”   他倏地双眸一眯:“如何不是我的娃?你不是说他们是我的骨肉?怎地又不是了?”   她又噎的说不出话来。   他当然是娃儿的阿爹,可她也确实不想让他当娃儿们的爹。   若不是情急,她万万不会告诉他实情。   他所在的是何处?那是皇宫,是全天下阴谋最多、最黑暗之处。   萧定晔这位中宫所出的皇子,自小都生活在危险之下,想来何其残酷。   当初她的狗儿是怎么没了的?   她能给皇子的娃儿取名叫“狗儿”,是想着贱名好养活。   她那时只怀着卑微的念头,想要她的娃儿能活下来。   然而事与愿违,狗儿连出生的机会都没有,还那么小,小的可能还没有鸡蛋大,就离开了她。   她后来终于有了大王和小王,然而她并没有忘记狗儿。   她总会想着,如果当初狗儿生下来,会是个什么模样。   会不会也是胖嘟嘟,一只眼如她的眼是琥珀色,一只眼如萧定晔的一般是黑色。   会不会也聪明的紧,很容易就能记住一篇《论语》。   她在宫里已经失去了一个狗儿,她怎能让大王和小王认了萧定晔当阿爹,然后被他从她身畔夺走,置身于那吃人的地方,最后被他的妻妾儿女逼迫的渣都不剩。   这实在是没有法子的法子。   她但凡有旁的助力,她都不会行此下策。   萧定晔见她不说话,又咄咄相逼道:“吴夫人?你倒是同我说说,这‘吴’又是从何而来?你家那口子,原本姓吴?”   妙妙垂首,半晌,方几近无声道:“吴妙妙,是我的本名……”   他倏地打住了余下的质问。   周遭寂静,天上的星子渐渐淡去。   有人极低声的叹了口气。   萧定晔道:   “那印章,我用了。里面不但有相助三哥的凤翼族人名单,还有数万的金银,帮了我大忙。   可是,纵然百年前萧家与凤翼族的相争,也没让凤翼族阖族消失。   此次战乱中活下来的那些,如若坚定跟随三哥到了坎坦,助三哥成事,也合情合理。”   她垂首不看他,只低声道:   “明日你让人传出话,若有凤翼族人在坎坦活动,尽管绞杀,我绝不护短。   辨认他们,第一看眼珠,第二用凤翼族族密语试探。能不能听懂密语,但凡他们演技有纰漏,一眼就能察觉。”   他便长叹一口气,点点头,继续道:“凤翼族个别人既然跟随三哥来了坎坦,忽悠的坎坦国主炼丹长寿,三哥所图至少是坎坦治国大权。”   妙妙听及此,问道:“可是,他既然有人帮着他做人皮面具,又向国主献上了配方可疑的丹药,他为何不直接杀了国主,然后覆上面具,取而代之?”   这也是萧定晔心中的谜团。   从白日里妙妙提及的话语中,那坎坦国主面上保持微笑,听起来更是受到了丹药的影响。如若是旁人所为,他第一时间就会猜测此人是想将国主变为傀儡,大权旁落。   可行事之人是他三哥,他三哥的心志,怎会为了小小坎坦的小小摄政王而布下这么大的棋局。   这里还涉及到孩子们。   什么样的心志,需要拿孩子们当垫脚石?   他和他三哥自小斗到大,他原以为他已经很了解这个竞争对手,可到了今时今日,他却发现,谈他对他三哥的了解,还远远不够。   一个正常人,是永远不可能了解一个疯子的想法的。   他望着她郑重道:“孩子我一定会救。这里不仅仅有大王和小王,还有许许多多别人的孩子。当年狗儿是如何没的,我记得清清楚楚。这些孩子都是父母的心头肉,若出了事,谁能受的了。”   妙妙一瞬间泪盈于睫。   眼中再没有同他争辩的固执。   因为两个人的娃儿,她在他面前,放下了执著。就像当年她怀上狗儿之后,初为人母,放下了她几乎所有的坚持。   何其相像。   她愿意将她的脆弱,无声的袒露在他面前。   他的心瞬间如撕裂般痛,在这痛苦中,又急速的开出了一朵名叫“未来”的花来。   他侧转身,从他身畔的草丛中,摘下一朵指甲盖大小的粉黄小野花。   他将小花递过去,低声道:“今天,是六月十八……”   曾经有个人饮醉酒,伤心至极的时候,说她的生辰,是六月十八。   他没有忘。   大滴大滴的眼泪从她的眼眶中涌出来,她面巾上的洇湿越来越大。   他手微微有些抖,捏着那朵不值钱的小花,簪在了她耳边的发髻上。   或许这个夜晚,所有人的注意力,应该都放在救孩子的事情上。   可终归有些人,在记挂孩子之余,还想着他的阿狸。   无论她是胡猫儿,还是吴妙妙。   无论她是凤翼族圣女,还是异世的一抹游魂。   在他的心里,她首先是他牵挂了十年的人,其次才是孩子们的母亲。   他牵着她的手,一字一句道:   “等救回了两个孩子,我愿以倾国之力,郑重迎娶我此生唯一钟爱的姑娘。你可愿嫁我?   四年前,我没有睡过姐儿。   过去十年,我也没有。   我这一生,从眼里,到心里,都只有你一个。”   他的手滑下,停在了她的腰间,微微一用力,便将她带进了他的怀中。   她不由自主的紧紧搂住了他。   在这个丢失了娃儿的夜晚,在这样的月夜下,他以低沉的声音说着这些话……她和他纠缠了十年的过往在她脑中不停歇的回溯。   那些曾被她刻意模糊的画面,一幕幕渐渐清晰。   她在过往的画面中,清清楚楚看到了一个男人的为难和坚持。   那些当时令她产生了失望和厌倦的地方,因为时间的美化,几乎消失不见。   他的怀抱温暖,在六月的天气里,显得有些烫人,却烫的极熨帖。   她累了。孩子丢失了近二十日,她内心的脆弱与仓皇,积累的太多太多。   她的神经紧绷的太久。   她想要有个人站在她的边上,与她同进退,给她出主意,帮她想办法。   她想要有个肩膀,能让她靠一靠。   她哭的哽咽不止。   他眼中湿润,一下又一下轻抚着她的背,在她耳畔道:“我的后宫没有旁人,没有人有机会伤害你,伤害我们的娃儿……”   **   四更时分,炼丹室开始了紧张的炼丹工作。   熬制了一整夜的药酱已粘稠不堪,再撒上一系列的药粉后,成了一团药泥。   药泥在台案上揉成团,切成块,最后被揉成鸽子蛋大小的丹药,小心翼翼放进了蒸笼里。   这些看着不如何起眼的小药丸,等连蒸一个多时辰,在熊熊柴火的加持下,最后除了得到长寿效果并不显著的药丸,还会产生具有迷幻性的烟雾,最后被收集在气仓里,通过排气室,借由水流的遮掩排了出去。   道士师兄抬手抹去额上汗珠,同众人道:“五更三刻准时出丹,你等看着火。”话毕,解下护襟,抬脚出了炼丹室。   哈维立刻抓紧机会,向萧定晔报信:“夜里我跟去师兄房里,整夜都听到他房中传来O@之声,可我四处寻找,却什么都找不到,真是奇怪。”   萧定晔便想起昨日在甬道上,他二人靠近一间石门附近时听到的O@响声。   他追问:“这位师兄整夜没有反应?”   哈维摇摇头:“他许是听习惯了,只知呼呼大睡。”   萧定晔当即道:“我再出去看看,如若师兄回来,便说我去解手。”   他转头看着妙妙道:“我去去就回,你莫担心,不会有事。”抬手隔着面巾在她面上轻轻一抚,转身出了门。   ------题外话------   今天我尽量三更。二更大概在中午一两点。 第599章 石门之后(二更)   萧定晔离去前给妙妙的一句交代,令她有一瞬间的迷茫。   “……你莫担心,不会有事……”   你去便去,这种不是干货的话,说出来不是水吗?!   转瞬间她又反应过来,他今晚陡的提及了婚事,他开始提前行使夫君的义务。   他向她报备行踪,就像数年前他和她在一起时常做的那样。   她内心有些怔忪。   事情的一开始,是他发现那塞夫大人是萧正戴着人皮面具所伪装。   后来是如何演变成两个人旧情重燃的呢?   这其中的逻辑关系,她怎么想不明白了呢?   -成亲吗?夫君的三哥会害你、害你娃儿的那种哦!   -哇塞,好特别,好不做作,好与众不同啊!   于是有个嫁不出去却未婚先产子的老姑娘吴妙妙,饿虎扑狼的扑了上去。   一朵二十六岁的鲜花,不插上牛粪,就没办法继续保持水灵了吗?   可她是水培的啊,她没有根,过去几年活的好好的啊。   真的要离开水培的环境,长进土壤里,告别浮萍的生活吗?   春杏毕竟年岁小,瞧见萧定晔离开前对妙妙举止亲昵,不由短暂的从担心孩子的事情上抽离出来,略略的八卦了一把:“阿姐,他真的是姐夫?”   在遇上萧定晔之前,众人的姐夫只存在于传说中,从未真正下过凡。   翠玉自给了妙妙当了阿妹,整整四年,只听自家阿姐隐晦的提及过两次姐夫。   第一次是妙妙生产时痛晕前,曾唤过一回“死鬼”。   第二次是两个娃儿染上天花、奄奄一息时,妙妙照顾的疲乏,曾在睡梦中唤过一回“小丁叶”。   翠玉并不知道“死鬼”同什么“小丁叶”是同一人,她甚至不清楚“小丁叶”到底是一种什么植物的叶片。   但好在她还知道,死鬼一定是个汉子,且还极可能是个风骚的汉子。   阿姐平日那般坚强的人,到了生产时,痛迷糊了才唤上一声“死鬼”,那这位死鬼一定是传说中的姐夫。   翠玉知道了死鬼,二十四个坎坦兄弟们慢慢也知道了阿姐的过往中,有个死鬼的存在。   过了恁般久,被妙妙逼着相认的这位姐夫是不是当年的“死鬼”,众人还不清楚。可翠玉终于知道,原来“小丁”不是一种植物,“小丁叶”也不是一种植物的叶片。   那是当朝的一位皇子。   此时翠玉问及妙妙,除了有一丝丝八卦的心理作祟,还因为她与各位哥哥们关心着自家的阿姐。   不管这位皇子丁大还是丁小,阿姐都不能轻易被骗了去。   救了娃儿却将阿姐折了进去,这买卖净赔啊!   妙妙对于翠玉的问题,哑口无言。   翠玉不由道:“难道他不是真姐夫?他是以救大小王威逼了阿姐?”   她登时双眼一红,转头便同哈维道:“怎么办,老虎还没打跑,又引来了豺狼。那姓萧的不是好玩意儿!”   哈维不同于翠玉,他年已二十四,是成年人的思维。   跟了妙妙这四年,他又沾染了她巧取豪夺的性子。   他往炼丹炉里添了一把柴,看着妙妙:   “阿姐,这萧公子你可中意?若中意,等将大王小王救出,我们压着他同你拜堂。   若不中意,等事情了了,我们就护着阿姐离开。四年前阿姐能护着我们二十四个,四年后的今时,我们也能护好阿姐和两个娃。”   **   萧定晔遮遮掩掩的行在甬道上时,内心还带着同妙妙重新和好的激动。   他万万没想到,炼丹室里余下的三个人,已趁着他不在,开始商讨退路。   他想着,他和妙妙已牵牵绊绊了十年,好在妙妙心里还有他,他心里依然有妙妙。两个相爱的人浪费了十年的光阴,不能再浪费下去。   卤水点豆腐,他其实知道,自己一直是被点的那个。   然而他四年征战沙场、常常冲在第一线,他没有白冲。   兵法有云,谁笑到最后,谁笑的最好。   好吧,这句话不是出自兵法。可无论出自哪里,和战场上的道理都如出一辙。   无论此前输过多少场,无论此前死过多少人,只要最后一仗赢的是他,中间的过程都不重要。   此时他满怀激情行在路上,心中想着,两个娃儿是他的当然好,纵然不是他的,看在他的阿狸的面子上,他也能……不不,没有其他的可能,就是他的,只能是他的,必须是他的。   四年来,他的心情终于好转,内心不再布满阴霾。   他现在也是有伴儿的人,有娃儿的人。   原来他在喀什图第一天,曾经眼馋的别人的伴儿、和别人的娃儿,竟然是他自己的伴儿、和自己的娃儿。   看看,缘分就是这么奇妙。是他的就是他的,纵然兜兜转转了十年,也依然是他的。   前方拐个弯,再拐个弯,就到了道士师兄的住处。   门口有一道极浅的印记,便是哈维所留,便于他找准地方。   他放慢脚步,竖耳静听半晌,前后一打量,毫不迟疑的上前。   门锁就挂在门栓上,看着像是关了锁,实际只是虚锁。   好兄弟!萧定晔在心里赞了一声哈维。行事稳妥,反应极快,性子又冷静,其素质不亚于他最好的暗卫,甚至比他的暗卫更好。   有包括哈维在内的二十四个坎坦青年,过去四年护着阿狸,她和两个娃儿吃的苦头定然要少很多。   他悄无声息的摘下门锁,推开房门。   里间漆黑,空气有些浑浊。   他掩住房门,吹燃从炼丹房中摸来的火折子。   火焰燃起,照亮一点小室。   小室逼仄,勉强放下了一张床榻,连衣柜都没有。   那道士的衣裳就胡乱堆放在床头,是将此处当成了客栈的意思。   随便将就一段时间,就能退房离开,过另外一种生活。   竖耳去听,房中什么声音都没有。   哈维提及的O@之声并不存在。   这房里已遭受过一回搜查,哈维既已检查过,漏网之鱼不会太多。   萧定晔依然将房中所有地方都检查过。   屋顶,地上,墙上、床下。   没有任何可疑。   这处就是一个单身汉的猪窝,符合一切窝囊废的特征,根本看不出隐藏着的秘密。   他做出判断,立刻转身要离开,将将拉住门栓,房中忽然响起极细微的O@声,仿佛有人拿着一片极薄的树叶在他耳边揉搓。   他登时停住了脚步,转头四顾。   房中没有任何东西,方才是什么模样,现下依旧是怎样。   他再竖耳去听,那声音却又消失的干净,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   他等了许久,再也等不来那声音,忖着离出丹的时间已不远,只得拉开房门离去。   甬道里极安静,间或能看见侍卫或杂役来回走动。   这座深入地下的三层甬道,他还没有摸透到底藏了多少人,多少鬼。   如若再给他多一点时间,多一点的活动范围,再多一些人手,他就能将此处挖的底朝天,把孩子们救出来。   萧定晔留心着周遭的动静,缓缓前行。   上台阶,拐弯,再拐弯……他倏地往墙壁拐角一藏。   前方有石门半开,隐约还有些什么声响。   说不出来究竟是什么声响,仿佛是有人在吸溜一根面条。   那人极有耐心,吸溜的速度很慢。   又或者是那面条极长极长,一时半刻都吸溜不完。   再静静去听,仿佛还有人的动静。   是人的呼吸声,急促而短暂,带着些颤抖,说不清那人此时是紧张、害怕还是兴奋。   萧定晔往外探出一只眼睛,紧紧盯着那石门。   这处石门他见过。   昨日刚到此处不久,道士师兄便是面色苍白从此处出来。   那时门里空气腥臭。   现下细闻,此处的空气果然是比旁处多了腥臭之气。   未过多久,石门倏地被推开,里间冲出一个人,如昨日一般的面色苍白,趴在地上呕了半晌。   是那道士师兄。   不过两息之后,门里又出来一个人。是个生面孔的大晏汉子,做杂役装扮。   大晏杂役虽也面色苍白,却比道士师兄的神情好了许多。   杂役低声催促道士:“快着些,今儿你师父要回来,你莫耽搁功夫。”话毕转身而去。   道士师兄立刻起身,要从外推掩了门。   火光昏暗。   萧定晔手指一晃,一枚被布包住的飞镖贴着地面飞去,在石门被掩住的一刹那,悄无声息的卡在了门槛上。   甬道里短暂的没了人影,他立时贴着墙根去了石门边,蹲下身子,将手向门槛下探去,借着飞镖卡出来的缝隙,使出内力将门往外一拉。   “吧嗒”一声,门开了,剧烈的腥臭味登时顺着门缝溢了出来。   门缝里无光,漆黑一片。   他悄无声息的拉开石门,将将闪进去,迎面浓重恶臭陡的袭来,颈子瞬间被紧紧箍住。   他心下大叫不妙,双手紧紧掰扯颈上之物,入手滑腻,完全没有下力之处。   他使出全身的力气腾挪飞跃,想要从半掩的门缝跃出外间。   然他无论如何折腾,勒着他颈子的东西如影随形,颈子反而被越箍越紧。   不知奋力搏斗了多久,他腹中的最后一口气已吐了出去,脑袋昏沉,隐隐约约间,脑中忽然显现夜里三更时,妙妙给他的答复。   好。   她说好。   可惜怕是又要错过了……   ------题外话------   今天就二更吧。我感觉现写现发,我会写的特别急促,效率不见得提高了,可思路却受了限制。 第600章 不是蛇(一更)   炼丹房里,翠玉同哈维还欲继续与妙妙商讨“姐夫”之事,最后以自家阿姐的一句“看两个娃儿的意见”收了尾。   翠玉同哈维只得点点头,又觉着若依着两个娃儿的心意来,这亲事怕是八九不离十。   大小王被偷的因由,不就是妙妙带着二人外出认阿爹吗?   众人便将思绪重新放在了救娃儿的事情上。   时间一息一息而过,妙妙有些着急。   离五更出丹时间越来越近,今日萧定晔要扮做宫女的模样,代她前去向国主送丹,借机探一探国主和那假塞夫的底,还要去同霍顿将军碰头。   可到了此时,他还不见回来。再晚一些,她就来不及替他上妆。   她知道越到关键之时,越不该失去主张,要镇定。   许是萧定晔外出发现了娃儿的消息,一路追踪过去,故而耽搁了时间。   她这般一想,非但镇定不下来,反而更加着急。   如若真的有娃儿的消息,她这个当娘的定然是要冲在第一线啊。   她再也等不得,同哈维道:“如若过了出丹时间还不见我同你们姐夫回来,就由翠玉送丹药。那国主在乎的是按时用药,而非送丹药之人。”   又同翠玉道:“你机灵,阿姐对你有信心。不要怕,二十三个兄弟伪装成侍卫,都在地面上活动。”   重要事交代过,她匆匆出了炼丹房,顺着甬道寻了过去。   长长甬道仿佛看不到尽头,周遭数十双眼睛,是侍卫的监视。   妙妙往前行,待经过一人面前,那人便拿眼神向她示意正确方向。   她立刻做出掉了东西的模样退后几步,随意寻了寻,往身边最近的一处拐弯而去。   拐弯,前行。   有暗卫悄悄的暗示,她立刻顺着石阶上了楼梯。   楼梯上没有侍卫监视,她撒腿开始狂奔,待爬上最后一道石阶时,她脚下猛的一个趔趄,重重摔倒在地。   手上登时火辣辣的疼,掌心擦破油皮,血珠子咕噜噜渗了出来。   她咬牙要爬起身,又倏地一顿。   嘭……嘭……   仿佛附近有一尾从池塘跳落在岸边的鱼,不停歇的拍打着河岸,想要挣扎着重回水中,为自己求得生路。   这响动并未持续多久,却一声比一声小。妙妙将将爬起身再要细听,那声音几乎消失不见。   不知是那鱼已入了水,还是缺氧最后死在了岸边。   妙妙被她最后的这个想象惊得打了个冷战,瞬间想起萧定晔离开时对她的交代。   “……你莫担心,不会有事……”   她的心生疼。你要离开便离开,作何要专程交代?!   四处暂且没有侍卫,她迅速在四周查找。   如此来来回回探查了数回,忽的瞧见墙上被一道石门被微微推开道缝隙,不知是麻绳还是耗子尾巴,从那缝隙里悄无声息的探了出来。   她毫不犹豫的扑了过去,拉开门的一瞬间,迎面一股恶臭陡的袭来,周遭仿佛起了一阵风,她甚至能感受到面目被风刮痛的触感。   外间火把的亮光打进石室的瞬间,石门“咔哒”一声,被那风撩拨的重新掩住。   四周重新归于黑暗。   可方才石室转瞬的明亮,妙妙已看的清清楚楚。   地上有个人,   一个七窍流血的人。   他的双手扶在颈子上,仿佛生前曾想使出一切力气,扒拉开将他勒死的绳索。   她识得他。   即便此前同他分开了四年,看到他的第一眼,她就认出了他。   他比四年前老了许多,他再也称不上一个公子哥儿,他是长久在风霜沙场中历练过的人,他内敛而威武,他向她投射来的第一瞥目光,就仿佛一把剑刺向她。   他从来做不到对她熟视无睹。   恨的反面就是爱,她看到他的第一眼,就明白他的心意。   他没有忘记她。   她魂飞魄散,向着他的方位扑过去,将他搂在怀中不停歇的呼唤:“你醒醒,不要吓我,快醒醒,孩子们还等着我们一起救,求你快醒醒……”   她唤不醒他。   他软塌塌的躺在她怀里,不能给她一丁点儿回应。   没有一丝呼吸,心跳已停止。   “醒醒,不要睡,求你……”   她一把将他放在地上,解开他的衣裳,摸索到他心口略上的位置,心中略略镇定一息,按照呼吸的节奏的按压起他的心房。   连续按过几回,她立时上前捏住他的鼻子,往他口中长度几口气。   按压,按压,按压……度气,度气……   按压,按压,按压……度气,度气……   没有动静,他没有任何动静。   按压,按压,按压……度气,度气……   按压,按压,按压……度气,度气……   依然没有动静。   按压……   她开始脱力,她不能保持同样的节奏试图唤醒他的心跳,她因不停歇的吹气开始头晕眼花。   长久未用饭,以及连续两日连轴转,她已快熬的油尽。   他躺在地上,没有起色。   临走之前他还好好的,他对着她交代他无事,让她不用担心。   他离去前抚着她的脸颊,就像此前他无数回做过的那样。   他说他要娶她,要倾国之力娶她一人。   他说他的后宫没有旁人,不会有人再害她,害孩子。   她相信他说的都是真的,她相信他承诺的都能做到。   她愿意,她真的愿意的。   她便是内心里依然有仿徨,可她终究是愿意的。她想要他当孩子们的阿爹,她想和他继续在一起。   她几乎脱了力,可双手依然不停歇的按压。   “醒醒……求你醒来……醒来我们立刻成亲……”   “救了孩子们我们就回大晏,一起回京,进宫……”   “我中意你,从来只中意你一个,求你别留下我……”   没有动静,地上的那个人耗尽了一切热情,吝啬的不愿给她任何回应。   她再没有一丝力气,她紧紧搂着他,绝望的倒在他身畔……   黑暗中,她怀里的人忽然连咳几声。   她挣扎着爬起身,声音抖的压制不住:“……你醒了?”   他语声低沉而嘶哑:“你方才说的……我都听的见……”   *   火折子亮起了如豆的光。   这点光已经足够,足够让两个相爱了十年的人看清对方的心,也看清自己的心。   妙妙后怕的搂着萧定晔,唯恐她一放开手,他又会倒在地上,没有丝毫声息。   他脑中有些混沌,却又清晰的知道,他想要紧紧的拥抱着她,就像他过去四年,每日想做的那样。   然而理智告诉他,现在不是时候。   在这小小的石室里,潜藏着巨大的危险。   他靠在她身上,抓紧时间谈着他的判断。   “许是蟒……不是蛇……它并不咬我,它用身体卷着我,想要先将我勒死……”   妙妙哽咽道:“我来迟了,若我早来一步……”   若她早进来一步,他不会险些死过去。   若她晚进来一步,他真的再也活不过来。   他全身剧痛,尤其是颈子和胸腔。然而此时顾不得许多,那巨蟒极可能就再周遭盘庚,想出其不意的再次发动攻势。   他扶着她站起身,警惕的往四周查看。   这是一间开阔的石室,没有任何遮挡之物。   石室不见任何蟒,连一条小蛇都没有。   周遭依然有细微的O@声,比他在那道士房中听到的还要清晰。   他将她护在身后,循着那O@声,举着火折子往前行了两步,很快看出这间石室的蹊跷。   石室的尽头有一个洗衣盆大的凹洞。   凹洞里黑漆漆,看不出这只是一个洞,或是一个通往旁处的甬道入口。   那O@声就是从这洞口传出。   他听着这声音,回想着方才险些死一回的遭遇,再想起此前偷瞧见道士师兄的反应……脑中灵光一现,立时想明白:   “这是一间投食屋。外面的人将食物顺着这洞投下去,养着这些蟒。蟒身必定巨大,才能顺着洞口爬出来。”   妙妙的面色一阵苍白,心中终于豁亮:“蟒,原来排烟室那壁画上的蛇,是蟒的意思。‘长寿神’对应着想长寿成仙的坎坦国主,‘孩童’对应着丢失的娃儿,‘长蛇’对应着这些巨蟒……”   她仿佛瞧见巨蟒们长开大口,将娃儿们一个个吞进腹中的场景……她双腿一软,再也站不住。   他忙将她搂在怀中,安慰道:   “你莫着急,那图案上三样既然是同时出现,便代表娃儿们现下还未遭毒手,要等国主一起出现才会有行动。   况且,娃儿和蟒只是壁画上的组成部分,并不代表蟒会吃人。”   她勉强点点头,告诫自己不能多想,娃儿们还活着,蟒的出现只是用于烘托气氛,并不代表什么。   他低声道:“我们现下就原路返回,先把丹药送上地面,再寻了毒药重新潜进来。无论蟒代表何事,都是妖邪,我们提前除掉它们。”   ------题外话------   今天就二更吧。我先存稿,等存完再好好发。估计可能还有三万到五万字就完结。 第601章 铜管(二更)   萧定晔同妙妙相护搀扶着起身,要上前打开石门。   谁知那石门已关的死死,里面没有能开门的地方。   萧定晔使出了全身力气,石门纹丝不动。   两人不敢大喊,只斟酌的敲了敲门,企图在甬道上的三个暗卫,无论哪个听到动静,都能来想法子将二人救出去。   然而两人等了一刻钟,也未等来任何救援。   离出丹的时间只余不到两刻。   如若现下就能出去,妙妙手上动作快些,还能在出丹前给萧定晔上妆。   即便来不及上妆,她还能自己端着丹药呈现给坎坦国主,并将余下的工作完成。   无论是她还是萧定晔,都需及时联系上霍顿。   霍顿是将军,位高权重,他手上能调用的人手成千上万。   说不定他还同那假塞夫有仇怨,她再加紧一挑拨,就会有更多的人参与到营救娃儿的事情上。   萧定晔低声道:“就我所知,此门每日只开一回。若再要等打开,却是明日这个时候。”   明日……离妙妙最近一回看到娃儿,已过去了三四日。每多一个时辰,孩子们遇险的可能性就更高。   除了担心巨蟒的侵害,孩子们像牲口一般被挤在一起,数不清的疾病潜伏在周围。   她当娘的她知道,娃儿们看着活蹦乱跳,可年纪小体弱,往往一场伤风就会危及性命。   “不能等。”她当机立断道。   她站去那可能蓄养了巨蟒的大洞边上,转头看着萧定晔:   “我们从此处走。今日想在出丹之前从石门里出去,没有任何可能。   可炼丹室有翠玉,我的妹妹我了解,她不但机灵,还会一口地道的坎坦话。她能按时把丹药送去。可我俩不能在此处干等……”   萧定晔闻言,立刻从衣裳内里撕下一片布条,在火折子上点燃,冲着凹洞丢了下去。   布条上的火花一闪即灭。   那一瞬间,萧定晔已看明白,有风。   是吹往一个固定方位的风,将火焰吹灭。   他立刻道:“是甬道。”只要有风,就有出口,就有希望出去。   妙妙转头望着萧定晔:“你的身体,可还能坚持着下甬道?”   他坚定的望着她:“你放心,既然被你救过来,就轻易不会再死。现下依然活蹦乱跳。”   妙妙郑重点头:   “我的血能避万兽,下了甬道,猛兽们伤我们不得,只用担心人。   如果此回遇险,你一旦丢了性命,我陪着你一起下黄泉。我的弟弟和妹妹,会继续将娃儿们救出,将他们好好养大。   如若你我都活着,我救你时说的话,全是真话。”   她那时说,她想立刻嫁他,她要和他一起回京进宫。   他点点头:“我信你。”   她立刻从袖袋中掏出匕首,在她的掌中划开一刀。   鲜血从掌心流下,淌进了凹洞。   洞里仿佛一瞬间发生了地动,震耳的O@声和风声同时响起,是甬道里的巨蟒惊慌逃窜。   过了不多时,动静渐息。   萧定晔一只手捏着火折子,一只手搂着妙妙,两人深吸一口气,顺着甬道一跃而下,借着火光在洞壁上一点,往虚空里一跃,落到了地上。   空气中的腥臭越加浓重。   四处潮湿,地上泥泞。   地面上全是长长的蟒皮,却不见任何巨蟒的身影。   萧定晔立刻将数层蟒皮拿在手中,低声解释:“干蟒皮是上好的燃料,易燃却抗烧,可用来当火把。”   他解下外裳,擦去蟒皮上的水渍,拿起火折子来回烘烤了数回,在火折子仅余下一小段时,终于点燃了一根蟒皮拿在手中,护着妙妙顺着甬道往前而去。   甬道里不如想象中安静。   上层和下层石洞里的细微人语声,都能传到这甬道中,交杂重叠在一起,反而听不出究竟说的什么。   两人行了几步,头顶忽然传来几声“当当”声,声音虽小,却极清脆。   萧定晔高举蟒皮,两人借着火光去瞧,但见数丈之上的甬道顶子上,火光受到反射,视之刺目。   略略移开蟒皮,再定睛去瞧,方才那刺目处渐隐,露出一场铜管。   方才的当当声,就是有人或什么东西敲击铜管,声音一路延续至此。   两人不解其意,再继续前行,那“当当”声便忽高、忽低、忽多、忽少的持续,极有节奏。   “暗号!”妙妙吃惊:“有人借铜管传信!”   萧定晔思忖道:“怪不得这地下甬道之人不得外出,却能按部就班继续行事。原来有人借用此办法通信,下达命令。”   他想起妙妙此前用“塞夫大人怀疑道士师兄泄露孩子消息”的事情诓骗那道士师兄,他着急的出了炼丹房,众人都以为他是要外出,未成想却只是回了一趟房中。   那师兄定然是靠这东西同地面上联系,为他自己洗脱嫌疑。   萧定晔现下想起来,自己大意了。   他进入道士师兄的房中时,只着急寻找大面上的蹊跷,却未关心墙面上的缝隙。   现下回想起来,就在床头附近,确然有比小指还细的一点缝隙。   那缝隙从外看不出什么,同宅子里常见的墙裂没什么不同。   可如若墙体里埋着鼓锤,在外用细金属棒探进去勾动那鼓锤,引得鼓锤的另一端敲打在这铜管上,就能对外传送消息。   两人顺着铜管的引导继续前进,待拐了个弯时,瞧见铜管附近的石壁上趴着条小蟒。   小蟒闻见血腥之气,攀爬着铜管,一溜烟消失不见。鳞片剐蹭着铜管声时,正好就发出了O@之声。   这就是O@声的来源。   继续前行,前方的恶臭味更重,地上的蟒皮也越来越多,可见前方才是巨蟒们平日盘亘最多之处。   萧定晔虽知妙妙的血能避万兽,他依然将她护在身后,低声道:“有我。”   她点点头,牵着他的手,跟在他身后继续前行。   将将拐了个弯,萧定晔立时护着她后退几步,已下意识贴在了墙上。   她只见他额上冷汗如豆,不知究竟发生了何事。她略略探出脑袋,登时觉着全身发麻。   前方地上、墙上、以及顶上的铜管,全是密密麻麻的巨蟒。   这些巨蟒不知发生了何事,仿佛进入了冬眠,一动不动。   即便她现下离它们如此的近,它们也没有被她的血吓跑。   她低声望着他:“怎么办?你抱着我跃过去?”   他虽受了伤,可只跃起一两丈是没有问题的。   他担心的是,一旦他跃动的声音或者气息惊动了这些蟒,上百条齐齐发动攻击,他二人哪里有命在。   他才被巨蟒缠的险些死去,他知道不考虑策略,只凭蛮力同巨蟒搏斗,从体力上完全不是蟒蛇的对手。   两个人正纠结间,顶处忽然发出一阵“轰轰”声,一道石窗打开,焦黄浓烟从石窗里滚滚而来。   那气息,妙妙熟悉。   如若吸上一口,便要短暂的失去本性,且忘记一段时间的记忆。   不能忘,这甬道里看到的一切,可能都是救出孩子们的关窍,她得死死记在心里。   她拉着萧定晔转身便跑。   然而人跑动的速度哪里能比的上烟尘滚动的速度。   那烟尘铺天盖地而来,连萧定晔手中燃烧的蛇皮都扑灭。   两人登时跌跌撞撞,腿脚一软,瘫倒在地。   过了半晌,有人语声从高处传来。   “师父请看,从昨日开始换了丹药配方,排出的烟雾能将蟒蛇迷晕,并不会再乱性发狂,一个个都睡的好好的。”   这个声音有些熟悉,说的还是大晏话。   萧定晔迷迷糊糊想着,那道士师兄带着他和哈维熬煮炼制的丹药,果然不是为了长寿。   这烟尘,竟然也是有效用的。   妙妙那日不小心吸了一口烟,看起来只是这些人反复做实验的中间产物。   上方的谈话还在继续。   另一个苍老一些的大晏人道:“蟒蛇们昏睡的太久也不成,万神节上若迟迟唤不醒,却要耽搁大事。”   道士师兄便续道:“师父莫担心,徒儿让您亲眼看看效果。”   几息后,一片水雾从高处撒下。不多时,地上、墙上和攀在高处铜管上的巨蟒们缓缓扭动着身子,仿佛才从冬眠中醒了过来。   只过了一息,蟒蛇们便像受了惊,想要开始逃窜。   上方立时又喷出了浓烟,重新令巨蟒们“冬眠”了过去。   再一阵“轰轰”声后,烟尘停止。   上方苍老的声音道:“醒的太快也不成,要继续调整水里的配方。”   道士师兄应下,又探问道:“师父既然回来,今日送丹,依然由宫女去送,还是师父送?”   道士师父道:“我须得去见一见塞夫大人,看看他有何指示。我正好将丹药呈上去。”   一声轻微的“咔哒”声后,上方再没了声响。   甬道中寂静的仿佛坟墓。   数息之后,妙妙将刺进萧定晔腿上的金簪抽出来,她另一只手中重重握着的那把匕首也掉去了地上。   痛楚继续在伤处扩散。   她气若游丝道:“原来还有多一处排烟室。这烟,竟然也有大作用。你三哥行事,果然事无巨细,心思缜密……”   ------题外话------   今天就到这里了,明天再见 第602章 吴金莲(加更)   烟雾缓缓散去,甬道里的人因痛而醒了神智。   周围漆黑一片,妙妙向萧定晔探出手,摸索着他:“你可还能起身?”   烟雾腾起时,她一时着急,一簪子戳向了身畔的萧定晔,也不知道伤的深浅。   萧定晔紧咬牙关不敢说话。   人身上何处最抵抗不了痛?作为逼供的老手,他心里明明白白。   那必然是腋下、指缝和腿内。   他想要倾国之力相娶之人,一簪子扎向他咯吱窝……他忽然想到了此前看过的一出戏。   戏里的三个主角,一个叫西门庆,一个叫潘金莲,一个叫武大郎。   他虽然是个九尺大汉,可此时无端端觉着自己像是姓武,他的媳妇儿姓潘,几丈外僵死的数百条蟒,都是西门庆。   若说妙妙的神智还有些被烟雾影响,萧定晔却完全没有。   非但没有,他的每一根汗毛都精神抖擞。   待一阵剧痛过了,他方轻启红唇,嘤咛了一句:“不痛,能起身……”   妙妙长吁一口气,释然道:“万幸万幸,没扎到你要害。”   她站起身,将他手臂绕到她肩膀,为了扛着他站起,使出吃乃的力气用她清瘦的、满是铮铮铁骨的肩头往萧定晔嫩润的腋下再一顶……   萧定晔痛的脑袋一迷糊,不由哆嗦着道:“娘子……我二弟回来,你告诉他,莫让他去打虎……”   妙妙登时一惊。   头顶那两个人方才不是说,烟尘再不会令人失智,只会昏迷?可为何萧定晔的大脑壳开始失智?   人类的脑花可比蟒大的多,连人都会因体质差异说胡话,蟒的小小脑花受到烟尘的巨大刺激,还不得全变白娘娘?   她立刻耸着肩头,扛着萧定晔登登后退了几步。   萧定晔又痛的一个激灵,终于咬紧牙关将手臂从她肩上挪下来,谢绝了她的美意:“我好的很,我自己能走。”   转而牵住了妙妙的手,确定她一时半刻不能再顺利掏簪子,方道:“看来这些巨蟒被迷晕,只有喷洒了药物才能醒。你莫怕,我想法子带你跃过去。”   他掏出火折子重新点燃蟒皮,交给妙妙:“拿着,抱紧我,闭眼莫看四周。”   妙妙哪里敢多看蟒,忙忙接过蟒皮,上前搂住他,紧紧闭着眼。   他环住她的腰,在心里暗暗运了一回气,陡的凌空跃起,试图穿越蟒阵。   他和妙妙这几日,身子都已大大透支,方才他又险些死了一回,已受了内伤。   他憋着一口气,跃出几丈远,原本觉着该过了蟒阵。借着扑簌火光看向地面,寻找落脚处时,心中大呼不妙。   这前方数丈的通道竟然都是蟒,除了大的,还有才出生不久的小蟒,皆僵睡在地面上,端地令人心惊。   心惊不是重点,重点是他要跃不过去了。   他提一口气,艰难往前一点。   再提一口气,再艰难往前一点。   眼看着才跃过了一半,他已然力竭,不由往下一坠……妙妙察觉出身子下坠,登时惊呼一声,身子用力挣扎,一双手不由自主上移,紧紧抓住了他腋下。   他只觉痛的一抖,不由往上一跃,力竭,再一坠。   妙妙又一声惊呼,双手一用力……萧定晔再一抖,挣扎着再一跃,力竭一坠……   惊呼,用力。   一抖,一跃,一坠。   再惊呼,再用力。   再一抖,再一跃,再一坠……   等他的潜能有了新的突破时,两个人也终于跃过了蟒阵,落到了地面上。   萧定晔想起了一句话:每一个成功男人背后,都有一个阴你的女人。   旅途继续往前。   眼前出现了一处岔道,各自通向两个方向,却各自有一扇铁门拦住了前路。   萧定晔抬手拭去额上冷汗,抬头望一望头顶的铜管延伸的方向,他立刻探出手捏住了左边铁门上的铜锁,一用力……铜锁纹丝未动。   再一用力,依然无用。   他立时站去通往另一边的门前,捏住了新的铜锁,一用力……咯咯吧吧,略略能捏动。   可继续用力,那铜锁继续咯咯吧把响,却没有要被扭开的样子。   妙妙忧虑道:“怎生是好?若是被拦在此处,我二人总不能和这些蟒待一整日。”   她不由攀上他的手臂,全然的依赖他:“娃儿爹,怎么办?”   他感受着她的手像是要慢慢靠近他的腋下,她这句不经意间露出来的亲昵在他听来,却像是那句送武大郎去往西天极乐世界的名言:“大郎,来喝药……”   他不由闭上眼睛……算了,还是自己来吧。   他的一只手猛的按上他腋下伤口,登时有一股气直冲天灵盖,他脑中瞬间空白,却听“咔哒”一声,继而是他家金莲由衷的夸赞:“哇,开了,铜锁竟然被你扭开了!真厉害!”   他看向铁门,果然其上挂着的锁变了形,豁开的口子仿佛在同他说:“恭喜大郎,又冲过了一关……”   他晃了晃脑袋,来不及拭汗,立刻解下铜锁,推开门当先迈进去。   待见四处暂无危险,方牵着妙妙进来,重新关掩了门,带着她继续往前。   不知行了多久,四周渐渐传来轻微又嘈杂的脚步声,仿佛有数十人甚至上百人在静静走动。   萧定晔忙忙灭了火,同妙妙双双贴在墙上躲避。   等了半晌不见有来人,可回荡在附近的脚步声并不见消失。   原来是这甬道上层传来的声响。   妙妙不由惊咦一声。   按理来说,地下的三层建筑人不多,哪里会有数人齐齐行进之事,莫非是发生了什么意外,所有人要匆匆撤离?   萧定晔思忖道:“我们怕是已走出了那地下三层部分,按照方才的路线,竟像是已到了宫院范围,前往宫门方向。”   妙妙忙道:“若继续往前走呢?”   他望着她缓缓一笑:“若继续走,怕就是宫外的地界……”   她一把抱住他,喜道:“若此处往宫外延伸,定然有出口,我们就能出去!”   两人因这个猜想而振奋,原本身体上的疲惫一扫而光,更加迈开了步子急切往前。   这一处通道拐弯甚多,越往前越矮,洞壁光滑,看起来不像是专门开凿,更像是借助了一段地下暗河的河道。   果然过了不久,前方越加潮湿炎热,甚至有O@水流从脚下而过,急匆匆往前奔去。   前路继续变矮收低,两人原本还并列而行,到了最后只能一前一后弓着身子。   不知行了多久,再转个弯,前路陡然变高。虽然还依旧狭窄,可两人终于能站直了身子。   行在前头的萧定晔边行边同妙妙道:“现下该是已出了皇宫,就看何处……”   他刚刚说到此时,话音倏地一顿,转头看向了妙妙。   妙妙迟疑道:“如何?出了皇宫后又会如何?”   “嘘……”他立刻示意她噤声,低声道:“你听,好像有娃儿的哭声……”   她登时住了嘴,竖耳细听。   可地上溪流声OO@@,她无法摒弃水流的干扰从中听到孩童的动静。   他毫不迟疑拉着她继续前行:“就在前方。”   两个人脚步越来越快,几乎要跑了起来。待转过一个弯,娃儿的哭声瞬间清晰起来。   妙妙的心立刻被拉扯的生痛,仿佛疯了一般四处寻找声音的来源。   然而这里全是洞壁,连隐藏的小窗都没有,没有任何能看到孩子的地方。   她着急道:“在哪里?孩子们在哪里?他们把孩子们关在哪里?”   萧定晔一把将她搂在怀中,极力安慰:“莫着急,不要慌张,我们已经寻到了这里,就有希望将他们救出来。这个时候,我们千万不能乱了阵脚。”   妙妙方住了嘴,抬头看向四处,哽咽道:“可孩子们……究竟在哪里?”   他将手中燃着的蟒皮交给她,一跃而起,中途踩在洞壁上借力往上,待在高处的洞壁上匆匆检查过,又跃下来歇息几息,往前几步之后,再向高处跃去。   如此往前行了七八丈,待他再跃起到了高处时,忽的使出双臂用力扒拉住洞壁,往其上一个手臂粗细的小洞中瞧了进去。   小洞通向的另一边是个极大的屋子,屋子里有光,光线照耀下,他眼中皆是半大的孩子们,各个身上皆穿着月白中衣,面上白白净净,显见是被人好好的打理过。   只从他有限的视角望进去,都能看到数十个小脑袋瓜,娃儿们要么在大哭,要么哭累了,愣愣坐在当地发着呆。   他双手用力支撑着自己,双目急匆匆在孩子堆里寻找。   几番搜寻,目光中忽的撞进一个娃儿。   那娃儿两三岁甚至三四岁,一双总角发髻支棱在小脑袋瓜上,眼睛一只黑一只褐,原本胖乎乎的一对脸蛋已消瘦了不小。   他几乎第一眼,就从这个娃儿的面上,看出了他和妙妙的轮廓。   这不知是大王还是小王。   娃儿没有哭,正坐在原地往左右张望,不知在寻找着什么。   萧定晔立刻转动脑袋,去寻另一个。   可这小洞实在太小,靠近屋里的那一面因为挡着个小板凳,虽并未被人察觉到有洞,可也实实在在遮住了萧定晔的大半目光。   他见看不到另一个,便立刻跃下,同妙妙道:“千万莫发出声音,娃儿们就在上面。”带着她一跃而上,重新凑到了小孔边上。   ------题外话------   感谢“依然晴天15062”小妹妹打赏的钻石、告白气球、催更炸弹,特此加更一章,么么哒。 第603章 《三字经》(一更)   拘禁室的娃儿们难止的啼哭声中,迎来了保育的嬷嬷。   十来个嬷嬷两两相配合,抬了六七个粥桶进来,依次排放在墙边上。   孩子们的啼哭引不起她们的同情,她们中的一人握着铁勺将稀粥舀进小木碗,其余的便端着木碗塞进孩子们的手里。   若有娃儿使性子丢开木碗,就有人上前隔着单衣,一把揪在娃儿的嫩肉上。那娃儿立刻痛的嚎啕大哭起来。   只如此还不算,嬷嬷还会端起粥碗,按着痛哭不止的娃儿,将整碗稀粥不停歇的灌进娃儿的口中……   甬道里,凑在小孔上的妙妙一把捂住嘴,眼泪已不停歇的扑簌而下。   她忍着心中滔天的愤怒,一边在攒动的人头中寻找她的两个娃儿,一边在心中祈祷,希望两个娃儿千万莫闹脾气,乖乖喝过粥,免得受折磨。   待她的目光穿过眼前晃动的嬷嬷们,从娃儿们的脸上一个个认过去时,终于在视线范围内,瞧见了大小王。   双王明显的瘦了好几圈,胖嘟嘟的脸蛋消退,原本藕节般的胳膊也成了细柴。   她的心生疼。   平日她的两个娃,但凡少吃一口饭,她都要担心他们是不是生了病。可自从被歹人掳走近二十日,已成了这个模样。   此时的双王十分的看的来眼色,他们从嬷嬷手中捧住粥碗,一点不闹别扭,将小脸埋进碗里,不停歇的喝起稀饭来。   他们二人原本吃饭就乖,现下更是比旁人快,几息便喝干了碗中的粥,正瘪着嘴一脸的不满足望着周围。   这时候,身畔的霍顿淳佳将她的粥碗送到大王面前,用蹩脚的大晏话低声道:“弟弟,喝我的。”   霍顿淳佳的消瘦程度比双王更甚,她全身无力,方才短短几个字,要分了两次才能说出来。   大王望着眼前的半碗稀粥,强忍着腹饿摇摇头:“给妹妹。”   小王两只手立刻捧住了碗,小嘴已经搭了上去,又摇摇头,将碗推回去:“姐姐喝。”   霍顿淳佳便给双王一人喂一口,眼见嬷嬷们已催着开始收粥碗,忙忙将碗中余下的饮干净,主动将三个碗交了出去。   大王瘪着嘴叹口气,忍着哭腔低声道:“我想阿娘……”   小王垂首半晌,抬头看嬷嬷们已离去,便将她藏在衣襟里的小伙伴掏出来,悄悄递给大王:“哥哥玩老蓝……”   那是一条极小的蟒蛇,仿佛才孵化出来不久,放平了看就像一根筷子,轻易发现不了。   自这小蟒不知如何溜进了这里,被兄妹俩发现,便藏在身上当宠物。瞧着它眼眸有些发蓝,便取了个名字叫老蓝。   小王匍一掏出老蓝,霍顿淳佳立刻挪向后面,不敢靠近。   大王便将老蓝塞进衣襟,转头同淳佳重复着这几日说过好几回的道:“姐姐不怕,它不咬人,你千万不要告诉别人……”   又勾着脑袋去看地上,似是寻着什么。   旁边伸出一只手,霍顿淳佳两根手指捏着一粒米,面上仍有些惧意,却勇敢道:“是不是要喂它饭粒?”   大王立刻点点头,从淳佳手中接过饭粒,塞进衣襟。   小王凑过去,将半个脑袋探进大王的衣领,瞧见躲在大王怀里的老蓝已张嘴吞进那颗米粒,方满足的抬起头,向大王汇报着最新进展:“它吃了呢。”   大王点点头,闷坐半晌,又瘪着嘴道:“我想阿娘……”   小王跟着抽泣道:“我也想阿娘……”   淳佳叹了口气,喃喃道:“我也想阿娘……”   她见这两个小伙伴从来都只提起阿娘,却未提过阿爹,便问道:“难道你们的阿爹,也同我的阿爹一样,不关心小孩子的吗?”   双王摇摇头,齐齐哽咽道:“我们没有阿爹……”   将将说罢,小王登时改口:“不,我们有阿爹。”   她望着大王,强调道:“你忘啦?有个阿爹,最厉害。他喜欢我们呢!”   她转头同淳佳道:“阿爹能飞上树,还能打落鸟窝,还最最有钱,一脚就能将地踩出个大口子。我们的阿爹最厉害!”   大王小大人一样的叹口气:“你别说啦,他不愿意当阿爹。”   小王想起此前被那位阿爹拒绝的情形,便跟着耷拉了脑袋。   周围乱哄哄,淳佳坐在地上,虽然再不说话,可眼珠子不停歇的盯着那些嬷嬷们,每个人穿什么衣裳,做什么事情,她都要注意看上一遍。   她只六七岁的孩子,虽然不知道该如何有效的自救,可这般坐以待毙却不能够。她小小的脑袋瓜,却从来没有闲着。   她正留神间,只见人群中一个娃儿咚的一声倒了下去,小小的身体再没有任何反应。   嬷嬷上前熟练的扒拉着小娃的眼皮、探过呼吸,提着娃儿的衣领将人拖了出去。   这已是多日来的第十二个。   几乎每日都有娃儿忽然倒下,被嬷嬷们拖出去后,再没有送回来过。   每次看见这样的情形,等嬷嬷们全部离开后,淳佳必定要叮嘱大小王:“千万不要躺着睡,要坐着睡。千万不要倒下去,倒下去,我们就见不到面啦!”   她只以为这些娃儿们拖出去后,会被放进其他的房间,那个房间里应该也有很多的娃儿们,被掳来此处,不知何时才能逃出生天。   可她不知道的是,这些小伙伴自此已看不见这个世界。他们的小小身体,会被包进包袱皮里,通过秘密通道,最后到达一处饲养室。   在那里,有人会将这个小小的身体、连同旁的尸身,顺着一个腥臭无比的洞口丢下去……   房中的嬷嬷们因为要处理一个倒下的娃儿,短暂的离开。   嬷嬷们的残暴是孩子们最大的惧意来源,嬷嬷离去,他(她)们也渐渐停止了哭泣,纷纷打起了瞌睡。   此时萧定晔已因为力竭、中途歇息,带着妙妙第四回 跃上了甬道顶处。夫妻二人顺着一个小孔,看着孩子们,想法子寻找同娃儿沟通的机会。   妙妙见房中暂无人坚守,立时掏出金簪,轻敲洞壁。   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   她不停歇的敲着,眼睛往小孔里望进去,心中不停歇的催促着:“快听啊,想一想啊,阿娘常常敲给你们听啊!”   她视线下的大王还在垂着脑袋同手中的小蓝默默玩耍。   一旁的小王脑袋一点一点的打着瞌睡,不由自主说起了梦话:“……性相近,习相远……苟不教,性乃迁……”   她倏地惊醒:“阿娘?”   这当当敲击的节奏,原本就是妙妙给双王教《三字经》时的方法。   两个崽子最开始耐不住性子,不愿意学念书,她便这般当当的敲出节奏,双王才跟着节奏学起来。   后来虽然学会了《三字经》,可妙妙总怕他们学的快、忘得快,之后每隔几天,便要轮换着将他们过去背过的文章再背诵一回,借此温故而知新。   小王唤出了阿娘,大王登时抬起脑袋,眼巴巴往门口望去。   他们的阿娘当然不可能从门里进来。   可在他们还未发现的地方,时隔多日,她经历了千辛万苦,终于寻了过来。   当当当……   敲击的节奏还在继续,双王一咕噜爬起身,便要往门口跑去。   霍顿淳佳立刻拉住二人,将他们按坐在地,悄声道:“千万不能喊阿娘。她要是能从门里进来,你们不用喊,也能看到她。可若不是,你们引来了嬷嬷,嬷嬷要掐人……”   两个崽子自被掳了后,日常再是乖巧,终究都只有三岁多,偶尔不和嬷嬷的意,便要受整治。   娃儿们的脸不能出现伤痕,她们就往身上掐。   这满屋上百个娃娃,谁的身上没有掐痕。   那滋味,两个娃儿晓得,极痛。   昨日大王因为换衣裳时动作慢,便被嬷嬷将腿掐青,到现在还疼的很。   当当的敲击声还在继续,双王不敢再出声,只不停歇的转头四顾,企图寻找出声音的来源。   小孔处,妙妙望着双王的动作,泪流满面,只手上的金簪还执著的在敲着。   她没有其他的法子,只希望通过这敲击,让两个娃儿意识到,她纵然没有在他们眼前,可她一直都在想办法靠近他们,使出浑身解数,想救他们出来。   关押孩子的房间里,霍顿淳佳看见双王神色异常、双目含泪,立刻低声问道:“你确定是你们阿娘?”   小王眼中包着一包眼泪,只一点头,泪珠便吧嗒掉了下来:“就是阿娘,我想阿娘……人之初,性本善……”   淳佳“嘘”了一声,示意两个娃儿不要出声,她悄声道:“跟着声音,慢慢爬。如若嬷嬷进来,我们立刻停下,不要被发现。”   她竖起耳朵听着那细微的敲击声,带头缓缓往外爬,双王立刻跟在她身后。   当当当……妙妙的手不停,娃儿们寻找不停。   当当当……   当当当……   ------题外话------   今天依然两更 第604章 祭坛方台(二更)   淳佳带着双王,越来越靠近小孔所在。   待她悄悄拨开靠墙的一把小椅子,见椅子背后的墙根处赫然出现一个小孔时,她登时悄声唤道:“弟弟妹妹,快,这里!”   双王连扑带爬凑了过去。   小王冲着孔洞急切问道:“阿娘?阿娘?”   妙妙的眼泪不停歇的流了下来,她竭力压制着声音中的颤抖,急切道:“是阿娘,阿娘来救你们。不要害怕,阿娘同阿爹都在你们身边。”   大王压着哭腔唤道:“阿爹?”   萧定晔的胸腔里像是压着两座沉沉的大山,险些让他喘不过气来。   他万万没有想过,有一日他萧定晔同自己的骨肉的相认,是通过这样一个小孔。而他的骨肉,被人千里迢迢掳来了此处,不知何时就会没了性命。   他心中难受的无以复加,只压低声道:“阿爹在这里,你们要乖,等阿爹救你们出来,我们还去打鸟窝,阿爹还抱着你们飞……”   双王便忍着哭腔齐齐“嗯”了一声。   大王借此忙问:“阿爹,我想养老蓝,阿娘定然不愿……”   老蓝是什么,妙妙不知道。然而到了此时,定然是娃儿们要什么就应下什么。   萧定晔忙道:“养,你们安心养老蓝,想养多少养多少。过不了多久,阿爹和阿娘,就将你们和老蓝接出去。”   双王终于抹去眼泪,缺心眼的露出了笑脸,觉着能养一只老蓝,真是不虚此行。   此时,妙妙抓紧时间问道:   “淳佳,霍顿淳佳,你阿爹也在着急的寻你。我们同他兵分两路,各司其职,一定会将你们救出去。   你聪明,告诉我,你们现在在何处?你都见过或听过什么?”   淳佳凑近洞口,忙忙道:“看见好多嬷嬷……”   她虽然才六七岁,可是个思维十分缜密的孩子。她一瞬间明白这个时候她得抓大放小,不可说日常生活,忙忙补充道:   “钟声,这里每日早上能听到钟声……我此前听到过,我阿娘说是上朝的钟声……”   她续道:“我们昨日被嬷嬷们压着沐浴更衣,今日梳了发髻,嬷嬷们说,明日我们就能出去。”   还有什么?她心中积攒了太多大大小小的消息,她不停的取舍,继续道:“有个老道士曾出现过,他的眼珠泛黄……”   她还要继续说,门外忽然传来脚步声。   她心中一个激灵,一把将小板凳搬过来挡住了小孔的同时,几个嬷嬷已进了门。   萧定晔几乎耗费尽了全身的力气,再也扒拉不住,抱着妙妙跳去了地面。   四周寂静,丢在地上燃烧着的蟒皮早已熄了火焰,只留下残余火星子,在黑暗中一亮一灭,仿佛上头房里孩子们无辜而纯良的目光。   萧定晔将妙妙搂在怀中,感受到她剧烈的颤抖,说不出任何能安慰她的话。   在两个娃儿上,他是个后来者。   他没有经历那些生产的痛,抚养的苦。   等他与他们相遇时,他们已能似模似样的站在他面前,像个小大人一般同他交流。   妙妙对孩子们的感触,比他深得多的多。   这个时候,他心里没有一句合适的话,能拿来抚慰她的伤痛。   他只能紧紧抱着她,用他坚实的胸膛包覆着她,让她知道,无论前路多么难行,他永远坚定的和她站在一起,付出所有。   她在他的怀抱中渐渐止了颤抖,喃喃道:“我们能救出他们,对吗?”   他探手拭去她面上的泪,坚定道:“一定能!”   *   甬道重新燃起了亮光,为了营救孩子们的两个人,继续往前行。   萧定晔边走边向妙妙分析:   “根据霍顿将军嫡女的话,此处离皇宫不远。   有个道士是老道士,应该是指那师兄口中所提及的‘师父’,便是今日才回宫,要亲自去为国主呈送丹药之人。”   妙妙接过他的话头,道:“既然那老道士是褐色眼珠,大概率是跟着萧正一起来坎坦的凤翼族人。只是不知嬷嬷所言明日要带娃儿们出去,到底是诓骗娃儿的话,还是真话……”   萧定晔思忖道:“明日便是‘万神节’,如若娃儿们是用于祭祀,或许真的会出现在万神节现场。他们的衣裳已换,发髻已重新梳过,显见是为了出现在人前。”   明日,万神节,就是所有事情见分晓之时。   两个人瞬间沉默,脚步越加急促。   时间太短,太短太短。要救出孩子们,还有很多事没有解决,还有太多的阻力要克服。   那些上百个孩子,年岁都那么小,有些看着不过一两岁,只长了几颗牙齿,他们那么无助……   两人几乎小跑起来,每一息都重要,都决定着他们能不能救出娃儿,能不能救出更多的娃儿。   时间缓缓而过,两人不知行了多久,前方陡的显出通道的尽头洞壁。   洞壁不知何时被水冲垮了半壁墙,嘈杂不一的脚步声明显的从破墙外传来。   两人登时趴到了墙上,借用破墙掩护着自己,往外望去。   前方甬道已改了方向,数个坎坦侍卫顺着甬道前行。   甬道的尽头有亮光传来,将侍卫们前行不止的影子投射到地上,显得每人仿佛沉默的巨人,将要去行一场大事。   借着昏暗光线望去,侍卫们手上或抱或抬着大大的箱子,不知究竟是何物。   一直过了半盏茶的时间,侍卫方从眼前离去。   萧定晔倏地顺着破墙的缝隙跃去墙外,在最后的两个侍卫反应过来之前,已将两人砸昏,拖到了边上。   妙妙手脚并用爬过墙,熟门熟路开始解衣裳。   不多时,落在队尾的两个“侍卫”急匆匆赶上去,跟着大部队而去。   时已晌午,热风徐徐,预示着坎坦的干旱还要继续持续下去。   街面上人来人往,拖家带口。   准备第二日赴“万神节”的乡民已提前赶到了城里,有银子的住客栈,银子不够的在城外山坡上搭了帐篷,准备第二日再早早进城。   甬道的出口,接近祭坛。   祭坛在皇宫外的两里路之处,汉白玉铺就的开阔广场和精细建造的敬神台,是坎坦国财富的象征,也耗费了坎坦近半的库银。   每年一度的万神节,都会在祭坛举办。   这一日,坎坦几乎所有的民众,但凡家中供奉了神仙,都会请着神仙雕像到这广场上,由高高立于敬神台上的国主,带领民众念经拜神,以求上天诸神保佑坎坦。   在恰逢坎坦大旱的这个节骨眼上,今年的万神节又显得至关重要。   这个时候,没有人关心宫中的侍卫们为何不是从宫门出来,而是忽然从一个小支路上遽然出现。   他们只谦卑的避去两旁,将街道中间让出来。   侍卫们到了祭坛时,衙门召集的工匠已早早在祭坛上搭建好了万神节仪式所需的台子。   硕大的广场上除了原有的敬神台之外,还有临时搭建的一处方台,比敬神台低半人的高度,却比敬神台还要大,几乎占据了整个广场近三成的面积。   侍卫们来此的目的,便是从抬着的木箱中取出一层有无数孔洞的矮木箱,搭建在方台上,最后再往带孔木箱上撒下厚厚木屑。   妙妙趁机捡起木屑往鼻端一闻,是浅浅的木头香气,并没有什么奇特处。   蹲在他身边的萧定晔也是咬唇思忖,猜不透侍卫们来此处的目的。   难道是有人想站在这里,却嫌方台不够高,所以令侍卫们带着木箱前来垫高,再撒上木屑防止打滑?   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一边将木箱放平整,一边同身畔一位侍卫搭着话:“上官们真是大意,明日已是万神节,现下临时来搭建木箱,却是有些赶呢!”   那侍卫耸耸肩,并不搭话。   萧定晔心下不甘,还想再问,便听有人大喊:“动作快些,莫交头接耳。”   他只得暂且收了探问的心思,寻机而动。   人多动作快,不出多时,偌大的临时方台便铺就平整,眼见着侍卫们便要排队下石阶。   萧定晔趁机再要寻人探话,妙妙倏地捏了捏他的手,低声道:“老二十四在此处,莫着急。”   侍卫列队循着原路往回走,待到了前方时,走在最前面的侍卫不知因何同路边的民众起了冲突,众人一时拥挤成一团,无法继续前行。   妙妙趁机拉着萧定晔和老二十四闪出了队伍。   ------题外话------   今天结束,明天再见 第605章 如何护短(一更)   主干道上侍卫与民众的冲突还在继续。   偏僻小道里,老二十四没有时间开口说话。   妙妙着急道:“孩子们就在附近,可能在宫外,也可能需要从宫里地下寻过去。你回去告诉其他兄弟,放弃寻找地上,探寻地下。”   她立刻掏出匕首,从本已伤痕累累的手掌上忍痛再割一刀,将掌中血尽数挤到脱下来的侍卫中衣上,递给二十四:“每个兄弟们分一块。地下可能会有巨蟒,别害怕,有我的血,它们不敢靠近。快回去!”   二十四见她竟然打听到一些孩子们的消息,原本想要说的一些“阿姐你去了何处、阿姐你又要去何处”的废话登时咽下,将沾血中衣塞进盔甲,转头便走。   妙妙此时方又将他唤停,追上去问道:“兄弟们和翠玉可还好?”   二十四此时方拣着重要事开始讲:“大伙都好。翠玉早上已借着陪老道士送丹药的机会上了地面,寻机与霍顿将军见过面,已将塞夫大人之事转告出去。”   妙妙心下叫了声好。她就知道她的阿妹机灵,是她的好助力。   妙妙一心想着孩子,萧定晔比她更理智,趁着二十四还在,抓紧机会打听旁的消息:“侍卫怎地不在宫里守着,却忽然出了宫?你们抱着的木箱里吗,究竟装的何物?”   二十四忙道:“原本我等在宫里正常轮值,忽然有侍卫头领发令带木箱来祭坛,挑选了几队侍卫。至于为何要如此,我曾打听过,旁的侍卫也不清楚,那些木箱里的物件,看不出什么蹊跷。”   不可能,朝廷做事不同普通人家,任何事,至少要准备月余。即便是要准备万神节之物,怎会第二天已要开始,头一天还着急抓瞎。   萧定晔追问:“侍卫纵然要出宫,也该从宫门出来,如何却顺着地下甬道而出?”   二十四忙道:“据闻,每年万圣节,宫里要搬出几座贵重神像。如若从宫门出来前方祭坛,便要封路,妨碍了民众正常通行,故而会从甬道出宫。前来之时,我留意过甬道四周,中间除了途径一座破墙,暂时未发现旁的不对劲。”   侍卫同行的那条甬道与二人一路行来的甬道各自独立,到了最后一部分才汇集相交。侍卫的那一条,道路畅通,地面平整,可见是被好好修缮过的。   萧定晔点点头,叮嘱二十四:   “如若未能寻见娃儿们,就去掳道士。不论是老道士还是徒弟,定然都知道娃儿的事。   下狠手逼供,要尽快,在明日万神节开始之前,一定要想法子找出来。娃儿们有一半的可能不在宫里,我同阿狸继续在宫外寻找。一有消息,立刻送去霍顿将军府。”   二十四郑重点点头,转身急急去了。   **   天边的最后一片彩霞消失在天边时,霍顿将军府的大门被拍响。   来者是两个一高一矮、头戴斗笠的平民汉子。   应门的门房是面有轻伤且无须的太监随喜。   随喜匍一瞧见二人,登时将二人让进大门,待关掩了门,方神情激动道:“殿下,您可终于现了身,奴才以为……以为……”   他急忙平复了心绪,一边将萧定晔带着往外书房去,一边低声道:“今日宫里传出殿下失踪的消息,奴才就带人进了霍顿将军府。奴才忖着,殿下若现身,定然要忙着赶来此处。将军已早早在书房等候。”   霍顿将军外书房。   一刻钟后,萧定晔为妙妙包扎好掌心伤口的同时,也将这几日的发现向霍顿陈述过。   这其中,他只隐去了怀疑塞夫是他三哥萧正伪装的部分。   大晏皇子萧正的存在,虽然能拉起坎坦人霍顿的仇恨。可此事若不能善了,却会令坎坦与大晏交恶。   一个大晏皇子对坎坦国主有危害,纵然另一个大晏皇子出手干涉,将他兄弟的阴谋击垮,这也不过是应该的,可绝谈不上对坎坦有大恩。   妙妙此时催促道:“娃儿们纵然在宫外,也离皇宫不远,请将军立刻派人查探。”   霍顿将军立刻道:“此事纵然夫人不说的,本官也在查找的。前些日子已寻过了城外,从昨日开始寻找城内,今日一早已寻到了皇宫附近。”   他忖了忖道:“因为寻找孩子们被藏匿之地,今日午间的,搜查到一户人家有异常的。这户人家也拘禁了人的,可并非孩子的,而是成年人的。他们的眼珠子,与夫人相似的,都是琥珀色的……”   **   将军府暗牢光线昏暗,映照的最里间的隔栏里人影憧憧,仿佛关押了千军万马。   妙妙屏退坎坦人,监牢外只余她和萧定晔。   隔着根根栅栏望着自己的同族人,妙妙觉着自己娃儿有今日,实在是像是背后有剧本操控。   她十年前刚穿过来时,是受了凤翼族的控制。十年后的今天,她的孩子依然被凤翼族牵制。   她努力了这么些年,还是没有能为自己和下一代搏一个自由的前程。   栅栏关押的六七人跪着苦苦自辩:“我等并非自愿,皆是被三皇子所迫。求圣女开恩,救救属下……”   妙妙双眼赤红,咬着后槽牙道:“你等是被迫?你等可知,因为被迫,多少人家没了孩子,多少人家要分崩离析?”   萧定晔牵住她手,轻拍她手背。   她的情绪渐渐平复,低声道:“一个一个说,你等都为萧正做了哪些事,知道他什么秘密,不许私藏,全都说的清清楚楚。否则,莫怪我心狠手辣!”   半年前萧正败走坎坦,随行实则或掳或带了十来位凤翼族之人。   到达坎坦后,这些人被拘禁在民居里,被迫为萧正卖命。这其中众人发动过多次逃跑,被或杀或捉,仅余现下的六七人。   一位弟子苦苦央求道:“我等不敢轻易向圣女求原谅,现下这些还活着的弟子,被迫配合三皇子时,皆留了个心眼,所行事上都有漏洞。”   一人道:“属下乃诡道门弟子,属下被迫为三皇子制人皮面具。那面具正常佩戴看不出破绽,可实际上如若遇水,面皮便会开始发胀、消融。”   另一人道:“属下乃珍兽门弟子,属下但凡瞧见巨蟒们,便能将它们收服。”   还有一人道:“属下也是轨道门弟子,属下被迫参与过宫内地下三层甬道建造之事。属下当时生怕甬道建造好后,属下连同工匠会被坑杀于内,曾秘密造过逃生暗门……”   妙妙立刻打断他的话:“地下甬道,可有一处通往宫外?”孩子们便被拘禁在宫外的一处暗室。   那人立刻点头:   “没错,其实有两条暗道通往宫外,一处经过地下暗河河道,通往宫外,后来被用来饲养巨蟒,并不能利用。   还有另一条路,是直通皇宫膳房……”   妙妙不由摇了摇头。   两条路,一条她和萧定晔走过,另一条却与娃儿们没有关系。   那人续道:“属下原本以为此事结束后,三皇子便要杀人灭口,可现下并未如此,或许是属下还有被利用之处。”   妙妙忖了忖,道:“现下只有你们几人?有一位假扮道士的老头,是什么门出身?”   诡道门一位弟子垂泪道:“其他人或被杀、或病死。属下一位师兄两月前被带离,之后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他越说越愤愤:“圣女问及的老道士,他出自百毒门。就是他利用毒药控制我等,才一路到了此处。圣女明鉴,并非属下们怕死,而是怕求死不能。那毒药发作时,全身溃烂成水,瘙痒难忍……”   几人撩开衣裳,但见每人身上都有大片大片的烂痂,有的才长好,有的又开裂淌水,令人目不忍睹。   妙妙不忍细看。   被人用毒药逼迫是什么体验,她最是清楚。   十年前她身中“七伤散”,每回毒发全身剧痛难耐,若不是她心中憋着一口气,早已撞墙求解脱。   她看着这些被逼迫的族人,面色渐渐和缓,问道:“你们放心,等我捉了那道士,逼出解药为你等解毒。若是没有解药,会立刻送你们回百花寨,寻圣药门解毒。”   可解毒之后,这些人是否要入罪、最后被问斩……事情仿佛又回到了四年前,她执意要救一位名唤克塔努的坎坦青年之时。   克塔努当时因被前主子长期奴役,不得不行了背主之事。而那时恰逢番市的七国异邦人密谋联合各国向大晏发兵。克塔努的前主子若未被下人拘禁,便能立刻向大晏官员送出消息,阻止叛乱。   克塔努、包括她的二十四个坎坦兄弟,在此事上推波助澜,有罪于大晏。   那时妙妙与萧定晔因对克塔努的处置而起了嫌隙,以此事为导火索,再加上其他一些事,终于令她对他失望,从而远走天涯。   现下她的凤翼族人,也同样是被迫,可其结果也同样助纣为虐……   ------题外话------   今天两更 第606章 进宫(二更)   萧定晔明白妙妙因何事为难。   待出了监牢,他同她道:“在其位,谋其事。你莫忘了,我是大晏的皇子,我的立场始终歪在大晏的一边。此回事与四年前,看起来相似,却完全不同。”   他望着她,一字一句道:“当年事,是那坎坦青年直接推动了对大晏不利之事。可今日事,是对坎坦不利。”   她心中豁然开朗。   没错,有些事情的对错,不在于行此事的本身,而要看判官的立场。   萧定晔道:   “坎坦小国,大晏数年来为何不再攻打坎坦、扩大版图?盖因两国之间那座雪山。   如若大晏出兵坎坦,即便收了坎坦,可有雪山的阻挡,始终无法保持稳固的控制权。坎坦便是看准了这一点,故而常常行挑衅之事。   大晏眼下虽不打算出兵坎坦,可也断然不想看到坎坦国内一团和睦。只有国主常被内务扰民”   妙妙终于明白,这就是政客的思维。凤翼族人行事,恰恰符合了大晏太子的心理。   二人用过饭,眼看着夜色降临,可霍顿将军的人手还不见报来孩子们的消息,萧定晔越来越着急。   孩子们之所以被掳,究其根源,最大的缘由便是他三哥闹的幺蛾子。   现下孩子们没有最新消息,让他这般等着,他等不下去。到了明日,若三哥一旦出手,不知有何后果。   虽说万民聚集,朝廷一定会派军队驻守,以防突发状况……他问向霍顿将军:“明日万神节,将不带兵前去祭坛镇守?”   按理来说,霍顿的职级,定然是要带兵的。且如若带兵,这个时候早已离府提前赶去祭坛,怎地还留在府上?   霍顿忙道:“往年带兵皆有本官的,可今年国主曾提到本官丢失小女的,让本官专心寻人的。”   他神色肃然:“原本本官未想明白的,近日遇上殿下和夫人,本官却明白了。小女被掳进宫里,如若明日真出现在祭坛,一旦有危险,国主定然担心本官带兵起事……”   萧定晔立刻问道:“你可准备了私兵?令嫒已瘦弱不堪,被换上新衣、梳了发髻,明日铁定要出现在祭坛。霍顿大人,你既已想通,为何还没有动作?”   霍顿被问的满脸通红,支支吾吾不敢言语。   萧定晔冷笑一声:“你想要舍女保官位?霍顿将军,明日万神节之后,你霍顿家族还是否有立锥之地,还是两说。你胆敢以一己私心置上百的孩子不顾?你莫忘了,本王能应承你扶你上位,也能挥兵入坎坦,灭了你!”   霍顿将军登时一抖。   他的私心并非真想弃女不顾,可付出确实也极为有限。他原本打算的是尽人事、听天命。依旧私下里、靠一己之力寻孩子,却不敢与朝廷、与国主公开叫板。   见萧定晔质问他,他额上浮现一层冷汗,忙道:“我……并非未提前准备的,已悄悄聚集了六百多私兵的……五殿下,这已是本官拿出家中所有金银的,能雇来的最多人数……”   私兵类似于杀手,没有人身归属,谁出银子替谁卖命。雇主完全可以不露面,差了下人去联络。若事情败露,往私兵身上一推,不担风险。   霍顿想营救女儿的同时,又不想直接得罪上官和国主,真是费劲心机。   萧定晔这才冷哼一声,道:“六百私兵看起来不少,可在护国军面前不堪一击。本王问你,你收到塞夫大人被被人顶替的消息,可前去向塞夫家族送过信?”   霍顿战战兢兢道:“我……我派人私下里前去塞夫大人家中的,秘密将此事告之的。塞夫大人还有一兄弟的,也是武将的。他明日要带军出现在万神节……”   萧定晔再一次对这软蛋刮目相看。   自己不愿出头,却玩的一手的借刀杀人。   他面色略略和缓,道:“塞夫家中如何说?”   霍顿忙道:“塞夫大人过去几年都是住在宫里的,被国主奉为尊师的,以国师之礼相待的。他兄弟听闻很着急的,今日整个午后,都在同我商议明日如何行事的……”   他细细将塞夫兄弟的计划道来,萧定晔听闻,方点点头,又警告他:“你既然想借刀杀人,就莫再添乱。你要知道,明日万一现场失控,本王第一个取你狗头祭天!”   *   夜色渐浓,一轮皓月挂在天上,拉出一圈朦胧光晕,仿佛在一脸怔忪的看着人间,不知这些人斗来斗去到底为了何事。   霍顿将军家的外书房里,几盏油灯将房内照的亮堂。   灯下的几位主子心神不定。   等待是世间最煎熬的事。   内心对未来报以殷切希望,可现下仿佛又插不上手……妙妙来回踱着步,内心难耐,终于道:“不成,不能这样等下去。”   她来这个世间,艰难走到今天,没有哪一个收获是等来的。   全是她主动争取来的。   她不能等。她的经验告诉她,只靠这般等待,好事是不可能落到她头上的。   如若在万神节开始之前能救出孩子们,余下的事情都是次要。   可如若救不出来……她看着萧定晔,怔怔道:“你说,这世上,什么事情,比皇权还大?”   **   霍顿后院的练武场,大的能跑马。   颜料、银粉、宣纸、火盆若干。   数张宣纸粘贴成数张门板的大小,萧定晔按照妙妙的指点,在纸上不停歇的泼洒颜料。   随喜与两个暗卫手持布单子,将颜料在纸上推开。   晾干。   再泼颜料,再推开,再晾干。   一直到了三更起,妙妙开始在其上画人像。   万神节,众神汇聚。   然而最为坎坦民众推崇的神,却并不囿于神像的形象。   那是乌拉尔雪山。   这道雪山的存在,使坎坦民众远离征战,保得数百年的喜乐安康。   这道雪山的融水,孕育出了坎坦子民。   雪山女神“阿诺兰”圣洁,是每个坎坦人心中最至高无上的神。   妙妙手上动作不停,身边数人的协助也不停。颜料与银粉交响泼洒,一直到皓月快要东落,她方直起了身子,遥望祭坛方向:“既然要当着万神的面长寿成仙,姑乃乃用坎坦的女神将你打入地狱!”   一幅巨画被几位暗卫撑展开,现下的天色还不能令画上的阿诺兰女神显形,可到了白日,但凡光线充足,这位女神便会降临。   届时,信众们将会发现,他们最崇敬的女神再不是海纳百川的慈悲模样。   时已五更,霍顿的人终于送来消息。   “禀告将军,我等已将城中所有房屋、包括能探寻到的地窖、暗室都已查过,没有被掳孩子们的消息。”   这个冷冰冰的消息太过残忍。   离万神节开始,只剩下不到两个时辰。可孩子们还依然未寻到。   不能再等了。   萧定晔从甬道出来之后,之所以能忍着不去动坎坦国主和他三哥,是担心此二人狗急跳墙,提前伤了孩子。   可眼下,寄托在旁人身上的希望已然破灭。   宫里那边定然也还未查到消息,否则哈维等人定然会前来送信。   不能再继续等了。   他立刻同霍顿道:“趁天还未亮,将你的六百私兵散出去,提前混进祭坛广场上奉神的民众中间。继续搜寻孩子们的事情不能停。”   他又看向随喜:“留两个人在此处同霍顿将军配合,抢在万神节开始前,带着方才的画前去祭坛等待。其余的暗卫随本王进宫!”捉拿国主和三皇子,刻不容缓。   五更天时,月亮已沉,日头未升。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来临了。   宫墙里,众人躲在墙根,只等最近的巡夜侍卫离开,便要直奔国主和塞夫大人的下榻处。   黑暗中,萧定晔紧紧握着妙妙的手。   他掌心的她的手,从未像别的女子一般纤柔。   要么满是老茧,要么满是伤痕。   这个女子如若没有遇上他,以她的聪慧,她一定能过上她向往的生活。她自来追求平顺,和这天下的无数百姓一样。   然而他将她拖进了皇子之争的漩涡。   自此她在这漩涡里奋力挣扎,无数次,她仿佛要被迎头的巨浪打的魂飞魄散。   所有人皆以为她已丢了性命,可静等片刻之后,那漩涡中终究又会出现她的小小身板。   命运一直将她打压,可她却从未认过命。   快到头了,所有的苦难都快到头了。   擒了他的三哥,由他亲手结束这一切,然后带着她和孩子,一起回家。   这世上再没有另外一个女子,适合站在他的身边,和他一起共度人生。   他紧紧握着她的手,低声道:“一切小心。”   妙妙点点头,同他久久对视,说不出什么矫情的话。   到达坎坦的短短数日,两人已在生死线上挣扎过数回。他们仿佛又回到了四年前的逃亡路上,两人摒弃一切心结,怀着同一个希望往前路奔去。   此番分开,他要去擒拿坎坦国主和他三哥之时,她也要去为营救他们的孩子做努力。   眼前的巡夜侍卫已列队远去。   她望着他道:“保重。”   夜黑的如浓墨一般,不知黎明何时才能到来。 第607章 撬杆被拉动(三更)   报过暗语,侍卫放行。   地下甬道里安静如初,没有看到任何打斗或者起过争执的痕迹。   便连侍卫的面上,都是一如既往的冷漠。   妙妙沿着台阶而下,全力注意着四周的动静。   炼丹房……没有人!   可丹炉还是滚烫。   妙妙立刻加快了脚步。   墙边的侍卫一个个从视角闪过,站立的笔直,仿佛亘古以来便站在这里,已成了一尊雕像。   她无端端打了个冷战,终于住足,不动声色的站到了一个侍卫面前。   侍卫的目光直视前方,仿佛根本没有意识到她的存在。   妙妙倏地伸出手一推。   那侍卫的身子两晃,眼瞅着便要直直栽下去。   她立刻抵住他,心中已是亮如明镜。   这侍卫,怕是吸服过迷烟。   在蟒道里,曾经有数百只巨蟒,被喷过后迷烟,便仿佛立刻进入了冬眠状态。只有喷洒另外一种药水,才能清醒过来。   她立刻往周遭的侍卫们一个个探去。   全都被僵住,他们仿佛活死人一般,保持着清醒前的最后一个动作。   这里到底悄无声息的发生了何事?   明明守门的侍卫们无事,可下了一层之后,这里的人都成了这样?   她飞速的顺着甬道往前跑去,前方开始进入休憩区,所有的寝房全部大开,里面的人躺在床上保持着睡姿,有些坐在床畔做出个穿衣的模样。   可所有的人就仿佛门外甬道上的侍卫们,他们的时间仿佛一刹那停止,被冻结在某个时间缝隙。   她立刻往楼梯方向而去。   如若哈维和翠玉两人察觉出不测,定然要离开这一层,往离迷烟更远的地方去。   她将将上了几步阶梯,想到守在最上层的行动自如的侍卫……不,要再下,要去最下一层。   进门处的侍卫既然神色如常,便说明还未发现此间的异常,说明哈维、翠玉、和三个暗卫,他们没有在最上层出现过。   她立时转了方向,顺着台阶急速往下,将将下了一层,回到炼丹房所在的那层,便听扑簌脚步声传来,夹杂着细微人语声。   她心下一喜,将将要拐个弯寻过去,却听有人道:“师父……这一层人已皆被迷僵,徒儿现下就往下一层去……”   她倏地住了脚,眼瞅着那一对道士师徒的脚步声已到近处,她立刻转身坐去了楼梯上,做出个微眯着眼的雕塑样。   脚步声戛然而止。   一个年轻的大晏道士道:“咦,这里还有一个。”这是那道士师兄。   另一个大晏老道士疑惑道:“方才好像没有发现这一个?”这人妙妙没见过,可他的眼珠颜色,妙妙最为熟悉。   这眼珠的颜色,她有,百花寨里的人有,甚至与百花寨决裂的另外几十门的凤翼族族人也有。   那道士师兄凑在她眼前上下打量,倏地揭下她面上覆巾,皱着眉看了半晌。   认不出。   可他虽认不出她的脸,他认得出她的额头。这个宫女儿此前送丹药送的晚,待回来时磕破了头的啊。   他一把扇在她脸上:“偷懒了整一日,原来你在这里。”   倏地掏出一把匕首,道:“师父莫担心,徒儿提前送她上路……”   他手起刀落,将将要刺向妙妙,老道士“啪”的给了他一耳光。   道士师兄“咚”的一声摔倒在地上,捂着脸不敢说话。   老道士低声叱道:“混账,为师平日如何教的你?要用刀杀人,为师还弄什么迷烟?”   道士师兄倏地反应过来,忙忙跪地道:“徒儿一时着急,忘了分寸。”   老道士这才拉着他起身,肃着脸道:“记住,用刀杀人是莽夫行为,要靠脑子杀人。过了今日,你我就是人上人,更是要用智慧同人周旋。”   他从怀中掏出一个月白色帕子递给他徒弟:“蒙上去吧。”   他徒弟恭敬的接过巾子,转头“啪”的用巾子捂住了妙妙的口鼻。   妙妙脑中登时迷糊。   几息过去,道士师兄收回巾帕,方道:“成了,师父。这宫女儿前后遭受过两回,迷的住住的。”   两人的脚步声顺着楼梯而下,直到身影都消失,妙妙连连长喘几口气。   待胸腔的闷痛减少,方伸出袖下的手掌。   曾被包扎过的掌心再一次被鲜血浸染。   她终于确定那能令人僵住的迷烟,漏洞在何处。   痛。   受了痛,人就会脱离迷烟的摆布。当时在蟒道里,她和萧定晔就是因痛而逃过一劫。   她依旧坐在楼梯上等待时机,准备伺机寻她的人。   周遭几乎没有什么响动。如若那一对师徒得手,该是利用迷烟一招制敌,不给人任何反应的余地。   不知过了多久,周遭再次传来脚步声。   那一对道士师徒从石阶匆匆上来,老的一边走一边向小的交代:“为师先赶去祭坛,你将最上一层迷过,便退出。记住,撬杆已拉动,只剩半个时辰的时间。”   道士师兄忙忙恭敬点头,同他师父一起上了楼梯。   一刻钟后,道士师兄从楼上下来,慢悠悠进了自己房间,背了个包袱皮出来。   待经过妙妙身畔时,他忽的想起此前炼丹时受她催促的窝囊气,一巴掌甩在她脸上,面上却古怪一笑:“还来得及,怕什么……”   抱住她一路拖进了他房里,将她丢上床榻,重重压了上去……   颈子上剧烈一痛,鲜血四溅。他还没来得及叫出来,嘴已被人拉着布单捂住。   妙妙一只手紧紧捂住他嘴,另一只手中紧紧将簪子按在他颈子上,任凭他怎样的挣扎,都死死扒拉着他不放手。   随着他的挣扎,他颈子里的那个簪子在他的血肉中不停的搅动……   半刻钟后,妙妙望着眼前被床单五花大绑、奄奄一息的人,冷冷道:“切莫死,姑乃乃还有用的上你的地方!”   拉开门遽然而去。   最下一层安安静静。她推开一间房门,没有熟悉面孔。   再推开一间房门,依然没有。   再推开……她的手倏地被门里的人拉住,用力将她拽了进去,一支匕首已贴到了她颈子上。   灯烛微晃,有个清脆的声音倏地道:“阿姐?”   房里的是哈维和翠玉。   翠玉登时泪流面目,扑进她怀中,哽咽道:“阿姐,我以为你死了,以为再也看不到你了……”   妙妙替她拭过泪痕,急忙忙问道:“其他人呢?还有三名暗卫呢?”   哈维道:“那道士遽然发难,我等来不及应对,不知那三位兄弟避去了何处。”   她立刻道:“走,我们去寻。”   哈维忙按住门,低声道:“那邪门道士还在……”   妙妙想起那个奄奄一息的人,冷哼一声:“等姑乃乃用完他,他就不在了……”   上下甬道里,三人不停穿梭,几息后,在被迷僵的侍卫中间寻到了三名暗卫。   妙妙手起簪落,让他们体验到了他们的主子曾经的待遇……咯吱窝一股惊心动魄的疼痛传来,三人终于从迷僵中醒了过来。   暗卫们的清醒,预示着道士师兄的噩梦降临。   他的猪窝里,一盆清水泼下去,他因失血原本已开始迷糊,被水激的清醒,待看清眼前人,立刻剧烈挣扎,口中呜呜作响。   妙妙匍一拉开他口中塞布,他立刻直着嗓子喊:“时间不……”   “啪”的一声,妙妙一耳光扇的他住了嘴。   她将簪子扎进他的胸口,一字一句问道:“说,孩子们关在何处?”   他咽了咽口水,战战兢兢道:“孩子不重要,时间才……”   “啪!”又一个耳光抽上去,簪子更往他胸口送了一截,妙妙嘶吼道:“说,孩子关在何处?!”   他胸口剧痛,口中腥甜,终于道:“我……没去过,今日听师父说……浣衣局的一口井,通向另外一个地下暗室……可能在那里……”   妙妙当机立断道:“走,救孩子……”   **   僵立的侍卫还守在原处,地下甬道的出口近在眼前,妙妙热泪盈眶,只觉着一切的困难都要过去。   最多一刻钟,她就能同孩子们团聚,结束眼前这场噩梦。   她不停歇的往前跑,冲过侍卫,冲过一道门,远远伸出手再将最后一道门往外一推……她双臂刺痛,登时被眼前的门撞了回去。   她一咕噜爬起身,与随后赶来的众人用力一推……不是门,此处何时变成了一道墙,一道石墙!   众人使出所有的力气去推,那石墙纹丝不动。   怎么回事?妙妙拍打着石墙,不敢相信的望着这多出来的一道障碍:“怎么会这样?明明没有这道墙的,明明没有的!!”   楼下传来接近于绝望的嘶喊:“时间来不及了……哈哈哈……你们给老子陪葬……我们一起赴黄泉……”   脚下陡的开始震动,头顶不停歇的掉落砂石。   僵立在墙根的一排排侍卫,随着这抖动倒去地上,被摔得头破血流,还未等意识清醒,又被头顶掉落的石块砸晕了过去……   妙妙倏地明白,那位参与建造此地下甬道的诡道门弟子,为何没有被萧正灭口。   因为那弟子根本就没有完整参与整个过程。   这座建筑存在的目的,就是为了毁灭。   这上下三层甬道里的人,从被人指使进来的第一天起,就没有打算被活着放出去……   ------题外话------   感觉今天努力一把,估计能写完大结局。   所以决定写出来一章就发一章。 第608章 生路难寻(四更)   天边已现鱼肚白。   坎坦国主寝宫,黑衣暗卫们四处搜过,纷纷聚到偏僻处,压低声向萧定晔回禀:   “正殿没有。”   “偏殿没有。”   “耳房没有。”   “……”   其实从众人跃进院墙,瞧见寝宫四处稀稀拉拉的侍卫,萧定晔几乎已猜测出坎坦国主不在此处。他怀着一丝侥幸令人寻找过,果然没有。   他立时挥手:“走!”   黑暗中几道人影接连起跃,向塞夫大人所居住的院落而去。   院中静悄悄。   萧正为了防止自己秘密被泄露,本就遣离了这院里的奴才和侍卫,只留一个老眼昏花的太监侍候。   萧定晔带着暗卫跃进院里时,上房毫无意外的没有人。   只耳房里那个老太监躺在床榻上,已断了气息。   萧定晔开始焦躁。   他望着幽暗的皇宫,急速想着这些人能去何处。   装扮成塞夫的萧正临时不见,很正常。如若萧正对今日事还不够有把握,他定然安睡不得,要继续奔走。   可坎坦国主呢?按理来说,国主要主持万神节如此神圣之事,是要提前沐浴焚香,不在后宫也正常。   佛堂?他登时转头四顾,瞧见漆黑宫道上已有太监开始行路。   他立刻压低声道:“去掳人,问这宫里的佛堂、神殿在何处!”   一个暗卫刹那间往黑暗中跃去,只听极细微的一阵人语声后,暗卫回来,往东边一指,众人脚不沾地的往东而去。   **   一道钟声在天地间敲响,数千的侍卫单腿跪地于大殿广场之前,没有丁点儿响动。   坎坦国主念完最后一句经文,从一旁的老道士手中接过三根长香,端端正正插在了香炉上。   他从团垫上缓缓起身,周遭宫人立刻撩起他长长的圣袍下摆,随着他行往大殿外。   高高门槛阻在脚下,他抬头往殿外望去。   天色已开始发麻,天际厚云已被赋上一线金边。   道士在一旁低声道:“此乃吉像,国主今日必定心想事成。”   国主迷迷糊糊想着他的夙愿,许久方道:“过了今日,孤就能神?”   道士心内冷笑一声,满上却是十成十的恭敬:“万人诵经,仙丹护体,喜童与巨龙伴随国主,长寿神降临,国主必将成神。”   国主面存微笑,缓缓点头,问道:“塞夫卿家何在?”   道士忙道:“塞夫大人为了今日大事,彻夜未眠,已去了祭坛提前准备。国主再接受最后一回仙泉洗涤,就到了吉时。”   国主终于抬脚迈出门槛,坐上御撵。   又一声钟声响起,随侍太监扬声唤道:“起!”   大殿前近千侍卫们刷的起身,将御撵护在最中间,整齐划一往宫门方向而去。   *   衣衫猎猎,萧定晔一个腾空,带着人率先而行。   天地间陡然响起一声钟声,余音不绝于耳。   他心中越加焦急,竭力避开沿途的阻力,往东边而去。   快,再快,再再快……他的心仿佛从来不曾这般跳动,他的鲜血也仿佛从来不曾这般沸腾……   再快一些,再快一些,只要他一刀抵在那国主的颈子上,所有的孩子就有望得救!   一道宫墙隐隐在望,那高殿的肃穆外观已遥遥可见……他用力再往前一跃,一只手已扒住了宫墙墙头。   当视野中瞧见那黑压压的人群中的一辆高高御撵时,他的身子倏地一住,颓然蹲在了宫墙外。   千人的侍卫……他手头只有不到十人。   在沙场上,他不是没有经历过敌军人数超出他数倍的情况,也不是没有率人负隅顽抗过。   然而,那些时候,他和将士们几乎已经抱着必死的信念,方才杀出了一条生路。   可现下,他不能死。他要是闯进这千人的侍卫群里,他还未靠近那国主的身,已被刺成了刺猬。便是没有被杀死,他也会累死。   如若这是在大晏,如若他手上有队伍……   他站起身,面无表情的打了个手势,众人悄无声息的远远避了开去。   *   当簇拥着国主的侍卫们顺着宫门远离皇宫时,后宫地面倏地一抖。   妃嫔与宫人们惊慌失措的从各殿中跑出来,趴伏在宽敞处躲避地动。   然而地面只不过微微晃了一阵,便再无动静。   众人见无事,方各自回了各宫殿。   萧定晔却不能将这看做无事。   有事,太有事。   所有的事情,但凡是他三哥参与其中,就没有什么巧合与偶然。   地动,地动……阿狸!他立刻带人向通往地下甬道的狭窄宫道而去。   周遭沙土气息呛鼻。   石墙,甬道入口处,怎么会无端端多了一处石墙?萧定晔聚集所有内力拍向那石墙,只觉胸腔如撕裂般痛,一口腥甜涌上心头,一口血扑的一声吐了出去。   然而他的内力,包括众暗卫们的力气,遇到这石墙,仿佛泥牛入海,没有任何能撼动石墙的效果。   他眼冒金星、脚下踉跄,体内连番内伤叠加,险些要晕过去。   他一咬舌尖,剧痛传来,神识渐渐清晰,咬紧牙关道:“去塞夫居住院落,在房中各处寻找隐藏的铜管!”   ***   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   天边晨曦已现,日头打在云朵上,天空仿佛着了火一般。   萧正所住的上房寝房,一壁高柜被抬开,暗卫手持铜锤,不停的敲着突出于墙面的一小根铜管。   不同节奏的敲击声顺着铜管端头穿进墙面,声音将会传导到地下,最终会进入一个小道士的房里。   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询问的暗号已不停歇的传了出去,却从未收到回音。   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永远只有询问,没有回音。   那地下三层甬道里,有三个暗卫。但凡活下一个,和妙妙他们在一起,若听到这声音,就能认出暗号里的信息。   不知过了多时,在继续敲击的间隙,铜管陡的回转来几声当当响声。   暗卫们急急道:“快听,有回应了……”   萧定晔立刻挤了过去,一瞬不瞬的盯着那段铜管,竖着耳朵,听着铜管回传的节奏。   当当……当当当当当……当……   他眼眶忽的一红,一颗心重重落到了地上。   还活着,他的阿狸还活着,所有人都活着!   周围没有人敢喧哗,连呼吸声仿佛都消失。   消息的回传还在继续。   当当当……当当……(孩子在,浣衣局井下……不要担心我们……救孩子……)   萧定晔紧紧闭上了眼睛,内心撕裂般痛。   待再睁开眼,他咬紧牙关道:“去浣衣局,下井!”   **   逼仄的井口之后,石道豁然开阔。   火把已燃的极短,四周寂静的没有什么动静。   根本没有一个孩子的哭声。   可浑浊空气中确然混杂着孩童身上特有的乃腥味。   石道往前长长延伸,众人一直行了近一刻,近处开始出现一间间暗室。   伙房、仓库、寝房……   没有人,一个人影都没有。   再往前……有人忽然喊道:“孩子在这里!”   萧定晔往那房里冲进去,但见硕大的保育室,地上躺着六七个奄奄一息的孩子。   他(她)们呼吸急促,或脸色苍白,或满面涨红,是生了病重的样子。   只有这几个?他立刻道:“再去找!”   他转头四顾,望着这间保育室,待踢开靠墙的一个小板凳,眼前豁然出现一个指头粗细的小孔,他的心登时一疼。   就是这里,昨日他和妙妙就是通过这个小孔,看到了这一室的孩子们,看到了霍顿大人家的嫡女,看到了他的两个娃儿。   房外已传来暗卫们的回禀:“只有这几间暗室,再没有寻见娃儿们的踪迹。”   萧定晔一拳砸在墙上。来迟了,孩子们已经被运了出去。   这地上躺着的几个小孩,定然是重病被弃在此处。   他率先抱起一个昏迷的小孩,道:“顺着通道走,尽头定然靠近祭坛。其他的孩子们,此时该已到了祭坛!”   **   地下三层甬道里,所有人都聚到了炼丹室,将逃出去的机会放在了排烟室。   其实还有两条通往外间的路。   一条是蟒道。   一条是诡道门弟子曾害怕被灭口而留下的暗门,这条暗门会通往御膳房。   可蟒道已坍塌堵严实,通往御膳房的暗门到底在何处,众人并未寻见。   诡道门弟子当时提及此事时,妙妙只忙着打听孩子们的所在,竟将此事忽略未曾追问。   眼下唯一的希望是排烟室。如若排烟的洞壁能打开,众人就能顺着泄洪闸洞逃出去。   这处洞壁不知如何设计,仿佛开合并没有机关,是在修建最初已确定了每日开合的时间,并不能人为控制。   大伙儿赶到此处时,离出丹排烟的时间还有一阵,如若此处真的能开……   所有人都在等待。   妙妙叮嘱道:“虽说现下无迷烟,可等钻出洞壁的当口,立刻就会遇见洪水。大家此回一定要警惕,千万莫被卷走。我们没有昏迷的时间!”   众人点点头,一瞬不瞬的盯着沙漏,互相手牵手,做好了出逃的准备。   时间一息一息而过,沙漏上的刻度已过了排烟时间,可洞壁没有任何要打开的迹象。   妙妙的脸色越加苍白。   哈维转头望着妙妙,低声道:“阿姐,这三层甬道方才坍塌,怕是已破坏了排烟装置。此处洞壁极厚,靠撞也撞不开,我们得找其他办法。”   妙妙脚下一个踉跄。   还会有什么办法?   还如何逃出此处?   便是此时,炼丹室门外忽然传来缥缈呼声:“阿姐……哈维哥……翠玉……你们在何处?” 第609章 喜童(五更)   御膳房冰窖窖口,盖板将将被敲响,守在其上的二十四便立刻揭开了盖板,瞧见领头而出的哈维,立刻惊喜道:“大哥!”   哈维拉着他伸下来的手爬上去,紧紧抱住他,将他上下一打量,道:“好小子,最担心的就是你,好在你没受伤!”   二十四笑道:“我哪里冒失的要大哥担心?不信你问阿姐,她昨儿傍晚让我带话给兄弟们,要着重寻地下暗道,我可是原原本本将话送到。这御膳房的通道口,也是我第一个找出来。”   哈维又赞赏的拍一拍他肩膀,兄弟二人扶着其他兄弟姐妹及三个暗卫爬出了冰窖。   天色已亮,虽然还有些厚云遮住了半边日头,可晨光终究有几缕冲破了云朵,将光明带到了人间。   浣衣局里的井口,众人顺着井道而下,进入了暗道。   这是一个处于遗弃状态的暗道。过了今日,这处暗道也不再被使用。   此时火把已燃烧殆尽,空气里只有娃儿们离去前留下的乃腥味。   这处所在,妙妙曾经令暗卫通过敲击铜管,向萧定晔提及,让他要先来救孩子。   此时通道里没有一丝儿娃儿的声音,可她知道,孩子们一定还没有完全脱险。否则萧定晔一定会通过铜管的暗号告诉她。   通道里漆黑一片,没有人知道这暗道的构造,只凭借着微弱的气流急速前行,想要从中能继续寻找到孩子们的所在。   继续,再继续……前方暗道拐了个弯,众人也跟着拐弯……再前行,再前行……再拐个弯,前方忽然一道亮光,照的众人睁不开眼。   最前面的老二十四忽然道:“快,出口,这里有出口!”   他当即往前而去,见前方有一道铁门,却已被扭断锁芯,铁门洞口。   外间传来嘈杂之声,有车马声,有人语声,更有小贩的叫卖声……所有声音组合出了一片市井的生活气息。   他立刻回转身道:“快些,这里是客栈,这里竟然是我们一来就居住的客栈对面!”   他推开堆积在出口的烂菜叶、烂果皮,纵身而上,将将向洞里探出手,但听周围一静,继而传来全民诵经之声。   整个世间登时肃穆。   二十四的心倏地一跳,知道他们怕是来迟了,忙忙握住随后而来的兄弟的手,一边往外用力拉,一边着急道:“万神节开始了!”   **   祭坛广场上,数万民众盘腿而坐,虔诚的闭目诵经。每人面前一块绢布,整整齐齐摆放着各家供奉的神仙泥塑。   带领着众人诵经的,是这人世间自高无上的在位者。   坎坦国主高高盘坐于敬神台上,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   在比他低了半人高的一座临时搭建的方台上,盘坐着近百个身穿月白中衣的总角喜童。   每位喜童皆双手合十,一动不动,齐齐闭目而笑。   远远看去,数百个童子将身披圣袍的国主围在中间,仿似天上神人下凡。   最后一句经文念罢,民众们缓缓睁开眼前,瞧见眼前这一幕,只觉神圣无比,登时齐齐磕头,口呼吉言。   潜藏在民众中的萧定晔与暗卫们,虽然已趁着众人念经时往前不停移动,可离方台仍然有遥遥的距离。   他心中一边焦急,又一边纳闷,那些巨蟒去了何处?   他已安排随喜带着霍顿雇来的私兵,严防巨蟒。甚至连凤翼族珍兽门的弟子都已安排在附近,唯恐巨蟒作乱,伤及无辜。   此时经文念罢,高处国主站立起身,开始带领万民感谢神灵。   刚到了半途,众人忽然齐声喧哗。   却见坐满喜童的方台四周忽然往外延伸。延伸出来之处,不知躺着什么长长粗粗之物。   于此同时,高高敬神台上刷的垂下一面巨幅画卷。   画卷上是坎坦长寿神的圣图。   长寿神含笑居中而立。   周边是一圈含笑的喜童。   最外圈是看着极像长蛇的巨蟒。   画卷垂落,长寿经四起。   这回却是一位老道士带领数十位年轻道士,围坐在国主周遭,开始不停歇的念经。   数万民众被眼前这一幕启发,再往那方台四周去看,不知谁高声喊了句:“蟒,喜童的四周是一圈一圈的巨蟒!”   众人哗然,广场上瞬间人声鼎沸。   人们最初是当热闹在瞧,渐渐的却看出了异常来。   不知谁第一个提起,那喜童里仿佛有自家的娃儿。   这消息迅速传开,渐渐有更多的人发现了异常。   广场上越加嘈杂。   敬神台上的国主看到此情,面上微笑不减,仿佛心怀慈悲望着眼前子民。   带着众道士念经的老道士却站出来,高声道:“长寿神降世,天神选中喜童百人,共登仙界……”   他广征博引,借用各经文上的说辞,歌颂着此次盛举。所言之意,皆是告诫民众:   从今日开始,这些喜童便要脱离肉身,作为仙童跟随上天界侍候长寿神。此乃各家家族世世代代的光荣。   道士的话语将将说出,远处便有人接住话头,一字不差的传了出去。   民众听闻,一时不知该喜还是该怒,心中犹疑。   萧定晔一边在人群中急速穿行,一边焦急的关注着台子上的情景。   从巨蟒出现,他就立刻令暗卫去将珍兽门弟子往前带去。   现下的问题已经不是巨蟒要伤孩子,那可能是伤及这广场上数万民众。   他纵然是个大晏皇子,对坎坦的内乱乐见其成,可他也绝不愿意看到内乱以这种形式发生。   况且,他三哥为何要造成坎坦内乱?这对三哥没有好处啊!三哥即便是想当摄政王,也不是这种当法啊!   敬神台上人影憧憧,他看的清清楚楚,其上根本就没有他三哥伪装的塞夫大人。   三哥早早就离了宫,可为何现在还没有露面?三哥到底在等什么?   他脚下动作不停,越来越快往前而去。   要去敬神台上,要离孩子们更近,要离坎坦国主更近,更要离随时可能出现的萧正更近!   **   妙妙带着众兄弟赶去祭坛时,遥遥看到孩童们被巨蟒包围的情景,险些昏倒。   她再也记不得萧定晔此前对她的嘱咐。   他说,她无论有任何行动念头,都要和他商议,和他一起想法子。   她没有时间,她也没有精力去和他碰头。   她眼中看不到层层守卫,看不到守卫手中的尖刀,她只看到,孩子们身处险境,她不能让巨蟒吞噬了他们!   她当机立断同哈维道:“带着我,上方台!”   ------题外话------   看来今天完结不了了,那就明天继续。   明天的凌晨暂时不发了。等我睡醒,写一章发一章。 第610章 暴动(一更)   万人祭坛广场上,圣乐四起,荡心涤尘,骚动民众们跟着圣乐默念经文,渐渐平和。   随着旋律渐渐高昂,方台上方忽然飘洒粼粼圣雨,在清晨遮遮掩掩的日头下,那圣雨竟然折射出万道光华,显现出一道彩虹。   彩虹的一端搭在敬神台上,另一端搭在遥远的天际,高高悬挂在喜童和广场上的民众上方。   坎坦国主在这圣乐中,从敬神台上撩动圣袍,缓缓起身,含笑步向彩虹。   道士们念经声大作。   国主挥手致意,踏上彩虹,竟一步步站了上去,仿佛真的要随着这彩虹直达仙界。   民众们看的如痴如醉,只当神迹降临,硕大广场上,上万民众纷纷对着彩虹之上的国主虔诚跪拜。   圣雨在方台上方继续喷洒,原本还双手合十、闭目微笑的喜童们却忽然哭声大作,挣扎着要向四处攀爬。   喜童不再是喜童,转瞬间成了哭童。   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开始压制祥和圣乐,牵动信众心弦。   “喜童们像是不愿意侍候神仙呢……”有人喃喃道。   只几息后,忽然有人惊恐大喊。   但见原本还围在平台四周僵死着的巨蟒们,忽然开始蠕动,它们纷纷直立起身子,张牙舞爪,齐齐向孩童们袭去。   广场上顿时大乱。   有人唯恐巨蟒从平台上跌落、伤及自己、而纷纷往广场外逃去,更有孩童的双亲拼命往方台近处挤过去、想要想法子救孩子。   于这混乱中,巨蟒们已缠住了最外圈的孩子,开始缓缓吞噬。   有些孩子脑袋已被吞进巨蟒口中,露在外面的双腿还在奋力的挣扎,有些孩子已被吞噬了下半身,露在外的头脸还在哭嚎着喊阿娘……   原本和谐圣吉的方台上,陡的转成了白日地狱,上演着天下最恐怖的景象。   暴乱开始点燃。   民众们如浪一般往方台方向涌去,在前后力量的碰触下,又如浪一般的退后……民众们靠近不得敬神台,开始冲击广场四周的护军。   有人抢夺过护军手中弓箭,开始往彩虹上的国主射箭。   人们开始明白,这一场祸事的源头,原来是站在彩虹上要成仙的国主。   敬神台上的道士们仿似受到了威胁,大声喊道:“我们不愿,我们是受国主逼迫……国主为成仙,不顾子民死活……”   *   被挤在人群中萧定晔终于奋力跃出人群,手中一个冲天雷打出,向外传递着信号:珍兽门弟子何在?   然而这个时候,被人群冲的更远的随喜看到这信号,再看看已不知去了何处的珍兽门弟子,满脸的绝望。   人太多了,数万人的暴动,不计后果的踩踏,完全是一场大战,比大战的影响还要惨烈。   挤去护军跟前的霍顿将军,咬牙切齿的望着身畔的塞夫将军:“还不动手?民众已是这般混乱,孩子们都被巨蟒吞噬,你还不出兵?”   塞夫将军面目隐忍,半晌方道:“我阿哥还未露面,我无法确然他是否被掉包。我是国主的将军,在这个时候,是要护着国主的!”   霍顿一把揪住他衣襟,双目几欲喷火:“孩子们呢?坎坦的明天呢?没有你的孩子是吗?可有我的!你阿哥已经死了!”   他蓦地抽出长剑向塞夫将军刺去,还未触及,已被塞夫将军的几位副将拿下,被按的不能动弹。   霍顿挣扎着大喊:“懦夫,你比老子更懦夫……国主都要升天成仙,不再眷恋子民,你还在懦弱什么?”   塞夫将军神色纠结,望着眼前如浪的民众,以及依旧含笑踩着彩虹继续前行的国主,内心正纠结不定,忽的瞧见眼前一群人踩着人头飞跃而过,下意识已弯弓搭箭。   霍顿大喊一声:“不可!”却已慢了一步,那乌金箭簇刺穿空气,瞬间远去。   起跃在空中的哈维只觉一股劲风直直而来。待传到他耳中,已到了近前。   他来不及动作,只将妙妙的身子一转,那箭簇堪堪避开了妙妙,箭风却带的妙妙衣袍一掀,半边衣裳已垂下,正巧被底下的人一拉,哈维连同妙妙登时掉进了人群中。   二十几个兄弟立刻跟着落进人群,挤开踩踏民众,护着只着中衣的妙妙和哈维再腾跃而出,不停歇的往孩子们所在的方台而去。   塞夫将军只射了一箭便被霍顿叫停,可却引得周遭其他的护军开始跟着射箭。箭簇如织般飞向众人。   霍顿忍无可忍,立刻转身而走,抬袖连续打出三颗冲天雷。分别做出三个手势。   等待在远处霍顿家的下人看见指使,立刻吩咐私兵:“一百人往敬神台而去,擒拿道士。一百人立刻前去护着那二十几人,不可令箭簇伤他们一人。其余所有人往方台而去,伺机搏杀巨蟒!   六百人听令,分作三队进入广场,登时被上万民众稀释的仿佛大海中的一滴水,瞧不见了踪迹。   **   萧定晔此时已到达敬神台,顺着彩虹一跃而上。待脚下实实在在踩上了东西,他终于明白这其中的蹊跷。   那国主并非真的行在虚空里,脚下是有数条透明物件,一头被深深的压在敬神台上,方能支撑整条透明道路的悬空。   他一剑挥开围上来的侍卫,向着那国主飞奔而去,手中的飞镖同时刺出。   那国主原本还面露慈悲望着脚下乱像,脚下缓缓而行。待再要往前迈步时,身子倏地一顿,只觉后背疼痛万分。这疼痛终于让他笑不出声。   他缓缓回头,颈子上已贴上了一把剑。萧定晔站在他对面,咬牙切齿道:“快些下令,向巨蟒们喷迷烟,立刻迷僵它们!”   国主面色怔忪,只看着滴落在脚下的血珠子,喃喃道:“不可能的,孤已成神的,不可能流血的……不可能的!”   他吃惊于萧定晔也能站在这彩虹上,再看看鲜血也停留在彩虹上,并未落到地上,内心仿佛包着一团浓雾:“不可能的,孤不是凡人的,孤……”   他整个人陷入了巨大的怀疑,便连颈子上的剑尖已刺进他的皮肉里,也毫无反应,只不停歇的撕扯着萧定晔:“不可能的,孤不是凡人,你们才是,你们才是……”   于这撕扯中,远处光亮急速一闪,一柄急速飞转的暗器凌空而来,倏地钉进萧定晔背上。   他身子一晃,国主一把推开他,他登时往下一坠,隐没在了数万人的脚下……   **   二十四个坎坦兄弟,还在护着妙妙在空中起跃。   周围箭簇如雨而来,坎坦兄弟们不同程度的都受了伤。其中有一箭径直穿透了妙妙与哈维的肩膀,将两人定在了一起。   哈维举剑砍断两人中间的箭杆,咬牙带着妙妙继续前行。   近了,还有一半的路程,就能到达方台。   如果没有这些拦路的箭簇,还能再快,能再快。   周围的箭簇忽的减少,近百黑衣人在二十五人身畔出现,替他们打掉箭簇,护着他们前行。   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方台已近在眼前,近的哈维能看到孩子堆里的大小王,正紧紧抱着几个小伙伴,将他们阻拦在巨蟒的攻击之外。   **   人群一声惊呼。   空中一声大吼:“孤乃神仙,孤要成仙!”   众人被短暂的吸引了目光,却见半空中的国主猛的往前几步,一脚踩空,并没有继续悬浮,毫无意外的掉落而下,被万民踩在地上。   有人喊道:“国主已死!”   “国主已死!”   更多的声音齐齐响起:“国主已死!”群情激愤的声音震耳欲聋。   在众人齐呼的间隙,忽的有人指着方台大叫:“快看!巨蟒停下来了!”   众目睽睽之下,只见一白衣浴血的长发女子,高高站立在方台上。她在方台往前的每一步,都有巨蟒为之仓皇让路。   有巨蟒惊惧之下蒙头逃窜,竟险些撞上那女子。   众人不由齐齐惊呼一声,为那女子担着心。   然而护在她身畔的二十四个坎坦兄弟,未等蟒近前,已持剑扑上去一顿厮杀,粗大巨蟒登时流血逃窜。   遮遮掩掩的晨光中,女子不躲不闪,面上没有任何惧色,在平台中稳稳而行。   所有的孩子们仿佛遇到救命的稻草,口中不停歇的哭喊着“阿娘”,紧紧往她身边爬去。   她抬臂拥着孩子们坐于方台,再也不离开。   妙妙觉着有些冷。   肩上不停歇的流淌的鲜血,仿佛要带走她身体的所有热度。   坐在她一边的大王一只手还捏了一条巨蟒的尾巴,抬着小脸向她邀功:“阿娘,我不怕,我保护着小伙伴们。”   妙妙睁开眼睛向他一笑:“你做的很好。”   坐在她另一边的小王的一只手里也捏了一条巨蟒的尾巴,也对她阿娘邀功:“阿娘,我也不怕,我也保护小伙伴们,还保护霍顿阿姐。”   妙妙抬手摸一摸她的脑袋瓜:“你也做的很好。”   她探出手扒开两个娃儿的手,那两条仿佛被捏了七寸的巨蟒登时逃去了方台边缘,仓皇失措不知何去何从。   *   敬神台上,私兵与暗卫们已跃了上去,持剑冲向道士。   道士们一边四处躲闪,一边喊道:“是国主的错……国主要成仙……”他们的喊话分明是大晏话,却不是坎坦语。   民众们有人吃惊道:“他们是大晏人?”   此时台上不知何人大喊一声:“大晏要亡坎坦,这是大晏的阴谋!”   道士此时开始大喊:“大晏皇帝万岁,万万岁,尔等坎坦小国,贱如蝼蚁!”   已挤到了敬神台下的随喜全身发凉。   他喃喃道:“原来这就是三皇子的阴谋。他要激起坎坦从上到下的全民民愤,要向大晏出兵,住他夺位……”   他的话音刚落,所有人开始举拳大喊:“报仇!”   “报仇!”   “报仇!”   仇恨声声响彻云霄。   随喜怔怔往人群中望去。   自家的殿下,究竟在何处?   ------题外话------   好难写 第611章 君权神授(二更)   遥遥敬神台上,有一人忽然现身,抬手指向道士,又指向妙妙,大声道:“大晏人,杀!为国主报仇,为坎坦报仇!”   守在敬神台上的文将武将们终于回过神,见被国主最尊敬的塞夫大人站出来主持大局,立刻从令。   老道士见塞夫大人竟然下令要杀自己,着急唤道:“殿下,你……”   他的话还未说完,塞夫大人持剑一劈,老道士当即倒在血泊中,再没有一丝气息。   敬神台上刀光剑影。   箭簇也如雨般持续向方台上的妙妙和孩子射去。   然而退缩在方台四周的巨蟒们身子仓皇乱舞,箭簇还未穿进方台里间,已被周遭的巨蟒们拍开。   上百条巨蟒们,竟然守的方台固若金汤,没有一支箭能伤到妙妙和孩子们。   台下,远处依然按兵不动的塞夫将军看着眼前的一片混乱,目光又盯着敬神台上的自家阿哥。   他的阿哥此时手持利剑,竟然已开始砍杀文臣。   这些文臣,塞夫将军知道,是在朝堂上多次弹劾他阿哥的人。   霍顿一把拉住塞夫将军,咬牙切齿道:   “睁大你的狗眼看看,那人可是你真阿哥?他早已经死了,被人顶替了!你阿哥曾为国师,他曾经只会和稀泥,他何时如此打压过朝臣?   你再不出兵,他要杀光朝臣,他要篡位。你塞夫家族可承担的住被人唾骂千年的后果?”   塞夫将军终于抬手手臂,咬牙大喝道:“护百姓,冲!”   下场的人越来越多,场上情形越加混乱。   二十四个坎坦兄弟们在方台上挥动利剑,与巨蟒们遥遥对峙。   霍顿的六百私兵散落各处,与国主的侍卫们相抗。   暗卫们在敬神台上,抵抗着其他武将们的进攻。   广场上的上万百姓,全力护着各自的神仙雕像,想要逃离这乱象。然而从这边才逃开,却又被另一边的打斗吓退回原地,一时竟然没有几个人能逃出硕大的祭坛广场。   一片混乱中,忽然一把软剑劈开晨风,在日头的照耀下如电飞窜。   敬神台上的塞夫大人只觉耳膜一痛,身子倏地一偏。   虽已避开了软剑的攻势,可剑风凌厉。他面上面具登时裂成两半,却无鲜血流下,依然粘在脸上,看上去一张脸分裂为二,分外诡异。   眨眼间,数道飞镖已追着软剑而来,道道都击向这塞夫大人。   塞夫大人将手中利剑挥舞成一片,将他周身遮挡的严严实实。   一直到最后一把剑忽的刺向他,鲜血如雨被喷洒而出。他身子晃了晃,眼珠透过面具上的眼孔,神色复杂的望着来人。   萧定晔一把抓住他面上面具,用力一揪。   随着面具被揪下,塞夫大人也跟着倒地。   不是萧正。   面具底下的脸,是个陌生的大晏人的脸,竟然不是萧正。   萧定晔一时怔忪。不可能不是三哥,凤翼族的人已指认了他,这么一场混乱,就是三哥一手造成。   可现下,人去了何处?   萧定晔转头四顾,但见远远近近看不穿的人墙,没有一个人有萧正的面目和体态。   没有更多思考的时间,周围的长剑很快向他刺来。   他在高高彩虹上时后背受了重伤,方才一举已是使出了所有的力气。   现下被人围击,他身上很快就添了新伤。   方台上,护着孩子们的妙妙看到这一幕,立刻同兄弟们道:“哈维,带十个人前去护着他!”   一声令下,十个坎坦兄弟们跃上敬神台,护在萧定晔身畔,展开反击。   硕大敬神台的边上,随喜腾挪转移,想要前去主子身畔,却被身边的人阻拦的不得上前。   他瞅准方向,一跃而起,径直往敬神台最高处而去。将将停在最顶端,想要往萧定晔身边一跃而下,身后却一把长剑刺来。   随喜扭身举剑一挡,那长剑的来势被削弱,只微微在他后背上的长长画卷上一拉,便掉落下去。   画卷上的系绳被割断,一瞬间,巨幅画像迎着清晨一阵有一阵无的日头缓缓展开。   广场上倏地一静。   眼前是白雪皑皑的乌拉尔雪山。   一束光下,白裙长发的仙子从乌拉尔雪山上走出。   人们看不清她的具体面貌,却能看到,她的笑仿佛慈母般,含着对人间万物的悲悯。   有人喃喃道:“雪山神女,阿诺兰?”   此前没有人知道阿诺兰究竟是何种形象。   她是一座山,孕育出坎坦万民。   她挡在大晏与坎坦之间,为这一方天地保得数百年的平安。   世上没有任何神庙供奉的起她,也没有任何形象匹配她。   每逢各种节日,甚至每个寻常日子,都有人在山脚下虔诚跪拜,感谢这位慈母,用宽大的胸怀守护着坎坦的子民。   所有的打斗都停止,人们目瞪口呆的望着眼前的一幕,看着从雪山中走出的女子,用满含慈悲的目光俯视众人。   清晨的日头几经闪烁,那女子面上笑容倏地转成悲容,豆大的眼泪从眼中流淌。   那眼泪却是鲜血,汩汩不停歇,很快,白衣女子的半边身子已被染红。   站在敬神台上的萧定晔的目光却不由转去了方台上护着孩子们的妙妙身上。   这画中的情景他何其熟悉,昨夜他同妙妙画出这幅画时,他已知画中形象。   然而他万万没想到,此时妙妙披散着一头乌发,身着月白中衣,肩上淌下的鲜血染红了半个身子。她已摇摇欲坠,却坚强的撑开双臂,坚定的护着孩子们,与那画中走出的女子一般无二,何其相像。   他立刻指着她,用坎坦语大声喊道:“阿诺兰神女,阿诺兰神女降世!”   他周遭的哈维等人闻言,明白他何意,登时面向妙妙跪地,双手合十,齐齐虔诚唤道:“阿诺兰神女降世,神女护佑万民!”   数万民众齐齐跟着跪拜,一时经文喁喁,仿佛又回到了万神节最开始的一幕。   便在这时,终于挤去了方台下的珍兽门弟子大声道:“求神女将巨蟒驱下,赐予信徒力量,由信徒代替神女降伏巨蟒,从蟒腹中救出孩童。”   妙妙看着眼前的情景,听着周遭的话语,转头看向敬神台上的人。   萧定晔目光温和而有力的望着她,哈维带领着其余兄弟们高声唤道:“请圣女赐予灵力,拯救孩童。”   妙妙终于站起身。   她用肩膀上的鲜血涂抹在每个孩子的额头,方缓缓向方台边缘迈步。   每迈一步,民众的祈祷声更大,离她最近的巨蟒们也更仓皇。   她停步站定,抬手一挥。   珍兽门弟子登时大喊:“信徒感谢神女赐予灵力。”   她配合着再往左右两边挥挥手。台下民众们立刻猜度着手势的含义,齐齐往两边分开去,留出方台下的大片空地。   台下的珍兽门弟子向她伸出双手,示意她驱蟒。   她抬脚去往方台最边缘。   巨蟒们越加仓皇,左右逃窜,终于忍不住跳下平台,还未来得及从落脚处逃开,已被珍兽门弟子驭了神识,不再乱动。   待方台上所有的巨蟒落去地上,珍兽门弟子立刻扬出一把粉末。   巨蟒们立刻开始作呕,纷纷吐出了不久前才活吞的孩童。   孩童们周身沾满粘液,全身青紫,仿佛已死去。   霍顿将军带人赶了过来,抱一个孩子探其心口,满面激动大声道:“活着,孩子们还活着!”   民众们一瞬间热泪盈眶,沸腾不止。   哈维带头唤道:“神女显灵,护佑坎坦。”   所有人跟着呼唤:“神女显灵,护佑坎坦。”   **   方台上没了巨蟒,坎坦的二十四个兄弟们下场,将孩子们全都抱去敬神台安全处。   妙妙望着眼前的一切。   大势已去,侍卫们、兵勇们、民众们、还有各种其他身份的人,此时早已停止了相斗。   然而危险却还存在。   今日这样的混乱,将会产生巨大的影响。   说不得今日结束,坎坦上至朝臣、下至百姓,就会纠集队伍,带着满腔的仇恨翻过雪山,往大晏而去。   可是受苦的孩子们并非只有坎坦人,分明还有大晏人。   萧正虽然消失了,可他的阴谋,明明是要最大范围的联合有坎坦血统的两国子民,共同向大晏人发难。   大晏已遭遇了四年的战乱,才开始战后恢复。再来一场带着浓浓仇恨的战争,大晏吃不消,大晏的百姓吃不消。   这就是萧正想要借刀杀人、浑水摸鱼的真正目的。   他就是趁着大晏战后弱势时,想用仇恨刺激出坎坦人的最大力量,由坎坦人继续替他打江山,助他夺得大晏皇帝的龙椅!   她站去敬神台最前方,望着台下鸦雀无声的万民,用熟练的坎坦语扬声道:   “国主逆天而行,掳劫大晏与坎坦两国孩童,欲行增寿之谬行。上天已收回他的魂魄,千千万万年压在乌拉尔雪山下,为孩子们赎罪,为两国人赎罪!”   她说到此时,转头望向身后的萧定晔。   他望着她,郑重点了点头。   她收回目光,继续扬声道:“上天垂怜,大晏与坎坦,永不交恶!”   此时有暗卫端着一个红漆盘送到萧定晔身畔,低声道:“殿下,这是有人准备好的国主新衣……”   萧定晔提起这衣裳。   只看尺寸,这分明就是他三哥的尺码。   看来他三哥原本的打算,是想以塞夫大人的身份登上国主之位。   可从头至尾,三哥都没有出现,他究竟藏去了何处?   妙妙从台前回转身,看见暗卫手上的红漆盘,以及红漆盘上的皇冠。   她心中倏地一动,抬头往敬神台上站着的众人面上望去,目光最后停在了哈维面上。   哈维,他有个父姓,努特。   努特,乃坎坦皇族姓氏。   若干年前,哈维那位身为皇家婢女的母亲,被醉酒的主子所唐突,可身份并没有改变。   十个月之后,他出生,成为奴隶中的一员。   十年之后,主子发动政变失败,带着家人、金银和奴隶败走大晏,受到大晏皇帝的庇护。   四年前,努特哈维参与了一场背主之变,与他有血缘关系却无血缘感情的父亲彻底决裂。   妙妙手持皇冠站去哈维眼前,坚定的望着他,低声道:“特努?哈维,你的身份,阿姐替你正名!”   她将皇冠正正戴在他头上,转头低声同近处的兄弟们道:“拦截有异议的朝臣。”   转瞬间,兄弟们已分散开去,各自站去了敬神台上的朝臣身畔。   妙妙牵着哈维走向敬神台边上,周遭有一瞬间的嘈杂,却极快恢复安静。   她高举他的手面向民众,扬声道:“特努?哈维,国主千岁!”   君权神授。   震耳欲聋的声音一遍遍重复。   “国主千岁!”   “国主千岁!”   “国主千岁!”   ------题外话------   终于写完了这一幕,我秃了 第612章 伯伯(一更)   城郊的一处民宅,几日前还住了满院的人。万神节之后,却日渐零落起来。   坎坦新皇上位要平衡政局,坎坦数百个孩童家中需要安抚,大晏喀什图的十来个孩童要送回大晏……种种事情交错在一起,将萧定晔的十来个暗卫和吴妙妙的二十几个兄弟忙的人仰马翻。   这两方势力原本的主子,却因各自重伤,偶得清静,在民宅里养伤。   妙妙的伤都算皮外伤,在床榻上躺个两三日,就能起身溜达。   萧定晔却内伤甚重。救出孩子之后,他紧绷的心弦一松,整个人立刻陷入了昏迷,昏睡两日才终于醒了过来。   醒来后清醒的时间也不久。为了促进内伤痊愈,汤药里加了安神的药材,他每日大多数是昏昏沉沉躺在床榻上。   每日有限的两回醒来,多数看到的是他的狗腿子随喜坐在他身畔打瞌睡。   后来妙妙能从隔壁病榻上起身,他醒来时也常常看到妙妙。   他想看到妙妙的同时,也想看到孩子。   然而有时候往往他的诉求还没说出来,药效上来,他就又昏睡了过去。   如此一连过去了五六日,他再一次醒来的时候,已是新一日的晌午。   空气闷热,他的房门开着道缝,便于透气。   身畔没有人。   他睁着眼睛躺了半晌,便听一阵急切脚步声在院里响起。   随即传来清脆的娃儿说话声:“伯伯好!”   被称为“伯伯”的随喜听的一阵欢喜,却又不敢真的给两个小主子当伯伯,忙忙道:“可不敢,奴才受不起。”   他一边说,一边急急进了厢房,瞧见床榻上已醒来的萧定晔,忙忙上去服侍着主子半躺,麻利的取了巾帕,替萧定晔擦了头脸,方笑道:“殿下可饿了?自今儿汤药换了药方,殿下不用再忌口,能多多用饭。”   救孩子的连日疲惫,以及服药期间的忌口,萧定晔已消瘦至极。好在药物滋补的到位,气色倒极好,双目炯炯有神,眼看着内伤已好了大半。   随喜同自家主子说话的时候,大王和小王扒拉在门边往房里张望。   萧定晔目光一瞥,便定在了两个娃儿身上挪不开眼。   是他的崽子,确然是他的崽子。   这长相,和他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任谁瞧见不说他是两个人的爹?   才被救出来了几日,两个人虽说离此前的胖墩墩还颇有差距,可神情已憨头憨脑,瞧着分外喜人。   见萧定晔看着他们,两人便齐齐的问候了一声:“伯伯好!”   伯伯?萧定晔眉头一蹙。   对着个太监唤伯伯,对着自家阿爹也唤伯伯?什么时候“伯伯”成了通行天下的统一称呼?   他立刻向两人招招手:“来阿爹身边。”   大小王和萧定晔原本是路人关系时,对待认爹的这件事上还极热情。现在真的成了父子,却反倒扭捏起来。   两人抿嘴一笑,摇了摇头,伸着颈子同他小声道:“阿娘不让!”   恰是这时,外间传来妙妙的呼喊声:“快过来,莫吵着伯伯歇息。”话毕,妙妙已蹑手蹑脚到了门边,要将两个崽子抓回去。   她一边抱着二人,一边却下意识的往房里一打量,在半途与萧定晔的目光相遇,心里登时一虚。   “伯伯?”萧定晔眯着眼睛望向她。   疲乏多日、又受过多处皮外伤的女子,受损的身子虽还没有完全恢复过来,可瞧着这贼眉鼠眼、想搞事情的劲儿,该是已无大碍。   她见他相问,不由讪讪一笑,先松开怀里的两个崽子,指向性十分明显的同他们暗示:“快去玩去吧,不是说你们还有个老蓝?”   她已经与老蓝会过面。   那是她从病榻上起身的第一日,慈母心大发,要好好的疼一疼两个崽子。   当给崽子们沐浴时,衣裳一解,一条小蟒当先窜出来。   妙妙登时想起前些日子与巨蟒们的斗争,心中恶心至极,“啊”的一声大叫,便要追上去一脚踩死老蓝。   两个娃儿双双从浴桶里跳出来,因为一条蟒蛇崽子,同他们的阿娘爆发了重逢之后的第一回 大冲突。   两个崽子将巨蟒崽子护在身后,哭嚎连天。   妙妙一瞬间败下阵来。   她再也当不了严母。   两个崽子之所以被人掳走,就是因为她当严母、训斥二人,导致二人起了叛逆心理,后来才走失。   她吃了一回亏,再不敢重蹈覆辙。   对于老蓝的事情,她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暂且稳住二人,想着之后为二人买一些萌萌哒的小动物,比如猫星人、狗星人、兔星人、鸡星人之类的,等着双王喜新厌旧,也好摆脱那蟒崽子。   此时遇上萧定晔的质问,她临时抓壮丁,立刻鼓励二人同老蓝继续发展友情。   双王只纠结了一息,便在“亲近阿爹”和“亲近老蓝”中勇敢的选择了后者,兴高采烈的牵着手,双双被她阿娘支开了去。   随喜作为成年人,从两个崽子的一声“伯伯”中,心中闪电般脑补出了一连串的爱恨情仇。   他可不愿意搅和在主子的感情事上,忙忙道:“奴才跟着出去守着小主子……”一溜烟的出了门。   未几,院里便传来随喜殷勤的呼唤:“两位小主子,你们要拿什么?怎么能累着小主子?由奴才为两位主子……”   他献殷勤的话还未说完,便传来一声惊惧的惨叫:“啊!蟒啊……”   妙妙对随喜才遭遇报以同情的喟叹,将注意力重新放在了她眼前的局面上。   萧定晔还虎视眈眈的望着她。   她磨蹭进了房里,上前坐在病榻前的椅子上,面上挂着温柔的笑容,解释道:“……人际关系转变太大,我担心两个娃儿一时接受不了。委屈你先当个‘伯伯’,等和他们混熟了,再让他们改口。”   萧定晔双目一瞪:“少来。老子告诉你,老子刚到喀什图的第一日,他们就争着抢着认了老子当爹!”   时隔四年,妙妙觉着萧定晔浪费了宝贵年华。   即便还在伤中,可他这巧取豪夺的恶霸性格,完全没有变。   以前他豪夺她,现在他豪夺娃儿。   这就是她最担心的事。   他已经成了太子,地位又高了一级。若他要在孩子身上一意孤行,她就真的举步维艰,没有话语权。   前几日她躺在病榻上养伤时,曾厚着脸皮,在心里给自己做了一回心理建设。   她当时被逼无奈同他坦白了孩子的身世,那是为了救孩子,是权衡之举。   现在孩子救了出来,她的初衷已经实现,后面的事情就该不要脸一些。   说什么要让娃儿们认了他,说什么要和他再续前缘……当时是当时,现在是现在。现在是不要脸的鬼话。   妙妙把她的这一生看的透透的。   过去种种历劫全都说明一个道理。   但凡沾染上萧定晔,她定然没有好日子过,她的娃儿也没有好日子过。   她可以受苦,孩子不行。   萧定晔身在皇族,权力与财富最集中的地方,都是烈火烹油。现下一个萧老三一败涂地没了踪影,可今后会不会再出个萧老四、萧老七?还有那些沾亲带故的王爷、世子们,随时都可能为了权力而黑化。   风险太大了。   她思前想后,还是决定继续行不要脸之事,将她的娃儿和萧定晔摘的开开,最好没什么干系。   此时萧定晔说出一番巧取豪夺的话,她在心里立刻下了决心。   她反而一笑,温温柔柔同他道:“你若不提,我都没有想到,你同他们竟然如此有缘,第一眼就有了父子感应。成,都听你的。你好好歇息。”   他眉头一蹙:“真的?”   她郑重点头:“真的,比珍珠还真。等你伤好,我们就回大晏。”   萧定晔便欣慰的握住她的手,趁病提要求:“你我夫妻二人,怎能分开住?你带着娃儿住进来,我们一家四口要在一起。”   妙妙忙忙道:“你未带过娃儿,你不知道。娃儿平日乱爬乱跑,随便一碰,你伤口就要裂开。好好养伤,等你好了,我们就没羞没臊的住一起。”   她为了安抚萧定晔,一时说话说的太满。   他听到“没羞没臊”四个字,立刻流露出一副“我懂得”的风骚样,顶着方才随喜一时失手并未擦干净的两坨眼屎,格外的风华绝代。   妙妙是个行动力极强的人。   当夜她就开始行动。   三更时分,夜黑无风无月。   妙妙摇醒两个娃儿。   哈维进了宫,二十四个坎坦兄弟,有一半跟着他在宫里,另外一半护着被掳来的大晏娃儿,送回喀什图。   妙妙想着,哈维现下根基不稳,其余的兄弟定然要是留给他的。   她能带走的,也就只有一个翠玉。   她向两个娃儿“嘘”了一声,悄声道:“偷偷去唤你小姨,我们回家!”   大王和小王一咕噜爬起身,虽还迷糊着,已手牵手往门外去。   妙妙忙忙背好包袱皮,心里再掂量一回。   银票,有了。   衣裳,暂且够。   脂粉,够了。   马,有老黑。委屈一点老黑,让他一次性驼四个人,应该没问题……吧?   算了,时间紧急,欠缺之物,之后再用银票买。   她摸黑出了门,悄悄掩上房门,将将回转身,便瞧见前头亮光一闪,有人挑了盏灯笼站在边上。   她倏地一愣。   再定睛一瞧,灯笼边上还不是一个人。   是一堆人。   挑灯笼的是随喜。   随喜边上是萧定晔。   她的两个崽子,此时正被萧定晔左一个右一个的抱在怀里,每人的双手死死的勾着他们阿爹的颈子。   瞧见妙妙从门里出来,大王还十分缺心眼的招呼她:“阿娘,快些,我们和伯伯都等了好久了!”   妙妙登时耷拉了肩膀。   真是猪队友啊。 第613章 人前人后(二更)   萧定晔抱着娃儿缓缓上前,似笑非笑望着她:“打算去何处啊?”   她窘迫的一笑,嘴硬道:“就是……准备带着娃儿去茅厕来着。”   “去茅厕,要带包袱皮?”   “没错,没错。今夜没有月光,要是一脚踩空,掉进了茅坑,包袱皮里有衣裳,正好当场就能换。”   萧定晔冷笑一声:“我倒是不知道,原来这几年你长进之大,连去个茅房,都思虑的如此周全。”   妙妙谦虚道:“活到老,学到老。应该的,应该的。”   妙妙的鬼话说的再圆,萧定晔也不是傻的。   有猪队友的帮衬,这一夜她没能走成。   这一夜之后的数夜,她都没走成。   这样一耗着,就等来了霍顿夫妇的请柬。   *   车轮声滚滚。   天上云层极厚,一连几日的闷热,也未迎来一滴雨。街面上随处可见接头念经祈雨的人。   万神节的一场闹剧,越加令民众们相信,坎坦国旧国主倒行逆施,惹了天怒。雨神是要惩罚坎坦,再也不愿布雨。   有人借助这般形势散布谣言,说新皇虽受雪山神女的偏爱,可却不被天庭看好。否则,新皇上位已有近十日,怎地还未引来一场雨?   局势颇有些动荡,萧定晔大度的将他的权谋功臣随喜借给了哈维,好为哈维提点一二。   萧定晔却不能乱走。   他得守着他媳妇儿。   马车车厢里,萧定晔坐在妙妙对面,神色温和道:“再过上两日,我们便要离开坎坦。你如何才愿跟着我上京,你尽管道来。”   妙妙听着萧定晔这话,觉得他实在得瑟。   此时他怀里就抱着两个崽子,他还这般说,不就是在暗示她“不管你出多少幺蛾子,娃儿都在老子手里”吗?   她的一对双王,自从那夜出卖了她的行踪,便彻底的倒向了萧定晔。   伯伯也不喊了,自说自话改成了“阿爹”。   此时,萧定晔问她有何条件,将将说罢,大王就跟着问道:“阿娘,你想要如何,你说呀!”   大王说完,小王立刻不甘落后的点点头,拍着马屁道:“阿爹问的好!”   萧定晔在他的两个骨肉的维护下,面上立刻笑开了花。   妙妙不由扶额。   什么时候,她的两个贴心小宝贝,忽然不贴她的心了?   她可是生他们、养他们的人,她可是那个生产当日疼的死去活来的那个人啊!   何以这个姓萧的往他二人面前一站,他们就被勾去了魂,倒戈倒的令人心碎。   妙妙强打起精神,向双王敞开怀抱:“你们过来,阿娘说给你们听。”   大王立刻摇头:“阿娘就这么说,我能听见。”   小王也跟着到:“我也能听见。”   忖了忖,又补上一句:“阿爹也能听见。”   萧定晔又是一笑,“吧嗒”一口亲在小王脸颊上:“真是阿爹的乖宝宝。”   大王喝了干醋,忙忙将自己的一侧脸送上去:“我呢?阿爹,我呢?”   萧定晔也上去吧嗒一口,赞道:“你也是阿爹的乖宝宝。”   双王被赞的心花怒放,更是离不开萧定晔的怀抱,不但更紧的搂着他,还转回头苦口婆心的劝解妙妙:“我们都是阿爹的乖宝宝,阿娘听话,也当乖宝宝。”   妙妙立刻喷了回去:“老娘是母老虎,可不是什么乖宝宝!”   大王便瘪瘪嘴,委屈道:“又凶人……”转头靠在萧定晔的颈窝里:“阿爹好,阿娘不好!”   妙妙觉着自己做人真是失败,已经到了二十六的高龄,竟然还混的众叛亲离。   萧定晔便忍着笑,同她道:“你乖乖听我的话,跟着我回京,我也将你当成乖宝宝。”   妙妙“呸”了一声,郁郁坐了半晌,决定向双王晓之于理。   她开始捅萧定晔的痛处:“你们阿爹有个三哥,极坏极坏的,这回你们被抓,就是他出的主意。你们害怕吗?”   她满以为双王想起悲惨遭遇,会垂一回泪。未成想两个崽子竟然齐齐摇摇头。   大王道:“不怕,一点不怕。我们又不怕蟒!”   小王道:“我们还得了老蓝!”   妙妙不甘心,又继续道:“你们的阿爹,还有个大哥,胖乎乎,也极坏极坏的,看到小姑娘就想欺负人家。你们害怕吗?”   大王:“不怕不怕,我们有老蓝!”   小王:“老蓝凶凶的,咬死他!”   话毕立刻从小挎包里掏出细细的老蓝盘在手掌心,一边摸着它的脑袋瓜,一边细声细气问道:“你会帮阿娘报仇的,对吗?”   妙妙一个踉跄,险些从座上跌落下去。   你个小崽子才三岁就想当娘?即便你当娘,也不能当蟒崽子的娘啊!   老蓝便吐出细舌舔一舔小王的指尖,摆一摆脑袋,极其配合的做出个威风相,仿佛它小小身体,真的能把萧家老大给怎么样。   萧定晔看着自家闺女手中的蟒崽子,心头一颤,正正要想一想法子打死这小蟒,未成想他闺女同他心有感应,立刻抬头望向他:“阿爹,你答应过我们,要让我们养老蓝,对吗?”   萧定晔还未来得及答话,妙妙忙忙抢先道:“你阿爹会武功,打死个老蓝绰绰有余。你们可害怕?”   双王齐齐抬头看着萧定晔,目光中大有“你敢食言就和你决裂”的威胁。   他一咬牙,立刻做出大度的模样:“阿爹怎么会打它?阿爹不知道多喜欢它,就像喜欢你们一样。”   小王大喜道:“真的?”   小手一摆,萧定晔只觉颈子上冰冰凉凉,小蟒已经挂了上去。小王温柔对着老蓝道:“这是我阿爹,他疼你,你也多多疼他!”   萧定晔只觉着心把子一颤,可为了讨好双王能继续站在他的阵营,只能咬牙道:“好蟒啊好蟒,我儿喜欢,我就喜欢……”   妙妙对眼前三人的父子情深,佩服的五体投地。   又觉着她的双王很给力。这世间谁还敢把一条蟒挂在大晏太子的颈子上?那绝壁只有她的一对崽子才能办得到。   萧定晔看她面上隐隐浮现笑意,方放开怀里的双王,由着他们在一旁继续同老蓝玩耍。   他上前坐去她身畔,牵着她手道:“你看看,两个孩子小小年龄就能自保,哪里会有危险?等进了宫,他们二人只怕比你我还要如鱼得水。你莫要东想西想,你担心的那些都不存在。”   她便垂首不说话。   他长叹一口气,道:“为何你总是不相信我能护好你?你明明对我情根深种,一见我就扑上来吻我,何以现在事情了了,你又同我闹这些别扭?”   妙妙吃惊道:“什么时候?我什么时候吻过你,还扑上去?”   萧定晔便正色道:“你总是这般,勾了我却不承认。在泄洪闸洞里,因四周黑暗,你吓的钻进我怀里,还行了不轨之事。我守了四年的身子,又被你勾了去,你竟然……”   他刚说到此时,便听旁边一声惊呼,小王吃惊的望着妙妙:“阿娘,你不是老蓝,怎地会勾人身子?”   妙妙登时满面通红,一把推开萧定晔,忙忙同娃儿解释道:“这这……”   她平日素来有急智,此时竟然被娃儿话质问的支支吾吾半晌,终于还是板着脸道:“大人说话,你小孩家家怎能偷听呢?”   小王立刻为自己辩驳:“我没有偷听,我是光明正大的听。大王也听到了呢!”   她对着大王“哦?”了一声,大王便不慌不忙学着他阿爹方才的话:“‘我守了四年的身子,又被你勾了去……’阿爹,阿娘什么时候会变成老蓝?”   萧定晔忍俊不禁,转头看着双颊似是要燃烧起来的妙妙,方凑去她耳畔,低声道:“勾起人来,可比蟒噬魂的多……”   妙妙更是无地自容,一把推开他,先同两个崽子道:“玩你们的,不许再插嘴。”又压低声同萧定晔道:“你方才说的,我一个字都不信。”   萧定晔双眸一眯:“不信?”   他更近的凑近她耳畔,低声道:“那日,你的胸口……”   他的话一字一字,在她耳畔炸响,有理有据的反应出在她不知道的某一刻,她曾没脸没皮的主动送上他的门。   他说完那一句,又反问:“若不是你主动,那隐秘之处,我怎能碰触?”   妙妙面若红霞,心如死灰。   果然人最难的就是了解自己。   当一个人的理智成了一匹脱缰的野马跑的不见影子时,她永远不知道在人前原本是贞洁烈女的自己,背过人时竟然是个妖艳贱货。   他的话还没说完。他还在继续:“若不是你主动碰我,我的裤腰带……”   “够了!”妙妙大喊一声,咬着后槽牙道:“萧定晔,孩子在这里,你竟然能说出这些……”   他便微微一笑,低声道:“既然如此,你便来说说,究竟要怎样,你才愿意停止自欺欺人,同我一起上京?你大可继续回避。关于那日,我还有更多的细节讲给你听……”   他神色风骚,仿佛讲出了浓浓兴致,还想要继续。她终于紧咬后槽牙,一字一句道:“萧正一日不死,我和孩子一日不会安心跟着你!”   ------题外话------   我果然是废话太多。 第614章 扶弟魔(三更)   妙妙同萧定晔前去霍顿府上的目的,是替自家的两个娃儿报一回恩,提携起霍顿淳佳及其母亲在府上的地位,令人轻易再不敢小瞧。   临去之前,妙妙已派翠玉向宫里的哈维送信,为两方穿针引线,令哈维将淳佳认作干女儿。   此事一石二鸟。   淳佳成了新晋国主的干女儿,地位不可谓不高,再无人敢小瞧。   霍顿将军与国主有了牵扯,自此更是要拥戴新国主,成为国主的羽翼。   翠玉临出门要去往皇宫之前,曾多次向妙妙确认:“是认干亲,并不是定亲,对吧?”   自从哈维莫名其妙成了国主,其他兄弟们都兴高采烈,唯有翠玉关起门来狠狠哭了一场。   原本二人身份相当,两人之间的隔阂主要是年纪。   现下又多了个地位差异,从此一个贵为君主,一个是平民百姓,这……彻底灭了她的希望。   现下她和哈维看来一点希望都没了,可若是来个比她年岁更小的,却要给哈维定成娃娃亲……这道理她怎么想都不会想通。   妙妙不停歇的向她保证:“认干亲,干女儿。绝不是订娃娃亲。你放心!”   翠玉收到她的保证,方才垂头丧气去了宫里。   待再回来时,她心情却变的极好,还带回来一枚玉佩交给妙妙:“哈维哥哥说,先向霍顿淳佳下定,待他闲了,就令宫里行正式礼仪。”   妙妙看着她进宫前后截然两副面孔,便等着翠玉说话。   翠玉从来没有事情瞒着妙妙,果然忍不住含羞带臊道:“哈维哥哥说,他忽然成了国主,怕是五六年里都没有时间操心终身大事。他让我放心。”   她的双眸如星子般闪闪发光,满怀对未来的期待:“阿姐,他让我放心。你说,他让我放心什么?”   妙妙便笑骂一声“傻姑娘”,留翠玉在家中细细琢磨“放心”二字的含义,她方同萧定晔、以及两个娃儿前去了霍顿府。   时已晌午。   一家四口送达了玉佩,为霍顿淳佳撑过腰,从霍顿将军府出来时,天上已是乌云密布。   随喜牵着两匹马,着急的等在马车边上。匍一瞧见自家主子,便忙忙上前,低声道:“宫里的事情有些棘手,国主恳请殿下进宫指点一二。”   哈维一行之所以能跟着妙妙四年,最大的优点便是心思纯良。   纵然有些个城府,但也绝不会用来害人。   这样的优点,在妙妙身边是优点,可在宫里却成了致命的缺点。   如若傻白甜一点,那就是个早死早超生的结局。   哈维是妙妙的兄弟,哈维能在坎坦坐稳国主之位,这是萧定晔的愿望,也是他的责任。   能保持两国和平,笼络朝臣,不如笼络国主。   萧定晔提携扶持哈维,义不容辞。   此时随喜能专门寻来,可见事情十分棘手,萧定晔瞧着自家的媳妇儿和娃儿,微微蹙眉道:“我先送你们回去,再去宫里。”   妙妙此时凸显出了“扶弟魔”的特质。   她自知这种事情上自己能帮的有限,忙忙拔高了她的思想境界,同萧定晔道:“无碍,你快去。两国友谊才是大事!我同娃儿们坐着马车就能回去,车夫也是你的人,武功高强的很呢。”   萧定晔便有些纠结。   两个娃儿的思想境界没有她阿娘高,管不了什么“两国友谊”,只知道才相认了没几天的阿爹,还没等到玩够,就好像忽然要离开……立刻哭嚎着喊爹。   萧定晔被孩子们哭的内心熨帖。   他在媳妇儿身上没有被满足的需求感,在娃儿身上得到了满足。   他不由看向妙妙,向她努努下巴:“学着点!”   要是哪天他要离开,妙妙像两个娃儿这般哭嚎声震天,他真是死也值了。   妙妙此时还指望着萧定晔能拉自家阿弟一把,不好同他翻脸,只得放柔了声音同他道:“你快去快回,我同两个娃儿都离不开你……”   她被自己的无耻激的鸡皮疙瘩起了一身。可萧定晔却不满意,让随喜看着两个崽子,拉着她往偏僻处借一步说话。   话是没有什么话的。   血盆大口一张,二话不说先啃上妙妙的红唇。   事毕还要似笑非笑反问她:“怎地,你不愿?”   妙妙忍了又忍,想到自家兄弟,方垂下脑袋,低声道:“愿意。”   他不由一笑,又追问:“感受如何?”   妙妙真是一口气险些上不来,觉着她此前误会了萧定晔。   时隔四年,他不是没有长进。   他不要脸的程度并不逊色于她,两人共同在进步。   她一咬牙:“飘飘欲仙。”   他又是一笑,方牵着她手道:“既然爱妃如此体贴,本王也不能令小舅子久等。现下就入宫。”   牵着她手绕去车厢旁,扶着她进了车厢,又将两个崽子丢上去,同他们到:“阿爹保证快去快回,绝不在外流连。”   两个崽子却不依不饶,搂着他不放手。   如若这是在大晏,他将娃儿带进宫就带了。可是坎坦皇宫人多眼杂,他一忙起来,要是一眼未顾及到,让两个娃儿又走失,可就是大罪过。   他想了个折中的主意:“不若你们在宫外等阿爹?阿爹从宫里一出来,就能看到你们。”   两个娃儿听闻,觉着貌似可以接受,便双双回首望着他们的阿娘。   只要三人达成一致,他们就能在宫门外等待。   萧定晔也含笑望向妙妙,眼中目光灼灼,仿似在说:“想一想你那根基不稳的兄弟……”   妙妙无奈,扯出些微笑,道:“等,你阿爹但凡离开一丁点儿时间,阿娘就思之欲狂。自然是在离他最近的地方等他,才能平复阿娘的一颗相思心。”   大王听不懂他阿娘这一堆话,只重复着最后一句,同他阿爹道:“我也有相思心。”   小王不甘示弱道:“阿爹,我也有,我最相思……”   事情的走向,最后发展到两个娃儿互相竞争谁对他们的阿爹“最相思”上。   萧定晔骑马离去时,喜滋滋的合不拢嘴,心思还在自家的媳妇儿和娃儿身上。   他内心没有一处不熨帖。   有个家,有媳妇儿和娃儿,简直太好了。   再等他想法子把妙妙办了,带着她回京成亲,这一生算是圆满了。   **   马车沿着萧定晔前去皇宫的路径,缓缓往前。   周遭的空气越加沉闷,又没有一丝风,令人心绪烦躁。   马车里的双王百无聊赖,开始齐齐背着《三字经》。   他们神情满足,这满足里又添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两个娃儿此前没有这般任性的,不会动不动就哭嚎的。   妙妙做的最多的,便是同他们摆事实、讲道理。   他们被妙妙唠叨着,便慢慢懂事起来,甚至比同龄的孩子们更懂事。   然而自从有了阿爹,他们仿佛有了倚仗,有了能任性的资本,凡事稍微一不顺心,便钻进他们阿爹的怀里哭嚎。   然后被萧定晔耐心的在怀里一颠一颠,他们又破涕为笑。   这就是有爹和没爹的不同。   妙妙能感觉到孩子们比以前更开心,更有安全感。   她出声打断他们,问道:“你们真喜欢阿爹?”   双王毫不犹豫点点头。   大王:“我最喜欢阿爹。”   小王:“我最最喜欢阿爹。”   大王:“我最最最喜欢……”   小王:“我最最最最喜欢……”   妙妙扶额,无奈的看着他们又进入新一轮的竞争,心中却想着萧定晔每回对待孩子们的耐心。   她能看出来,他不是出于当了阿爹一时的新奇。   他是真的喜欢孩子。   和这世间太多的甩手掌柜比起来,他真的是个好阿爹。   马车行了一阵,不知为何又停了下来。   她敲动车厢问道:“怎地了?可是前方有人阻路?”   车夫的声音瓮声瓮气从外传来:“无……”   但听一声马鞭响起,马车又继续前行。   妙妙将脑袋探出小窗,但见车已行至坎坦皇宫,她便出吩咐:“寻一处人少处,便在这附近停下。”   车夫“嗯”了一声,果然将马车往前方支路上赶去。   妙妙开始叮嘱两个娃儿:“等马车停下,我们安静在此处等阿爹,可不能再争吵。阿爹进皇宫极忙,再出来遇到你们争吵,脑仁得疼。”   双王便齐齐点点头。   大王忖了忖,试探的问道:“阿娘,宫里好玩吗?”   妙妙叹口气。   三岁小儿虽然整日和他们阿爹混在一起,也常常听见随喜唤萧定晔为“殿下”,可“殿下”二字是何意,他们根本没有概念。   他们不知道的是,等回了大晏,要是真的上了京,今后二人就同“皇宫”有着断不了的关系。   她老了,她跑不动了。   若真的去了京城,她就真的没有魄力再折腾了。   她摇摇头,同孩子们道:“好不好玩,就像小马过河,要自己体会。阿娘是觉着不好玩。”   小王立刻接话道:“可说不定阿爹觉着好玩啊。阿爹觉着好玩,那就是好玩!”   妙妙真想一巴掌把自己拍死。   此时马车已停,外间阴云密布,略略有些风。时辰还算早,天色已极晦暗。   她见双王已坐不住要跳下马车玩耍,将将要阻止,却见端头的车厢门一开,从车帘外探进两只手,一把将双王抱在怀中。   双王还当是两个人的阿爹忽然要给他们惊喜,立刻搂上那人的颈子,笑的咯咯咯。   帘子外,却是一个陌生面孔。有个生硬僵化的声音一字一字道:“胡-猫-儿,我-们-又-见-面-了……” 第615章 三路而行(四更)   铅云密布,风声一阵烈似一阵。   暴雨欲来,街面上行人已急急避回了各自家中。偌大的坎坦仿佛眨眼间成了一座空城,所有人都舞台空出来,留给大晏人的还未结束的内斗。   这处妙妙来过。   这附近有一条甬道,能通往皇宫。   曾经妙妙便是和萧定晔从这处的甬道出去,为了找寻关押孩子们的暗室。   万神节事发后,哈维下令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将宫里的所有地下坑道密封。   妙妙的心拔凉拔凉。萧正能带她和孩子们到这里,如若要趁着此处正值封闭工期,将她和两个孩子掐死之后砌进了暗道……   萧正此时依然戴着人皮面具站在她一丈之远。   两个娃儿被他提溜着衣领悬在半空,小脸涨的通红,眼泪已经涌了满眼眶,却倔强的抿着嘴,一声也不吭。   妙妙心如刀割。   萧正并不张嘴,他的话一个字一个字从腹中蹦出来:“未-成-想,你-不-但-还-活-着,还-同-五-弟-有-了-孽-子。你想一想,如-若-他-到-此-处,瞧-见-了-你-母-子-三-人-的-尸-身,该-会-是-个-什-么-反-应?”   妙妙血气上头,心中满是泼天的恨意。   她竭力忍住愤怒,转身四顾,道:“就只有你一个?你既然一路跟来此处,定然是想让五郎尽快的看到你虐待我们母子。可只有你一人,谁给他报信?”   萧正“哈-哈”两笑,道:“我-先-杀-了-你-们,再-给-他-送-信。”   妙妙摇头道:“不,你不会。你要拿我和孩子同他讲条件,你怎么会提前杀了我们?!”   她向他努努下巴:“不若我同你讲个条件。你放了孩子们,禁锢我。让孩子们去替你报信,等五郎来救我。这样,你我二人双赢。”   萧正冷笑一声,并不理会她。   她便继续道:   “你不同意我,便说明你对你五弟还不够了解。你不了解他,你怎么会赢他?他对我痴情,可对孩子并没有太大的感情。   你今日若害了孩子,他与我固然会伤心,可我二人还能接着生。若你伤了我,却能令他发狂。他发了狂,你才有机会向他下手。   你拿孩子威胁他,没有用。你用孩子威胁我,才有用。”   萧正冷冷道:“他-若-不-重-视-孩-子,他-一-路-跟-来-坎-坦-是-何-意?”   此时他拎着两个娃儿不放手,双王已被衣领勒的快要喘不上气。   或许是感受双王的内心的恐惧,小王挎包里悄无声息的爬出个筷子细的小蟒,缓缓出溜上去。   妙妙语速加快:“他是来追孩子,还是来追你,你会不清楚?孩子已经三岁,他若重视孩子,会不早早来?”   她一瞬不瞬的望着两个娃儿,饱含暗示之意:   “我曾对两个娃儿说过,他们的阿爹日后如果捉了他们,要让他们不要认阿爹。哪怕五郎买了好玩意诱惑他们,他们也不能要。一直等……”   她盯着孩子们,问道:“一直等到阿娘要有所动作,你们就会听话,还记不记得?”   她垂在身侧的手悄无声息的伸出一根手指,娃儿们虽没有什么明显的表情变化,可小王的眼皮倏地一垂,视线往下而去。   妙妙的心一抖,极快的望向那条老蓝。老蓝此时已爬到了萧正的大臂上。   “孩子们和五郎没有多大感情……”   老蓝已到他肩上。   “你威胁错了人……”   老蓝已挨近了他的颈子……   妙妙的心咚咚直跳,垂在身侧的手,又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晃了两晃。   “你不信我,你会后悔……”   光电火石间,老蓝倏地向萧正的喉间扑过去。   妙妙的手立刻打出“OK”的姿势,继而便听萧正直着嗓子“噢”的一声嚎叫,松了手,往他颈子上抓去。   两个娃儿落地,毫不迟疑往路口跑去。   妙妙紧跟其后,一边跑一边大喊“抢劫啦,救命啦!”   她还未跑出多远,地上的萧正已一把捏住老蓝甩远,老蓝不知往哪个缝隙里一钻,立刻不见了身影。   萧正一个鲤鱼打挺跳起身,往前用力一跃,转瞬间便揪住了妙妙的发髻,一把便箍住了她的颈子。   前面的娃儿不由住了脚,哭喊道:“阿娘……阿娘……”   妙妙挣扎着大喊:“快跑,跑去宫里喊阿爹!”   双王抬手一抹眼泪,转瞬跑的不见了身影。   天色越发暗沉,风越来越大。   萧正拽着她的头发,从后一把捏住她的颈子,一字一字道:“你-狡-猾,必-死-无-疑!”   蟒蛇本无毒,全靠力量击杀活物。小蟒的杀伤力更是有限。萧正的颈子上只留下了两个牙印,现下已无大碍。   妙妙忍着疼,道:“你不是想见你五弟?你难道不想和他面对面相争?你躲在孩子和女人后面,算什么男人?他从来都是光明磊落,而你永远卑鄙,你永远赢不了他!”   “闭!嘴!”   他一拳打向她,妙妙被打的脑袋一偏,只觉面颊火辣辣的疼。   他手上明明拿着匕首,却不愿出刀。   她瞬间明白,万神节当日,他定然在现场出现过,看到她浑身流血制住巨蟒的场景。   他拿不准她的血到底有何古怪,这就是他最初不敢动她,却只敢逮住孩子的原因。   待他再要挥动第二拳,她立刻“啊”的叫了一声,着急道:“我要流鼻血,快,寻纸堵住鼻血,我的血里有毒!”   萧正立刻收了拳,虽未替她寻纸,可却再不敢打她,又知道她是个爱折腾的,将手里的匕首别去了腰后,道:“你-别-折-腾,等-五-弟-来,就-是-你-二-人-的-死-期!”   风转瞬间又变大,将他的话吹的支零破碎。   一声惊雷炸响,豆大的雨点子噼里啪啦打了下来。   人皮面具,遇水会融……诡道门弟子曾经不经意的话,陡的在妙妙脑中浮现。   此时雨水已经哗啦啦打下来,妙妙被浇湿了半边身子。   远处似已有脚步声急速而来,妙妙登时道:“听,你五弟来了!”   萧正被分散了注意力,正要竖耳细听,妙妙瞬间挣扎转身,一把按在他面上用力一捏。   他面具上的五官孔洞登时粘成了一团,紧紧包住了他的口鼻,露出被面具遮挡了的他的脸。   他的脸伤痕累累,皆是烫伤,是他每回要戴人皮面具时被灼伤的痕迹。   妙妙这般一捏,他的伤疤登时裂开,鲜血瞬间流淌了满面,被雨水一浇,开始往四处弥漫而去。   面具粘成一团,堵着他口鼻。他呼吸不得,急着想要将面具撕扯开,妙妙已扑上去,不顾他的踢打,再一次将那一团面具紧紧按在他的口鼻上……   瓢泼大雨倾泻而下,周围倏地传来腥臭之气。   耳边仿佛有人大喊一声:“阿狸小心!”她的身子接着一轻,凌空飞起。   跃在空中的萧定晔一只手接住她,跟随而来的暗卫们已如雨一般撒出手中飞镖。   刀光剑影一瞬间展开。不知是要攻击人,还是在攻击何种妖怪。   周遭嘈杂无比,在这影像憧憧中,躺在地上的萧正的腿被一根树藤一样的东西紧紧卷住,毫不留情的往前拖去。   歇斯底里的呼喊瞬间响起。   转瞬间,萧正人已被拖进了一处拐角,不见了身影。   那呼喊却越加凄惨又渗人,又持续了不知几息,戛然而止。   空气中还留着腥臭味和血腥味。方才仿佛什么都没发生,又仿佛发生了些什么。   妙妙被萧定晔搂在怀中,透过雨帘,目瞪口呆的望着眼前一切。   路边的树子还是树子,树下的马车还是马车,侧前方的砖墙还是砖墙,小道还是小道。   萧正呢?   萧定晔站在她身畔,久久方神色难辨的道:“珍兽门暂且将巨蟒们安置在此处,看来暗门得要加固……”   昏暗中,那门缝里连跳带游的出来一根筷子一般的细细黑绳。   它在雨中蜿蜒几息,方自说自话的游动到马车近处,勾着车轮先躲进了车厢里……   路口,被哈维护在怀中的两个崽子,正忧心忡忡的祈祷道:“希望阿爹去救了阿娘的时候,能顺便把老蓝带回来……”   **   七月初九是个好天。   宜出行,宜开市,宜赴任。   乌拉尔山脚下,接连不断的坎坦民众赶到此处,虔诚跪拜,感谢阿诺兰神女保佑坎坦,送来的这一场及时雨。   另一处山道上,哈维一身平民装扮,在另外三四十人人的簇拥下,齐齐抬手,向远行的马队告别。   从车窗里探出脑袋的大王和小王,还在持续的挥舞着爪子,不停歇的喊着:“舅舅……二十四个舅舅……再见……”   挤在双王身畔的翠玉,也探了颗脑袋瓜出去,望着山脚下的哈维和曾经的兄弟们,泪流满面。   小王抬手擦拭着她的眼泪,安慰道:“小姨,你都来……什么水啦,再等到你更大的时候,我就向阿娘求情,让她将你嫁给哈维舅舅!”   见翠玉还持续的流着泪,只得叹一口气,垂首同缠在她手腕上的老蓝道:“还是和你玩耍有意思,小姨他们没劲透了!”   大王等远处的人影已经变成个黑点,方从马车的一面窗户,换去另一边方向的窗户上,探出脑袋同车厢外骑马前行的萧定晔道:“阿爹,京城好玩吗?宫里好玩吗?”   萧定晔一笑,顺着撩开的窗帘望进车厢,看了一眼里间的妙妙,方道:“此前不好玩,今后会很好玩……”   车队一路向前,待约莫过了十来日,方下了山,到了喀什图。   喀什图城外,车队一分为三。   一队通往凤翼族,由一位暗卫护送几位凤翼族弟子前往百花寨。   萧定晔交代暗卫:“旁的也不用多说,只告诉那些门主,老子言出必行,他们的圣女就要成王妃。王妃的进贡之礼,让他们识相点!”   另一队要抄近路回京城,由随喜带着一个暗卫先行。萧定晔道:   “回去先莫提两位小主子的事,只告诉祖母和母后,他们若敢继续拿捏本王的亲事,今后她们没有抱孙子、重孙的机会。双倍!   你督促皇祖母尽快做成亲准备,三个月为限,把什么都准备好,不可缺少一样。莫疼惜银子,皇家舍不得银子,说出来丢脸!”   随喜十分为难:“就这般?奴才若真这么说,太后娘娘怕是要打奴才板子……”   萧定晔脸一拉:“打你一顿板子,换你主子全家开心,不值得?”   随喜苦着脸道:“值得,值得的很!”   第三队游山玩水,最后借由水路上京。由萧定晔带着自家四口、并一个翠玉前行,还留两个暗卫一路侍候。   余下的暗卫皆留在了坎坦,待哈维初步站稳了脚跟,再回归大晏。   萧定晔牵着妙妙的手,望着喀什图城门前大片大片的鸭蛋花,含笑问她:“如何?你夫君安排的可好?可是面面俱到?”   妙妙还未来得及说话,双王已经捧场的赞叹:“阿爹最棒,阿爹最能干!”   他忍俊不禁,低声同妙妙道:“路途遥远,路资花销太大。今后沿途投宿住店,你我住进同一间房,能省不少银子,可好?”   妙妙似笑非笑望着他:“皇家舍不得银子,说出来丢脸!”   萧定晔被他自己才说出去的话堵的一滞,不由喟叹。自己和媳妇儿连娃儿都有了,却因还未成亲不能共处一室,这都是什么破规矩。   前路漫漫,无数个长夜难捱啊!   ------题外话------   本来想今天尽量完结,没想到还是没有。   周五我要出门,所以晚上再更。 第616章 笼络老人家   九月的京城已有些清寒。   晨光将将驱散晓雾没有多久,一辆普通的桐油马车已从京城最大的脂粉馆“思眉楼”离开,前往大晏皇宫方向。   这是萧定晔刚到京城的第二日,要急着先办人生重要事。   为了继续笼络两个娃儿,证明京城确然比边城喀什图更有趣、更好玩,他吩咐车夫走的,是一条能途径经京城奢华地段的路。   双王似乎不是特别买账。   两人将脑袋探出车窗瞧了半晌,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无非就是房舍密集了些,楼宇高了些,街面上的行人多了些。   小孩子表示,看不出有趣的地方在哪里。   他们更感兴趣的,是传说中的大晏皇宫,以及宫里的住的那些个老爷爷、老乃乃。   大王缩回脑袋,问向萧定晔:“阿爹,你阿婆可吓人?”   萧定晔不由一笑:“不吓人,最最慈眉善目。这宫里最喜欢小孩子的,就是她老人家。”   大王便煞有其事的点点头,道:“那我便不用老蓝吓唬她。”   还在寻找京城有趣之处的小王听闻,立刻从窗外缩回脑袋,忙忙向大王使眼色:“没带老蓝,阿娘不让带的。”   大王感应到小王的暗示,便向他阿爹摇摇头:“没带,真的没带。”   萧定晔见两个娃儿当着他面,脸不红、心不跳行骗人的勾当,心中一乐,却刻意板着脸道:“小小娃儿怎能说谎?你们阿娘如何教训你们的?”   双王未成想,他们自觉天衣无缝的谎言,竟然被他们的阿爹一眼识穿,还拿出阿娘来威胁他们……想起妙妙以前生气时板着脸的样子,不由双双打了个冷战。   妙妙自己是个谎话精,可却要求两个娃儿品行高洁,实在是有些强人所难。   小王耷拉了脑袋,叹口气,将衣袖稍稍拉开些,露出藕节般的一小截手腕。   那条名为老蓝的小蟒就静静的缠在她的手腕上。   她的双色眼眸向着萧定晔不停的眨巴,可怜兮兮道:“阿爹,老蓝乖乖,不吓你阿婆,莫赶它下马车……”   萧定晔看的又是一乐。   这一对崽子跟着他们的阿娘学到的东西虽然不少,可最精髓的,便是像妙妙早些年对他撒娇的模样。   那时妙妙想要央求他做何事,便似这般眨巴着一双杏眼望着他,春水泛滥,最后总是以他落败而收场。   他望着小王的模样,却又叹口气。   自此回与妙妙重遇,她却再未在他面前流露过以前的那种小儿女情态。   不仅于此,她还再不让他碰她,最多不过牵牵手,眼珠子以下都不可碰触,言明要成了亲才能名正言顺的当夫妻。   于是,这回进宫,妙妙是打死不去的。   儿媳妇还没进门,没有提前去婆家认人的道理。   对萧定晔来说,煎熬,实在是煎熬。   想到此,他立刻撇下了老蓝的话题,叮嘱两个娃儿:“今日要使出吃乃的力气好好表现。阿爹和阿娘能不能早早幸福,靠你们了!”   **   金灿灿的日头照的御花园一片繁荣。   一对眉目神似太子的双生子手牵手出现在宫里时,原本还算平静的后宫立刻被炸的沸腾。   及至太子带着两个娃儿进了慈寿宫时,后宫里的众人终于相信,传说中暗中筹备的太子婚事,怕是真的!   只是这婚事未免筹备的太慢太慢,娃儿都这么大了,婚事还没出炉!   慈寿宫正殿。   老太后望着大殿正中央的一对手牵手的总角双生子,怔忪的看向她的皇孙萧定晔:“你的?”   萧定晔得意的抬抬眉,大模大样的支使双王:“快问人。”   双王齐齐鞠躬:“老人家好。”   “老人家?”老太后险些惊掉下巴:“他们唤你‘父王’,唤哀家‘老人家’?”   萧定晔一笑:“他们只是孙儿的骨肉,孙儿与他们的阿娘却还未成亲,不好令他们随意攀亲。”   皇太后不由被气笑:“你今儿进宫,就是用这两个小娃来拿捏哀家,催着哀家为你鞍前马后筹备婚事?”   萧定晔笑一笑,不置可否,又向双王下令:“去陪‘老人家’说说话,迷住她。”   双王立刻迈着小腿短登登跑了过去,毫不怯生的抱住了老太后的腿,使出拿手的神情,双色眼眸眨巴眨巴的望着太后。   大王:“我喜欢老人家。”   小王:“我也喜欢老人家。”   大王:“我最喜欢老人家。”   小王:“我最最喜欢老人家……”   一场竞争在新的地盘的展开,皇太后看着两个萌萌哒的胖娃娃争着抢着要爱她,立刻软了心肠,忙忙道:“成,成,哀家也喜欢你们,最喜欢。”   话音刚落,小王立刻热情的踮了脚,吧嗒一口亲在了老太后的脸上:“我是老人家的乖宝宝。”   大王毫不示弱,跟着踮脚,也凑上去吧嗒一口:“我也是老人家的乖宝宝。”   皇太后被双份惊喜冲击的险些昏了头,好在几十年的盐没有白吃,等她将两个娃儿都搂在怀里,方挣扎着将目光从两个娃儿面上挪开,看向萧定晔:   “说罢,他们的娘到底是谁?此前你让随喜来送信,只说要娶太子妃,却又语焉不详。   你想成亲这是好事,可太子妃未来就是皇后,不是能乱娶的。又兼未婚产子,行为不检。   想当太子妃,难。”   萧定晔闻言,将一张纸交给宫女儿,由宫女儿呈上去。   太后打开折了两折的纸,眯着昏花老眼往纸上一瞧。   嗯,女方姓名,生辰八字,准备的齐齐全全。   再一瞧,她不由摇摇头:“吴妙妙,这名儿虽说也吉利,可听起来不像个大家闺秀的名儿。妙妙,妙妙,这叫的多了,旁人还以为是喵喵叫,哪里是人名,哀家瞧着像是猫的名儿。”   萧定晔微笑不语,仿似其中大有玄机。   太后看着她孙儿的神色,眉头一蹙,转头看向站在一旁的阿娇嬷嬷:“你有没有觉出些不对劲儿?”   阿娇嬷嬷一思忖,上前悄声道:“奴婢回想着,此前殿下仿佛有位夫人,是叫‘胡猫儿’?已病逝有七八年……”   太后眯着眼往久远的回忆里一梭巡,再抬头望着自家孙儿,见他仍然是那个老神在在的微笑模样,她不由大吃一惊:“真的是她?她,她……她活了?”   ------题外话------   今天出了趟门,很晚才回来。所以今天只更两千字。明天的依然是凌晨不发,白天随写随发。这回我保证,明天真的能完结。但不会仓促完结,轻松日常都有。 第617章 王炸(一更)   老太后此人,包括当今皇后,虽然对“胡猫儿”这个名字已忘的差不离,却对“胡猫儿”其人,并没有忘怀。   毕竟自家老五这些年衷情过的女子,就那么一个。   于是,胡猫儿活在两位贵人多年的吐槽里。   “早知道就不该任由他二人看对眼,也不会牵扯出那般多的事。”   “一开始就该赐死,小五也不至于耽搁这么多年。”   “小模样也一般,哪里就值得小五那般痴迷。”   “脑袋瓜也一般,哪里就值得老五那般记挂。”   在萧定晔从“小五”变成了“老五”的这些年,婆媳二人为萧定晔的亲事操碎了心。   为了推动他在姻缘上往前走一步,两人积极的为他定下一桩亲事,等不到他回宫,无奈将那姑娘转成公主,赔上一副嫁妆,发誓再不管他的亲事。   等隔三差五,其他的皇子带着正妃、侧妃,拖儿带女进宫请安,两人看着这些皇子一家其乐融融,想到老五还单着,又软了心肠。   于是,再为他定下一门亲,再转成了公主,再赔上一副嫁妆,再发誓再也不管他的亲事。   如此几年下去,公主多了一个又一个,嫁妆送出去一副又一副,两位贵人的誓言发了一场又一场,最后折腾的这婆媳二人想给命妇赏赐一件什么首饰,还要考虑私库里有没有银子。   于是,在加大对“胡猫儿”的吐槽痛斥中,婆媳二人方才消停。   这般一消停,多出了精力无处释放,觉着斥责那早已下葬的胡猫儿没什么实际意义,终于将矛头转向了自家老五。   “纵然人姑娘皮相好看了些,脑瓜子聪明了些,可泱泱大晏,皮相好看脑瓜又快的姑娘,没有上万,也有上千。说到底是咱自家人不争气,怎能怪人姑娘。”   “回想起来,那姑娘当年,可没主动看上咱老五。是咱老五要强扭瓜,最后的结果不甜,又能怪谁来?”   老太后万万没想到,活在吐槽中的早死之人,吐槽了这么些年,竟然偷偷摸摸着又活了。   “她活了?”老太后吃惊道:“她……她怎么会活?”   她转头望着陪伴了自己几乎一辈子的阿娇嬷嬷:“你信吗?”   阿娇嬷嬷不能说不信,又不敢说真信。她忖了忖,便凑上去低声道:“奴婢隐约记着,当年那位胡姑娘,有个能‘起死回生’的毛病?”   老太后一愣。   没想起这茬。   可不管她信或是不信,两个大胖重孙儿活生生在眼前蹦Q,那模样看着像自家老五,又隐约有些当年胡猫儿的轮廓……   老太后的手一左一右,握着双王藕节似的臂膀,仿佛丰收季的老农摩挲着喜人的劳动成果,内心里是一边高兴,一边又担心她惦记着的是旁人家的庄稼,自家的地头实际上依然欠收。   她扭头问大王:“你娘,可是胡猫儿?”   大王立刻摇头。   老太后便一巴掌拍在扶手上,怒瞪自家孙儿:“成何体统,能拿死了七八年的人糊弄哀家?你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萧定晔冤枉。他立刻也瞪上大王。   大王也冤枉。他瘪着嘴道:“我阿娘叫‘吴妙妙’啊!”你们说的这个胡猫儿是什么鬼,本大王一点都听不明白。   老太后被这解密逗的扑哧一笑,抚了抚他的小脑袋瓜,又看向萧定晔:“不管那吴妙妙是不是胡猫儿,姻缘之事重大,哀家不能随意应承。”   萧定晔眉头一蹙:“孙儿提前让随喜呈上的秘奏,皇祖母没看?”   太后撇撇嘴:“蝇头小楷,你是欺负哀家老眼昏花?没看,密密麻麻几大页,一个字都看不进去!”   萧定晔又向两个崽子努一努下巴,望向太后:“两个娃儿的面子不够大?”   太后将身畔的双王左右再看看。   此时小王已经将手里的一只梨子吃干净,梨核端端正正的摆在骨碟上,不是没有教养的野孩子。   大王吃的是点心,一块点心下肚,嘴角虽然还粘着点心渣子,可却再也没有伸手要,不是没见过世面的小儿。   她左看看、右看看,一狠心,偏过头道:“不够大,面子远远不够大。”   萧定晔提提眉,屈指打了个唿哨。   安安静静的双王像受到召唤的马儿,蹭的从椅上跳下去,马不停蹄的跑去了他们阿爹身旁。   萧定晔下令:“向老人家告别。”   双王齐齐弯腰:“老人家再见。”   一左一右牵着他们阿爹的手,一家三口便要雄赳赳气昂昂往殿外行。   老太后登时出声阻拦:“你,这是做什么?”   萧定晔装模作样叹口气:“将他们二人送还给阿狸,说孙儿与她无缘,也与两个娃儿无缘。”   又垂首对双王道:“让你们阿娘重新为你们找阿爹,可好?”   双王此前出来是受过叮嘱的,此时听他这般问,齐齐点头:“好!”   老太后见这父子三人一唱一和,气了个仰倒,立刻同阿娇嬷嬷道:“去将那封秘奏取过来,哀家倒要看看,上面到底写了些什么。”   **   正殿里已屏退了宫人,除了皇家自己人,只留阿娇嬷嬷一人。   老太后老眼昏花,阿娇嬷嬷不遑相让,一封秘奏念的结结巴巴,十分艰难。   所幸萧老六康团儿正下了学回来,被老太后临时抓壮丁,喊他接续着念秘奏。   康团儿一下学就急急赶回来,并不是为了念什么秘奏。   十三岁的小小少年虽已长得高大,可孩子气还未脱,玩性大。他半途听到了宫人们悄声议论他五哥带了一对一模一样的总角小娃娃入了宫,就火急火燎往回赶。   待一进正殿,瞧见小道消息诚不欺他,果然有一对胖娃娃在眼前晃悠。   他立刻上前,抢先抱一个在怀里,吧嗒啃了一口,方兴奋道:“五哥,哪来的娃娃?送我一个!”   老太后“哼”了一声:“送你?他连哀家都不送,更遑论是你。”   康团儿怀里抱着的是小王。   小王挣扎着从他怀里脱身,转头便藏去她阿爹腿后,嫌弃的蹭着小脸,瘪着嘴道:“我阿娘说,女娃娃的脸蛋不可让人乱亲。”   康团儿扑哧一笑,又追过去一只手便捏在她胖嘟嘟的小脸上:“原来你是女娃?那我更要多亲亲!”   一语刚刚说罢,便见小王面上隐现怒火,小手冲着他一伸,小胖手里已多了一根弯弯曲曲的小蟒,威胁道:“再敢亲我,让老蓝咬你!”   康团儿原本以为她手里的小蛇是假的,谁知老蓝听到她的召唤,立刻昂起了脑袋,一双幽蓝小眼冷冰冰的瞪着他,仿佛随时都要冲他窜过去。   他“啊”的一声退去几步远,还未等出声,老太后已失声道:“快些,哪来的小蛇,快快来人打死!”   小王闻言,将她老爹的腿当成树身子,扒拉着极快就攀爬了上去,躲进老爹的怀里不说,还将老蓝往他颈子上一挂,得意的望着众人。   大王立刻张开双臂护在他老爹身前,威风凛凛道:“谁敢欺负我们?!”   小小变故只在一瞬之间。   众人瞠目结舌的望着眼前的一家三口。   堂堂太子颈子上挂上了一条蛇,却还仿似江湖卖艺人一般面上含笑。   而站在父女身前的大王,张着双臂站在前头,仿佛随时都能拿出一面铜锣翻个面,向众人收赏钱。   康团儿当先反应过来,吃惊的看向他五哥:“专门养的蛇?五哥收伏了一条蛇?”   小王立刻为老蓝正名:“不是蛇,老蓝是条蟒,是条巨蟒!!”   老太后扶额。   若说最开始她还不信这一对娃儿和那胡猫儿有关,现下却信了。   她记忆中,那胡猫儿一阵妖一阵人,就不是正常人。现下多了一对崽子,崽子还将一条蟒挂到了老五的命门上,关键是自家老五还挂的极得意……说这一对崽子不是胡猫儿那妖女所生,谁信!   她这般仔细的打量着一家三口,待目光再对上两个娃儿的双色眼眸,她登时从阿娇嬷嬷手中取过秘奏,丢给康团儿:“仔细念,一个字都不能错。哀家倒要看看,那妖精又给老五下了什么咒!”   殿中一时静寂,只有正处于变声期的康团儿的公鸭嗓在殿中回荡。   康团儿原本只当老太后是让他念书,等念着念着发现这秘奏里记载的竟然是胡猫儿过往数年的各种功劳,不由当即就歪了屁墩。   他每念一条,就钦佩的赞一声“五嫂嫂真厉害”,“五嫂嫂真乃女中豪杰”,待将整封秘奏念完,方长长喟叹一声:“原来五嫂嫂,果然不是一般人!”   老太后沉默不语。   萧定晔放下两个娃儿,低声道:“出去玩,阿爹同皇祖祖说话。”   两个崽子便手牵手出了大殿。   康团儿内心纠结。   他既想继续知道儿时他最喜欢的“大仙儿”现下究竟如何,又对双王以及双王养着的那一只小蟒感兴趣。   正自纠结间,他皇祖母替他做了选择:“你也出去。”   康团儿从善如流放下秘奏,前去寻他的一对侄儿。   正殿里,萧定晔正色望着自家祖母:“皇祖母认为,阿狸对大晏的功劳,可配的上太子妃之位?”   当然够的上。老太后此前便知道这个姑娘聪明又勇敢。老五此后在民间生死不知的那一年,从秘奏上看,若不是她同老五同进退,提前摧毁了老三的后手,这天下的战争还有得继续,不可能短短四年便结束。   老五今日寻的是她。如若前去寻皇帝,皇帝得知那胡猫儿竟然对社稷如此有功,只怕立刻就要赐婚。赐婚多划算,比封赏、赐官位划算的多。   可……自家孙儿是什么性子,老太后知道的清清楚楚。他若是个只为那胡猫儿争位份的目的,这些年他就不可能连侧妃都不娶。   她问道:“你老老实实同哀家说,除了她一个,你可还打算再要一门侧妃?”   萧定晔一字一句道:“孙儿只愿意有她一个,同旁人,连逢场作戏都不愿。”   老太后摇摇头:“七年前,你就打的是这主意。若能成,那时候都有法子成,不至于拖的这般久。她的功劳,当得上太子妃之位。可你若只想守着她一个,难。”   萧定晔并不气馁,他靠近老太后,凑去她耳畔寥寥数语。   老太后不由一愣,震惊道:“你说的,是真的?”   萧定晔郑重道:“四年的战争,若不是她的族人倾力相助,孙儿不可能这般得胜。她不是个护短的,凤翼族内偏向三哥、于天下有害的那一脉,在她的协助下,孙儿清理的一人不剩。”   消失了近百年的凤翼族,陡的有了消息。一族的圣女竟然就是那胡猫儿……今日太多的消息入耳,老太后几乎吃不消。   萧定晔还在继续为难他祖母:   “孙儿曾记得,皇祖父生前,曾数回提过,萧家当年对凤翼族手段过于激烈,他老人家也曾想要替老祖宗们弥补遗憾,却未能如愿。   此遗憾,由孙儿来弥补,告慰列祖列宗在天之灵。”   他今日豁出去将妙妙“凤翼族圣女”的身份都坦白,便不在乎继续揭秘妙妙的马甲:“坎坦国主,同她是姐弟关系。”   老太后又一扶额,只觉着脑子累的慌。   她看萧定晔住了嘴,方挣扎着问道:“说完了?”   萧定晔:“说完了。”   老太后立刻同阿娇嬷嬷道:“差人去唤他母后,不能让哀家一人头疼!”   **   重晔宫的小花园边上,康团儿正蹲在双王身畔,看着他二人过家家。待看过一阵,方同小王打商量:“你那条老蓝,可否让我再看一眼?”   小王抬头看他:“你方才说的五嫂嫂,是谁?”   康团儿此时已经知道,这一对双王是他五哥的骨肉,便麻溜道:“我五嫂嫂,就是你们的母妃。”   见小王依然是一副狐疑的目光看着他,忙解释:“你们阿娘,就是我五嫂嫂。”   小王这才道:“看在我阿娘的份上,让老蓝陪你玩。”   手一扬,老蓝蹭的从她袖中飞出,“啪”的一声就挂在了康团儿颈子上。   康团儿“啊”的直着嗓子喊了一声,想要用手去抓,生怕老蓝咬他手,不抓,又生怕老蓝咬他颈子,一时手忙脚乱,竟不知该如何。   萧定晔便坐在正殿檐下,专注的望着眼前的一幕,不由被逗得一笑。   他的祖母和母后此时在正殿里商量他的亲事,他并不担心结果如何。   放眼望去,历朝历代,不可能有比他的阿狸更出色的后妃了。   他今日进宫,并不是想要说服祖母和母后,而是要她们理解。   如若她们不理解他,也无碍,这亲是必须要成的,人他是必须要娶的。   别提什么按例该如何。若事事都要按例,过去没有哪个皇子到二十八岁上还未成亲。在他身上,没有按例这回事。   正殿里,皇后娘娘惦记着外头院里的一对崽子,急等着同老太后结束谈话,好去同她的亲孙联络感情。   她低声同太后道:“此事好办,先应承下晔儿,让他先成亲。这世上,儿媳就没见过能专情一辈子的男人。等再过上几年,太后与儿媳不催他定侧妃,只怕他自己都先要食言。”   老太后闻言,立刻恍然,连声道:“好主意,哀家竟忘了将这一茬。就这么办,先让他二人成了亲,全了老五的念想,日后坐等他自己打脸!” 第618章 全是吴妙妙   当朝太子的亲事已暗中筹备了近三个月。   在太子回京后的没几日,由皇帝发下圣旨,由暗转明开始筹办。   这圣旨的内容却不是赐婚,而是为当今太子妃正名,且封赏。   言,有女姓吴名妙妙,早嫁太子萧定晔,乃太子正妃。因早年为同太子联手扫平叛党,隐匿身份,行于民间,收集叛党消息,打击叛国势力。今天下已平,太子妃正式归位,择上元节为太子与太子妃补办婚事,昭告天下。   另,太子妃有妹吴氏翠玉,护佑皇孙有功,特赐号“琳琅郡主”,宅子一座,金银若干。   钦此。   圣旨一出,震惊朝野。   五皇子何时有的正妃?百官怎地不晓得?   王妃何时产下了皇孙?百官怎地不晓得?   好你个萧家,百官们兢兢业业为你家当官,你家一点小消息捂得严严实实。   再一想,萧家老五明明已有了正妃,还年年拿正妃之位溜一把百官家中的未嫁女,引得人人都以为能与皇家攀亲。这不是欺负人?   再一想,各家的女儿后来不但被转成了公主,还都被赐了婚,捞了一笔丰厚嫁妆……拿人手短,于是百官的愤慨之心又平息了下去。   这愤慨之心刚刚被按下去,家有小女初长成的人家,想继续攀亲的心思又冒了上来。   这虽说正妃之位早早就被占了,可侧妃还空着呀。   日后等太子继位,侧妃可荣列后宫四妃之位,这也是一块肥肉啊!   百官这般一打算,立刻开始行动。   宫里太后和皇后的门槛,又被前来攀亲的女眷磨平了一些。   太后、皇后态度暧昧,不说接受,却也不拒绝,整日等着萧定晔自己拿主意。   终于有一日,当下了早朝之后,萧定晔将数十位朝臣聚在了一间小屋里。   随喜手拿一摞竹板,先递一张给一品中书侍郎戴大人,弯腰恭贺道:“恭喜大人爱女吴妙妙喜中侧妃。”   再抵一张给二品吏部尚书王大人:“恭喜大人爱女吴妙妙喜中侧妃。”   一张张递下去,待将萧定晔想要笼络的官员都选好,余下的官员却开始凭本事抽竹板。   第一个抽的官员便十分倒霉,抽的是一张空竹板。   随喜便一脸遗憾道:“可惜了,大人再接再厉,下辈子请早。”   继续往下,若有人抽出的竹板上写着位份,随喜又同前面一样,弯腰恭贺道:“恭喜大人爱女吴妙妙喜中夫人。”   众人渐渐看出了门道。   这是要断了百官的念想,太子的后宫不论什么位份,都是她吴妙妙!   戴大人历来是个老狐狸,早已回过味来,心中却有些不理解,悄悄上前同太子道:“下官不明,为何为王妃寻娘家撑腰,不是从正妃上开始?”   萧定晔瞟他一眼:“正妃有天下百姓为她撑腰,哪一个娘家能抵的上天下人?”   萧定晔说的并不夸张。   当官员们开始打侧妃之位的主意时,各家家中的生活质量忽然一落千丈。   先是各家的厨子做出的饭菜忽然难以下咽,不是菜帮子老了,便是盐放多了。   再是各家的小妾、外头的小星儿们不同老爷们欢好了。   若是哪家这几日正正好盖房打家具,那可要了命了。新房子还未盖起来,旧房子无端端就开始断砖掉土摇摇欲坠。那家具也开裂的不成样子,摆在房里丢脸的很。   而又有哪家人得了病,前去寻郎中。可巧了,过往相熟的郎中们一个个都不知去了何处。   有官员如若前去乐坊想听个小曲儿,要么被催眠的一睡不起错过了早朝,要么险些被刺耳乐声整聋。   各家的马也不对劲。明明在上朝的路上行的好好的,忽然就发疯尥蹶子。   除了马,各家各户里天天见耗子乱窜,将吃食、衣裳啃的乱七八糟。   若拿着银子要去买布重做衣裳,对不起,京城各大布坊暂且都关张。   若将就买了布请了绣娘缝制刺绣,那可不得了,上面没绣上飞龙在天栽赃他欲行篡位之事,都算他运气好。   诸桩小事不一而足,这些官员的日子几乎停摆,还不知问题到底出在哪里。   此时戴大人见太子殿下提及正妃的娘家是天下人,立刻敏感的联想到了最近的这些蹊跷事,不由吃惊道:“这……最近之事,是太子妃出的手?”   萧定晔面上一笑,嘴上却不承认:“你说的什么,本王听不懂。”   真以为凤翼族圣女是摆设?凤翼族的本事和人脉,早已渗透进生活的方方面面。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你干涉老子内宅,老子断你平顺日子。   此时随喜手中的一摞竹板已被抽空,有个官员看着手上“夫人”的竹板,心中却有不足。   虽说这种方法,也是同皇家攀亲,可“夫人”的位份也太低了些,对自家的提携效果十分有限啊!   他腆着脸出声道:“下官实在想要兢兢业业为殿下效劳。只受限于小女的位份,如若日后对殿下太殷勤,却显得下官意有不足,像是要撺掇小女争位……”   萧定晔见不用自己挑唆,第一个炮灰已经自动站了出来,立刻向随喜努努下巴。   随喜依然保持着恭敬微笑:“大人若不愿委屈令嫒为‘夫人’,便罢了。”   此时登时有个抽了个空竹板的小机灵鬼站出来:“下官愿意,小女无论是何位份,下官都会为朝廷效犬马之劳。”   先一个炮灰闻言,悔不当初。大意了大意了,无论如何都要为皇家鞠躬尽瘁,这才是标准答案啊!   他正想着要为自己找补一番,随喜已开始点化那抽了白板的官员:“位份一共就这么多,大人若想换牌,得靠自己本事。”   那机灵鬼听着随喜的暗示,倏地一撸袖子,朝着炮灰就扑了上去。   其他的白板受到启发,也壮着胆子开抢。   曾经在朝堂上口若悬河、风采卓然的各官员们,面对突如其来的太子抬举,忽然就忘记了斯文,转成了斯文败类,为了小小竹板打的头破血流。   连日来的结亲之事,以一场闹剧而结束。   这日露了丑态的官员,事后或早或晚,在仕途上被寻出了差错,远远的发配出了京城。   此事渐渐传了出去,官员们瞠目结舌。   太子行此手段,不但巩固了太子妃的地位,拉拢了真正看好的朝臣,还认清了势力小人。真真是一石三鸟啊!   自此,再没有人敢提同太子结亲之事。 第619章 投其所好(三更)   皇家为了不让天下非议当今太子妃和皇孙,给了个“太子妃早嫁”和“为天下而隐瞒”的解释,堵住了悠悠众口。   萧定晔原本以为,有个他和妙妙早已有了亲事的借口,他就能在还未成亲之前,先将妙妙骗进宫里,早早和他热炕头。   圣旨在前,妙妙也确然带着翠玉和两个崽子搬进了宫里,可却没有让萧定晔“热炕头”的美梦得逞。 第一回 ,到了夜里,他客客气气的进了她的房,耗到夜深,转头同妙妙道:“夜了,送娃儿们回房,你我夫妻也好早早歇息。”   妙妙用看登徒浪子的目光瞪着他:“还未成婚,你要不要脸?”   萧定晔吃惊道:“圣旨上说,早些年就成了亲,你竟不知道?”   妙妙:“还未成婚,不成就是不成。”   两个小崽子在一旁听了半晌,疑惑道:“阿爹,你要同我们抢阿娘?”   萧定晔灰溜溜的出了门。 第二回 ,萧定晔改了策略,决定投其所好。   他自战后,又存了些银子,妇人家家的衣裳、珠宝,小娃儿中意的玩意儿,如水般的流进了宫苑,送到了妙妙眼前。   妙妙喜滋滋的收了礼,夜里萧定晔刚刚往房里迈进一只脚,还未站稳,房门咚的一声打来,在他眼前关的严严实实。   萧定晔回去思索了半晌,一拍脑袋。妙妙不是个追求奢华的人啊!   否则,早先他送她的小泥猫,怎地就能把她骗到手?   否则,在坎坦皇宫里,他在地上随手摘的一朵小花,怎地就让她同意又嫁他? 第三回 ,他又改了策略,另一种法子投其所好。   男人的衣裳和饰物如水般的流进了宫苑。   萧定晔每日将自己打扮的人五人六,纵然是十月天寒之时,也不愿穿夹袄,一身单衣紧紧包裹着他的强壮体魄,誓要让妙妙流哈喇子。   妙妙果然没有经受住诱惑。   她看着萧定晔的脸,她喜欢。   看着他的胸肌,她喜欢。   他细细的腰身,她喜欢。   他的窄胯大长腿,她也喜欢。   她果然哈喇子流了半碗,觉着自己怕是要守不住贞洁烈妇的人设,要打自己脸。   当又一天,萧定晔换了一身衣裳,还披着件披风从她眼前的经过时,她忽然便觉着,何必呢,孩子都生了,何必矫情呢。   在萧定晔外出了一趟,擦黑回来时,妙妙一改常态,在半道上等他。   只有她一个人。   这条他回宫的必经之路,也是很久很久之前,她于夜间经常走的一条路。   那时候她动不动就被泰王的人于夜里掳走,然后在她面前杀一两个人,杀鸡儆猴。   她在御书房里当值,等夜里下值时,有一段时间不敢走夜路。   那时候她和萧定晔的感情还处于地下状态,白日里不敢暴露,他常趁着夜里在半途接她,觑空同她谈情。   她最开始是存着利用他活命的心思。   可也是在那时候就喜欢上了他。   那时她还青春少艾,可从那时候她爱上一个人,此后的十年便没有再变过。   她以为他身为皇子有太多的无可奈何,不可能抛却一切,只守着她一个。   可后来的事情,和她想的完全不一样。   十年过去了,她的路走的艰难,他也同样过的不轻松。   可这宫道,在过去十年的时间里,没有过什么变化。   天上一轮明月撒下一片清晖,妙妙抚了抚手臂,觉着有些冷。   今日出来,她是特地装扮过的。   薄施脂粉,淡扫峨眉,只刻意强调了唇妆,在月下才不会显得气色差。   身上穿着的是他花了银子送来的华服,发髻上戴的也是他送的簪子。   手腕上戴的,还有他送她的一只小玉猫。   无论什么时候,什么情境,她还是他的阿狸。   她觉着以他对她的情,她实在该多等一等他。   可他也确然没有让她久等。   她不过在宫道上独自徘徊了一刻钟,随着秋风,周遭便已传来她熟悉的铁锈味。   她将将转身,就被拥进一个火热的怀抱。   他一眼就看到了她的红唇,在月光下红的让他心悸。   他想去尝一尝这口脂是什么花香。   在这个念头出来之前,他已急不可耐的吻住了她。   是何种花香……再尝尝,再尝尝,再尝尝,再尝尝……还是再尝尝。   待他放开她,也没清晰的尝出来。   她埋头在他怀中不看他。   他觉着此时此刻,美人在怀,很是应该寻个小树林,钻进去继续尝一尝。   他说行动便行动。   宫里的小树林不少,离此处最近的,是一片竹林。   竹林里有一簇十几根翠竹挡的外间严严实实,数年前妙妙想要从一处地下通道逃宫时,曾日日来此处换过太监衣裳。   夫妻同心。   萧定晔拉着妙妙进入那片竹林时,一眼就盯上了那一排翠竹。   于是他尝到的不仅仅是唇上的胭脂味。   他觉着很是要奖励一番苗木太监,竟然有这么一处风水宝地。   他又觉着自己果然还是在女色上不上心。如果当年他知道有这么一处地方,他何必日日往废殿里钻,却又碍着左右有人,不敢对她做些什么。   真真是笨。   待批判过自己,他又觉着自己批判的过早,这么一处小树林,能做的确实有限。   可是也比在东宫强多了。   虽说他一直想着如何把妙妙拐带上榻,可在宫殿里,那两个崽子无时不在、无处不在,他还真不一定有机会如愿。   天上月光蒙蒙,萧定晔借着这一处竹林,显示出了毛头小子的激动,做了一些只能行半途的事情。   待钻出了竹林,他便长叹一口气:“上元节何时才能到来啊,真真是煎熬。”   妙妙红着脸行在他身畔,垂首不说话。   他便轻笑了两声。   她因着这笑,陡的就羞恼了他:“笑什么?再也不跟你钻树林!”   可第二夜,她就食了言。   当夜天刚擦黑,她又不由自主甩脱两个娃儿,到了宫道上等他。   换了另外一身衣裳,涂的另外一种口脂。   这一夜,在小竹林里,萧定晔又品尝到了另外一种滋味。   他又觉着,虽然总是这般不上不下,可这种情调,却也让他回到了十年前,他的心随时都在悸动。   于是他每天到了天擦黑回来时,总会想着今夜他的阿狸是什么滋味,穿的什么衣裳。   一直到外间终于真正开始冷起来,两个人终于中止了这种偷偷摸摸。   萧定晔骂了一回老天,每日掰着手指数日子,想着自己能堂堂正正亲近自己媳妇儿,还剩多少日子。 第620章 有我们(四更)   正月十五上元日不仅仅是年节,还是当今太子大婚之日。   白日里吉乐声声,礼花阵阵,热闹非凡。   夜里宫中夜宴盛大,星辰花样的烟火不停歇的在皇宫上空绽放,点缀的整个夜色仿佛宫里的御花园。   宫里的热闹延续到民间。   太子以酒量不济为借口,先一步借口回了东宫之后,原本想要行心心念念之事,却不忍自家媳妇儿看不到这泼天的热闹,两个人换了衣裳,悄悄带着两个崽子站上宫墙角楼。   夜繁盛如白昼。   登高望远,前方清晰可见民间的欢腾。   先是一阵如梦似幻的喜乐衬托的这世间仿佛天上人间。   萧定晔一个惊天炮打上去,登时换来同样的回应。   他低声道:“听,这一段是妙音门门主亲自吹奏。”   待独奏而过,仙乐大盛,舞娘随之翩翩起舞,仿佛天上宫娥。   妙妙看出了门道,最前面领舞的那个风骚妇人,不就是百媚门门主?   一曲舞罢,百媚门的姑娘们下场,珍兽门灵兽上场,这回却是马舞。   一群大马中,两个枣红小马驹在其中有模有样的跟随。   萧定晔指一指那一对马驹,道:“这是他们给两个小崽子的献礼。”   他遥遥指着那一对小马驹,同双王道:“喜欢吗?珍兽门的伯伯们,送你们的礼物。”   大王登时扑腾上了宫墙,惊喜道:“我的?”   小王紧随其后,也吵嚷着道:“是我的,全都是我的。”   眼看着又要争起来。   妙妙点着两个人的脑袋瓜笑道:“两匹小马驹,不够你们分?”   双王在心里算了算,好像一人一匹刚刚好,登时停了争吵,喜滋滋的问着:“什么时候能骑小马啊?”   大王立刻道:“我那匹叫老红。”   小王一听大王怎么抢了她心里的名字,也争着道:“我的也要叫老红!”   大王争着道:“我先想的。”   小王:“我最先想的。”   大王:“我最最先想的。”   两个崽子正吵的不可开交,远处又打起来几颗冲天雷。   萧定晔看过,一笑,拥着猫儿道:“凤翼族真是个宝藏,取之不尽。圣药门问,如若你愿意,明日他们就派人进宫,为两个娃儿配药,洗精伐髓,百毒不侵。”   不等妙妙答复,他又甩出一颗惊天雷作为回应。这等好事谁拒绝谁傻。   宫门近处灯火辉煌处,珍兽门退下,飞针门上场。牛毛银针灯下闪动,数人隔空穿针引线,两丈外的绸布上登时出现璀璨花纹,引得围观民众大声叫好。   那花纹看不懂的人只当是花纹,妙妙却能看出那是凤翼族密语,其上只有三个字:“有我们!”   妙妙一时间红了眼睛。   她此生不靠旁人,又何时欠缺过旁人的相助。   她的娘家人遍布天下,她的腰身比谁都粗……   她依靠在萧定晔身畔,觉着他也是她的依靠。   她的两个崽子,也是她的依靠。   她这一生,看似走的艰难,所收获的却极为丰厚。   三更时分,天上最后一次亮起了接连不息的星辰花。   星辰花是大晏的国花。   逢年过节或有重大喜事,星辰花便在天际绽放,向民间传达皇宫的喜悦。   过往数年,因为当今太子的亲事,星辰花总时不时在皇宫上方绽放。   然而没有哪一次,宫里的烟花放的这般持久,这般繁盛。   萧定晔久久的吻着妙妙。   他心心念念了十年的姑娘,终于和他成了一家人。   双王看着自家双亲仿似连体婴,百无聊赖的打了个哈欠。   大王睡眼惺忪道:“啃人有什么意思,啃没了嘴巴再不能吃饭饭。噢?阿妹?”   小王终于和他意见一致:“明日阿娘和阿爹喊肚肚饿饿,他们就后悔啦!”   这场婚事直到数年之后,还有人在津津乐道。   此生从来没有见过那般盛大的婚礼,从来没有看到过天上那般多的星辰花绽放,也从来没有人比当时的太子妃、当今的皇后更加受到民间的爱戴。   吴妙妙一生大事记:   十六岁,时名胡猫儿,为皇后镇魂成功,与五皇子萧定晔相恋,受三皇子萧正迫害,七窍流血而亡。起死回生。   十八岁,成为皇子夫人,曾怀有一胎,未足月而流产,因病病逝。起死回生。   二十岁,时名花猫,与皇子重遇,受人追杀,逃亡民间一年。   二十二岁,时姓王,俗称王夫人,认有一妹,劫走二十四个坎坦人,失踪。   二十三岁,时名吴妙妙,产异性双生子一对。其子乳名萧阿巳,乃唯一皇孙,日后继承大统,开创大晏开国百年后的百年盛世。其女乳名萧慕黎,乃唯一公主,善驭百兽,通人心,性聪颖,游历天下,人称“逍遥公主”。   二十六岁,将其弟推上坎坦国主之位。   二十七岁,与太子萧定晔成婚,任太子妃,受太子独宠。   三十三岁,因太子继位为帝,吴妙妙登上后位,受皇帝独宠。   三十五岁,大晏大旱,捐十万两白银,天下七十二行跟随捐银五十万两,救得千万人性命。   三十八岁,改后宫空余宫殿为胭脂制造、学习基地,培养宫女为胭脂制造技师,两年为一期,期满放宫女出宫;联合天下七十二行为女子提供数千活计,一步步将女子从内宅事务中解放出来。   五十岁,大晏大涝,捐白银五十万两,带动天下七十二行捐银一百万两。   七十岁,大病,病逝,起死回生。   七十八岁,卒。其年年底,萧定晔病逝。   **   大晏,皇宫,废殿。   贵妃将将自缢,随身侍候的宫女儿胡猫儿跟着撞柱身亡。   太医前来确认了人已死亡,便吩咐小医助与太监收拾尸体。   贵妃的尸体抬离出去后,医助们将将抬起那撞柱宫女儿,手下的尸体忽然挣扎两下,活了!   医助们当是诈尸,惊得面无人色。   转瞬间,那尸身已经蹦Q的站了起来,一边捂着撞伤的额头,一边直着嗓子喊道:“谁敢动我?我可是同阎罗王拜了把子的!敢动我,我送你下去!”   当是时,外间有野猫经过,被废殿里猛的传出的吼叫声惊的哀嚎一声,夹着尾巴仓皇离去。   一息的功夫,废殿里的人跑的精光,徒留下穿越过来的胡猫儿,继续捂着晕晕乎乎的脑袋胡乱哼哼。   重晔宫。   五皇子萧定晔摔了一跤而晕倒,醒来后在榻上怔忪半晌,转头瞧见狗腿子随喜怎地一脸的细皮嫩肉,不像是随喜,竟像是随喜的孙儿。   可他知道的清清楚楚,随喜是个太监,儿子都不可能有,哪里会有孙儿。   他不由问道:“今年本王过多少岁生辰?”   随喜立刻谄媚的送上答案:“十八,殿下今年整十八!”   萧定晔蹭的坐起身,透过窗户往外头看了看,见外间正值春日,草长莺飞,美不胜收。   他立时问道:“废殿呢?废殿贵妃可活着?”   随喜忙道:“暗卫前头送信,贵妃一个时辰前已撞柱身亡!”   萧定晔的心跳的咚咚响,立刻下地,来不及穿鞋,急急出了重晔宫,奔上了宫道。   此时萧老四正进宫向太后请安,在宫道上瞧见萧定晔赤足狂奔,便摇着把纸扇做潇洒倜傥状,站在路畔等他。   待他已到了身前,四皇子将将一摆脑袋,歪着唇角一笑,想要问他五弟昨夜去何处风流,睡到晌午还宿醉未清醒,竟连鞋都忘了穿。   四皇子还没来得及开口,迎面已送来一记老拳。他来不及躲避,面上立刻多了一只乌青眼。   萧定晔破口大骂:“你他娘的银子多了不起?老子警告你,再敢拿银子砸人、拆鸳鸯毁姻缘,老子灭了你!”   话毕手指两点,已将四皇子定在了宫道上。   四皇子无端端挨了一顿打,内心怔忪不已:什么个意思?五弟耍什么酒疯?!   萧定晔急急而行,一路到了废殿,也不走门,顺着墙头一跃而入,熟门熟路进了偏殿。   炕上此时正正睡着个烂了脑袋的宫女儿,正抱着伤处哼哼。   他立刻上前,谨慎的望着她,压着声道:“我问你,你本名是不是吴妙妙?”   胡猫儿心里一突。她刚穿过来就被人看透了老底?这是要让她穿越一日行的节奏哇!   她下意识就摇了摇头,将她撒下的谎再撒了一回:“姑乃乃是阎罗王阿妹……”   她的话还没说完,眼前的青年已紧紧拥住了她,哑声道:“阿狸,信我,这一世,我能将你护的妥妥帖帖!”   《全文完》   终于到了说再见的时候。   这本书,最开始是打算写成种田经商文,谁知写着写着偏向了权谋。   一开始打算写到一百万字,谁知写着写着大大超出了计划。   我第一次写权谋的题材,其间收获了许多探索的乐趣,也确实挠秃了发际线。   感谢各位读者能陪着我一起探索人物,感谢大家喜欢这个故事。   鞠躬。   特别感谢“凉风轻吹”、“依然晴天15062”、“大小薛”、“云裳77”、“mama0430”、“筱和花”、“minoz然”、“一粒红尘轻”、“桂圆的忠实小粉丝”、“碧水涟漪770”、“王小琴1216”等等包含却不限于以上读者的读者们,感谢大家各种形式的支持。   没有你们,真的,这篇文我可能无法坚持写下去,因为我的写文经验要支撑起这么一篇故事,对我来说真的很难。   特别特别感谢“凉风轻吹”,你撑起了我大半的评论区,你的多次评论,带给了我很多的灵感,常常把我从卡文的死胡同解救了出来。么么哒。   这篇文章写完,初九一两个月内暂时不开文,要好好休息一下。   希望有一天我们还能在网文的江湖上再重遇。   鞠躬,撒花,飞吻。   ------题外话------   完结啦,么么哒。本文没有番外。 更多精彩,更多好书,尽在新奇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