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由奇书网(   《嫡小姐要高嫁》作者:金枕头   本文文案:   前世,薛婉下嫁沈淮安,京中贵女笑她猪油蒙了心;后来她随他远赴北疆,助他平叛,直到沈淮安封候拜将,成了圣上亲封的大将军。   沈淮安受封的那一日,薛婉却被小妾一杯毒酒,鸩杀后院,连子嗣都不曾留下。   薛婉重生了,想着这一世无论如何都得高嫁!要嫁一个让小姐妹气得咬牙切齿,恨得满地打滚的如意郎君!   薛婉十五岁,议亲的对象是世代簪缨的叶家。   沈淮安:叶修昀不过一个六品编修,我已是五品骠骑将军,该是我高才是。   薛婉十七岁,议亲的对象是大永朝最年轻的侍郎周瑾之。   沈淮安:三品又如何?我已是新帝亲封的忠勇侯。   薛婉十九岁,议亲的对象是当朝宰辅孔维。沈淮安:朕问你,九五之尊够不够高?高嫁?你还想高到哪去?   薛婉:???   我自血火地狱里重生,只为护你一世周全。   双重生。一个追妻火葬场的故事。   阅读指南,高能预警   ※既然是追妻火葬场,男主前世必然渣,想要完美无瑕男主的请绕道。   男女主都不是完美人设,目前感情线已经走的差不多了,想看虐男主的可以开宰了。   ※女主人见人爱,花见花开,车见爆胎   ※阴谋只有一丢丢   ※1V1,HE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破镜重圆重生逆袭   搜索关键字:主角:薛婉,沈淮安┃配角:叶修昀,李武,李昭┃其它: 第1章   薛婉在写字。   她平心静气,手腕运力,一手颜体,力透纸背,风骨仍傲。   绿绕倚在门前,染着凤仙花汁的手指轻轻托腮,朱唇微挑,似笑非笑地看着薛婉:“都到这个境地了,夫人竟还有心思写诗?”   薛婉轻轻咳嗽了一声,只觉喉咙一片腥甜,黑血一滴滴落在宣纸上,晕染开来。   她抬头,讥讽地看着绿绕:“毒酒我已饮过,不出三刻,便会毒发身亡,你自可以去和你家主子复命,却偏偏还要等在这儿,你也老了,竟有些谨慎过头了。”   绿绕脸色微变,甚至可以说有些扭曲,她被薛婉戳中了心事。   眼前的女人马上就要死了,她该如释重负才对,可绿绕不知为何,却隐约有种不祥的预感,因此特意守在这儿,定要亲眼看她咽气才能放心。   她正想再说两句,却听到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沈淮安大步流星走进薛婉的院落。   男人年不过而立,今日入宫赴宴,穿的是武将的蟒袍,朱衣华服,腰间环佩玎,愈发衬得剑眉朗目,面若冠玉,端的是好相貌。   只是他征战沙场十年,一身血海里堆出来的杀伐之气,只肖看人一眼,便叫人浑身颤抖,入坠冰窖。   绿绕在他面前慌乱拜下,额角沁出冷汗来。   这时沈淮安不应该在宫中宴饮吗?怎么会匆匆归家呢?   “给侯爷请安。”   沈淮安看了绿绕一眼,朱唇勾起一丝冷笑,并不理睬,转身走到薛婉面前。   薛婉嘴角刺眼的暗红让沈淮安狠狠皱了皱眉,男人不耐烦地看着眼前的女人,他名正言顺的妻子。   “中毒?可找了大夫?”   “不必了,我于侯爷已无用处,不如早日腾地儿给后来人。”薛婉嘲讽地看着沈淮安,搁下手中湖笔,“长庆公主确为佳配,待我死后,侯爷娶公主过门,新帝与侯爷没了嫌隙,倒是一段君臣佳话,日后也能青史留名了。”   “你……”沈淮安眉头蹙得更甚,“薛婉,你何时也学会这般小女子似的惺惺作态?”   薛婉平静地看着沈淮安,心中竟也无丝毫涟漪。   到了如今这地步,沈淮安也仍是个不懂得情爱的石头罢了。   怎就瞎了眼,看上这样一个人?   薛婉想到这,不禁轻笑一声,却突觉腹中疼痛如绞,哇得喷出一口毒血,尽数染在宣纸上的诗句里。   她浑身酸软,浑身支撑不住,几要瘫软,却反被拥入一个陌生的怀里。   薛婉抬头,只见大永朝的战神,皇上亲封的超一品忠勇侯,刀枪剑雨,血火钢刃都面不改色的军中阎王,战场杀神,此时竟然一脸慌乱地看着她。   沉水香的香味若有若无,薛婉却想念许多年前的漠北,月色满怀,沈淮安一身银甲,灰头土脸的把她按进他的臂膀。   金属的凉意咯得她难受,却比如今这些名贵柔软的丝绸叫人心生亲切。   “薛婉!你给我起来!”   他手臂紧紧攥着薛婉的胳膊,几乎要把她的骨头都捏碎了。   薛婉轻轻一笑,她想问沈淮安后不后悔,可惜毒性太烈,她已说不出话来。   视线很快模糊,沈淮安一声声歇斯底里地呼唤逐渐远去,薛婉闭上眼,任由黑暗将自己吞噬。   =====================   “大小姐?大小姐?快醒醒!该起了!”芷荷低声的呼唤由远及近,薛婉迷迷糊糊睁开眼,便见一个圆盘脸大眼睛,穿翠绿襦裙的少女正扶着她的胳膊,要把她从被窝里拖出来。   “芷荷?”薛婉下意识地唤道,仍然有些恍惚。   “您可算醒了!今日要去向老太太请安呢!您还要贪睡到什么时候?快快起来吧!二小姐方才便朝永福堂去了!”芷荷满脸焦急地神色。   薛婉抹了把脸,才终于忆起,自己如今是在年少时的闺阁之中。   “好好好,知道了芷荷,我这就起来。”薛婉微微一笑,疏懒地伸了个懒腰,这才起身,坐到镜前,由着芷荷摆弄梳洗。   七日前,薛婉自闺阁中醒来,花了数日才终于确信自己真的重生了。   此时是永嘉十年,她还只是个十四岁的闺阁少女,整日和继母妹妹斗智斗勇。   芷荷手脚利索,不到一刻钟,便帮薛婉梳好了头发。   只见镜中十四岁的少女穿一件杏色祥云纹缠纱百褶裙,头上只在发髻间插两朵桃花做点缀,虽不施粉黛,却面若桃花,唇若点朱,皮肤更是白皙地仿佛要漾出水来,当真是明艳动人。   “我的大小姐!今日可别再和老太太顶着干了,若是再被罚跪祠堂,一顶孝悌的帽子扣下来,老爷也不好再说情的!”芷荷把薛婉扶起来,主仆二人推门而出。   薛婉促狭地一笑。   “我知道了,放心,定不会叫那老虔婆再抓到我的错处。”   “我的天爷啊!”芷荷瞪大眼睛,捂住了薛婉的嘴,压低了声音,“大小姐,那话咱真的不能再说了!若是让旁人听了去,怕是要动家法的!”   门外院子里,几株桃花开得正盛,满目春色盎然,薛婉心情大好,笑着拍开芷荷的手。   “你且放宽心,这世上再没什么事是你大小姐摆不平的了!”   芷荷看着薛婉爽朗的笑容,微微一怔。   她突然觉得,大小姐似与过去,不一样了。   一路分花拂柳,穿过一个花园子,便到了薛老太太的永福堂。   “到底不是读书人家肚子里爬出来的,半点规矩不懂,这都这个时辰了,竟还没到。”   薛婉刚迈进永福堂,便听见薛老太太中气十足的声音传出来。   “娘,婉儿毕竟年幼,又是长身子的时候,贪睡些也无妨的。”之后是张氏若有若无的声音。   “哼!你就是心太软!若论年纪,瑶儿宁儿哪个不比她小?身为长姊却没半点长姊的样子,今日只怕又该是我这老婆子来做恶人了!”   薛婉在永福堂的门前停了下来。   芷荷听得脸色发白,拉着薛婉的袖子,低声道:“大小姐,千万别生气,若是生气,便中了张氏的奸计了!”   薛婉嘴角微勾,她如何不知道?   她生母是威北侯幺女,自幼随父母在边关长大,虽性子散漫,却也是将门虎女,屈尊下嫁一个小小进士,世人谁不说薛家是走了大运的?   只是薛老太太自诩读书人家,看不惯这样的儿媳妇儿,平日里无事,最爱编排她的生母,横竖死人是不能从坟墓里跳出来还嘴的。   薛婉每每被激怒,便让老太太拿到错处,不是跪祠堂就是抄孝经,张氏再在京城里一传扬,家家户户都知道,薛家的嫡长女很是不成样子。   “这有什么可气的?走,咱们进去。”薛婉安抚地拍了拍芷荷的手,大步走进永福堂。   芷荷看着薛婉气定神闲的模样,重重点点头,她的小姐长大了,定不会再吃那老虔婆的亏!   薛家人口简单,旁支都已分家单过,薛平又是一脉单传,是以早上薛老太太的请安队伍十分单薄,只薛平的继室张氏、薛婉,以及张氏膝下的两个孩子薛瑶和薛宁而已。   薛老太太前年刚过了五十的整寿,一头掺着大半银丝的长发,只簪一支玉簪,上面坠着一块指甲盖儿大小的绿松石珠子,当真是朴素到了穷酸的地步。   张氏投其所好,穿了件素色袄裙,洗的半新不旧的模样,头上插了根银素簪,去奔个丧也是无碍了。   薛婉一迈进永福堂,脸上便有一丝十分规矩得体的笑意,盈盈朝薛老太太和张氏拜下。   “婉儿给祖母请安,给大娘子请安。”她姿态舒展,动作行云流水,拿捏得当,没有一丝错处,那动作华贵的,倒像是专门练过似的。   这得益于她上一世的最后那几年,沈淮安封了侯爷,薛婉一品诰命加身,整日里要去宫里请安问好,赏赐见天的下,薛婉很是花了一番功夫,才学会了这些劳什子的礼仪,竟还被沈淮安笑话,说她满身的硬骨气,也不过尔尔。   薛老太太见薛婉如此,露出一个惊讶的眼神,心中暗惊,薛婉何时竟有这样的仪容气度,又见她打扮的还算朴素,这才点了点头。   “嗯,今日虽说还是迟了,但好歹请安请的像模像样了,起来吧。”   张氏也十分纳闷,她对薛婉十分了解,知她最是桀骜不驯的性子,未料到今日不但服了软,还能把请安问好做的这般好?   她自想不到薛婉根本就是重生出来的,只当是薛平安排薛婉学的,心中不禁咯噔一下,难道说老爷之前说起的叶家有意结亲的事,当真是要许给薛婉吗?   那可是名满京城的叶三郎!凭什么这样好的姻缘,竟要给这个野丫头!   她的阿瑶可只比薛婉小两岁!   想到这儿,张氏只觉得心里像猫挠一般。   张氏心中大恨,面上却不显,只微微笑道:“婉儿如今大了,过几日就是三月三,可以办及笄礼了,这可是女孩子的大事。昨夜老爷还跟媳妇说,届时是要请叶夫人的,想来是有了打算的。”   薛老太太原本神色稍霁,但听张氏提起此事,冷下脸来,狠狠地哼了一声。   “叶家那样的门楣,咱们薛家可是高攀不起的!”   提起此事,再看薛婉今日做派,老太太也不禁往旁的地方想,只当薛婉是为了叶家的亲事,才有意奉承自己,眼中流露出一丝寒意,恶狠狠瞪着薛婉。   “我们薛家的女儿绝不做攀龙附凤之事!”   “娘……”张氏为难地低语。   薛婉见薛老太太的架势,不禁微微一怔,她怎么不记得自己当年还和叶家议过亲事?   “母亲此言差矣!”气氛正有些僵持,门外突然传来朗声。   一儒雅清隽的男子缓缓走了进来,正是薛婉的父亲薛平。   作者有话要说:  自这本书开文以来,评论区里一直是血雨腥风,作者成功从一朵娇花迅速突变成一朵霸王花,所以有必要在文章开头做一些说明,以便于不要浪费大家的时间。   1、男主前世渣,非完美人设,十分自卑,野蛮生长,女主是他女神,是他白月光,所以做的事欠缺逻辑。   2、男主流连青楼,纳小妾都是捧场作戏,原封原装   3、女主只是男主的女神,其实也有她的弱点   4、别乱掐,话说的太过,作者奉陪到底   5、26章的送红包活动,ky的不送 第2章   薛平三十有五,生的文质彬彬,只是官场沉浮多年,愈发谨慎,反倒没了年轻时潇洒风流的气韵。   这会儿,薛平刚下朝,连官服都不曾换,便被张氏安排的婢女引到永福堂来,原本是要围观薛婉如何顶撞祖母,却没想到,还未进屋,便听了这一耳朵。   “母亲。”薛平进屋,恭恭敬敬地朝母亲一拜,张氏忙带着两个孩子朝薛平福了福身。   张氏:“老爷……”   薛瑶和薛宁亦称了爹爹,薛婉也拜了拜,既没有张氏的诚惶诚恐,更不如薛瑶和薛宁叫的亲热。   张氏眼看薛平脸色不好,忙道:“三个孩子肯定饿了,周妈妈,你先带着哥儿姐儿到偏厅用膳。”   周妈妈是张氏身边的老人了,忙应声,带着三个孩子下去了。   薛平待三个孩子都走了,才低声道:“叶家是世代簪缨的大家,叶三郎君子端方,于婉儿可是好姻缘啊,母亲缘何反而不肯?”   薛老太太冷哼一声,浑浊的眼里带着一丝愠色。   “我岂不知叶三郎是大大的好姻缘,只是正因如此,反倒叫我狐疑。你虽是三品侍郎,但那叶老太公致仕前可是两朝宰辅!叶三郎论品貌才干,满京城什么样的人家找不到?为何会独独惦记咱们家大姐儿?”   薛平微微一愣:“这……想来是婉儿的才貌……”   这话说到一半,薛平自己都要说不下去了。   薛婉若论相貌,那确实是花容月貌,打扮起来艳冠京华也未可知,但才学,实在差强人意。她自小从模样到性子,都与生母随了个十成十,纵然母女俩缘分浅,打一出生就没见过,但却丝毫不妨碍薛婉自小对舞刀弄棒的热爱。   张氏轻轻咳嗽了一声,道:“许是婉儿上回在成王府雅集时,被叶三郎相中,也说不得……”   “那样羞辱门风的事你还敢再提!”薛老太太听张氏提成王府,顿时气得脸色蜡黄,出气多进气少,张氏忙止了话头,又是顺气,又是递茶盏的,才让薛老太太又稳住了。   薛平见老太太身子不爽利,也不敢再提,只好拱手告退。   另一边,薛婉尚不知道这些,只和薛瑶薛宁围了个小桌,用早膳。   永福堂的早膳寒酸的很,四碟子酱菜、一大盆白米粥另有两样花卷馒头,京中略富庶些的平头百姓,也差不多了。   薛婉本是吃得惯的,她上一世随沈淮安屯兵漠北,吃的还不如这个呢。   薛瑶和薛宁都是张氏所出,薛瑶十三岁,已初有了些模样,也渐通人事;薛宁才十岁,正是长身子的时候,却也硬着头皮,一口一口吃下去了。   薛婉不得不说,单就□□儿女一事,张氏还是很称职的。   薛家向来重规矩,食不言寝不语,三人坐一桌,吃的极快,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便各自吃好拜别了。   薛宁要上隔壁沈大人家的私塾,薛婉和薛瑶无事,于是结伴回自己的小院子。   “听娘的意思,大姐姐的婚事只怕是有着落了。”   薛瑶亲切地挽着薛婉的手臂,一张秀气的小脸带着些揶揄和笑意,她方才特意屏退了丫鬟,和薛婉说“体己话”。   “只不知我未来的姐夫是什么模样,当不当得起姐姐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情谊!”   薛瑶生的像极了张氏,眉眼细长,温婉秀气,天生一对梨涡,说起话来,眼里都带着笑,怎么看都是和蔼可亲的。   上辈子,薛婉正是被薛瑶这样的面孔给骗了。   爹爹说的每一门亲事,薛瑶总是自告奋勇的去帮她打听,不是张家有个贴身美婢,就是李家婆母不好相处,薛婉听着薛瑶的话,拒了一门又一门的亲事,直到年岁长了,愈发尴尬。   此时,薛瑶将沈淮安说成绝世的大英雄,还自告奋勇的帮她鸿雁传书,互道情谊,比红娘还积极。   现在看来,薛瑶的招数实在不太新鲜,只是当初的薛婉实在太容易相信别人了。   “女孩子家的,哪有议论自己婚事的,妹妹慎言。”薛婉微微一笑,不冷不淡地说道,不动声色地抽回了自己的手。   薛瑶微微一愣,大约是未料到薛婉这般的态度,却马上又转了风向,俏皮地说道:“大姐姐莫不是还在生我的气呢!成王府的事,我真的不是有意告诉祖母的!”   薛婉听到成王府三字,微微停下了脚步。她上辈子的人生实在多姿多彩,辗转南北,哪里还记得什么及笄前去过哪家王府做客,又有些什么鸡毛蒜皮的龃龉。   但前头张氏提了叶家,再经薛瑶一说,薛婉这才想起来。   那年,成王妃家的女儿及笄,要相看婚事,成王妃整日里插花雅集的邀请,薛婉和薛瑶毕竟也快到议亲的年纪了,张氏便带着二人去过几回。   有一回,薛瑶不小心打翻了薛婉的衣裙,薛婉只好去换衣裳,那领路的小童不知怎的,七拐八拐,竟带她差点进了外院。   隔着一道垂花门,她与叶修昀打过一个照面。   彼时的叶修昀,一身锦袍华服,端的是贵胄公子,丰神俊朗,潇洒倜傥。他纸扇轻摇,见薛婉怔忪站在门前,不禁弯了弯双眼道:“美人如花隔云端,李太白诚不欺我。”   那时薛婉不过十四岁,甫见了外男,羞得满面通红,转身便跑。   说来不过是一点小插曲,但叶修昀却口无遮拦,说自己在成王府随便溜达溜达,便结识了一位美若天仙的闺阁小姐,日后定要娶那般样貌的女子为妻。   众人再瞎起哄,叶修昀却只笑而不语。   这本不过是京城富贵人家一点有趣的谈资,但薛瑶当日在成王府“恰好撞见”,又“年少无知”说漏了嘴,薛老太太因此狠狠罚了薛婉一通,跪祠堂请家法一股脑用上。自此薛婉愈发憎恨薛老太太。   当初她不曾深想,如今却不同了。   她怎会那么凑巧被弄脏了衣裙?又为何会被迷迷糊糊的小童领到外院?薛瑶又是如何说漏了嘴?   薛瑶见薛婉停下脚步,只当她真的是因为自己说漏了嘴的事才与自己生气,忙上前两步,拉了拉薛婉的衣袖。   “大姐姐,妹妹也是为了你好!想着,若是爹爹和祖母知道了,说不得会撮合你和叶三郎呢!这满京城,又有哪家的男儿比得上叶三郎呢?”薛瑶娇憨地看着薛婉,眨眨眼道。   薛婉似笑非笑看着薛瑶,一双眼冰冷地犹如利剑一般,刺向薛瑶。   薛瑶被薛婉这样瞪着,竟觉得后背一凉,根根汗毛都竖起来了,她吓得后退半步,再抬头,却见薛婉神色如常。   “妹妹,婚姻大事自来是父母命媒妁言,我看你小小年纪,对外男倒是如数家珍,这要是传出去,可是有损闺誉的。”   薛瑶恍惚间仿佛以为自己幻听了,她抬头看向薛婉,见她眼里竟还带着讥笑。   “大姐姐你……”薛瑶想问,你是在耍我吗?可话到嘴边她又咽了下去,只白着脸道,“姐姐这是何意?”   薛婉不再理会,回头道,“芷荷,还不快过来!咱们到了!”   薛瑶抬头,这可不已到了薛婉的舒兰苑了。   满脸担心的芷荷听薛婉叫她,忙应了一声,一溜烟儿的到了薛婉面前。   “大小姐!”芷荷看薛婉神色淡淡的模样,终于放下心来。   二小姐每每要与大小姐说话,都会把丫鬟们支开,大小姐每回和二小姐说完话,便像是变了个人似的,一会儿忧心忡忡,一会儿又情绪激昂。芷荷早就觉得不对,但两个小姐要说私密的话,她一个丫鬟,实在不知如何劝说。   “妹妹自便吧,姐姐我告辞了。”薛婉说着,转身,徒留给薛瑶一个背影。   薛瑶咬着银牙,面上难看至极。   “二小姐……太太还在等着您呢……”薛瑶身边的丫鬟柳翠低声说道。   薛瑶深吸一口气,冷哼一声转身走了:“我看她还能蹦Q到几时!”   一踏进舒兰苑的大门,芷荷便是松了口气的模样,嘴巴倒豆子似的,一阵乱说。   “奴婢一早就和您说,二小姐说的话不能全信的,她那人表面是菩萨心肠,我瞧着却不地道,整日里不知给您灌些什么迷魂汤,您如今不吃她这一套了,可就对了!”芷荷一边说,一边乐呵呵地笑着。   薛婉看着她的模样不禁莞尔,眼底却又忍不住有了一丝泪花。   芷荷是她唯一亲近的丫鬟,她们自小一起长大,当初她与沈淮安的事,芷荷一直是劝着的,但真等到出嫁那一天,阖府的丫鬟,却只有她义无反顾的跟自己走了。   后来边关一场大雪,芷荷为照顾她着了凉,竟就去了。   “放心,日后定不会再犯糊涂了。”薛婉笑着拉住芷荷的手。   之后数日,便是三月三女儿节,薛婉的及笄礼就定在这一天。   大清早的,薛婉便被芷荷拉起来,梳妆打扮一番,来执礼的是薛平同窗好友韩大人的妻子,韩夫人是个热心肠,好做媒,手又巧,京中不少人家女孩儿的及笄礼都邀了她来执礼,只见她三五下便帮薛婉挽了个髻,而后插上早早备好的赤金镶琉璃的金簪,映得薛婉愈发明艳动人。   自然,执礼不过一个由头,这最最要紧的拉皮条大业是不能放下的   “你家婉儿实在是好相貌,却不知将来谁家儿郎有这般福气讨了去。”韩夫人看着薛婉,笑眯眯对张氏说道。   张氏笑道:“要你们这些老婆子来观礼,可不就是帮我们家婉儿参谋参谋的吗?”   薛婉低头敛目,只做羞涩状。   前世,薛婉是个混不吝的性子,又被薛瑶撺掇着,对这些保媒拉纤的伯母们,很是不屑一顾,及笄礼上没说两句,便称病躲了,得罪了不少人。   这一世,她学乖了,也放聪明了,心知这些内宅妇人是万万不能得罪的。   她既然不会再选沈淮安那条老路,那么叶家便当真是不错的人选,纵然叶修昀风流成性,也并非无人诟病,但以叶家门风,能入此门,实在已是上上之选了。   “要我说啊,婉儿身上也是将门虎女的血,合该配个小将军才是!”堂内,一个年过四十的华服妇人突然开口道。   薛婉脸上的羞涩之意顿时少了一半,她抬头看了那妇人一眼,只觉有些眼熟,却想不起是何人来。   张氏神色变幻莫测,脸上的笑意几乎挂不住了:“周夫人可是心中有了人选?”   周夫人?   薛婉心中转过数念,终于恍惚间想起,这是是兵部尚书周大人的夫人,同样的武将出身,因与薛婉的外祖家沾亲带故,这才勉强走动过几次。   上辈子,她的及笄礼,此人来过吗?   薛婉犯着嘀咕,却委实想不起来了。   周夫人见一圈的太太夫人们都直勾勾盯着她,这才清了清嗓子,低声道:“上个月,北蛮突袭了经阳关,守城的小将带着不过千人,愣是守了七天七夜!圣上感他少年英才,刚刚封了他一个骠骑将军呢!”   “天爷啊,这可是个厉害人物!”韩夫人感慨道。   “可不是,关键是这小将军今年才不过二十岁,尚未娶亲。”周夫人故意卖了个关子,说到这里,竟只笑而不语。   内堂里刹那间悄无声息,一圈的女眷都紧紧盯着周夫人。   张氏若不是手里攥着帕子,只怕要去挠自己另一只手了。   周夫人一字一顿道,“此子正是十年前横枪守雁门,举家赴沙场的沈将军遗孤,名唤沈淮安!” 第3章   听到沈淮安三字,薛婉下意识地攥紧了衣襟。   沈淮安,她怎么就听到了沈淮安的名字?   按着她隐约的记忆,她及笄的那年,沈淮安还只是西郊大营一个普普通通的百夫长,纵然是沈将军的遗孤,却无人知晓。更因性子倔强,不通人情世故,一直被上司打压。   说起来,沈淮安也是将门之后,他父亲沈城是据守雁门关的守将,后来北蛮入侵中原,前三个关卡都已失守,攻至雁门关,沈城内无粮草,外无援兵,困守数月,终是死于北蛮屠刀之下。   北蛮破城之时,沈家全家被屠,只一个沈淮安躲在水缸里逃过一劫。   彼时,沈淮安不到十岁。   朝廷不知道沈家还有骨血逃脱,便一直不曾照顾过沈淮安,直到他回到边关,杀敌守城小有名气,朝廷才查证承认,沈将军确有继承香火的后人。   薛婉刚嫁给沈淮安时,她也曾问他家破人亡之后的日子到底是如何过的。   沈淮安只淡淡说道:“吃百家饭,穿百家衣,四海为家罢了。”   她起先不懂这是何意,直到后来,在边关遇到那些乞讨的流浪儿,饿了便去客栈外找伙计们要馊饭吃,冷了便挨家挨户借布片缝成衣服穿。   所谓四海为家,竟是这样的意思。   她因此疼他,惜他,可那已是他们成亲五六年后的事了。   如今她重活一世,沈淮安怎么这么快就成了骠骑将军?还是死守经阳关的大英雄?   “哎呀,没想到这个小沈将军,这般的厉害,想来也是不缺人说亲事的。”张氏听到三品的骠骑将军,不禁心头一跳,复又想到已故的沈将军可是满门被灭,这个沈淮安看来八字十分硬,未必就是良配。   “可不是说。”周夫人却仿佛没看出张氏的脸色,越说越起劲,“因我家那老头子与小沈将军见过一次,直夸赞他是少年英豪,日后必成大器,只可惜没个妻子主持中馈,他又整日在外奔波,实在不易啊。”   张氏听了,只笑着点点头,却不再言语,她听出周夫人,必是受人所托,来说媒的。   可惜,她这般书香门第出来的,是看不上这种兵鲁子的,不但薛瑶不可以,只怕以薛老太太的脾气,薛婉嫁了这样的人,她也得立时吐血而亡。   想到这儿,张氏和韩夫人对了一个默契的眼神。   韩夫人立刻心领神会地打岔道:“你们可是越说越不像话了,哪有在女儿面前,说这些亲不亲事的事的?瞧瞧婉儿和瑶儿,羞得快要钻到凳子底下了!”   几个夫人见薛婉和薛瑶都是一脸青涩,委屈地低着头,也是大笑起来。   薛婉和薛瑶恰好借机起身行礼,自请告退,好留下夫人们,深入了解各家的需求。   出了前厅,薛瑶又想上前与薛婉搭话。   薛婉不想搭理她,拉着芷荷转身便要回舒兰苑。   谁料薛瑶跟薛婉套不出话来,竟急着追上薛婉道:“姐姐可知,叶老太公病重,叶家这般急着帮叶三郎说亲事,是为了冲喜,更何况若是叶老太公去了,那叶三郎的婚事又要耽误一年了!叶家很是焦虑,而叶夫人今日没来,是为了给叶老太公去相国寺祈福!”   薛婉看着挡在自己眼前的薛瑶,一个年仅十二,高门大院里长大的女孩子,却能信誓旦旦说着外面的八卦,定然是张氏的教唆。   “妹妹这般关心叶三郎的亲事,可是对他有意?若是如此,可尽管告诉姐姐,姐姐帮你去和爹爹求情,说若是叶夫人来相看,便要妹妹出来?”薛婉笑眯眯地问道。   薛瑶脸色顿时一红。   “姐姐说什么浑话呢!妹妹……妹妹只是……”   薛婉:“只是什么?”   薛瑶看着薛婉淡淡的神色,明明嘴角带笑,偏偏眼里像是有杀气一般。薛瑶觉得自己喉咙发干,说不出话来了。   “妹妹随口说的,还请姐姐不要告诉旁人。”薛瑶小声说完,一溜烟儿小跑走了。   芷荷目瞪口呆地看着薛婉:“大小姐,您把二小姐吓跑了。”   薛婉白了芷荷一眼。   “什么叫吓跑的?我是那母夜叉吗?”   “您比那母夜叉还厉害呢。”芷荷心有余悸地说。   薛婉忍不住笑了起来:“走了,回去了。”   回了舒兰苑,薛婉要换衣裳,卸妆容,芷荷手脚利索,一边收拾,一边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这沈小将军确实年轻有为,前途无量,可叶三公子风流倜傥,名满京华,哎,奴婢实在不知该怎么选呢!”   看芷荷皱着眉头,当真一脸纠结的模样,薛婉不禁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你啊,难不成你以为这沈公子叶公子的,都是铺子里的胭脂,由着我选吗?”薛婉无奈地摇了摇头,“叶家是簪缨世家,叶修昀的祖父曾是两朝宰辅;沈淮安如今是骠骑将军,官居三品,哪个不是世家门阀看好的女婿,京中好女儿有多少,又怎知没有人相中了他们?”   芷荷却嘴硬的很:“我家小姐,样貌好,性情好,教养好,我看配他们,都是绰绰有余!”   薛婉心知芷荷是怕自己不高兴,这才这般插科打诨,于是她也笑了笑,认真道:“若当真是要从二者选一,我自然是要选叶修昀的。”   “这怎么说?”芷荷歪头问道,“奴婢觉得小沈将军也不错。”   “武将常漂泊在外,不如文官来的安稳。”薛婉迟疑了片刻,低声说道。   她抬头看着铜镜中的自己,少女的容颜精致妍丽,脸颊和唇上薄涂的胭脂让她看上去平添了几分妩媚。她换下方才及笄礼上的华服,换了件颜色雅致的襦裙,看上去身段袅袅,却端庄大方,既不过分浮夸,也不曾失了少女的俏皮。   既然有机会重活一世,她是绝不会在同一棵歪脖子树上吊死的。   芷荷好奇问道,“若是谁都能嫁,小姐又想嫁谁?”   薛婉低笑,她伸手拿起桌子上韩夫人备下的金簪,簪上琉璃流光溢彩,被她捻在手里。   既然一定要嫁人,薛婉想着,将金簪插在头上,“自然是要嫁一个人上人的。”   薛婉那日只是随口一说,未料到不过两天,竟就一语成箴了,一个人上人找上门来。   后院里,张氏猛地从座位上坐起来,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似的,看向薛平。   “什么,三皇子要选妃?”   “这有何惊讶的?”   薛平说道冷哼一声,装模作样的喝了口茶:“你这几日打起精神来,给两个孩子各准备好衣裳首饰,过两日只怕贵妃娘娘就要下帖子,邀京城女眷去赏花了。”   张氏激动的说不出话来,双手颤抖着走来走去。   “老爷,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啊,要不要提前打点打点,那些个宫里的太监宫女只怕都心黑的紧,别到时将我的瑶儿涮下来。”   “那是不必。这赏花会只是相看,若是当真有意,贵妃娘娘自会再私下联络,若四处打点,反而没了品格。”薛平淡淡说道,“此次遍邀京中贵女,咱们薛家在里面就是个末流。你好好准备,不见得要让贵妃瞧上我们,反倒是那日去的夫人们,不少人家中的哥儿也在相看着,都是好机会。”   “这我都知道,只是想着,咱们家若是出个皇妃,想来母亲也会高兴的。”张氏仍是激动不已,直让薛平笑着摇了摇头。   而此时,与薛家相去不远的京城沈家,也同样的热闹非凡。   沈淮安坐在前厅,手边一壶好酒,一个酒杯,正在自斟自饮,身后是一片狼藉的沈家。他新招的婢子家仆正将沈宅清扫一新。   “我说少爷,皇上不是体谅沈家荒废已久,要您先住到兵部去吗?”沈忠揉着肩膀,走到沈淮安身边,伸手便要去拿他的酒杯。   沈淮安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捏在手上把玩。   “少说废话,要你打听的事呢?”   沈忠撇撇嘴,心里很是犯嘀咕,自两个月前,少爷大病一场醒过来,便很有几分古怪,比如说他放着好好的关内不呆,偏要去经阳关,上赶着找仗打,他们苦战了二十多日,差点死在那儿了。   再比如,现在,少爷竟莫名其妙要他去打听薛家的小姐。   “少爷,哪有您这样的将军,要我一个大老爷们儿去打听人家未出阁官小姐的婚事,您要是当真有这个意思,拿上礼物去求娶便是了,您现在可是皇帝面前,那个,那个什么……烧猪蹄子的主子。”   “那叫炙手可热!”沈淮安鄙视地看了沈忠一眼,这厮不学无术,比他还没有文化,“你整日里不学无术,我看打听小道消息,正是你的用武之地,查到什么,还不快说!”   沈忠尴尬地咳嗽了一下才道:“属下这几日才打听到,薛家大小姐前两日刚刚办了及笄礼,尚无婚约在身,但有人说都传叶家似有说亲的意思。”   “叶家?”听到前一句,沈淮安神色一松,可到了后面这句,他却眉头紧蹙,“叶三郎叶修昀。”   “听说是他。”沈忠点点头,神色间略微迟疑,“还有一事,也是刚刚听说的……那个……贵妃娘娘遍邀京中贵女到宫中赏花,薛家两位小姐也都在列。”   沈淮安的神色渐渐冷了下来,脸上若有所思……   “少爷,小心您的酒杯!”沈忠突然惊呼出声。   沈淮安回过神来,只见他不知不觉竟把手中酒杯捏碎了。 第4章   春日正好,一日暖过一日,自薛婉及笄以后,薛老太太便特意叮嘱过,不许她再出门乱走,按照老太太的思路,毕竟是要论婚嫁的姑娘,整日里抛头露面,十分不堪。   薛婉闲来无事闷得慌,时常叫芷荷拿一把躺椅,靠在院子里看话本子。   芷荷端着羊奶羹推门进了院儿,见薛婉还在那昏昏欲睡,一脸焦急地将托盘往小几上一搁,叉腰叫道:“我说大小姐!您还有闲心看话本子!”   “我的好芷荷,又怎么了?”薛婉搁下书,打了个哈欠,懒洋洋问道。   自重生回来,薛婉如今是愈发惫懒了。   前世最后几年,她陪沈淮安辗转边关、沙场,又回到朝堂,勾心斗角,龃龉龌龊,她是身心疲惫,如今回来,自然是想休息一阵子的,横竖老太太也不让她出门,在家闲着,又能做什么?   “您没听说啊!三皇子要选妃了!”芷荷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道。   薛婉噗嗤笑了出来。   “怎的?你也想去选?”   “小姐!”芷荷愤愤瞪了薛婉一眼,“您如今是越来越没个正形了,奴婢的玩笑你也开!您再这样,奴婢可不理你了!”   薛婉见芷荷真的有点恼了,只好乖乖坐起来,好学生似的点点头。   “好好好,我的好芷荷,有什么话你来说?”   芷荷见薛婉态度端正,这才点点头道:“方才奴婢去小厨房拿羊奶羹,正好二小姐身边的柳翠也在那儿和厨娘们聊天,我听了一耳朵才知道,贵妃娘娘办赏花宴,给咱家下帖子了!听说是要给三皇子选妃呢!”   薛婉微微一愣。   三皇子李昭,是当今年纪最长的皇子,他前头两个哥哥,都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薨逝”了。母亲张贵妃更是侯门出身,外家势力极大,后来又娶了叶家六小姐叶迎云为妃,顺风顺水继承大统。   可薛婉的记忆里,李昭和叶家小姐是自小定下的亲事,到了年龄便顺利完婚,不曾有选妃这件事,更别提给薛家下帖子了。   “当真?”   芷荷见薛婉还是愣愣的,更是急得慌,“自然当真!柳翠说了,下月初九,贵妃娘娘要做赏花宴,满京城的闺秀都被她请了去呢!如今京城里好一些的胭脂和布料都被买走了!”   若是真的,只怕是三皇子和叶家的亲事有变,贵妃才会如此大张旗鼓的重新选妃,再想到沈淮安这一世早早便封了将军,薛婉心里颇有些微妙。   按照上辈子的记忆,自她及笄以后,张氏可是蹦Q了好一阵子家,装作贤惠的模样给她上下的张罗婚事,今日相看,明日饮茶的,薛瑶则负责扯后腿,且算算日子,薛瑶也该帮沈淮安传消息了。   难不成这一次,沈淮安提前封了将军,看不上她这个三品官的女儿了?可三皇子的婚事,又是为何起了变化呢?   这一世,许多事明显和之前不同了,薛婉不知缘故,只觉得十分诡异。   “小姐,那咱们怎么办啊!太太不会多拿银子给你,咱们院儿每个月的月例本就不多,你平时又嘴馋的很,吃这个吃那个的,半点散碎银子都没留下,如何置办衣裳首饰?”芷荷越说越狠,薛婉无语地看着她。   “如今我这么穷,要不你把月例钱省出来,接济我一下?”薛婉认真地伸出手,要跟芷荷借钱。   芷荷气的小脸发白,差点要用托盘去打她。   “小姐,你再闹,奴婢可真生气了!”   主仆俩正笑闹,院外打扫的小丫鬟春樱小碎步走进来,朝薛婉行了行礼。   “大小姐,周海家的来了。”   “周海家的是谁?”薛婉头也不抬地问道。   芷荷强忍翻白眼的冲动:“大小姐,周海家的是太太陪嫁过来,如今在管账房。”   薛婉和芷荷对视一眼,主仆二人的眼里都十分玩味。   “让她进来吧。”薛婉道。   周海家的今年已三十有五,因和张氏感情不错,又忠心耿耿,管了府里最有油水的活计,平日里养的满面红光,身材丰腴,瞧着竟比张氏还年轻几分。   她进屋,脸上堆笑的跟薛婉行礼才道:“恭喜大小姐,贺喜大小姐了。”   “不知我何喜之有啊?”薛婉漫不经心地问道。   周海家的微微一愣,心知薛婉不会不知道,却只能笑道:“宫里的贵妃娘娘下月初九要办赏花宴,咱家大小姐二小姐可都在邀请之列,老爷特意吩咐,叫公中再出一份银两,给两位小姐添些时兴的衣裳首饰,太太特意叮嘱奴婢过来,问您的意思,好去采买一番。”   “哦?”薛婉睨了周海家的一眼,“那二小姐是怎么个例程?”   “回大小姐,太太说了,二小姐年纪尚小,不过是个凑数的,之前过年打的首饰花样都还新着,不必再添了。”周海家的笑道。   瞧瞧,这正等着呢。   薛婉在心里冷笑,她性子疏朗,不拘小节,更没有那些算计的心思,上辈子的时候,对下人们尤其宽厚。   可或许正是因为宽厚,反而涨了这些人的威风,虽不至到刁奴欺主的地步,可欺上瞒下的事那是没少做的。   张家也是清流门第,张氏又是填房,本就没多少嫁妆带进来,可从小到大,薛瑶的吃穿用度,明面上寒酸,里子却是一点不少的。薛婉当初年少不懂事,直到后来,薛老太太去了,薛瑶要嫁人,张氏才把这些年私藏的银子拿出来,尽数贴补了亲生女儿。   可薛婉呢?   因是忤逆长辈的婚事,她从家里没带走一分一厘,直到后来,沈淮安封侯,她以诰命之身回京,父亲才拿出当年她母亲的陪嫁,一一交给她。   她的亲生母亲,出身威北侯的嫡女,十里的红妆,抵得上十个薛家了!   可当薛平交给她的时候,却只余下几处不好变卖的旱田,一应银两首饰铺面宅子,都没了个干净。   薛平坦然告诉薛婉,早年这些东西他并无交给张氏,只是后来,三皇子登基,薛平被人诬陷攀附逆子,险些下狱,张氏只好拿了这些东西换银两赎人,如今只剩这些了。   那时候的薛婉根本没当回事,只说用了便用了。   可笑的是,她甚至没细想过,这些银两只怕赎十个薛平也够了。   “既然二小姐省了一份钱,不若就都贴给我吧。我过年时可没怎么打新首饰呢,这是要入宫见贵人,可不能丢了咱们薛家的脸面。”薛婉笑眯眯地说道。   “啊?”周海家的未料到薛婉是这样的态度,顿时愣住了。   “也不劳嬷嬷跑腿,一会儿要芷荷跟着你回去,直接把银子支出来便是了。”薛婉的脸上依旧是笑盈盈的。   芷荷脸上憋笑,福了福身子。   “是。”   直到芷荷走到周海家的面前,她才如梦方醒,仿佛踩了棉花似的,带着芷荷去账房支钱。   这件小事不出意外的捅了马蜂窝,第二日一早薛老太太便把薛婉叫到永福堂,劈头盖脸的一顿痛骂。   “我薛家怎就出了你这般贪财忘义之徒!你妹妹尚且知道勤俭节约,你竟听风便是雨,一气儿支了二十两银子!你可知这是多少穷人家的救命钱!啊!”老太太大骂道。   张氏仍旧一副假惺惺模样,在一旁小言小语地劝道:“娘,小孩子不懂事,您说两句便罢了,可别气坏了身子。”   “祖母,要公中出钱本就是父亲说的,孙女不过是按着父亲吩咐的行事,怎就不行了?若是太太觉得有什么不合规矩的,便不该叫我把银子支出来,既支出来了,又说是我的错处,我还真就不明白,这事儿我错在何处了?”薛婉冷笑道。   “你……你……”薛老太太气得脸色发白,差点一口气背过去,张氏好一个捶背才把这口气缓回来,“好一个寡廉鲜耻之人,看来老婆子是教不了你了,去祖宗祠堂前跪着!待你父亲归家,我看他怎么说!”   薛婉要的就是这个,她起身,微微福了福身:“那孙女就谨遵祖母的训诫了。”说罢,转身便走。   身后,张氏温言劝道:“母亲,婉儿毕竟要说亲事了,这……”   “这般丧心病狂,随便说与一个庄户人家,叫她好好了解民间疾苦才是!”薛老太太重重咳嗽了一声,嘶哑着嗓音道。   薛婉听此,停下脚步,转身看向自己的祖母。   “照祖母这般说,我花家里的银钱,倒好像是欠着那些贫苦的庄稼人似的,可咱们薛家,也没见着仗义疏财,施粥放粮过啊,也不知从我身上抠下来的银钱,到底都叫谁给花了去。”   薛老太太哇得吐出一口浓痰,倒了过去。   永福堂里乱成一团。薛婉不再理会,自顾自地到祠堂里跪着去了。   祠堂阴冷,便是白日,也比旁处凉上几分。   芷荷陪薛婉跪在祠堂里,唉声叹气。   “小姐,你怎么又和老太太顶上了?老太太向来看你不惯,你再故意气她,又是何必?”   薛婉神色淡淡地看着薛家祠堂。   烛火幽深,薛家世代耕读,没出过什么大官,牌位倒是不少,密密麻麻的祖宗牌位间,一个小小的牌位立在角落里。   先室陈氏以彤之灵位。   “我说不说话,又有什么不同?”薛婉轻声道,“谁让我亲娘早亡,又是祖母看不惯的人,如今从账上支几两银子也要罚跪祠堂,说到底还是我命苦罢了。”   芷荷愣愣看着薛婉,她家小姐从不诉命苦,从不说示弱的言语,整日里硬的像块石头,这一会儿突然是怎么了?   “小姐……”   芷荷话音未落,祠堂的大门枝丫一声打开。   薛平站在门外,神色复杂,眼中似含着泪光。   “老爷……”芷荷转身,微微一惊。   薛婉的嘴角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而后又化为平静。   她起神,慢慢回头,一脸的张皇失措:“父亲……婉儿好像又做错事了……”   薛平长叹一口气:“你们都出去,我和大小姐单独谈谈。”   作者有话要说:  新人求收藏,路过的太太们点个收藏吧,鞠躬~~ 第5章   祠堂清冷,窗户又小,便是白日,将大门关上,也是黯然的一片。   薛婉仍旧跪在蒲团上,看着薛平拿了一个火折子,将祠堂里的长明灯一一都点上。   薛平三十五岁,样貌清隽,身形挺拔,蓄一把短髯,仍是个风度翩翩的青年人。   薛家清高,历来有四十方能纳妾的传统,是以薛平从不沉迷酒色,兢兢业业,无论为官做人,都是谨小慎微的。   “你娘也走了十五年了,我如今都有些记不清她的样貌了。”薛平轻轻叹了口气,伸手拿起陈氏的牌位,小心摩挲着。   灯火摇曳,昏暗的灯光下,薛平的脸上看不真切,只手指轻轻描绘牌位上陈氏的闺名,一遍又一遍。那动作熟练而自然,竟像是做惯了一般。   薛婉心头微微一颤,轻声道:“以前祖母常说,我与母亲生的相似。”   薛平轻轻叹了口气:“你们相似的不是模样,而是性子。一样的跳脱、倔强,性烈如火。爹爹看着你的眼睛,便好像见到了你娘。你外公视她如珠如宝,我们在边关时,有一次吵了一嘴。她便骑着马哭着跑回娘家,你外公竟拔剑杀上门来,差点要斩断我一条腿。”   这样的事薛婉上辈子从未听过,她向来觉得她的父亲迂腐中庸,过于纵容祖母,对张氏是过度信任,对自己是漠不关心。   但此时,她看着薛平,只见他眼里竟隐隐闪过泪花。   薛婉突然间明白,薛平是爱着自己的生母的,哪怕他们总共只相处过两年。他对她有愧,以至于甚至不敢面对她的女儿。   薛平笑起来:“那也就是在边关,若是回到京中,有你祖母在,真不知这事得闹成什么样子。你外祖常说,若是受不了陈家这般的女儿,便早早和离,两家都好。他是巴不得你娘和爹爹和离的,他向来看不上我。”   “可是娘还是回了京的,对吗?”   “是啊。”薛平神色黯然,“你娘回了京,和你祖母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后来有了身孕,也不消停。你娘嘴笨,你祖母又刻薄了些,满京城都知道,我薛家内宅不合,妻不贤,子不孝。”   妻不贤,子不孝。   这是多大一顶帽子扣下来啊。   薛婉的手不知不觉攥紧了衣襟。   “我本欲和离,放你娘归去,可偏偏那时候,她有了身孕。后来她临近生产,威北侯战死沙场,消息传到京城,她惊慌失措,提前发动,拼死生下孩子,人却没了。”薛平闭了闭眼,声音愈发嘶哑。   他转身,走到薛婉面前,将她扶起来。   薛婉十五岁,身量尚未长足,比薛平足足矮了一个头。   薛平看着薛婉,眼里红丝布满眼白,尽是欲说还休的难过和痛苦,他嘴唇颤了颤,眼泪一滴滴滑落,砸在薛婉手上。   “爹爹不能再忤逆你的祖母了,若因为孝字被申斥第二回 ,爹爹的官声可就全毁了。更何况偌大个京城,没了名声闺誉,日后爹爹若有个万一,无人护着你,你要如何在夫家立足?如何安乐太平?”   薛婉看着这样的薛平,微微愣住了。   她曾经一度怨恨薛平,薛平不是虐待女儿的父亲,却也从不真正关心她,他只要她吃得饱穿的暖,出门在外时,做个合格的闺秀便可,什么天伦之乐,父女亲情,统统都是没有的。   可此时,薛婉突然意识到,薛平也是爱她的,只是他的爱带着歉疚和小心翼翼,带着忌惮,带着不可言说的懦弱和苦闷。   “女儿明白了。”薛婉涩然道,“爹爹用心良苦。”   薛平轻轻叹了口气:“本不该与你说这些的,只是爹爹实在怕你随了你娘的性子。”说着,薛平自袖中取出一张黄纸,递给薛婉,那张纸年代久远,早已泛黄。   薛婉接过一看,竟是她生母的嫁妆单子。   “爹爹这是……”   “这些东西我分毫未动,都仔细收着,过两日我会派两个账房先生过来与你一一说清,日后你公中的月例照旧还是每月三两,余下的你都从这上面支吧。”薛平淡淡说道,“这是你娘留下的,于情于理都该给你,你祖母说不得我什么。”   子不言母过。   薛平不好说薛老太太什么,只是老太太如今愈发咄咄逼人,张氏对薛婉也不上心,这件事薛平已想了数日,接着这个由头,恰好可以交给薛婉。   薛婉郑重将单子收进衣袖里,福了福身。   “婉儿,你小小年纪,日后便全都要靠自己了。”薛平嘶哑着声音道。   “爹爹,女儿明白爹爹的一片苦心。”薛婉轻轻一笑,低头不语。   薛平点点头,父母俩一时无话。   “今日你祖母罚你,你便在这跪满两个时辰,正好也陪陪你娘,你们虽然福缘浅薄,但你能来世间走一遭,到底是多亏了她的。”薛平转头又看了一眼陈氏灵位,这才匆匆离开。   大门哐当一声关闭,薛婉这才松了口气。   过了一会儿,芷荷才又重新溜进来,慌慌张张地摩挲着薛婉手臂肩膀。   “小姐小姐,没事吧?老爷没打你吧?”   薛婉无奈地看了她一眼。   “打什么?老爷为什么要打我……”   芷荷看四下无人,才压低声音道:“刚听前院的小厮说的,老太太有点中风了,似是不能言语了。”   薛婉噗嗤笑了出来:“就这事,你便吓成这样?”   “你把老太太气成这样,老爷那不得使劲儿罚你。”   薛婉摇了摇头。   芷荷满脸稀奇。   “老太太若能一直不说话,只怕最高兴的就是爹爹了。”薛婉低声喃喃道。   芷荷没听清,疑惑地看着薛婉。   薛婉微微一笑,抬头看着陈氏的牌位,她以往未曾发现,今日才注意,牌位上以彤二字也许是经年有人摩挲的缘故,竟然微微掉了颜色。   “芷荷,以我母亲的性子,若是在天有灵,一定会保佑我的吧?”   “啊?”芷荷愣在那里,全然不知道薛婉到底在说啥。   第二日,薛平果然说到做到,派了两个账房到舒兰苑与薛婉交接。   薛婉叫芷荷隔了屏风,里外各摊一张桌子,一间铺面一间铺面的讲解,一处庄子一处庄子的订对,各种文书由芷荷里外传递,足足弄了一上午才交接完毕。   账房先生合上账本,站起来拱手:“铺面庄子和田产都已清点完毕了。另有现银十万两,珠宝玉器古玩百余件存于广来钱庄,这两日待在下办了手续,便可以大小姐私章来提。”   薛婉算的头昏脑涨,听账房先生说结束了,心里喜不自胜,忙合上书本,给芷荷使了个眼神,“那便辛苦两位先生了,这是一点心意,两位拿去吃茶吧。   芷荷走上前,将两个荷包递给账房先生。   二人掂了掂,脸上都忍不住露出一点笑意,忙行礼退下去了。   待二人一走,房中清了人,芷荷才嘟起嘴,气呼呼地瞪着 薛婉:“我说小姐,您这也太好意思了,竟真跟我借钱。”   “没法子,你小姐我现如今虽有万贯家财,可一时半会儿提不出来,只好借你一点,回旋一下嘛。”薛婉眨眨眼,“好了,先别急着贫嘴,后面还有件事咱们得办。”   芷荷愣了愣。   “你帮我差人给韩家送封信,要韩三娘找个由头把我叫出去。”   “这又是为何?”   薛婉认认真真道:“自然是出去买衣裳首饰了!怎么可以浪费了爹爹的一番苦心!”   韩三娘是薛婉的闺蜜,此人性子爽快,自小和薛婉很投机,一听薛婉信中说必有重谢,立时行动起来,下帖子请薛婉过府学新学的描红花样。   薛婉拿着帖子去见张氏,张氏正想借机带薛瑶去逛逛首饰铺子,巴不得薛婉不在,于是很是通融的答应了。   这之后,薛婉到了韩家,韩三娘又命人套了车,二人手拉着手逛街去了。   “我今日可是冒着万般的风险来帮你,你可得好好谢我。”韩三娘与薛婉同岁,个子却足足比薛婉还高一个头,五官虽算不上精致,但眉宇间自有一番落拓豪迈,英气勃勃。   “你且放心,这一遭必有重谢。”薛婉笑道。   “这可了不得,你们薛家可是锅子里滚一遍,都榨不出一滴油的,怎的如今这般阔绰,还有钱逛首饰铺子了?”韩三娘笑意盈盈地问道,心知薛婉定是有什么事的。   薛婉也不瞒她,大大方方将家里的事道了出来,直把韩三娘说的频频咋舌。   “你们薛家真是有趣的很啊。”韩三娘啧啧道,“好在你那爹爹也算有些良心。我过去总和我娘说,你那个继母面甜心苦,表面上装的跟个菩萨似的,却是个黑心肠的。我娘总说我胡言乱语,这一遭我非要告诉她,是谁胡言乱语不可。”   “这点事算不了什么,何况若是她真的豁出去,不让我那二妹妹多打扮,我也抓不到她什么。”薛婉笑了笑道。   二人说话间已到了铺面。   京中有专供贵女选购饰物的铺面,马车停在后门,进去便是一间间雅间,有丫鬟端上茶水和首饰册子,女孩儿们先学了样子再看实物,也可拿自家的珠宝重新打样子或是做镶嵌。   薛婉和韩三娘今日来的,便是这样一家。   二人由丫鬟引路,进了雅间,刚倒上两杯水,便听到隔壁的房间里有个熟悉的声音传来。   “阿娘!我想要那个颤枝的喜上眉梢,足有十几颗珍珠呢!恰好可以用上回你送我的那盒南珠,那些珠子个头太小,做镶嵌丢人,不如做颤枝。”是薛瑶。   “我的祖宗,你倒是眼光好,专捡贵的挑!”张氏不耐烦的声音传来。   韩三娘憋着笑,快要捂肚皮了。   “瞧着没?这把柄送上门来了!” 第6章   薛婉也是不可思议,这事儿竟就凑了巧,张氏带着薛瑶选的首饰铺子,竟和她是一家。   “都是一家人,不若坐到一起选。”韩三娘笑道。   丫鬟们送了画册过来,薛婉一边翻一边道:“算了,我本就是偷偷出来,不必节外生枝。”   韩三娘撇撇嘴,很是嫌弃薛婉没脾气:“要我说,便该冲过去刻薄他们两句,若不然都以为你是泥糊的呢!”   “行了,就你嘴巴伶俐,咱们先选几个花样,好叫人去拿。”薛婉说道。   韩三娘素来喜欢艳色,便选了一支坠南红玛瑙的步摇,另配套的两只小钗,一副耳坠。薛婉则选了一支梅花白玉簪和一副和田玉的耳坠。   薛婉还帮芷荷选了两只珠钗,算是她的“借款利息”,芷荷乐颠颠地给她倒了杯水。   店里的丫鬟记下来,行礼出了房间,二人便在屋里小声聊天。   “我娘说,近来不少人家在打听你的婚事,虽说都不是大富大贵的人家,但也有门当户对的嫡子,家境殷实,人也上进。你后娘是不会给你张罗了,你家老太太也不喜欢你,你自己可有打算吗?”   薛婉笑了笑:“原本是有打算的,可如今手里有银子傍身,就不想那么多了,横竖有了银钱,是饿不死的。”   韩三娘大大的白了薛婉一眼:“你这没出息的!有了银子,连相公都不想要了吗?我可听说了……”韩三娘说到此处,压低声音道,“叶家还在打听你呢,可你那后娘一个劲儿的和叶夫人打马虎眼,现京中都传,你家已给你说了亲事,叶家那边是要回绝的。”   薛婉冷冷一笑,她猜也是如此,她倒要看看,张氏要怎么找出理由,搅黄她的婚事。   二人正说着,门外突然传来一声尖声:“怎么?本小姐如今连你们一支簪子都不许看了?”   “这位小姐,实在不好意思,这是奴婢要去给天字叁号房的两位小姐选样子的,您若要看可等那二位小姐看完了,您再看。”   “三哥,你瞧瞧,我叶家的女儿如今也只能挑旁人剩下的了!”   叶家?   薛婉和韩三娘对视一眼,皆是一愣。   叶家竟有这般跋扈的小姐?   “六妹妹,这里的首饰本就不算最时兴,你若当真要买,不若三哥带你去珍宝阁,那儿的样式比这家店的鲜亮。”   韩三娘压低声音道:“似是叶修昀和叶六娘。”   薛婉认同地点了点头。   “我不去珍宝阁,我就要在这儿,我就要那支簪子!三哥,你去跟她们说,让她们把簪子让给我!”   叶修昀沉默一会儿,无奈道:“罢了,我去问问看。”   薛婉和韩三娘很是一惊,不等二人反应,叶修昀已在外面叩门。   “不知屋内是哪家的女眷,叶家三郎斗胆叨扰,还请二位见谅。”叶修昀站在门前,抱拳拜下。   薛婉指指旁边薛瑶和张氏那屋,又指了指自己的嘴,示意自己不方便说话。   韩三娘子瞪了薛婉一眼,嫌她事儿多讨人嫌:“簪子给她吧,叶公子不必多礼。”   “那在下便多谢姑娘了。”叶修昀十分感激的行了礼。   店里另外派了丫鬟,帮叶六娘将簪子送到她的房中。   这事原本已是过去了,谁料张氏的声音又从旁边小屋传出。   “可是叶家的三公子和六小姐?我们是兵部侍郎薛家的,相逢即是缘,不若一起过来坐坐?我家女儿和六小姐也是同龄人,全当是交个朋友。”   张氏听是叶家人的声音很是高兴,想着若是提前和叶家人亲近亲近,到时候叶修昀看到薛瑶的才貌,自然会动了求娶之心。   薛瑶年纪尚小,可叶老太公眼看就要不好了,待叶修昀过了丧期,恰好可以过定。   张氏心里算盘打的响,薛瑶更是满面红光。   叶修昀本是不想节外生枝,六娘子刚刚失了三皇子的姻缘,如今是个炮仗,一点就炸,但听是薛家的人,叶修昀不禁想起那日在成王府见到的女子,心头一动。   “六妹妹可愿?”叶修昀回头问道。   “好吧,既然是盛情相邀,那我便屈尊一次。”叶六娘笑盈盈道。   一时之间,两个屋里的女子们都是绝倒。   张氏和薛瑶在心里大骂叶六娘自作多情,若不是看在叶修昀的份儿上,怎会邀请她?   韩三娘和薛婉也是无语,若论这嘴上得罪人的功夫,只怕满京城的贵女都比不上这位的。   那边叶六娘进屋,和张氏、薛瑶,行了礼又坐下,店家又十分贴心的搬来一扇屏风,要叶修昀坐在屏风后面。   张氏素来会做样子,薛瑶也得了她娘六分真传,纵然心里吐了又吐,面子上却还是顺着叶六娘来的。   “六娘你试试这个?我瞧你还是戴玉好看,都说你们叶家世代簪缨,行事君子端方,如竹如松,我瞧这翡翠玉竹最是衬你,可做个牌子坠在项圈上。”薛瑶笑盈盈道。   叶六娘看了一眼,将那玉竹丢到一边。   “成色太差,也就你这般小门小户的人家,看得上这个。”   薛瑶气得脸色发白,只想起身挠花她的脸。   叶修昀隔着屏风怒道:“六娘!”   “不妨事,不妨事,六娘快人快语,性子直爽。”张氏忙打了个圆场。   “舍妹任性,叫夫人为难了。”叶修昀无奈道。   “哪有哪有,这孩子很是讨人喜欢,是不是啊阿瑶?”张氏瞪着女儿一眼,薛瑶为了叶修昀,这才收了自己脸上的怒意。   “不过六娘啊,这出门在外,可不是人人都爱你这般快人快语之人。”张氏慢条斯理,笑眯眯道,“我还有个女儿,便是火爆性子,若是她在这儿,只怕真的要和你翻脸的。”   叶六娘头也不抬,只细细翻看盘子里的珠宝:“哦?夫人说的可是你们那位嫡长女?那日她及笄,我母亲本要去看的,可后来祖父吐了血,这才没去成。”   张氏听此,点了点头:“正是那丫头。”   叶六娘听此,抬头看了一眼屏风,似笑非笑道:“我也曾耳闻,这位薛家大小姐,挺有几分脾气。”   “我那姐姐,可不一般,整日的大手大脚,前几日又要支公中的银两,买衣裳首饰,被我祖母说了两句,便将她气晕过去,爹爹请了郎中,好一番救治,才醒过来。祖母罚姐姐跪祠堂,现如今禁足在家,不能出来呢。”薛瑶轻轻叹了口气。   “哎呀你这不懂事的丫头,怎么什么都说啊。”张氏白了薛瑶一眼,“所谓家丑不可外扬。”   “娘,六娘又不是外人。”薛瑶撒娇道。   叶六娘也笑道:“就是啊,薛夫人,我与阿瑶一见如故,便是姐妹了,阿瑶的家里事,我不会外传的。”   “那便好,那便好。”张氏看似放下心来,眼睛却有意无意地瞄了一眼身后屏风,只见叶修昀的身影一动不动,显也是在仔细听的。   “你姐姐平日里还要用公中的银两买首饰?”叶六娘好奇的问薛瑶。   “她大手大脚惯了,一年到头,吃穿用度,都事事精细,月份银子不够花,便寻我母亲来要,我母亲也是无法,有时还得用嫁妆贴补呢!”薛瑶轻轻叹了口气,一脸的委屈。   另一边,韩三娘和薛婉的房间,韩三娘听的瞠目结舌。   芷荷气得怒道:“奴婢要去撕了那二人的嘴!”   薛婉瞪芷荷一眼:“不可胡说!”   “这你也能忍?”韩三娘忍不住问道。   薛婉却笑:“你当叶六娘是个傻子不成?叶家出来的姑娘,敢在陌生人面前如此尖酸刻薄,那名声早就传遍京城了,可你听过叶六娘半句不好的传言没有?”   “这还真没有,都说温顺贤良着呢。”韩三娘道,“琴棋书画,无一不精,是个才貌双全的女子。”   “那便是了。”薛婉伸手拿起一个橙子,春葱似的手指一点点地把橙皮剥开,手指娴熟,只溅出一点汁液在手指尖儿上。   “但凡有那么一丝心机,方才那般说话,明摆着是想翻脸走人,可那两个却硬着头皮忍下来了,显是有所图谋,下一步,她们所图何事,可不就是明摆的了吗?叶六娘故意激薛瑶不过是因为她不想被做筏罢了。”   韩三娘恍然大悟,点了点头:“所以这就是有上赶着找骂的,不骂白不骂呗。”   薛婉将橙子剥好,递了一半给韩三娘:“正是这个道理。”   韩三娘吃了一口橙子:“那你准备怎么办?”   薛婉笑了笑:“既要挡我的姻缘,便别怪我出手了。芷荷,你拿了这枚印信,去找掌柜的,按着我说的说辞去说。”   薛婉附耳在芷荷耳边叽叽咕咕了几句,芷荷先是一脸不肯,后又一喜,乐颠颠走了。   “你要做什么?”韩三娘好奇问道。   “你静观其变就是了。”薛婉卖了个关子。   过了一会儿,隔壁屋的准备结账走人了,叶六娘选了一块上乘的和田玉坠子,薛瑶选了一支金簪,二人方要结账,却听铺子里的丫鬟说道:“方才天字叁号房的小姐已帮二位免了单。”   三人面面相觑。   “免单?什么叫免单?”叶六娘微微皱了皱眉。   那小丫鬟笑道:“也是可巧,那位是我们店的新东家,这是第一回 到咱们店来,掌柜的也不认识,方才拿出印信,因而给免了单。”   “那人姓什么叫什么,为何要给我们免单?”张氏也是一脸茫然。   小丫鬟道:“奴婢只知是位年轻的小姐,也姓薛。”   叶六娘神色古怪地看了薛瑶和张氏一眼,急匆匆出了房门,张氏和薛瑶也跟了上去,只见两个年轻小姐,正由丫鬟扶着,慢慢下了二楼。   其中一人似有所感,抬头看向楼上,一张秀气的脸靡然一笑,可不正是薛婉。   张氏和薛瑶脸色苍白,几乎摇摇欲坠,叶六娘却噗嗤笑了出来。   “这可真是奇了怪了呢!” 第7章   薛瑶气得脸色发白,瞧着下楼的薛婉更是几欲下楼掐死她。   张氏心中转过数念,心里头咯噔一下,薛婉手里有几两月例她怎会不知?如何能摇身一变,成了这金楼的主人?   定是薛平,定是薛平将陈氏的嫁妆交给她了!   张氏想到这,脸色愈发难堪。   陈氏的嫁妆她觊觎多年,可薛平事事依她,可这一样却说什么也不准她染指。薛家清贫,张氏的娘家也是小门小户,为着能把日子过圆满,张氏这些年没少在银两上抠搜,本指着将来有个盼头,能沾一点陈氏的光,却未料到,终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她心中越恨,面上却不显。   “薛婉这个小……“薛瑶咬牙切齿地叫着薛婉的名字,小贱人差点便骂了出来,幸亏张氏回过神来,狠狠掐了一把薛瑶的胳膊,薛瑶才将这话止在了喉咙里。   张氏定了定心神,才抬头看向叶六娘,凄然一笑:“我家老爷自来宠爱大姑娘,定是她爹爹贴补给她的。”   叶六娘神色古怪。   薛家可是有名的穷酸门第,哪里有钱置办这样的铺面?   叶修昀轻声道:“六妹妹,咱们无功不受禄,这人情可是要记得还的。”   他一边说,一边朝叶六娘睨了一眼,眼里有警告之意。   叶六娘骄纵,却还是知道分寸,没再去挤兑张氏母女俩,怕二人恼羞成怒,再闹出什么难堪事来,他们叶家也跟着尴尬。   “知道了三哥!”叶六娘朝叶修昀吐了吐舌头,转而又与薛瑶甜甜一笑“又转头今日乏了,要多谢张娘子和瑶儿妹妹的款待了,咱们聊得来,他日我给你下帖子,你来我家玩耍可好?”   薛瑶喜出望外,重重点了点头。   这才把此事了结。   叶修昀和叶六娘先将张氏和薛瑶送走,这才命人套了车。   “这薛家倒是有意思的很。”叶六娘想到方才薛瑶的脸色,不禁噗嗤笑了出来。   “如果不愿与这家人相交,方才何必又邀请?”叶修昀无奈道。   “我若不让薛瑶妹妹与三哥亲近,可不浪费了她方才那半个多时辰的卖力演出。”叶六娘眨眨眼,朝叶修昀笑道。   “你啊……”叶修昀无奈地叹了口气,“自小就是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   二人正说着话,突然响起一声雷鸣,紧接着便传来噼里啪啦的雨声。   “三哥你看,下雨了。”叶六娘指着门外道。   叶修昀点点头:“是啊,下雨了。”   “这贼老天,方才还艳阳高照的,怎就突然下雨了?”马车里,韩三娘子气道。   她们二人方才走的早些,小厮套好车,便出了金楼的门,本还想去韩家再喝茶吃点心说话,好好回味一下方才薛瑶吃瘪的模样,未料到刚出门竟然就下了雷雨。   薛婉掀开马车上的窗帘,往外看了一眼,天上乌云滚滚,满街的小商贩正急急忙忙的收拾货物,大雨瓢泼似的下来,不一会儿,地上便积了水。   “还是赶快回去吧,看样子这雨一时是停不了了。”薛婉皱眉道。   她在金楼耽搁了许久,若是再晚回去,便赶不上午膳,到时张氏定会借机找她麻烦了。   芷荷点点头,掀开帘子吩咐车夫快点走。   自韩家到金楼也不过一盏茶的功夫,本是极快的,可眼下大雨忽至,街上行人四散,多少有些混乱,车夫不敢快走,反而比来时更慢了些。   正走着,天边突然落下一道闪电,就劈在马车不远处的一酒楼上。   一声巨响,自酒楼高处,竟滚下一截木头来,轰隆一声落在马车后面。   那拉车的马听到巨响,嘶鸣一声,突然发疯狂奔,饶是赶车的车夫怎么勒住缰绳,也是无法。   马车晃得几乎要散架,马车里的人被颠的左右摇晃,韩三娘子身边的丫鬟一个没坐稳,竟滚下了马车,薛婉只听一声短促的尖叫,便不见这人的踪迹。   “都……都抓紧了!”薛婉大喊一声。   惊魂未定的韩三娘子忙抓牢了窗棂。   三人脸色苍白,狂风将车前的布帘掀开,雨水灌进来很快将车内打湿。   “快停下,快给我停下!”韩三娘子吓得乱叫,却听那车夫的声音也慌乱的厉害。   “小姐,这马儿受了惊,停不下来了!”话音未落,那车夫也一头栽下马车。   薛婉脸色苍白,觉得五脏六腑都要被颠出来了。   三人如同暴风雨中一叶小舟,在大海上漂泊,由着风浪拍打,不知何时便会翻船沉没。   薛婉心中大惊,一时之间以为自己今日要交代在这儿了。   而后,不等她回过神来,突听NN的马蹄声从远及近,一个白衣劲装的男子骑着马,与这辆失控的马车并骑而行。   薛婉心中一动,大喊道:“救命啊!救命啊!”   那白衣人似是听到了薛婉的呼声,又拍了一把马股,马儿嘶鸣一声,终于赶上了那匹受惊的疯马。   白衣人身手矫健,跃上疯马,狠狠勒了一把缰绳,将那疯马勒的前蹄抬起,嘴角撕裂,流出血来,才终于停下。   车里三人顿时滚成一团,差点滚出马车去。   其中薛婉最是倒霉,她身量最轻,头一个被“抛出”马车,若非她眼疾手快抓住车辕,是定然要掉下去的。   可这样一来,韩三娘和芷荷的重量也先后压到了她身上,她勉强撑住,却因为用力过猛,十个手指甲,各个开裂,汩汩地流着血。   车外依旧是漫天大雨,薛婉披头散发,几乎是趴在车辕上,珠钗撒了一地,她面色苍白地抬起头,断断续续道:“多……多谢壮士……”   然下一刻,她却仿佛被人掐住了脖颈,什么声音也发不出了。   只见大雨之中,一个二十岁左右的青年人骑在马上,面无表情地回头看她。他浑身上下都湿透了,雨水顺着他的饱满的额头,流过高挺的鼻梁,再从他的下巴上滴落下去。他薄唇紧抿,神色间说不出的冷漠,尽是杀伐之气。   这张脸俊美,但却透着冷血和戾气。   薛婉愣住了。   她万万没有想到,今生今世,她竟在此遇到了沈淮安。   那不是她印象中二十岁的沈淮安。前世的沈淮安此时还只是一个百夫长,普普通通的兵鲁子,除了模样俊俏些,和那些大老粗没什么两样,见着姑娘会动不动脸红,瞧着她,甚至不敢抬头看她的脸。   而眼前的沈淮安更像是封侯之后的沈淮安,纵然浑身上下无一处纹饰,却带着上位者特有的压迫感,一个眼神,便叫薛婉一动也不敢再动。   “你们没事吧。”沈淮安淡淡问道。   薛婉这才回过神来,是了,这辈子她和沈淮安全无交集,她这般怕他做什么?   “多谢壮士相救,我们是兵部薛大人和韩大人的家眷,不知壮士尊姓大名,家住何方,今日不甚方便,他日必有重谢。”薛婉敛了心神,低声道。   她低着头,不敢看沈淮安的脸,自然也没有看到沈淮安嘴角勾起的那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雨大,你回马车里坐好,不要淋雨。”沈淮安道。   薛婉愣在当场,直到沈淮安又看她一眼,这才乖乖缩回马车,将帘子放下来。   沈淮安待薛婉回到马车,轻轻勒了把缰绳,调转马头。   此时,街上雨势渐大,早已没了行人,沈淮安架着马车,慢慢往韩家的方向去。   薛婉回到马车里,见芷荷身上有几处擦伤,都不甚要紧,可韩三娘却捂着腿哀嚎。   “我的天爷啊,我莫不是死了吧。”   薛婉将韩三娘扶好,帮她查看伤势。韩三娘的膝盖上一片红肿。薛婉试了试,发现未伤到筋骨,才松了口气。   “回去以后先冷敷,待明日消了肿,再改热敷,可记得了?”薛婉叮嘱道。   韩三娘疼的满眼泪花,嗯嗯嗯个不停。   “如今是谁在外面赶车?”待膝盖好了一些,韩三娘才好奇问道。   薛婉沉默了一会儿:“那个……”   “在下沈淮安,在军中任职,二位小姐不必惊慌,沈某人定会将二位安安全全送回韩府。”   韩三娘愣了愣:“沈淮安?可是那个……”   她与薛婉对视一眼,以嘴型示意了一个周字。   薛婉硬着头皮点了点头,深感韩三娘的八卦。   不过是周夫人在她及笄礼上提了一嘴,定是韩夫人又告诉了韩三娘,这小蹄子平日里不说,心里早就想问了吧。   “身手倒是不错,却不知模样生的如何?”韩三娘压低声音,揶揄问道。   年轻女孩儿便是如此,既然没了生命危险,那八卦之魂很快就又熊熊燃烧起来。   薛婉白了韩三娘一眼:“少说话!”   沈淮安武艺高强,耳目聪慧,这么近的距离,他肯定听得一清二楚!   是以,薛婉根本不想吭声。   “照我说,沈小将军年纪轻轻的,也不错啊。”韩三娘看了薛婉一眼。   马车外,沈淮安的嘴角微微勾起。   薛婉瞪韩三娘一眼。   “你若喜欢,你嫁便是,反正我是不嫁!”   韩三娘嬉皮笑脸道:“我知道,你喜欢叶家三郎那般文质彬彬的对不对?”   薛婉尴尬地不行,轻斥道:“臭丫头,再说我撕烂你的嘴!”   马车外,沈淮安方才那隐约的笑意已消失不见。   叶修昀?呵呵,好一个叶修昀!   作者有话要说:  男女主终于又见面了,抹汗 第8章   沈淮安骑术精湛,很快便将韩三娘和薛婉送回韩家。   韩大人一下朝,便听说韩家的马车在集市上惊了马,还是遇到沈淮安才救下来,吓得顿时脸色发白,忙派出家丁去寻,连家也不回,就在门口等着。   见马车回来,韩大人立时冲进雨水里,身后的小厮撑着伞,一路小跑也没跟上。   “我的闺女儿啊!”韩大人是个有名的女儿奴,否则也养不出韩三娘这般骄纵又张扬的性子,但见他老泪纵横站在雨水里,很是狼狈。   韩三娘今日受了惊,见爹爹如此,鼻头一酸。   “爹爹……”   “快快,还不把小姐接下来。”韩大人急着跺脚道。   一大群婆子丫鬟们蜂拥而上,将韩三娘从马车上迎下来。   韩大人见女儿囫囵回来,没缺胳膊少腿儿,这才有了心情,朝沈淮安拜下。   “多谢沈将军,沈将军于小女犹如再造之恩,我韩家没齿难忘。”   沈淮安欠了欠身子,态度既不算冷淡但也绝不热络。   “举手之劳,何足挂齿,只是车上还有一位小姐,不知韩大人准备如何办?”   韩大人这才想起,车上还有一个薛婉,忙道:“我马上派人送薛小姐回府,方才我已传信给薛家,叫她们不必担心。”   不知想到什么,听到薛家,沈淮安的脸上略过一闪而逝的讥讽。   “今日唐突,不便与韩伯伯见礼,还请韩伯伯见谅。”薛婉坐在马车上,低声说道。   “不妨事不妨事,你也赶快回家去吧,别染上风寒。”韩大人点点头,又安排了几个人,将薛婉送回去,而后便带着韩三娘从小门回韩家。   薛婉坐在车前,隔着帘子看韩三娘被丫鬟婆子簇拥着的模样,心里竟有一丝淡淡的酸涩,这般的天伦之乐,她前世今生,是都不会享有了。   韩夫人不便抛头露面,但韩三娘进了内宅,那位素来爽朗的夫人也定要把她抱在怀里,心肝儿宝贝儿的搓揉一番吧。   薛婉忍不住在心里想。   芷荷见薛婉脸上神色黯然,小声道:“大小姐……”   薛婉回过神来,摇了摇头。   罢了,她都两世为人了,哪来的这么悲伤秋月?   天上瓢泼般的大雨依旧下个不停,噼里啪啦打在马车的篷子上,声音萧索又寂寥。   薛婉神色淡淡:“走吧,咱们回薛家。”   不是回家,是回薛家。   车夫调转马头,朝薛府走去。突然,一个小药瓶从窗外丢进来,堪堪落在薛婉怀中。   薛婉吓了一跳,抬头望过去,沈淮安就站在马车前,负手而立。   雨那么大,他却身形挺拔,即便浑身上下都湿透了,也没有丝毫的狼狈。   “薛大姑娘手上的伤需好好处理,不可沾水,否则极易化脓,这瓶药可消炎去肿,有助伤口愈合,薛大姑娘不妨一试。”沈淮安朗声道。   薛婉微微一愣,许久才回过神来。   “那便多谢沈将军了。”   薛婉回到薛家,已是黄昏,她浑身湿透,径直回了舒兰苑,重新沐浴更衣,芷荷弄了一大碗姜汤给她灌下去,又叫人拿了炭盆,把屋里屋外熏的火热。   “你也小心自己的身子,今日淋了雨,又受了伤,一会儿□□樱再热一桶水,你也泡泡。”薛婉穿着厚衣裳,缩在屋里,想起当年边关的大雪,一直叮嘱芷荷。   芷荷笑道:“我哪有那么娇贵,一会儿就着小姐剩下的水洗洗便是了。小姐,您的指甲得先上药。”   薛婉瞪她一眼,见说不通,干脆道:“春樱,快来,帮你芷荷姐姐再挑两桶热水,押着她先去洗洗!洗不干净,不许出来!”   春樱利索地应了声,将芷荷半拖半拽的撵走了。   “我的好姐姐,您就给妹妹们一点伺候大小姐的机会吧,咱们这舒兰苑好歹还有几个会喘气的。”春樱娇笑道。   连薛婉都忍不住噗嗤笑出来。   “春樱说得好,有赏!”   舒兰苑内伺候的奴婢大多都是张氏挑选的,除了芷荷,几乎都是旁人的钉子眼线,薛婉不敢用她们,便统统都撵在屋外打扫,但如今她有银子傍身,不怕没人投诚,是以也预备提拔几个二等丫鬟进来,帮芷荷分担一二。   春樱嘴巴伶俐,心思也细腻,是薛婉最先考虑的人选,自然话语间也开始渐渐流露出亲密的意味。   “好好好,你们一个个的,就知道编排我。”芷荷被春樱说的脸红,只得扭头去了。   芷荷走后,春樱又帮薛婉的手上了药。   她拿过桌子上的瓷瓶,见青花瓷的瓶子,上面刻画了一副祁连山水,画工精湛,竟还有个铭章,不禁细细看了几眼。   薛婉眉头微蹙,道:“将这药收起来吧,换咱们屋之前备下的跌打损伤药。”   春樱脸上略带惊讶,却一声没吭,照着薛婉说的默默做了。   薛婉刚刚涂好药,张氏便带人过来探望,脸上堆满笑意,仿佛金楼的事儿根本没发生一般。   薛婉进了正厅,张氏正坐在椅子上吃茶,她便福了福身子道:“给大娘子请安,大娘子有什么事,支会丫鬟们一声,婉儿过去便是,怎好让你跑一趟呢?”   张氏忙放下茶盏,一脸的慈眉善目:“方才你淋着大雨回来的,里里外外都湿透了,听说还伤了手,我便过来瞧瞧,可万万仔细些,别着了凉。”   薛婉笑了笑:“多谢大娘子关心,已是无碍了,手指也是皮肉伤,养几日便可痊愈。”   “今日去韩三娘子那儿玩耍可还尽兴?”张氏笑眯眯道,仿佛今日二人根本都没去过金楼一般。   于是薛婉也跟着笑了:“都是尽兴的,且女儿还得告罪一番,韩三娘子想去逛首饰铺子,偏拉着我一起,女儿便也选了几样,给祖母、大娘子和妹妹各挑拣了些,大娘子既来了,便帮瑶儿妹妹拿回去吧。”   张氏脸色一僵,笑容几乎要挂不住了。   “春樱,都拿过来吧。”薛婉轻声道。   春樱干脆利落地应了声,自屋里拿出一托盘的首饰,都是薛婉从金楼里打包带回来的。   一根镶南珠的金钗,珠光璀璨,足有拇指大,是给张氏的,至于薛瑶则是一条南红串珠的压襟,南红色澄如血,颗颗饱满,没有一丝一毫的瑕疵,在灯光之下,泛着暖光。薛婉还给薛老太太买了一对油青色的怀古玉牌,十分适合老年人。这些样样都不是凡品,张氏看过去,神色愈发僵硬起来。   “这……我这做大娘子的,哪好意思去拿孩子们的东西呢?”张氏笑道。   “我自幼丧母,大娘子抚养我这么多年,瑶儿是我的妹妹,祖母更是长辈,都是自家人,有什么可不好意思的。”薛婉盈盈笑道。   张氏心里熬油锅般地看着这些珠光宝气的首饰。这些都是陈氏的陪嫁,差那么一点点,就可以落进她的手里了。可她日后,再也不会有机会拿到了。她看着这些东西,手指揪着帕子,几乎青筋都要爆出来。   她恨不得掀了那托盘,可这些东西可都是货真价实的好物件啊!这随便一样都比今日她与薛瑶在金楼挑选的要好,贵妃的宫宴,薛瑶总还是要穿戴的,若是辞了薛婉,可再没这样好的机会了。   “那大娘子便厚颜替你妹妹接下来。”许久,张氏笑了笑,挥手让身边的嬷嬷手下了。   薛婉这才露出一个放下心来的表情。   “见你没事,我也不多打扰了。”张氏神色如常地站起来,准备告辞。   薛婉忙起身相送,待张氏走了,才慢慢踱回屋里。   春樱噘着嘴问道:“大小姐,大娘子和老太太对您可不怎么样?”   “怎的?替你主子心疼那点物件了?”薛婉抬眼瞧着春樱。   春樱不语。   薛婉笑了笑:“那点黄白之物算什么,你日后但凡好好跟着我,比他们都不会过的差。”   春樱眼前一亮,重重点了点头。   叶府的客房里,丫鬟们鱼贯而入,每人手里都拎着一桶热气腾腾的热水。   沈淮安闭着眼坐在水桶中,任由丫鬟们将热水一桶桶浇到他头上,将他整个人都浇的热气腾腾。   叶家的丫鬟训练有素,人人只盯着自己的活儿,目不斜视,饶是沈淮安这般的青年俊才就在眼前,却也不曾有半分分心。   过了一会儿,沈淮安泡够了热水澡,这才从木桶里出来,披上中衣,走出来。   客厅里,叶修昀纸扇轻摇,仍是一副翩翩佳公子的模样,见沈淮安出来,才无奈地感叹了一声:“也就是你这样的蛮子,洗个澡也定要上我叶家来,不知是什么脾气。”   “我家的奴婢都是外面买来的,没有你家□□的好。”沈淮安漫不经心地说道。   “想要好奴婢,我送你十个八个就是了,还可留在你屋里,照顾你的饮食起居。”叶修昀微微一笑,话里的意思不言而喻。   “免了。”沈淮安干脆利落地拒了。   叶修昀早料到会被沈淮安拒绝,他们相识不过数月,却是难得的知己,因而他也知道,沈淮安这人有个不可思议的怪癖,不近女色。   “你这个人也是有趣,生的一副好皮囊,却偏偏跟个大姑娘似的守身如玉。外面都在传,你心里有人了,这人到底是谁?”   沈淮安微微一晒,看向叶修昀:“将来待我娶了她,你自然就知道了。”   “罢了,这事倒也不急,只是,我六妹妹和三皇子的婚事,可是你煽风点火搅和了的?”叶修昀眯着眼,压低声音问道。   叶六娘和三皇子自幼定亲,原本是要在今年完婚的,可刚过了年,就在沈淮安进京后不足半月,贵妃娘娘便召了叶夫人进宫,说想要给三皇子寻一门军中的亲事,以做日后登基大宝的助力。   叶夫人气得几欲晕阙,这贵妃娘娘是猪油蒙了心,叶家这样的门第,竟然还觉得不够高?要捡着更高的枝儿呢!但事已至此,叶家的尊严也不允许叶家再与三皇子牵扯,故而叶夫人与夫君一商量,当机立断同意。   两家就此一拍两散。   可叶老太公年纪大了,受这样的屈辱,气急攻心,这才一病不起。   沈淮安似笑非笑看了叶修昀一眼:“这如何说的?”   叶修昀皱眉道:“自打你入京,表面上投靠三皇子,实际上却没起什么好作用,今日送一个美婢,明日鼓动他结交军中要人,你明知道当今圣上最恨结党,却故意这样做,到底是为了什么?”   “那你猜呢?”沈淮安仍是吊儿郎当的模样。   “我若能猜透你就好了。”   沈淮安看叶修昀一眼,缓缓道:“你是个聪明人,一心希望叶家做个直臣,你本就反对六娘和三皇子的婚事,对我的所作所为乐见其成,我说的可对?”   叶修昀微微一笑,并没有因为沈淮安说中了他的心事而生气:“你这人实在开不起玩笑,有些事说开了就没意思了。”   “所以,多余的话我不说,这一回,有件事我要经你的手来办。”沈淮安看叶修昀一眼。   “何事?”叶修昀难得的露出疑惑的表情,沈淮安能有什么事求他? 第9章   “我不要她可怜我!那个贱人!□□养的东西!有一点臭钱就了不起吗?敢这样羞辱我!”烛光摇曳,薛瑶尖锐的叫声在屋内彻响,愤怒让她姣好的面容变得扭曲起来。   她伸手将丫鬟手里的托盘打翻在地,南红的压襟断了绳子,红彤彤的珠子滚了一地。   小丫鬟们各个脸色苍白,怯懦地低着头。   张氏心疼的脸色发白,怒道:“你这死丫头,生气也别作践东西,若是靠你爹爹的俸禄,你一辈子也戴不起这些!”   薛瑶满脸泪痕,听到这里,浑身一颤,一把扑倒在张氏膝下:“娘,娘,难道女儿这辈子便要被薛婉压一头了吗?凭什么她就有那么多银两傍身!如今她根本不怕我们了!”   张氏冷笑道:“这才哪到哪?薛婉的婚事终究是攥在我手上的,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有命拿钱,也得受得住,有命花不是?”   薛瑶这才敛了心神:“母亲,你可得想法子制住这个丫头!可别日后反被她爬到头上来。”   张氏摸着女儿的头,轻声道:“放心,日子还长着呢。”   二人正说着,外头一个老妈子忙叩门道:“大娘子,老爷过来了!”   薛瑶听此,也跟着慌乱起来,忙叫人手忙脚乱的将屋子收拾起来,那些个南红珠子丫鬟们收拢了,胡乱藏到屏风后面。   这才刚藏好,薛平便踉踉跄跄的进了屋。他今日与同僚应酬,吃了不少酒,回来时已是微醺,进了张氏的屋子,见薛瑶也在,却眼角通红,不禁微微皱眉:“瑶儿怎么了?”   薛瑶忙摇了摇头,福了福身子,便走了。   薛平还要追究,却被张氏止住。   “孩子大了,随她去吧。”   薛平点点头,由着张氏帮他宽衣。   张氏帮薛平换了常服,又叫人送了一杯解酒汤,递到薛平手中才道:“婉儿今日去了金楼,买了不少珠宝首饰回来。她是个孝顺孩子,给家里的女眷都带了东西,样样都价值不菲。”   薛平微微一怔,而后点点头:“她素来想的周全,心也细。”   张氏点点头:“瑶儿不懂事,偏来问我,为何婉儿月例比她多那么多,我告诉她,那是婉儿生母的陪嫁,张家家贫,自不能与侯府的千金比。”   薛平原本正就着汤蛊送汤,听张氏这般说,又放下了,神色黯然。   “我薛家有负于婉儿母亲,陈家的嫁妆,我更是不能再动了。”   “薛郎的心意妾都知道,只是孩子大了,事有不平必生怨怼,瑶儿和婉儿姐妹之间若生嫌隙,岂不伤了姐妹之情。”   薛平听此,点了点头:“这倒也对,夫人的意思是?”   “妾这一时之间也没什么头绪,这不还盼着老爷想个法子吗?”张氏嗔怪地看了薛平一眼,把薛平看笑了。   “罢了,这事也不急于一时,慢慢思量便是了。只是另有件事,要与夫人商议。”薛平轻咳一声,尴尬道,“今日周阁老于家中宴请同僚,送了我一名女子。”   张氏方才还在思索如何对付薛婉,听到此处,竟张着嘴巴,连鸡蛋都能吞下去了。   见张氏不说话,薛平更是别扭,只是人都已经领回来了,也只能硬着头皮道:“我知,薛家祖训,四十无子方可纳妾,今日我也曾在宴上与周阁老提过,实是盛情难却,何况今日总共十人,其余人都收下了,我若不收,未免开罪于周阁老和同僚。”   张氏面色苍白,几要晕阙,装了那么多年的闺秀,张氏却是头一回要破口大骂了。她竖起一根秀气的指头,指着薛平,半晌说不出一个字来。   半晌,才腰身一软,瘫坐在椅子上。   “妾……妾……这就去安排……”这声音嘶哑,竟是说不出的苦涩。   薛婉一双春葱般的手指,上面细细缠了无数道绷带,芷荷小心翼翼将绷带拆下来,重新帮薛婉上药。   “这眼看贵妃娘娘的宫宴就在后日,您这手指,还是伤得厉害啊。”   “不妨事,咱们可以涂点凤仙花汁。”薛婉笑眯眯地,倒是混不在意,反而安慰芷荷。   芷荷瞪了薛婉一眼:“伤口未愈,怎可以涂抹那些呢?”   薛婉吐了吐舌头,小声嘀咕:“如今倒越来越像个老妈子了。”   芷荷作势要打她,却是春樱进了屋。   “大小姐,盈姨娘身边的可儿来送新蒸的桂花糕了。”   “盈姨娘的手艺,自然是要尝个新鲜的。”薛婉笑眯眯道。   大门打开,春樱领着个十来岁的小丫鬟进屋。   可儿手里拎着个食盒,一打开,便是扑鼻的桂花香气,掺和着蜜糖的甜美,让人口水直流。   “盈姨娘有心了。”芷荷将桂花糕摆在小案上,薛婉尝了一口,竟是入口即化,满嘴都是桂花香气,且还带着淡淡的糯米香。   可儿道:“姨娘说了,知道大小姐喜好吃甜的,闲来无事便做了些,这里头的糯米是姨娘家乡的特产,叫珍珠米,又小又圆,香味浓郁,最适合做点心。”   “盈姨娘本就身子弱,伤也未好,何必自己操劳,我这张嘴是馋些,却还等得起,春樱,你去库房拿棵老参来,叫可儿拿回去,给盈姨娘补补身子。”薛婉笑眯眯道。   春樱忙应了声下去了。   芷荷又拿了个荷包,塞给可儿道:“可儿妹妹也是辛苦,去喝杯茶吧,改日我们大小姐再去看姨娘。”   可儿也笑眯眯收了。   不一会儿,春樱取了老参出来,交给可儿,可儿便福了福身子,告辞了。   待可儿出了门,芷荷才压低声音道:“这盈姨娘也是有两下子,听说这几日,老爷都宿在她的永安居。”   薛婉却是神色一暗:“那是扬州的长平坊□□的瘦马,自然擅长笼络人心。”   前世,沈淮安也收过这样一个女子,她叫绿绕,生的眉清目秀,婀娜多姿,人人都知道,她是三皇子的眼线,但沈淮安却还是扎进了她的温柔乡,一个月里倒有二十日是宿在她那儿的。   后来,沈淮安成了三皇子的心腹,三皇子登基成了皇帝,三皇子的胞妹长庆公主看上了沈淮安,她薛婉便被赐了一杯毒酒。   送酒的人正是绿绕。   却不知,待她薛婉身死之后,绿绕又会有怎样的下场?公主真的能容下这样一个妾吗?   “扬州长平坊?”芷荷疑惑地喃喃。   “传闻长平坊的主人是京城的贵人,坊主是扬州曾经红极一时的名妓,年长之后,便四处采买容貌秀丽的女童□□,自三四岁起,入坊中学艺,琴棋书画无一不精。长平坊中的女子,便是最次等的,也值千金之数,不知是谁下这样的本钱笼络爹爹。”薛婉回过神来解释道。   那日,薛婉送出首饰,只等薛瑶发难,她好再在薛平面前告她一状,换几日消停,未料到第二天,她等了半晌,没有等到挑衅的薛瑶,反而等到一个不可思议的消息,薛平要纳妾了。   要知道,薛家历来清贵,有四十无子方可纳妾的祖训,薛老太太更是个视名节如性命的人,薛平再怎么昏了头,也没法。   可这次的女子,却是上司送的,且当晚宴请的人都知道,薛平是再三推辞也不行,这才把这个叫盈盈的女子带回了薛家。   薛老太太要吐血,张氏转头就要去上吊,薛瑶和薛宁跪在爹爹面前哭,只薛婉一个人看了一场连环大戏。   薛平本就满头包,想着不行就给这女人安排一个好亲事嫁了,也算给上司一个交代。   可没想到这个盈盈也是个奇女子,她不但会琴棋书画,还善歌舞,尤其是剑舞,比之当年的公孙大娘,也不逊色。   薛平决定把她送出薛府的当晚,盈盈在院子里唱了一出霸王别姬,当真是“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的气魄。   听说盈盈一舞毕,竟要举剑自刎,若非薛平觉得不对劲儿,抢下剑来,这人就要没了。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这个盈盈靠着高端版寻死腻活的把戏,成功留在了薛家,成了薛家有史以来的第一个姨娘。   盈姨娘不过双十年华,容貌妍丽,又温柔小意,知情知趣,可红袖添香,也可鸳鸯帐暖,薛平没受过这样的诱惑,很快就深陷其中,彻底冷落了张氏。   张氏何曾受过这样的委屈,日日去薛老太太那儿哭诉,薛老太太听久了,竟也烦了。   这人啊,都是自私的动物,这若是薛老太爷在世纳妾,那薛老太太定然是要闹个没完没了的。可自己儿子纳妾,薛老太太又有几分真心实意的不高兴?   且不说盈姨娘是极孝顺的,今日给老太太炖燕窝,明日给老太太炖雪梨的,如今府里人人都夸,盈姨娘人美心善,是个极好的。   而本着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的原则,盈姨娘很快便嗅出了薛家的微妙,和薛婉有一搭没一搭的来往起来,今日你送个点心,明日我送点药材,倒是礼尚往来的很。   如今,盈姨娘脖子上那点伤也快好利索了,贵妃娘娘的宫宴,也终于来了。   那一日,薛瑶盛装打扮,略施粉黛,虽只不过是十二三岁的年纪,但也初初显出风韵来,而薛婉则选了素淡些的料子,却也是环佩玎,俨然的大家闺秀风采。   张氏带着二人上了马车,一路往宫门的方向去了。 第10章   贵妃娘娘的这次宫宴,办的十分浩大,除了“称病”的叶家,满京城的名门闺秀达官显贵几乎都被请到了,一大清早,宫门前来来往往的马车络绎不绝。   自贵妃娘娘开始下帖子起,宫里面的太监宫女就已经开始筹备,从杯碗茶盏到宫门前车辆的疏导,无一处不是提前预备妥当的。   张氏带着薛婉薛瑶,乘着马车到宫门前,甫一停车,便有个小黄门上前行礼道:“可是兵部侍郎薛大人的家眷?小人常喜,请三位贵人下车换轿。   宫中不许车马入内,若要进去,一概是要换乘小轿的,张氏听此,忙带着薛婉薛瑶下车,三人均戴着惟帽,由着小黄门引领,走一小段路,到内门乘轿,前往承恩殿。   薛婉刚要钻进轿子,便听到身后一阵马蹄儿声NN而来。   深宫大内,竟有人敢骑马纵横?   薛婉回头,便见一十二三岁,容貌妍丽的女孩,骑在马上,奔驰到宫门前停下,她头发高束,一身劲装,作男儿打扮,手中持着马鞭,笑的肆意妄为。   “淮安哥哥,这些女子真的各个都穿的花枝招展。”那女孩娇笑道,“难不成真像阿武说的,是冲着我三哥哥去的?”   薛婉心头一动,看向那女孩身后,果然看到沈淮安也是一身劲装,也骑着马,神色淡淡地跟在女孩儿身后。   此时的宫门前,除了薛家之外,也已有不少名门贵女正准备换轿,听此,各个都停下动作,转头怒视那女孩,纵然无人介绍,她们对此女的身份,也早已心中有数。   这样岁数的姑娘,敢穿的如此放荡不羁,又是宫门前纵马,而侍卫太监均不敢阻拦,除了,三皇子的胞妹,当今圣上最宠爱的长庆公主李瑾瑜,也没有旁人了。   圣上登基数载,格外能生儿子,一口气生了五个儿子才得了这一个女儿,因此当真是掌上明珠,如珠如玉的宠大的,也因此,养成了李瑾瑜格外张扬跋扈的性子。   但纵情总是有代价的,李瑾瑜只比薛婉小两岁,但议亲的时候,却是老大一个难题,京中但凡有些家世,为人正派的年轻男子,一听议亲的人是李瑾瑜,各个唯恐避之不及。   要成一门亲事不容易,要推一门亲事却十分容易。   那几年,京中但凡听到有谁家的男儿有要和李瑾瑜议亲的苗头,都会火速订了婚,以至于兜兜转转,等沈淮安功成名就,携妻妾回京时,李瑾瑜还是没有嫁出去。   后来,宫宴之上,李瑾瑜看中了沈淮安,那时候人人都知道,沈淮安和他的妻子感情不合,是一对怨侣。   而彼时的皇帝,曾经的三皇子对沈淮安这个兵马大元帅也十分不放心,沈淮安能娶自己的妹妹,那是再好不过的事了。   如此,两相便宜,只差一个暴毙身亡的前妻了。   前世,薛婉并未见过李瑾瑜,不过她的故事,却也听了不少。看来,这一世沈淮安早早入京为官,因此也早早认识了公主。   挺好,总不用再祸害别人了。   薛婉心如止水的想着,福了福身子,低头敛目道:“拜见公主。”   她的声音不高不低,恰恰让周围人都听了去。   众多女眷回过神来,也纷纷行礼。   “拜见公主。”   李瑾瑜扬着高傲的下巴,冷哼一声:“都是软骨头,我这样说你们,竟也无人敢说我一句。”   薛婉心头一晒,就为了几句编排就顶撞圣上最宠爱的公主,搭上全家人的性命和前程,傻子才做这种事呢。   李瑾瑜见人人都低眉顺眼,恭敬如鹌鹑,也没了意思,又调转缰绳,打马而去。   薛婉听到马蹄声远了,才慢慢抬起头来,却发现还未离开的沈淮安竟神色森森地看着她。   她微微一怔,而对方已飞快地转身,调转马头,跟上李瑾瑜。   薛婉觉得这应是错觉吧,也不多想,进了轿子。   待到了承恩殿前,众人纷纷下轿,由小黄门指引,从侧门入后殿的花园。承恩殿后有一个硕大的花园,园内有各地送来的奇石,又人工开凿了一条小溪,两岸百花斗艳,姹紫嫣红。   宫女们沿着溪流摆放蒲团,溪水中的托盘里盛着果品点心,曲水流觞,十分风雅。   贵妃娘娘对这一次的宫宴显然十分重视。此时,贵妃娘娘还在殿内,女官请了夫人们殿内与贵妃娘娘叙旧,小姐们则留在花园里玩耍。   薛瑶自然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和几个平素里要好的小姐妹说起话来,免不了提到薛婉。   “我姐姐可是最最大方不过的,前几日我们去长顺坊的金楼看首饰,姐姐还送了叶家六娘一块玉牌呢!”薛瑶甜甜笑道。   “叶家那样的人家,也会让小姐们出来挑首饰吗?”薛瑶的一个小姐妹十分捧场的引出了话题。   薛瑶微微低头,声音虽小,却恰恰能让周围的人都听到:“是叶家三公子领着六娘子去的,和我们恰巧遇到。”   “哦……”诸位小姐发出了然的声音,都以为是薛婉在叶三郎面前有意炫耀,不禁眼底都带着鄙夷。   薛瑶这招是用惯了的,今日难得又认识了些生面孔,她越说越起劲,连薛婉平时舞刀弄剑的爱好也一并吐露出来。   很快,一个没有才情,舞刀弄剑的暴发户形象,在她们的心中油然而生。   薛婉却懒得理会,兀自寻了韩三娘,二人结伴找了个清净地方,趁机多尝几样点心,这宴上用的可都是贡品,平素里买不到的。   遥遥的,那边薛瑶等人说话的声音隐约可闻。   “哈,几样首饰也值得在旁人面前卖弄!”一个大嗓门的女声道。   薛瑶羞涩地声音传来:“哎呀,孔姐姐可别这样说,我姐姐也是一片好心,她还送过我几样首饰呢。”   那女孩冷笑:“小恩小惠你也在意?方才我在宫门前也是见过她的,旁的本事没有,长庆公主面前,行礼她倒是第一个。”   几个人你一言我一语,竟是都在讥讽薛婉。   韩三娘沉不住气,眼看就要翻脸,却被薛婉一把夹住筷子。   “好好吃你的点心。”   韩三娘闷声道:“你还真沉得住气!”   “这可是贵妃娘娘的宫宴,不沉住气,难道在这里和她们翻脸吗?你瞧着这些宫人,咱们在这说的每一句话,她们都会一字不漏的告诉贵妃娘娘的。”薛婉低声道。   无论是贵妃娘娘还是长庆公主,都非善类,在这里还不谨言慎行,只能说某些人活的不耐烦了。   “再说了,我若被说几句闲话,就要羞愤欲死,和她们拼死拼活的,那满京城只怕大半的闺秀,都已被我掐死了。”薛婉笑道。   韩三娘一口点心差点喷出来,无奈地摇头:“罢了罢了,说不过你,你不在意便好。”   此时,花园入口热闹起来,贵妃娘娘携着夫人们进了花园落座,这赏花宴才算正式开始。   小姐们也都演戏旗鼓,各自落座。   薛婉和韩三娘的位置距离贵妃娘娘实在太远,也听不到她到底和那些官眷们说笑什么,于是只闷头吃点心,吃过一阵子,三皇子殿下,“恰好路过,进了看看”,也坐到了贵妃娘娘身边。   气氛因此明显活跃起来,贵妃娘娘竟叫行酒令,要夫人们以花为题,做诗一首。夫人们纷纷表示,文化水平实在不高,做不出诗,还是让女儿表演个节目,代替责罚吧。   于是周阁老的孙女弹了首高山流水,陈大人家的千金唱了首曲,林侍郎家的女儿顺便伴了个舞,姿态十分和谐。   薛婉和韩三娘赌一块点心,三皇子的王妃应该是周阁老家的孙女了。一来家世合适,二来年纪合适,三来样貌性情都合适。   韩三娘听完了分析,表示我一点也不想和你赌。   就薛婉总结来说,整个宫宴的过程都十分愉悦。女孩们的衣裳比花漂亮,节目质量堪比官方教坊,点心和菜品更不必说,样样都是一流。   可谓赏心悦目,美味可口。   小半个时辰后,三皇子有事离开,贵妃娘娘也去更衣,席面上的气氛又不一样了许多。   剩下的时间是夫人们的交际时间,如张氏到了此时,才兴奋地拉过薛瑶,开始一一介绍起来。   自然这其中免不了编排薛婉几句,比如什么“瑶儿性子内向,整日里就好舞文弄墨的,婉儿嘛外向些,随了她娘,有几分武艺呢!”“是啊,她娘走的早,我刚入门时,才那么小一点,如今大了。”“女孩子嘛,娇惯些也是应该的,她外家又是已故的威北侯,有阿娘的嫁妆傍身,不愁不愁。”   薛婉是听惯了这些的,坐在一旁面不改色。   韩三娘也被韩夫人叫去相看各路夫人,只薛婉一个坐在原处,神色漠然。   薛婉是习惯了这样的境况的,本不觉得什么,直到一个容貌雍容,微微富态的女孩走到薛婉身前。   那女孩穿一身柳绿色纱裙,脖子上却挂着个硕大的红玉项圈,满头的金簪,腰间的禁步随着动作噼里啪啦作响。   薛婉认得她,正是方才和薛瑶聊得火热的孔家姐姐,此女叫孔翘,是孔家的长房嫡女,向来傲慢,堪比李瑾瑜。   “薛妹妹,听闻你善刀剑,姐姐我实在好奇,从未见过你这般的闺阁女子,不若你耍个棍什么的,给我们瞧瞧嘛,可与那街头卖艺的有什么不同?”孔翘似笑非笑道。   薛婉盈盈一笑:“原是孔家姐姐,我那点微末伎俩怎比得上孔家的妹妹们呢?听说前些日子,有两位妹妹还在成王府的宴上献舞一曲呢,想来那跳的比我们家的姨娘还要好吧。”   孔家也是大户人家,可惜到了这一代,早已落寞。孔家的家主为了功名,不惜将一对双胞胎庶女送给成王为妾。这事实在太丑,原本京中无几个人知道,只是这两个女子在几年后相继殒命,孔家因此和成王还打了一脑门官司,是以薛婉知道一二。   听薛婉说起此事,孔翘脸色大变,当真是由红转白,由白转黑。   “你,你这……”   “姐姐!爹爹今日出门特意叮嘱,不可与人争执的。”孔翘眼看就要破口大骂,却是身旁一个瘦小的姑娘扯了扯她的衣袖。   那女孩明显是怕着孔翘的,却还是白着脸低声道,一边说,还一边朝薛婉这儿偷瞄。   孔翘转头冷笑道:“我倒忘了你这耳报神。”说罢,她狠狠瞪了薛婉一眼,转头走了。   那瘦小姑娘吓得不跟吱声,只垂头丧气的跟着孔翘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  存稿箱君莫名把11号空过去啦,大概是去血拼了 第11章   承恩殿侧,有一高塔,立在一处小山上,此时,高塔上六七个华服锦衣的青年,正凭栏而立,朝塔下望过去,那不远处便是花园,那些莺莺燕燕,打扮的花枝招展的小姑娘就在下面。   三皇子李昭今年二十岁,他前头两个哥哥都已薨逝,生母又是贵妃,论长幼论尊卑,这太子之位都该是他的了。可不知为何,这几年四皇子李政与他处处较劲,他也渐感吃力,这才咬牙,悔了叶家的婚事,另选佳配。   “听说叶家六娘称病不曾前来?”李昭看着塔下花园,冷冷道。   “是啊,方才贵妃娘娘是如此说的。”一个轻裘软袍的公子笑道,“女孩子家被人拒了婚,只怕是要恼了殿下的。”   “无妨,殿下不必理会。”沈淮安看向李昭,“叶家如今不足为惧。”   李昭点点头:“孤也是这般说的,只是母妃恼了我,嫌我反复无常。”   叶家纵是延续百年,但如今的朝中却无甚官职,子侄辈里只一个叶修昀还有几分才华,可惜资历太浅,以李昭如今的势头,确实不必理会这样的人家。   “但贵妃娘娘还是帮您办了这赏花宴。周阁老是圣上倚重的重臣,林大人虽官职不高,但有一庶子驻守西北,在军中颇有威望,臣之前守城时,也颇得他相助,是个有能耐的。”沈淮安倚着栏杆,漫不经心地盯着花园一角,似在搜寻。   很快,沈淮安找到了薛婉身影。   今早宫门前惊鸿一瞥,他便见过她的衣裳,她向来好穿月白烟青之类寡淡的颜色,明明是个性烈如火的性子,表面上却最爱假装云淡风轻,便是天塌下来,也不肯动一根眉毛。   此刻,薛婉正坐在溪水旁,看似闲散,但沈淮安知道,她从来都没有表面上那般轻松。   许多年前,上辈子的时候,沈淮安并不懂她。   那时候,沈淮安只是一个小小的百夫长,年关的时候,随上司到薛家送年礼。   上司与薛大人谈的正好,他百无聊赖,坐在廊下,听到对面的院子里都是女孩清脆如银铃铛般的笑声。   血气方刚的少年,听到那样的声音,终究是忍不住,他爬上墙,悄悄往里面望一眼,便见一个穿着烟青色夹袄的姑娘正在院子里荡秋千。   两个小丫鬟在后面推她,她在空中一荡一荡,衣衫随风飘散,美的像只蝴蝶。   她笑的那么美,那么艳,便是七八月的太阳也没有那般的耀眼。   他们对视一眼。   沈淮安吓得缩回去,又忍不住悄悄再看,脸颊红的像火,手脚却紧张的冰凉,他抬起头,却见那女孩似早就看破他的意思,促狭地朝他一笑。   十五岁的少女,狡黠的笑容,闪着星子的眼睛,一下子便刻进沈淮安的记忆里。   此后数年,塞外的风雪,京城的朗月,都比不得那一颦一笑的动人。   后来,薛婉给他写了一封信,大咧咧地问他是不是喜欢她?要不要娶她?   沈淮安握着信,大冷天里,却全身滚烫,他是卑微至极的小兵,如何当得起一个千金小姐的托付终身。   可后来,她约他会面,他去了,也真的见到了薛婉。   沈淮安仿佛梦游一般地握住薛婉的手,喉咙里哽咽地说不出话来,他想他一定要好好对她,好好对这个为她孤注一掷的女子。   她靡然一笑:“沈淮安,你是男子汉大丈夫,可一定言而有信啊。”   后来,他们的事被揭出来,他娶了她,带她远赴边关。   他以为她会不适应,会后悔跟了他,却没想到,她骨子里流的便是边城的血。她哪里是个闺阁里不懂事的小姑娘,她明明是塞北翱翔于天的海东青。   她陪他五年,辗转边城要塞,他上阵杀敌,她便筹备粮草,赶制冬衣;他奉命追击北蛮,她竟在边城里开垦荒地,与民生息。   有一次,他外追敌寇,竟有北蛮设伏围城,差一点抄了他的老窝。沈淮安连日奔袭回援,赶回边城那日,却见城门大开,他的妻子一身铠甲,手握银枪相迎,脸颊染血,傲然一笑。   她说:“夫君,妾整军备战,只待君归。”   沈淮安想,这辈子他都要栽在薛婉手里了。   可回到京城,他却遇到了薛瑶。   薛瑶说:“沈将军,纵然姐姐当初只是利用你离开薛家,但你们终究是患难夫妻,如今你功成名就,还请不要负她。”   她说,薛婉不爱他,薛婉只爱自由。   后来,他发现,原来这都是真的。   薛婉不爱他,她是个冷清冷血的女人,永远都那般淡漠。   绿绕也罢,李瑾瑜也罢,这个女人都不在乎,她即便孤身一人,也一样过得怡然自得。她神色漠然地看他,纵然他位居一品,纵然他位高权重,她的眼里却没有丝毫的波澜。   自始至终,他沈淮安都是那个卑微的少年,悄悄趴在墙角,窥伺高墙里那个笑得神采飞扬的少女。   “好啊,三哥,你们竟跑到这里来偷看贵女,我可算逮住你们了。”台阶上传来一阵脚步声,李瑾瑜迈着台阶,气喘吁吁地跑上来。   她身后,随行的宫女手里还拿着一个西洋镜呢。   沈淮安回过神来,转身,只见李瑾瑜汗津津地站在李昭身边,羞涩地看了他一眼。   “臣参加公主殿下。”沈淮安低头行礼。   李瑾瑜瞧着沈淮安,眨眨眼:“免礼。”   李昭笑起来:“我说皇妹,你方才可还气势汹汹的追究我们偷窥贵女。”   “三哥你又取笑我!”李瑾瑜羞涩地咬了咬唇,神色却露骨,“若是小沈将军在,那定不会做那般下作事的。”   “这若是下作事,那你寻那西洋镜又是为何?”李昭笑盈盈地继续挤兑妹妹。   “我看看未来嫂子,不行吗?”未料到李瑾瑜更是理直气壮。   “我瞧瞧未来的太子妃又如何?”李昭故意笑道。   李瑾瑜嗔怪:“三哥,你忒不要脸。”   李昭笑着摇了摇头:“我这妹子如今也只有和沈将军说话时,才会收敛一点。”   沈淮安嘴角微勾,眼底却毫无笑意。   “公主率性,并非无理之人。”   李瑾瑜被沈淮安夸了,脸颊微红地低下头。   “还是沈兄风流俊逸啊,公主一见了你,可是看都不看我们这些人啊。”一个模样轻佻的青年摇着折扇道,口气里颇有些酸楚。   不等沈淮安答话,李瑾瑜便道:“你们一个个,满肚子都是坏水,我自然瞧着沈将军顺眼些。”   李昭身边的人,也并非都有些本事,有一两个不过是皇亲国戚,靠着祖上的封荫,和李昭走的近些。   这些人里有不少都在打李瑾瑜的注意,想靠着成为驸马,一步登天,之前李瑾瑜对他们都是爱答不理,却好歹还同他们一起玩耍几回,只是后来有了沈淮安,李瑾瑜再也没正眼瞧过他们。这焉能不气?   “你怎就知道沈将军没有旁的想法,刚才我可瞧见,沈淮安眼都不眨地盯着那溪边的姑娘呢。”方才那轻裘软袍的公子似笑非笑的揶揄道。   沈淮安的眼底略过一丝冷意。   “程公子倒是好眼力,竟连沈某人在看谁,也是一清二楚的。”   那姓程的公子哥儿被盯得讪讪,可李瑾瑜却被惹起了兴头,纵然知道这大抵是那姓程的胡说,但一想到今日宴上那些花枝招展的女孩,难道沈淮安不会看上一两个。   李瑾瑜伸出手,随侍的宫女便极有眼色的将西洋镜递给李瑾瑜。   只见溪边,三五个女子正凑在一处聊天,李瑾瑜细细打量过这几人的模样,这才皱眉头道:“幽檀,走,咱们也去看看。”   “殿下……”叫幽檀的侍女神色一变,这到底是贵妃娘娘请的客人。   李瑾瑜冷冷看她,似在等她说出什么规劝的话来。   想到之前惨死的那些侍女,幽檀打了个冷战,终究是将喉咙里的话咽了下去。   李瑾瑜风风火火的去寻贵女们的麻烦,李昭有心阻拦,却是力不从心,只好托给了沈淮安,要他一定看好了李瑾瑜。   李瑾瑜冲进宴上的时候,薛瑶正在和孔翘讲薛婉的第三个段子,大约是薛婉年少时玩爹爹的兵器,差点伤了奴仆,后来被罚跪祠堂。   孔翘啧啧感叹:“舞刀弄枪的女子,实在是难堪的很。”   薛婉只做听不出孔翘是在说自己,只随手剥桔子吃。   她橘子没剥完,便听到一个女子冷冷的声音传来。   “是谁说舞刀弄枪的女子,就是难堪了?”   众女抬头,便见李瑾瑜大步流星地走进小花园,身后还跟着一个面无表情的沈淮安。   众女皆是一窒。   他们自十岁以后,几乎都不曾见过外男,如今李瑾瑜身边跟着一个外男,已是惊世骇俗了,更要命的是,这个男人还长得很好看。   虽然是冷漠淡薄的模样,但那剑眉朗目,薄唇轻抿,当真是个英姿飒爽的少年郎。   韩三娘在薛婉身边小声嘀咕着:“沈淮安啊,看来他和公主的传闻是真的。”   “什么传闻?”薛婉好奇问道。   “听说公主喜欢他,只待公主及笄,皇上便要赐婚了。”韩三娘道。   薛婉点点头,十分熟练的总结:“这两位到真是天造的一对,地设的一双。”   她是发自内心的感叹。   一个刁蛮任性,一个野心勃勃,说不得反而能擦出点什么火花来,也免得再来祸害她们这些普通人。   然而薛婉话音刚落,只见沈淮安的目光骤然射过来。   那带着丝丝杀气和寒意的冷漠,叫薛婉打了个冷战。   薛婉忍不住心虚地想,以沈淮安的耳力,难不成方才被他听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发现前文有点小BUG,但一修文就会锁章,好纠结,到底要不要修 第12章   承恩殿的人手都是贵妃娘娘精挑细选的,便是李瑾瑜突然闯进来,却也都不慌乱,两个年轻宫女手脚利索的搬了椅子在上首,另有人端上果品点心之物。   众官眷也忙起身朝李瑾瑜行礼,之后才各自落座,一声也不敢吭,整个花园里,只剩下流水潺潺,竟好似空无一人般的静默。   “殿下,这里都是女眷,臣在此委实不便,还是先行告退了。”沈淮安欠了欠身,对李瑾瑜说。   李瑾瑜见沈淮安对着这满园子的莺莺燕燕都毫不在意,心下更是笃定她看中的人,岂会被这些庸脂俗粉所扰,心里不禁欢喜。   “你平日里不还陪我一同骑马打球,如今怎反倒矜持起来了?”李瑾瑜依依不舍地看了沈淮安一眼,却也终究明白他在这里实在有些惊世骇俗。   沈淮安低声道:“殿下,到底是贵妃娘娘请的客人,不可这般怠慢。”   李瑾瑜咬了咬贝齿道:“那你要在外面等我,皇兄可是叮嘱过你,要你好好看着我呢!”   “臣遵旨,臣就在门外,您支会一声,臣便进来,如何?”沈淮安耐着性子,哄着李瑾瑜。   听此,李瑾瑜依依不舍地点头。   沈淮安走后,这园中的贵女们明显松了口气,韩三娘子忍不住跟薛婉咬耳朵:“你瞧那几家夫人的脸,都快绿了。”   薛婉面色不变,只嘴唇微微动了动:“可不是,这事若传出去,只怕沈淮安得把在场的女眷都娶了,到时候这位小沈将军,得买皇宫那么大的院子,才能盛下这么多老婆。”   韩三娘差点笑喷,只好猛掐自己大腿,才能维持表面上的平静。   沈淮安一走,李瑾瑜脸上的温柔笑意便退了个干净,她犀利的眼神刀子似的刮过这些女子,慢悠悠道:“方才是谁说舞刀弄枪的女子,实在难堪的很?本宫便是位舞刀弄枪的女子,不知哪位豪门淑女可也要取笑本宫一番?”   这位长庆公主倒当真是个变脸比翻书还快,方才沈淮安在时,还一副温柔小意的模样,如今男人一走,立时露出跋扈的原型。   只是人家是皇家的公主,就是有资本这样任性,这样肆意。   薛婉和韩三娘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的眼底看到了感叹。   孔翘方才还跋扈的紧,此时已是汗津津的,冷汗自额角沁出来,她狠狠瞪了一眼身旁的薛瑶,若不是她一直鼓动自己,自己又怎会得罪李瑾瑜!   人人都知道,长庆公主喜怒无常,前些年某大人家的一个小庶女,不知怎的在宫里得罪了她,愣是打了三十大板,被血淋漓的抬出皇宫,到家没多久就咽气了。   孔翘越想越怕,恰好看到身边的庶妹孔贞,畏畏缩缩地坐在一旁,她心中一横,一把把孔贞推出去。   “是她,方才是她说的!”   孔贞被猛推一把,跪倒在地上,脸色一片仓皇。   “不是,不是我啊……”她肩膀都在颤抖。   薛婉皱了皱眉,认出这是方才劝孔翘不要难为自己的女孩。   李瑾瑜看看孔翘,再看看地上吓得说不出话来的孔贞,美丽的脸上划过一闪而逝的阴翳,她似笑非笑地问孔贞:“你叫什么名字?是谁家的?”   “民……民女孔贞,家父是六品从侍郎孔凌。”孔贞低声道,“公主殿下,方才您听到的话,并非奴婢所言。”   “是吗?”李瑾瑜笑吟吟地看着孔贞,“那你说,方才是谁说的?”   “是……是……”孔贞抬眼看了孔翘,却见孔翘目眦欲裂,正死死瞪着自己,她的话本已在嘴边,却还是硬咽了回去。   李瑾瑜怎会不知道方才到底是谁说的话,只是她如今瞧孔贞,便如猫玩耗子,早已在股掌之中罢了。   “本宫自幼便喜欢舞刀弄枪,那人敢说舞刀弄枪十分不堪,是对本宫的不敬!按照本朝律法,不敬公主,可是要杖责三十的,你万万要想清楚了再说。”李瑾瑜一字一顿地说道,一边说一边紧紧盯着孔贞。   孔贞听此,浑身发抖,更是一动也不敢动了。   一时之间,满园的贵女无不同情的看着孔贞。   孔贞是庶女出身,和金尊玉贵的孔翘不同,她的生母只是孔大人的贴身婢女,又没有生育过男孩,母女二人在孔家原本就生计艰难。今日孔贞能来这宫宴,完全是因为孔大人心存侥幸,怕嫡女入不得贵妃娘娘的眼,而孔贞样貌不错,万一被相中,便是个最最低等的妾,也是不错的结果。   一个能把女儿送给王爷做侍妾来谋荣华富贵的父亲,便是女儿当真被公主打死了,又哪立会在意伤心呢?   一时之间,满场静寂。   “还请公主恕罪,我这女儿是个庶女,姨娘膝下长大的,没见过什么大场面,又见识浅薄,无意间得罪了您,还请公主殿下大人大量,不要同她计较。”孔夫人眼看孔贞要绷不住,生怕她把自己的女儿拉下水,忙起身行礼道。   “哦?庶女?”李瑾瑜似笑非笑地看了孔夫人一眼,阴阳怪气地不说话了。   众人回过味来,说来李瑾瑜也不是正宫皇后所出,也是庶女哎。   孔夫人眼看李瑾瑜找茬的模样,气得恨不得在心里破口大骂,她这个庶女和孔贞这样的能一样吗?   皇家本就高人一等,皇家的血脉又不是普通人家,更何况当今皇后身体不好,久不管事,贵妃娘娘执掌后宫多年,除了没有皇后的名号,什么没有?   李瑾瑜更是皇上的眼珠子,恨不得捧到天上去,这能叫庶女?有这么金尊玉贵的庶女?   孔贞并没读懂李瑾瑜话里的意思,但她本能觉得危险,吓得眼泪滚了下来,哽咽道:“殿下,真的不是我真的不是我,是……”   孔夫人眼看自己的女儿要出事,神色大变,怒道:“孔贞!公主殿下在此,你还敢狡辩!”   孔翘也是急了眼了,怒道:“你若是胡言乱语,回头我便料理了你姨娘!”   这威胁已在明面上了,李瑾瑜却仍是笑呵呵的模样,显然将这看成一桩好戏。在场的贵女无不心中惶然,既可怜孔贞,又十分后怕,张氏更是觉得根根汗毛都要竖起来,冷汗直流。   薛婉看着李瑾瑜,再看看地上抖如筛糠的孔贞,慢慢攥紧了拳头。   她正要起身,韩三娘一把按住她的手臂。   “你疯了!”韩三娘瞪了薛婉一眼。   薛婉压低声音:“孔贞这是被架在油锅上,眼看就要下锅了,要我见死不救,我看不得。”   韩三娘一脸崩溃:“你救,你怎么救?帮她扛三十大板吗?”   薛婉不再言语,她看着跪在地上,一脸彷徨的孔贞。孔贞瘦瘦小小又怯懦,说起话来,细若蚊蝇,可孔翘要为难自己的时候,她还是出言相劝一句,这样一句话于孔贞来说,已是耗尽了全部的勇气吧。   薛婉是投桃报李之人,此时叫她袖手,是万万做不到的。   “民女要恭喜殿下了。”薛婉起身,微微一笑,福了福身道。   李瑾瑜自方才便注意到薛婉,一来她的样貌于这些女子中是数一数二的,二来,方才沈淮安一进园子,便看了她一眼。   她不喜欢沈淮安看旁的女子,尤其是像薛婉这样美丽从容,看似温和,骨子里却同她一般,桀骜不驯的女子。   “却不知何喜之有?”李瑾瑜冷冷道。   “孔家妹妹对殿下一片赤胆忠心,至纯至忠,可不是要恭喜殿下的吗?”薛婉笑道。   李瑾瑜眯着眼,示意薛婉继续说下去。   “其实便是殿下心中也明白,方才的话并非孔家妹妹所说,但孔家妹妹既要维护姊妹,全了情谊,又要对皇上,对公主尽忠,因而不敢有半句欺瞒,这才落了个左右为难。”薛婉笑道。   孔翘猛地抬头,狠狠瞪着薛婉,似要将她身上瞪出两个血窟窿似的。   孔夫人更是面露危险之色,看着薛婉道:“薛家姑娘,公主面前这话可不能乱说啊。”   薛婉缓缓道:“是啊孔夫人,毕竟孔家妹妹若是不说实话,便是欺君之罪啊。”   她声音不大,在这满园的静默中,竟仿佛回音袅袅。   欺君之罪,当诛九族。   众贵女皆是变了脸色。   孔夫人更是身形一晃,险些栽倒在地。   薛婉低头看着孔贞,孔贞如梦初醒,惶惶然瞧着她。   “孔家妹妹,你可听到我刚才的话了吗?还是早早将实话讲出来的好,否则欺君之罪,已非你一人可担了。”薛婉暗示地看着孔贞。   孔贞颤抖着张开嘴,方要说话,却是李瑾瑜扫兴道:“罢了,没意思了,你也不必说了。”   “你叫薛婉,是兵部侍郎薛平的女儿,生母是威北侯的幺女,我说的可对?”李瑾瑜转头看向薛婉,冷冷道。   “公主明察。”薛婉点头。   而后,李瑾瑜又转头看向孔翘,神色却是不屑一顾:“你是孔家的嫡长女孔翘,但母亲出身不高,素来跋扈。”   孔翘脸上唯一的那点血色褪尽了,显然她意识到,李瑾瑜根本什么都知道。   “方才一进这花园子,你便笑话薛婉,说方才我在宫门前也是见过她的,旁的本事没有,长庆公主面前,行礼她倒是第一个。后又说薛妹妹,听闻你善刀剑,姐姐我实在好奇,从未见过你这般的闺阁女子,不若你耍个棍什么的,给我们瞧瞧嘛,可与那街头卖艺的有什么不同?”李瑾瑜说着说着,脸上浮起一丝淡淡笑意,“你这般伶牙俐齿,怎的现在不说话了?   孔翘浑身一颤,几乎瘫倒在地。   李瑾瑜方才重复的话,不但一字不差,就连口气都和她说的无异。   “可惜,你妹妹遇了贵人,否则本宫是真的想治你们孔家一个欺君之罪的。”李瑾瑜笑眯眯道,“眼下这般,你和薛婉一人领三十板子,便算了吧。”   此话一出,满场的官眷又挨个露出惊讶的目光,要打孔翘便罢了,为什么又要打薛婉呢?   李瑾瑜喜欢欣赏这些蝼蚁们或惊讶或惶恐不安的表情,可是当她看向薛婉,她再次失望了,薛婉的脸上依旧淡淡,看不出什么神色来。   “你可知我为何要罚你?”她问薛婉。   薛婉从容道:“民女不该妄言公主的心意,民女认罚。”   李瑾瑜点点头:“还有一点,本宫讨厌聪明人,尤其是又聪明,又漂亮的人。”她毫不留情地表露出自己眼底的嫌恶,而后笑道,“幽檀,去叫掌邢姑姑过来。”   “殿下……”幽檀咬了咬唇,却终究不敢多言,转身离开。   而她刚一出宫门,便见贵妃娘娘身边的刘姑姑正与沈淮安一同走来。   刘姑姑面无表情看她一眼。   “贵妃娘娘已知道园子里的事,言明要见薛姑娘。” 第13章   贵妃娘娘身边的刘姑姑是贵妃娘娘的陪嫁,跟了她许多年。从她甫一入宫,做了一个嫔,到后来生了皇子成了德妃,再后来成了执掌后宫的贵妃,刘姑姑都跟在贵妃身边。   三皇子素有才名,贵妃娘娘也十分精干,只这个公主,宠的太不像样子了。   可是刘姑姑看在眼里,却不好说什么,公主嘛,金枝玉叶的,又有皇上和贵妃娘娘一起宠着,她又能怎么办呢?   是以,当沈淮安派人和贵妃娘娘一说,刘姑姑便急忙动身了。   上回公主打死了一个小官家的庶女,贵妃娘娘和皇上震怒,换掉了公主身边的奴才,又好一顿安抚那小官,这才将事情压下去,这才多久,又要打官眷的板子。刘姑姑心里感叹,这样的祖宗还是早早嫁出去,买一些奴婢在家里,想怎么打就怎么打。   刘姑姑进园子时,孔翘已经缩成一团,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她攥着孔夫人的衣角,歇斯底里的喊着:“娘,救救我,救救我啊!”   而薛婉仍站在原处,她的继母在一旁默默垂泪,反倒是她自己,竟似是毫不在意的模样,只看着园子的出口,像是笃定会有人来救场似的。   刘姑姑想,这位小姐倒是个有大将风范的。   她上前,给公主殿下请了个安,而后看向众贵女,朗声道:“奉贵妃娘娘的命,请薛婉孔翘到承恩殿回话,娘娘说叫殿下也一道过去。”   李瑾瑜看到刘姑姑,已是变了脸色。这老女人素来得母亲的宠,对她也是不咸不淡的,她瞧着不顺眼久矣,却始终没抓到把柄。   “知道了。”李瑾瑜懒懒地起身,率先一步走出园子,只见沈淮安仍站在门口的桃花树下,长身玉立,神色淡漠。   李瑾瑜刹那间露出一个灿烂笑容。   “母后定是又恼了我了,沈将军待会儿可要替我去说情啊。”李瑾瑜对沈淮安说道,语气里自然而然带着娇媚,直叫后面跟过上来的薛婉想要大吐特吐一番。   沈淮安微微颔首:“贵妃娘娘向来疼惜公主。”   李瑾瑜笑盈盈点点头,刘姑姑又催了一声,她才依依不舍的走了。   薛婉远远便见着李瑾瑜和沈淮安说话。   沈淮安生的极好,和李瑾瑜温柔小意的模样,是薛婉从未见过的。   薛婉本以为自己的心里多少会有几分酸涩,未料到,她却是心如止水的。   她早就知道,沈淮安本就是野心勃勃的男人,当年他们一路走来,沈淮安也一直都是这般,无论在外如何的铁血本色,在薛婉面前,他总是个温柔多情的男人,满眼的温柔比酒还香醇,轻而易举就能醉死了薛婉。   直到他登坛拜将,位高权重,这心思深沉的男人才渐渐显露出本色来,他纳妾,留恋青楼,毫不在意的在外人面前显露出他对薛婉的轻慢。   彼时薛婉才明白,沈淮安从未爱过自己,娶她,不过是他落魄时最好的选择。她薛婉,不过是沈淮安高官厚禄里的一块垫脚石罢了。   而这一世,这男人提早立下军功,便也提早开始攀附更高的富贵,当年如薛婉的温柔也罢,如今李瑾瑜的跋扈也罢,对沈淮安来说,都是一样的。   如此也好,薛婉想,他自功成名就,而她也有自己的路要走。   这样想着,薛婉的目光愈发平和,她站在沈淮安面前,照例福了福身子,算是打过招呼,而后抬腿便要走,可沈淮安却突然开口。   “这是我第二回 救你了。”他说。   薛婉身形一窒,忍不住抬头看他一眼。   沈淮安仍是一脸冰冷的模样,像极了当年回京后的日子,神秘而深沉,让薛婉丝毫也看不透。   真是让人厌恶,想要一巴掌呼上去的表情。   薛婉在心里恨得牙痒痒,面上却只柔柔一笑。   “实在是多谢将军了。”   “你不问我今日是如何救你的?”男人继续问道。   “想是将军通知了贵妃娘娘,我才躲过这顿板子吧。”薛婉小心翼翼地问。   沈淮安颔首:“你知道就好。”   薛婉一脸茫然。   “快去吧,贵妃娘娘不会为难你的。”沈淮安又道。   薛婉搞不懂这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此时也不容她耽搁,只得转身走了。   莫不是打仗的时候摔坏脑子了吧。   十分纳闷的薛婉这般想。   贵妃娘娘的承恩殿是除了皇后的未央宫外,皇宫里最奢华的宫殿,自后院的花园进去,穿过一条长长的抄手游廊,恰是承恩殿的正殿。这一路上,游廊外种着无数奇花异草,芳香扑鼻,另有假山池鱼,无一不是精心设计。   薛婉和孔翘跟在李瑾瑜身后进到殿内。贵妃娘娘是个四十岁上下的美妇人,因保养得当,眼角几无细纹,瞧着似不过三十来岁的模样,宜嗔宜喜的面容,自有一股子上位者的高高在上。   贵妃娘娘母家姓张,本就是名门望族,祖父位列三公,家中出过三位皇后,十二位皇妃。她出身高贵,布置宫殿也注重高雅奢华,一张整块紫檀木雕的贵妃榻,材料难得,工艺更是难得,上面铺着蜀锦制的软垫,是百鸟朝凤的纹样,那凤凰的尾羽,均是金线绣出来的。   贵妃榻旁,一张小几,上面放着个鎏金的兽脑香炉,香烟袅袅,味道是皇帝最爱的苏合香。   李瑾瑜一进殿中,便一把扑在张贵妃榻前,委委屈屈地说道:“母妃,如今这宫里人都欺负我呢。”   贵妃微微一笑:“这世上竟还有能欺负我儿的人?”   孔翘吓得几乎要尿裤子,噗通跪在地上,哐哐磕头:“贵妃娘娘饶命,贵妃娘娘饶命!”   张贵妃皱了皱眉头,   因孔翘实在聒噪,刘姑姑便上前一步将她按下,斥责道:“殿前喧哗,想被治罪不成?”   孔翘惊慌失措,更是一言不发,如一滩乱泥似的,趴在地上。   薛婉直等孔翘不再言语,才行了个礼道:“薛婉拜见贵妃娘娘。”   张贵妃满意地点了点头:“到底是威北侯的血脉,瞧瞧这气魄。”   李瑾瑜本就不喜薛婉,听母亲夸她,更是不高兴道:“我怎没瞧出什么来?倒是桀骜不驯的很!”   张贵妃微微一笑:“那是你没见过她娘亲,陈家妹妹才是真的桀骜不驯呢。可惜啊,她英年早逝。”   薛婉听张贵妃的口气,心头一动,忍不住问道:“娘娘认得我母亲?”   “我们是闺中密友,我没入宫前,也是交往甚密的,后来她随父亲去了边关,这才断了联系。可惜啊……”张贵妃想到什么,轻轻叹了口气。   “母妃做什么提那些没用的,该是好好说说如何罚这两个不恭顺的!”李瑾瑜气道。   张贵妃收敛了心神,瞪了女儿一眼:“孔翘便罢了,薛婉如何不恭顺了?”   李瑾瑜道:“我要罚孔家的小姐是我的事,她薛婉插话,就是不恭顺。”   张贵妃无奈地看了女儿一眼,她心知女儿素来跋扈惯了,如今实在有些过了,可她自己就冷不下脸来罚她,更不必提皇上,向来是百依百顺,这般的性子,日后只能想法子物色个可靠的驸马,横竖皇家的公主,也不会吃亏就是了。   “罢了,你自去玩吧,这两个人交给母后处理,定叫你满意。”张贵妃道。   李瑾瑜心知就是这样的结果,有些不满,却不敢多言,只好恋恋不舍地走了。   待女儿走了,贵妃娘娘才渐渐敛了笑容,她神色冰冷地看着孔翘,淡淡开口:“孔家的家教,本宫今日也是领教,若非刘姑姑亲自说给本宫,本宫是说什么也不肯信的。本朝以武开国,边关更是多年匪患不断,你孔家好歹也是朝中的官员,不帮陛下分忧,竟还嗤笑武技?若无那些个沙场拼杀之人,你以为你今日可在这里大放厥词?”   张贵妃越说,口气越严厉,这厉声的呵斥叫孔翘吓得彻底崩溃。   很快,孔翘的身下漫出一小汪水渍,异味也渐渐浮出来。   薛婉嘴角抽搐,无语地看着孔翘,竟然吓尿了,就这心理素质到底哪来的勇气在宫里面胡言乱语?   孔翘似被吓得狠了,自己似都没有察觉,只是颤抖地趴在地上,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张贵妃也扫了兴,挥了挥手,刘姑姑叫了两个有力气的嬷嬷,将孔翘拖了下去。   “你去告诉孔夫人,好好教教自己的女儿,还有,若是孔贞有个三灾六痛,承恩殿也是要过问的。”张贵妃叮嘱刘姑姑道。   刘姑姑点头:“奴婢知道了。”   说罢转身出了殿门。   薛婉却是露出一丝异样,看来张贵妃不但摸清了今日园中的事,就连细枝末节也是十分清楚,她要处理孔翘,却又没忘记把孔贞护住,在上位者中实在是难得的心细。   “好了,那些乱七八糟的人走了,却叫本宫好好瞧瞧你。”张贵妃笑盈盈地朝薛婉招了招手。   薛婉便上前过去,由着贵妃将自己的手握住,脸上假装一副羞涩惶恐的神色。   “贵妃娘娘……”   “你与你娘生的真像,瞧着你,本宫才发觉自己是真的老了。”张贵妃感叹道,“你是个好孩子,为一个不相干的孔贞,却也以身犯险,仗义执言,本宫实在喜欢你,可有个不情之请。”   薛婉心中咯噔一下,却还要故作天真的问道:“贵妃娘娘请讲?”   “你可愿入宫,做我儿的侧妃?”   你他娘的这是问我愿不愿意的意思吗?   薛婉内心咆哮,面上却努力憋红了脸:“民女何德何能有这样的恩典?” 第14章   贵妃看着薛婉低眉顺目的模样,神色间却是一片沧桑,她轻笑一声,只定定看着薛婉。   “入宫可不是个好差事呢。”张贵妃微笑道。   薛婉脸上的羞涩渐渐褪了些,她抬头和张贵妃对视一眼,只见那女人双目清明,眼里竟还有几分狠厉。   薛婉十分无奈,这是个明白人,今日不说几句真话,只怕她是交代不过去的。   “我父亲在朝中不过三品,朝中也无几个亲朋故交,民女若是入宫,只怕谁也靠不上。”薛婉苦笑,“娘娘何必难为民女,方才之前,只怕这一位正妃,两位侧妃的位置,您早就想好了吧。”   “你才十五岁,又自小没有亲生母亲,看事却如此通透,实在难得。”张贵妃神色间有些为难,“但本宫实在是喜欢你的紧,这又该怎么办好呢?”   薛婉几乎要破口大骂,这贵妃不愧是李瑾瑜的娘,跋扈起来,都是一脉相承啊,只不过李瑾瑜跋扈在面子上,张贵妃却跋扈在骨子里。   “娘娘的心意民女没齿难忘,若是娘娘愿意垂怜,民女便时时入宫看望您如何?”薛婉微微一笑,一脸天真烂漫地看着张贵妃。   张贵妃意味深长的一笑道:“如此甚好,刘姑姑,去帮本宫拿一块腰牌,送给薛小姐,日后本宫若是想寻你来说话,便叫刘姑姑去薛家下帖子。”   “是,民女谢贵妃娘娘恩典。”薛婉听此,忙跪地,双手举起,将刘姑姑递过来的腰牌小心翼翼地接下。   按着宫规,一品的贵妃手中有二十枚腰牌,可以分发给亲戚和心腹奴婢,见此腰牌,便可自由出入皇宫,能得到这样一件东西,可谓是无尚的恩宠。   可对于薛婉来说,这块腰牌实实在在是个烫手的山芋。   这一次三皇子的正妃人选,呼声最高的便是周阁老的孙女,侧妃人选自有几位一二品大员的女儿可用,若论实权派,便是户部林侍郎的女儿最为合适。   虽也是三品侍郎,但林侍郎的妹夫是西南巡抚,哥哥是大长公主的驸马,大舅哥是禁军统领,林侍郎管的,又是皇帝的钱袋子。   林家虽不是世家,却靠着姻亲,在朝中连成一片,实力不容小觑。   前世时,薛婉就十分清楚这个林家的实力,三皇子登基,林家里里外外可是除了不少力的,那位侧妃林氏因此也十分受宠。   有这样家世显赫的侧妃,薛婉实在对进入李昭的后宫没什么兴趣,做皇帝的妃子,就得有些野心和手腕,努力升职,才能加薪,在后宫生活的好一些。   薛婉这副牌,若是在世家中打一打还不算差,若是在皇宫里打,那实在是一副烂的不能再烂的牌了。   更何况,薛婉这一时半会儿并没想明白,张贵妃想要李昭收了她的意思。   “好了,今日也晚了,花园那边也散的差不多了,让刘姑姑带你去寻你的母亲和妹妹吧。”张贵妃终于松了口,薛婉忙又行了礼,随着刘姑姑出了承恩殿。   此时,花园那处已散的差不多了,只张氏和薛瑶还在等她,二人明显受到了惊吓,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临走前,刘姑姑笑道:“过两日开春,宫里要办马球会,公主殿下是最爱打马球的,说不得要薛姑娘进宫,姑娘可提前准备准备。”   消息准备透露,薛婉满心感激,忙行礼道:“多谢姑姑指点。”   刘姑姑道:“本就无妨,日后说不得还得薛姑娘提点呢。”   薛婉心中咯噔一下,面上却不显,只客气了两句,待刘姑姑走了,才回头看向薛瑶和张氏。   只见二人均是目瞪口呆,再看薛婉的表情,也有了不少变化。   “方才刘姑姑说什么?”薛瑶焦急问道,“为何宫里办马球会,竟要……”   “出去再说,方才的教训还不够吗?”还是张氏还有几分理智,狠狠瞪了薛瑶一眼,三人这才又乘上黄门的小轿,出了承恩殿,往宫门走去。   之后,下轿换车,待上了马车,薛瑶再也沉不住气,急忙忙问道:“姐姐,方才刘姑姑是什么意思?”   薛婉看她一眼:“长庆公主尚武,宫里年年会办马球会,偶尔也会请些官眷去玩,母亲以前也是去过的吧?”   张氏的脸上露出一丝异色,她过去是去过一回,但因为不喜那场面,是以后来再没去过,未料到薛婉竟知道,只是她并未多想,点点头:“是去过一次。”   而后,张氏沉默了一会儿,才问道:“方才贵妃娘娘没有难为你吧?”   瞧瞧这话问的水准,薛婉忍不住在心里鄙视了一把薛瑶。   纵然都是好奇,但张氏问的就如此关怀,如此如沐春风。   薛婉笑了笑道:“贵妃娘娘很随和,并不难为人。”   张氏干笑一声点了点头:“那便好,那便好。”   方才众人皆在,眼看孔翘进去没多久,便满身狼狈的被拖出来,公主早就派人守在那儿,人出来便挨了三十大板,是被抬出宫去的。   这之后,薛婉却久久没出来,张氏和薛瑶原本以为薛婉是死定了,只害怕她不要连累了她们,却没料到,薛婉不但囫囵出来,听刘姑姑那意思,贵妃娘娘还对她很是看中。   张氏有些尴尬,又暗暗后悔,之前薛瑶做的太过,若是薛婉真的一步登天,跟贵妃娘娘搭上了线,那薛瑶的婚事,说不得也可以再进一步,就是日后薛宁的功名,也都在这里了。   “贵妃娘娘与你说了什么?”薛瑶见张氏久久不说话,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姐姐,你就快点说了吧。”   薛婉斟酌用词,正不知如何开口,马车却突然停了下来,三人身形一晃,差点滚出去。   “怎么回事?”张氏问道。   此时,他们才刚刚出了宫门,只听外面的车夫说道:“沈……沈将军……”   薛婉下意识地抓住裙摆,这沈淮安真够阴魂不散的,不过是救了自己两次,这么快,便来要利息了吗?   “奉公主口谕来传一句话,只是公主特意嘱托,只可薛家大姑娘一人听到。”沈淮安的声音隐约传来。   张氏神色一变:“这……”   薛婉在心中默念三字经,想她这人与李瑾瑜当真是八字犯冲,那骄横女子要传话便罢了,怎非叫沈淮安来传,这是个什么道理?   只是想归想,口谕还是得听的。   薛婉掀开帘子看过去。   只见沈淮安骑着马,身板儿挺的笔直,腰间还悬着佩剑。   薛家的马车出宫,走的是南边的朱雀门,朱雀门又称内门,出了大门后,是一道长长的走廊,两侧是太监宫女和侍卫们值夜的住所,此时马车已快走到外门前,两边都是刷了红漆的低矮宫墙。   薛婉下了马车,看向沈淮安。   沈淮安翻身下马,双手抱拳:“薛姑娘,请借一步说话。”   如此,薛婉便随着沈淮安走到马车不远处的墙边,   这里视野开阔,二人相距一丈远,张氏、薛瑶、车夫还有侍卫们都能看到,一举一动都是一目了然,倒也并不十分逾距。   “不知公主殿下有何事吩咐?”薛婉淡淡问道,她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儿,尽量忽略眼前的人是沈淮安这件事,只把他想象成一个小黄门或者小宫女。   “公主殿下并无话给你。”沈淮安的声音更冷。   薛婉愣了愣,抬头看向沈淮安。   “什么?”她有些狐疑。   沈淮安的眼底略过一丝笑意:“是我有事要与你说。”   薛婉瞪大眼睛看沈淮安,朱唇微微张着,吃惊地忘记了闭上。   于是,沈淮安轻挡了一下唇,将自己勾起的唇角掩饰起来。   “贵妃娘娘可是要你做三皇子的侧妃?”沈淮安问道。   薛婉心里咯噔一下,警觉地看着沈淮安:“你怎的知道?”   “薛大姑娘不必惊慌,此事绝没有走漏风声,只是沈某人猜到了而已。”沈淮安一边说,一边盯着薛婉,眼神□□裸地,将薛婉从头到脚打量了个遍。   他已许多年不曾见过这个年纪的薛婉了,她今日梳了个时下流行的坠马髻,脸上薄施粉黛,衣裳也是有意收拾过的,一阵风吹过,衣袂翩翩,眉宇间自有闺阁少女的灵动,那样生动的表情,实在太让人怀念。   沈淮安几乎是贪婪地看着薛婉,他今日确实有许多话要说,但他心里更清楚,其实这些事也不必一定通过他来表达,只是他想多看她一眼,毕竟,他真的很想很想她。   薛婉被沈淮安看的发憷,这男人一副面无表情冷酷无情的模样,只双眼直勾勾盯着自己,仿佛下一刻,便要拔剑一般。   “沈将军缘何这般看我?”许久,薛婉终于忍不住问道。   沈淮安面无表情地收回目光:“无事。”   二人又沉默下来。   张氏和薛瑶在马车旁,看着沈淮安和薛婉旁若无人的站在宫墙下,倒也不像是说话的模样,反而气氛诡异的安静。   薛瑶不知为何,心中突然升起一丝异样:“娘,这沈将军不会也看上薛婉了吧?”   张氏白了薛瑶一眼:“你当她是块蜜糖,全天下的男人都跟苍蝇似的围着她?”   作者有话要说:  没错,沈淮安此人很闷骚 第15章   承恩殿内,宫女们如鱼贯入,将新上的贡品瓜果另数样点心放在张贵妃的矮桌上,下首处,三皇子袖手而立,神色间颇为不满。   “母妃为何对薛家一个小小的嫡女如此在意?”   张贵妃冷冷一笑:“昭儿你近来可是愈发得意忘形了,如今便是本宫也拿不来你的主意了。”   李昭听出张贵妃是真的有气,只得低头道:“儿子不敢。”   实际上,他却依旧是不服气的。   自他前头两个兄长都去以后,李昭心知自己这帝位已是十拿九稳,只张贵妃却十分谨慎,不但要通过联姻笼络大臣,平素里也经常叮嘱他要多结交朝中有能之士。   “你哪里不敢,我看你是一万个胆子。”张贵妃姣好的眼底带着一丝阴狠,“李政只比你小两岁,本朝历法,皇子成年既要就藩,可你看你父皇,有把他撵到封地的意思吗?你外祖家在朝中势力太大,你父皇忌惮,这些你难道不知?”   李昭撇撇嘴:“孤倒觉得,母妃是多虑了,父皇那身子骨,大家都是知道的,老四如今在朝中并无根基,就这几年的功夫,他就是想改天换日也是来不及了。”   张贵妃轻轻叹了口气:“你到底年轻,不知世间的凶险,想当初你父皇继位还不是满朝文武民心所向,可你那皇叔竟引北蛮入关,也要夺下皇位,若非威远侯拼上一家子的性命,哪里还有你的今日?”   “母妃的意思是?”李昭挑眉道。   “薛婉是威北侯余下的唯一一点血脉,如今军中诸多老将都是念着她的,你若纳了她,不见得有人高看你一分,但若到紧要关头,军中定会有人肯看在薛婉的面子上来帮你。”张贵妃轻叹了口气,“你父皇忌惮张家颇深,不会再叫你掌握了兵权。林家这点筹码,还太少。”   李昭神色渐渐变了:“母妃是明白人,听您的。”   “薛婉之事,不必急于一时,你想用她,需她死心塌地的跟你。我赐了玉牌给她,便是要她随意出入皇宫,日后你待她殷勤些,一个涉世未深的小姑娘,你若连这般的女子也拿不住,也枉为我儿了。”贵妃道。   李昭轻笑:“那是自然。”   而此时,薛婉已在出宫的马车上了。   薛瑶连连追问,她都不肯再说一个字,只推说累了,闭着眼,细细思索着沈淮安方才说的话。   “威北侯在军中盛名犹在,你是威北侯唯一的血脉,三皇子想纳你以得军中的好感,并非良人。”   “我一个三品官家的女儿,能做个皇子的侧妃,日后还极有可能做皇妃,倒也算不错的归宿,不知沈将军何意?”薛婉兀自装傻地问道。   那一刻,沈淮安的脸上略过一丝诡异的微妙神色,薛婉一时之间分辨不出。   “薛大小姐,皇家的事可都说不准的。”沈淮安这般说,“小心跟错人,他日连累全家,也未可知。”   薛婉自然明白这话里的意思,沈淮安说的直白,叫她要再装糊涂也是难了。   “沈将军慎言。”许久,薛婉才回过神来,神色严肃道。   沈淮安却不以为意,只道:“今日沈某说的清清楚楚,万望薛大小姐谨记,终身大事,切不可糊涂。”   说罢,沈淮安双手抱拳,行礼,转身离开。   薛婉注视着沈淮安离去的背影,实在不知这厮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彼时,薛婉还不曾细想,如今在马车上静下心来,却是后背都跟着发凉。   前世,沈淮安可是铁杆的三皇子党,他这样的出身,能攀上皇子做靠山,十分不容易,尤其李昭对他十分重视,二人一拍即合,君臣和谐的很。   可这一世,沈淮安的口气显然是李昭根本不会继承皇位,也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变化,以至于许多事似乎都和过去不同了。   “姐姐如今就是不一样了,得贵妃娘娘青睐,便不肯与妹妹多说一句话了?”薛瑶连叫了薛婉几声,薛婉都不答应,十分懊恼。   薛婉回过神来,笑了笑:“妹妹误会了,只是还在想方才沈大人所言之事。”   薛瑶瞪大眼睛,问道:“沈大人到底与阿姐说了何事?”   薛婉张了张嘴,却似乎不好意思启齿的模样,又羞涩地低下了头。   张氏见此,心里凉了半截,心知这定是婚事,否则薛婉又岂会做这样小女儿扭捏的神态。   见薛婉又不说话了,薛瑶恨不得去掐她的脖子,反倒是张氏一把按下薛瑶,笑道:“这沈将军也真是,这样的事哪有传话给你的?还是该由我先听着,如今这般,倒叫婉儿不好言语了。”   薛婉低着头,声若蚊蝇:“母亲定是猜到了,沈将军说三皇子殿下似是相中了我。”   张氏双手狠狠攥住手里的帕子,几乎要把帕子撕碎了。   薛瑶已是目眦欲裂,若不是张氏拦着,那模样倒像是上前要撕了薛婉的。   “这可是好事啊。”张氏一张脸僵着,硬是勉强挤出一个扭曲的笑容,“只是婉儿,你到底是女儿家,这样的事从来没有先嚷嚷出去的,你可千万不要往外说啊。”   “婉儿晓得,只是一会儿归家,不知如何与父亲交代。”薛婉继续扭捏道,“过几日的马球会,女儿只怕也是要参加的,到时候,可得母亲和瑶儿都与我一同去,也好壮个胆子。”   张氏正是求之不得,点头盈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薛瑶更是红光满面,恨不得现在就开马球会。   薛婉笑了笑,心想着自己这婚事能不能给搅和黄,可就要看二位给不给力了。   三人归家,薛老太太和薛平都已等待多时,京中本就无秘密,孔翘和薛婉被带走单独问话的事,很快传出皇宫。   后来又听说孔翘被打个半死,薛婉迟迟不出,薛平更是心中焦虑,如今见女儿全须全尾的回来,终于松了口气。   薛老太太的心思却是不同。她之前被薛婉气得中风,如今刚好了许多,斜倚在榻上,将薛婉上下打量了一番,见身上没伤,才有些遗憾地收回目光。   “听闻你和孔家的女儿惹恼了贵妃,被叫到承恩殿单独训话,那孔翘被打了三十大板送出来,你父亲可担心的不行。如今看来,若非你皮糙肉厚,不甚要紧。”   薛婉行了礼,低声道:“倒叫祖母和父亲担心了,贵妃娘娘为人敦厚,不是那胡乱刑罚的,女儿不但无事,还有幸得贵妃娘娘垂青,得了一块玉牌。   此话一出,薛平和薛老太太一起露出惊讶的模样。   薛平:“还不快拿出来。”   薛婉起身,将玉牌递给薛平。   “婉丫头这回可是长了咱们薛家的脸,贵妃娘娘嘉奖了她,还邀请她过几日进宫打马球呢。”张氏笑了笑,真心实意的帮薛婉说起话来。   利益的力量果然伟大,为了薛瑶能去马球会,张氏俨然是要和薛婉化干戈为玉帛的意思啊。   薛平仔细打量了玉牌,神色却渐渐变了。   这样的玉牌有多珍贵他是清楚的,尤其得知是贵妃赏给薛婉的,不禁心中咯噔一下。   他素来是直臣,忠实恪守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那一套,对党争尤其明白,薛婉若是被贵妃看中,那便是妥妥的将薛家拉入三皇子的阵营,有违薛平素来为官的准则。   “与三皇子如此交往过密,有失君子之道,你竟还在此沾沾自喜?”薛老太太心里很是不爽,她一直看好薛瑶,想着这样的场合薛瑶彬彬有礼,气质出众,定能有几家有意结亲的,却未料到张氏一回来,说来说去,都是薛婉的事。   “孙女不曾沾沾自喜,婚姻大事,自然是父母定夺,因而婉儿特意来问父亲,若实在不妥,婉儿明日便将这玉牌还给贵妃娘娘。”薛婉道。   “你……”薛老太太气得脸色发白。   她自然不是这个意思,退回玉牌,虽只是个贵妃娘娘,也是公开打人家的脸,薛家于这样的官宦人家,不过蝼蚁一般,真惹恼了人家,只怕薛平很快就要搬出京城了。   “婉儿不必惊慌,横竖贵妃娘娘只是给你玉牌,又不曾直接提婚事,你拿着便是。”薛平皱着眉头,似也觉得十分棘手。   张氏看薛平的脸色,生怕他不让薛婉去马球会或是又有什么旁的想法,忙道:“老爷放心,婉儿再入宫,也得妾身跟着,不会有事的。”   薛平点点头:“你多留心些,宫里的事历来是表面平静,暗流汹涌,不比寻常。”   “妾身知道了。”   至此,话题基本结束,薛婉、薛瑶和张氏告退,薛平原本也是要走的,却被薛老太太留下。   “我薛家世代清明,从不攀附权贵,婉儿这般,实是败坏薛家门风!”待人都走了,薛老太太屏退左右道。   薛平忙道:“母亲说的哪里话,此事也不是婉儿的意思。”   “她姓薛,外人便只会这般想。”薛老太太浑浊的目光看着薛平,“你还是速速给她寻个人家嫁了吧。”   薛平脸色大变:“此时给婉儿说亲,那不是公开不给三皇子脸面吗?”   薛老太太木着脸看薛平:“那便让她早早病逝了吧。”   薛平浑身一颤,不可思议地看向自己的母亲。   “母亲可知,您到底在说什么?”薛平脸色大变,说完这话,便拂袖而去。   这一日,入了夜,永安居内,盈姨娘正在写字,可儿将薛老太太的话一字不落地学出来,只见那美丽女子盈盈一笑,写下最后一笔。   “想推一门婚事,还有何难?若是老太太没了,到时候别说什么皇子,便是皇上皇后也说不出一个不字来。”   可儿神色大变:“姨娘可万万小点声。”   盈姨娘却不以为意,随手搁下笔,只见洁白如雪的宣纸上,只写了两个大字――丁忧。 第16章   赏花宴上,贵妃娘娘竟给了一个三品小官的女儿一块玉牌,这件事很快在京城的豪门圈子里不胫而走。   各家纷纷打听了一番,武将人家听了,只恍然大悟道一声是薛婉啊,文官人家却是不屑一顾地冷笑一声,呵是薛婉啊。   还有些不知道深浅的,开始四处打探薛婉是谁?   只有暴风眼中心的薛家,浑然不动。薛婉闲着无事,寻几个话本子看,又或者变着法子的叫芷荷去买些外头的果子吃,倒是薛平比平素里多了一些应酬,张氏也跟着忙碌了些。   这日薛婉打发芷荷出去买新鲜果子,却见她回来时,脸色苍白,一看就是受到了惊吓的模样,她好奇问道:“怎的了?”   芷荷放下食盒,咽了口口水,竟连肩膀也在跟着发抖。   薛婉无奈看了她一眼:“到底怎么了?”   “方才,方才奴婢去买樱桃煎,听旁人说,孔家在发丧……”芷荷小声嘀咕道。   薛婉微微一愣:“孔家?是谁没了?”   “听说是孔家的大小姐。”芷荷低声道,“那日在宫里被打了三十大板,受了重伤,回家挣扎了这几日,终究是咽气了。”   房间里,春樱原本正要帮芷荷倒杯茶水喝,听此,也放下了茶壶,抬头看向薛婉。   “孔翘死了?”薛婉微微一怔,张口道,“也是,宫里的三十板子,寻常的闺秀扛不下来,也是常有的。”   芷荷是个直心眼的,这几日听说贵妃娘娘有意纳薛婉,整日里美滋滋的,却没料到这宫里竟还有这样丢了性命的事,吓得三魂七魄都要没了一半,直说道:“大小姐,这宫里面也太吓人了,咱们不嫁什么皇子了好不好?”   薛婉笑道:“说什么浑话!一来,此事还做不得准的,二来,这样的话可是大不敬,咱们院子里关着门说也就罢了,出去可不能乱说。”   “可是大小姐,这日后万一进了那……”芷荷看看周围,压低声音道,“那虎狼窝……”   春樱实在看不下去,走到芷荷身边,扯了扯她的袖子道:“我的好姐姐,八竿子没一撇的事,你少说两句吧,万一叫人听了去,可是要杀头的。”   芷荷本还要再说几句,外头的丫鬟来报,说是张氏在寻她,似是宫里来人了。   薛婉微微一愣,却知道厉害,忙叫芷荷帮自己整理了衣裳,匆匆到了正厅。   只见张氏和薛瑶已等在那里,俱是装扮过的,厅中站着一位公公,身后跟着数人抬着三口箱子。   那公公年不过四十上下,是贵妃娘娘身边得力的太监,见着薛婉,他和蔼的一笑。   “贵妃娘娘有旨,还请薛夫人和二位薛小姐接旨吧。”   三人忙一同跪下。   那太监才道:“传娘娘口谕,薛家女薛婉薛瑶仪态端庄,性情淑雅,甚得本宫心意,各赐锦绣十匹,银一百两,金五十两,玉钗两对,金簪两对;其母张氏,教女有方,赐纱绢十匹,银一百两,钦此。”   三人一同谢恩,张氏接过太监给的礼单,又塞了个荷包给他,十分忐忑地寒暄了几句,才试探着道:“贵妃娘娘圣恩,不知依大人您看,我等何日去谢恩合适啊?”   那太监笑道:“薛夫人是明白人,要进宫谢恩,自是越快越好。”   张氏心下了然,又是一番千恩万谢的把人送了出去,才回头神色复杂地看着薛婉:“今日我和你妹妹可都是沾了婉儿的光啊。”   薛婉继续假装羞涩:“母亲说的哪里话,都是您和爹爹教导的好。”   张氏气得咬紧了后槽牙,才勉强挤出话来:“明日我会派人递帖子进宫,答谢贵妃娘娘的恩赏,过两日你们定是要进宫谢恩的。”   “是,婉儿知道了。”薛婉柔柔地福了福身子,“娘若无事,婉儿告退了。”说罢,薛婉才转身离开了   张氏看着薛婉离开的背影,眼底愈发添了一丝狠劲儿。   薛瑶也道:“娘,我可是头一回见姐姐这般温顺。”   张氏冷冷一笑:“眼下,她想顺顺利利进三皇子的门,可都得依仗我这个主母,自然是不能撕破脸了。”   “娘,三皇子日后可是要登基大宝的,若是她将来真当了宠妃,那还有咱们的好果子吃吗?”薛瑶焦急道。   张氏深吸一口气:“我如何不知,可这都是贵妃娘娘的意思,我又能如何,只除非……”   “除非什么?”薛瑶问道。   张氏转头看了自己的女儿一眼,薛瑶若论姿色并不逊色于薛婉,她的五官随了父母的好处,眉眼细致,年幼时瞧着可爱,如今渐渐长开了,自有一番风流的气韵。张氏心中叹了口气,伸手拂过女儿的鬓发,低声道:“除非是三皇子先看上了你。”   薛瑶瞪大眼睛,渐渐变了脸色。   第二日,张氏给宫里递了谢恩的帖子,贵妃娘娘火速的同意,还特意叮嘱,要召见三人,于是张氏又带着薛婉和薛瑶入宫,谁料这日竟是孔翘的头七。   薛家的车和孔家出殡的队伍撞了个正着。   张氏命车夫将马车退到一边,薛婉从帘子的缝隙里望过去,只见一条狭长的街道,孔家的家丁抬着孔翘的棺木,送葬的只有孔家几个小辈,年长者是不能白发人送黑发人的。   想孔翘的纵然为人尖刻,却到底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花朵一般的年纪,十来天前还在赏花宴上张扬跋扈的耿着脖子,如今却已在地下了。   一时之间,就连薛瑶也跟着沉默了。   许久,马车才又继续往前走,因孔翘的事,薛瑶似乎也被吓到了,这一路上都十分沉默,直到进了宫,又换轿子到了承恩殿,薛瑶才又恢复了一点蠢蠢欲动的神色。   贵妃娘娘照例夸奖了张氏一番,说她“教女有方”,说起来,张氏出身张家,和贵妃娘娘也算是远房的亲戚,因而聊的“格外投机”,贵妃娘娘一高兴,要留三人用饭,又因为时辰还早,就叫薛婉薛瑶出去逛逛玩玩。   薛婉和薛瑶就遵旨出门,手拉着手去逛花园子。   二人出门时,贵妃娘娘又刻意叫刘姑姑带着她们,薛婉心知肚明,只是不知道三皇子李昭如今又在哪等着她们呢。   “二位小姐不妨去花园后面的佛塔看看,那里若是登高望远,太半个皇宫,都是能看见的,景色极美。”刘姑姑笑道,“以往几位皇子都极爱在那处吟诗作赋的。”   薛瑶眼前一亮,哪里不明白这话里的意思,不禁低头理了理鬓发,轻笑道:“姑姑说的实在叫人心生向往。”   薛婉也只好捧场:“那我们也过去看看。”   “那二位这边走吧。”   谁想,才刚出了承恩殿的后门,薛婉和薛瑶恰好和李瑾瑜撞了个正着。   李瑾瑜似乎刚刚骑马回来,身上仍是一身的男装,手腕上竟还有些尘土,手里拿着一根马鞭,她身后跟着数个宫女,领头的幽檀脸上还有两道鞭痕。   “这倒是巧了,你们怎么在这儿?”李瑾瑜看到薛婉薛瑶,很是惊讶地问道。   刘姑姑忙上前道:“公主殿下,是贵妃娘娘请了两位小姐和薛夫人来做客,如今时辰尚早,奴婢带两位小姐出来逛逛。”   薛婉看着幽檀的脸,暗暗皱了皱眉。   “逛逛?这后山的院子又什么好逛的,不若跟我来,瞧点新鲜玩意儿。”李瑾瑜嘴角微勾,在薛婉薛瑶的脸上打了个转,笑道。   她心知贵妃娘娘的安排,是想薛婉和李昭相看一番,因而故意将二人领走,给薛婉搞点破坏。李瑾瑜甫一见薛婉,仿佛有一种女人的直觉,对她十分不喜,更何况她素来横行霸道,也无人管得了她。   刘姑姑的脸上露出为难之色,她今日的任务主要是做月老,谁成想,刚一把红绳拿出来,就遇到李瑾瑜这么个天煞孤星,恨不得拿把剪刀来,给她把红绳剪了,偏偏这皇宫里无人敢得罪她,忤逆她。   “你们俩,跟我走。”李瑾瑜也不等薛婉和薛瑶答话,转身就走。   薛瑶心中暗恨,面上却也不敢多说,闷不吭声地随着李瑾瑜辗转去了承恩殿的一处后殿。   薛婉跟在李瑾瑜身后,不知为何,一边走,右眼皮一边狂跳,待兜兜转转,走了足有一刻钟,李瑾瑜才将她们带到了地方。   那是一处偏殿,前门很小,走进去院子却很大,只见那院子里竟搁着个铁笼子,笼子足有两个人那么高,一只老虎正趴在里面酣睡。   沈淮安和一个华服少年正站在院子里瞧着呢。   刘姑姑瞧着那老虎,脸色苍白,却还是勉勉强强先行了礼。   “奴婢请五殿下安,请沈将军安。”   薛婉也和薛瑶行了礼,而后打量起五皇子来。   当今圣上很是能生,孩子有十几二十个,前面几个还算金贵,尤其三皇子李昭,四皇子李政都是人中龙凤,只李武却是个十分没有存在感的。   李武今年十四岁,只比李瑾瑜大半岁,因生母是低微的宫女,故而打从出生起,就被排除在夺嫡的范围之外。或许正是因为出身低微的缘故,李武虽然衣着考究,眉眼间却多少有些怯懦,看着比他还小的李瑾瑜,甚至有几分害怕。   “瑾瑜,咱们偷偷把这老虎带出来,已是不合规矩,你怎又多带人来?”李武小声嘟囔道。   李瑾瑜不屑地看了李武一眼:“阿武你这人胆子就是小,不过一只老虎,多几个人看看又怎么了?她们都是我母妃请的客人,定不会将这事说出去的。”   沈淮安道:“她们是兵部侍郎薛平的女儿,前几日赏花宴上,贵妃娘娘见过的。”   一听赏花宴,李武露出恍然地神色,更是有意回避去看薛婉薛瑶的脸。   李瑾瑜见沈淮安对薛婉薛瑶的事如此清楚,又犯了脾气,笑道:“这老虎竟还在睡觉,真是无趣,不若我抽这畜生两鞭子,听个响儿也好。”   说罢,李瑾瑜上前一步,一鞭子抽在那老虎的脑袋上。   老虎睡梦中吃痛,睁开眼睛,大吼一声,刹那间虎啸声彻响了宫殿,直把在场的宫人吓得腿脚发软,更有宫女直接倒在了地上。   薛瑶尖叫一声,紧紧扣住薛婉的手臂,薛婉看她一眼,无奈道:“关在笼子里,有什么好怕的?”   她说着,抬头看了一眼那老虎,却恰好与沈淮安对上了眼睛。   不知为何,沈淮安的眼底有促狭的笑意。   “小心。”他对薛婉摆了个口型。   薛婉心中暗暗心惊,小心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男女主前世的事,会在后面慢慢揭开,因为怕剧透,所以有的太涉及具体情节的留言我就不回了,总而言之男主会挨虐的,大家放心2333 第17章   那笼子里的老虎焦躁不安地来回走动,脸上一道血痕是方才李瑾瑜打出来的,它一双兽眼杀气腾腾地盯着李瑾瑜,十分怨毒。   李瑾瑜哈哈大笑起来:“它竟还记仇呢。”   “这畜生是今岁西域进宫的贡品,本是要宰了给皇上泡虎鞭酒的,后来贤妃娘娘瞧着说着畜生通着灵性,叫奴才们养上几日,奴才们正寻思着先给这畜生拔牙剪爪子,可别伤了咱们这宫里的贵人们。”管事的太监讪笑着说道。   李瑾瑜冷眼一横,转头看向那太监,“原来是给父皇泡虎鞭酒的啊,本宫听说,这老虎养着养着,可是会瘦的,到时候虎鞭虎骨都没了疗效岂不好,不若还是宰了吧,横竖都是用来泡酒的,留着做什么?”   看着李瑾瑜似笑非笑地神色,那管事太监额上沁出一丝冷汗来。   贤妃娘娘是四皇子的生母,四皇子李政今年也满十八了,按着惯例,是该封王离宫,去往封地了,可今上迟迟不动,似有别的打算。   贤妃和贵妃自打年轻时便争宠,又先后生了皇子,如今儿子们继续争,可谓是天生的冤家。李瑾瑜听到贤妃的名号,可不是更生气了,马上就要喊打喊杀起来了。   那管事太监不提贤妃还好,这样一提贤妃,李瑾瑜是非杀这老虎不可了。   李瑾瑜说做就做,竟派人去取她的匕首。   李武看上去想拦着李瑾瑜,却不知如何开口,只好小心翼翼道:“瑾瑜,这杀老虎有什么好看的,又血腥又不文雅的,不若咱们去御花园赏花吧,听闻这几日御花园的桃花开了,漂亮的很呢。   李瑾瑜却道:“父皇说了,我朝以武开国,如今边关战乱不断,正是以武兴邦的时候,我与那些矫揉造作的女子不同,杀一只老虎有什么看不得的?淮安哥哥,你说我说的对吗?”   沈淮安随口道:“公主说的对。”   那是敷衍的简直不能再敷衍的口气,李瑾瑜有些懊恼,似又不舍得对沈淮安发脾气。   沈淮安进宫领赏的那日,李瑾瑜在宫中偶遇了他。他不似一般行伍之人的沧桑,反而生的面白如玉,身形挺拔,既没有那些酸腐书生的文弱,却有一张斯斯文文的清秀面庞。   他见着公主也不卑不亢,只淡淡行礼问好,不知为何,李瑾瑜的心就跟着碰碰直跳。   晚上,皇上在宫中大宴,沈淮安喝的微醺,和三皇子称兄道弟地坐在御花园的台阶上说话。皇兄问他是不是有了个意中人。   沈淮安避而不答,只说:“我想要的女人不是京城这般的锦绣繁华能养出来的,我想要个能骑得了马,拉得开弓,能陪我一同看大漠孤烟,长河落日的女人。”   皇兄笑他品位独特,李瑾瑜却觉得全天下的女人,也只有她能做到了。她自小不爱念书,来皇宫里做客的贵女各个都出口成章,能歌善舞,但李瑾瑜什么也不行,只有骑射、投壶,样样都比那些只会娇滴滴的女人强。   她听着沈淮安的话,心生欢喜,于是整日里拉着沈淮安在宫中闲逛,也不避讳旁人,恨不得全京城的人都知道,沈淮安是她看上的人,可沈淮安的态度却一直不咸不淡,若即若离。   她是尊贵的公主,能这般拉下脸面已是不容易了,这沈淮安还想如何?   李瑾瑜美目流转,见沈淮安仍是不冷不淡的模样,只好转而看向薛婉和薛瑶,笑道:“薛家是书香门第,大约是看不惯这般的景象吧。”   薛瑶强挤出一个笑容,声音细细地说道:“公主殿下说的哪里话,您是天潢贵胄,自与我们这些小门小户的姑娘有所不同。”   这话说的实在太有水平,薛婉在心里忍不住给薛瑶点了个赞。   李瑾瑜十分受用地点点头:“倒也有几分道理,不过我听说婉儿姐姐的外家是威北侯呢,也算是将门虎女了,平素里可爱玩些刀剑骑射之类的?。”   薛婉微微一笑:“民女自小在京中长大,哪里会这些。”   呵呵,这种时候,薛婉可是一丁点也不想表现的,李瑾瑜此人这样不靠谱,若是吹嘘一番自己的骑射,免不了就要陪她到处骑马,陪皇子公主们从事体育运动可是高危职业,人家金贵,擦破个油皮,她就倒霉了。   李瑾瑜听此,露出失望的表情,转头看向沈淮安:“淮安哥哥,这京中的贵女竟都是那般娇滴滴的柔弱女子。”   沈淮安微微颔首:“这天下,真的能横戈跃马的女子,本就少有。”他一边说,一边下意识地看了薛婉一眼,应该说,他生平两辈子加起来,也只见过薛婉一个这样的奇女子。   而此时,薛婉正咬着唇,闷闷憋笑。   这李瑾瑜倒是十分有趣,只怕是平素里话本看多了吧,她真当打仗是那么好玩的吗?想当年,她薛婉是流了多少泪多少血,悔得肠子都青了,跟着沈淮安灰头土脸的在边关呆了五年。   是啊,她喜欢骑射,喜欢舞刀弄棍的,但她好歹也是个姑娘啊,打仗之类的,不过是赶着鸭子硬上架罢了,这李瑾瑜竟然还真的心生向往,实在可笑。   然而自沈淮安的角度,只见薛婉低着头,肩头微微有些抖动,似在收敛自己的情绪。他想,她果然还是向往边关的。   “日后,我定要做那样的女子。”李瑾瑜大声道,一边说,一边看沈淮安,却见沈淮安正在出神,根本没听他在说什么。   李瑾瑜心中微怒,她身边的婢女幽檀回来了,手里捧着一把镶了无数宝石的匕首,递到她面前。   “殿下,您的匕首到了。”   那刀鞘花哨,以纯金打造,又依次镶嵌着数十块红宝石蓝宝石,细细长长的,看上去不像匕首,倒像是簪子。   李瑾瑜拔出匕首,匕首的刀刃倒是精钢所制,泛着森森寒光。   “这是我去年生日时,父皇御赐我的礼物,这匕首乃精钢锻造,见血封喉,今日你们便用这把匕首,杀了那老虎吧。”   管事的太监吓得魂飞魄散,噗通跪在地上。   “公主饶命,公主饶命。”   李瑾瑜柳眉倒竖,怒道:“我何时要你们的命了?难道你们要抗旨吗?”   薛婉看着太监们抖若糠筛的模样,轻咳了一声,十分迟疑道:“殿下,那匕首似是没开刃的。”   一时之间,全场静寂。   一个整日里舞刀弄枪的公主,却分不清匕首开没开刃,这其中实在十分微妙,李武差点笑出声来,只好用剧烈的咳嗽声掩饰,谁料他一边咳一边不小心被唾沫呛到,刹那间从装咳变成真咳。   于是小院子里由悄无声息的尴尬变成了李武嘶声竭肺的咳嗽,似乎更……尴尬了……   薛婉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直觉得李瑾瑜的眼神简直快要杀死自己了。   这一下,只怕要被记恨上了吧,薛婉咬着唇,深恨自己嘴太快,不够隐忍。   “倒也是无妨的。”沈淮安突然开口,伸手从李瑾瑜的手里接过匕首。   说是匕首,倒不如说,那是一把观赏的玩物,别说是没开刃,便是开了刃,也不过是削削水果,切切熟肉的程度。   沈淮安仔细把玩着这把匕首,目光自刀尖刀刀柄,道:“是把好匕首。”   说罢,他反手将匕首掷出,但听一声利器刺破血肉的声音,那匕首竟径直插入了老虎的头骨,刺入正中额间的“王”字。   那老虎哀嚎一声,倒在地上,咽气了。   沈淮安微微一笑,转头道:“如何?”   李瑾瑜神色激动,几乎恨不得扑到沈淮安怀里,只羞涩地低头:“淮安哥哥好武艺。”   沈淮安却越过李瑾瑜看着她身后的薛婉,眼里挑衅似地看她。   薛婉低下头,假装没看见。   嗯,当着李瑾瑜的面,她可不敢和沈淮安眉目传情,否则只怕她的下场也和这老虎差不多。不过,好在沈淮安的卖力演出成功将李瑾瑜方才丢脸的一幕略了过去,让薛婉成功摆脱了一次被迁怒的可能,薛婉对他还是心存感激的。   李瑾瑜看着老虎一死,自己又出了个大糗,若非沈淮安圆场,她还不知如何下的了台阶呢,想来想去,却又十分不甘心,定要在这两个小官之女和沈淮安面前,再露一手,便道:“今日天气正好,过两日还有马球会,不若我们先去骑骑马,热热身如何?”   薛瑶听此,顿时小脸一白:“我,我不会骑马。”   李武乐呵呵道:“不妨事,我骑术也不好,我们在旁边看着就算了。”   薛婉干笑一声:“我骑术也不好。”   李瑾瑜却不让了,她心里还是记恨薛婉的。   李瑾瑜:“你们俩总得有一个陪着我啊。”   薛瑶忙道:“还是我姐姐去吧,我是半点也不会的。”   李瑾瑜便道:“如此可就说好了,婉儿姐姐陪我,否则可就是抗旨了。”   女孩笑盈盈道,眼里却带着点阴狠。   薛婉心想,这还是记恨她呢。   李瑾瑜见此,又命宫人抬步撵过来,让薛婉薛瑶先去马场等她,还要去洗个澡,换一身新做的骑射服。   一群宫人乱哄哄的簇拥着李瑾瑜走了,薛婉这才松了口气,她一转头,却见沈淮安正站在她身后,眼底难得的促狭。   “已经提醒你,千万小心点,怎还是说错了话。”   薛婉很想说,咱俩不熟,沈将军注意语气,奈何,眼前这人到底又解了一次自己的围,只好干笑着,不说话。   “又救你一次,可要记好了。”沈淮安见薛婉不理她,也不以为杵,只伸手戳了戳自己的胸口,挑眉道。 第18章   听说薛婉和薛瑶根本连三皇子的影儿都没见着,就被李瑾瑜打包送去了皇家马场,贵妃娘娘实在是哭笑不得,只看着刘姑姑摇头:“本宫上辈子是造了什么孽,竟遇到这样一个克星,罢了,你去和昭儿说,要他也去马场吧。”   刘姑姑无奈道:“娘娘,老奴虽是奴婢,却也是看着公主长大的,如今她……委实太骄纵了,动辄打骂宫人,又无法无天的,日后若是嫁了人,这般的性子是要吃亏的。”   贵妃娘娘轻轻叹了口气:“本宫又如何不知,只是……哎”有些话贵妃不好多言,李瑾瑜如今这脾气,有八成都是皇帝惯出来的,皇帝陛下素来严肃,只有看到李瑾瑜时,才会有几分笑容,久而久之,贵妃娘娘对李瑾瑜的所作所为也不好多言了。   “那薛家的女儿又如何?”贵妃娘娘问道。   刘姑姑笑道:“奴婢瞧薛大姑娘是极好的,有勇有谋,又不胡乱多言,薛家二姑娘嘛,有些小家子气,模样倒是都生的不错。”   贵妃娘娘笑:“这般说本宫也安心了,到底是昭儿前头纳的,日后少说也是要封妃的,总不能是个拿不出手,不懂事的丫头。”   “娘娘的眼光,自然是没的说的。”刘姑姑笑道。   而此时,薛婉和薛瑶也堪堪到了马场,二人从步撵上下来,宫人们选了两匹极温顺的小母马到二人面前。   薛瑶见了马,忍不住捂了捂鼻子,只觉这马儿身上,一股臭味,实在叫人不堪忍受。   “我是不骑了,只在旁边看姐姐骑吧。”   薛瑶说着,便到一旁寻了凉棚坐好,宫人们又端上一些瓜果点心的。   薛婉无奈道:“小心一会儿公主殿下来了,非要你骑。”   “不妨事,这不还有姐姐吗?”薛瑶笑眯眯道。   薛婉只得骑上马,在马场中跑了一圈。   小母马性子温顺,速度也慢,这样小跑一圈,也耗费不少功夫,不一会儿,李武和沈淮安也到了。李武身子骨弱,自小因与皇位无缘,也没个严厉师父来教,如今文不成武不就,只骑了一会儿便累了,转头坐到薛瑶身边,二人聊起天来。   薛瑶样貌美,笑起来又十分亲切,说话甜甜的,倒叫李武时不时红了脸。   沈淮安则跟上了薛婉,二人并骑而行。   “我已劝过你,三皇子并不是个好归宿,为何还是屡屡进宫来?”沈淮安问道。   薛婉很想问,兄台你以为我很想来吗?来便来了,还回回遇到你,我更受伤好吧?   然则,薛婉什么也不能说,是以她只微微一笑道:“沈将军又为何总在宫中?”   “公主宣召。”沈淮安神色一僵,干巴巴说道。   “那便是了,我也不过是贵妃娘娘宣召而已。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贵妃娘娘要我来,我能不来吗?”薛婉反问道。   “这么说,你并不愿嫁给三皇子?”沈淮安嗅出了话里的意思,声音不禁高了高。   薛婉却卖了个关子,实则是她根本没法解释,只能故作神秘道:“沈将军日后便知晓了。”   沈淮安却是松了口气,他并不知道薛婉的计划,却知道薛婉向来知道轻重,既然这般胸有成竹,定是十拿九稳。   他放下这个心事,神色间的郁色也少了许多。   薛婉见沈淮安终于放过这个话题,忍不住试探着问到:“将军那日所言,我回家之后,细细思量,却是如坐针毡,不知可否请将军解释一二。”   这事其实薛婉早就想问了,无论是什么原因让李昭没有娶叶六娘,又是什么原因让沈淮安提前建功立业,成了将军,总之她重回这一遭,朝堂的局势显然是有变化的,而沈淮安既是皇子近臣,日后又极有可能尚公主,自然是消息灵通的。   薛婉想多打探些消息,日后也可早做打算。   谁成想,沈淮安这厮却不答她。   “有些事,知道的太多并不好,薛大小姐。”沈淮安笑道,突然岔开话题,“薛大小姐看似精通骑术,却不知何时学的?。”   她凉凉看了沈淮安一眼,自己口风这般紧,还想套她的话,做梦!   “不若沈将军猜猜看?”   说罢,薛婉脚下一夹马股,骑着小母马跑远了。   沈淮安看着薛婉气鼓鼓地走远了,不禁低笑一声,眼底略过一阵复杂神色。   薛婉在马场跑了一圈,微风拂面,风中青草味掺杂着淡淡花香,让人十分舒畅,薛婉神清气爽地跑了一圈,待回到马场边缘,便见那多了一个人,正是三皇子李昭。   李昭本在花园中坐等相看薛家女,未料到刘姑姑却传了消息,说他那个不着调的皇妹将一干人等统统送去了马场,而母后竟还要他亲自过去一趟,李昭心中不禁有些不耐的。   他纵然雄才大略,却也是血气方刚的年纪 ,年少则慕少艾,李昭对身边女子的姿容一贯眼光很高,周阁老的孙女样貌清秀,知书达理;林侍郎的女儿年少多情,容姿妍丽,一个名声不显的薛家,实在让他提不起兴致来。   可等他姗姗来迟到了马场,却见凉棚里,一个样貌十分出众的少女正和李武言笑晏晏的攀谈。   李武向来是锯嘴的葫芦,竟也在咧着嘴傻笑。   他凑近了,便听到那女孩黄鹂般清脆的笑声,又温柔,又清脆。   “五殿下说笑了,如你们这般的皇家贵胄,又岂是我这般的小女儿家可相提并论的?”那样低声细语,说着这般卑微又向往的话,李昭不禁心头一动。   “天家也一样是人,有什么不能相提并论的?”李昭突然开口道。   李武忙站起来行礼:“三皇兄。”   薛瑶一脸惊讶,脸上是小鹿一般的懵懂,她显然未料到会在这里遇到李昭,慌慌张张起身,却未站稳,身形晃了晃,竟一头栽进了李昭怀里。   李昭一把接过,只觉满怀是温香软玉,一股桂花香气扑鼻。   薛瑶惶惶然倒在他怀里,说不出的惹人怜爱。   “你无事吧?”李昭不知不觉放轻了语调。   薛瑶急忙忙起身,又行礼道:“薛瑶莽撞无知,还请三皇子殿下赎罪。”   “无妨,是孤吓到你了。”李昭笑道,“你是薛瑶?薛侍郎的女儿。”   薛瑶羞涩地低头:“是,民女正是薛瑶。”   李昭瞧了瞧,想着薛侍郎家倒是好福气,无论长女如何,这次女的模样实在生的不错。他正想着,听到身后传来马蹄儿声NN,李昭回眸,便见薛婉翻身下马,走到他身边,福了福身子。   “三殿下。”薛婉照例行礼,眉宇间却有些淡漠。   李昭瞧着,只觉薛婉神色冷硬,纵然薛婉的样貌在薛瑶之上,心里也并不十分欢喜。   “母后听闻瑾瑜带你们来马场玩,特命孤带些吃食过来,如今临近晌午,也不必等瑾瑜了,咱们先用些饭菜。”李昭淡淡说着,微一挥手,宫女们便将饭菜摆上了桌。   因男女有别,这顿饭是薛瑶薛婉一桌,余下三人一桌,中间还隔了屏风,众人各怀鬼胎,都吃的飞快,也无劝酒,不过三刻,便撤下了案几。   用过了饭,重新梳洗过后的李瑾瑜才姗姗来迟。   李瑾瑜这一去,可是花了近一个时辰,不但沐浴更衣,还又用了午膳,重新扑粉画眉毛,为了沈淮安她也是下了血本,光是一件百花穿蝶的窄袖短衣,便由十几种不同颜色的丝线绣出,加上她本就生的四肢修长,是以格外抢眼,只是她多少有些矫枉过正,过于娇艳,以至于把自己打扮的活脱脱像一只大蝴蝶。   薛婉忍不住在心中感叹,女子的装扮实在是门学问啊。   “三哥,你怎的来了?”李瑾瑜瞧着李昭,装糊涂道,眼神却似笑非笑看着薛婉,十分促狭。   李昭却笑:“自然是来给你收拾残局的,你将母后的客人弄到马场来了,叫人饿着肚子便自去更衣,可是待客之道?”   李瑾瑜微微一怔,她是真的没想过其余人要怎么吃饭的事情,而后却又笑道:“不是还有三哥吗?”   李昭摇了摇头,也是无可奈何。   “好啦,横竖也没真饿着,我这才刚来,你提那没用的做什么?”李瑾瑜娇声道,“婉儿姐姐,刚才咱们可是说好的,你得来陪我骑马。”   薛婉无奈地站起来:“殿下,我实在并不精通。”   她原本是要藏拙的,未料到却是李武快了一嘴:“我瞧薛家姑娘方才骑那匹小母马时,挺娴熟的。”   马场里那几匹小马,正是为李瑾瑜练习用的,她自认识沈淮安以后,便整日打着学骑马的名号把他拉到马场里,如今才稍微会骑了一点,听说薛婉骑马骑的不赖,气道:“本宫可是要骑那新进的踏雪神驹呢。”   薛婉凉凉地看了李武一眼,直看的李武缩起了脖子。   李武无辜地朝她眨眨眼,才道:“那个,其实薛姑娘骑得也不太行……”   “不太行,正好学一学,日后你们若是经常入宫,可都是要陪本宫骑马的。”李瑾瑜抢白道。   “殿下,那小母马身量未成,速度也不快,正适合我们,踏雪那般的宝马神驹,只怕是……”薛婉忙道。   李瑾瑜以为薛婉是怕了,笑道:“不,我就要骑那个。” 第19章   踏雪神驹是北边今年新进贡的品种,不但生的高大,一身的黑毛油光水滑,只四只蹄子处各有一圈白毛,因而唤作踏雪。   马场的教头牵了两匹神驹过来,薛婉仰头,看着那足有两人高的马,无语地看着身旁的李瑾瑜。   她确定要拿自己的小身子板儿骑这么高的马吗?   薛婉自己也不过十五,李瑾瑜还比她小两岁,两个豆丁站在高头大马前,实在十分不协调。   “瑾瑜,我看你们还是换两匹小马来骑吧。”李武忍不住嘟囔道,“这马也太高了些。”   李昭亦皱了皱眉头:“瑾瑜,不可胡闹,这若是摔下来,可不是闹着玩的。”   李瑾瑜咬了咬牙道:“我不,我就要骑!”   “淮安,你快来劝劝瑾瑜,这若是闹出点什么三长两短,可如何是好。”李昭道,他一来担心自己的胞妹,二来也担心薛婉出事。之前孔翘的死,还尚未理清官司,如今若是再把薛婉摔出个三长两短,只怕父皇也不会轻易饶了李瑾瑜。   薛婉也一脸期待地看着沈淮安,眼下能劝住这位祖宗的,也只有沈淮安了。   可沈淮安竟一脸淡漠地说道:“无妨,我跟着她们便是了。”   薛婉瞪着沈淮安,却见他朝自己微微一笑:“薛大小姐且放心,沈某必定保证二位的安全。”   这厮一定是为了报复自己刚才故意不答他的话!   薛婉心中暗碎了一口,却也无法,只得由小太监帮忙,翻身上了马背。   李瑾瑜则甜甜一笑,高兴不已。   两个小太监一个蹲在地上让她踩着肩膀,一个负责扶着,将她慢慢送上马背。   这之后,管事的太监又牵了一匹马,让沈淮安骑着,带着二人慢慢往马场中间走。   薛婉对骑马并不陌生,塞北的战马虽生的不如这神驹高大,却也都是草原上的种马繁育而来,十分矫健,且通人性。   她攥紧了缰绳,由着马儿在场中游荡,只慢慢走着,倒是有了一丝闲庭信步之感。   李昭和李武在凉棚中瞧着,颇为惊讶。   “这薛家大小姐,是真的会骑马。”李昭笑道。   会不会一样东西,嘴里说是一回事,做又是另一回事,纵然薛婉再三推辞,一旦上了马背,姿态动作,乃至肌肉放松的程度,都是做不得假的。   而李瑾瑜却又不同了。成年马匹本就身量高,动作幅度也大,与温顺的小母马全然不同,她一骑上去,便有些摇摇欲坠,左摇右晃了一阵,才堪堪缓和过来,只是全身上下都僵硬异常。   李瑾瑜眼看薛婉这般从容,自己却相形见绌,又羞又气。   “你会骑马?”李瑾瑜冷声道   薛婉无辜道:“只会一点,却是骑不好的。”   李瑾瑜脸上的神色变换莫测,可想到沈淮安在一旁,又不好发作,只冷声道:“若你是骑不好,那本宫又是什么?”   您是不会骑啊。   薛婉心中无奈,却不好多言,只干笑两声,沉默了。   沈淮安看薛婉一眼,淡淡道:“公主殿下不必自扰,您之前骑的都是小母马,这种塞北的战马本就生的高大,野性难驯,一般的女子只怕连骑都是不敢骑的呢。”   一般的女子不敢骑,她李瑾瑜却是二般的女子勉强能骑,可薛婉,可薛婉却是不但能骑,且骑的很好。   李瑾瑜心中怨念,越想越气道:“我可不是那一般的女子!”   说罢,李瑾瑜突然猛拍马股,那踏雪神驹嘶鸣一声,一跃而起。   薛婉兀自目瞪口呆,弹指间,李瑾瑜一飞出两长远,吓得啊啊乱叫。   沈淮安却还盯着她一脸的惊慌失措,似是多么好看的场面一般。   “看我干嘛!快去救她!”薛婉瞪大眼睛,气呼呼道,那是真着急了的模样,瞧着格外有生气。   不知为何,沈淮安的眼底笑意更浓了,他策马奔驰,一路追平李瑾瑜。   李瑾瑜此时已吓得魂不守舍,只本能地抓着缰绳,脸上一把鼻涕一把泪,把什么铅粉胭脂的,糊的到处都是,实在狼狈不堪。   沈淮安扯过李瑾瑜手中的缰绳,猛地一嘞,那马儿便扬了扬前蹄,停了下来。   李瑾瑜却差点被神驹抛下马,幸而沈淮安伸手按了一把她的肩膀,才叫她又停下来。   这一遭,李瑾瑜又气又怕,眼里都是泪水,又被心上人瞧见了狼狈的模样,正要发作,却听见身后一声尖叫。   只见薛婉骑在马上,那马儿似乎已经失控,不停的抬起前蹄,似乎要将她甩下马去。   沈淮安神色大变,忙调转马头,朝薛婉奔去。   “薛婉的马惊了!”李武脸色苍白地大喊道。   此时,薛婉拼命躬身,死死抱住马头,只觉得五脏六腑都快要被颠出来了,心中不禁暗恨沈淮安怎的还没到,难不成真要看着她掉下去吗?   许久,她才听到一阵凌乱的马蹄儿声,她转头一看,只见沈淮安终于赶到。   他把手递给薛婉。   “手给我!”沈淮安大吼,他紧张的浑身僵硬,连额上的青筋都爆出来了。   薛婉已许久不见沈淮安这般模样了,他年少时还有些激动,到了后来,不知怎就慢慢练就了一身喜怒不形于色的本领,冷笑是他最常有的表情,薛婉有时甚至搞不懂他到底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薛婉只好单手抓住缰绳,另一只手递给沈淮安。   沈淮安一把抓住薛婉的手,稳稳地将她拉到自己的马上。   那一刻,女孩子纤细的身形入怀,带着一点淡淡的胭脂水粉的香气,让沈淮安只觉得浑身上下一股酥酥麻麻感觉游遍全身。   他狠狠攥住薛婉的肩膀,直扣的她倒抽一口冷气,才慢慢松开手,沙场上运筹帷幄的沈淮安一时之间有了一丝新的苦恼。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竟不知道到底该放到哪里才好。   薛婉浑身僵硬地低着头,她自上辈子起,已许久不曾和沈淮安有这般亲密的接触了。沈淮安身形瘦削而结实,缩在他的怀里,多少有些硌得慌。   可他就是这样一个棱角分明的男人,薛婉第一次被他纳入怀中时,尚有些不适应,到了后来,反倒习惯了,如今这样熟悉的怀抱,熟悉的男子气息扑面而来,薛婉直恨不得一头摔下马去才好。   下一刻,她听到沈淮安的低笑,说是低笑,倒更像是喉咙里发出的一声闷哼。   “本以为薛家大小姐是无所不能的,未料到此时倒是有几分温顺的。”   薛婉脸上带上一丝薄怒,她转头,怒视着沈淮安,却见他眉眼低垂,眼底盛满笑意,倒是少有的鲜活模样。   哼,白瞎了一副好皮囊。   薛婉心道,立马转头怂了。   没法子,谁叫这男人生的太好看,她怕她再看两眼,可就要忍不住再沦陷一回了。   薛婉听着沈淮安的呼吸微微一窒,本以为他又要说什么,却感到身后一松,沈淮安已翻身下马。   她低头看他,难得的沈淮安似是心情不错的样子。   “这般薛姑娘可自在些了?”   薛婉恍然,明白沈淮安是为了避嫌,点了点头。   “多谢沈将军了。”   薛婉骑在马上,被沈淮安送回马场边缘,宫女太监并几个主子一起拥上来,薛婉被扶下马,脚一着地,便发出“哎呦”一声,眉头紧紧蹙着,似是受了伤。   李昭见此,忙命人抬了步撵过来,送薛婉到承恩殿医治。   薛瑶因为“姐妹情深”,也只好跟着一道回去了。   沈淮安见薛婉走了,眉宇间却有一丝狐疑:“我去看看那匹马,怎的会突然受惊。”   李武瞧李瑾瑜的神色不对,忙说:“我也去我也去。”   二人转身离开,只留下李昭和李瑾瑜二人,李瑾瑜渐渐变了脸色,脸上露出一丝冷意来。   李昭是知道他这个妹妹的,轻声劝道:“薛婉腿上的伤还不知如何,你也不必太咄咄逼人。”   “若不是见她也惊了马还受了伤,我定不会轻饶了她,敢在本宫面前扮猪吃老虎,哼。”李瑾瑜气道,“这世上还无人敢耍弄我李瑾瑜。”   李昭轻声叹息。   另一边,沈淮安牵过那匹方才受惊的马,这几匹神驹都是极通人性,少有发狂的时候,他方才心中就很狐疑,可观察了一阵,却并无不妥。   李武也说道:“这马看着温顺的很,方才为何会狂性大发?”   沈淮安摇了摇头,目光却落在马股上。   只见黑色的短毛之中,似有些微血迹,他伸手摩挲了一下,入手处,竟是湿漉漉的。   李武跟着看过去,不由自主“啊”了一声。   只见这马屁股上,竟有一个细小的血洞,显是被什么利器扎伤了。   “这……这是……”李武惊讶地看了这伤口。   沈淮安沉默许久,才勾起一个笑意来。   “是簪子扎的。”他低笑,想来薛婉的伤也并无大碍的吧。   “簪……簪子……”李武结结巴巴,一脸茫然,而后才回过神来,“是……薛……”   沈淮安按住了李武的肩膀,低声道:“别说出去。”   李武回过神来,点点头:“我晓得轻重。哎,这位薛大小姐,也是有勇有谋啊。” 第20章   薛婉是在李瑾瑜惊了马时,就定下这策略的,李瑾瑜此人睚眦必报,她今日连续两次下了她的面子,若不赶快寻个退路,不定有什么东西等着她呢。   于是薛婉当机立断拔下头上的簪子,狠狠插了那神驹的屁股,把那神驹疼得狂性大发,说什么也要将她甩下马背。   薛婉对自己的骑术,对沈淮安的骑术都有信心,也确实全身而退,再只需假装扭伤脚踝,便可早早脱身。   听闻自己那不着调的女儿害的薛婉摔下马,贵妃娘娘气得脸色发白,却又不好当着张氏的面发作,只暗暗寻了刘姑姑,要她说什么也得叫皇帝知道这事的严重性,女儿是愈发无法无天了,再这般下去,还不定闹出什么事来呢。   而薛婉则被安置在偏殿,贵妃娘娘寻了个太医过来,薛婉只管皱着眉白着脸,细细抽气,那太医心里隐约察觉,也不多问,开了个活血化瘀的方子。刘姑姑马上带人煎了一副,给薛婉灌下去。   “哎,天可见怜的,好在只是皮肉伤,日后不可再这般不谨慎了。”张氏坐在一旁,帮薛婉擦汗,一副慈母的样子。   薛婉也十分配合的卖力演出,细声细气地说道:“母亲不必担心,真的不疼。”   张氏又装模作样地抹泪,道一声若是真有个三长两短,如何跟你爹交代云云,才带着薛瑶出去,预备向贵妃娘娘辞行。   薛婉则躺在偏殿,稍事休息。   她腿本就没事,待张氏和薛瑶走了,便爬起来,自己给自己倒了杯茶,又吃了两块蜜饯,才觉得嘴里喝药的苦涩退了大半。   宫里的蜜饯好吃,薛婉忍不住又吃两块,正要拿第三块时,身后突有声音道:“你果然没事。”   薛婉吓得手一松,蜜饯调回盘子里。   她转头,只见沈淮安神色淡淡,背手站在门口。   “沈将军。”薛婉笑了笑,也不多言,十分厚颜无耻地转头,缩回软塌上,又盖上棉被,只露了个头看他,“到底是男女授受不亲,将军与我共处一室,似乎不太好吧?”   “贵妃娘娘正要罚公主殿下呢,这偏殿里也无人,没有人看到,又何来授受不亲呢?”讲歪理这事,是不能有太多文化的,所以沈淮安的歪理讲的特别好。   薛婉上辈子从没说过他,因此干脆假装听不懂,闭上眼睛,一声不吭。   “你方才不觉得怕吗?”沈淮安迟疑了片刻,突然开口问道。   薛婉:“怕什么?”   沈淮安慢慢道:“用簪子扎马股,可不是谁都干得出来的。”   薛婉心中一惊,这厮竟然知道了。   “若是掉下来了,又该怎么办?”沈淮安问道,他声音里带着些责备的。   “我既然敢做,当然是有些把握的,更何况不是还有你沈将军吗?”薛婉把头埋在被子里,不想抬头看沈淮安,闷声闷气地说道,“可是你说的,定要护我们周全。”   那一刻,沈淮安的脸上露出一个惨笑:“我说的就一定作准吗?”   他倒不知道,她会这般信他。   “那是自然。”薛婉眨了眨眼睛,难得的竟有一丝俏皮的模样,“只盼着沈将军日后不要再随便乱说话了,否则公主殿下再出点什么事,我们可就跟着倒霉了。”   沈淮安看着薛婉,年纪轻轻的小姑娘,将自己在棉被里裹成一只虾子,只露出半个脸蛋,肤白胜雪,明明还是个待字闺中的少女,行事却沉稳老辣:“你从来都如此谨慎吗?”   “我只是个三品官家的女儿,京城里像我这般的女子只怕有数千人,昔日得罪了公主殿下被打了三十杖的孔翘今天出殡,我来时,恰好见到给她送葬的队伍。沈将军,您是公主面前的红人,当然肆无忌惮,却劳烦您可怜可怜我们这些蝼蚁,不要再故意难为我了。”   薛婉十分疲惫地叹了口气,她今日一路担惊受怕,此刻放下心来,闻着香炉里沉香的清冷味道,她不禁打了个哈欠,迷迷糊糊闭上眼睛,不消半磕,便睡着了。   沈淮安看着薛婉,慢慢走上前。   她呼吸均匀,在睡梦中似还遇到什么,紧紧蹙着眉。   沈淮安伸手,隔着虚空,轻轻抚摸薛婉的眉眼,额角。   他已多年不曾这般看过她了,他一度有些不记得她的样子了,可如今,那狡黠的、勇敢的、充满智慧的女子就躺在他眼前。   “阿婉……”沈淮安轻轻唤了一声,仿佛一声低沉地叹息,在这偏殿里静静回响,“阿婉,我很想你。”   而薛婉什么也不知道,只是翻了个身,继续沉沉睡去。   那日后来,是张氏和薛瑶叫醒了薛婉,三人又一起去见了贵妃娘娘,行礼告辞。   贵妃娘娘瞧着薛婉腿上的绷带,一瘸一拐的,眼皮气得直跳,也没心思再与张氏寒暄,很快送客,承恩殿也关了门。   宫内森严,行走间也没有脚步声,临近黄昏,皇上才驾到,之后不久正殿传出一声脆响。   李瑾瑜跪在地上,委屈的眼泪一滴滴流下来,她眼前是一地的碎瓷片,她的父皇气得脸色发白,一边喘着粗气,一边指着她,浑身发抖。   “孔家小姐今日才刚过头七,你又差点把薛家的摔死!你是真被朕宠的无法无天了!”   永嘉皇帝今年四十几岁,一辈子勤政爱民,天天早朝不辍,管天管地,偌大一个国家,都治理的井井有条,却偏偏管不好自己的女儿。李瑾瑜每回捅了篓子,永嘉帝都觉得自己要折寿了。   这挨千刀的小祖宗今儿杀个宫女,明儿打个太监便罢了,可偏偏,她发起脾气来,是个混不吝的,光官家的女儿就被她弄死了两个,今日若是薛婉再出点什么事,他真的不知道该如何跟朝臣交代。   “父皇,女儿,女儿不是故意的……”李瑾瑜委屈地眨眨眼,眼泪仿佛金豆子般一滴滴落下去。   “一句不是故意的就行吗?”永嘉帝的声音又高了起来,但那股子厉害的劲儿却已经下去了。   “薛婉那事又不是女儿的错,再说了,女儿今日也惊了马,若不是沈将军在那,先掉下马的,说不得便是我了!”李瑾瑜委委屈屈地说道。   永嘉帝和贵妃跟着一起变了脸色。   “什么,你也差点摔下马?快起来让朕看看,伤到哪儿了没有?”   贵妃娘娘也忍不住上前,气道:“你这孩子,怎的不早说,这么大的事,还不显传太医过来看看。”   李瑾瑜被双亲说烦了,气得哼了一声:“还不是你们,不由分说,先把孩儿一通嫌弃,却不知来关心关心我。今日可是沈将军救了我,若不是有他在,我只怕都看不见明日的太阳了。”   说起沈淮安,李瑾瑜的眼里难得的又柔情似水起来。   永嘉帝看着女儿的神色,无奈地叹了口气,罢了儿女都是前世的债啊。   这一次,不出意外,永嘉帝又对李瑾瑜重重拿起,轻轻放下,而后好生安排库房,挑拣几样给薛家送去。   还是张氏带着薛婉薛瑶接旨,只这一次,赏赐的主要是因为薛婉的伤势,因而不必再谢恩了。   张氏对此十分失望。   听薛瑶说起那天的情形,她与三皇子已搭上线了,且二人长聊了一回,三皇子对薛瑶的文采赞不绝口,二人品诗论词,十分默契。   本想着,找些机会,多和三皇子谈谈心,聊聊情,可若没有薛婉,她实在是进不了皇宫,更不知如何和三皇子发展感情。   而薛婉自然不知道张氏的苦楚,让芷荷把那些赏赐的补品收拾妥当,统统丢进了橱子里。   近日临到季末,薛婉手里的商铺,有不少需要对账、结账,做明年的预算,薛婉甫一接手,难免手忙脚乱,后来实在一个人忙乱,又叫薛平介绍一个管事的过来。   这才三下五除二,把账务都了解了。   这一季,薛婉又多了三千两的进项,小财主在家美滋滋地数好了钱,赏了芷荷和春樱一人十两银子,叫她们出去买点吃喝。   前脚春樱出门,不过一刻钟却又回来了。   “大小姐,刚才孔家的一个小丫鬟躲在二门上鬼鬼祟祟,我瞧着不对劲,过去一问,才知道,她是来给您送信的。”春樱一边说,一边将手里的信递给薛婉。   “孔家?”薛婉愣了愣,“孔家又谁会给我来信?”   “她自称是孔家三小姐孔贞的丫鬟。”   “孔贞?”薛婉更是狐疑,将信件拆开,一字一句地读下去,却是越读越心惊。   原来,自孔翘死后,孔家的主母便把丧女之痛发泄在孔贞身上,整日的寻借口罚她,今日叫她跪祠堂,明日叫她伺候用饭,还克扣她的月钱银子。   昨日,孔贞在院子里被罚跪了两个时辰,如今受风寒,却连个大夫也没去请的,只好强撑病体,写下这封信出来求救。   那丫鬟偷偷溜出孔家,一路打听着走到薛家来。   薛婉沉默下来。   春樱瞧薛婉脸色不好,忙道:“可是信上有什么冒犯之语?奴婢去把那丫鬟打发了。”   薛婉摇了摇头,多少有些无奈,她到底改不了多管闲事的臭脾气。   “春樱你拿上一张二百两的银票给那丫头,让她告诉她家小姐,千万撑住了,我会想办法的。” 第21章   自那丫头走后,又过了两日,孔府传了消息出来,说孔贞已看过大夫,又吃了药,已身子已大好,只是仍然被禁足在院子里,连饭菜都开始克扣了。   芷荷气得浑身发抖,怒道:“好歹也是名门大家,竟都是猪狗不如的东西,虎毒还不食子呢!”   薛婉低叹一口气:“我这里虽有些银两,但到底不是长久之计啊……”   芷荷见薛婉愁眉不展,轻声道:“大小姐,咱们仁至义尽就好了,您也不要愁坏了身子,不若将这事告诉老爷?他可比那孔大人官大呢,敲打敲打就是了。”   薛婉摇了摇头,脸上露出讥讽的笑容:“这到底是内宅的阴私事,爹爹那人素来谨慎,怎会插手同僚的家事?”   “那您准备……”   薛婉沉默许久,轻笑起来:“罢了,总还是有些法子的,且看孔贞的造化吧。”   之后几日,便是马球会,这时节马场上刚刚长出些绿芽儿来,打球还是早了些,但因李瑾瑜喜欢,所以皇上也早早下旨,各家官眷到的也算齐全。   张氏带着薛婉薛瑶到时,只见马场两侧已早早搭起数个凉棚,幔帐随风飘扬,马场上数名男子正挥动球杆,打的十分激烈,四处喝彩声赫赫。   马场正中,贵妃娘娘与几位地位较高的命妇坐在一处,李瑾瑜站在一旁,早已是摩拳擦掌,见着薛婉,便眼前一亮走了过来。   “薛婉,本宫与皇兄约好了,一会儿你与皇兄,本宫与淮安哥哥,咱们赛一场如何?”   薛婉早料到会有诸如此类的邀请,熟练的露出歉意的笑容:“还请公主殿下赎罪,民女腿上的伤还没好利索,实在不能骑马。”   李瑾瑜失望地看了她一眼道:“既骑不了马,还来做什么?”   说罢,也不等薛婉回答,便悻悻转身离开。   “实在可惜啊,姐姐,你素来是最爱马球的。”薛瑶神色十分复杂地说道。   薛婉看她一眼,微微一笑:“是啊,只能看旁人来打了。”   她话音未落,赛场上传来一声锣响,随后是太监尖锐的嗓音。   “蓝旗胜,得彩赤金镶猫眼儿石手镯一对!”而后,一个侍女托盘走到贵妃娘娘面前。   一个十分斯文的男子出列,笑盈盈地走到贵妃娘娘面前,行礼道:“给贵妃娘娘请安,给母妃请安。”   贵妃娘娘满脸笑意道:“四殿下还不快快请起。”   此人正是四皇子李政。   李政今年十八岁,穿一件杏色的饕餮纹窄袖胡服,身材欣长,文质彬彬,举手投足,均是贵气。   贵妃娘娘看着李政,神色慈爱,倒像是见亲生的孩子一般:“喏,这是你赢得。”   李政接过手镯:“多谢贵妃娘娘。”   贵妃娘娘温温柔柔地看他,忽而道:“四殿下近日瞧着消瘦了,看来是用功的很。”   李政笑盈盈道:“回贵妃娘娘,我近日奉父皇之令,绘制南方各省河道图,是睡得晚了些,不过不妨事,江山社稷总是最要紧的。”   他面容和煦,声音又低沉又温柔,满脸的忠孝节义,无懈可击。   贵妃娘娘听此,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而后又恢复如常:“用功确实重要,但也要保重身体。”   此时,坐在贵妃一旁的贤妃听此,掩嘴一笑:“瞧姐姐说的,如今政儿也有十八岁了,正是年轻力壮,该帮陛下分忧的时候呢。”   贵妃娘娘笑着点了点头:“是啊,儿女都大了,咱们也老了,好啦,你去和朋友们玩吧,本宫和你母妃说说话便是了。”   “谨遵贵妃娘娘教导。”李政又是一拱手,之后从容离开。   张氏带着薛瑶和薛婉恰在不远处,本是想去在贵妃娘娘面前,混个脸熟,见此,忙躲开了。   “姐姐,快过来吧,咱们的凉棚在那儿呢。”薛瑶笑着拉了拉薛婉的衣襟,她才回过神来,往官眷聚集的地方去了。   以薛家的地位,能坐的凉棚不会距离贵妃娘娘太近,薛婉随着张氏走过去,便见韩三娘旋风一般地冲了过来,一把拉住她的胳膊。   “走走走,带你去瞧有趣儿的。”   薛婉吓了一跳,忙回头看张氏。   张氏笑了笑道:“去玩吧,可别摔着了就是。”   韩三娘忙道:“夫人放心,我们不骑马。”   说罢,便拉着薛婉一路朝那女眷更衣的偏殿去。   这一路上,韩三娘压低声音道:“怎来的这般迟?叶六娘都要等不及了。”   “你找了叶六娘?”薛婉微微一愣道。   那日薛婉思来想去,还是决定从官场上寻个法子解救孔贞,一来孔家到底是孔大人说的算,但凡他肯留心,孔贞不至于沦落至此;二来,内宅之中,实在也没什么人和孔夫人相熟,更何况那孔夫人死了女儿,若是破罐子破摔,薛婉也没办法。   因此,她当机立断给韩三娘去了一封信,要她趁着马球会的功夫,找一些官眷家能说得上话的女孩,看有没有哪个热心肠的,肯帮忙。   “我联络了几个以往的闺中密友,肯帮忙的大多官职不够,那些个官职大的又不肯招惹这样的琐事。后来还是赵大人家的千金寻了她表舅家的外甥女的嫂嫂,托付到叶家去,叫叶六娘听见了。方才她拍着胸脯和我说,定是没问题。”韩三娘乐颠颠地说道。   “这个赵家的……嗯……嫂嫂是怎么找上叶六娘的?”薛婉好奇问道。   韩三娘哎呀了一声,反问:“你不知道?这赵大人夫人的表哥娶得是吏部吴大人的大小姐,吴大人的二小姐嫁的是叶家三房的一个庶子,她嫂嫂可是三房的当家夫人,自然能搭上叶六娘的话。”   薛婉听得满眼都是蚊香圈,只闷闷嗯了一声,决定结束这个恐怖的话题。   韩三娘白了薛婉一眼,讥笑道:“瞧你那心不在焉的,这些个事情你若不搞清楚,日后有你的好果子吃!”   薛婉嘴硬:“来日我订个册子,你都写下来给我,我再背一背就是了。”   韩三娘笑弯了腰:“你怎不叫各家呈本族谱给你,回头再排队上门叫你认一遍?”   薛婉煞有其事的点点头:“这办法也不错,此事就交给你了。”   “我去你的!”   两个姑娘说说笑笑,便进了偏殿。   只见叶六娘一袭烟青色的宽袍广袖,头上理一个随云髻,钗缳琳琅,美不胜收。她此时正坐在榻上,手中擎着一个茶杯,小指尖翘着,宛如观音坐莲的手势。   她见薛婉进来,眼前一亮道:“终于来了。孔贞那事可是真的?”   那模样显然已是期待已久。   薛婉和韩三娘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里看到惊讶和促狭的目光。   因三皇子退婚的事,叶六娘本不欲再露面,还是叶修昀嫌她在家发霉发脾气,惹了姐妹们的清净,这才把她拽出来,未料到一到马场便听到这么一桩好玩的事,心里激动不已。   “确实如此,这是孔贞的贴身丫鬟亲自到我府上说的,否则我又怎会如此兴师动众。”最终还是薛婉开口。   韩三娘亦点了点头。   叶六娘摇了摇头,眼里无限感慨:“孔家书香门第,家学渊源,如今竟沦落至此。”   薛婉心知叶六娘也是感怀叶家的衰落。   叶家老太爷致仕以后,叶家第二代实在缺乏顶梁柱,三个嫡子个顶个的文采风流,闻弦歌而知雅意,但于官场却十分差劲,至于下一代,只二房的叶修昀还算凸出,如今已是六品编修,余下的子弟大多自视甚高,有的是志大才疏,有的却是过于傲气,反而失了许多机会。   子弟不做官,家族的败落也是迟早的,若是下一代真出个不孝子,只怕就得跟孔家一般,卖卖庶女,才能过活了。   可薛婉知道,叶家是不会败的。   前世,叶六娘嫁给三皇子,叶家成了铁板一块的三皇子党,子弟之中除了一些旁支也通过科考重新做官以外,叶修昀更是混的风生水起,一路高歌的进了内阁,成了本朝举足轻重的重臣。   只是这些事,薛婉不好多言,只好说:“孔家衰败由来已久,若不是一个能撑起家业的都没有,本是不应该的。”   叶六娘想想,觉得薛婉说的有道理,而叶家自有叶修昀这样的才俊,应也是不会差的,这才宽慰的点点头。   “不知六娘子准备如何来办这件事?”薛婉追问道。   叶六娘笑了笑:“自是叫我三哥上门,与孔大人说道说道,虽说孔大人是五品,说来还是我三哥的上司,但我三哥和孔大人私交不错,应是会注意的。”   薛婉听此,略有些遗憾,叶修昀虽有前途,但那毕竟是孔大人家事,他去旁人家中理论,总是不好的。   此时,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敲门声。   叶六娘站起来问道:“谁?”   但听一个清朗声音无奈道:“我……”   显是叶修昀。   叶六娘忙叫婢女上前开门,只见叶修昀手持折扇,似笑非笑,身后却还跟着一个与他身量相当的男子,不是沈淮安是谁。   叶六娘脸色微变:“哥……这是……”   叶修昀尴尬一笑:“遇到些事,被拿住了。” 第22章   沈淮安显是刚打过马球,额间一缕碎发还带着些汗水,他靛蓝色的劲装愈发衬得他悍然的如同一把出鞘的刀。   薛婉忍不住看他一眼,这人站在这里,存在感实在太强了些。   韩三娘和叶六娘平素里都是咋咋呼呼的性子,如今见着沈淮安,亦是不敢多言,乖乖坐回去,到头来还是薛婉忍不住开口。   “沈将军到底是外男,叶公子带他前来,似有不妥。”   沈淮安看了薛婉一眼,神色间十分微妙:“在下也是偶然路过,不慎听了些前因后果亦为孔家小姐打抱不平,故而缠着叶公子前来。叶公子是六品,在下却是五品,与孔大人是平级,更好说话一些。”   他刻意强调了一番官职,余光却在看薛婉。   “正是,正是。沈兄古道热肠,愿意出手,也是孔小姐的幸事嘛。”叶修昀笑着点头,心中大骂沈淮安放屁,他叶修昀前途无量,姓孔的哪敢小看他。   叶六娘和韩三娘面面相觑,都有些疑惑,只觉得这气氛有些古怪。   “只是在下这般的兵鲁子,口舌笨拙,不知如何与孔大人分说,因而特来向三位姑娘讨教。”沈淮安拱手说罢,正大光明地看向三位贵女。   韩三娘听此,先开口:“沈将军自然是要与孔大人说上几句,警告他不可刻薄庶女。”   叶六娘摇了摇头:“孔家的内宅事,沈大人如何得知?我倒觉得,沈大人应旁敲侧击,说些典故,警告孔大人一番。”   沈淮安点点头,转头看向薛婉,低声问道:“不知薛姑娘以为如何?”   薛婉沉吟片刻才道:“沈大人不必多言,只送些金贵药材和物件与孔大人,只说是是公主殿下听说孔小姐近日病了,若亲自过问,只怕惹人误会,故而……故而转托沈大人送到。”   韩三娘没明白,气道:“这和那个公主有何关系?”   叶六娘却是听懂了,笑道:“好你个薛婉,连公主的势也敢借?”   薛婉微微一笑,并不答话。   她其实想说,若是沈淮安去,应该直接告诉孔大人,孔贞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李瑾瑜说不得再一个不高兴杖毙个孔家的谁,让孔家彻彻底底成为朝堂笑柄。   沈淮安明白其中关要,可眼底却略过一丝阴霾,他点点头:“如此便按姑娘说的来办了。”   薛婉点点头:“需准备的礼品,我这几日会派人送到沈家。”   沈淮安看着薛婉:“不必了,沈家如今是我做主,这点零零碎碎还不需要你们几个姑娘来出。”   薛婉恍惚间想起,沈淮安如今立了战功,又是三皇子器重的人,自然有源源不断的赏赐,更不必提逢年过节,各处的孝敬,钱财是不缺的。   叶修昀眼看说的差不多了,才道:“行了,既商议定了,我们便走了,沈兄在此到底多有不便。”   沈淮安看似还想找理由再留一会儿,可一时实在想不出什么来,只得转身离开。   韩三娘待二人走了,才看向薛婉,揶揄道:“这不是上回英雄救美的那个沈将军嘛?我瞧着他对你可是有点意思呢!”   叶六娘顿时眼前一亮:“怎的,你们和他认识?”   薛婉被韩三娘气得哭笑不得,佯怒道:“好你个韩小三,如今竟敢编排我了,不过是因你早早定了亲,便以为我等不敢取笑你吗?”   韩三娘自小是定过娃娃亲的,男方是她的表哥,如今外放在南方做官,只待过两年她再大些,便会成亲,故而闺中几年,她最爱拿这些事打趣,横竖旁人都笑话不到她。   “哎呀呀,恼羞成怒了,照我说,这沈将军多好,生的俊美不说,家中人口简单,又有实打实的军功在身……”韩三娘继续笑道。   薛婉也是无奈,只好道:“罢罢罢,随你们意吧。”   薛婉与韩三娘和叶六娘又说笑了一阵,才从偏殿出来,各自回了自家的凉棚,只见薛瑶和张氏坐在老地方,看上去神色无恙。   薛瑶见薛婉过来,好奇道:“姐姐方才玩什么了?可错过了几场好球呢。”   薛婉笑道:“这不是回来了吗?”   薛瑶似笑非笑看了薛婉一眼,指着马场上道:“姐姐你瞧,这满场属沈将军打的最好。”   马场上,沈淮安将手中的球棍一翻,一击漂亮的击球,马球射入圆洞,又得一分。   他本就精悍,又是武将,身上有功夫,腰身灵活,在马球场上,只骑着马跑上一圈,也足以吸引不少贵女的目光。   球已入洞,沈淮安骑马走到马场边缘,翻身下马,沈忠将一方凉过的帕子递给他擦脸。   李瑾瑜坐在贵妃娘娘身边,托着腮看沈淮安,一脸的少女怀春,转头问李昭:“三哥,你去和沈淮安说,我要和他一起打马球。”   李昭近日心情烦躁的很,这几日,父皇突然开始叫李政参与朝中事务,仍是不提就藩之事,他眉头紧蹙,轻斥道:“整日里只知道那些花前月下!沈将军是国之栋梁,你当是陪你过家家的吗!”   李瑾瑜被骂的委屈,立时红了眼睛,怒道:“你不是答应我……”   “瑾瑜!”贵妃娘娘出言打断了李瑾瑜的话,她怜爱地看了女儿一眼,招了招手,将她叫到跟前。   “还记得母妃告诉过你的话吗?”贵妃娘娘盯着李瑾瑜的眼睛,她的目光那般柔顺,那般温柔,却带着一股莫名的孤冷和遗憾。   李瑾瑜心头一凛,她记得母妃说的话,本朝律法,驸马不外遣,可沈淮安是武官,若不到边关建功立业,他这一生的仕途可就毁了。   她要乖乖的,等她的三哥成了皇帝,等张家的人拿到了兵权,到那时候,她的淮安哥哥才能回到自己身边,才能任她摆布。   “母妃,女儿明白了。”李瑾瑜咬了咬下唇,低声说道。   贵妃娘娘笑了笑道:“好孩子,本宫知道,你是个懂事听话的好孩子。”   李瑾瑜不甘心地抬头,只见沈淮安的身边,站着一个小黄门,那人似有些眼熟,她突然想起,那小黄门是父皇宫里的。   李瑾瑜抬头看向母妃,贵妃娘娘正含笑注视着这一切。   风雨亭距离皇家马场并不算远,依着地势而建,可登高望远,前朝时,那曾经是晋王最爱的地方,后来晋王竟引北蛮入关,后被今上一杯毒酒赐死在此处。自那以后,风雨亭便荒废了。   沈淮安踏入风雨亭,便见永嘉帝身着龙袍,背对自己,负手而立。   他单膝跪下,低头道:“沈淮安叩见陛下。”   永嘉帝并不回头,亦不叫沈淮安起身,只低声问道:“沈卿可知朕叫你来此的用意?”   沈淮安道:“臣不知。”   永嘉帝发出一声短促的讥笑:“不,你知道。”说着,他转身定定看向沈淮安,声音嘶哑地问道,“沈卿忠于何人?”   沈淮安抬起头眼前的男子,永嘉帝勤勉,从无一日辍朝,故而早生华发,不过四十几岁,便已两鬓斑白,犹如垂垂老者。   “臣忠于江山社稷,忠于黎明百姓。”   永嘉帝哈哈大笑,眼睛却始终犀利地盯着沈淮安:“好一个江山社稷,黎明百姓,你们沈家人,朕信得过。”   沈淮安低头不语。   “待政儿的河道图画完了,朕会封你为江浙巡抚,总领军政大权,朕要你随四皇子一同就藩,盯紧了他,必要时可奉密旨杀他。”永嘉帝闭了闭眼,声音里带着颤抖,“十五年前的叛乱,不可再重演了,沈卿觉得呢?”   十五年前,晋王谋反,与关外北蛮勾结,威北侯一家战死,幺女难产,赫赫将门,只有薛婉这一点骨血,自此,大永朝遭受重创,北蛮势日大。   五年后,北蛮卷土重来,沈城携满门抗敌,只活了个沈淮安。   自古都是青山处处埋忠骨。   “臣遵旨。”沈淮安拱手,眼里却略过一丝讽刺。   永嘉帝一生,都错在心软,上辈子他也是这般,任由两个皇子势力渐长,他私心喜欢四皇子李政,觉得李政处处都像他,但长幼有序,最终还是把皇位传给三皇子李昭。   李政于江浙就藩,愤愤不平,最终以清君侧之名起义,被沈淮安讨伐,落了个身首异处的下场。   这一次,沈淮安提前给永嘉帝提了个醒,本以为他会先下手废掉李政,却未料到仍是这般优柔寡断。   李家的气数果然是尽了。   沈淮安走出风雨亭,沈忠正在外头等他,见他出来,忙上前一步。   “派人告诉三殿下,事成了,他不必娶薛婉了。”沈淮安嘴角微勾,笑道。   沈忠愣了愣,道:“少爷您的意思是……”   沈淮安看了沈忠一眼,似十分不满于他的迟钝。   “皇上已下旨,要四皇子就藩,封我为江浙巡抚,一同就藩,三殿下皇位已稳,不必再烦忧。”   沈忠立时嘴巴咧到了耳朵后面,而后他突然意识到有点不对劲。   等等少爷,重点根本就不是三皇子要不要娶薛家小姐吧? 第23章   马球会后三日,三皇子正妃侧妃的人选终是尘埃落定了,没有薛家什么事,薛婉松了口气,薛瑶却又摔了房里不少的瓶瓶罐罐。   张氏在一旁看着,神色不变:“本就没报什么指望,你才多大,不过是个小丫头片子,你爹又不是封疆大吏?”   “那娘您还要我同三皇子亲近?”薛瑶怒道。   “我的傻囡囡,咱们可不只看眼下的!若是再过个两三年呢?”张氏笑道,“你才多大年纪?这两年和三皇子和公主殿下混熟了,多多出入几次皇宫,待你及笄,可不就名正言顺的入了皇子府?”   薛瑶微微一怔,半信半疑道:“当真如此?”   张氏轻笑:“退一万步说,但凡有机会和皇子亲近,又有什么坏处?”   薛瑶听此,暗暗点头,忽又神色微暗:“娘,可别忘了,我上面还有一个呢。”   张氏知道薛瑶指的是薛婉,眼中闪过一丝精光:“你不是说,上回那丫头和沈家那个将军私会过?”   薛瑶点头:“女儿跟着她偷偷摸到偏殿去了,是亲眼所见。”   张氏低笑:“那咱们便帮他们一把,待她和那小将军坐实了,自有公主殿下收拾他们。”   薛瑶听此微一迟疑:“可沈淮安当真会为了薛婉,开罪公主?”   张氏却笑道:“他若是不来,那自然更好,不但可抓薛婉一个现行,还可以大大的羞辱她一番。”   薛瑶大喜,扑在张氏怀里:“还是娘最最会运筹帷幄!”   皇妃人选尘埃落定,薛婉也跟着松了口气。   又过几日也不知沈淮安到底做了什么,孔夫人噤若寒蝉地带着孔贞赴了某位王爷孙子的洗三,被韩三娘碰了个正着,一回来便给薛婉写了封信,让丫鬟捎给芷荷,又辗转两日,才到了薛婉的书案上。   “人是瘦了点,但精神瞧着不错,一个劲儿叫我跟你道谢,改日给你下帖子,咱们一起聚聚。”   韩三娘文采十分一般,写信犹如唠家常,薛婉看过以后却笑得十分愉快,又提笔写了回信,并一个荷包,叫芷荷给送信的丫鬟。   “大小姐,三皇子那边可是没指望了?”春樱认真问道。   薛婉心中暗笑,小丫头年纪不大,野心倒是不小,一心想去王府呢?   “那并不是个好去处。”薛婉低笑,“日后不必再提了。”   她隐约记得今上身体并不硬朗,多年积劳成疾,离驾崩已不远了。   后来,李昭勉强坐稳帝位,后宫却被各路权臣塞了满满当当的女人,前朝后宫的争宠,闹出不少人命官司,当时的皇后叶六娘也被连累,连掉了两个胎儿,伤了身子,不能生育。   薛婉前世时,只听说过这些事,却并不在乎,这辈子她和叶六娘相识,见她不必遭这个罪,心里也替她高兴。   二人正说着,芷荷打帘子进来,笑道:“照奴婢说,还是叶公子好,贴心又温柔。”   春樱也跟着点头:“对对,还是叶公子好。”   “你们一个个的,都是墙头草。”薛婉失笑着摇了摇头。   芷荷却俏皮地眨眨眼:“奴婢可不是与小姐开玩笑呢,是实实在在您得选一个了!”   她说着,将一封信递到薛婉眼前,只见上面写着薛小姐亲启,落款是一个沈字。   字迹铁画银钩,看似是男儿书写。   薛婉微微蹙眉:“是谁给你的?”   芷荷将书房的门关上,才凑到薛婉身边,压低声音说道:“方才奴婢出门,在外头被一个小厮拦下,说他是沈将军府上的,叫沈忠,要我把这封信转交给您。说来,沈将军与小姐也是数面之缘呢。”   薛婉看着手中的信件,脸上的笑意顿时渐渐冷了下来。   芷荷见薛婉脸色不对,忙伸手去抓信封:“大小姐若是不想看,奴婢去把它撕了。”   “等等。”薛婉回过神来,神色淡淡,她把信递给春樱,“念给我听。”   春樱见薛婉神色不对,心里惴惴不安,忙看向芷荷,却见芷荷摇了摇头,也是摸不着头脑,她们极少见薛婉这般的态度,倒不像是紧张或羞涩,反而是真的生了气。   春樱咬了咬唇,硬着头皮撕开信封,脸上顿时一红,信中满篇都是倾慕之意,写的深情缱绻,缠绵悱恻。   “大小姐,奴婢实在念不出来。”春樱无奈道。   薛婉见二人俱是忐忑的模样,不禁失笑,是自己反应太大了,倒吓到二人了,只是这封信素来是她心中隐痛,她原本以为这辈子不会经历,未料到竟还是遇到了。   “可是沈淮安的信,约我寻合适的机会相见?”薛婉问道。   春樱无辜地点了点头。   “烧了吧。”薛婉淡淡道。   “为何?”芷荷瞪大眼睛。   “这并非沈淮安所写。”薛婉淡淡说道。   许多年前,她还记得,收到这封信时,满心的滚烫。十五岁的少女,正是怀春的时候,被一颗年轻的心爱着护着,捧在手心里,冲破礼教的束缚,情意绵绵的表白,这大约是谁都抵抗不了的。   更何况,沈淮安生的那般好的皮囊,即便只是个百夫长,她也依旧愿意跟随他浪迹天涯,哪怕她直到婚后,才恍惚间发现,她是被妹妹算计了。   这封诉相思的情书,根本就不是沈淮安写的,这封信是张氏假造的,她总共送出两封信,一封给薛婉,一封给沈淮安,再在相国寺给二人一个邂逅的机会。   而后,他们一个腼腆无知,一个羞涩难言,竟稀里糊涂的,都以为是对方表白,暗定下终身。   那之后,他们又见了一回,便被“偶然得知”的薛平堵在那里,只能一张盖头将这事揭过去,为了遮丑,婚礼过后,薛婉便虽沈淮安到了边关。   此去经年,他们各自保存着那封情书,直到有一回沈淮安醉酒,抱着她细细说起往事,薛婉却只觉如坠冰窟。彼时她才知道,原来这封信根本不是沈淮安送出去的。   这世上竟就有这样两个蠢蛋,被人玩弄于股掌之上。   他们是一对生活在谎言里的夫妻,真真假假,彼此都以为对方更爱自己,却原来最初的最初,谁也不曾付出过真心。   “大小姐,这……这不是沈将军写的”见薛婉兀自上神,芷荷开口,小心翼翼问道。   薛婉回过神来,勉强打起精神来,伸手将春樱手上的信纸要过来,放在手上,仔细端详。   写信的人十分有心,字是筋骨分明的颜体,大永朝的男子,十之八九都会写颜体。   而信笺用的则是时下流行的桃花笺,满大街都有的卖,极难追查出处,就连笔墨也都无甚特殊。   只见信上写“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薛婉一字一字地仔细端详,却见写信之人,每个撇的尾捎,都有个小幅度的颤抖,显是气力不及。   薛婉上辈子,也曾在书画上用过功,一眼便看出,这定是力气不济的女子,勉强写出的字。   “把信笺收好了,日后或许会有大用。”薛婉心下有计较,将信笺交给芷荷。   芷荷接过去,又问道:“那大小姐,咱们到底要不要出去……”   薛婉冷笑:“自然要去,否则怎么让某些人显出狐狸尾巴来。”   春樱道:“可小姐您要出门,总得找个由头。”   “不必,会有人帮这个忙。”薛婉笑道。   薛婉果然没有料错,收到信的第二日,薛家老太太突然病倒了,张氏便以给婆母祈福的名义,说好了两日后,带着薛瑶和薛婉到相国寺烧香。   “沈淮安”的信使再度不期而至,催促薛婉。   薛婉叫芷荷口头承诺了信使一番,约在相国寺见面,又给了此人一块散碎银子。   待到了日子,母女三人“其乐融融”得坐在马车上,往相国寺去了。   相国寺就在京城之中,依山而建,倒是个风水宝地,京中官眷,最爱上这寺庙中,烧香拜佛,寺中斋菜也是京中一绝。   三人天不亮便启程,到相国寺时,才不过清晨,只听钟声袅袅,晨露自树叶上滚落,一行飞鸟自寺庙后面的山林中飞起,来往僧人皆目光沉静,梵音自庙宇中隐约传来。   张氏带薛瑶和薛婉下了马车,由小沙弥引入寺庙后门,先到寺中拜过菩萨,才至后殿歇息。   僧人们递进斋菜,再由随行的丫鬟们送到官眷们的桌案前。   “母亲,我想和姐姐到后院玩玩。”才刚吃完斋饭,薛瑶不由分说,拉着薛婉的手道。   张氏笑道:“好吧,你们去玩,可不要乱跑。”   薛瑶笑道:“知道了母亲。”   这之后,两个人便手挽着手,朝后院去了。   张氏看着二人离开的背影,脸上露出一抹笑意来。 第24章   相国寺分前殿后殿,前殿烧香,后殿休息,僧人们的住处则在山上。今日并不是什么节日,后殿的院子里无人,只有薛瑶亲厚的挽着薛婉的胳膊闲逛。   庭院之中,古木参天,柏树森森,一阵晨风吹过,树叶簌簌作响,十分幽静。   薛婉和薛瑶联袂而来,均是叹了口气。   “这里倒是个好地方。”薛瑶喃喃道。   薛婉点点头:“是啊。”   这之后,二人便又沉默下来。   自薛婉重生回来,她对薛瑶一直是敬而远之,久而久之,她们已许久不曾说话,如今乍一相处,竟无话可说。   薛瑶正暗自盘算,如何将话题引到沈淮安身上,忽然寺庙中,又响起了一声声沉闷钟声,在空灵的寺庙中回荡。   “姐姐,是辰时到了啊。”薛瑶微微一笑,突然道。   “是啊。”薛婉眯着眼,看了一眼天色。   她心知薛瑶的意思,辰时,正是她收到的信笺上,约好的时辰。   踏着钟声,沈淮安一步一步拾级而上,待最后一声钟响,他已至后殿,相国寺的后殿的庭院里有个小门,推门而出,便是上山的路,他清晨便至,为掩人耳目,自后山山上下来,才走到此处。   此时,门内传出女子婉转动听,却略带稚嫩的嗓音。   “姐姐,女子的姻缘可是大事呢!”这是薛瑶的声音。   沈淮安原本要推门而入的手突然停了下来,他就站在门后,静静听着。   “瑶儿,你想说什么”薛婉似笑非笑地转头,看向自己的妹妹。   她还很小,不过十三岁,却有一双十分机灵的眼睛,七窍玲珑的心肝,天生便懂得如何利用自己的脸来骗人。   薛婉上辈子从未注意过这些,只当薛瑶是个小妹妹,推心置腹,什么都说,如今再看,才发现,这丫头的演技实在拙劣。   薛瑶被薛婉盯得心里发毛,面上却还是一脸的羞涩,她低下头,轻轻咬着唇,连脸颊都是红的:“姐姐,你就不要瞒着我了,前几日芷荷和那沈家的小厮来往,都被翠柳无意间听到了!”   薛婉故作惊讶,又避开薛瑶的目光:“什么沈家的小厮?”   薛瑶看了一眼后殿,才继续缓缓道:“前日,芷荷托门房的老六,去沈将军家传话,约他在相国寺相见。”   “是吗?”   薛瑶见薛婉上套,继续道:“妹妹心知姐姐不是莽撞之人,故而谁也没说,只悄悄和你说私房话。我知道,沈将军少年英才,姐姐钟情于他,也是人之常情,之前的马球会上,你们在偏殿私会,已被我撞见一回,我万般小心才帮你们遮掩过去,可那毕竟有违礼教,若是叫外人知道,那可是叫薛家蒙羞的事啊!”   说到一半,薛瑶已说不下去了。   是了,她是个羞涩的闺阁少女,那些腌H的事,便只是说说,都足以让她面红耳赤,不似薛婉这般,听了半天,也无动于衷。   薛婉心头倒真的吃了一惊,她竟不知马球会上,她与韩三娘叶六娘谋划的时候,薛瑶是跟过去的,难怪这一次,她这般有恃无恐。   见薛婉不说话了,薛瑶心中窃喜,知道自己今日已大功告成了一半。   薛瑶继续缓缓道:“妹妹知道,姐姐近来对我多有误会,这天底下许多事都是越描越黑的,只这一回,妹妹却求你,不要再做出那等伤风败俗之事了!”   一边说着,薛瑶一边缓缓跪在地上,豆大的泪珠自她脸颊上滑落,好不可怜。   “咱们回去吧,好不好?”薛瑶可怜巴巴地说道。   薛婉漠然地看着薛瑶,年轻的女孩仰着脸,又倔强,又可怜,若是有人从此处经过,定然会觉得薛婉看起来霸道不已。   “起来吧,虽不知你方才的疯话到底是谁教的,但你跪在这里,倒像是我欺负你似的。”薛婉慢条斯理地说道,她的声音轻柔,眼里却冷漠如同利剑,刺入薛瑶的眼中。   不出她所料,这一世,那封桃花笺并未说动沈淮安前来,如今的沈淮安是五品的骠骑将军,又有公主的垂爱,可谓早已是富贵加身,又怎会真的为了一首情诗,一封信笺,跑来与一个官眷的女儿私会,毁了未来驸马的地位?   那日她一听芷荷的话,便知那是张氏伪造而成的,既然如此,便证明,沈淮安这一世根本没准备过来,那张氏定另有后手。   薛婉饶有兴致地想,这个后手又会是什么呢?   后殿的大门哗啦一声打开,薛平和张氏并肩立在里面。   薛平脸色铁青,瞪着薛婉,手指都在颤抖。   “婉儿,你跟爹爹说实话,方才瑶儿所言可是真的?”   薛婉微微一笑,是了,她早该料到,若是沈淮安不来,张氏定会将薛平引过来,否则这场大戏又该给谁看呢?   “方才便在猜测,妹妹这样故作柔弱不知是为何,此时才恍然大悟,原来是知道爹爹在这儿呢。”薛婉似笑非笑地看着仍跪在地上的薛瑶,轻声说道。   薛平眉头微蹙,看了张氏一眼。   他今日本要上朝,临行前,张氏却将他拦下,还给他看了一张信笺,那娟秀的字迹正是薛婉的。   “这点小事本来不想劳烦平郎的,只是毕竟事关薛家女儿的清誉,故而还是将这信拿出来,给平郎看一眼,再做定夺。”张氏轻声轻气地说道。   薛平是个自律之人,纵然盈姨娘美貌,他每月也总会分出一半的时间,宿在嫡妻这里,只是多有些敷衍。   张氏心中暗恨,却咬牙做小低伏,先除掉薛婉,再回头去收拾那个姨娘!   薛平半信半疑地将信笺打开,只见信中缠绵绯色的情谊,他瞧的目眦欲裂,几欲晕倒。   “你可确信是婉儿写的?”薛平颤抖着声音问道。   张氏迟疑片刻:“原本我也不信,可与这信笺一同拦下的,还有这个。”说着,张氏又取出一个香囊来,上面针脚细密,绣了一对鸳鸯。   “这是婉儿贴身婢女芷荷的针线,我叫内宅的管事嬷嬷辨认过,错不了。”   薛平纵然知道张氏与薛婉不合,但证据就在眼前,却叫他不得不信,他一时怒火攻心,就要往舒兰苑去。   张氏将薛平拦下,低声道:“如今信虽在咱们手中,可到底没什么凭据,婉儿素来要强,到时候矢口否认,可叫我如何做人?”   薛平正在气头上,下意识问道:“那该如何?”   “我瞧着沈将军大好的前途,若是当真愿意与婉儿成就一段姻缘,也无不可。只是,之前我几次进宫,长庆公主与这位沈小将军关系非同一般,婉儿送信给沈家,也不见沈家有所回应,想来那沈淮安也是君子。平郎不若先假装上朝,再先一步去相国寺,一来是给婉儿一点警示,二来也是让她死心。”   薛平冷笑:“真是胆大包天,肆意妄为,竟敢跟公主抢驸马?”   张氏又劝道:“她到底不是我亲生的,又素来有主张,老爷今日便是见着什么也不可动肝火,到底是自家女儿,事情平了,别叫外人知道便是。”   薛平回过神来,看着眼前腰杆儿挺得笔直的薛婉,和哭着跪在地上凄凄惨惨的薛瑶,心中一片哀叹,复又想到好歹没有外人知道,这才放下心来。   他上前一步,把香囊和那信笺一起扔在地上。   “物证人证都有,婉儿你又如何抵赖?”薛平痛心问道。   薛婉看着地上的香囊。   暗蓝色的底料,上面绣着一对戏水的鸳鸯,针脚细密不说,自有一种特殊的飞针法,阖府的丫鬟,也只有芷荷会。   “芷荷若非受你指示,又为何要绣这样的香囊?”张氏冷声问道。   薛婉的神色渐渐冷了。   芷荷的绣艺了得,过去常常把绣好的绣品拿到市面上卖掉,换些银两,买零嘴给薛婉解馋,后来薛婉继承了母亲的嫁妆,便叫她不必这般辛苦。张氏能搜罗到这幅绣品,实在不易。   薛婉一时进退两难。   奴婢用公中的散碎布料针线绣成绣品,再送到外头去卖,是犯了家法,可以被发卖的。   张氏是吃准了她为了芷荷,不敢轻易否认。   薛婉抬头看向张氏,神色间尽是鄙夷。   “就凭一封不知到底是谁写的信笺,就要治我的罪,我是不会认的。”薛婉一字一顿道,“便是沈淮安人站在这,我也一样不认!”   她话音刚落,院子里墙边的老旧木门突然发出吱呀一声,沈淮安站在门后,袖手而立。   薛婉瞪着他,心中暗骂一句:你大爷的! 第25章   信是沈忠在沈家大门前收到的,送信的丫鬟并未通报姓名,只是站在门外徘徊许久,好不容易抓到沈忠,这才辗转到沈淮安手中。   一封熟悉的桃花笺,一个针脚细密的香囊。   沈淮安不禁失笑,重活一世,薛婉终究还是没放过自己。是啊,她想要自由,于是勾勾手,沈淮安便会像鱼一般的上钩。   可缠绵悱恻的字句或许可以打动许多年前那个冒冒失失的愣头青沈淮安,却绝对无法打动于血火中重生的男人。   那些矫揉造作的诗词,根本不是薛婉所写,那绣着鸳鸯戏水的香囊,更不可能是薛婉的针线。她那样的女子,怎会耐下性子,花上半日的功夫,做这样的小玩意儿。   薛婉的手合该握一杆枪,合该捧一卷兵法,从来都不是针线。   沈忠劝他回一封信,沈淮安想了想,还是算了。   这一世,他已有官职在身,日后功名富贵不在话下,再也不必在墙后偷偷窥探,他可以去提亲,穿一身大红喜服,光明正大的从薛家把薛婉接出来。   可昨天夜里,他整夜未眠,辗转反侧,时而害怕连累薛婉坏了名声,时而又怕若是不去,她会不会失望伤心,到头来,他天不亮便起床,一路策马到相国寺。   沈淮安原本想,他只远远瞧上一眼,只一眼便好。   谁料到,他却在外面看了一场大戏,知道了一个笑话。   那封信,根本就不是薛婉的意思!从头到尾都不过是一个谎言。   沈淮安一边想,一边推开木门。   薛婉有些无语地看着沈淮安,他面无表情站在门后,低头盯着地上的信笺,神色木然,浑身上下都是阴森之气。   也许是战场上历练过了,如今的沈淮安生起气来,从来都是不行于色面无表情的,只眼里阴狠又冷酷,隐约似乎还透着血光。   他甚至没有与薛平寒暄半句,而是慢慢上前,将香囊和信笺一起捡起来。   那般缠绵悱恻的句子,那般工整的簪花小楷,与他收到的那份一模一样。   可既然那信笺和香囊都已送到他手里,这份一模一样的,又为何会出现在相国寺中?   沈淮安抬头,犀利的目光扫过薛瑶,只一眼便叫薛瑶觉得根根汗毛竖起,手脚发软,如同那老鼠见了猫,一动也不敢动了。   张氏却硬是挤出一个笑容来,她拉了拉薛平的衣襟,给他一个安抚和警告的眼神,心中却是思绪万千。   这一计,本来万无一失,可谁成想半路却杀出个沈淮安来!这沈淮安明明不知道消息,为何会突然跑到这里来?   张氏心中暗叫倒霉,亦是十分担忧,若沈淮安此时将真相说出来,那她和薛瑶可就要大大的倒霉一番了。   是以,她抢在前面,上前一步,朝沈淮安笑道:“沈将军是来见婉儿的吧,我家婉儿实在有福气的很,能得将军如此青睐,若不然当真是不知如何收场呢。”   这番似是而非的话表面是安抚,实则是威胁。   事关薛婉闺誉,若是闹大了,可就收不了场了。   沈淮安听出张氏的话外之音,难得的露出一丝意外的神情,被人威胁,这对于沈淮安来说,已是十分难得的体验了。   他盯着张氏看了许久,才轻笑一声:“薛夫人说的是,只是在下却有一事不明,想请问薛大小姐。”   沈淮安口气讥讽,眼睛扫过张氏、薛瑶,最后停在薛婉的脸上。   自始至终,薛婉都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沈淮安心知,即便他不出现,薛婉也照样能够化险为夷,一如曾经。   薛婉捋了一把鬓发,磊落一笑:“沈将军请讲。”   “若这信笺当真是薛大小姐所书,那沈某想问,为何薛大小姐要写两封一模一样的呢?”沈淮安一边说着,一边又从怀中取出一封信笺和一个香囊。   此话一出,整个院子里一时静寂。   薛平一脸惊讶,张氏和薛瑶却是脸色惨白,只薛婉一人,微微一笑,竟也拿出一封桃花笺来。   “如此看来,这封信也并非沈大人所写了?”   且不提笔迹之类,但就那信笺竟与沈淮安手中的一模一样便知,这是同一批人做出来的。   薛平好歹也为官多年,这点妇人伎俩他只需略一细想,便明白了。   这分明是张氏设下的连环套。   她先伪造了一封薛婉口吻的情书送给沈淮安,再伪造一封沈淮安口吻的情书给薛婉,之后她见沈家没有回应,便使人诱薛婉上当,自己则假装截下了信件当做证据交给薛平。   想自己竟被张氏和薛瑶玩弄于股掌之上,还在沈淮安面前丢人现眼,薛平气得脸色白了红,红了紫。   他一时狂怒,抬手便给了身旁的张氏一个巴掌:“贱妇!你竟做出如此下作之事!”   这一巴掌薛平盛怒之下没有留手,饶是他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也打破了张氏的嘴角。   张氏捂着脸站在原处,神色惶恐又凄楚:“老爷,您听我解释!”   薛平怒道:“闭嘴!做出如此辱没家风之事,便是当众休了你,也是应当!”   而此时,薛婉神色从容,微笑着将手中的信笺递到沈淮安手中。   沈淮安手指微颤的接过信笺,面上却仍是不动声色。   他慢条斯理地打开信笺,只见上面亦是缠绵情话,只不过这一份,是以他沈淮安的口吻,对薛婉说的。   沈淮安脸色铁青,只看了一半就受不了了,他双手合拢,信笺便如同白色的蝴蝶,刹那间四散,一阵山风吹来,纸片被吹起,滚落在地上。   “薛大小姐,”沈淮安突然缓缓开口道,他漫不经心地看向薛婉轻声问道, “你觉得此事如何了结?”   薛婉回过神来,转头看向沈淮安。   沈淮安此时看上去十分平静,眼角眉梢都是十分克制的模样,可薛婉却明白,此人越是看上去平静,内心则越是恼火。   薛婉略一思索,便笑道:“还请沈大人放心,方才种种,不过是我薛家的家事,定不会传到公主的耳朵里。”   薛婉并不认为沈淮安来相国寺是为了看自己,张氏就不想沈淮安过来,自然也不会传信给他,是以薛婉推断,沈淮安定是有什么事,恰好撞见了这一场好戏。   她隐约记得,前世沈淮安发达之前,曾有个极好的兄弟,后来为救沈淮安而死,沈淮安便给他请了一尊长生位,常年供奉在相国寺,还时时前来拜祭,想来今日也是为了拜祭此人,只是阴错阳差,才听得了后殿的对话。   沈淮安野心勃勃,甫一出头,便极有心机的站到了三皇子一派,这样的紧要关头,他定不会冒着得罪公主的风险,与旁的女子有了瓜葛。   薛婉一边说,一边看沈淮安的脸色,却见他脸色越来越难看,显然她方才自作聪明的马屁是拍到马屁股上了。   沈淮安脸色苍白的看着薛婉,嘴角勾起一丝冷笑,已几近癫狂,这让薛婉似有种错觉,仿佛这人马上就要扑过来一般。   薛婉不明所以,忍不住后退了半步。   “沈将军尽管放心,此事我薛家定不会含糊。”眼看沈淮安咄咄逼人,薛平神色疲惫地开口,身上的衣裳都空荡荡的,整个人看上去老了许多岁。   “待我归家,禀告母亲,便让她下堂去吧。”他声音嘶哑着说道。   张氏愣在当场,竟不知如何是好。   薛瑶坐在地上,一边哭一边爬到薛平身边,她抱着薛平的大腿,低声啜泣道:“可是爹爹,薛婉和沈淮安在马球会上幽会是真的!是真的!”   薛婉嘲讽地看着薛瑶,仿佛一个局外人。空口白牙的话,她连辩解都是不必的。   沈淮安亦没有回答薛平,只静静看着薛婉,他心中像是一锅热油里倒进了水,噼里啪啦,嘭溅的到处都是,已是沸腾。   他突然间明白了一件事,原来,前世种种,从头到尾,都不过是他的一厢情愿罢了。   薛婉从不曾热切地喜欢过他,也不曾期盼他带自己离开,他们不过是各自踩入一个拙劣的陷阱,一时无法脱困,便凑在一起取暖,久而久之,连他们自己都信了,这温暖并不是一时,而可以是一世的。   “薛大小姐……”沈淮安声音干涩地开口。   薛婉抬头看他:“沈将军请讲。”   沈淮安想问,你看到那桃花笺的一刻,可曾想过什么,可曾有刹那间的心动?我们此生相遇,若我拿八抬大轿娶你,你可愿再嫁我一次?   可他终究是一句话也未说出口,只露出一个怆然而苍凉的微笑“今日之事,沈某会当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薛婉熟悉沈淮安的神色,知道他方才要说的定不是这句话,可惜她也问不出什么,只微微一笑:“多谢沈将军。”   沈淮安点点头,转身离开,甚至不曾跟薛平再寒暄一句。他沿着台阶,一步步走下山,及至山门时,他竟踉跄了一步,差点倒在地上。   寺庙后殿沿途的小路,人迹罕至,只有密密麻麻的松柏,幽森静谧,时有凉风吹过。   沈淮安失魂落魄地站在门前,知件着后山大门上,有一块匾额――苦海无涯。   刹那间,沈淮安只觉得喉咙哽咽,五脏六腑都仿佛要炸了一般。   他一掌拍在胸前,哇的吐出一口淤血。   他嘶哑着喃喃:“我沈淮安一生,从不回头!”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入V么么哒,三章走起,有红包掉落,希望大家继续支持,鞠躬~ 第26章   薛婉躺在舒兰苑的摇椅上, 津津有味地又翻了一页话本子,芷荷在院子里走来走去, 一刻不得闲。   “走来走去的做什么啊?晃的人眼晕。”薛婉懒洋洋地问道。   芷荷气呼呼地瞪了薛婉一眼:“小姐,这么大的事情,你都不着急?”   薛婉笑着放下书:“有什么好着急的?”   自今日一早, 薛平带着人回家,大门一关,薛家便炸了锅。   薛平要写休书,张氏带着两个孩子跪在正厅里哭, 连老太太和盈姨娘也都惊动了, 如今那正厅里可谓是热闹非凡。   下人们都凑在外围打探、围观,好不热闹。   只舒兰苑里,平静如常, 薛婉不闻不问, 直把芷荷和春樱都急的够呛。   只是芷荷是个急脾气, 主动开了口,春樱却躲在一边,又安排了两个小丫头去探听情况。   “大小姐,你就不想知道,夫人会不会被撵出去?听说老爷一回来就嚷嚷着要写休书呢!”芷荷气道。   薛婉却笑道:“你且放心, 这不过是爹爹的气话罢了。一来, 薛家丢不起这个人,二来,如今夫人儿女都在, 若是休妻再娶,那我、瑶儿、宁儿的婚事都得受影响,更何况,老太太也是会保她的。”   再者,妻子犯了错,或被“养病”被“拜佛”,或被“得了疯病”,多的是办法,又何必闹到休妻,惹的这般难看呢?   方才回来的路上,薛婉便细细想过了。   此事,于薛平来说,虽有辱家门,但也没有造成什么实质性的影响,只是沈淮安那里总是要有些交代。   至于薛婉,纵然险些闺名受损,但薛婉一度被贵妃看中,前程不会差,倒是薛瑶薛宁,若是张氏真的被休,往后薛瑶的婚嫁,薛宁的前途,都很受影响。   按着薛平那投鼠忌器,优柔寡断的性子,定然还在举棋不定呢,至于薛家老太太更不必说,素来是以薛家的脸面为第一重要的。   还有盈姨娘,那是个聪明极了的人,张氏这般没什么手段,又没有强势外家的主母十分不错,若是休了,难保下一任是个什么模样,所以综上所述,薛婉认为,张氏这一次是定然会被保下来的。   了不得就是个禁足,抄佛经,或者去庄子上修养之类的处罚,她也没什么可凑热闹的。   果然,不一会儿,春樱派去的两个小丫头来回话,说薛平发卖了几个同谋的下人,罚了王氏三个月禁足。薛瑶跟老太太去住,薛宁则要盈姨娘带。   芷荷不好骂老爷,只好骂张氏巧舌如簧,把所有人都忽悠过去了。   薛婉听此微微一笑,并不以为意。   她起身,懒洋洋地回屋道:“若是老爷一会儿过来,就说我睡了。”   春樱微微一怔:“可小姐,这还不到午时……”   “无妨无妨。”薛婉挥挥手道。   她不想见薛平,只此而已。   见着人,是会忍不住伤心的,但若是不见,还可骗骗自己,不去想,也就罢了。   薛婉睡了一晌午,神清气爽的起床,果然听说薛平来过,又被芷荷和春樱挡回去。薛平大约也明白薛婉的意思,因此时觉得十分亏欠薛婉,因而也不生气,只派人送了一些话本子来。   “说是老爷听说大小姐喜好这些,便差小厮悄悄送来,还叮嘱切切藏好,不可叫老夫人知道。”春樱掩嘴笑道,“老爷心里还是有小姐的。”   薛婉无奈地摇了摇头,她不是喜欢看那些话本子,而是呆在后院里,实在无聊罢了。   薛平闪电般处理了张氏,盈姨娘暂时掌家,第二日便叫薛婉去她房中坐坐。   薛婉过去时,恰好薛宁也在永安居。   薛宁毕竟年幼,天性又有些柔弱,昨日被小厮从私塾叫回来,父亲要休妻,全家哭成一片,他受了惊吓,后来自己的铺盖卷又从张氏房里搬出来,丢进了盈姨娘那,加上如今天气本就不好,白日夜间冷热交替,薛宁病倒了。   薛婉去时,恰见可儿正蹲在院子里熬药,见着薛婉,忙福了福身子道:“大小姐。”   “这怎就熬上药了?”薛婉满脸的惊讶。   可儿忙道:“是宁少爷昨日染了些风寒,大夫说了,吃上两贴药,休息三日便无大碍。”   薛婉点了点头。   她挑帘进屋,只见屋内佣人来回穿梭,盈姨娘似在里屋陪薛宁,她贴身伺候的丫鬟见薛婉来了,忙请她上座道:“大小姐稍等一会儿,方才宁少爷醒了,朝着要见娘亲,姨娘正在屋里哄呢,一会儿便过来了。”   “不妨事的。”薛婉笑道,眼睛却忍不住瞄了一眼,只听见屋里有男孩低声的啜泣声,还有盈姨娘温柔软语的劝慰。   “少爷好好养病,待病好了,自然就能见着夫人了,您若总是病着,老爷也会不喜,顺便还得埋怨我不会照顾孩子呢。”   “我去和爹爹说,不叫他埋怨你,好不好?”薛宁细声细气地声音传来,倒叫薛婉吃了一惊。   这才不过在永安居过了一夜,薛宁竟就如此听她的话了?   薛婉不禁有些佩服,盈姨娘年纪轻轻,对笼络孩子竟也如此娴熟。   过了一会儿,盈姨娘才从屋里走出来,脸上却带着疲态,身上的衣裳也皱皱巴巴。   薛婉微微吃惊:“姨娘这是……”   “昨日宁少爷一病,我们姨娘衣不解带的照顾了一夜,一直都没合眼呢!”盈姨娘身边的丫鬟碧青忙道。   盈姨娘摆摆手,笑道:“那可是老爷的嫡长子,阖府最金贵的,既托付到我这,我自然要好好待他。”   可儿端了药进来,盈姨娘看了一眼,示意她去给薛宁吃了。   自要接这烫手山芋,盈姨娘便做好了准备,郎中寻的都是京中最好的,一应药材,吃穿用度也是顶级,熬药的人都是自己的心腹,整个永安居一言一行,都不得出丝毫的疏漏。   忙成这样还坚持不懈要把薛婉叫过来,肯定是有些事情要说的。   薛婉好整以暇,等着盈姨娘开口。   “昨日在相国寺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不好细问,只知道是夫人对不住大小姐,本是知道大小姐心情不好,不愿多叨扰,只是眼下却有点紧要事要处理,我又脱不开身,只好让大小姐过来。”盈姨娘说话温温柔柔,纵然脸色有些苍白,也挡不住一双秋水般的秀目,眉头微蹙的模样,连薛婉瞧着都觉得心要化了,更不必说男人们了。   “盈姨娘但说无妨。”薛婉微微一笑。   盈姨娘见此,这才叹了口气道:“昨日我自老爷处拿了管家的钥匙和账簿,可我初掌这家,本就看不太懂,账房上说,咱们家素来节俭,账上的现银才不过三十两,昨夜请朗中抓药花了二十两,今早采买蔬菜、鲜肉又花了十两,管事的今日竟说我一上任就不知节俭,若是叫老太太老爷知道了,十分不好。”   薛婉听此,顿时笑了起来:“姨娘的意思是?”   “我知大小姐是有产业的,先夫人的陪嫁更是丰厚,这夫人禁足不过三个月,我想着,不若不管前账,另立一套账,这三个月的开销用度先从您的账里走,待夫人出来了,再算总账,如何?”盈姨娘笑了笑道,“此事说出来有些丢人,但我一个做妾的,实在不懂这些庶务,账本也看的稀里糊涂,只好如此了。”   张氏毕竟在薛家经营多年,上上下下的管家仆人,哪个不是她的亲信,如今她甫一失势,只怕账面上,采买上早就做好了无数个暗扣,等着盈姨娘一个个往下踩呢。   只可惜,盈姨娘却来了一招釜底抽薪,根本没准备走张氏挖好的坑,反而联合薛婉,把那些坑都留给了张氏自己。   “一时燃眉之急,我自然不能不出手,好歹我也是薛家的人啊。姨娘且放心,待我回去收拢一番,马上派人送银子过来。”薛婉答应地干脆利落,盈姨娘亦是千恩万谢。   如此过了几日,薛平本以为家中得鸡飞狗跳,却未料到竟然井井有条,晚上的菜竟然还比平时多了两个,不禁夸赞盈姨娘持家有方,又听说盈姨娘衣不解带的照顾薛宁,更是十分感动。   这日饭后,薛平本是准备继续做一些有益于家族兴旺,开枝散叶的活动,未料到盈姨娘却突然低声啜泣,一直言说还是别让她管家为好。   薛平十分惊讶问盈姨娘是怎么回事?   盈姨娘这才告诉薛平,她实在看不懂前面的账,账上的银两又不多,管家的也不肯多支,只好找薛婉借了一点,另立账册,这才勉强度日。   可这一日日开销渐大,她也不好老这般借大小姐的银子,不行还是把夫人放出来吧,纵然她不知道事情原委,但横竖也不会是什么大错吧?   眼看盈姨娘泪水涟涟,薛平却是愤怒,盈姨娘好歹也算半个主子,如今刁奴欺主,竟到这种地步,自然是背后有人撑腰呢。   薛平越想越气,马上叫来了管家账房,又是一通狂骂,盈姨娘又以不会看账为由,拉着薛平整整订对了好几夜。薛平白日上朝,晚上还要看账,账里竟还有张氏的挪用、管家给挖的坑,更是气得血脉喷张,冲进张氏那里与她吵闹一番,连老太太都惊动了。   薛瑶和薛宁又是一通哭,一通跪,张氏的软禁从三个月成功变成了六个月,而盈姨娘也大获全胜,彻底拿到了管家权。   至于薛婉,这一通隔岸观火,又过瘾又不上身,钱花的十分值当,给她枯燥的闺阁生活增添了许多娱乐。   而后又过了几日平静,便是叶老太公的寿辰,薛家竟也在邀请之列。   那日正是休沐,薛婉百无聊赖,正犹豫要不要去找韩三娘串个门,便见春樱匆匆忙忙进屋,说道:“小姐,方才叶家来人了呢。”   薛婉微微一愣,将茶盏搁在桌子上:“叶家来人?”   春樱点点头:“是啊,叶家老太公过七十的整寿,给府里下帖子,点名要阖府都过去呢。”   这话一处出,薛婉忍不住笑起来:“咱们那位夫人运气可真是不好。”   阖府都去,自然得是夫人小姐们一起都过去,内宅外宅各有交际,如今薛家这情况,张氏定然“抱恙”去不了,那余下的小姐少爷也不好再去,薛瑶听了,只怕要气疯。   “是啊,老爷本是要推辞的,可叶家说了,夫人抱恙也不打紧,只大小姐去便成。”春樱笑道,“听小厮们传出来的话,叶家那位管家话说的已然有些露骨了。”   薛婉微微一怔,是了,她都快忘了,她还有一番婚嫁要相看呢。   芷荷听着,也跟着着急,忙道:“那老爷怎么说?”   春樱掩嘴一笑:“自然是老爷亲自带两位小姐和宁少爷一起去了。”   “还有哪家去,你可打听过没?”   春樱道:“都打听了的,韩家孔家,也都是去的。”   薛婉笑道:“那倒也不错,正好出去散散心。”   叶家,按着薛婉如今来看,是实打实的好门第了,即便不是叶修昀,叶家其他的公子们,也都是不错的,这次又没有张氏阻挠,薛婉心下拿定主意,是要好好相看一番的。   “是啊,大小姐这几日瞧着心事重重的。”芷荷说道,“出去散散心也好。”   薛婉莫名瞧二人一眼:“我哪有什么心事呢!”   两个丫鬟对视一眼,却都噗嗤笑出来。   芷荷从桌子上拿起薛婉看了一半的话本子:“您这话本子看了三四天了,我瞧着啊,您是在相国寺瞧着沈将军英俊,如今更是不知该如何选了吧!”   春樱也是一脸纠结:“这确实是麻烦,沈将军和叶公子,都是人中龙凤,小姐不好挑啊。”   薛婉佯装生气,起身各拧了两个丫鬟腰间一下,怒道:“好你们两个小丫头,如今开始促狭你们主子了!”   舒兰苑里一时笑闹,可永福堂却沉闷的犹如城郊的庵堂。   薛瑶一身素衣,跪在地上,手中举着茶盏,讨好的递给薛家老太太:“祖母请用茶。”   薛老太太哼了一声,从薛瑶的手里接过茶盏。   “我这次不过是身体有些微恙,叶家你当真不去了?”薛老太太苍老的声音传来。   薛瑶的手攥紧了衣襟,银牙紧咬,低头看着地面,强行撑起一个笑容。自张氏被软禁,她也被薛平狗血淋头骂了一通,到了薛老太太这,又去祠堂跪了一夜,不但愈发憔悴了,就连说话,也是细声细气,仿佛受了惊吓。   “孙女不去了,留在家中侍奉祖母汤药。”   薛老太太点点头:“嗯,你倒是个识时务的好孩子,那我这就派人去跟你父亲说。”   薛瑶的脸色微微一白,她自然不是真的不想去,只是她跟在张氏身边,早已摸透了她这个祖母的性子,若不这般示弱一番,她便是要拿捏你的,但再怎么说,她也是薛家的小姐,纵然父亲有些厌弃,也不至于真的毁了她的前途。   “祖母……”薛瑶禁不住开口。   薛老太太斜睨了薛瑶一眼,只见她泪水涟涟,一副欲说还休的模样,不禁讥笑:“怎的了?又要反悔?”   薛瑶忙道:“孙女怎敢!孙女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觉得若孙女一人留在家中侍奉您,会否反倒显得姐姐和弟弟不孝顺?”薛瑶努力瞪大眼睛,显出一副无辜的模样,看向薛老太太。   老太太大笑一声,看向薛瑶的目光仿佛在逗弄一只猫儿狗儿:“你这孩子,太沉不住气,你娘也沉不住气。”   薛瑶忙讨好道:“祖母您是七窍玲珑的心肝,孙女怎么能跟你比?”   “你娘做出的事实在辱没我薛家清誉,这点我绝不会轻饶,但你到底是我薛家的女儿,日后嫁了人,在外头也是薛家的脸面,这次可是要让你长点记性的!”薛老太太近来身子骨愈发不好,只说了这一段话,便气力不济,一阵乱咳。   薛瑶忙捧起痰盂,薛老太太碎了一口痰进去,又歇了歇才道:“但薛婉性子如此桀骜不驯,若是嫁入豪门望族,只怕会反噬薛家,所以我会叫你去,该说什么做什么,你可明白了吗?”   “孙女明白了。”薛瑶连忙又叩了头。   “好了,你下去吧,我乏了。”薛老太太摇了摇手,说道。   薛瑶忙起来,福了福身子,这才缓缓退下去。   出了薛老太太的卧房,薛瑶脸上那恭顺的神色才渐渐褪了下去,她回到偏房,翠柳忙递上一盏茶,薛瑶气得作势要扔,却被翠柳一把拦下来。   “我的二小姐,可万万别置气!这是永福堂,您就得忍辱负重,待夫人出来了,咱们才有转机!”翠柳握着薛瑶的手,哽咽着说道。   此时,薛瑶已满脸泪痕,她自出生以来,有生母护着,薛家虽不是大富大贵,但也衣食无忧,又人口简单,总共只有薛婉和她两个女孩,也是金尊玉贵的养大,何曾受过这样的委屈。   如今,张氏被软禁,她又让薛老太太压得死死的,就连下人都开始怠慢了。   “这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薛瑶委屈地低声啜泣道。   翠柳忙安慰道:“二小姐,这眼下不就是个机会,您若在叶老太公的寿宴上有了些名声,夫人自然跟着沾光,等您找了个好夫婿,风风光光的嫁出去,还有谁敢怠慢了夫人?”   薛瑶听此,这才沉住气,轻轻点头:“对,你说的对,我得自己争气了,也就没人敢欺负我们母女了。”   翠柳眼看薛瑶冷静下来,这才放心,用温水绞了帕子,帮薛瑶擦掉泪痕,一边擦一边道:“说来咱们还是有些优势的,老太太对大小姐仍是不待见,若不然也不会这般轻巧就放了您过去。”   薛瑶冷冷一笑:“她自然是瞧不上薛婉的。老太太本也是官家小姐,却嫁了薛家这么个不上不下的,祖父死的早,她年少守寡,爹爹也不曾立过大功,后来娶的妻子也不是她的喜好。她那么要强,论地位、样貌、财富,处处都比不过儿媳,又怎么会瞧上薛婉?她巴不得薛婉嫁的狼狈,才好证明陈氏比不过她!”   翠柳轻轻叹了口气:“这又何苦呢?说来若不是她太苛责大小姐,先夫人的嫁妆,本可以……”   薛瑶冷冷瞪着翠柳,让她生生将这些话又咽了回去。   “日后,这些话都不可以再说。”薛瑶一字一顿道,“叫我娘听到了,小心把你卖到窑子里去!”   翠柳脸色苍白,浑身发抖,忙点头:“是是,奴婢知错了。”   待到叶老太公大寿那日,薛平还是带着三个孩子去了的。   薛婉和薛瑶照例由薛平先带着拜见叶老太公。   叶家人丁兴旺,叶老太公又活的长久,叶家三房足有百来号人,住在城东一幢大宅子里。   那是世代兴旺的人家,一应奴仆摆设,自与寻常人家不同。   薛婉和薛瑶被侍女们迎进去,一路瞧着奴婢们鱼贯而入,都是低头敛目,各做各的活计,人人腰间挂着腰牌,又穿不同颜色的服饰区分登记,十分分明。   薛平带着三个儿女,进入正堂,叶老太公坐在上首,叶家三房夫妇二人则分座两侧,满堂的布置、叶家人的气度,皆是器宇不凡。   薛婉等三个孩子上前,由薛平领着磕头行礼,给老太公祝寿。   三个孩子照例每人得了一个荷包,又被夸奖了一番模样俊俏之类的,原本是照着惯例要下去了,却未料到堂上一位夫人突然开口。   “这就是薛家大小姐啊,早几日入宫,就连贵妃娘娘也是夸赞不已的,说是满京城的闺秀,最蕙质兰心的呢。”开口的女子瞧着四十岁上下的年纪,保养得当,年轻时定然是个美人。   薛平忙介绍道:“这是叶三夫人,还不赶快行礼。”   薛婉心中了然,这正是叶修昀的亲妈,叶家三房的夫人,几次三番试探着想和薛家结亲的那个。   “婉儿拜见三夫人。”   叶三夫人瞧着眉开眼笑道:“好好好,这孩子我瞧着投缘,薛大人回头可要多让她来走动走动,我们叶家的女孩儿多,定能玩到一块儿去。”   薛平自然连连说好,不禁有些遗憾,若是张氏不做那伤天害理的事,今日她若在,定能好好应酬一番,说不得婉儿的亲事就可定下来了。   可他转念一想,只怕她若在此,反倒帮倒忙。   拜见过薛老太爷之后,薛平便去了前厅饮宴,薛婉和薛瑶则被丫鬟带到后院去,薛宁却是可怜,得一个人去和公子少爷们一处,连个领着他的长辈都没有。   他可怜巴巴地看着薛瑶和薛婉,扯着薛瑶的衣襟道:“二姐,我怕。”   薛瑶正是烦闷,把手抽出来:“你到底也是十岁的人了,这样的场合还这么拘谨,真是白当个男儿了!”   说罢,头也不回的走了。   薛宁的眼圈立马红了,反倒是薛婉不忍,轻声安慰道:“别怕,若真的有事便叫小厮传话过来。   “嗯,我知道了大姐姐。”薛宁抹了把眼泪,这才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薛婉无奈地摇了摇头,转身离开。   此时,叶家前厅,宴席未开,叶修昀正在招待一群同窗好友,众人听说他院中新移了一种牡丹,一株花上开三种不同颜色的花,都吵着要看,故而齐齐跑到院子里。   果然,只见那牡丹花开正盛,姚黄、魏紫、梨花雪三色同在枝畔上,众人见了均是啧啧称奇。   有同窗好友玩笑道:“叶老三,这奇花异草素来不是你的喜好,怎这一次竟搜罗这样的名品,难不成是要给媳妇的聘礼吗?”   叶修昀一身的宽袍广袖,站在桃花树下,手中折扇轻摇,当真是名士风流。   他以扇子遮面,笑道:“也算是吧。”   “哦?如此说,你是要定下来了?”有人大喜道。   叶修昀笑而不答,只吟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子之于归宜其家室。”   众人不禁哄笑。   有好事者继续追问:“可是上回成王府那位如花美眷?”   叶修昀一脸高深莫测,摇头晃脑道:“子曰不可说,不可说。”   一时之间,众人大笑,却也明白叶修昀是默认了的。   叶修昀平素里交往的好友,大多都是饱学之士,在朝为官的,也多是翰林、御史台之类的清流,如今有名花作伴,这些读书人便开始吟诗作赋起来,竟比外头还要热闹。   沈淮安到时,遥遥驻足,满京城的文人墨客,和他这般的行伍之人实在是不合的,只是李昭因之前得罪了叶老太公,特意叫沈淮安准备了一些贵重礼物送来。   沈淮安将礼物送到,又说了些客套话,便被人请到后院,恰好听说叶修昀一番高论。   他不禁莞尔。   据他所知,上辈子叶修昀娶得可不是一个貌美的女子,只是不知他此时说的又是何人,而自己这辈子,又能不能娶到上辈子娶的那个人。   想到这,沈淮安不禁蹙眉,有些事或许该加快些进度,否则,薛婉如今正是说亲的年纪,真的被说给了谁家,总是不太好。   此时,叶修昀已看到站在远处的沈淮安,他今日明显也是来祝寿,难得没穿盔甲,也不是贴身的劲装,一身的华服,但浑身上下的杀伐之气,却与他身边这些截然不同。   叶修昀心中感叹,一边是温柔乡,一边却是英雄路啊。   想到这儿,他与诸人寒暄之后,才慢慢走到沈淮安身边,挑眉笑道:“沈兄难得前来,可是有事。”   沈淮安脸上也难得有了些笑意:“不过是帮三殿下跑个腿,叶老太公历经三朝,为我大永朝鞠躬尽瘁,殿下也是十分敬佩的。”   场面话是说给旁人听得,叶修昀听沈淮安一本正经的吹嘘,眼里很是促狭,他道:“殿下能记得我叶家,是我叶家的福气,沈兄还请留步去内室,饮几杯薄酒再走。   沈淮安微微颔首:“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二人说罢,并肩离开,很快屏退了身边的随从小厮,一边走一边问道:“听闻陛下准备关照你去南面,可是有明旨了?”   “快了,此事不急,陛下到底是舍不得四殿下,许他中秋过后,再行就藩。”沈淮安道。   叶修昀微微一愣:“如今可还不到五月,距离中秋可还有三月有余。”   沈淮安道:“是啊,夜长梦多,三殿下对此也十分担忧。”   叶修昀微微一笑:“但三殿下到底是没有纳了薛家大小姐,可见此事也稳了。”   薛婉的身份于前朝颇有些微妙,威北侯的最后一点骨血,陈家在军中经营多年,纵然满门战死,但各处的地方军也还是会卖一点面子。   四殿下不就藩,三殿下自然心怀疑虑,是否需要多一些军中的助力,如今这顾虑解除,薛婉也就可要可不要了。   尤其是皇上有决定叫沈淮安驻军江淮,明摆着是找人盯着四皇子呢。   沈淮安听叶修昀提起薛婉,眉目间柔和了些许:“不入皇宫,于女子来说,是件好事。”   叶修昀美滋滋道:“可不是。薛家那位大小姐生的可当真是活色天香,我娘原本看不中她的家事,又嫌她那继母百般推脱,十分拿乔,可后来听说她为了孔贞奔走,这才觉得她是十分仁善贤惠的人呢。”   沈淮安嗅出叶修昀这话中的滋味不对,抬头问道:“你什么意思?”   叶修昀不禁得意一笑:“你不知?我家欲聘她为妇。”   刹那间,沈淮安天旋地转,下意识地按住剑柄,长剑差点出鞘。   叶修昀愕然地看着突然间满脸杀气的沈淮安,挥了挥手:“沈……沈兄……”   他突然间有些疑惑,和沈淮安这样阴晴不定的人结盟到底是不是一个错误,毕竟此人一副准备杀了他的样子。   沈淮安收起浑身的杀气,面无表情地转头道:“无事。”   沈淮安记得许多事,他两世为人,戎马半生,记忆里大多是塞北一望无际的草原,边城穷苦的百姓,还有薛婉或张扬肆意,或温柔娴静的笑容。   他人生中所有的酸甜苦辣,都与薛婉有关,哪怕是薛婉死后,也是一样。   那一日薛婉在他怀里闭了眼,她苍白的脸仍旧带着讥讽的笑,仿佛在嘲笑沈淮安的幼稚和可笑。   沈淮安记不清楚他们的关系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恶化的,也许是回到京城之后,又或许是在边城的时候,仿佛是一夜之间,薛婉有了心事。   她看他的眼神闪烁,带着不知道是什么的复杂情绪。   沈淮安不懂,薛婉也不提,两个人渐渐的,就有了生疏,似乎如履薄冰。   那一年,他为新皇平叛,辗转江南,四皇子李政被他们逼退在金陵城,城破之日,李政携妻儿宫人悉数自尽。   凭着这样的战功,李昭封了一个忠勇侯给他,他带着薛婉回京受赏,可薛婉并不想去。   薛婉不喜欢京城的繁华,更不爱那里的拘束,她喜欢金陵的细雨喜欢南方的烟雨长廊,她想和他留在这里,哪怕是解甲归田。   沈淮安问薛婉,京城里有什么让你这么害怕?   薛婉笑着摇了摇头。   彼时沈淮安不懂她眸子里的悲伤,后来才明白,她不想见她的父亲和继母。   他的阿婉,实在太心软了。   岳父薛平差点丢了官,但因为他这个好女婿,最终免于处罚。沈淮安带着薛婉去拜见薛平,也见到了张氏和薛瑶。   薛瑶那年十八岁,因接二连三的国丧守孝,竟然耽误,一直没有出嫁。   薛婉亦不提她与家中的龃龉,只是薛瑶,含笑告诉他,曾经薛婉只不过是利用他。   他半信半疑,而后,他想到了薛婉对京城的抵触,想到了薛婉日渐的闪烁其词。   他试探着问薛婉,若有机会,可叫她先离开京城,他有机会再走,可好?   薛婉拍手称那是最好不过了。   他拂袖而去。   自此,他流连青楼,李昭送他的妾,他悉数收下,薛婉的脸上日渐没了笑容,但她从不曾问他一句,他们二人就这样僵着,竟也各自安好了许久。   她似乎总是过的很好,和京城的贵女们唠唠家常,整日里串门,有时候还会打马球、踏青,她依旧笑的肆意,与和他在一起时,没有什么不同。沈淮安每次悄悄瞧她,都会升起一股无端的愤怒,却原来,只有他一个人,受这五脏六腑的煎熬。   薛婉向来都是傲然于世的寒梅,哪怕是冬日最冷的时候,也可灿烂绽放,而沈淮安之于薛婉,根本就是可有可无。   后来,薛婉开口,问他要和离书,他愤怒又害怕,数日不敢归家,这世上,只怕没有人比他更害怕签这一纸和离书的了。因为那时候,薛婉和他就真的没有半点关系了。   李昭也曾问过他,是否和妻子感情不合,沈淮安并未隐瞒。   新皇是需要臣子有一点把柄和瑕疵,夫妻不合倒也无伤大雅,更何况薛婉家世普通,大多数人都说是沈淮安薄情寡义,对糟糠之妻不好。   可沈淮安不知道,李昭心里却打了另一个算盘。   那日新皇赐宴,参与的不过是几个心腹大臣,李瑾瑜突然出现,盛装打扮,坐在李昭下首,神色间十分羞涩。   李昭问他,可有合适的郎君可给李瑾瑜做驸马,沈淮安不明就里,提了一些人选,却都被李昭否了。他问沈淮安,为何不考虑自己。   沈淮安微微一怔,轻声道:“臣有妻。”   李昭似笑非笑:“若是妻子病逝,续弦再娶呢?”   那一刻,沈淮安才终于意识到,自己错了,大错特错。   他掀桌而起,飞奔回侯府,薛婉依旧是那么沉着冷静的样子,他放下心来,他的薛婉足智多谋,怎就会叫人下毒。   可他却不明白,薛婉怎么就会饮下那杯毒酒。   薛婉死了,死在他的怀里,可下地狱的却是他沈淮安。   三月后,李昭下旨赐婚沈淮安为驸马。沈淮安提议,叫李昭纳薛瑶为妃。   婚礼是在同一日,李瑾瑜十里的红妆,一百八十台的嫁妆,从宫里一直延绵到侯府门前,沈淮安一身红衣,看着李瑾瑜走到自己身边。薛瑶被一顶小轿送入皇宫。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可没有第三拜,只有皇城之中,喊杀声震天。   沈淮安拔剑,刺入李瑾瑜的胸口。   鲜红的盖头落在地上,李瑾瑜嘴角溢出鲜血,她问他为什么。   沈淮安说因为你该死。   所有伤害薛婉的人,都该死。   那一日,马上要就藩的王爷李武以清君侧之名,率禁军攻入皇城,杀李昭,夺帝位,混乱之中,刚刚入宫的薛瑶也被人刺死。   沈淮安一路从侯府杀进皇城,他手中的剑卷了刃,一步一步踏入皇城。满城的文武百官都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只有叶修昀站着,他皱着眉头问他:“你搞什么?”   李武坐在龙椅上,似笑非笑看他。   “沈卿从龙之功,想要什么?”   沈淮安道:“臣无欲无求。”   后来李武真的做了皇帝,半年后,沈淮安下了大狱。   沈淮安在天牢里等来了一杯毒酒,一杯和薛婉一模一样的毒酒。   这真的很好。沈淮安想,所有伤害薛婉的人,都该死。   作者有话要说:  三合一大章奉上~~谢谢大家,本章会有红包掉落,么么哒 第27章   叶老太公的寿辰, 满京城的权贵都到了个齐,再加上长辈们带来的内眷、整个叶府也都后院, 也跟着闹闹嚷嚷,嬉笑此起彼伏。   薛婉和薛瑶一踏入内院,便听到女孩子轻巧的笑声, 犹如黄莺婉转,好听的很。   只见十几个女孩子正围在一位少女投壶。   “六娘,你行是不行啊,若是再不中, 咱们可就要输了。”有人瞎起哄道。   执箭的正是叶六娘, 叶家的女儿若论琴棋书画,那自然是京城顶尖,可这投壶之类的把戏, 实在不太好。   叶六娘此时, 十分后悔, 不该被这些小姐们一撺掇,便上来投壶,输赢是其次,关键是丢了叶家的颜面。。   此时,叶六娘手中握着羽箭, 瞧来瞧去, 也不敢动手,又被人好一番促狭,直到她身后传来声音。   “六娘, 不若我带你投投试试?”薛婉言笑晏晏地开口道。   叶六娘瞧着薛婉,顿时眼前一亮:“可把你盼来了,来来来,快投。”   于是薛婉上前,从容接过叶六娘手中的箭,只随手一投,便入了那壶中。   “论读书,我是不及你们了,这些雕虫小技,你还是差的远了。”薛婉得意洋洋说道。   叶六娘吐了吐舌:“好啦好啦,知道你的厉害,韩三娘和孔贞都在我房里吃茶,走咱们去看看。”   自始至终,叶六娘都不曾看过薛婉身旁的薛瑶一眼,便自顾自地拉着她进了自己的闺房。   薛婉甚至没来得及跟她说上一句话,不禁微微一愣。   分明之前,叶六娘对她还算恭敬有加,如今却看都不看她一眼,其中的冷落薛瑶哪里不清楚。   薛瑶脸色微变,却不发一言,只目送叶六娘扯着薛婉袖子走了。   说来孔贞和韩三娘都是心地善良之人,但性子实在天差地别,二人凑在一起,从来说话不超过五句。   韩三娘是个有什么说什么的直肠子,孔贞却瞻前顾后的很,韩三娘的话一说重了,孔贞便吓得泪水涟涟,总是多多劝慰,犹如菩萨念经,叫韩三娘头疼不已。   久而久之二人都摸清了对方的规矩,奉行沉默是金的原则,少说话为妙。   叶六娘带薛婉一路进了自己的闺房挑起门前的烟笼纱,只见孔贞和韩三娘各自捧着一碗茶,呆愣愣地上神。   “哎呦,你们俩这是怎么了?瞧着一碗茶,是害怕我下毒吗?”叶六娘一进屋,便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韩三娘回过神来,将茶盏放下,怒道:“叶小六,你怎么说话呢?不过吃你一盏茶,也不叫人清净。”   叶六娘还要分辨,薛婉忙上前打了个圆场。   “好了好了,好歹也算是有些交情,为着这一盏茶,怎么好意思呢?”薛婉嗤笑道。   谁料下一刻,孔贞瞧着薛婉来了,竟马上将茶盏放下,跪在地上,满眼了泪水地哽咽道:“多谢薛大小姐救命之恩,贞儿没齿难忘。”   薛婉被吓了一跳,忙起身将孔贞拉起来坐下:“好好好,你的感激之情我收到了,且先坐好吧。”   孔贞这才坐回座位上,瞧着薛婉,眼睛又是一红。   她今日看上去康健多了,穿一件粉色的春衫,比薛婉上回见她,还圆润一点,脸色也好多了,只是神色还是十分怯怯懦懦,犹如惊弓之鸟,像是谁大声说一句话,都能把她吓破胆一般。   薛婉心中无奈,只好放低了声音,柔柔地说道:“你近来可好?”   孔贞小鸡啄米似的点点头:“自上回沈将军见过爹爹,爹爹和夫人大吵一架,将我放了出来,自此再不曾难为过我。”   薛婉微微挑眉,沈淮安这是做了什么,竟有这么大的功效。   叶六娘啧啧称奇道:“说来沈将军也是个妙人,我后来央着三哥去打听,沈将军到底与孔大人说了什么,我三哥才说,沈将军告诉孔大人,三殿下亦非嫡出,朝堂嫡庶之争由来已久,孔大人可万万要站好队啊。”   薛婉听了,也是啼笑皆非,深觉这沈淮安上纲上线的本事十分了得,生生将磋磨庶女的事扣上了朝堂的帽子,难怪孔大人要和孔夫人吵翻了天呢。   韩三娘听的云里雾里,只道:“这和三殿下有什么关系?”   叶六娘白她一眼:“罢了,你这不学无术的,也听不懂这些了。”   孔贞下意识地跟着点点头,轻轻“嗯”出声来,复又觉察自己不该说旁人的不是,忙把头摇成拨浪鼓。   她十分尴尬地看了韩三娘一眼,小声说:“怎就不学无术呢?我亦是听不懂的。”   韩三娘心知孔贞是给她面子,又不好发作,只笑道:“罢罢罢,你们尽管拿我打趣,这点脸皮我还是有的。”   四个女孩笑笑闹闹地,本是准备吃完这盏茶,再去用点心,谁料不一会儿,一个小丫鬟凑进来道:“六姑娘,有个小厮自称是薛家大少爷的人,要寻薛家大小姐呢。”   韩三娘横眉冷竖:“薛家大少爷?是你那继母生的弟弟吗?”   薛婉无奈道:“想来,是遇到什么事了,我这个弟弟极少出门,性子内向了些,我还是去看看吧。”   叶六娘却似笑非笑道:“这有趣的很,他不去找自己的亲姐姐,去找你做什么?”   薛婉盈盈一笑:“自然是因为我是长姊。”   她一边说,一边与叶六娘对视一眼,二人的眼神里各有几分意味深长。   叶六娘心中了然:“你心中有数便好。”   薛婉微微颔首,转身离开。   出了叶六娘的闺房,只见院子里的女孩们仍是熙熙攘攘,却唯独不见薛瑶。   薛婉一出来,芷荷便上前道,低声道:“不出所料,二小姐身边的翠柳,方才探头探脑地来看了一眼,又走了,春樱跟着呢。”   芷荷的眼里闪烁着兴奋地光,她家大小姐这般胸有成竹,这一遭定能把二小姐收拾了吧。   薛婉点点头,和芷荷一同穿过院子,只见一个叶家的女使低垂着眼,朝薛婉福了福身子。   “薛大姑娘,那小厮如今在二门上候着。”   “烦请女使带路吧。”薛婉打量着这女子的服饰,笑眯眯道。   女使带着薛婉走出花园,绕过一道抄手游廊,只见对面就是叶府内一处小湖,此时春樱从那湖边迎面走来,见着薛婉心头一喜。   “大小姐。”春樱上前福了福身子。   “怎样?”薛婉问道。   “二小姐和翠柳藏身在那湖边,似在等你。”春樱也不避开,开口道。   那女使神色微变,方要转身离开,便被芷荷一把拦住。   薛婉看那女使吓得面色苍白,犹如惊弓之鸟,笑着问道:“不知这位女使在叶家何处听差?”   那女使微微一愣。   薛婉上下打量着她,眼里的笑意渐渐冷了:“叶家阖府上下的丫鬟,腰间皆有一块腰牌,写着姓名、听差的地方和等级,女使为何把腰牌摘了?”   那女使脸色微变,强笑了笑:“薛大小姐不知叶府的规矩,像我们这等粗使的丫鬟,是没有腰牌的。”   “那又奇怪了。我观你所穿衣裳,却和你们六姑娘身边贴身的丫鬟相似,想来应是叶家哪位姑娘身边伺候的吧,若是如此,又为何说自己是粗使的丫鬟。”薛婉似笑非笑道,“我弟弟人在外院,贴身小厮还在二门上等着,缘何会遇到你这样一个女使呢?”   那女使噗通一下跪倒在地,连连磕头道:“薛大小姐饶命,我是叶家七姑娘的人,是薛家二姑娘到我小姐那里去玩,听说湖边有趣,便要我带她过来,又让我那般说,把您也请过来,余下的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了!”   叶家七小姐?   薛婉微微一惊,她本以为薛瑶定是寻了个贪财的小丫鬟,未料到会惹上叶家,想来也是怕事情闹大了不好收拾,有个叶家人,总还是可以下得了台的。   “你的牌子在哪?”春樱问道。   女使肩膀微颤,满脸泪痕。   薛婉沉吟片刻,笑道:“也罢,本就是我薛家的事,与七小姐无关,你走吧,只需记得你今日什么也不知道便可。”   女使连连叩头这才去了。   春樱皱眉道:“大小姐,你为何白白放过那人?”   “叶家这般的名门望族,女使无论为何参与这样的事,都死定了,她也是被人指使,罪不至死,更何况,没有女使,这件事便是我们薛家的家事,与叶家无半点关系了。”薛婉微微一笑,“走吧,去看看我这好妹妹又要玩什么把戏。” 第28章   叶家这处小湖泊位于整个宅院的正中, 一侧是外院,一侧是内院, 到了夏日,遮天莲叶,满池碧色, 叶修昀叶会约一些朋友泛舟湖上,吟诗作赋,十分风雅。   只是如今还是初春,荷叶长得不多, 湖边凉气重, 少有人来。   薛婉带着春樱芷荷一路优哉游哉到了湖畔,只见湖上雾气袅袅,只湖畔旁, 薛瑶立在原地, 当真是伊人独立寒风, 瞧着都有几分凄苦。   春樱四处瞧了一眼道:“翠柳不在这里。”   薛婉微微颔首:“不妨事,大约是去外院叫人了。”   春樱一脸惊讶。   薛婉微笑着吩咐道:“待会儿你们两个可要盯紧了,仔细着点二小姐,万万不可让她坠到湖里,若是在被岸边一个公子哥儿之类的救起来, 这事儿可就说不清了。”   芷荷和春樱立时了然。   薛瑶听见脚步声, 回眸看过来,果然见薛婉被引到湖边,展开一个笑意来:“姐姐也知此处风景好, 特意过来看吗?”   薛婉慢慢走到距离薛婉足有三丈远的位置停下来,笑道:“是啊,只是湖边风凉,妹妹还是早点上来吧。”   薛瑶脸上的笑容顿时有些挂不住了,她低头道:“姐姐,之前相国寺的事都是我不好,妹妹本意是要帮你一把的,我瞧你和沈将军情真意切,故而……”   “妹妹慎言!”薛婉抬高了声音,冷冷道,“若不看在你我同是薛家人的份儿上,单凭你刚才那句话,我便要扇你耳光了。”   薛瑶微微一怔,未料到薛婉说话如此不留情面。   “情真意切四字却不知妹妹是从哪里看出来的,我和沈将军只有数面之缘,皆是大庭广众之下,许多人瞧见的,妹妹如此污蔑我的清誉,却不知是何道理?”   薛瑶忙道:“妹妹年少无知,还请姐姐千万不要生气。”   说着,薛瑶不着痕迹地向前一步,薛婉十分无聊地往后退了一步。   她似笑非笑看着薛瑶:“妹妹可万万仔细着点,若是掉进河里,可就说不清楚了。”   薛瑶看着薛婉,眼神渐渐变凉,嘴角更是泛起一丝冷笑:“看来今日我是诓不到姐姐了?”   薛婉微微一笑:“妹妹与我数次交锋,面上都是带笑的,今日终于是沉不住气了,要与我撕破脸了吗?你今日是万万别想近我身的。”   这种坠湖的把戏,薛婉前世见过,那还是她和沈淮安刚刚回京的时候,李昭登基,后宫乱成一团,一日李昭大宴群臣,不知怎的,就有人说御花园里,一个妃嫔把另一个推下了河。   掉下河的那个只呛了几口水,推人的那位却被打入冷宫。   那妃嫔一直叫着冤枉,凄厉的声音回荡在皇宫之上。   薛婉看不下去,差点要去说两句,却被当时的叶六娘拦住,彼时叶六娘不似现在这般活泼,她只冷冷挽了挽自己的鬓发,朝她微微一笑:“沈夫人,后宫的交锋从来不问对错,只看结果。”   她惊讶于后宫的阴诡计俩,更惊讶于叶六娘的冷情,曾几何时她一直以为叶六娘就是那样的人,直到她这一世与她结交,偶尔想起,还是忍不住想,该是怎样的经历,让那般骄纵活泼的女子变成那死气沉沉的模样。   好在,这辈子,她的命运应和过去不同了。   薛瑶被薛婉道破了预谋,脸上的笑意终于渐渐褪下去:“看来姐姐如今,已不屑于那些表面功夫了。”   薛婉一脸惊讶道:“相国寺之后,妹妹缘何觉得我还可以和你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一般?”   薛瑶笑了笑,她回头看了一眼湖畔对岸,只见几个影影绰绰的人影自远处走来,她转身就要跳进河里,薛婉早防着她这一招,电光石火之间,她第一个出手,一个健步冲过去,拉住薛瑶衣襟。   春樱和芷荷反应慢一点,也一起上前,将薛瑶拖上岸来。   薛瑶倒在泥里,被拖了数丈,一身衣裳狼狈不堪。   她惊恐地看着薛婉,还是没反应过来,方才薛婉是如何窜到她身边的。   而此时,翠柳正带着叶修昀、沈淮安和几个世家子弟走到湖畔,读书人目力不行,沈淮安却是个眼尖的,他嘴角带着讥讽的笑容,看向翠柳:“看来你家两位小姐确实有些争执啊?”   翠柳脸色微变,低头不语。   她方才按着薛瑶的吩咐,等那贴身女使将薛婉带到湖边,就立马去找叶修昀到湖边,薛瑶再掉进湖里,要叶修昀相救,这英雄救美的事一但传开了,这婚事便可坐实,还可诬陷薛婉推妹妹下水。   可未料到,叶修昀不但自己来了,还带了一群人,而等翠柳将人引到湖边,却只见湖对岸薛瑶跟从泥里捞出来一般,薛婉倒是没事人的站在那儿。   薛婉瞧着对面,忙大声道:“快,你们快把二小姐拉住,可万万不可叫她想不开呢!”   那声音又轻又脆,传到湖对岸,十分清晰。   春樱和芷荷得令,一手一个将薛瑶的胳膊架起来,芷荷还十分发坏的暗暗在手里抓了一把泥,抹的薛瑶满身满脸都是,仿佛是从泥堆里窜出来的。   沈淮安的眼底有了一丝笑意:“听起来,是你家二小姐要轻生啊。”   翠柳脸色苍白,许久才泪水涟涟道:“我家小姐实在是被大小姐逼得没办法了。”   叶修昀听此,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叶家家大业大,光叶修昀这一辈便有十二个孩子,前头十个,除了叶修昀又均是女孩儿,他打小就是脂粉堆儿里长大的,叶家的女孩儿个顶个的七窍玲珑心肝,又自幼启蒙,上过女学,平日里勾心斗角,比这厉害的多的是。   故而,他今日听翠柳说了来意,便明白是怎么回事。   只是那到底是薛家的事,他本不想掺和,还是沈淮安执意要去,为了防止惹祸上身,他才故意带了许多朋友一起,倒也不怕。   翠柳见叶修昀玩世不恭的模样,只好继续硬着头皮说:“叶少爷,您一定要信我。”   叶修昀折扇轻摇,摇了摇头:“你且先说说,你家二位小姐到底为何起争执,又是谁先到的湖边?”   翠柳微微一怔,她起先根本没和薛瑶对过词,此时又如何知道。   “若是大小姐先到湖边,你家二小姐又怕这姐姐,那为何要来?若是二小姐先到湖边,那你又如何未卜先知,在大小姐到之前,便来寻我们求助。自你找到我,到我们来此,至少也要一盏茶的时间,这期间你家二小姐,又在做什么?”叶修昀本就是个辩才,说个小丫头,十分轻松。   翠柳被他绕晕了,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叶修昀又继续道:“再者,若是闺阁女孩闹出些矛盾,你为何不去寻内院的女孩子们来帮忙?我几位妹妹可都是仗义执言之人,尤其我家六妹妹,十分古道热肠,你却偏到外院,来寻我们这些男子。”   翠柳听此,脚下一软,跪在了地上,她脸色苍白道:“叶公子,我……我……”   叶修昀敛目:“罢了,你是薛家的人,我不便罚你,我等就此告辞,你可去寻我家六妹妹,要她安排一番。让你家小姐洗漱干净了再离开。”   沈淮安亦转头对身后诸位看戏的世家公子道:“两位都是薛家的小姐,此事传出去,到底有损闺誉,还请诸位不可多言。”   叶修昀的这些朋友,都自诩风流,瞧着这般有趣的事儿,只笑称不会不会,但眼里的揶揄是藏也藏不住的。   “叶三郎,既然薛家二姑娘对你这般属意,耗费心机,不若你将两位薛姑娘都娶了吧。”   叶修昀摇头晃脑道:“在下觉得还是大小姐好些,淮安以为呢?”   沈淮安突然被叫到名字,抬头便对上叶修昀的眼,那眼里有试探,也有调笑。   “薛家大小姐身手矫健,胆识过人,定是位女中豪杰。”沈淮安低头道。   说罢,他不再理会众人的笑声,转身率先离开。   此时,薛婉站在湖畔,看叶修昀等人走了,才放下心来。   “今日可是叶老太公的寿辰,叶家人自然都会与客方便,你这番算计是落了空了。”薛婉一边说,一边转头,只见薛瑶满身满脸的泥巴,被春樱和芷荷架着一动也不能动,笑了出来。   “走吧,我的好妹妹。”薛婉笑吟吟道。   薛瑶气得脸色发白,怒道:“你放开我!快点放开我!”   薛婉却是不理会,一路将她带回内院,打一众贵妇闺秀面前走过,只说是薛瑶在湖边摔了一跤,女子们均是憋笑。   叶六娘又安排人准备了一间客房,烧了热水,给薛瑶梳洗一番,还换了衣裳。   薛婉因担心妹妹,一直在客房外间候着,有叶六娘陪着,也并不烦闷,没过一会儿,叶三夫人却来了。   叶六娘见着叶三夫人,忙起身福了福身道:“三婶。”   薛婉也跟着行礼,唤了声三夫人。   叶三夫人出身书香门第,生的眉眼细长,一笑起来,更是温婉可亲,她见薛婉低眉垂目,十分乖顺,心下这才安慰了些。   她其实不太喜欢薛婉的出身,薛家不上不下,于叶修昀的事业并无多少助力,张氏为人小家子,上不来台面,只是当初叶修昀嘴快,说了些美人如花隔云端之类的胡话。   叶夫人为人十分保守,觉得叶修昀如此唐突,若薛家愿意,总还是要给个交代的,故而与张氏提过一回,谁料张氏竟与她打了太极,她便再不肯提。   只是叶修昀似乎对薛婉很是喜欢,又与她说了薛婉对孔贞奔走的事,她觉得薛婉此人仁善贤良,也没辱没儿子的眼光,且叶六娘没能成为三皇子妃,叶家眼看衰落,薛家已然是不错的人家了,故而借机相看一番。 第29章   “早就听闻薛家的女儿个个生的花容月貌, 美丽动人,今日一见, 果然名不虚传。”叶三夫人笑道。   薛婉忙装作一副羞涩的样子,低头捏着自己的衣襟,低笑道:“三夫人谬赞了。”   叶三夫人今日来此的用意, 薛婉心知肚明,因此格外谨慎,叶修韵于她来说实在是十分不错的选择,若叶三夫人是个好相与的, 这实在是一门不错的亲事。   她已及笄, 按着京中贵女婚嫁的年纪,两年之内不出意外,她的婚事一定是要定下来的, 若是叶三夫人点了头, 张氏即便从中作梗也是极难。   叶三夫人瞧着薛婉虽明艳动人, 但举止之间并不轻浮,十分有大家闺秀的模样,心中暗暗点头,深觉自己儿子的眼光不错。   “你是个好孩子,我瞧着喜欢, 以后闲来有空, 可要多过来玩玩啊。”叶三夫人笑眯眯道。   薛婉“嗯”了一声,忙给了叶六娘一个求救的眼神。   叶六娘促狭地看了薛婉一眼,才懒洋洋地开口:“三婶放心, 我竟然经常叫薛婉过府来玩,定叫您啊回回都见着她!”   叶三夫人笑道:“你这促狭鬼,就会抖机灵。”   原本相看亲事这种事,该是两家的长辈来做。   只是张氏今日抱恙,叶三夫人有心里着急,这才过来见一见薛婉。许多话不可言深,叶三夫人把话说到,也准备告辞。   只是叶三夫人刚要起身,忽听内室传来一阵响动。   屏风之后,薛瑶以穿戴整齐从后面走了出来。   只见她满头长发披散,身着一件轻纱长衫,肤若凝脂,素面朝天,如出水芙蓉,脸上带着笑意,走到叶三夫人面前,盈盈拜下:“薛瑶见过叶三夫人。”   叶三夫人只得停住脚步寒暄道:“原来二小姐也在呀。”   逍遥也扭捏一笑:“方才与阿姐在湖边玩耍,不慎跌倒,故而重新梳洗,叫夫人见笑了。”   叶三夫人脸上露出惊奇之色:“可是内院外的那处小湖?”   “正是。”薛瑶道。   叶六娘神色一变:“今日宾客繁忙,三婶还是忙您自己的去吧。”   叶三夫人道:“有你娘和大夫人在那里,我倒也没什么可操心的。”   薛婉听此,笑道:“我这妹妹素来有些顽皮,叫三夫人见笑了。”   薛瑶听此,只得装作一副委屈的模样,眼里含着一丝泪水点点头:“都是我太顽皮了。”   叶三夫人的脸上露出一丝狐疑,却不好再问,只说:“湖边风凉可别伤了身子。”   薛婉道:“我们日后一定注意。”   叶三夫人点点头,却也不好多言转身离去。   薛瑶见叶三夫人离开,脸上露出一丝笑意,随后便听薛婉大声道:“妹妹就算是想见叶公子,也不可再这般任性了,今日好在,有我跟着,若是有个万一叫我如何跟爹爹交代。”   那声音不高不低,恰好能叫叶夫人听到,叶夫人站在门口顿了一顿,这才离开。薛瑶脸色一变,愤愤地瞪着薛婉。   叶六娘实在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薛婉一脸惊讶地看着薛瑶:“妹妹瞪我做什么,可是我冤枉你了不成?方才可是不少公子爷们儿们看见了的,便是我有意隐瞒,又如何瞒得住呀!”   薛瑶气得脸色煞白,指着薛婉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薛婉笑了笑道:“好了,天色也不早了,我们该回去了。”   今日薛平这顿酒本是吃的十分尽兴,叶家众人对他十分客气,更有不少人家向他隐约打探两个女儿的婚事,其中也不乏一两家金贵的人家。   薛平十分餍足的被小厮搀搀扶着,走到门前,看着薛瑶的模样,不禁酒都吓醒了三分。这说起来也是情有可原,任哪个当爹的参加一个酒宴出来,便见女儿从头到尾换了一身衣服,也得想入非非,疑心是女儿遇到了什么事。   “瑶儿,瑶儿你这是……”薛平愣在当场指着薛瑶问道。   薛瑶泪水连连,刚要再摆出一副委屈的模样,便听见薛婉凉凉的说道:“可别在这儿哭,旁人还以为你真被怎么样了呢。”   薛瑶一听,立时把眼泪吓了回去。   如此等到家,薛平也冷静下来,转头去问薛宁,可知道是出了什么事。   薛宁性子懦弱,只结结巴巴地说:“听闻是二姐差点落了水。”   薛平更是疑惑,既然是差点落了水,那又为何要换衣服呢?   一行四人回到薛府,薛婉也懒得掺和,只隐晦地将学友所做之事告诉了薛平,便回舒兰苑了。   这之后听说薛瑶又跪了三日的祠堂,终于消停了几日。   因叶三夫人有意,薛婉又努力表现,这一来二去,薛婉又去了几次叶家,今日送点儿山货,明日送点儿茶叶,叶三夫人又照例回了些首饰,待火候差不多了,媒婆便上了门。   薛平不得不不情不愿地提前把张氏放出来,毕竟是当家主母,儿女的婚嫁,再不出面,可就有些不好看了。   张氏不情不愿的见过媒人,双方换了庚帖,也定下了过小定的时间。   薛家也因此热闹起来,上上下下的丫鬟们都开始准备大小姐的婚事。   薛瑶和张氏自然恨的咬牙切齿,就连薛老太太也转个风向。   “果然是扶不上墙的烂泥呀。”薛老太太冷哼一声,看着伺候在旁的薛瑶轻蔑道,“连一个小小的薛婉都对付不了,你和你娘也没有什么用处。”   薛瑶端着茶盘,一声不吭,只瓷器在盘子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罢了,你今日不必在此,回去与你娘好好商议商议吧。”薛家老太太道,“看看还有没有什么法子,能将这亲事抢过来,只是我瞧你父亲已经恼了你,只怕你这辈子都要被薛婉压着一头了。”   薛瑶咬紧牙关才勉强没有发出声音,她福了福身子,转身离开。   薛老太太垂目,看着薛瑶离开的身影,眼神渐渐冰冷起来。叶家呀,那是他当年曾经遐想过却不曾嫁入的人家。   簪缨世家,端的是知书达理,便是庶出的旁支也都读书科举,纵然现在没落了,也比薛家强上许多。这般的人家怎竟便宜了薛婉那个小贱人。   薛瑶出了永福堂,此时已入了夜,漫天繁星,明月高悬,薛府里静悄悄的,各院儿却都点着灯。   爹爹在盈姨娘那里,张氏还给她留着灯,薛宁定然是在温书,小厨房里还有人在忙忙碌碌,竟然是薛婉又要吃宵夜了。   那些精致的点心,她自幼也没吃过几样,娘亲过得更是寒酸,薛瑶越想越委屈,满心都是难过凄凉,她在夜色中静静的流泪,翠柳在前面掌着灯,一声也不敢吭。   夜色之中,万籁俱静,只隐约有一丝丝啜泣声,从黑暗中传来。   永安居里,薛平已睡下了,只外间还点着一灯如豆。盈姨娘披衣起身,丰富丫鬟将白日从外头才买的胭脂匣子拿过来,她打开一盒胭脂,灵巧的手指从盒底摸出一张纸片。   纸片上一字未写,她将纸片放在烛火上烤一烤,才显出字迹来。   只见纸片上写着:暂留薛王氏性命。   薛王氏正是薛老太太。   盈姨娘轻轻叹了一口气,将纸片放在灯上燃尽,自言自语道:“也是痴情之人啊。”   如此又过了月余,突然间薛老太太不行了。   薛平这些年早已和薛老太太磨尽了感情,只一来担心女儿的婚事,二来亦不想丁忧,故而十分上心,日日请大夫过来问诊,却都是摇头,只说早点准备后事吧。   薛婉气的内伤,整个薛家也是一片死气沉沉,只有薛瑶和张氏掩不住的高兴,恨不得薛老太太,早点咽气。   这消息传出来,叶修韵十分不爽地和沈淮安吐槽起来。   这日夜,正是灯火初上,包间里只叶修韵和沈淮安两个人。   叶修韵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怒道:“难怪算命的说我今年诸事不利,好好一桩婚事就要吹了?”   他已喝的微醺,故而并未注意到沈淮安眉头紧促,神色十分阴晴不定。   沈淮安不动声色问道:“薛家老太太当真不行了吗?”   “今日我娘派人去薛家,薛大人透了个底,也就这三五日的功夫了。”叶修韵叹了一口气。   “你若当真要娶薛婉,不若叫薛家秘不发丧,只说老太太回老家休养,等婚礼之后,再发丧。”沈淮安淡淡道。   叶修韵被沈淮安的话吓了一跳,笑道:“你这也忒不讲究了,好歹也是薛婉的亲祖母,哪好这样对老人家。”   “亲祖母……”沈淮安冷冷一笑,不再多言。   叶修韵叹了口气:“我和薛婉还真是有缘无分。”   沈淮安面色一变:“你的意思是?”   叶修韵道:“丁忧三年,我已年过二十,我娘绝不会让我再等薛婉了,这桩婚事只怕就此作罢。”   一时之间二人沉默下来。   沈淮安低头,半晌才开口道:“你对薛婉到底如何想?”   叶修韵纸扇轻摇,沉吟片刻才说道:“美人如花隔云端,她生的美,人也十分机灵,若聘为妇,当是良配。”   沈淮安的脸上露出一丝惨笑,突然起身。   叶修韵问:“你要去哪儿?”   沈淮安不答,只是推开窗门一跃而出,图留下叶修韵一脸目瞪口呆:“莫不是得了失心疯吧。”   此时薛婉正跪在永福堂内,低眉顺目,不发一言。   永福堂内,只有一点灯火,静悄悄地犹如死寂。丫鬟们都是大气不敢出一声的,站在外面,薛家老太太躺在床上,身上盖着一条被单,十分破旧。   不过几日的功夫,薛老太太容颜憔悴,面色蜡黄,带着行将就土的气息,艰难的喘息着。   她半眯着眼睛,浑浊的眼珠带着一丝憎恨看着薛婉:“好好好,我便是死了,也终于可叫你不如愿一次了。”   薛婉头也不抬,低声道:“祖母又错了。”   薛老太太冷笑一声:“你不必嘴硬,待我一死,你与叶家的婚事可就算完了。”   “祖母当真以为你这病来的只是巧合吗?”薛婉笑了笑道,“您就是死了也只能死一次呀,三年过后,以我如今的口碑和身家,照样可以风风光光出嫁,便不是叶家,旁的人家也不差呀。”   薛老太太气的又咳嗽了一阵,怒道:“你这大逆不道之徒,不配做我薛家的子孙。”   “若有选择的机会,你以为这满院子的人里有几个人愿意做薛家人吗?”薛婉讥讽地笑道,“祖母还要这般自欺欺人吗?祖母到底为何病的,您真的不知道吗?”   薛老太太脸上生起一丝惊恐。   薛婉慢条斯理道:“前几日一直都是薛瑶在侍奉汤药,我本不疑有他,直到听说您不行了,才暗暗派丫鬟查看你每日服药后的药渣。”   薛老太太听的目眦欲裂,瞪大眼睛看向薛婉:“你要说什么?”   薛婉笑笑,不再言语,只站起来转身:“祖母,你也没有几日的安稳了,纵坏了我的亲事,我却仍替爹爹松了一口气。”   薛老太太一阵狂怒,方要大骂,张开嘴却是一阵干咳。   薛婉一步一步朝永福堂外走去,她之所以回会有这样的怀疑,是因为上一世薛老太太并不死在这个时间。   她死在薛婉到边关后的第二年,薛家传回的消息是说她是被薛婉气死的,如今瞧着,只怕另有缘由。   没了叶家的亲事,她是有些惋惜的,但重活一世,她对一切都看得淡然,叶家不成,回江淮老家也不错,毕竟那是她曾经向往的地方。   薛婉走到院门前,恰好与薛瑶擦肩而过。   薛瑶的脸上带着一丝得逞的笑意:“实在可惜呀,姐姐只怕你与叶家的婚事要有变数了。”   薛婉微微一笑,低声凑到薛瑶的耳边说道:“你真当爹爹,不知道你在做什么?不过木已成舟,爹爹自然乐于有人做他想做而不能做之事,你又年纪小,说成是被人怂恿也是应当,只是你娘,只怕没那么轻巧搪塞过去。”   薛瑶脸色微变,强行挤出一点笑容:“姐姐只怕是得疯了吧,竟然如此胡言乱语。”   薛婉怜悯的看了薛瑶一眼:“劝你还是想好退路为好。”   薛瑶犹如惊弓之鸟,不再敢看薛婉,步履匆匆的走了。   很快永福堂内传出尖叫声,薛老太太的怒骂声和薛瑶的啜泣声此起彼伏,十分热闹。   薛婉回到舒兰院,屋里没有点灯,四处一片昏暗,指月光从树后照射进来,敏约透出墙角的一点身影。   她站在院子里,微微皱了皱眉,转头看向那人影:“谁在那?”   黑暗中有人慢慢走了出来。   春樱瞪大眼睛,张开嘴,刚要尖叫出声,一颗石子呼啸而过,打中她的穴位。春樱软绵绵的倒在地上。   薛婉挑了挑眉,疑惑的问道:“沈淮安?”   沈淮安的脸自阴影中慢慢露出来,他轻声说:“是我。”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笃笃笃投出的地雷,嗷呜么么哒 第30章   此时已是六月, 但京中夜里仍有些凉意,沈淮安不知在此等了多久, 衣襟上都是露水。   薛婉微微皱了皱眉,心下恼火,她总觉得这辈子的沈淮安古里古怪的, 每回见他都是阴阳怪气,但若说他也是重生,薛婉却是不信的。   因为若再来一次,沈淮安定然会去娶李瑾瑜, 又怎会与她纠缠不清?   “沈将军深夜在此处, 不知是什么意思?”薛婉皱着眉头,声音很是烦躁,“如此唐突可不是君子所为, 更何况沈将军贵为五品, 此事若传出去, 只怕有损将军名声。”   沈淮安目力惊人,百步之外可射中一片树叶,即便如此黑暗,依旧能看清薛婉的脸色并不好看。   他喉头微紧,心头涌起一阵苦涩:“薛大小姐可是刚从老太太房中出来?京中传闻, 薛家老太太即将不治, 你与叶公子的婚事只怕要生波折。”   薛婉狐疑地看上了沈淮安一眼:“便是如此,又与沈将军何干?还是叶公子叫你过来的?不对,叶公子为人谨慎, 不会做如此唐突之事。”   沈淮安只觉得自己实在愚不可及,这样半夜莽莽撞撞跑到这里来,当真像个血气方刚的少年。   “薛姑娘如此聪慧,应当知道薛家老太太只是中毒,并非生病。”   薛婉脸色一变,失声道:“你又如何得知?”   沈淮安低笑一声,眼里尽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神色,他看向薛婉,喉咙里有千万句忠肠要诉,到头来却只化作了一句:“你可当真想嫁给叶修韵?”   薛婉被沈淮安的问题问住了。若说她对叶修韵有多深的感情,那自然是谈不上了。   但叶家家事本就不错,叶修韵又生的风度翩翩,为人、才学,都是一顶一的。叶三夫人更是十分善解人意,对薛婉也是满意。这般好的姻缘对于薛婉来说,已是十分不易。   因此,薛婉坦坦荡荡地看向沈淮安:“是,我对这门婚事的确满意。”   这句话也不知有什么不对,沈淮安听了许久没有发出一言,只是用一种十分诡异的表情盯着薛婉。   许久,他才露出一个惨笑:“你可知中秋之后,我本欲向你父亲提亲。”   薛婉愣了愣,不明所以的看向沈淮安,几乎觉得是自己听错了。   沈淮安的声音嘶哑,几乎带着颤抖的音调.:“沈某心悦于你。”   薛婉不动声色地看着沈淮安,审视而警惕的目光,叫沈淮安看着,心中犹如刀割。   曾几何时,薛婉绝不会用这样的目光看他。可是前世种种,譬如昨日死,一切都已经挽回不了了。   薛婉露出一个疏远的笑容:“沈将军说笑了,您是长庆公主眼前的红人,眼里又怎会有我这般的小女子?”   沈淮安笑了笑,却笑得比哭还要难看。   “是啊,不过是说笑罢了。只不过我还有一个正经事,定要告知。沈某手中,有薛家老太太所中之毒的解药。”   薛婉倒是未料到沈淮安来此是为了这事,她面上并不见喜,只一脸警惕:“你为何会有这解药?难道说我祖母的毒,是你……”   沈淮安忙道:“那不是我干的。”   已是深夜,月上柳梢,沈淮安的脸被月光渐渐笼罩,透出一股微妙的苍白。不知为何,薛婉只觉得此时的沈淮安笨拙想要解释,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的模样竟有些可怜巴巴的,而后她被自己的想法逗笑了。沈淮安这样的人都可怜,那她又算什么?   “我与叶公子是致交好友,见他与薛小姐的姻缘要就此断送,十分不忍,故而相助。今夜之事也是他托我来的。”沈淮安一般说,一边从怀中取出一个药瓶,伸手递给薛婉,薛婉却不肯向前,只遥遥伸出手来。   只见月色之下,一节皓腕,温润如玉,纤细玲珑,白的耀眼。   沈淮安将药瓶丢给薛婉。   薛婉一把接过来。   二人仍隔着数丈之远,沈淮安看着薛婉仔细检查药瓶的模样,只觉得二人之间仿佛隔了重山万水,再也不能踏进一步。   可如今这也是他能为薛婉做的唯一一点事情。也许这样也好,沈淮安想,至少这辈子薛婉可以有一个岁月静好的人生。   “温水服用,一日两次,至少可以延她三个月的性命。”沈淮安的声音低低的传来,“若抓紧了时间办,应是来得及的。”   薛婉收好药瓶微微一笑:“无论如何还是多谢将军出手相助。”   说着薛婉转身,又迟疑的回过头来:“还是沈将军先请吧。”   这是下了逐客令。   沈淮安慢慢点点头,转身,而后却又忍不住回头,声音干涩地说道:“我祝薛大小姐婚姻美满,举案齐眉,早生贵子。”说完他不等薛婉回答,便施展轻功翻墙而出,消失在夜空之中。   薛婉看着沈淮安消失的方向,心中五味陈杂,她想这辈子我一定可以过得很好很好。   她叫醒了春樱,回到屋内,舒兰苑内点起了一盏灯。   薛婉将方才的事情重新编撰,告诉了春樱和芷荷。她只说是叶修韵托了一个江湖上的朋友帮他送药,那大侠桀骜不驯,不愿多一人瞧见他,这才将春樱打晕。   “大小姐真的要救那老虔婆?”芷荷闷声问道。   “到底是为了自己的婚事,忍忍也无妨。”薛婉笑道。她叫春樱多拿了几两银子买通了一个永福堂的小丫鬟,将药瓶中的一颗药用温水化开,混在老太太的药方里。   夜里那小丫鬟回来复命,说老太太服了药,瞧着脸色好了许多。   薛婉这才放下心来。   第二日,薛婉一早起床梳洗干净,便拿着那个药瓶默默发呆,春樱道:“说来这叶公子做事也太唐突了,哪有大半夜的派人去翻小姐院子的外墙的。”   薛婉苦笑,心道不过是仗着轻功了得,无人能抓到他罢了。   突然,芷荷冲进院子里,似连脚下都踉跄了,“大小姐,老太太殁了。”   薛婉瞪大眼睛,惊得从座位上站起来,第一反应是沈淮安给的药有问题:“怎么死的?”   芷荷惊魂未定,一脸苍白:“听说昨日睡下时已好些了,半夜里多咳了两声,丫鬟们也没在意,早上起来才见着老太太被痰卡了喉咙,连尸体都硬了,大夫说是憋死了。”   春樱又气又急,回头看了一眼薛婉,气道:“大小姐,这可怎么办?”   薛婉也没想到她的运气竟如此之差,眼看就差那临门一脚却偏偏横生枝节。   薛婉手指攥紧,面上还算平静:“罢了大约就是没有缘分吧。”   没过多久,薛平便派了小厮正式通知薛婉,薛家也早早挂上了准备好的白灯笼和布幔,所有人都披麻戴孝站在正厅里,张氏张罗着来来往往的布置,又没有人去各家送信送帖子,宫里边也要去一封告假函,只怕过不了多久,批准薛平丁忧的折子就会递下来。   人人都知道老太太走的不是时候,因而满薛府的人忙忙碌碌,却无几人发出声响,丫鬟小厮们都轻手轻脚的,生怕惹恼了主子。   薛平的脸色铁青,站在正厅,看谁都是气不打一处来的样子。   倒是张氏很来了一些精神,薛瑶都是神色恍惚脸色发白,一副不敢抬头的样子。   很快张氏就张罗好了灵堂,其他一应物件都是现成的,寿衣和棺材更是早些年就备好的。   两个胆子大一些的粗使婆子,帮薛家老太太换好了寿衣,这样的天气若是停灵七日,多少有一些味道,故而老太太身上也多放了一些香料和防腐的药材。   听说老太太临走前,嘴巴张的大大的,两只眼睛也没有闭上,仿佛死不瞑目的样子,十分狰狞可怖。   张氏也花了大力气,请了相国寺的主持,亲自过来做法念经超度。   薛平素来为官圆滑,不涉党争,因此这样的白事,许多人都肯愿意来慰问一番,薛家支起了流水席,来往宾客络绎不绝,大多喝两杯水酒便走。   张氏难得有机会处理这样的场合,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来往迎送,酒水的安排,礼仪的设置,无一不是井井有条,竟也在京城中多博了一份名气,都说虽是有些小家子气,但理家却是一把好手。   薛婉什么也不需要管,只站在灵堂前,时不时的按照司仪的要求哭上一回便可。   三个孩子的手上各抹了一些风油精,实在哭不出来了,便往眼睛里抹两下,倒也十分管用。几日下来三人均是脸色发白,眼睛红肿,迎风都能流出泪来,京中人都言,薛家果然家教甚严,儿孙们也十分孝顺。   至于夜里,只有薛平一个人守着,灯自有下人看着,薛平究竟守的如何也无人知道。   如此到第六日,叶家终于来了人,来的是叶家三房的当家人和夫人,也就是叶修韵的父母。   夫妇二人都是满脸的遗憾严肃,一直说着节哀顺变之类的话。   但要离去时,叶三夫人才吞吞吐吐地与张氏说道:“实是不好意思,我家三郎毕竟年纪不小,他祖父身子也不硬朗,年初才刚大病一场,若再拖个三年,他祖父再有个万一,难不成也还要两个孩子,再耽误个五六年的功夫吗?”   张氏的功夫自然是做足的,一脸情真意切的遗憾,却又表示十分理解叶三夫人的意思之言,说婚姻毕竟大事,叶家如此也是人之常情。   薛平虽是满脸遗憾,却也心知此事无改。两家又是一番寒暄,这才道别。   又忙碌一天,老太太终于封棺,由薛家的老人先抬回老家,因薛平公务还未交接完,启程的时间被定在中秋后。   薛平老家在江淮,中秋过后天气转凉,再往南方去倒也合适。   薛婉在家中默默的收拾东西,还得变卖一些不好管理的铺面田产,十分忙碌。   如此过了几日,韩三娘过来探望薛婉,她知道薛婉和老太太的情谊了了,也没有装作十分伤心的样子。   “听说你们这次是要跟着四皇子就蕃的车马一起出发,沿途有沈将军护送,定然一路顺风”韩三娘笑眯眯道。   薛婉微微一愣:“和沈淮安同行?”   韩三娘不明白薛婉反应为何如此大,只点点头:“是……是啊……” 第31章   对于薛老太太的死, 薛瑶之前不疑有他,但听韩三娘这般说, 她隐约间生出一丝狐疑。   怎就这般巧了?若说这是沈淮安布的局,薛婉又不懂他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   韩三娘见薛婉心事重重的模样,揶揄道:“怎得见叶公子不成了, 又瞧沈将军也不错啦?”   薛婉气呼呼的瞪她一眼:“净说风凉话。”   韩三娘掩嘴笑道:“好啦,不取笑你了,今日前来是因为小姐们几个听说你要走了,都十分舍不得。”   韩三娘一边说, 一边取出一个小香囊, 香囊的针线是孔贞的手笔,里面夹着一点香料和几页信笺,写着一些江南地界上的风土人情, 是六娘从书上摘抄下来的。这些小玩意自然不值什么钱, 但对于薛婉来说倒也难得的珍贵。   至少京城里还是有人惦记着她的。   薛婉叹息了一声, 若说我这次离开最舍不得的就是你们这些好姐妹。   韩三娘十分尴尬地看了薛婉一眼说道,“其实也分开不了多久。”   薛婉疑惑的抬头。   “我娘说了,待过了年便叫我和进表哥完婚。”韩三娘扭扭捏捏的说道。   薛婉噗嗤一声笑出来,想到韩三娘的表哥老家就在江南,不禁感叹这还真是一个好去处呀。   二人又笑闹了一阵, 韩三娘才告辞了。   薛婉笑脸相送, 再回到屋里,又变了脸色。她实在想不通薛老太太的死和沈淮安到底有无关系,那药当真是解药吗?   若说沈淮安是故意的, 那他这般做的目的又是什么?   薛婉一连想了几日也实在想不明白,便将此事先放下了。   时间过得飞快,薛婉的东西已经收拾的差不多了,只等中秋过后便要启程。   这一年的中秋,薛家过得十分冷清,因老太太丧事干过,不可大办,薛平只吩咐多添了几个菜,因只有自己人,便没有分席。   薛平的神色间并不悲伤,只是有些沮丧,他端起一杯水酒,眼睛扫过在座诸人,最后停在薛婉的脸上。   “婉儿,这些日子你受委屈了。”   薛婉笑了笑:“爹爹说的哪里话。”   薛平毫不在意的摇了摇手:“你祖母走的不是时候啊,这几日发生的事爹爹心中有数,必不会叫你真的受了委屈。”   这话说的郑重,张氏和薛瑶听的背后隐约发凉,眼里流露出一丝惊慌。   张氏勉强笑了笑道:“老爷又说什么呢。”   薛平冷冷一笑,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都好生去休息吧,过几日便要启程了。”   其余人见此也匆忙退了下去。   中秋过后,一个天高气爽的日子,四皇就蕃的队伍终于准备出发了,薛家也跟在队伍之中。   李政好风雅重享受,光是伺候的丫鬟就一二百人,加上护卫、随从、小厮总有上千人。   更不用提沈淮安的私兵、下属,薛家混在队伍里,犹如一滴水进了汪洋的大海,根本寻不到。   叶六娘韩三娘孔贞原本是相约来送,却来晚了,她们到时队伍已经整顿完毕,只等一声令下 就要开拔。三人只好凑在一处小山坡上,遥遥的看着薛婉的马车。   薛婉和薛瑶同坐一辆马车,薛婉掀开布帘,往外偷偷瞧了一眼,便见着三人的身影,不禁会心一笑。   沈淮安骑着马,站在队伍的最前面,身后便是李政的车架,他环顾四周,余光忍不住看向薛家的小车,神色间有不着痕迹的怅惘。   薛老太太的死并非他所为,但他却不知如何开口对薛婉解释,可他心里到底是高兴的,毕竟薛婉能不嫁给叶修韵,他心里是松了一口气的。   待队伍收拾整齐,沈淮安驱马走到李政的马车旁,低声道:“殿下,这就出发了。”   李政对就蕃心里恼火,也知道沈淮安是负责监视他的,只哼了一声,算是回答。   沈淮安得到首肯,回身给了副官一个眼神。   副官点点头,大喊一声:“开拔了――”响亮的声音过后,整个队伍犹如一条蛇一般,蜿蜒在山脉之间,随着这一声令下,慢慢蠕动起来。   因人员众多,队伍行进的极慢,照着薛平的预计,这一路起码得走三个月,等回到淮南老家,就可以张罗着准备过年了。   是皇子就蕃就得满心委屈,速度自然不快,今天头疼,明天脑热,后天又说拉肚子,水土不服,只走了半个多月多月才到山东地界。   山东巡抚本就是四皇子的人,更是盛情邀请四皇子到家中休息,沈淮安也拿他没有办法,到底是皇帝的亲生儿子,若是怠慢了,他也不好交代。   山东巡抚在大明湖畔有座宅子,五进的院子比起李政的宅邸算不得什么,但胜在清静雅致,推窗便可见到湖光山色,故而十分心爱。此次泗洪此前来更是极力推崇。   沈淮安只得命令随护的人员到大明湖四周住下,四皇子则带着王菲等人一同住进了别院里。   李政本就好风雅,薛平又是书香门第,更是借此机会拉拢,听说薛平家人口简单,便盛情邀请薛家来住。   皇子相邀,薛平又怎敢不给面子,只得带着家人搬了进去。   四王妃热情的收拾出了一个三间房的院子,主屋自然是薛平住,张氏带着薛宁住一间,薛瑶薛婉住一间,其余人则在外寻一个客栈,暂时先住下。薛平本想带着盈姨娘一起住别院,但房间分配不太好看,只得作罢。   待一切安排妥当,山东巡抚做东,宴请四皇子,薛平和沈淮安都是陪客,余下的女婿们也摆了一桌,如今这天气,夜里并不寒凉,湖边微风习习,月色与湖水交相辉映,美不胜收。故而这席面设在了江上。   四皇子妃年纪轻轻,不过十八,亦出身书香门第,谈吐文雅,温婉秀气,十分和蔼的询问张氏饮食起居,态度可亲。   张氏好歹肚子里也有点墨水,与四皇子妃一应一答竟也,算是相谈甚欢。   薛婉却听的不太耐烦,找了个理由离开船舱,凭栏而立。   夜色之中水深潺潺,十分幽静。四处均是一片漆黑,薛婉想到这一世发生的种种,不禁感叹,自己时运不济。   黑暗中突然有人轻声咳嗽了一声,薛婉寻声望过去,只见沈淮安就站在离她不过一丈远的地方。   “沈将军。”薛婉皱眉看着沈淮安。   “薛大小姐。”沈淮安似乎有点紧张,声音里带着微微的颤音。   “沈将军不陪四皇子宴饮跑到这里来做什么?”薛婉看到沈淮安,不禁又想起自己那莫名其妙死了的祖母,没好气道。   沈淮安忙道:“薛大小姐可是以为你祖母的死与我有关?”   若说没有丝毫的怀疑,那只怕没有人会相信,但薛婉向来是个讲证据的人,想到沈淮安实在没有什么这样做的动机,因此她也一直是半信半疑的状态。   “沈将军可是要辩解两句?”薛婉问道。   “解药绝对是真的,沈某若是当真想要老太太死,根本无需假手他人。”沈淮安声音低沉地说道,眼睛里都是情真意切。   薛婉点点头:“好吧,我姑且信你。”   沈淮安却未料到薛婉这样好说话,他微微愣了愣,反而有些失落的问道:“你就这么相信我?”   薛婉一时失笑:“我为何不信你?毕竟你确实没有什么深仇大恨,要置我祖母于死地。”   不知为何,看着薛婉满不在乎的神色,沈怀安心中微微一痛。上辈子到了最后薛婉也是这么看着他,神色漠然,仿佛沈淮安与她毫无关系。   而此时那个神色漠然的女子与眼前这个少女的身影重叠在一起,沈淮安突然有了一种错觉,仿佛眼前的薛婉并不是那个不按事实的十五岁的薛婉,而是上一世能够历尽沧桑的女人。   岁月洗尽铅华,仅仅余下从容而坚定的眼神,仿佛只需要一眼就可以将沈淮安彻彻底底的看透。   “我有。”沈淮安低笑一声,声音嘶哑,带着一点歇斯底里的绝望,他语速飞快的说道,“我也希望薛老太太不治或者其他什么别的人也无所谓,因为我不想叶家娶你。”   薛婉一脸惊讶地看着沈淮安,脸上闪过一丝狐疑。她的表情和沈淮安预料的截然不同,既没有恐慌也没有喜悦,只是全然的怀疑。   “娶我?”薛婉不可思议地看着沈淮安,“沈将军莫不是失心疯吧?”   薛婉从来不认为沈淮安是真心的要娶自己,前世沈淮安所做的种种事,都表明他根本只恋慕权势而非自己。   难道如今的自己身上仍然有什么沈淮安想要得到的东西吗?   薛婉不禁细细思索。   “为何这样说?”沈淮安追问道,“叶家纵然是好世家,但我沈家也并非毫无优势,我家人口简单,你一进门就可以做当家主母,上无婆婆,也没有妯娌,我是武官,赏赐俸禄都可以给你。你要丁忧,叶家便毁了婚,但我不会,我愿等你三年,堂堂正正抬你进门。”   这一些话说的又快又急,仿佛跟真的似的,薛婉吓了一跳,不禁后退两步。   她害怕的看看四周,确认周围并没有他人,这才松了一口气道:“沈将军慎言。”   薛婉见沈淮安仍是一脸倔强,不禁无奈的想,这厮如今是怎么了?   她略一思索,才道:“将军身居高位,又得皇上青睐,公主的喜欢。我薛婉何德何能,得将军青眼?”   这些话不过托词,别说是沈淮安,便是随便一人听了也是听得懂的。   沈淮安下意识的上前,想拉住薛婉的手腕,未料到薛婉早有防备,右肘击向沈淮安左肩。   沈淮安吃痛,后退两步。   薛婉冷冷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去,沈淮安抚着肩膀,却觉得浑身上下一片冰凉。   方才用的那招防身术,是当初在边关时,沈淮安教给薛婉的。 第32章   薛婉回到船舱仍然有些心事重重, 想到沈淮安这几日的异样,不禁暗暗提醒自己, 绝不可在同一棵树上再吊死一次。   “我瞧薛大小姐是有些不快,可是有什么心事?”四皇妃见薛满神色不悦地进入船舱,不禁问道。   薛婉微微一笑, 忙道:“不过是方才吹了一些凉风,叫四皇妃担心了。”   “夜里湖边寒凉,可不要贪图风景啊。”四皇妃笑道,“还不快快坐下, 饮一杯热茶。”   因在孝中, 薛家人均不可饮酒作乐。四皇子和皇妃均十分善解人意的以茶代酒招待众人。   薛婉啜了一口热茶,将满心的心事压下,与四皇妃寒暄。   张氏见薛平未发作薛老太太的事情, 如今又有些故态重萌, 笑道:“我这个女儿就是这般, 有时候有些桀骜不驯,还请皇妃见谅。”   四皇妃笑道:“能得宫里的贵妃娘娘青眼相看,自然有她的得道之处,薛夫人也不要过于谦逊了。”   张氏听此,脸色微微一僵。   四皇妃十分和煦的转而问薛瑶:“不知二小姐在家都做些什么, 我瞧这小小年纪也这般知书达理谈吐不烦, 薛夫人果然家教严谨,两个女儿都各顶各的出色。”   张氏的脸上又露出了些许笑容,十分起劲的推销自己的女儿。“我这二女儿没有什么旁的本事, 只是性子柔和一些,又好文静,平日里就是读书女红之类的。”   薛瑶听此也忙害羞脸红,装作一副低眉顺眼的样子。   四皇妃笑容更深:“都是您细心□□的好。”这之后她话锋一转,又说起了薛婉,“说来大小姐原本好好的一门亲事,如今又耽误了,这三年服孝过后,薛夫人可有个章程没有?”   张氏脸上的表情一僵,在座的个顶个都是人精,如何不知道,四皇妃话里的意思。张氏是不想帮薛婉张罗的,可是此时当着皇妃的面,又不得不摆出一副慈母的派头。   “我也正着急此事呢,不知皇妃可有什么人选?”张氏心知此时在装傻可就难看了,只得骑驴下坡。   薛婉听此,心中了然,这一次四皇子和皇妃邀请薛平只怕还是志在自己。   薛平纵然是三品官,但于朝中,并无根基,薛宁年纪尚幼,只自己尚在闺中,若是四皇妃做媒保了她的姻缘,那薛家自然而然就可以就成了四皇妃的人,作为她笼络朝臣的工具。   夺嫡中胜出的三皇子,薛婉尚且不愿粘着,这个必输无疑的四皇子,她又怎肯和他们绑在一条船上。   薛婉想到此处开口道:“祖母去世尚不足三月,此时提我亲事,只怕不妥。”   四皇妃脸色一僵,怒视薛婉。   薛婉只做不知,低头夹菜。   张氏忙打了个圆场:“这孩子与他祖母感情甚笃,这一时转不过弯儿来,还望四皇妃见谅。”而后他又转身说薛婉道,“这孩子平日里都是机灵的,今日是怎么了?四皇妃这是抬举你呢,你倒是自讨没趣。”   薛婉只好起身,跪下道:“薛婉唐突,还请皇妃见谅。”   这般闹一下,四皇妃也没了兴致,干脆转移了话题,说起别的。   而此时,男人们的那只船上,也十分热闹。   几个舞姬,手脚都坠着金铃铛,铃声清脆随着舞蹈连绵不绝。舞姬们妆容妖艳,姿势大开大合,在船舱中如一朵朵盛开的莲花。   “这几个女子是我在京城时,从教坊中采买,舞艺才色都是一绝。”四皇子笑道,“薛大人,沈大人以为如何?”   “沈某军旅中人看不懂这些舞蹈,叫四皇子见笑了。”沈淮安欠了欠身神色冷冷道。   薛平更是直接:“下官尚在服孝,按理是不可看这些的。”   四皇子碰了一鼻子灰,一脸的不爽,神色悻悻地挥了挥手,叫舞姬们退了下去。   沈淮安不禁看了薛平一眼,想他这人虽没什么本事,但在政治上,还是有几分敏感度的。   薛平对四皇子的拉拢之意心知肚明,但既然是一个就蕃的皇子,那他与皇位之间的缘分已尽了一大半,薛平绝不会把自己的仕途,随随便便压在一个极有可能登不上皇位的皇子身上。   这一夜,四皇子未能如愿,脸色十分阴沉,薛平也很是后悔不该与皇子同行,若是不慎搅和到夺嫡的争斗中去,能不能保住祖宗的名声,全家人的性命都未可知。   因此等船靠岸,众人下船之时竟个个表情都是阴云密布。   这夜,沈坏安悄悄离开别院,一路施展轻功进入济南城中一家客栈,自三楼推窗而入。   屋中仍点着一盏油灯,盈姨娘坐在桌边,见沈淮安进来并不惊奇,她从容起身,福了福身子。   “少爷。”   沈淮安颔首:“不必多礼,我有话问你。”   盈姨娘起身:“不知何事惊动了少爷?”   沈淮安低声问道,“你入薛府以来觉得薛婉如何?”   盈姨娘略一思索,答道:“薛婉小姐十分机敏,为人谨慎,做事棋想三招,步步为营。”   “一个十五岁的女孩便有如此心计?”沈淮安质问到。   盈姨娘笑了笑:“少爷不也是如此吗?”   沈淮安听此,脸色愈发难看,不发一言。   盈姨娘瞧沈淮安的样子,十分心疼道:“昔年少爷在边关时连饭都吃不饱,不也都过来了,如今不过受了点挫折,又有什么过不去的。”   沈淮安惨淡一笑:“你不懂。”若是上一世的薛婉,沈淮安只怕连面对她的勇气都没有。   盈姨娘却道:“当年瓜州渡口我被兄长和嫂嫂卖进长平坊,险些跳了江,是沈大人说这世上惨人惨事多了去了,若是个个都如我这般,那只怕长江水里天天都泡着尸首呢。后来他替我赎身,又带我去边关,传我武艺,如同我再身父母。我叫你一声少爷,心里却把你当做弟弟,淮安,听我一句,感情的事,万万不能强求。”   灯光之下,盈姨娘一双秀目带着无奈和怜悯,她知道沈淮安对薛婉如何牵肠挂肚念念不忘,但她私心里其实是不看好他们。薛婉为人谨慎,沈怀安又过于工于心计,二人在一起都是多思多想的性子,只怕会横生许多枝节。   沈淮安慢慢点了点头,喃喃道:“这只怕是我一生中最难打赢的一场仗。”   可这是他欠下的债,今日来还也是理所当然。   想到这儿,沈淮安突然少了几分彷徨,又多了一些坚定。无论薛婉到底是十五岁的少女,还是一缕孤魂归去来,这与沈淮安来说又有什么不一样,自始至终都是他欠了她的。   盈姨娘心知劝不住他,只幽幽叹息:“那还望您好自为之吧。”   因那日在船上,沈淮安和薛平都极不给四皇子面子,之后数日里四皇子的热情明显减退。   众人又相安无事,在济南府住着,除了沈淮安每回回遇到薛婉都神色古怪以外,薛婉觉得这生活也十分十分顺遂,并无多少波折。   直到这日春樱一脸古怪的进屋,将一个小包袱递给薛婉。   “这是何物?”薛婉愣了愣。   “这是沈将军底下的那个小厮叫沈忠的,刚才偷偷递过来的。”春樱咬了咬唇说道。   “送的什么?”薛婉不以为意的问道。   “都是姑娘用的胭脂水粉,应是在外头的店里买的。”春樱越说越羞涩。   “胭脂水粉?”薛婉一愣,“送这些做什么?”   春樱嗔怪地看了薛婉一眼:“姑娘还装糊涂?沈将军可是对你有意思呢!”   薛婉不以为意,眼皮都不抬的说道:“丢出去。”   春樱瞪大眼睛:“什么?”   薛婉耐着性子重复道:“丢出去听不懂吗?”   “要不我退给沈忠?”春樱试着问道。   “不必了,直接丢出去,他会看到的。”薛婉淡淡道,而后她沉默了一会儿才道,“日后你记得只要是沈淮安送出来的东西一概不收,若是退不掉就扔了。”   春樱懵懂地点点头,转身出门去了。   沈忠揣着包袱回来的时候,沈淮安正在院中舞剑。   只见小小的院子中,剑气纵横,沈淮安于满天寒光中收剑,额间沁出一丝薄汗来。   沈淮安每日都要练剑,但今日他用的剑法却与之前的剑法都不相同,这剑法路数更刚猛,也更耗内力,但却与他平日的武功路数不符。   “少爷今日这剑更好看。”沈忠笑道。   沈淮安神色微暗:“这是威北侯陈家的剑法。”   沈忠没问他为什么会用陈家的剑法。他家少爷向来无所不能未卜先知,他已经习惯了。   “少爷,你送的胭脂被退回来了”沈忠可怜巴巴道。   沈淮安看了一眼,只见沈忠手里的包袱上还沾了渗出了些许红色。   “不是退回来,是被扔出来了吧?”沈淮安安不以为意的笑了笑。   沈忠怒道:“少爷,你明知道被扔出来了,还笑得出来。”   “无妨。”沈淮安说道,“明日接着送。”   “啊?还送啊。”沈忠哭丧着脸。   “当然还送,这一次送别的。”沈淮安道。   沈忠无奈:“送什么?”   “你把我房中的那张弓送过去。”沈淮安低声说道,眼底略过一丝温柔。   “什么?”沈忠傻了眼。   “让你送,你就送,嗦什么?”沈淮安不耐烦道。   沈忠无奈的叹了口气,少爷,给姑娘送弓,你真的能把薛大小姐追到手吗? 第33章   在济南府薛家人生地不熟, 也没有亲朋好友可以相互来往,薛婉在这里呆的, 身上都快长毛了。   可四皇子却磨磨唧唧,说什么也不肯走,今日是王妃病了, 明日是身子不爽利,后日又说天气不好,不知在捣鼓些什么。   她上辈子就十分爱荡秋千,薛家原本也是有一处十分高大的秋天架, 因不是闺秀所为, 她便没敢多荡。可惜憋了这么久也没能拿下叶修韵,薛婉心里还是十分遗憾的。   如今闲着无聊,她便凭着记忆将秋千画出来, 预备雇些工匠在这别院里先搭一个, 待到了淮南老家, 更得搭一个大的。   薛婉正画着,春樱进屋道:“小姐,那沈忠又来了。”   薛婉头也不抬道:“不是说过了吗?以后再来不要回,我直接撵出去就是了。”   春樱点点头,略一思索又道:“小姐不想知道他今日又送了什么?”   薛婉仍是面不改色:“怎么?连你都觉得有些特别吗?”   春樱点点头, “确未见过送这东西给姑娘的。”   薛婉听了这才抬起头来问道:“什么东西?”   “一张弓, 还挺漂亮的,瞧这上面的宝石抠下来能卖不少钱。”芷荷端着铜盆进屋,随口说道。   薛婉微微一怔, 难得的露出一点复杂的神色,转头对春樱吩咐道:“去拿进来吧。”   过了没一会儿,春樱便将那张弓捧了进来。   那确实是点缀的十分漂亮之物。弓身以玄铁锻造,镶嵌着各色宝石,其中以七颗明珠最为耀眼,以北斗七星的形式排列,中间更点缀无数小颗红宝蓝宝,灿若星河。   春樱啧啧称奇:“一张弓而已,做得这么漂亮又有什么用?”   薛婉神色古怪,拿起那把弓,慢慢走到院子里,她英姿飒爽的拉开弓弦,挽弓、松弦,便听一声争鸣,在院中回荡,延绵不绝。   这弓名唤挽星河,是沈淮安父亲的遗物,更是御赐的宝贝。前世他把这东西看得很紧,薛婉想玩一玩都是不肯。那时候,边关的寒冬,冷到大雪峰山,连北蛮人也不敢来犯,沈淮安带着将士们入深山围猎,她偷拿了这把挽星河,跟在他们后面,却被发现。   沈淮安气急,差一点当众要军法处置她,未料到活到如今,兜兜转转,这把弓又回到了自己手里。   “还回去吧。”许久,薛婉慢慢道。   芷荷嘟了嘟嘴:“小姐既然喜欢留下便是,反正都是那姓沈的送出来的。”   “无功不受禄,这么贵重的东西怎能随便要。”薛婉面无表情道。   春樱点点头,觉得自家小姐说的有道理。她和芷荷不一样,她十分不看好沈淮安那样一个凶神恶煞的将军,他们家小姐可是金尊玉贵,怎么可以跟着那种粗蛮的兵鲁子受委屈,这人连送东西都不会送,竟然送一把弓。   可没过多久,春樱便又拿着弓反了回来,说道:“沈家人说送出去的东西就没有收回去的道理,有本事让薛大小姐再扔一回。”   薛婉脸色一冷:“那就扔出去。”横竖摔坏了,被砍头的也不是自己。   “小姐……”春樱犹豫道,“真的要扔?”   薛婉没好气:“你去就是了,沈忠定然等在门口呢!”   春樱去了沈淮安的院子,沈忠果然贼头贼脑的等在门口,见春樱过来,小心翼翼的嘿嘿一笑。   春樱大清早莫名多跑了好几趟腿,十分不高兴,没好气的说道:“我们小姐说了,不要!”   沈淮安在屋里笑了笑,并没说什么。可第二日,他还要沈忠去送,这一次一起送过去的,还有十支精铁所制成的羽箭。   薛家如今蜗居的这个小院儿十分拥挤,和京城里的薛府相比,更是差的远了。   薛瑶和薛婉挤一间屋子,白日里薛瑶和张氏,总是去与四皇妃聊天,吃了午饭才归。   薛婉趁着早上薛瑶出门后的功夫,□□樱拿着设计图出门去寻工匠,却未料到春樱出门便被沈忠堵了回去。   而与此同时,芷荷一脸惊讶地冲进房间大喊道:“小姐快来看,咱们院子里多了个靶子。”   薛婉出门去看,果然见着院内不知何时多了一个箭靶,是校场里最普通的那种,中间一个红心,十分粗狂,上面竟还有箭孔,不知是从何处偷来的。薛婉一时气结。   “小姐,沈将军又送了一次。”春樱咬着唇道。   薛婉无奈的摇了摇头。她生来天资过人,善骑射,上一辈子在边关的时候没少和那些士兵们一起练习,只是这一世薛婉气力不济,挽这张弓都多花了不知多少的力气,哪里还射的准。   芷荷见了,却嘻嘻哈哈笑道:“小姐,这东西可都齐全了,你就试试吧,反正就在咱们的小院子里,也没人看到。”   薛婉看看弓箭,又看看箭靶,终于忍不住手痒的拿起来,可她连射三箭却只有一箭射中靶心   还真是够弱的。   薛婉撇撇嘴,越想越气,忍不住练了一个上午,直练的手脚酸软,虎口处还磨破了皮,才勉强三箭能中一箭。   用过午饭,薛婉半点力气也没有,浑身绵软软的,不想动弹,早早睡下了。   薛瑶回到屋内,见院子里竟然多了一个靶子,薛婉的房间里还多了一张弓和数支羽箭,不禁愣在当场。   “薛婉,你在做什么?”薛瑶冲进屋子里怒道,“你当这里是你的舒兰苑吗?若是传出去,薛家的脸面往哪搁?”   薛婉慵懒的从床上坐起来,微微一笑:“妹妹何必如此紧张,不过是买些耍物来玩儿罢了。”   她面上不施粉黛乌发披肩,面上因久睡而泛着红霞,娇艳欲滴,风情万种,不可方物。   薛瑶瞧着心生嫉妒,冷哼一声:“姐姐当真是半点没有闺秀的模样了。”   薛婉笑了笑:“是啊,我自然是不如妹妹温婉贤惠,招人喜爱。妹妹这般的品貌,日后定是能得一佳婿的。”   薛瑶听此愈发生气,这几日她和张氏日日捧着四皇妃说话,却没得对方一句许诺,反而频频提及薛婉,似乎对她更感兴趣。   她和张氏都是妇道人家,自然想不通其中的关巧,薛婉却渐渐想明白了。想当初她随沈淮安入边关,不少老将对她外公仍是十分思念,连带着对沈淮安和薛婉也很信任。   军中不比官场,一言一行拼的都是人命,故而十分看重血脉传承,对名将之后,格外推崇漫画。毕竟士兵们跟着将军打仗,若是将军不行,丢的可都是士兵们的性命。   无论是京城的贵妃娘娘,还是如今的四皇子和四皇妃,看中薛婉的,只怕都是这一点。   威北侯唯一的血脉,在军中还是卖几分薄面的,偏偏薛婉又是个女孩儿,夫婿的人选便十分微妙,也许沈淮安看中的也是这个吧。薛婉在心里想,只是这一次天不随人愿,她是绝对不可能再嫁给沈淮安的了。   “姐姐也不必故作轻松,等回了老家,爹爹总还是要给你寻门亲事的,说不得等年纪大了,姐姐就要去给人家做续弦了。”薛瑶显然是沉不住气了,胡言乱语一通。   “这就不劳妹妹替我费心了。”薛婉淡淡道,她不再理会薛瑶,翻身躺下,任薛瑶将桌椅弄得砰砰作响,也不再理会半句。如此薛婉竟又睡过去,这一觉,便睡到日落十分。   这导致的直接后果是待到了夜里,薛婉却睡不着了。   窗外月光撒了一地,薛婉从床上爬起来,轻手轻脚地披着衣裳起身。   薛瑶睡的正香,抱厦里也悄无声响,芷荷春樱还有薛瑶身边的翠柳只怕也都睡了吧。   薛婉叹了口气,原本只想起来吃一杯冷茶,再回头去睡,却听见屋外传来稀稀疏疏的声响。   她微微一惊,凝神倾听,只听见屋外还有几声低声的说话声。薛婉屏住呼吸,走到门前,自门缝里看过去。   这夜月色正好,院子里的一切都十分清楚,只见两个年轻男子正不在院中摆弄一堆木头。   “少爷,我看您还是明早请个工匠来吧。”沈忠抱怨道,“就您这手艺,别弄不好,把薛家大小姐摔着了。”   沈淮安瞪了沈忠一眼,蛮横道:“你闭嘴!没看我正在研究吗?这图纸可是你给我找来的,若是安的不对,就是你的问题。”   沈忠嘟了嘟嘴气呼呼道:“这怎么会不对呢?这可是我换了二两银子从春樱姑娘那里买过来的,分明就是你不会拼。”   沈淮安本就头疼,沈忠又一直喋喋不休,他气的丢了一块小石子,打在沈忠脑门儿上,怒道:“你若不肯帮忙便一边儿呆着去。”   沈忠吃痛,捂着头委屈道:“少爷你太过分了。”   月色之下,沈淮安的侧脸犹如刀割般俊美,他抿着嘴唇,一脸严肃的样子,怎么看都让人觉得怦然心动。   薛婉不禁莞尔,眼底如何几分,她转身轻手轻脚地爬上床,闭上眼睛,不一会儿便进入梦乡。   第二日一早,薛婉是被薛瑶的尖叫声吵醒的。   “是谁?是谁安了秋前在这里?”飞扬站在院子里歇斯底里的大喊:“哪里来的登徒子,竟然做这样的事情!薛婉一定是你招来的人,对不对?”   薛满一脸无辜的看着薛瑶:“妹妹在胡说什么,这怎就是我做的了?也说不得是祖母感激你侍奉汤药,连夜给你的惊喜呢?”   这话当然纯属是用来恶心人的,但薛瑶心里心虚的很,听此竟然一言不发转身便走,倒是叫薛婉大大的意外了许多。   既然有人帮忙安好了秋千,薛婉当然毫不犹豫的笑纳了,白日待张氏和薛瑶一走,她便要芷荷春樱负责推秋千。   “大小姐,这秋千出来的莫名其妙,方才老爷也说瞧着不对劲,要不要把它拆了了事?”春樱一脸担忧的说道。   薛婉笑道:“正是因为不久就要拆了,还不赶紧先坐上几回?”   这之后,薛婉不顾阻拦,跑到秋千上站好,要春樱和芷荷好好推她,推得高就有赏。   二人无奈,只得狠狠推了薛婉一把,薛婉本就身姿窈窕,站在秋千上如同一叶柳叶,在空中衣袂飘飘,如同仙女。   薛婉站在秋千上,越摇越高,只觉耳边风声呼啸而过,眼前的视线忽高忽低,自己仿佛飞到空中去,自由的像鸟儿一般。   她开心的哈哈大笑,心里痛快极了。   秋日的济南府,四处都有菊花盛开,站在秋千上远眺,只见遥遥的可见一簇簇的新黄,空气中还有淡淡花香。   薛婉只觉神清气爽,她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眼却见别院不远处的屋顶上正坐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沈淮安坐在屋顶上看着她,嘴角带着淡淡的笑意。   薛婉看着他,突然笑不出来了,只没好气地狠狠瞪他一眼,纵然心里百般而恼怒,但却不舍得从秋千上下来。   “少爷看什么呢?竟然跑到房顶上去了!”沈忠无语地站在院子里问道。   沈淮安笑了笑道:“如今才晓得,为何会有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   看着薛婉这样的笑容,沈淮然只觉得便是让自己再通宵几夜做秋千,他也眉头都不会皱一下。   沈忠一脸茫然:“少爷,你怎么突然念起诗来了?”   沈淮安满心的情绪被打破,他白了沈忠一眼闷声道:“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肯念点书?”   沈忠尴尬一笑,聪明的保持了沉默。   而就在此时,沈淮安突然听到一声惊叫,他抬头一看,薛婉脚下的木板已飞了出去,她整个人都凌空,手指手仍抓着两根绳子,一脸的惊恐。   沈淮安如箭一般飞了出去。   那块木板是突然间松掉的,薛婉只来得及紧紧抓住身侧的绳子,却仍然止不住整个人都要飞出去的势头。   那兔起雀落的功夫,薛婉只来得及在心中大骂了沈淮安一声王八蛋便飞了出去。   她本能的用双手护住自己的头,心中无奈道:“若这辈子就这么死了,实在窝囊的紧。”   下一刻,她被沈淮安护在怀里,飞回地面。   沈淮安脸色发白,手指都在颤抖,额间也是一片的冰冷,竟是浸出冷汗来。   “你没事吧?”他声音嘶哑的说道。   薛婉气的瞪他一眼,她压低声音道:“还不快走,若被人见到那还了得。”   春樱和芷荷已忘记了如何尖叫,只呆呆看着二人。   沈淮安乖乖点了点头,复又犹豫了片刻:“改日我再把这秋千弄的结实点。”   薛婉无奈,只道:“不必了,横竖过两天也好出发了。”   这秋千是用不上了。   沈淮安神色黯然,点了点头,转身离开。   “小姐,这……”芷荷和春樱愣愣地看着薛婉。   薛婉摇了摇头,示意她们不必再说。   “此时不可再叫旁人知晓。”薛婉说罢,又看了一眼那秋千,“拆了吧。”她说道。 第34章   秋千虽然拆了, 但挽星河却被薛婉留了下来,沈淮安大受鼓舞, 继续钻研起送什么才能讨佳人欢心,只可惜不等他想到什么点子,四皇子终于想通, 下令启程。   离开济南府,一路沿着官道行驶,因之前耽误了路程,队伍不得不加快速度赶路, 只把四皇子和四皇妃颠的五脏六腑都要吐出来了。   薛家众人也跟着吃不消。秋日北方白日炎热, 夜间寒凉,薛婉和薛瑶坐在车上,二人颠了三日, 均有些面色发白, 头晕恶心。   临到午间休息, 安排的饭菜也不过酱菜干粮,众人均是难受,根本吃不下。   薛瑶前几日还有心和薛婉拌几句嘴,如今却早没了力气,只有气无力的坐着, 几乎整日的不说话。   薛婉虽好一些, 却也没强多少,甚至一度觉得自己要中暑了,于是打发芷荷去找随行的大夫寻藿香正气丸。   未料到芷荷回来时, 手里竟然还捧着一碗冰酥酪。   苏荷美滋滋地说道:“四皇妃从济南府临走时,将冰窖里大部分冰块都带走了,一路走一路化,如今还剩下大半,便做了酥酪吃,小姐您尝尝!”芷荷兴奋地把碗捧给薛婉。   “好东西啊。”薛婉欣喜笑道,和春樱芷荷分了一碗。那酥酪即有牛乳的鲜香,又十分清凉爽口,三人吃的十分餍足,薛瑶在旁边巴巴看着,越想越觉得心里不平衡。   她自觉前些日子和四皇妃混的挺熟,没道理只给薛婉,不给她啊,于是也遣了丫鬟去问。   未料到没多久丫鬟无功而返。“皇妃身边的人说了,这冰酥酪金贵,总共也没制出几碗,也没分给过大小姐。”   薛瑶一时气结,薛婉却回过神来,她横了芷荷一眼,对方却只无辜地眨眨眼,表示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而此时,沈淮安在队伍的最前头,坐在一棵大树下乘凉,他百无聊赖地看着薛婉的马车,想着她向来嘴馋,如今应是好了些的吧。   身边的沈忠正吧唧吧唧吃着冰酥酪,声音很是不雅。   “好吃?”沈淮安凉凉地看了沈忠一眼。   沈忠抹了把嘴,点点头,“好吃,少爷你不吃吗?。”   “都被你吃了我吃个屁!”沈淮安怒道。   “你自己就两碗,还分了一碗给薛大小姐,当然自己没的吃。”沈忠无辜地抱怨道。   沈淮安白了他一眼,突然轻笑一声:“我乐意。”   沈忠做了个要呕吐的表情,被沈淮安暴打一顿,这才消停。   这样急匆匆赶路,早晚还是出了问题。   最先受不住的是年纪最小的薛宁,先是吃不下饭,食欲不振,奄奄了几日,后来更是发起热来,愈发不好。   薛平找了大夫,仔细问诊一番,只说都因连日的劳顿,需慢慢休息调养才好。   薛平犹豫许久,才与沈淮安说了此事,本意是想脱离就蕃的队伍,待薛宁病好后再走,未料到沈淮安十分通情达理,下令队伍停下,休整几日。   只是这沿途早已没了济南府那样的大城市,只有几个零星的小县城可供众人下榻,这上千人的队伍只得分成两路,护卫和随从都在城外驻扎,主子们则住到县里的客栈。   原本这县太爷是要热情款待四皇子的,且预备将自家的府邸腾出来给众人居住,但这县太爷家中的宅邸也十分狭小,还不如客栈来的舒心。   自下了马车,薛瑶便吐得昏天黑地,纵然她没有薛宁那样脆弱,但好歹也是自小锦衣玉食的宠出来的,如何受过这般罪。   倒是薛婉没有太大反应,只脸色也不免白了几分,加上她十分尴尬地来了月信,只好也闭门不出了。   沈淮然只听说薛家的小姐们都生病了,都闭门不出,心里暗暗泛起嘀咕,可客栈里人来人往,他也不便过去查看,只好派了沈忠去和春樱套套近乎。   春樱端着热水盆自房间里出来,正要去将盆中污水倒掉,再换盆新水,未料和沈忠在院子里,撞了个正着。   沈忠挠了挠头:“春樱姑娘,你家小姐可是病了,怎么这两日都不见她出来?”   春樱心道,你家少爷倒是多管闲事的紧,可面上她却只笑笑,“我家小姐也没什么事,只是累了不爱出门。”   沈忠原本还要再问两句,却嗅到春樱身上有一股子血腥味,不禁变了脸色。   “薛大小姐受伤了?流血了?”沈忠问道,他们行伍之人,对这是最为敏感的了。   春樱翻了个白眼儿:“与你何干?”   说罢她躲开沈忠,将水盆中污水倒掉,又转头去后厨接了一大盆热水走了。   沈忠却是如临大敌,忙将自己的发现告诉了沈淮安,沈淮安脸色骤变,他想起自济南府薛婉差点从秋千上摔下来,第二日便将那秋千架拆掉了。   难不成薛婉那日是受了伤的!   想到这里,沈淮安几乎按捺不住,恨不得直接冲进薛婉的旁房间,看看她到底伤的如何。   可他到底还是有几分理智,只等到深夜,这才仗着轻功,悄咪咪摸进薛婉的房间。   芷荷和春樱都睡在外间,薛婉小腹胀痛,辗转反侧许久才睡着,半夜悠悠醒来。   沈淮安隐在黑暗中,听她辗转反侧的声音,心中隐约胀痛。薛婉向来是能吃苦的,过去在边关,更是受了什么伤都不爱说,默默隐忍。   薛婉细细地抽了口气,又翻了个身,却发现身边有个人影,绕是她向来胆大,也差点惊叫出声。   “是我。”沈淮安压低了声音说道。   薛婉几乎崩溃,她想不通沈淮安何时变得如此登徒子,竟敢半夜摸进她的房间。   此时只见沈淮安穿一件夜行服,就站在床边,担忧的望着自己。   他蹲下身,趴在薛婉的床榻旁,伸手攥住薛婉的被角,作势就要掀开。   “你要做什么?”薛婉的声音带着刚刚清醒的嘶哑。   “听说你受伤了,伤在哪里?”沈淮安不安地说道,满脸情真意切的焦急,“快让我看看,你向来逞强,可是那日荡秋千伤着哪儿了?”   他们上一世到底做过夫妻,沈淮安做起这件事来丝毫没有心理压力,更何况他此刻一心一意担心薛婉的伤情,亦不觉得怎样。   薛婉死死拉住自己的被子,几乎觉得自己一定是在做一场荒诞的噩梦。   “你到底要干什么?给我滚出去!”薛婉压低声音怒道。   “先让我看看你的伤,确定你没事了,我就会走。”沈淮安固执说道。   “你从哪里听说我受了伤?”薛婉怒道。   “沈忠说你流血了!”沈淮安低吼道,“你看看你的脸色,这般苍白,不是失血过多是什么?”   薛婉头一次见着沈淮安这样紧张自己的模样,若不是此时境况这样尴尬,她一定会忍不住好好回味一番。毕竟上一世,她总是能够好好的照顾自己,以至于沈淮安极少关心她的安危。   而此时二人均是十分紧张,各自扯着一个被子角对峙着。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谁也不肯相让,正不知该如何跟沈怀安解释,外间突然发出OO@@的响动,是芷荷半夜起来。   她迷迷糊糊地问道:“小姐,怎么了?可是又要换洗一下?”   “无事,你不必管我。”薛婉脱口而出。   芷荷迷迷糊糊又道:“若是小肚子疼的厉害,我去帮你烧个汤婆子如何?”   薛婉道:“不必了,你睡吧。”   “哦,小姐你也早点睡,这一阵子你月事一直不准,大夫也说是劳心劳累的结果。”芷荷嘟囔着,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化成了一声声鼾声。   沈淮安正在冷神,薛婉借机一脚蹬过去,终于抢回了自己的被子。她忙把自己裹成虾米,只露一个脸,气呼呼的看着沈淮安。   “你可以走了吧。”薛婉无奈道。   “是……是那个……”沈淮安结结巴巴的问道,却不知自己在说些什么,一张脸红了大半。   薛婉无力的盖好被子,只能开口说了一句:“滚。”   沈淮安从善如流的滚了,薛婉终于清静地闭上了眼睛。   没过多久,隔壁房间便想起了沈忠细微的哀嚎声。   数日过后,队伍再次出发,这一次队伍里终于没再闹什么幺蛾子,腊月初五,薛平回到了淮南老家。   薛家的祖宅位于一个叫做锦溪的小镇上,薛家本是当地的大户,后来逐渐发家这才一步步搬到了金陵,可祖宅和根基却是一直留在淮南的。   到了薛平进京为官,祖宅里就只留下两个世仆负责清扫,族中诸人也早已搬离了这地方。   老太太的棺椁由忠仆提前送回老家,已入祖坟安寝,家中也已打扫干净,待薛家人一到便可入住。   奴仆们将带来的行李安置妥当,又梳洗打扫,薛家重新焕然一新,和在京城里没有什么别的不一样。   薛婉的住处照例还叫舒兰苑,春樱和芷荷带着一众小丫鬟,细细收拾出来,又归拢杂物,很快初具模样。   芷荷取出挽星河,准备挂到墙上做装饰。   薛婉瞪她一眼:“收到箱子里去吧,收的隐秘些,别叫人轻易翻出来。”   “嗯?”芷荷微微一愣。   薛婉无奈道:“照我说的做。”   和沈淮安的牵扯,也只此一样了吧。薛婉心中默默想着。 第35章   回到老宅时, 已是腊月,薛家整顿了家务, 便开始忙年,因薛家老太太过世没多久,一切从简, 但琐碎的事情还是不少。   光是祭祀祖先的猪狗牛羊,便需要核算了数目,提前到镇子上采买,且不提薛平虽然丁忧, 但各家该送的年礼, 却是不能少的。京城中的,早在薛平离开前就已备下,至于其他各处, 正是张罗的时候。   张氏忙的脚不沾地, 薛平亦是经常早出晚归, 只薛婉薛瑶反而无事。薛婉本是想早早叫工匠,重新安置一个秋千架,可腊月天里,出来干活的人极少,只得等明年开春再说。   薛婉正是闲的发慌的时候, 韩三娘的第一封信到了。   这封信辗转到薛婉手里已是一个月有余, 京中自四皇子就藩后,局势似又有了些变化,李昭收拢了不少势力, 在京中愈发一呼百应。   但不知何时起,京中竟传出了不少留言,说城郊一处荒庙发现了一块石头,上面写着――龙出南方,有人说,这指的是就藩江南的四皇子,又引发了一场唇枪舌战。皇帝还因此给气病了。   对此十分好奇的韩三娘忍不住在信中问薛婉,那四皇子李政生的什么模样,可像是能当皇帝的样子?   薛婉无奈地提笔回她:多吃饭,少说话,可以保长寿。   除此之外,韩三娘还提及,叶修昀也开始重新议亲,只似乎颇为不顺利,用她的话说有了薛婉这曾经沧海,那些普普通通的女儿家都不过是一滴水罢了。   这话当然是说笑的,叶修昀议亲一直耽搁,也不过是因为叶家眼高于顶的缘故。不过叶六娘的亲事,却已说的差不多了,还是个皇子,只是从三皇子李昭变成了五皇子李武。六娘十分不高兴,气得在家中绝食呢。   想到那个有点胆怯优柔的少年,薛婉不禁莞尔,只怕这皇子要被皇妃欺负死了。   还有长庆公主李瑾瑜,近来频频闹着要去南方,竟被皇帝呵斥了,还放出风声去,要给她找驸马。   未料到离开的三个月,发生了这么多事情,薛婉十分满足的看完了京城的八卦,提笔给韩三娘写回信。她写路上的见闻,赶路的辛苦,江南的风景习俗,却在讲到沈淮安时,默默停下了笔。   一大滴墨水落在宣纸上,薛婉才回过神来,写道:“此人颇为惹人厌烦。”   这之后,她把信封好,要芷荷去驿站时,帮忙寄出去。   如此过了几日,沈淮安却登门了。   这一次,他的理由是来找薛平。   沈淮安身为一个武官,皇帝突然委任他做巡抚,对面庶务,自然是捉襟见肘,是以没过多久,他便四处走访巡查,又亲自登门,向薛平咨询处理经验。原本因相国寺的事情,薛平以为沈淮安会避开薛家,未料到他显然心中并不介意,薛平也乐于结交这样一个仕途正好的年轻人。   二人聊了半日,越聊越投机,薛平便请了沈淮安吃饭,席间吃了几盏酒,薛平也是微醺,便一口一个贤侄的叫起来,还装模作样的劝起了沈淮安成家的事。   “到底也是在外漂泊多年,你沈家又只余你一人,总还是成个家,开枝散叶才好。”薛平大着舌头说道。   沈淮安笑了笑,低头不语,一张俊秀的脸微微泛红,又斯文,又文气,简直不像个武将一般。   薛平又劝了一回,他才道:“我一个兵鲁子,又只会行军打仗,不懂吟诗作赋,也不知哪家的小姐肯嫁给我。”   沈淮安这样谦虚,薛平自然要好好劝慰一番,继续说道:“你好歹也是年轻有为,武官又如何,你这般的年纪能到六品,日后前途无量,不可妄自菲薄。早些年在京城,都传言说你是要尚公主的,但如今来看,你的志向必不在此,更要早早决断才是。”   这话说的已十分露骨,推心置腹的,沈淮安听了忙道:“那此事,可就有劳薛大人了。”   薛平捋了捋他新留出来的一缕小短须,笑而不语。   沈淮安瞧薛平的样子,眼底露出笑意:“听闻薛大小姐年已及笄,端庄贤良,若不是因老太太的丧期耽误,如今正是议亲的时候呢。”   薛平哀叹一声:“是啊,可惜了我这女儿。”   “沈某与薛大小姐也有数面之缘,瞧她品行高洁,若薛大人肯割爱,沈某不胜感激。”沈淮安低声道。   薛平忙摆摆手道:“沈贤侄说笑了。我薛家如今正在孝期,若将女儿许你,可不是白白耽误你的时间吗?”   沈淮安忙道:“不妨事,不妨事。我倾慕大人这般的读书人家,不在乎多等几年。”   薛平哈哈大笑,二人又说了些谦辞,推杯换盏了一番,将此事揭了过去。那日,沈淮安离开之后,便派人送来一枚成色十分不错的玉佩,是只玉蝴蝶,听闻是有一对,都是沈家家传之物,给沈家一只,算是信物。   待薛婉孝期满了,便要迎娶。   薛平笑的眼睛都眯了起来,兴致勃勃告诉了薛婉。   薛婉眉头紧蹙,看着薛平:“我不嫁。”   薛平脸色一变:“你说什么?”   “还请爹爹回了沈家。沈淮安,我不嫁。”薛婉冷冷看着薛平,“我知爹爹是想给我寻一个好归宿,但这世上男子千千万,旁的人都可以,只沈淮安不可以。”   薛平微微一怔,不明所以的看着女儿,却见她面色平静,只一双眼睛亮的吓人,如同火烧一般,坚定至极。   他不知为何,突然想起了薛婉的母亲,那性子决绝的女子也曾用这样的眼神看自己,一字一顿道:“薛平,我后悔了,若有来世,必不嫁你。”   可沈淮安和薛婉才不过见过几回,怎会这样?   薛平的脸上阴晴不定,他想了许久才道:“你可是因为叶修昀?婉儿,别傻了,叶修昀不出一年,亲事必然定下来的。”   薛婉苦笑,许多事她无法与薛平说清楚,但沈淮安此人,她却是绝不会嫁的。   “爹爹,若你应下这门婚事,便等着替女儿收尸吧。”薛婉如此说。   薛平瞪大眼睛,指着薛婉,浑身颤抖道:“你!”   他冷哼了一声,摔门而去。   薛平知道,自己这女儿是说一不二的性格,纵然再荒唐的话,他既然说了,便会说到做到。   见薛平离开,薛婉原本绷着的肩膀才塌了下来。她的脸上渐渐带了一丝怅惘,她从来不是肯回头的性子,纵然这一世,沈淮安什么也没做,且似乎对她还有几分情谊,但曾经的伤痛仍留在记忆里,绝不是可以一笔勾销的。   薛婉根本没办法,以平和的心态面对沈淮安,又枉论嫁给他。   春樱和芷荷都是听着的,她二人面面相觑,最后还是芷荷忍不住先开口:“小姐,这多好的姻缘啊。”   薛婉摇了摇头,轻叹一口气:“于我来说,却不好。”   她说罢,转身,叮嘱道:“此事,你们都不要再提,更不可与外人说。”   “是,我们知道了。”   薛平纵然百般不愿,却还是谨慎的先给沈淮安去了一封信,隐晦的提及了女儿不愿意的事情。未料到,沈淮安对此,毫不介意,只说大小姐对他确实有些误会,但不妨事,这不还有三年的时间,他可以细细与她分说。   沈淮安在信中十分热情的语气终于让薛平瞧出了端倪,这小子只怕是早就看好薛婉了,他无奈地摇了摇头。虽说婚姻大事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薛婉这样的性子,他也是没办法的。   “多好的姻缘啊,可惜了。”   这之后,沈淮安更是时不时寻理由,便往薛家跑。自金陵到锦溪,骑马也得一日一夜,沈淮安也不嫌麻烦,时时往返,更是说动了薛平,准备大年夜也在薛家过了。   薛婉对沈淮安的厚脸皮深表震惊,干脆闭门不出,以至于这一个月的功夫,她再没见到沈淮安的面。   这边沈淮安摆开阵势,明显是要打持久战的意思,两军对垒,拼的是消耗和耐力,那边张氏的心却又跟着蠢蠢欲动。   小年夜,大家吃了饭,各自散去,薛平本是要去盈姨娘处的,却被张氏拦住,张氏细细说道:“听闻沈将军属意婉儿,但婉儿却不肯。”   薛平冷冷看了张氏一眼,阴阳怪气:“夫人的消息倒是灵通的很。”   张氏讪讪一笑:“沈将军那态度和婉儿的态度,便是瞎子也看出来了。”   薛平不动声色地点点头:“是以,你要说什么?”   “我是觉得,既然婉儿不愿意,老爷何不考虑考虑瑶儿。这三年孝期一满,瑶儿可也十六岁了,到时候也得抓紧说亲事呢。”   张氏说完,一脸温柔地抓着薛平的衣襟,低声说道:“自上回相国寺的事之后,老爷就是恼了我的,我也知自己做了错事,不敢再多说一句,只是沈将军那儿,到底是薛婉自己不肯的,瑶儿也是老爷亲生,有这样的好亲事,您为何不能多为她考虑一下呢?”   薛平听此,也是迟疑:“罢了,新年的时候,沈淮安是要来过年的,到时候叫他见见两个女儿,若是他愿意,我又如何会拦着。”   “多谢老爷了。”张氏感激道。 第36章   薛婉是薛家最后一个知道沈淮安要在薛家过年的, 那已是腊月二十五,张氏带着佣人们里里外外的张罗, 客房更是收拾的妥妥帖帖,香料、被褥、乃至于家具摆设,都用了最好的, 竟还有屏风和大木桶,得两个佣人抬着,气喘吁吁的搬进屋。   至于客房的位置也十分微妙,就在薛瑶的院子旁边, 薛婉对这母女俩的德行心知肚明, 只是她既然无意于沈淮安,那一切就与她没有丝毫的关系,她冷眼看着, 不发一言。   腊月二十九, 沈淮安登门造访, 薛平自然是举家欢迎。   沈淮安坐在东侧的座位,薛平坐在他身旁,下面张氏带着薛婉薛瑶一起出来见客。   因在孝中,女眷们穿不得太亮眼的料子,薛瑶便另辟蹊径, 挑的都是素淡雅致的颜色, 脸上也只薄施粉黛,头上挽一根玉簪,格外惹人怜爱。   她如今正是豆蔻年华, 身子跟抽条的柳枝似的,日渐亭亭玉立起来,站在沈淮安面前,盈盈拜下,声音细细小小地唤一声“沈大人”,端的是柔情似水,如花美眷。   当然,这样的做派于沈淮安来说,那就跟跳舞给瞎子看差不了许多。   只因沈淮安的眼睛,那是紧紧贴在薛婉身上的。   薛婉今日睡过了时辰,沈淮安来时,她还在睡,直到张氏派人来请,芷荷才把人从被窝里拖出来,又手忙脚乱的梳洗一番,别说静心打扮,就是头上的钗缳也少了几根。   此时,薛婉睡眼惺忪,素面朝天,额间还有些碎发,无精打采地福了福身,道一声:“沈大人。”   沈淮安目光烁烁地瞧着她,竟低笑起来。   他本就生的好看,这一笑,更是叫薛瑶看的小鹿乱撞。之前有叶修昀在,薛瑶看不上沈淮安这样的武将出身,可如今却不同了,薛平丁忧,三年后又不知是什么光景,能在此时下这样一个前途无量的夫婿,已是很好了。   沈淮安不知旁人如何想,只是瞧着薛婉的样子,便知道她定是又睡得日上三竿也不肯起。薛婉是个夜猫子,上辈子整个边关,只他沈家是最费灯油的,晚上旁人都熄了灯,薛婉却点了灯油,一会儿看话本子,一会儿又要饮酒吃宵夜,孩子似的,没个消停。到了清晨,她又嫌沈淮安起的太早,扰她清梦,搅和的沈淮安苦不堪言。   可那样打打闹闹的日子,他们只过了两三年,后来,战事、家事、国事……二人终究是渐行渐远。   “本以为沈大人是武将,未料到瞧着这般斯文秀气,实在是人不可貌相啊。”张氏见沈淮安紧盯着薛婉,心中暗叫不好,忙开口岔开话题。   薛平笑道:“这是妇人之见,你们以为,这武将就定是五大三粗的模样?只不过男儿志在四方,相貌不过皮囊,又有什么可多言的。沈大人年纪轻轻,素有军功,又岂是那空有样貌的绣花枕头可比。”   沈淮安忙道:“薛大人说的晚辈实在汗颜。”   这之后,二人又互相职业吹捧了一翻,便叫人开宴。   说是开宴,男丁总共不过薛平和沈淮安两个,薛宁还是个小孩子,吃了一些便下去了。   因有外男,张氏带着薛婉和薛瑶也没在一处吃。   因夜里要守岁,薛平和沈淮安只喝了几杯酒便散了。   张氏派奴婢们带沈淮安去客房,沈淮安装模作样歇下,一转身却悄悄跑到薛婉的院落外面。   薛婉因起的晚,吃了午饭,在院子里,一边散步消食,一边和芷荷春樱闲聊。她依旧穿着方才见客时的衣衫,在院子里走来走去。   “小姐今日还是应该打扮一番的,听说二小姐,今早天不亮便起来了,凭白叫人家比下去了。”芷荷说道。   “她是她,我是不是,有什么干系?”薛婉笑道。   “说来也是奇怪,那日小姐已回了这门亲事,老爷为何还要让沈大人到家里来住呢?”春樱也纳闷道,“奴婢瞧今日沈大人的模样,似并不清楚此事。”   薛婉嘴角微勾,露出一个讥讽的笑容来:“爹爹自然有爹爹的考量,薛瑶和夫人,更有自己的算盘,我们管好自己院子里的一亩三分地就是了,何必在意他们?你们也是,在外面口风都给我紧一点,不可多言半句。”   芷荷和春樱齐齐称是。   沈淮安站在门外,眉头却渐渐拧紧了。   这辈子,他重生之后,本是一心想挽回薛婉,只是一回到京城便被李瑾瑜纠缠,他怕给薛婉惹麻烦,便处处谨慎,不敢流露出丝毫的意思,只暗地里谋划,帮她挡掉三皇子的姻缘,就连盈姨娘,也是他设计安插进薛家的。   原本的计划是毒死薛老太太,让薛大人丁忧,那之后,他南下,她亦南下,再慢慢赢得薛婉的心。   可相国寺的事让他终于明白,薛婉对他沈淮安根本没有半点好感,还十分抗拒。是以叶修昀要娶薛婉,他也认了,嫁到叶家,于薛婉来说,实在是不错的归宿。   她想嫁,他便帮她嫁。   谁又想到,命运弄人,薛婉终究是没能嫁进叶家,而他最初做的局面,却阴错阳差的实现了,有时候午夜梦回,沈淮安忍不住犯嘀咕,老天爷到底是在帮他,还是在耍他。   无论如何,他终究是要遂了心愿,尤其是当他发现,薛婉也极有可能带着上辈子的记忆,他更是对她志在必得。   这不是那个和沈淮安形同陌路的薛婉,这是上辈子那个陪他辗转边关,共赴沙场,却最终被他连累而死的薛婉。   他替她报了仇,却挽回不了她的命。可既然今生今世,他们再相遇,那他这一次就再也不会放手。他已不在乎薛婉爱不爱她,只要这个人活着,活生生的站在她面前,她爱谁于沈淮安来说,已经无所谓了。   薛婉的余光看到院外似乎站了人,她心里咯噔一下,机警道:“谁?”   春樱和芷荷齐齐出门去看,却什么也没有看到。   “罢了,可能是我这一阵子太紧张了吧。”薛婉打了个哈欠,往屋里走去。   芷荷瞪眼看她:“大小姐,您不会还要睡吧?”   “自然是要睡的,夜里还要守岁呢。”薛婉认认真真地说道。   这一觉薛婉又睡到天色渐暗,她起了身,终于好好梳洗一番,此时整个锦溪已有了些许年味,鞭炮声此起彼伏的响着,不少人家互相串门,隐约可以听到热热闹闹的声响。   镇子上照例是有年戏的,戏台子距离薛家不远,只可惜薛家有孝在身,不能去听,只能听一点声音,解解馋。   南方的乡音薛婉早已听不懂,只隐约听着咿咿呀呀的声音。   她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便有丫鬟来叫,又该吃年夜饭了。   薛婉到时,薛瑶已在桌旁等着她了,桌子上摆了八样菜,另有一盘年糕,每人还有一碗汤圆。   锦溪的习俗,大年夜是要吃年糕和汤圆的,薛家的年糕是留在老宅的老仆人自己打的,淋上红糖很是香甜软糯。夜里守岁,薛婉吃了两块,很是餍足地放下筷子。   薛宁年纪小,外头的鞭炮声一响,他便坐不住了,薛婉见了干脆带着他出去放鞭炮烟花,如此也不必听屏风那头,沈淮安闹心的声音时不时传来。   薛婉起身,才想起身旁还坐着一个薛瑶,想了想还是转身问道:“瑶儿妹妹要一起吗?”   薛瑶眨眨眼,轻声道:“好啊,我和姐姐一起。”   三人一同出门,站在院子里放烟火。   夜色当空,漫天的繁星犹如一条银河,此起彼伏的烟火将星空照的透亮,不时闪烁。   薛宁还是孩子,一边玩一边笑的灿烂,薛婉也跟着心情好了一些。过了一阵,盈姨娘也来了,身后的丫鬟可儿还拿了不少烟花棒。   可儿将烟花棒分了,众人又一起在院子里放烟火,夜间昏暗,只烟火的光芒映得每个人的脸都红彤彤的。薛宁咧着嘴,高兴地看着盈姨娘,纵然薛瑶瞪他无数回,他也顾不得了。   他太小,并不懂得为何母亲不叫自己亲近这又温柔又好看的姨娘。   如此闹了许久,一阵鞭炮声密集地响起来,薛婉放下烟火,心中暗暗想,又是一年了啊。   屋内,沈淮安放下筷子,和薛平又饮一杯。盛在他盘子里的那块年糕,只被吃了一口。   张氏瞧了一眼,笑道:“沈大人多吃一点,这年糕可是旁的地方买不到的。”   沈淮安笑了笑:“沈某不嗜甜,这年糕口味虽好,于沈某来说,却不太合适。”   张氏听此,脸上有些遗憾,却也不得再劝了。   这一日直到后半夜,众人才散去。   薛婉白日睡得多,精神奕奕地回到自己的院子,本是准备拉着春樱和芷荷打牌九的,可春樱和芷荷却没她的精神,直说太累,强行服侍她就寝之后,便都去睡了。   这两个丫头越来越没大没小了。   薛婉气呼呼地又从床上爬起来,自己穿好了衣裳跑到院子里看隔壁的院子放烟火,一片片的光亮在天空绽开,美不胜收。   她抱着膝盖,看的神色恍惚,不禁想起在边关那些年,年年的新年,将士们饮酒、打牌……一闹就是一整夜。   边关冷的厉害,酒也都是烈酒的烧刀子,一杯下肚,只觉得浑身上下都要点着了一般,哪有江南的酒醇厚,但那般的酒喝着痛快,喝的酣畅淋漓。   沈淮安是海量,每年那些将士们都拼了命的灌他酒,总想把他灌醉,可他就那么一杯一杯的喝,不动声色地笑,而后,所有人都倒下了,只有他站着,转身看她,洋洋得意地问道:“你夫婿如何?”   于是薛婉便笑道:“我夫君实在厉害。”   下一刻,他便咕咚一声倒在地上,睡得不省人事。   薛婉想到这,终究是忍不住莞尔。   她忍不住想,当年若是不回京城,若是一直在苦寒之地,他们俩说不得就不会发现后来的那些事。   薛婉回过神来,门外传来踉踉跄跄的脚步,而后大门“吱呀”一声打开,沈淮安眼神发热地站在院子里。   他似乎未料到薛婉没睡,眼里流露出一丝惊讶。   薛婉愣了愣,几乎不敢置信:“沈淮安?”   沈淮安向来机敏,上辈子在京城的那几年,什么刀光剑影没见过,他只尝了一口,便知道他盘子里的年糕有问题,那甜腻的红糖香味里,夹杂着一股子奇怪的味道,后来张氏莫名劝他,更让他确信。   只是也不知是那药太厉害,还是他喝的酒后劲太大,总之他刚走进客房,便觉得不对。他不敢再呆下去,只好跌跌撞撞往外跑,本能地闯进了薛婉的院子。   冬夜寒凉,沈淮安只穿单衣,被夜风一吹,清醒了几分,他咽了口唾沫,只觉得黑暗中薛婉的脸白的发亮。   他声音嘶哑地说道:“你回去,我只在你院子里待一会儿。”   薛婉眉头紧蹙,纵然离得远,但她也听出沈淮安的声音不太对劲。   “你中毒了?”她问。   沈淮安摇摇头,干笑一声:“不是毒。”   薛婉挑眉:“那是什么?”   沈淮安喘着粗气,靠着墙根坐下,他此时十分痛恨自己的目力太好,即便是这样的黑暗中,薛婉那带着淡淡粉色的唇也仿佛近在眼前,夜风之中,似还有桂花头油的香气。他几乎要产生幻觉,想起许多年前,那娇艳的身体,盈盈秋水般的眸子,是如何痛苦又欣喜过的模样。   他有反应了,所以不得不坐下,来遮掩自己的尴尬。   “你到底怎么了?说话啊?”看着沈淮安竟站都站不住,薛婉的心中一阵烦躁,这人若是在她的院子里晕倒,她要怎么把他送回去?   薛婉忍不住头疼的想。   “我……”沈淮安咽了口唾沫,嘶哑着声音道,“中了点下三滥的东西。”   薛婉反应了一会儿,终于回过神来,她火速起身,后退,将大门咣当一声关上,又把门栓放下来,动作行云流水,十分迅速。   沈淮安苦笑一声,无奈地低下头。   门缝里传出薛婉的声音:“你自己能走了就赶快走,让人看到我可说不清楚。”   沈淮安乖乖点点头:“知道了。”   好在他总共吃的不多,药力消退的极快,待有了些力气,沈淮安便起身,想溜回客房。   可他刚推开院子的大门,便见一个少女站在原处,听他的声音,这才转身盈盈笑道:“沈将军去哪了?”   正是薛瑶。   沈淮安神色一暗。上辈子,直到最后,沈淮安才终于明白,薛婉的继母和妹妹到底何其恶毒,薛瑶的话到底有多么诛心。   他神色厌弃地看了薛瑶一眼。   “薛二小姐,瓜田李下,如此深夜,你应当避嫌才是。”   薛瑶没料到沈淮安说话这般直接,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渐渐化成冰冷。她原来还当沈淮安是个可以考虑的对象,因此早早在这等候,却未料到竟碰了一鼻子灰。她向来骄傲,自小无论样貌、见识、才学,在京中也都是数得上的,何时受过男子这般的冷脸。   “沈将军方才可是去我姐姐的院子了?”薛瑶冷冷问道,“您误食了一些药物,又从我姐姐房中出来,此事若是传出去,不知道姐姐会不会被我爹爹掐死……”   薛瑶话音未落,沈淮安人已到她面前,他的手掐着她的脖子,只需要轻轻使一点力气,便可以将她的脖子掐断。   “薛二姑娘,沈某人从不受人胁迫。”沈淮安神色冰冷,手指渐渐用力。   薛瑶只觉得喉咙被越掐越紧,几乎要喘不上气来,她的脸上略过一丝惊恐,后背也凉了,她盯着沈淮安冰冷的眼睛,只觉得眼前的人身体里似乎住着一只野兽,随时都有可能破壳而出。   “放……放开……”薛瑶挣扎着抓住沈淮安的手腕,可却无济于事,她的脚几乎离开地面,无力地摇晃着。   “如果你敢对薛婉不利,我叫你薛家鸡犬不留。”沈淮安一字一顿说着,送开了手,将薛瑶仿佛破烂一般扔在地上。   薛瑶捂着喉咙剧烈地咳嗽着,惊恐地看着沈淮安。   男人居高临下地盯着自己,丝毫没有白日里见到他时的和煦和彬彬有礼,他像一只猛兽,眼底全是歇斯底里的疯狂。   刹那间,薛瑶的心中产生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于这个男人来说,薛婉是他的逆鳞,是他不可碰的逆鳞。   她怯生生地挪动自己的身体,浑身上下抖若糠筛。   “别杀我,别杀我……”   “滚。”沈淮安冷冷说道,他看着薛瑶手脚并用地爬出自己的院子,这才默默推门进屋。此时他的眼底已没了方才的冷漠,而是渐渐涌起一丝遗憾。   上一世,若是他从一开始就杀了这个人,或许一切都不会发生。   这样想着,沈淮安的眼底略过一丝杀意。 第37章   大年夜后, 薛瑶便生病了,一直闭门不出, 其余却一切如常,仿佛那日的小插曲不过了了。   年后数日,沈淮安多数时间都和薛平在一起, 沈淮安虽说是个武将,却也并不粗野,于朝堂上的许多事,更是十分有见地, 二人相谈甚欢, 薛平时常觉得受益匪浅。   这日沈淮安和薛平在书房对弈,棋盘之上,白子黑子十分胶着, 沈淮安执黑子, 一路横冲直撞, 虽气势汹汹,却被白子紧紧咬住,不得半点空闲。   “论棋,我比不得薛大人。”沈淮安沉吟半晌,终是扔下棋子认输。   薛平笑了笑:“不过雕虫小技, 沈大人不必在意。”   沈淮安却摇了摇头:“棋艺可见人心, 薛大人是稳妥之人,沈某自然佩服,只是近来薛大人, 实在过于疏懒了。”   薛平眉头紧蹙,他知道沈淮安说话向来有一说一,从不妄言,因而十分紧张道:“不知沈大人何出此言。”   沈淮安压低声音道:“薛大人虽是丁忧,但朝中之事,却不可不问。四皇子如今虽已就藩,却仍虎视眈眈,年前时我便收到线报,他正在暗地里招兵买马,只怕明年就要有大动作了。到那时,薛家到底何去何从,薛大人可不能不考虑。”   薛平听此,脸上露出骇然地神色,他当然知道沈淮安不是危言耸听,四皇子的所作所为,确实出乎他的意料。而锦溪虽然只是小镇,于军事上却有些微妙之处。锦绣在金陵以南,再往南,便是富庶的渔民之乡,可供粮草,东边则是运河,可运输粮草,直入金陵,甚至是余杭等地。   想到此,薛平的后颈不禁沁出冷汗。   若是四皇子真的率军攻入锦溪,他便只有死和降两条路,而一但上了贼船,若是四皇子败,更是九族的杀身之祸。   “若是如此,可要如何是好啊。”薛平叹气道。   沈淮安轻声道:“好在如今尚有时间,薛大人确实需要掂量掂量了。”   二人一时无言,薛平更是面色惨白,之前那点过节的喜庆,尽数没了踪影。   此时,门外突然传来叩门之声,薛平吓了一跳,神色不悦道:“是谁?”   一个娇滴滴的女声回答:“老爷,夫人吩咐奴婢将这银耳莲子羹送过来。”   薛平揉了揉额角,十分疲惫道:“进来吧。”   大门被推开,那丫鬟走了进来。那女子生的十分娇媚,身段妖娆,又是特意打扮过的,手腕上戴着一串南红的手串,更衬得肤色娇艳,脸颊飞霞。   她手中举着托盘,将两碗莲子羹搁在薛平和沈淮安面前,之后低头退了下去,临走之前她按捺不住地看了沈淮安一眼,又羞涩地低下头。   薛平并未觉察出有什么异常,只与沈淮安道:“沈大人尝尝看,这莲子羹拙荆做的还有几分滋味。”   沈淮安点头,突然道:“前些日子,大人曾言说寻到一帖王右军的真迹,不知沈某可有幸品鉴一二?”   薛平笑道:“叫沈大人见笑了,那不过是一副临帖,只是作者功底深厚,你若有兴致,我便去取过来。”   说着,薛平起身,转身到书架上将那帖子抽出来。沈淮安不动声色,将二人面前的莲子羹换了换。   之后不久,薛平也将那银耳莲子羹一气喝干,只觉得这莲子羹的味道比平时更腻了一些,喝完之后,薛平更是有些晕晕乎乎的。   沈淮安见此,干脆起身告辞,薛平也没有再挽留。   出了书房,穿过一个抄手游廊便是内院,沈淮安闲庭信步,没走几步,便恰好遇到盈姨娘院子里的可儿。   可儿手里挎着篓子,正要出门采买些新鲜糕点,瞧着沈淮安,她忙福了福身子。   沈淮安点点头,飞快说道:“告诉你们姨娘,想法子叫方才送羹汤的丫鬟再进书房一次,越快越好。”   可儿不着痕迹地点了点头,转身去了。   此时,张氏见青鸾一脸羞涩地回来报告,嘴角勾起一丝冷笑。   “怎么样?夫人可对得起你?沈淮安是什么样的位置,你若跟了他,便是做妾室,也是风光无限的。”   青鸾羞答答道:“多谢夫人的栽培。”   张氏的眼底略过一丝嫌恶,她也曾是名门出身,若不是这些年被那老虔婆压抑的很了,如何肯做这些龌龊下作的事情。只是这样的恶毒事,只做上一次,便会上瘾,只因为一切都太容易了。   她忍辱负重多年,煎熬了无数个日夜,都动不了那老虔婆一根汗毛,可一杯毒药,不过两个月的功夫,便可除掉一个眼中钉,肉中刺。   张氏突然发现,过去无数的痛苦,却原来不过是她自讨苦吃罢了。   可沈淮安却不好对付啊。   那日薛瑶回来告诉她,沈淮安差点掐死她,张氏便知,这人不可再留。   他心系薛婉,阿瑶又得罪了他,若是日后他将这些事捅出来,她和阿瑶都得完蛋。但她一个妇人,如何能杀得了沈淮安,只好用这样的办法行事,先坏了沈淮安的名声,日后他再说什么,薛婉再说什么,薛平都不信,那才能高枕无忧。   所以,张氏狠了狠心,终于将身边久留的一颗棋子用上,日后只需说青鸾是薛家送给沈淮安的一个婢女便可打发过去,再不济也可以杀人灭口,横竖青鸾父兄都不在世,便是一铺草席抬出去,也不会有人来闹。   张氏这样想着,脸上却笑盈盈地看着青鸾,还顺手褪下一个戒指给她:“去吧,这就当是我给你的贺礼了。”   青鸾激动不已:“多谢夫人,多谢夫人。”   说罢,她转身朝沈淮安的客房去了。   可她没走出多远,便见可儿自她面前经过。   二人闲聊两句,青鸾却是心早就飞了,只心不在焉地应和着。   可儿巧笑兮颜:“青鸾姐姐这魂不守舍的是怎么了?方才我瞧着沈大人也是这般模样。”   “沈……沈大人……”青鸾瞪大眼睛问道。   “是啊,沈淮安沈大人,方才说是遗落了什么东西,又去老爷的书房去了。”可儿笑道。   青鸾一听,忙与可儿道别,只推说还有事情要做,径直往书房去了。   可儿见她匆匆离开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笑道:“哎,我的青鸾姐姐,可千万别怪我不救你,怪只怪你投错了主子。”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书房里突然传出女子的尖叫声。   两个路过书房的小厮面面相觑,终究是不敢发一言,只默默退了出去。   半个时辰后,听闻沈淮安没中套,自己的贴身丫鬟倒是被自家老爷给收了,张氏气得脸色发青,大步流星地冲进书房。   她到时,只见屋内的软塌上一片狼藉,青鸾趴在榻上,香肩半露,身上也有不少暧昧的痕迹,薛平站在一旁,脸色灰败,衣衫凌乱的厉害。   发生了什么,不言而喻。   张氏怒道:“好你个薛平,枉你自称是圣人的子弟,竟敢做这种白日宣淫的丑事!”   薛平又羞又恼,见张氏一脸不屑一顾的模样,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他上前两步,抓着张氏的头发,把她拉到眼前,抬手就是两巴掌,直打的张氏脸颊红肿,嘴角流血。   “贱人,当我不知道你什么恶毒的心肠,老太太的事我还没跟你算!你如今就敢给客人下药!我倒要看看,这些事抖落出来,你们张家谁敢护着你!”   张氏被打的眼冒金星,几乎站不稳,听薛平竟然说到老太太,不禁心虚起来。   “我……老太太与我有什么关系……分明是她自己……”张氏话未说完,薛平抬手又是两个巴掌。   “贱妇!还不闭嘴!是要我在这掐死你不成!”薛平一脸狰狞,目眦欲裂,看向张氏的眼神充满仇视,似乎恨不得吃其肉啃其骨,像是野兽一般,“你若再说一句,我便当场掐死你。“   薛平一字一顿说道。   张氏见着丈夫一脸狰狞如修罗的模样,终于心生恐惧,闭上了嘴。   两个小厮听里面没声音了,这才进屋。   薛平一脸冷漠:“青鸾触犯家规,对主君不敬,杖责一百。”   青鸾吓了一跳,杖责一百,这就是要打死她的意思,她连滚带爬的从榻上下来,衣衫不整,却也顾不得许多了。   她抱着薛平的大腿哭道:“主君饶命啊主君!都是夫人让我做的,药是她给的,羹也是她熬的,奴婢实在不能不听夫人的话啊,主君,饶了我吧……”   张氏怒道:“贱人,我平时对你不薄,你竟为了保命陷害我,若不是你……”   “闭嘴!”薛平怒喝一声,青鸾和张氏均是一声也不敢吭。   他冷冷道:“拖出去,给我拖出去。”   这之后,饶是青鸾如何哀嚎,薛平也毫不动心。   书房外,棍棒砸在血肉上的顿重声音如同闷响,青鸾起先还能哭嚎两声,很快便没声息了,到了第七十棍,便七窍流血咽了气,血水在她身下汇成一小摊。   张氏看到青鸾的尸体,几乎吓得尿了裤子。   薛平冷冷看着张氏,缓缓道:“把夫人押进祠堂,关起来,不必送饭,也不许叫任何人见她。”   张氏吓得双腿发软,瘫坐在地上。   “老爷……我……”   薛平疲惫地看了张氏一眼:“到底是夫妻,我给了你许多机会,可你做事却越来越没有章法了,薛家不能再留你。”   张氏后背发凉,却只觉喉咙里堵了什么,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任由老妈子们上前,将她拖了下去。   之后没多久,夫人犯了错,被老爷软禁的消息才传到后院。   薛婉听到这消息,只觉得有些十分微妙。   芷荷还在那喋喋不休地说着她打听到的消息。   “据说是夫人身边的奴婢不干净,竟在书房勾引老爷,就是那个叫青鸾的,是获罪人家的小姐,去年才买到家里来的,没想到竟干这种事。”芷荷不屑一顾地说道,“我呸!”   薛婉躺在摇椅上,晃得厉害,她听此,放下手里的话本,喃喃道:“既然是获罪的官家小姐,如何不知道轻重,敢在这时候勾引老爷?且不提便是这丫头不懂事,又为何要把夫人关起来?”   春樱也说道:“奴婢也瞧着不对劲,但老爷夫人身边的人,这一遭不知怎的,都守口如瓶的,一概说是不知道,只是老爷定然是动了怒的,那个青鸾听说当场便叫人给打死了,如今尸体只怕已经送到义庄上去了。”   薛婉觉得奇怪。   “算了,小姐想那么多干嘛,横竖夫人有老爷收拾呢,过两日可是上元节呢,小姐想买点什么好吃的?”芷荷笑道。   春樱白了她一眼:“你啊,就知道吃。”   薛婉却道:“芷荷说的对,不该咱们的事,先想想过两日上元节,你们想要什么点心?”   她嬉笑着岔开话题,心下却有一丝疑虑,这会不会与沈淮安有关?只是此事想来,是与她无关的了。   而薛家在这之后,更是诡异的宁静起来。薛瑶和薛宁要见薛平,却都被挡了回去,张氏被关在祠堂里也出不来,家里的事情暂由盈姨娘处理,更将祠堂把守的水泄不通,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只是张氏的事还不明朗,上元节便到了。   上元节是新年里最后的重头戏,京城里,每到这一日夜,都是张灯结彩,灯火通明,好不热闹。   而锦溪这样的小镇,上元节里也有个不大不小的灯会,就在镇上的戏台旁,一条长街,均张灯结彩,还有耍把式,卖面人的,听闻也是十分热闹。   薛婉自回到老宅后,还不曾正经出过门,难得有这样光明正大的机会,她也十分期待。   这日太阳刚一落山,薛婉便出门去了。   因灯会就在隔壁街上,也不必套车马,只步行便到了。只见四处火树银花,各式各样的花灯将整条街景照的透亮,行人络绎不绝,纵然比不得京城的繁华,却也叫人心生喜乐。   芷荷瞧着街边耍把式的,嘴里含一口酒,一吐便火光漫天,高兴的尖叫起来。   春樱笑话她大惊小怪,京城里难不成还没见过吗?   芷荷却道:“京城中虽好,却没有这里自在,总是跟着一大堆人,还时不时的碰上这家的小姐,那家的公子,连累着大小姐都得假装斯文,怪没趣的。”   薛婉一本正经:“明明是你装不得斯文,可别说本小姐我。我薛大小姐可是真斯文的。”   芷荷一时气结:“小姐,你又拿我打趣。”   三人一时莞尔。   薛婉正笑着,突然有人拽了拽她的衣襟。   她转身,只见那是个十岁左右的小女孩,操着一口吴侬软语,奶声奶气道:“神仙姐姐,有个漂亮大哥哥说,他在巷子里等你。”   薛婉微微皱眉,并不答话。   小女孩又央求:“神仙姐姐你还是快去吧,大哥哥答应我,若是你去了,他就送我和弟弟一人一块糖,我和弟弟从来没吃过那么香的糖。”   那女孩瞪着大眼睛,双手抓着薛婉的衣襟,一边晃一边可怜巴巴地看着薛婉,说起糖果,还咽了口口水。薛婉终究是心软,和芷荷春樱一起过去。姑且就算是为了小朋友们的糖果吧。   可到了巷子里,她却未见到沈淮安,地上只有一个小兔子灯笼,上面还留了一张纸条,写着:送你的。   那是纸扎成的小兔子,里面点着一根小蜡烛,做工瞧着有些粗糙,只两只耳朵长长的,带着一丝憨态,上面还有一行小字,写着:沈淮安亲手所制。   春樱笑道:“这沈将军瞧着是个大男人,没想到有这样的心思。”   芷荷也附和道:“就是,小姐也不必谨慎过头,等逛完了灯会,奴婢帮您把带字的那一片撕下来。   薛婉白她一眼,道:“回去的时候就丢掉,留着做什么?”   虽说如此,薛婉还是提着小兔子灯回到大路上,周围路过的女孩,大多提着精致的莲花灯,又或者带着仕女图的宫灯,如她这般,拎着小兔子灯,竟也有几分显眼。薛婉觉得自己简直有些傻乎乎的。   她在犹豫要不要还是把灯撤了,又有几个小孩子围了过来。   薛婉停下来,五个孩子手拉着手,围着她转起圈圈来。   “漂亮姐姐,岁岁平安,年年有余。”   “漂亮姐姐新年吉祥如意,早日嫁个好郎君。”   “漂亮姐姐一年更比一年美,青春永驻!”   每个小孩子都跟薛婉说了一句吉祥话,而后一哄而散。   春樱和芷荷面面相觑,也是奇怪。   “这难道是什么当地的风俗?”春樱忍不住问道。   芷荷摇摇头:“可不对啊,这满大街的,怎么这些孩子只对着大小姐一个人说?”   薛婉却大约明白过来,她的脸上流露出一丝复杂神色,转身道:“我们走吧。”   春樱微微一怔:“这才刚出来没多久,就不逛了?”   薛婉点点头:“我累了。”她这样说。   三人转身,又有几个孩子冲过来,薛婉早有准备,等他们说完了,才拉住一个小孩问道:“你们为什么要来和我说这些?”   小孩子天真烂漫地回答:“因为有个大哥哥说,只要我们找有兔子灯的姐姐说一句吉祥话,就给我们糖吃。”   说完,小孩子们一哄而散。   薛婉早已料到,并不吃惊。   她们转过一个街角,便见沈淮安身边围着一些孩子,他脸上带着淡淡笑意,将手里的油纸包摊开,露出切得方方正正的芝麻熬制的糖。   几个小孩子兴高采烈地拿糖,很快便分了个干净。   沈淮安将油纸叠好,温柔地抬头,他似乎早已看到薛婉,笑道:“上元节如何?”   他身形瘦削,又向来逞强,便是这般的冬季,身上也只着了单衣,瞧着竟有些单薄了。   薛婉本是不想理会沈淮安,可见他守在此处,眼里虽是笑意,却带着淡淡忧伤,突然间就有了些不忍。   “还好。”薛婉道。   沈淮安笑容更甚,薛婉没有扭头就走,于他来说,已经是惊喜了。   “愿卿岁岁年年如此夜。”沈淮安突然开口,低声道。   薛婉点了点头:“多谢。”   说完,薛婉转身,她突然有点不敢过多停留,只怕自己会忍不住心软,再跌倒在同一个地方第二次。   可无论如何,这个上元节的礼物,她真的很喜欢。   她突然想起,上辈子她和沈淮安一起回到京城,度过的第一个上元节。   彼时,她是厚颜无耻和男人私奔,却风水轮流转,成了侯夫人的粗蛮女子,他是侥幸站对了队伍,竟然得到新帝青睐的暴发户侯爷。   两个人守着偌大的侯府,人缘差的要命,一个新年除了那些趋炎附势的官员,都没什么人来家里串门。那一年,薛婉和沈淮安过的有点没什么滋味,他们不约而同想念边关那些无拘无束的生活。   上元节,街上热闹非凡,他们一路闲逛,沈淮安问她可想要什么,薛婉道:“我想过去的兄弟们了,往年这时候,他们都会跑到家里来,喝一夜的酒,说一夜的吉祥话,翻来覆去只会那么几句,可是淮安你看,如今连这些话我们都听不到了。”   一路打过来,同沈淮安出生入死的兄弟死伤大半,余下的也都身有残疾,只能解甲归田。   可如今,时过境迁,她重活一次,竟真的有这么多人与她说这些吉祥话。   回薛府的路上,春樱忍不住说道:“沈将军这个人,还真是挺细心的。”   芷荷插嘴:“可不是,我瞧着他是真明白大小姐的喜好,事事都得大小姐心意呢。”   薛婉白她们一眼:“你们啊,如今都成墙头草了。”   芷荷道:“这怎么说的?我和春樱一直都是墙头草啊。”   女孩子咯咯的笑声将薛婉满心的惆怅冲淡,直到回到薛府,却见薛瑶守在门前,见她回来,便要往她身上扑。   薛婉轻巧地侧身躲开,薛瑶倒在地上。   她仍穿着新裁的衣裳,只此时却沾满了尘土。   薛瑶满脸泪痕,眼里迸发着仇恨的光,她恶狠狠瞪着薛婉,嘶声道:“都是你,都是因为你,我要杀了你!杀了你!”   只可惜,薛瑶本就年纪小,哪里是薛婉的对手,更何况还有芷荷和春樱在。   薛婉皱着眉头,吩咐门口看热闹的下人们。   “还不赶快把二小姐扶进去,在这大门前的成何体统?”   最后,还是两个有些力气的媳妇子,将薛瑶从地上拉起来,押进屋里。   薛瑶十分不甘,边走边歇斯底里地道:“薛婉,我要你给我娘偿命!偿命!”   薛婉挑了挑眉,却见盈姨娘身边的可儿不知何时,也到了门前,见薛婉看她,这才慢慢走过来,轻声道:“姨娘命我在门口等大小姐,好给您提个醒,方才祠堂那边来了话,夫人只怕是不行了。”   作者有话要说:  暗搓搓的早更一下,怕大家被气到嘿嘿嘿 第38章   张氏的卧房里, 均是死气沉沉的模样,一灯如豆, 摇摇曳曳,薛平负手立在床前,静静凝视着自己的发妻。   此时张氏面色枯黄, 眼神涣散,已是强弩之末,全凭一腔的愤恨撑着,仍是死死瞪着薛平。   薛平看着张氏怨毒的目光, 神色却冷硬而淡然:“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你若有什么遗言,此时都可告诉我,凡不是过分的事, 我都会尽量满足你。”   “薛平, 你这丧尽天良的东西, 你竟真的敢毒死我!”张氏捂着胸口,大骂道。   传世数代的大家族,大多都有祖传的秘药,一些不肖子孙做了不可外扬的家丑,既不好报官, 又不可宣扬, 只得用一些药,叫他们早些病逝算了。   薛平这一次,正是给张氏强灌了药, 薛老太太死时,薛平便已动了杀机,更何况张氏行事日渐荒唐,若是不施以一些措施,只怕薛家早晚是要败在这妇人手里。   “你好歹也是书香门第出来的,怎这般粗野?”薛平嫌恶地说道。   张氏微微一愣,而后露出一个惨淡的笑容来。   是啊。她也出身书香门第,可平素里长辈们只教她如何做一个闺秀,却从未告诉她,内宅里的阴私诡秘。   张氏娘家家贫,人口也简单,若是回忆起来,在她嫁给薛平之前,生活谈不上顺风顺水,至少是平和安定。   薛平这门亲事,人人都说好,虽然是续弦,但前头的夫人只生育了一个女儿,薛家人口简单,又有不纳妾的家规,张氏满心欢喜的嫁过来,却只有一个相敬如冰的丈夫和脾气古怪的婆婆。   她回娘家哭诉,母亲却道:“出嫁女哪有不受委屈的?人人都是这么熬过来的。”   张氏熬啊熬,可老太太身子骨硬朗,薛平年纪轻轻,她竟是熬的看不见头呢。   她一生恭谨,安安分分做众人眼中的守规矩的闺秀,贤良的妻子,可无论她如何孝顺婆母,生儿育女,丈夫心里仍然记挂着那死去的亡妻。   还有薛婉。那个大宅子里桀骜不驯的少女,她活的那么肆意,那么横冲直撞,她和婆婆一起嘲笑她,可心里却羡慕的发疯。为什么,薛婉什么都不需要付出,却可以得到贵妃的青睐,叶家的喜欢,而她和她的女儿只能被老太太管的死死的。   而后,她忍辱负重,卧薪尝胆,没等到什么舒坦日子,等来的却是一个打不得骂不得的贵妾。   盈姨娘进门的时候,张氏彻底死了心。她以为薛老太太会为她做主,毕竟那是辱没了薛家的家规,那老太太却只淡淡说了句,总不好得罪官场上的同僚。   当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薛家世世代代多少人,难道从未有过这样的情况?还不是刀没割在自己身上,不心疼!   这之后,她的手段越来越激烈,却每一次都一败涂地。如今,更是落了个被人毒死的下场,实在又蠢又笨,可悲可叹。   张氏想到这,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她一边笑,一边流下眼泪,近乎癫狂。   薛平皱了皱眉头,冷冷道:“你不必不服气,但凭你毒杀婆母这一条,就够你死一万回了。如今,你房中的下人都已招供,若不是为了瑶儿日后的前程,我就先休了你,再送你去报官,保你一个凌迟处死,如今起码可以保全你的名声,你也该瞑目了。”   张氏听得目眦欲裂,恶狠狠瞪着薛平,浑身颤抖:“你早知道,你早就知道!你根本就是利用我!”   薛平面露疲态,似不愿再与张氏争论:“盈语一直劝我,不可对你过于苛刻,甚至于你在相国寺陷害婉儿,我也没有过度追究,若不是你一而再,再而三的出那些馊主意,闹的家宅不宁,家丑外扬,我本不至于要了你的性命。”   盈语指的是盈姨娘,张氏听到薛平提起盈姨娘,更是恨得咬牙切齿:“薛平,是你负我!薛家早有祖训,不能纳妾,你凭什么纳妾,你凭什么要纳妾!我要杀了那贱人!杀了那贱人!”   张氏发丝凌乱,状若癫狂,竟欲要从床上爬起来,却实在浑身无力,满头的乱发蹭的到处都是,瞧着十分可怕。   薛平本还对张氏还有几分恻隐之心,见她如此丧心病狂之态,那最后一丝怜悯也消失无踪了。   “你果然是无药可救!”薛平说罢,转身离开。   张氏乱叫几声,彻底没了力气,只能无力地躺在床上喘着粗气,脸上写满了不甘心。   过了一会儿,大门吱呀一声打开,薛瑶溜进屋里,瞧着母亲狼狈的样子,扑倒在张氏床边,哭得不能自已。   “娘,怎么会这样?我去找爹爹求情,他定不会那么狠心的。”薛瑶一边哭,一边拉住张氏的手。   张氏看着薛瑶,方才的怒火化成满脸的不舍,她伸手摸着女儿清秀的脸庞,喉咙哽咽。   “你不懂,你爹爹才是这世上最无情的人。可怜我的瑶儿,那么小年纪便没了娘,日后你的日子该怎么办啊!”   “娘,不会的,一定不会的。”薛瑶几乎泣不成声。   张氏摇摇头:“你弟弟纵然懦弱,却到底是你爹爹的嫡子,他不会亏待他,可是你,我的好孩子,日后没有娘给你谋划,一切都要靠你自己了。”   薛瑶哭得不能自已,只一个劲儿的点头:“娘放心,我一定好好照顾自己,我一定不会让你失望的。”   张氏使劲点了点头,又没力气地躺回床上,她的嘴角勾起一丝诡异的微笑,惨白的脸上升起一团不正常的红晕,连眼睛里都仿佛带着光。   “我的阿瑶那么聪明,一定可以赢过那些杂碎,什么薛婉,什么盈语,什么叶家沈家,我的阿瑶,艳冠京城,日后定然是最尊贵最美丽的女子。”张氏的眼睛逐渐放空,喃喃地说着,再不看薛瑶一眼。   薛瑶伏在张氏身旁大哭,那声音太大,惊动了看守的下人,薛平也跟着进来,瞧着薛瑶满脸的不耐烦:“快把二小姐带下去,看好了!”   这两日薛平十分暴躁,光是张氏房里的下人便发卖了好几个,奴婢们个个寒蝉若禁,见老爷发话,立马出来两个人,将薛瑶连拖带拽的拖了下去。   张氏又熬了半个时辰,才终于不甘不愿的咽下最后一口气。   薛家本就还在孝期,也不曾张灯结彩,消息一出来,下人们忙忙碌碌又挂上了白绸子,不过半日的功夫,镇上的人便知道,薛家夫人得了急症,突然没了。   众人都要感叹,这薛老爷实在命苦。   薛婉在舒兰苑里听到消息,狠狠蹙紧眉头,张氏被软禁的本就突然,如今死的更是突然,她还有些回不过神来,那麻烦的女人竟然就去了。   这事听起来,实在有点匪夷所思。   就连芷荷听了,都咂咂嘴道:“这人说没就没了?”   薛婉沉吟片刻,终于开口道:“这事只怕要去问盈姨娘。”   春樱愣了愣:“盈姨娘?”   “此事前因后果,她定然知道的清楚。”薛婉说道,紧接着站起来,“走,我们现在便过去。”   “啊?现在去?”芷荷问道。   “对,现在去,我突然想起一些事来,不问清楚我不甘心。”薛婉皱着眉头,怒道。   此时已是深夜,薛家各房却都亮着灯,盈姨娘的永安居更是人来人往,进进出出好不热闹。   偌大一个薛府,没了当家主母,也没有老太太,一应事宜都得由盈姨娘来办,只是如今的下人们都被薛平发怒的阵仗给吓到了,倒是各个都乖乖听话。盈姨娘刚刚将丧仪的事都吩咐了,便听丫鬟们说,大小姐来了。   盈姨娘笑了笑道:“快,把我新得的茶叶沏一壶来,给大小姐尝尝。”   薛婉进永安居时,新沏的龙井刚刚送上来,她不禁莞尔:“如今盈姨娘做事,是越来越周全了。”   盈姨娘掩嘴一笑,将茶盏推到薛婉面前,“大小姐这是取消我呢,我有如今这机会,可都是仰仗着大小姐呢。”   薛婉按住茶盏,似笑非笑道:“姨娘这话我却听不懂了。”   盈姨娘知道薛婉的来意,瞧她似已有些不耐烦,不禁在心中暗想,这丫头和沈淮安倒是一个脾气,不知将来在一起,是谁吃亏一些。   “大小姐定然是心中疑惑,老爷为何会突然发难夫人,竟到了如此地步。”盈姨娘见薛婉这般严肃,只好幽幽开口。   “是。”薛婉点头。   “此事却还要从沈将军身上说起……”盈姨娘瞧着薛婉,轻轻一笑,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讲了一番。   薛婉想起新年夜沈淮安那狼狈的模样,不禁也是瞠目结舌。她倒是万万没想到,张氏竟然如此大胆,敢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陷害沈淮安?   到底是朝廷命官,若沈淮安以为是薛平下毒想害他,那这事可就更不能善了了。   “是啊,这张氏也是有趣的紧,平日里瞧着那般文静的人,疯起来还真是个疯子。”盈姨娘感叹道,“竟然敢接二连三的下毒。”   薛婉点了点头,抬头笑道:“我本就稀里糊涂,如今听了姨娘的话,却更有些糊涂了。”   盈姨娘眨眨眼:“大小姐但说无妨。”   薛婉瞧着盈姨娘,微微一笑道:“这头一件事,便是想问,姨娘到底是谁的人?”   “大小姐何出此言。”盈姨娘满脸地惊讶,十分无辜地看着薛婉。   “就从沈将军给我的解药说起。”薛婉沉吟片刻,才缓缓道,“张氏好歹也是书香门第,这下毒之类下九流的东西,她要如何得知?又从何处去寻毒药?这里头总还是要有人指引才是吧。”   盈姨娘认真点了点头:“大小姐吩咐地很有道理。”   “而整个薛家,有这个能力的,似乎只有姨娘您呢。”薛婉笑眯眯说道。 第39章   其实一开始, 薛婉并没有怀疑到盈姨娘身上,若不是在张氏的问题上, 盈姨娘插手的太明显,她也想不到这一层。   早在薛老太太死时,薛婉就犯了嘀咕, 饶是沈淮安再神通广大,怎么就能知道薛老太太中的是什么毒,还刚刚好有解药?彼时,她就疑心过薛家有沈淮安的眼线。   只是薛平不过是个没有实权的三品官, 薛家也无甚可以让沈淮安攀附的, 他费尽心机在薛家埋下这样的眼线,实在并没有什么用处,薛婉想过许久, 也没猜透这事的动机, 因此也就放下了。   可这一回, 张氏给沈淮安下毒,竟然这般快的被揭出来,还阴错阳差,用在了薛平身上。沈淮安的一系列举措,可谓快准狠, 直接让薛平动了杀机。   若说沈淮安一个外人, 没有内应那是万万不可能的。而薛婉思前想后,唯一有这个可能的竟然只有盈姨娘。   “大小姐实在是冰雪聪明,叫人佩服。”盈姨娘打薛婉来时, 便知道许多事是瞒不住的了,故而并不吃惊,只慢条斯理道,“夫人给老太太下的毒,确实是我想法子递给她的。”   “她本就对老太太不满,尤其自我进门以后,更是和老太太生了嫌隙。我买通她院子里一个三等丫鬟,私下里跟她贴心的那几个讲了些乡下毒妇的故事。张氏便动了心思。后来,毒药也是经由那个丫鬟送进府的。”盈姨娘淡笑着说,丝毫不忌讳薛婉将事情说出去。   “姨娘好谋划。借刀杀人,自己身上是丝毫不沾血腥的。”薛婉轻轻叹息,“如今送毒药入府的丫鬟只怕姨娘也早就安排了吧。”   “咱们千里迢迢从京城跑到南边的小镇子上来,那丫鬟老家不在这儿,自然不会跟着。”盈姨娘抿了一口茶水,“大小姐可知,我为何要这样做?”   “是啊,这也正是我想问你的第二个问题,老太太私底下对姨娘并无敌意,你又为何要这般费尽心机。”   “因她要杀你,且已经与你父亲提过。”盈姨娘一边说,一边打量着薛婉的脸色,只见她神色淡淡,并没有丝毫的惊讶和心疼,神色间愈发复杂起来。   “你知道你父亲那人,心地不好不坏,更从来没什么主见,老太太说个一两回也许不会放在心上,若是说多了,可就不好说了。”盈姨娘一边说着,纤纤的玉手举着茶盏,清澈的茶汤在烛火下泛着涟漪,带着柔和的光晕。   薛婉点了点头,并不意外,坦率道:“父亲确实是这样的人,所以姨娘便先下手为强,给老太太下了毒?”   “是,也不是。”盈姨娘轻轻摇了摇头,一脸狡黠道,“下毒的是张氏,可并不是我。”   薛婉莞尔:“姨娘说的对,这一切可都没您什么事。”   盈姨娘俏皮地眨了眨眼睛:“是啊,后来拿解药给你的,也是沈将军不是?这其中又与我有什么关系?”   “最后一个问题,你和沈淮安到底是什么关系?”薛婉的神色渐渐变得肃穆起来。   盈姨娘微微一笑,伸手捋过自己的鬓发,灯影朦胧间,她幽幽看着薛婉:“我与沈将军确实是旧识,大小姐只需要知道这一点便够了。”   薛婉早已隐约猜到,但证实这件事,却还是叫她心中五味陈杂。   上辈子,她和沈淮安朝夕相处,也知道他似有些自己独到的消息来源,却从不知道,他竟与盈姨娘这样的女子有这般的交情。而她甚至从未见过盈姨娘,那上辈子她又在哪呢?   薛婉心中竟有一丝激愤,拿女子的前途做桥,沈淮安做事的方法,倒是一如既往的不择手段。   盈姨娘见薛婉神色阴沉,一声不吭,却只当她是押醋,颇有些担忧,小心翼翼地解释道:“我与沈将军虽是旧识,却无其他关系,大小姐可不要误会了。”   薛婉听此,愈发生气,她咬牙站起来,低声道:“你们到底是什么样的关系?值得你为了他把自己的一生都搭进去?这世上女子活着本就不易,你嫁给我爹爹那般的男子,待过两年新妇进门,你又该如何自处?我不知你与沈淮安的关系,只一言相劝,做事先想想自己!万万不可为了旁人搭上自己的一生。”   盈姨娘有些怔忪地看着薛婉,薛婉站在她面前,语速飞快地说着,声音不自觉的大了些,双肩微颤,比她之前见过的任何时候都要激动,甚至于薛婉的眼底隐约还有泪光闪过。   她仔细思忖了片刻,才明白了薛婉的意思,不禁失笑,开始只是微笑,后来忍不住笑出声来。   “薛婉啊薛婉,你这人,明明自己都前途未卜,竟还有心思想旁人。”盈姨娘咯咯笑道,眼底却没有笑意,她看着薛婉,只觉喉头哽咽,那般舌灿莲花的人,竟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话才好。   薛婉气道:“你还笑?”   盈姨娘抬头,认认真真看着眼前的少女,她明明心有城府,遇事聪慧又敏感,可方才那番掷地有声的话却带着激昂的少年意气,有些天真,有些孩子气,却莫名其妙的叫她也想跟着掉眼泪。   “薛婉啊薛婉,你这姑娘实在有意思。”笑够了,盈姨娘才轻声说道,而后她的声音变得轻柔起来,“去休息吧,明日起只怕就没的清闲了。”   薛婉也觉得自己似乎僭越了,她和盈姨娘还没有熟悉到可以说这些的时候,她这人总是这般,爱管旁人的闲事,说到底这是盈姨娘和沈淮安的事,与她又有什么干系呢?   她这个人有时就是有些莫名其妙的傻气。   想到这,薛婉低垂眼睑,转身:“那我告辞了。”   “我送你。”盈姨娘起身,披上一件披风,一路送她到院门口。   临到薛婉要走,盈姨娘却突然叫住了她。   “薛婉”   薛婉转身,只见盈姨娘站在院门前,认认真真地看她。   “做你的朋友,一定是件幸事。”   薛婉有些不好意思地低笑起来:“有道是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你也是我的朋友。”   盈姨娘轻笑起来:“那看来,我还是有些运气的。”   此时,天上朗月高悬,万籁俱寂,只薛府四处挂着的白灯笼在冬日的夜风中微微摇曳,薛婉突然自恋的想,她每次都傻的很是时候呢。   第二日,薛府果然变得热闹起来。   红事白事向来是最繁琐麻烦的,薛婉又照例在张氏的灵堂前假装抹泪,好在这是在锦溪老家,来往的人并不多,薛瑶只呆了一会儿,便哭得晕阙过去,听说又发起了高烧,似乎不太好。   中间的时候,沈淮安来上了一炷香,神色淡淡地与薛平告辞。   年节已过的差不多了,他也该回金陵去了。   “如今世道正乱,大人多多保重。”沈淮安欲言又止,却终究没有多言,只皱着眉头走了。   薛婉瞧他的样子,猜是金陵那边又有了什么异动。她仔细回忆了一番,上辈子这个时候,她还和沈淮安一起苦哈哈的守边关呢,南边四皇子的动向他们也只是听过一些信报,直到后来皇上突然薨逝,李昭临危继位,李政打着清君侧的旗号明目张胆地反了,一路过关斩将,几乎割据了整个南方,这才让沈淮安崭露了头角。   沈淮安也正是在那时候,得到了新皇的重用。可如今,当今陛下龙体康健,李政便是有什么想法,是不是也早了些。   薛婉皱着眉头,这一世的变数实在太多,让她猜测不透。   之后月余,薛府都是门户紧闭,薛平大多数时间,都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想来,他也是心灰意冷,老婆杀了亲妈,他又杀了老婆,这不过半年的功夫,薛府里的人命官司当真是一桩接着一桩,没个头呢。   而薛瑶则一直病着,直到天气渐暖了,才好了一点。   此时,薛婉已找好了工匠,终于在舒兰苑里搭好了秋千,结结实实的,绝不会断开的那种。   整日里不能出门,她也只剩下这秋千解闷了。   自那日她和盈姨娘深谈过以后,二人便比过去更交心了,些,除了沈淮安,旁的事更是常聊。   说来,盈姨娘也不过比她大个四五岁,二人闲聊,竟也说得到一起去。   这日,天色渐好,薛婉坐在秋千上懒洋洋的晒太阳,春樱来说,“盈姨娘来了,说是老爷要出门。”   “出门?”薛婉惊讶地问道。   “是啊。”盈姨娘走进院子,瞧着薛婉的秋千噗嗤笑了出来,“你倒是会玩的很。”   薛婉却笑:“你且待会儿再笑话我,爹爹为何要出门?”   “说是他过去读书时开蒙的先生,如今在金陵城一家大户人家做西席,听闻他回到老家,便修书一封,邀他相见。我瞧着那不过明面上的说辞,只怕是领有深意。”盈姨娘说道,“你爹爹的意思是要我陪他一起去,可只把你和薛瑶薛宁留在这儿,他有些不放心。”   薛婉挑了挑眉:“开蒙的先生?那得是三十年前的交情了。”   “可不是,我也觉得有些古怪。”盈姨娘蹙眉道,“且沈……沈淮安昨日刚传信过来,叫我等多加小心,说是四皇子近来有些古怪。”   “如何个古怪法?”薛婉低声问道。   “买马、屯兵、广揽门生。”盈姨娘每说一个词,薛婉脸上的惊讶便更深一分。   呦,造反的必备流程,这一世的李政脾气有点着急啊。   薛婉凝神细想,这一时半会儿却不得要领:“你们何时启程?”   “就这一两日了。” 第40章   金陵城。   刚刚过了年, 街上还无多少行人,虽说已过了最冷的时候, 清晨的寒气却仍是逼人。   沈淮安一身单衣,从府邸轻骑而出,身边只带了五十人, 往金陵大营去了。一路上,沈淮安都是脸色阴沉,神色十分凝重。   自年前他们到达金陵后,李政只安顿了不久便开始蠢蠢欲动, 这一次与上一世到底不同, 因沈淮安的提前介入,李昭皇位日渐稳定,李政已无力反抗。他本以为按着李政谨慎的性子, 他定然会先龟缩一阵, 循序渐进, 却未料到,李政却仿佛陷入绝望之中,要做最后一搏。   为何会如此?   沈淮安在心中隐约觉得奇怪,因此新年过后,他日渐神经紧绷起来, 每隔几日便要到金陵大营去。   金陵大营如今将帅均已被他的人所掌控, 但李政在江南也经营数载,与地方官相熟,更有不知多少沈淮安手底下的官员, 是李政的心腹。   虽说金陵大营五万人马是他的嫡系,但江淮各处的地方军却均不在沈淮安手中,若李政将这些人马尽数收归麾下,足有十万之众。   这些人虽非精锐,却也不可小觑。   刚刚走出金陵城,便觉察出些许不对劲,昨夜才刚刚落过雨,城郊一条泥泞小路上,凌乱的车辙印十分清晰可见。   “昨夜有许多车马路过?运的什么东西?”沈淮安只看了一眼,便脸色铁青地回头去问守城的士兵。   守城的士兵一脸愕然,结结巴巴道:“是城中一个富商,说是要贩一批粮食去蜀中。”   沈忠“呸”了一声,大叫道:“蜀中本就盛产稻米,需从金陵贩粮食过去吗?”   沈淮安顾不得许多,狠狠抽了马股,朝金陵大营奔去,一边走一边道:“沈忠你领一队人,跟着车辙印,去找屯粮之处!”   “是!”沈忠领命,领着一半的人马沿着小路打马而去。   沈淮安则带着剩下的人直奔金陵大营。   而此时,锦溪正在下雨,烟雨霏霏之中,芷荷撑着伞,陪薛婉站在薛府门前。   薛府的门前停着几辆马车,几个得力的仆人正将行李搬到车上捆好,薛平蹙眉站在马车前,催促仆人们快一些。   薛婉抬起头,瞧着漫天的乌云,微微皱了皱眉:“这雨下的倒是时候。”   有雨的时候,运河水暴涨,风浪也大,走水路的话只怕又得在路上多耽搁几日了。   盈姨娘已在车上,薛平转头看向薛婉,神色复杂道:“此行去金陵,多则半月,少则十天,必会回来。”   薛婉微微蹙眉:“爹爹当真不等沈大人的信吗?”   薛平摇摇头,脸色十分古怪:“还是我过去看一眼为好。”   而这一切都源于前两日薛平收到的一封启蒙恩师寄给他的信。   他那位启蒙恩师,如今在李政的一个幕僚家做西席,无意间听到了李政和这个幕僚的对话,得知李政预谋造反,故而来信相劝,建议他早早离开江淮这是非之地,才好保住性命。   薛平与这位恩师联系并不紧密,只逢年过节的节礼都是送到了的,但他深知恩师为人,性子刚正,又有些迂腐,他既然如此说,那定是他亲眼所见,亲耳所听。   薛婉力劝薛平先去信问问沈淮安,到底是如何情况,但薛平却焦躁不安,决定先去金陵一探究竟。   “爹爹到底缘何如此焦急?”薛婉压低声音问道。   薛平看薛婉一脸疑惑的模样,压低声音道:“京城传来消息,今上眼看要不行了。”   薛婉瞪大眼睛。   这倒确实是李政突然间要动手的理由。   “一封信来去数日,倒不如我亲自过去看看,若有个万一,你们看好门院,闭门不出即可。”有些话薛平未言,薛婉却可以猜到几分。   锦溪地处战略要地,薛平又是朝中三品大员,镇子上必然有李政的眼线,若是突然间携全家逃命似的离开,李政必然警觉,只怕会连累薛平的那位恩师。此次出行,薛平是以去金陵会友的名义,并不能带走全部的家眷,故而将三个儿女尽数留下。   “婉儿,我知你性子谨慎,若为父回转不急,你可要多多照看弟妹,瑶儿虽对不起你,但到底刚刚没了母亲,你便多包涵一阵吧。”薛平叹息道。   薛婉微微颔首,并不答话,也没准备给薛平多少许诺,只道:“父亲一路小心。”   眼看薛平的车马消失在巷子里,薛婉神色凝重,带着芷荷回到薛府,一边走一边道:“叫人关好了门,自今日起,设个章程出来,每日门房增添两人守夜,需得是精壮青年,另外设个暗哨,找机灵的守着。”薛婉脸色阴沉,一边走一边吩咐春樱道。   春樱愣了愣,抬头看向薛婉。   “都机警些吧,我总觉得有些不好的预感。”薛婉轻叹了口气,低声说道。   薛平走后三日,沈淮安的信才又辗转进入薛府,薛婉也顾不得许多,拆开看过,却发现这封信竟是写给自己的。   沈淮安倒是料事如神,猜到收到信时,薛平定然已在前往金陵的路上,因而只叮嘱薛婉,照目前动向来看,李政尚不至于在近日发难,叫她小心门户便好。   薛婉松了口气,这才觉得安心了几分。   沈淮安于这些事上,向来判断准确。   然而没过多久,薛婉便收到一个头疼的消息,薛瑶失踪了。   “那么大一个人,一个丫鬟都没带就走了,你们竟然没人知道?”薛婉怒道。   “二小姐这些日子只说自己想静一静,所以不肯叫我们在屋里伺候,我今早瞧她一直不起,这才进去看了一眼,发现小姐不见了。”翠柳哭着说道,“金银细软都带了,想来二小姐是不是去找老爷了。”   薛婉轻轻叹了口气:“罢了,多派些家丁去四处找找,她孤身一人,只一夜不会走太远。”   这一日,家丁们在外头寻了一日,却丝毫不见薛瑶的踪迹。   薛婉一直坐在中厅,要下人们一个时辰汇报一次,却迟迟没个结果,薛宁性子胆小,过一阵还要来哭一场。   直到入夜之时,仍是没有丝毫消息,薛瑶竟如同一滴水汇入大海,了无痕迹了。   “大小姐,照我说,二小姐自己作死,也怪不得你,你尽力便是了。”趁着厅里没人的时候,芷荷嘟囔道,“您这一天都没好好吃饭了。”   薛婉轻轻摇摇头:“薛瑶一个小姑娘,便是走一整夜,脚程也有限,家丁已在官道上追了大半日,她若去金陵,定能寻到。可她若不去金陵,在锦溪她人生地不熟,又能去哪?”   芷荷愣了愣:“也许是她是借宿客栈,或者住在哪了?”   薛婉脸色渐寒:“不对,她定然是蓄谋已久,否则不会走的如此了无痕迹。”   此时,春樱突然匆匆冲进来,对薛婉道:“小姐,方才翠柳要跑,被暗哨看到,已抓起来捆了。”   薛婉脸色微变:“带上来,我亲自审。”   此事当真是有古怪。   翠柳被捆的结结实实,有两个年轻人拖进中厅,只见她浑身狼狈,身上还背着个小包,都是衣物和金银细软。   薛婉冷冷一笑:“倒差点让你跑了。”   翠柳神色恍惚,低头不敢看薛婉的眼睛,只浑身微微颤抖:“大小姐,奴婢只是,奴婢只是家里人病了,想回去看看。”   “放屁,你家在京城附近,你从这回去,得走多少路?”芷荷大骂道。   薛婉懒得和她废话,挥了挥手:“找个力气大的小子,抽十鞭子,再问,到说实话为止,若是一直不说,就打死算了。”   翠柳听此,脸色大白,惊呼:“大小姐饶命,大小姐饶命!”   “想要活命就老实点,把该交代的交代了,才有活命的机会。”芷荷斥责道。   翠柳眼看不好,这才将事情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   原来薛瑶要走,她是早早知道的,昨夜也正是她帮薛瑶自墙角翻墙离开。薛瑶只说,不愿与薛婉在一个屋檐下,要去张氏以前在锦溪置办的一个庄子上住,还叫翠柳拖薛婉一阵子,等风声过去了,再去找她。   “那你为何今夜便要逃?”春樱问道。   翠柳这才怯懦出声:“我今日收拾二小姐闺房,却翻出一封信来,我虽不识字,但那信后面有张图,不像什么好东西。”   芷荷急道:“还不快把信拿过来。”这一下,屋里所有人均变了脸色。   过一会儿,有人匆匆将信拿过来,薛婉拆开看了一眼,翠柳说的图却是一个标记,是一把刀和一把剑交叉的形状,下面还画着一只狼。   “这不是临镇的匪帮程云寨的标志吗?”有仆人认出了那图,气道。   薛婉看过信,脸色微微发白,冷笑道:“我倒是未料到,咱们这位二小姐还有这本事呢。”   信中所言,薛瑶不知如何联络上了这个程云寨,她将薛府的位置告知程云寨,花钱雇人过来打劫。   金银珠宝任他们拿走,只一个条件,必须取了薛婉的性命。翠柳深知薛瑶的性子,只怕看到那标识便猜到了她要做什么,这才要跑。 第41章   此时夜色已深, 锦溪这般的小镇更是万籁俱寂,薛婉心知程云寨今夜随时都有可能杀过来, 不禁也手心发凉。   虽说前世在边关,也经过大大小小战事无数,但好歹手里都是有兵的, 少有这般,带着满院子老弱妇孺的时候。   “大小姐,咱们怎么办?”春樱吓得脸色发白,颤着声音问道。   薛婉只略思索一会儿, 便当机立断的下令:“跑, 金银细软都不许拿,只带粮食和三日的盘缠,重物一概丢掉, 咱们连夜去码头渡船, 去金陵。”   一众丫鬟仆从均是脸色发白, 一脸木木的样子。   这时节的匪帮可没什么话本子里的侠义心肠,杀人放火,□□掳掠,都是无恶不作的。若是真等程云寨的人来了,他们各个都跑不了。   翠柳吓得连连磕头, 求薛婉带她一起跑。   薛婉心知此时是危急关头, 也不想理会这个无关紧要之人,嘴里连串下令道:“给翠柳松绑,自去谋生吧。明哨暗哨都撤了吧, 人真的来了,咱们便是提前知道了也无用。找两个机警的,马上带着宁少爷走。余下人只给一炷香的时间,收拾东西,从后门走。走之前,把屋里的灯都点起来,让外人瞧着仿佛有人的样子。不想走的去账房自己拿银子,多了少了均不计较,各自去找客栈投宿,不可留在府里,日后若有幸再回来,我既往不咎。”   说完,薛婉领头回屋,收拾东西,因是性命攸关,薛婉只带了些方便拿走的散碎银子和银票、地契等,又□□樱去寻了些利器。   可薛家书香门第,刀剑之物本就少,春樱翻了许久,也只找到一把匕首,芷荷则灵机一动,从大箱子里翻出了沈淮安送的挽星河。   虽说是压箱底,但到底是宝物,弓箭均被上了油的油纸包好,扯开油纸,根根箭头程亮簇新。   薛婉二话不说,将弓箭背在身上。   临走前,整个薛家灯火通明,十分热闹的模样。而薛家跟着薛婉的,总不过三十几人,一行人浩浩荡荡往码头的方向去了。   众人刚到码头,回首望过去,便见一簇簇的火把犹如一条蜿蜒长蛇在锦绣镇里游荡,最后停留在薛府前。   程云寨的修二当家年不过二十四岁,俊秀的脸上却带着阴邪之气,眼前的薛府灯火通明,此时已被他带来的二百多好弟兄围的水泄不通。   他脸色阴沉地看着薛府的牌匾,身后一排山贼举着火把,将街道都照的透亮。   “二当家的,俺瞧着这似是走漏了风声啊,这府里头该不会有什么陷阱吧?”修二当家身边的跟班右眼照着眼罩,瑟缩地问道。   修二当家冷冷瞧了他一眼,慢条斯理道:“我说独眼龙,你也忒胆小了。如今四王爷就藩在江淮,各地的官府没有他的命令谁敢轻举妄动。陷阱,就凭薛家那些人,够咱们兄弟们塞牙缝的?”   独眼龙心中暗道:“若你真的不怕,又怎会在这里耗上这么久,迟迟不下令。”   修二当家似乎想到了独眼龙的意思,他冷笑一声,随手指了一个小卒,冷声道:“你,进去看看,有什么不对劲的赶快出来。   那小卒见此,只好硬着头皮从侧门翻墙而入,过了一会儿才冲出来道:“二当家的,人都跑了,房子是空的!”   修二当家面色一变,怒道:“留下一百人继续给我搜,余下的跟我去追!”   夜里江上风凉,薛婉却背着挽星河负手立在甲板上,她的衣袍被呼啸而过的风声吹起,在风中猎猎作响。   芷荷踏上甲板:“小姐,外面冷,咱们还是回船舱里躲一躲吧。”   薛婉摇了摇头:“不到金陵,我心中是放不下的。”   匪患一直以为都是大永朝头疼的事情,无论南北,落草为寇的山头都不少,他们时而骚扰民众,时而也做些黑道的生意,人数众多,心狠手辣。薛瑶此次竟引狼入室,确实出乎薛婉的意料。   薛婉心知,这一次若是被程云寨追上,这满船的人都不会有命活着,纵然在码头时,薛婉做主,买下了余下的所有船,且要求船老大将其余船都凿沉,但难保不会有见钱眼开,或是被威胁的,为土匪们提供便利。   芷荷叹了口气:“那我陪您一起吧。”   主仆二人看着夜里涛涛江水,不再多言。   没过多久,船老大匆匆上了甲板,神色间十分慌张,他颤抖着声音问道:“你们到底是得罪了什么人?后面怎的追上来好多船。”   薛婉微微蹙眉,跟着船老大到船尾,只见十几只小艇点着火把,正在江面上飞快地朝大船移动。   山贼们选的都是小快船,速度要比大船快一些,眼瞅着就要追过来了。   船老大瞧薛婉的模样,原本以为是哪家的小姐要和郎君私奔,这才半夜带着丫鬟仆从走了,害怕人跟着,却未料到这追兵来的如此之快,隐约瞧着还都带着武器。   “那是程云寨。”薛婉淡淡道。   船老大变了脸色:“什么?早知如此,我就不拉你们了!”   薛婉一时莞尔:“船老大现在再说这个,实在有些晚了。既都在船上,咱们就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船老大可告诉伙计们不必害怕,今夜这一战,若是各位身有伤残,我薛家养一辈子,若是不幸阵亡,阵亡者的家人,我薛家也养一辈子,若是毫发无损,一人黄金十两,日后再不必过这苦日子了。”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船老大纵然百般不情愿,但事情已到此境地,能赚一笔,也是不错了,横竖他们平日里也是拿命讨营生的。   船老大咬牙点了点头:“那就都听姑娘的了。”   修二当家带着人站在小船上,大声道:“叫划船的兄弟再使点劲,金银财宝还有女人,都在眼前了!”   他话音未落,只见那大船上竟放下了一艘小船,船上影影绰绰还有个人影。   修二当家心头一喜,想这定是有人要私逃,那大船上已然是乱了的。   “快,射箭!”修二当家叫道。   一会儿的功夫,那小船上的人便被扎成了刺猬,可船速却不见减慢,仍尾随大船前进。   修二当家一脸迷茫,却见大船上竟出来几个人,将那小船又拖了回去。   “艹,草船借箭啊。”修二当家一时气笑了,“不是个小丫头片子吗?怎么?还想和咱们摆开架势吗?”   山贼们哈哈大笑起来。   独眼龙嘿嘿笑道:“二当家的,看来这薛家的丫头还有几分烈性呢。”   修二当家点点头:“有点意思。”   而此时,船老大已将那小艇草人上的箭悉数拔了下来,足也有百来支,薛婉将它们一一摆好,站在甲板上,稳稳地拉开挽星河。   今日江上逆风,于薛婉来说,更具优势。   船老大见薛婉的弓如此花哨,不禁在心里摇头,想这小姐虽说有几分胆量,但到底是个丫头片子,这么花哨的弓瞧着就知道是摆着好看的。   一声铮鸣,薛婉松开弓弦,小船上的人应声落入水中。   船老大心道:这丫头运气不错。   薛婉面色不变,又取出一支箭,再射,只听黑暗中又是噗通一声。之后不过片刻,水中噗通噗通之声连绵不绝。   船老大目瞪口呆地看着薛婉,伸手指着她,结结巴巴地问道:“你,你……”   薛婉意气风发地一笑:“船老大如今可信,我能带你们活着到金陵!”   修二当家只听得隐约几声箭响,追在最前头的小船便慢了下来。   “二当家的,划船的兄弟被人射死了!”   修二当家变了脸色,他抬眼望向前方大船,可黑暗之中,他只能隐约看到甲板上有几个人影,却不知是何人有这般百发百中的本事。   直到第五个人落水时,修二当家才回过神俩怒道:“还不都把火把熄了,给人当靶子打呢!”   一时之间,江面上零星的火把尽数灭,只一轮朗月当空,映得江水波光粼粼,黑暗中只有几个影影绰绰的影子。   修二当家怒道:“射箭,都快射箭。”   可惜小船本就矮,又是逆风,根本是射不中的,土匪们顿时骂骂咧咧起来。   薛婉闭上眼,侧耳倾听面前的声音,再次拉满弓弦。   又是一箭破空而出,又一人应声落水。   滔滔江水之上,只有冷寂的夜风和两侧影影绰绰的树木,而弓弦震颤的声音仍在继续。   虽不是百发百中,但对于那些土匪来说,这声音却如同死神的怒吼,不知何时就会带走自己。   修二当家终于变了脸色,大吼着下令道:“后退!给我后退!”   薛婉遗憾地收了弓箭,距离太远,已超出她的射程。   她浑身酸痛地松了口气,在甲板上松散的坐下来,一条腿竖起,一条腿横着,身后靠着甲板上的木箱子,手就搭在膝盖上。她举手投足间的姿态,是最省力气,但却十分不怎么好看,丝毫没有大家小姐的风范了。   挽星河是强弓,以她如今的体质,如果一直挽弓,她的两只手很快就会废掉,方才连射,不过是虚张声势,拖延一时罢了,只是夜还长着,想要熬过今夜,并不容易。   船老大上下打量着薛婉,一时汗颜,不是说这是个大家小姐们,这副老兵痞的样子,又是跟谁学的?   “这位小姐真是厉害了啊,百发百中啊。”船老大结结巴巴地说。   芷荷哼了一声:“我家小姐的厉害多了去了。”   薛婉却摇了摇头,看向挽星河,它静静地躺在甲板上,在月光下泛着珠宝的流光溢彩。她微微一笑:“这弓真正的主人才是真正的百步穿杨,例无虚发。”   想当初在边关,薛婉亲眼看着沈淮安站在城楼上,挽弓射箭,连发百箭,连射一百零一人,有一箭是一口气射中两人。   她大约就是那时候,才发现自己对这人是当真动了心的吧。   作者有话要说:  论武器的实用性,哈哈哈哈 第42章   求助的响箭烟花在大船的上方爆炸, 薛婉和余下众人站在甲板上,神色间都十分复杂。沿途的兵马若看到这样的烟花, 也许会来救援,可收到消息、集结人马,只怕一时半刻不会那么快赶来。   在此之前, 还有一场恶战要打。   趁着土匪不敢追上来的功夫,薛婉将船上的人分成两组,妇孺们都塞进船舱里躲着,薛宁则被丫鬟们瞒着, 并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 余下有些力气的青壮年则被尽数叫到甲板上,分发武器。   跑船的本就过的是刀尖上舔血的生意,对水贼并不陌生, 船上也备了些刀剑之类的, 如今一人分得一把, 在甲板上站成一排。   这艘船上的壮丁总不到二十个人,年纪最小的是薛宁的一个小厮,才十四岁,手里握着一把刀,站在队伍的最末, 浑身发抖。   追来的水贼却有百人, 若当真短兵相接,他们的胜算其实很少。   薛婉深吸一口气,依次扫过众人的脸。   她朗声说道:“小女子家门不幸, 遭此大难,还连累诸位跑船的师傅,实在十分抱歉。但既然做的是靠天吃饭的生意,对这种事想来也并不陌生。只一句话,薛婉有仇必报,有恩必偿,若我能平安度过此劫,必有重谢!”   船老大是见过方才薛婉例无虚发的本事,狠狠点了点头:“这些事我们都省的,薛小姐是巾帼英雄,今夜我等性命都交待给您了,有什么事您尽管吩咐!”   薛婉点点头,转头对芷荷道:“去拿酒。”   春樱自船舱里爬出来,笑道:“小姐,我已经拿来了。”   薛婉莞尔,眼里却带着一丝暖意,春樱与她并没有芷荷的情谊,在如今这境地仍是不离不弃,她也十分感动。   芷荷和春樱一起,将碗分发给诸人,倒上酒。   夜色之中,水声潺潺,天边飘来朵朵乌云,将月色敛住,四下一片漆黑。   薛婉命芷荷点了火把,火光将每个人的脸都映的红彤彤的,她从容不迫地举起碗:“今夜,我与大家同生共死!”   众人听此,顿时豪气冲天,热血沸腾,想薛婉一个未出阁的弱女子,尚有这等勇气和豪气,他们跑江湖这么多年,难道还没一个女娃娃有血性吗?一群汉子将碗中酒饮尽,把碗狠狠砸在了地上。   “这些挨千刀的土匪,老子早就想干他们了!”   “对,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   薛婉这才放下心来,大战之前最忌君心不齐,这些人到底是被她连累,若是人心散了,说不准反而会绑了她去跟土匪们邀功。只是程云寨在江南的口碑不佳,加上杀人如麻的作风,众人这才没报这样的心思,叫她还有再继续拖延的机会。   这之后,薛婉命船老大指点众人,将船舱里的辎重都搬上甲板,做成一些障碍和战壕,为待会儿土匪一旦登船做准备,而她自己,则依旧站在船尾,默默听着江中的水声。   月色渐暗,江面上一片漆黑,程云寨的人显然是怕了她的箭,如今,既不点火把,也不反抗,只闷声赶路。   薛婉只能通过水花的声音变换,猜测这些土匪们的位置。   她闭着眼睛,挽弓,再射一箭。   果然又是噗通一声,大约是有人掉入江中。   修二当家大骂起来:“不是说是他妈的一个大家小姐吗?怎还带着这么厉害的保镖?这都能射中,他是李广转世吗?”   独眼龙也十分心虚地问道:“二当家,那咱们怎么办?”   修二当家的眼里略过一丝阴狠,这么好的一只肥羊若是就这么放跑了,那他在程云寨这么多年也白混了。   “继续追!上船!”   土匪们继续加紧划船,薛婉的箭自大船上一支支射下去,有时能听到噗通一声巨响,应是有人落水,有时候却也会射空。   如此又过了一个时辰,甲板一侧突然传来“咚”得一声闷响。   黑暗中,不知是谁喊了一嗓子:“土匪上船了!”   薛婉一路狂奔,自船尾冲到响声传来之处,一气射出三箭,竟一连传出三声落水声。   修二当家抹了一把自己的脸颊,方才一支箭竟从他耳边呼啸而过,当真是好险好险。   他一时大怒道:“都他娘的给我上!活捉薛婉!”   一时之间,喊杀声震天地响了起来。   土匪们点起火把,甲板上被船老大用酒桶箱子等物做成一个要塞,船员们躲在里面,和土匪们颤抖,薛婉站在高处,一箭又一箭的射下去。   但人数悬殊的差距实在太大,薛婉和船老大等人且战且退,眼看已到船舱入口,里面都是老弱妇孺,男子死了,不过碗大一个疤,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可船舱里的妇孺落在土匪手里,只怕都得生不如死。   一夜过后,土匪还有五十多人,可站在薛婉身边的,却只余下三人了。   薛婉背着弓箭,双手发抖,几乎什么也握不住,手心和虎口处,均是破裂,汩汩地冒着血。   船老大被砍伤了胳膊,半边身子都血淋漓的。   那个最小的少年就躺在距离他们不远处,还睁着眼睛,他胸膛上插着一把刀,身体小幅度的抽搐着,嘴角溢出鲜血,已是不治。   薛婉内心绝望,面上却是不显,只凝神看着打头的修二当家。   此时已是第二日破晓十分,天色是深蓝色,众人站的近些,便可看到对方的脸。   “方才射箭的是哪一个,给我出来!”修二当家恼羞成怒道,这一役对于程云寨来说,实在耻辱。打劫一个富户,家里没有私兵,又带了二百人下山,如今一半人还在薛家,余下的一百人此时却连一半都不到了。   而被杀的五十多人里,有一大半都是那个弓箭手干的。   修二当家瞪着薛婉,薛婉背着弓,但他却从未想过薛婉会是射箭之人,一个富家小姐,又有谁能有这本事。   “是我做的。”薛婉平静的承认道。   “什么?”修二当家的眼底略过一阵不可思议,“你耍我?”   薛婉却轻轻一笑:“我为何要耍你,你不信我再演示给你看看?”   话音未落,电光石火之间,薛婉再度挽弓,一支箭朝修二当家射过去。   修二当家大叫一声,将身边的人一把拉住。   那人惨叫一声,中箭而亡。   薛婉有些遗憾地看着这个领头的匪徒,这人反应实在机灵,若不然她方才定能杀了他。   “如今可信了?”薛婉淡淡一笑。   修二当家脸色发白,后背冷汗都要流下来了,他从未料到,方才射箭之人竟真的是薛婉。一个闺阁小姐,竟使得一手好弓箭,且有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的气度,实在叫人觉得可怕,又可叹。   “薛大小姐,不是一般人啊。”修二当家缓缓说道,眼里却流露出一丝狂热,“你今日若束手就擒,我可饶了你的性命。”   此时,天边已是破晓,天光渐渐大亮,薛婉定定看着这伙山贼,说道:“你我都心知肚明,官兵很快便会到,修二当家确定要为我们这艘船,让程云寨的弟兄都命丧于此吗?”   修二当家的脸色颇为难看,当贼的如何不知按着眼下这进度,官老爷马上就快到了,可杀一个女娃娃竟然杀了整夜,还没杀死,这对于程云寨来说,实在太丢人现眼了,日后他还怎么在江湖上立足。   “你以为就凭你们几个能挡我们多久?”修二当家脸色狰狞,大吼一声,“给我上!”   一见修二当家要动手,薛婉与余下二人对视一眼,三人飞快退入船舱,与山贼在舱门对峙。   这舱门口只容一人通过,饶是程云寨人数众多,但也只能派一人先进去。   薛婉手握匕首,见人下来,揉身上前,一刀扎在那人脖子上,鲜血顿时喷溅出来,身后传来女子们阵阵的尖叫声。   “都闭嘴!”薛婉战的浑身酸痛,摇摇欲坠,一听这尖叫声,顿时脑壳疼的厉害,回眸怒道,“哭有用吗?哭能把人哭死吗?”   一众妇孺都是薛婉带来的丫鬟随从老妈子,唯一的男丁就是才不过十岁的薛宁,薛宁苍白着脸,吓得眼泪都掉不下来,只呆呆看着那从楼梯上摔下来的尸体,突然转身弯腰吐了起来。   薛婉懒得理会,此时船老大已经和下来的另一个人战到一处。   很快,又一具尸体被抛下楼。   三人轮流上前,竟又杀了十人。   此时外面已是天光大亮。   “二当家的,好像是官船来了。”独眼龙虽道。   只见江面上升起雾气,遥遥可见一艘大船正朝这边驶来。   修二当家心中暗恨,十分不甘心地怒道:“把船烧了,咱们走。”   薛婉隐约听到这话,心中咯噔一下,若是烧船,他们人都在舱里,当真如同瓮中之鳖,再难出去了。   “走,杀出去。”薛婉大喊,“不能让他们放火!”   船老大也知道这里面的厉害,点点头,拉着另一个伙计朝外冲去。   薛婉一人当先,只见船舱外那独眼龙已举起火把,更有山贼取了酒往舱门泼过来。薛婉不由分说,用匕首一阵乱刺,靠着一阵悍勇,将山贼们逼退。   修二当家恶狠狠瞪着薛婉:“你可算出来了,今日非杀了你不可!”   薛婉沉着立在原地,抬手勾了勾食指,冷笑:“不妨试试看!”   修二当家拔刀,朝薛婉杀过来。   此时,足有四十人围着薛婉,薛婉心中了然,却如明镜一般,一双眼雪亮而沉稳。她从不怕死,可却怕不能战到最后一刻。   突然,“咚”的一声闷响,那是小船撞击大船的声音,有人登船了。   修二当家脸色一变,回身看过去,只见一人白衣甲胄,跳上甲板。   是了,小船上本就坐不了几人。   沈淮安背着强弓,手里也攥着匕首,面色冷峻地看着他们。   “一个人也想救人!”修二当家怒道,“兄弟们,给我杀!”   沈淮安遥遥看着薛婉,只见她一身狼狈,半身浴血,心中的杀气升腾,他挽弓射箭,根本不看杀过来的土匪,只瞄准修二当家,松开弓弦。   这支箭穿透了修二当家的身体,将他连连带倒数步,钉在船舱上。   薛婉瞧着,微微一笑,转身进了船舱,将大门死死关上。   外面拼杀声震天,薛婉慢慢滑落,坐倒在地上。   沈淮安来了,薛婉迷迷糊糊地想,她终于可以歇会儿了。   很快,她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第43章   薛婉再醒来的时候, 人已在金陵,她只觉浑身酸痛, 整个人像是被石头碾过一番,连一个小拇指头都动弹不得。   她睁开眼,应是深夜, 四下一片漆黑,静悄悄的,薛婉喉咙里渴的厉害,拼命说话才有了一点嘶哑的声音。   芷荷就睡在外间, 听见声音, 忙冲进来,看着薛婉睁开的眼睛,不禁喜极而泣。   “大小姐醒了, 大小姐醒了!”她一边喊, 一边冲到薛婉身边, 将她一把抱住,力气大的要命。   薛婉嘶嘶地抽气,却只能无奈地拍拍芷荷,笑道:“渴,要喝水。”   芷荷一边擦眼泪, 一边去给薛婉倒水, 没多久,大夫便到了,又是一通兵荒马乱的把脉、开方子。待人走后, 薛婉才从芷荷那里,知道了后来的事。   沈淮安是一个人登的船,在船舱外面大开杀戒,芷荷等人都在船舱里等着,不过一炷香过后,外面就安静下来,沈淮安推开门,甲板上已是血流成河,程云寨的人尽数被屠,死状还有点难看。   满船舱的妇孺都免不了大吐特吐了一翻。   这之后官兵才到,将薛婉等人护送进金陵,就住在沈淮安的宅邸。而沈淮安则气得发疯,连夜率军去屠了程云寨,竟然还在江湖上下了追杀令,悬赏一千两银子,追杀薛瑶。   芷荷描述的绘声绘色,薛婉不禁想笑,沈淮安还是老样子,一发怒,就像个疯狗似的。   没多久,薛婉醒了的消息就传开了,薛平和盈姨娘也赶了过来。   二人到金陵不过两日,一直住在沈淮安这,还未等回过神来,便听说薛家叫土匪血洗,薛平更是差点晕过去,如今见薛婉和薛宁都好端端的,薛平不禁放下心来。   薛平自然是安慰了薛婉一番,因是深夜,他不便打扰薛婉休息,很快又走了。薛平自始至终不曾提过薛瑶一句。   薛婉看在眼里,心中已然明了。   待薛平走后,春樱和芷荷才怒道:“老爷这是什么意思?”   薛婉冷笑:“自然是家丑不可外扬。”   不过也无妨了,无论薛平什么态度,她都不会再让薛瑶活命了。   薛婉这次力战一夜,有些伤了元气,足足昏睡了两天一夜,只觉腹中空空,芷荷端了一碗粥给她吃了,薛婉觉得腹中一团暖意,又恹恹地睡了过去。   再醒过来,已是第二日下午。   薛婉迷迷糊糊睁开眼,便听见OO@@的说话声,说话之人似乎怕吵到她,声音压得极低。   “粮草是最要紧的,虽说江浙是富庶之地,但我们在此处根基不深,若是出了问题,万般皆休。”沈淮安低声说道。   “属下明白。”另外一人应道,“如此属下便先去军营看看,若有事再来报您。”   “去吧。”   这之后断断续续地脚步声去了。   沈淮安起身,站到薛婉床前。他功夫了得,人是睡着醒着,一听便知,薛婉刚睁开眼,沈淮安便听见了。   二人隔着青纱帐对视。   背着光,薛婉看不清沈淮安的脸,却能听到他的呼吸渐渐有些急促。   沈淮安掀开帐子,帮薛婉取了靠枕,让她坐起来,而后坐在床边,与薛婉对视。   “薛婉,我娶了你吧。”沈淮安突然开口道,他声音青涩地厉害,每一句话都像是有万重的难言。   薛婉愣了愣,下意识地问道:“为什么?”   “薛平没有担当,这江浙的地界儿上,便是加上京城,你也没有更好的人选,如今世道这样乱,不若嫁给我,起码可以护你的周全。”沈淮安低着头,不敢看薛婉的眼睛,只低声说着。   薛婉却笑了:“我倒不知道,如今这世道女子不嫁人,可就活不了了。”   “叶修昀定亲了。”沈淮安突然开口,“对方是孔家的女儿,你似乎与她相识。”   薛婉愣了愣,花了一点时间才反应过来,叶修昀要娶孔贞?   这又是哪跟哪呢。   沈淮安见薛婉久久不说话,只当她是心里难过,不禁喉咙干涩道:“你若……你若当真不痛快,等回京城以后,我帮你出气可好?”   薛婉回过神来,忙道:“沈将军误会了,只是略有些惊讶而已。无论如何,这一次沈将军救命之恩,小女子没齿难忘,只是婚姻大事,沈将军若是以恩相挟,似有些令人不齿。”   沈淮安定定看着薛婉:“薛大小姐明知我并非此意,又为何要这般激我?”   薛婉敛目,沉默不语。   “薛大小姐始终拒我于千里之外,实在有些奇怪。”沈淮安不动声色地问道,“按理,以我今时今日之地位,与薛大小姐并无不相称的地方,沈某人实在有些奇怪,你既然对叶修昀如此中意,又为何对我这般冷淡?”   薛婉被沈淮安问的愣住了,她自然不能说这是因为上辈子她被他伤过,根本不想和他有丝毫的瓜葛,可以沈淮安的角度来看,这事确实有些意思,她若当真是十五岁的薛婉,并无理由拒绝沈淮安的好意。   “因为……因为……”薛婉飞快地想着,许久才道,“沈将军是公主青睐之人,薛婉不过一个官家女儿,如何敢与公主争辉?”   不知为何,沈淮安的眼里竟带上一丝笑意,他点了点头,起身:“若薛大小姐是担心此事,那尽可放心,待我们回到京城,我会尽快与公主说清楚,到那时候沈某再前来迎娶大小姐,大小姐可就不能拒绝了。此事说定了,还请薛大小姐不要负了在下。”   “等等,这事怎么就说定了?”薛婉气急败坏地喊道。   可沈淮安却已不再应答,只拱了拱手,脚步轻快的离开。   薛婉一时气结,这才意识到,沈淮安这厮分明是在匡她。   角落里传出一声轻笑,薛婉望过去,只见春樱和芷荷都揶揄的看着她。她不禁气道:“你们两个小丫头,既然在这,也不帮忙,竟还看我笑话。”   春樱掩嘴道:“那沈将军那般厉害,我们俩可是不敢靠近的。”   芷荷也道:“可不是,那日小姐没瞧见,沈淮安见着你时,那样子可是要吃人的了。”   春樱点点头:“是啊小姐,沈将军对你可是没话说的。他这两日带兵出去剿匪,今早才刚回来,便先看了您一次,又去沐浴换了衣裳,也不休息,就在屋里守着您,只怕就是为了说方才那几句话呢。”   薛婉微微皱眉,她只觉得这个沈淮安实在有些古怪:“所以,沈淮安到底看上我什么了?”   这是薛婉打心底里不明白的地方。这一世的沈淮安既有公主的青睐,又有官职在身,薛婉于他,并无助力,沈淮安如此执着的求娶她,又到底为了什么?   总不会是真喜欢她吧?   薛婉自嘲地笑了笑,这大约是最不可能的一种情况了。想上辈子沈淮安的所作所为,薛婉不禁觉得可笑,想当初自己心心念念要这个人,他却不屑一顾,如今自己放弃了,这人却又主动贴什么,也不知是什么命。   “不必理会他,方才的话做不得准的。”薛婉说道,“日后也不可随意叫他进来,凭白污了我的闺名。”   春樱和芷荷面面相觑,瞧薛婉说的认真,只得点点头,连连称是。   之后数日,薛瑶依旧杳无音信,薛平也不跟薛婉再提此人,只薛家人在沈淮安这里叨扰,毕竟不是事儿。薛平犹豫再三,干脆在金陵城租了一个宅子,带着家人搬进去住,又派了两个得力的管家,去锦溪老家接薛家余下的仆从。   那夜土匪将薛家洗劫一空,还放了一把火,烧了半个宅子,损失和修缮都得需要时间,不出薛婉意料,薛平对外只说薛瑶受了惊吓,在乡下养病,并未言其他,还去找沈淮安求情,要他撤了这追杀令。   只这一次,沈淮安却不如过去那般好说话了。   沈家的书房里,沈淮安与薛平相对而坐。   “薛大人所言,淮安明白,只是薛大人如今也应明白我的意思,我对薛大小姐志在必得,因而绝不会姑息对她不利之人。说句过激了的话,我如今恨不得将薛瑶碎尸万段,又怎会放过她。”沈淮安似笑非笑看着薛平,言语间还算客气,可脸上的神色,却已带着一些杀意。   到底是行军打仗出来的人,薛平被沈淮安瞪得后背发凉,忍不住抹了一把额角的冷汗。   “薛某教女无方,出了这般家门不幸的事,实在是没脸见人的,只是此事到底是薛家家事,若是传扬出去,对婉儿的名声也没有好处,沈将军便是看在婉儿的面子上,也麻烦回旋一二。”   沈淮安看了薛平一眼,心中却是微带凉意,前世他对这位岳父大人所知甚少,只听说他家门风气极好,又善修身养性,在他面前,和薛婉也是父慈子孝的模样,可如今看来,却叫他大失所望。   他突然间有些明白,为何薛婉当年会孤注一掷,宁愿下嫁于她,也要脱离薛家了。薛婉出阁之前的日子,定然有着许多说不出的痛苦和折磨。可她什么也不肯说,还要在自己面前,维护爹爹的面子,薛家的名声。   沈淮安心中大痛,轻笑一声:“薛婉的名声自有我日后帮她挣,至于薛家的名声,还得薛大人您好好教导子女才是。”   这话里指摘的意思已然很明显了。   薛平脸色大变,终于绷不住怒火,拂袖而去。   书房里,沈淮安轻轻叹了口气,过了一会儿沈忠进了屋,小心翼翼道:“少爷,有探子来报,四皇子那,又开始动了。”   作者有话要说:  猝不及防的周末加更,还是要努力逼自己多写一点的! 第44章   李政的就藩之处在扬州, 距离金陵城不到百里,行宫就建在瘦西湖畔, 偌大的宫殿隐在山林之中,幽静古意,志趣盎然。   这是早些年, 李政为自己安排好的地方,他素有才名,附庸风雅,本是闲散公子, 只可惜, 太子去后,他与李昭的竞争日渐激烈,已不复过去的平和。   此时, 李政正与四皇子妃坐在正殿之上, 瞧着殿下匍匐在地的薛瑶, 一脸饶有兴致的模样。   薛瑶一身狼狈,衣衫褴褛,浑身上下都十分脏乱,她浑身颤抖地低着头,眼里却迸发出狠意。   “你说你被姐姐陷害, 还被山贼追杀, 一路由忠仆相护逃到这里?”李政和四皇子妃对视一眼,轻声问道。   “是的殿下,如今我母亲也去了, 父亲被姐姐和姨娘蒙蔽,实在是无家可归。”薛瑶一边说,一边流下眼泪,哽咽道。   她连夜逃出薛家,带着盘缠到郊外的庄子上,找到了张氏生前留给她的一户人家。那户人家不过夫妻二人,早年受过张氏些许恩德,听说她要去扬州,便找了车马送她过去。   走了一半,沈淮安的追杀令便传开了,那二人怕惹事上身,竟连夜不辞而别。薛瑶气的咬牙切齿,却也无法,只得孤身一人继续上路,又辗转数日,才到扬州。早在传信程云寨时,薛瑶便想好了退路,投奔四皇子李政是她最好的选择。   张氏当初与四皇子妃相谈甚欢,手里有四皇子妃的信物,故而她一到扬州地界儿,便亮明身份,才到了行宫。   “你一个女子,能有这般的胆气和能力,实在不易啊。”四皇子妃出言安慰道,心下却并没有多少感想。   当初笼络张氏和薛瑶,不过是冲着薛平的官职去的,可如今看来,薛平已被沈淮安拉拢过去,张氏又死了,那薛瑶的用处可就不大了,如今她是沈淮安下令通缉的人,放在手里实在犹如烫手山芋。   四皇子妃正犹豫如何将她撵走,李政却已开口:“你且先下去休息,你既然到了我这儿,必不会不管你的。”   薛瑶听此,喜极而泣,连连叩头,这才下去了。   四皇子妃眉头紧蹙,转头问李政道:“殿下为何要留下此女?只怕那沈淮安知道了,更要与殿下对着干呢。”   李政冷笑一声:“便是没有薛瑶,沈淮安也要与咱们撕破脸的,他是李昭的人,必不会留我。如今父皇时日无多,若不奋力一搏,待李昭上位,你我都是一杯毒酒的下场。”   四皇子妃神色黯然:“当初我便劝殿下,不要随意介入这些争端,如今骑虎难下,便是想偏安一隅也是不行了。”   李政的脸上露出疲惫之色:“如今说什么也晚了,我与李昭,不是你死就是我亡。薛瑶且先留在这里,说不得日后还会派上用处。”   四皇子妃点点头。   “今日是什么日子了?”李政低声问道。   四皇子妃答:“今日已是二月初二了。”   “倒是个好日子,还请王妃替我递出拜帖,我要请相熟的官员、府上清客还有江淮地界的富商吃一顿饭。”李政微笑道,眼底却是杀机毕露的狰狞。   “四皇子要请人吃饭?”薛婉坐在书房里,一边临帖子,一边问芷荷。   “是啊,消息传的飞快的呢。”芷荷掰着指头算道,“听说江淮各地有头有脸的人物都请到了。”   “请老爷了吗?”薛婉不经意地问道。   “请了,不过老爷说了他不去。”芷荷掰着指头算道,“属咱们金陵城被请的最少,沈将军那应是连帖子都没下的。”   薛婉点了点头笑道:“下棋都有说王不见王,四皇子自然不会请沈淮安的。”   芷荷一脸惊讶:“这怎说的?”   “扬州距金陵,快马也不过一日的功夫,金陵大营近日更是异动频频,城门口戒严,来往每个人都得查路引,刚出了正月,各处便下令严守宵禁,这不是明摆着的吗?”薛婉懒洋洋道,“李政定然是要做什么,被沈淮安给抓着了把柄,如今阴谋成了阳谋,只好硬着头皮上了。”   春樱端着铜盆进屋道:“大小姐真是懂呢,听说沈将军也是这么说的。”   芷荷挑了挑眉:“沈淮安说什么,你又是如何知道的。”   春樱撅了撅嘴:“还不是那个沈忠,整日来跟咱们套近乎,想知道点小姐的事儿呢。   “那你就说?”芷荷瞪她一眼。   春樱笑的像个小狐狸:“有银子可赚,为什么不能说,更何况都是我胡扯的。”   薛婉噗嗤笑出来:“你们两个,别贫了。”   李政纵然心思深沉,但和沈淮安比打仗,那就是班门弄斧了。   薛婉只听春樱芷荷有一搭没一搭的传话,便也能猜出个□□不离十,想当初,她随沈淮安辗转到金陵,总共不过三个月的功夫,沈淮安便将李政平定,如今李政匆匆起事,比上辈子,只快不慢。   这样想着,薛婉的心又定了几分,乱世之中,能偏安一隅,已是不易了。她的性子其实疏懒,对打仗之类,有些天赋,却绝不热衷,能窝在内宅里吃吃喝喝,才是正事。   正兀自出神,外面便有人来报,说是隔壁邻居家的周小姐来了。   薛婉笑道:“还不快请。”   因薛家老宅损失惨重,薛平囊中羞涩,这次在金陵城住下的房租是薛婉主动出的钱,薛婉财大气粗,选的自然是好地段,隔壁便是周阁老的一房亲戚。   周家和叶家相似,都是多少年的簪缨世家,亲眷古旧遍地,住在金陵城的,也是混的不错的人家,因经商多年,家底颇厚,周家小姐与薛婉同岁,故而没过多久,两人便熟悉起来,经常走访。   周家小姐闺名舒兰,人却是个野猴子的跳脱性子,又不好读书,和薛婉自然一见如故。   “走走走,我娘终于答应带我出门踏青了,我一听这话,可不得先把你带上吗?”周舒兰生的个子娇小,还有些婴儿肥,身上穿着件水红色的袄裙,外头还罩着披风,风风火火的进屋,也不多言,拉过薛婉的手便要往外冲。   “哎哎哎,你总得等我报备一声吧。”薛婉无奈道。   周舒兰瞪着两只杏眼,一惊一乍地:“芷荷不是说你们家都你说了算吗?还用跟谁报备。”   薛婉听此,尴尬地瞪了芷荷一眼,芷荷心虚地低下头。薛婉无奈,只好道:“意思意思,总还是要有的。”   周舒兰听了,觉得很有道理。   于是薛婉便去薛平处支会了一声。薛平自在沈淮安那里碰了钉子,对薛婉也是一副不冷不热的,只悉心教导薛宁功课,听薛婉如此说,只嗯了一声,头也不抬地看着薛宁的字。薛婉也无所谓,说完,转身便走了。   金陵城纵然也有众多达官显贵,但到底不比京城,规矩没那么多,薛婉呆的也自在。   周家安排的马车已到了薛家门前,只见三辆车马均是十分宽敞华贵,周舒兰拉着薛婉上了其中一辆,薛婉十分好奇地回眸看了后面的两辆车问道:“除了周夫人,可还有别人在?”   周舒兰模模糊糊地嗯了一声:“还有我哥。”   薛婉点了点头,并没多想。   周舒兰的哥哥周瑾之是周家这一支难得的读书人,为人十分谦谦君子,去年考了个举人,因家中有经营粮食的背景,如今在金陵府做了个主簿。   如今局势尚有些紧张,金陵城等闲是不让出门的,所谓踏青,也不过是乘车到秦淮河畔支个青纱帐子而已。   秦淮河畔本就有不少酒楼,但多数不太适合闺阁小姐前去,因此,周舒兰寻了一处人迹罕至景色宜人的僻静处下车。   周家的下人们将帐子支起来,又摆上瓜果,周舒兰便拉着薛婉跑到河边促膝而坐。   如今天色渐暖,秦淮河两侧绿树成荫,微风吹过,二人坐在河边,难得的惬意。   薛婉说了些京城里的故事,周舒兰一边听得津津有味,一边又道:“哎,你们城里人勾心斗角实在太多,你不累吗?”   薛婉微微一笑:“累啊,可累又有什么办法?总还是要面对的,我过去也想过逃避,却事与愿违,越发不顺遂,如今是想开了,再不肯,再不愿意,也得面对不是。”   周舒兰点点头:“是啊,总是要面对的,真该叫我哥那个死脑筋过来听一听。”   薛婉微微一愣:“你哥?”   周舒兰神色微微一暗,苦笑道:“我哥过了今年就二十二岁了,整日里只想着公务,不娶妻,也没有侍妾,连个通房丫鬟都没有,过的像个苦行僧似的。我们家里人都很担心……怕他哪一天想不开,连官也不当,出家去。”   薛婉从不爱打听旁人家事,是以虽然心中疑惑,却也不曾多言。   “我哥十七岁的时候,家里给寻了一门亲事,也是大家闺秀,本都定了亲的,临过门前,那女子却得疾病死了。我哥伤了心,差点一病不起,后来虽然好了,人却不爱说话,只闷头读书,起先我爹娘还挺高兴的,如今却急的厉害。”周舒兰皱着眉头说道。   薛婉听此,忍不住回头看了周瑾之一眼。   周瑾之正坐在周夫人身侧,帮周夫人斟茶,脸上带着淡淡笑意。   薛婉和周瑾之也不过打过几个照面,那是个十分斯文的男人,面容白皙,举手投足都是谦谦君子,他很爱笑,叫人觉得如沐春风,却未料到,竟有这样的一番过往。   “阿婉,你说人和人之间,真的会有那么深的感情吗?他们也不过见过几回,又没一起生活过,有时候我觉得那姑娘若是活着嫁进我们家,我哥也许不会如此,而正因为她死了,我哥反而走不出来了。”   薛婉侧脸看着周舒兰皱成一团的小脸,轻轻叹息一声:“你倒是个十分通透之人。”   一见钟情固然有激情,可感情的事却是细水长流的,若那薄命的女子当真嫁给了周瑾之,也许反而不会如此了。   薛婉和周舒兰一时无言。   没多久,周舒兰身边的丫鬟走过来,说主母叫她。   薛婉和周舒兰便一起起身,回到帐子旁。   周夫人是个和蔼可亲的妇人,对薛婉态度十分亲厚,笑道:“薛姑娘快坐,舒兰快来帮我瞧瞧,前日我要你带过来的蜜饯被你放到哪里去了?”   周舒兰睁着眼睛懵懂:“不就在箱子里吗?”   周夫人轻斥一声,一把拽走了周舒兰:“若是找到了,还用得着问你吗?还不快过来帮我瞧瞧?”   薛婉只得与周瑾之对坐无言。   因周舒兰刚刚提过周瑾之,她忍不住打量起他来。   周瑾之穿了件文士袍,宽袍大袖的,坐在草地上,也是背挺的笔直,如一簇修竹,瞧着便叫人觉得可亲,只他眉宇间尽是一股郁色,身形瘦削,像是随时要羽化仙去一般。薛婉瞧着他的样子,倒明白周舒兰为何这般担忧了。   过了一会儿,周夫人一直不归,薛婉这才觉得有些不对劲,她四周瞧瞧,却见丫鬟们也不见踪影,躲得远远的。   周瑾之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薛婉的神色,突然开口道:“对不住薛姑娘了,还请姑娘看在家母爱子心切的份儿上,莫要生她的气。”   薛婉不禁无奈:“周夫人确实唐突了些,周公子也该劝着点。”   周瑾之不禁低笑:“我如今这般,叫父母担心,已是不孝,哪里还敢劝她,更何况家母最能拿捏我,我若一提此事,她便开始抹眼泪,叫人实在无法开口。”   “可周夫人却始终没能劝住公子。”薛婉也笑道。   周瑾之点点头,坦然道:“有道是曾经沧海难为水,薛姑娘也不必惊慌,在下并无此意,自然也不会为难姑娘。周家虽说是商贾人家,但还有几分气度,今日之事,绝不会有更多人知道,不会叫姑娘为难的。”   薛婉听此点了点头:“周大人的人品,我自然是信的。只既然如此,我倒是想劝周大人一回了。”   周瑾之笑了笑:“姑娘但说无妨,只是劝说的话,在下听了数回,只怕要让姑娘白费口舌了。”   薛婉摇摇头:“我并不准备劝你,既然心中有所牵挂,自然不该另娶他人,白白毁了旁的女子一生,只是公子若当真念念不忘,倒不如一头扎进这秦淮河里,给自己,也给家人一个解脱。”   周瑾之没想到薛婉上来就让他跳河,不禁微微一愣。   薛婉笑起来:“既然不想死,公子便不该在此事上过多伤怀,反而惹得亲人跟着一起哀伤不痛快。”   “薛姑娘说的也不无道理。”周瑾之点点头。   “娶妻倒是其次,周夫人一片慈爱之心,并非只是逼你娶亲生子,只不过她不愿见你如此寂寥罢了。想那位姑娘若是泉下有知,只怕也会耿耿于怀的。”薛婉的脸上带着一丝怜悯。   周瑾之微微一怔,轻声道:“她临走之前,也曾劝我,不要思虑过重,可说的容易,当真做起来,才是艰难。我如何不知自己如今活的像是行尸走肉一般,可我却始终是放不下的。薛姑娘,五年了,夜里闭上眼,竟还是她的音容笑貌,仍如往昔。”   周瑾之说到此处,一时哽咽,竟是一行清泪,沿着下巴滴落。   薛婉瞧着也是同情,这周瑾之倒真是个情深之人,她伸手将自己的手帕递了过去,示意周瑾之擦擦眼泪。   周瑾之接过手帕,笑道:“周某这般行径,叫薛姑娘见笑了。”   薛婉刚想说句不要紧之类的再安慰周瑾之一番,便听身后突然响起一个男声。   “是挺可笑的。周大人。”沈淮安面色铁青的看着周瑾之和薛婉,负手而立,口气里的酸劲儿足够装一缸的醋了,“我今早传令,叫你核对粮草数目,不知这秦淮河畔,可有我要东西吗?”   周瑾之瞧着沈淮安,忙站起来,拱手道:“还请沈大人恕罪,粮草数目下官今早已核对完毕,差人送往沈府,只怕是沈大人刚巡营回来,还没来得及看到公文。”   “这么说,是我错怪你了?”沈淮安似笑非笑地扫过周瑾之的脸。   “岂敢岂敢,今日实是家母定要我陪她一同踏青,故而推脱不掉,我出门时已吩咐过家仆,若是有要事,可快马来寻我。”   “陪你的母亲?”沈淮安看看周瑾之,又看看薛婉,扬着下巴问道,“这难道是你的母亲?”   周瑾之&薛婉:……   薛婉轻咳一声:“周夫人方才去寻东西,一会儿便归。”   她抬头和沈淮安对视着。   沈淮安身上穿着轻甲,腰间别着马鞭和佩剑,大约正如周瑾之所说,是刚刚巡营回来。   “嗯,这样好的天气,确实适合踏青,赏景,不若我便陪你们一起看吧。”沈淮安说着,席地而坐,还随手拿过一个茶杯,自斟自饮起来。   薛婉张了张嘴,想说那是她的茶杯,但终究是又咽了回去。   沈淮安看薛婉欲言又止,冷冷一笑:“都坐啊,站着干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我,又忘了给存稿箱定时间了,醉醉的 第45章   沈淮安自郊外巡营回来, 本是要直接回府衙的,是沈忠看他近来惆怅, 便提议绕道从秦淮河畔回去,未料到刚过来,便见着薛婉和周瑾之坐在一起聊天。   周瑾之的痴情在金陵城也是有名, 沈淮安刚来时,便听府里的官员说起过,只是他骨子里是不屑一顾的。他和周瑾之不是一类人,他孑然一身, 了无牵挂, 若是爱人死了,还做什么矫揉造作的姿态,一剑抹了脖子便是。沈淮安看不惯他, 但周瑾之管粮草却委实是一把好手, 他自然也不会放过这个人才。   可如今, 沈淮安认真想,他得不得考虑,要不要把周瑾之撵到乡下去,最好和薛婉保持足够的距离才叫人觉得安心。   沈淮安煞有其事地坐在草地上,左右两侧各坐了薛婉和周瑾之。他不敢看薛婉的神色, 便折腾周瑾之来出气。   “周大人掌管钱粮, 是我金陵大营的钱袋子,位卑而权重,是举足轻重的位置。只愿周大人勤勉一些, 不要整日里想些儿女情长,否则待他日我上了战场,难道还要担心你哪天突然想不开吗?”沈淮安说话像是把冷刀子,嗖嗖地在周瑾之的心口上戳来戳去。   周瑾之被沈淮安说的脸色发白,手指下意识地攥紧。   “下官……必不会为了私事耽误了公务。”   沈淮安满意地点点头,却似笑非笑继续道:“那便好,文人嘛,吟几首酸诗不算什么,只别把诗文都当真,什么十年生死两茫茫的,什么人生若只如初见的,哪个不又是三妻四妾了一番。周大人如今也是骑虎难下,若是寂寞难耐,不若待入了夜再来秦淮河,溺死在温柔乡里几回,说不得就什么都忘了。”   薛婉有些听不下去了,忍不住抬头看了沈淮安一眼。   沈淮安并不是多话之人,但却有一张尖酸刻薄的嘴,若是有心刺你,那绝对是气死人不偿命的性子,也不知今日他抽哪门子的风,这般刺激周瑾之,简直恨不得要他当场跳了河才好。   周瑾之气得浑身发抖,红着眼睛瞪着沈淮安。   沈淮安痞里痞气地笑道:“周大人这是怎么了?”   “周公子是老实人,沈将军何必欺负人家。”眼看周瑾之气得快要动手了,薛婉忍不住开口,她实在不想眼看着这文弱的公子被沈淮安寻了借口暴揍一顿。   沈淮安转头看向薛婉,二人的目光恰好对上,薛婉微微蹙眉,眼里带着不赞同。   他还剩一半的损话便突然间没了声息。   周瑾之本就是个老实人,哪里受得了沈淮安这样的刺激,跌跌撞撞地站起身来,似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没朝沈淮安扑上去,竟还拱了拱手道:“沈大人对下官多有误会,下官不愿解释,有道是日久见人心,下官的为人,沈大人会知道的。”   他颤颤巍巍地说完,转身便走,眼角都是通红。   薛婉目送周瑾之离开的背影,只等他走了才轻声说道:“沈将军又何必专捡扎人心窝子的话说。”   沈淮安却冷冷一笑:“我就是厌恶他这惺惺作态,故作情深的模样。”   薛婉摇了摇头:“周大人之心痛并非作伪。”   “若当真痛彻心扉,又哪里还能好吃好睡的活过五年?”沈淮安看向薛婉,自嘲地笑了笑,“若换做是我,只怕早就随心爱之人去了,不必等到今日,又来这里招惹旁人。”   薛婉觉得沈淮安这话,似乎是话里有话,却又拿不准他的意思。   沈淮安说完,站了起来,身上的盔甲碰撞,发出几声脆响,他低头看着薛婉,眼底似有许多话要讲,终究却只化作一声轻叹。   “再过几日,战事将起,薛大小姐保重。”沈淮安抱拳说道,转身离开。   薛婉看着沈淮安大步流星离开的背影,怔了片刻,也跟着叹了口气。   同生共死吗?   曾经,她也是做得到的,但如今,已是万般皆休。   那日过后,正如沈淮安所言,江淮各地的气氛愈发紧张起来。   四皇子于扬州设宴,近半数的官员都去了,宴会刚过,远在京城的皇帝便申斥四皇子不合礼数,在宴会上使用超过藩王规格的礼乐。皇上下令,将李政豢养的私兵裁撤一半。   这自然更加挑动李政敏感的神经,三月立春过后,李政终是昭告天下,以清君侧之名反了。   烽火狼烟,锋镝所指,俱是焦土。   很快,局势已不受控制,京中传来消息,授沈淮安平南大将军之衔,统辖东南各省的军队,金陵大营顿时战鼓喧嚣。皇帝下了诏书,认定李政为反贼,下令诛杀。   这场皇位之争,终究是分出了一点胜负来。   大军开拔的前夜,金陵城里几乎家家户户都没有灭灯,金陵的子弟兵,有父母送儿子的,有妻子送丈夫的,亦有兄长送弟弟,就连向来热闹的秦淮河畔,也奏起了离别的相思之音,平添了一分惆怅。   薛婉坐在院子里的秋千架上,院子里静悄悄的,天边已泛起一丝白色,眼看就是破晓十分了,芷荷和春樱都睡了,只她一人却睡不着呢。   这样的天色对于薛婉来说,实在是十分熟悉的,在薛婉的记忆里,她见过太多这样的清晨,边关五年,有半数的时间,沈淮安都是在这样的时辰开拔的。   远处的金陵大营隐约可以听到号角声,幽幽传来,薛婉眺望远处,却也只能看到高高的城墙。   此时,她的身后传来一声树枝被踩断的轻响,她回头,便见沈淮安一身铠甲,站在院子里。   那不是秦淮河畔时,那种轻便的锁子甲,今日沈淮安穿的是重铠,头盔、护心镜、战裙……每走一步,都带着吭哧吭哧的脆响。   沈淮安的脸被头盔挡住,几乎看不真切,只有一双眼睛露着,在夜色中闪着光。   “沈将军果然轻功了得,穿成这样,还能轻而易举进我家的院子。”薛婉讽刺道,“倒不知我是该先骂你登徒浪子,还是夸您一句艺高人胆大。”   沈淮安却弯了眼睛,并不准备与薛婉争执,他眼里柔柔地带着笑意:“本只是想出门前悄悄看你一眼,未料到你也没睡。”   院子里静悄悄的,已是三月,金陵城满城都弥漫着桂花的香气,薛婉的院子里也种了不少,此刻暗香浮动,月色尚还有一点余光,映在沈淮安雪亮的佩剑上。   薛婉不说话。   沈淮安又道:“李政不善用兵,麾下也没有什么可用的将才,此次出征十拿九稳,你不必担心。”   薛婉不禁气结:“沈将军自说自话的本事倒是比谁都强。”   沈淮安看着薛婉着急否认的模样,心里却柔软的仿佛是秦淮河畔的一盏灯,在微风中轻轻摇曳着,画舫里传出那些吴侬软语的小调。   他知道,她是担心的,这并不是沈淮安多么狂妄自大,而是因为以薛婉的性子,今日无论是谁出征,她定然都会担心。她就是那样悲天悯人的性子,所以才辗转不得入眠。   即便如此,沈淮安想到,薛婉心底定然是关心她的,也仍然觉得高兴不已。   “我走了。”沈淮安轻声道,“定会凯旋归来。”   说罢,沈淮安转身,准备翻墙离开。   薛婉看着他消失的背影,张了张嘴,却终究没说出口。她想,罢了,沈淮安这人祸害遗千年,定然不会有事的。   金陵城消息灵通,战事的进展很快就传了回来。   听说沈淮安率军出击,和四皇子战于长江。四皇子大败而逃。   沈淮安攻陷扬州,四皇子继续南逃,残兵在锦溪集结,两军对峙。   人人都说四皇子是秋后的蚂蚱,蹦Q不了几天了。金陵城原本紧张兮兮的氛围也渐渐平和下来,街上都在传,不出一个月,沈将军就会回来了。   芷荷和春樱每日兢兢业业把消息传回来告诉薛婉,薛婉听了只随口道:“小道消息,都是说不得准的。”   春樱和芷荷面面相觑,刚准备再揶揄薛婉几句,却是周舒兰又上门了。   自战事起后,周瑾之便忙的脚不沾地,常不在家,周舒兰偶尔与薛婉说起,薛婉便糊弄周舒兰拿出周家私藏的江淮地形图,跟她讲解大军所在的位置,沈淮安的打法,周瑾之运粮的路线。   薛婉说的头头是道,周舒兰听得津津有味,还时常回家分享给母亲。   只周舒兰对沈淮安还是十分不友好的,当日毕竟是他搅和了周瑾之和薛婉“相看”,是以,说起话来,忍不住带上了埋怨。   “那沈将军用人十分严苛,我哥近来忙的脚不沾地的,昨日天黑才回来,夜里又匆匆出门,押着粮草从南门出城了。”周舒兰轻声叹了口气,“这两日光是鞋就磨破了好些双呢,人也消瘦不少。”   “打仗期间,这不稀奇的,只是后方而已,若是上了战场,能囫囵回来,可都是万幸的。”薛婉安慰道。   周舒兰轻叹了口气:“我哥那性子,若是真的要上前线,只怕我娘得日日吃不下饭了。”   江浙一代都是富庶之地,更是连年没经过战火,哪里见过打仗是什么模样,薛婉听着周舒兰略带稚嫩的话,只莞尔一笑。她并不愿叫周家多担心,故而没多言什么,只是押运粮草这种事,其实是个高危职业。   一旦敌人动了心思,又被查出踪迹,轻骑快马绕道后方劫了粮草,那负责押运粮草的官员为国捐躯的可能性就大大增强了,不过以沈淮安那缜密的作风,必然不会叫人端了他的后方才是。   可两日后,周舒兰再上门时,却已哭成一个泪人。   “薛婉,我哥出事了,我哥出事了!”周舒兰哭得一塌糊涂,拉着薛婉,几乎话不成话,颠三倒四地说了半天,薛婉才听明白了。   原来那日周瑾之运粮出门,没过多久,便与大军失去联络,周家派出家仆,战乱中死了好几个,才勉强有个激灵的回来报信,说周瑾之的粮草被劫了,押送粮草的官兵如今被围困在跑马山附近,若是无人救援,很快就要被消灭了。   薛婉一边听周舒兰哭,一边摊开地图,仔细搜寻。   跑马山距离金陵不远,是一片群山,山中因常有人走,故而有一条自山涧中劈开的路,十分险峻,适合伏兵。   如今沈淮安的大军正在锦溪附近与李政的军队对峙,李政的军粮自西南经运河走水路,而沈淮安的军粮正是一直由周瑾之从金陵四周筹集。   如今粮草被劫,只怕会动摇军心。   薛婉一边看着地图,一边问周舒兰:“周瑾之带了多少粮草?”   周舒兰说了一个数,薛婉大约估算一下,正是沈淮安的大军一个月的口粮,按着周瑾之来回运粮的速度,大军还可撑上半月有余,这对于鱼米之乡的江南来说,并不十分要紧,沈淮安便是就地征粮,也能撑好一阵子。   薛婉眉头紧蹙,看着地图发呆。   周舒兰哭道:“薛婉,你和沈将军那么熟,你能不能给他写封信,让他派人救救我哥啊!”   薛婉竖起一根指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周舒兰的啜泣声在屋里静静响着,可薛婉却恍若未闻,只是继续盯着跑马山,露出恍惚的神色。   许久,薛婉才抬头道:“你先回去休息,我会给沈淮安写信,你娘如今年岁渐长,身子也不好,你得好好安慰她才是。”   周舒兰点点头。   这之后,薛婉又好说歹说,安慰了她一番,叫芷荷将人送回周家,待送走了周舒兰,春樱才忍不住开口:“大小姐,您当真要给沈将军写信吗?”   薛婉摇头,脸色颇为阴沉:“根本没必要,周瑾之和粮草根本就是个诱饵。”   春樱一脸疑惑地看着薛婉:“大小姐的意思是?”   “跑马山根本就不是押运粮草的必经之路,倒是个包饺子的好地方,等着瞧吧,不出几日,必定会有大军粮草耗尽的传闻,李政的人会不顾一切的往跑马山扑过去。”薛婉盯着地图,喃喃道,“到那时,李政可就成了瓮中之鳖了。”   可是,如此一来,周瑾之便是必然会被牺牲掉的。   薛婉在心中默念,她有些难过的想起周瑾之有些苍白的脸和眼里炙热的感情。   沈淮安,你如今当真心硬如斯吗? 第46章   入了夜, 金陵城外的崇山峻岭便都隐在黑暗中,影影绰绰之间, 只有巍峨的层峦叠嶂隐约露出巨大的轮廓,仿佛一团团的黑影子。   跑马山前,李政的军队安营扎寨, 士兵们十人一组,巡视营地,火把熊熊的燃烧着,干燥的木柴, 偶尔发出噼啪的声响。   一队骑兵小心翼翼地接近营地, 这只骑兵队伍足有百人,未着甲胄,均用厚布包裹马蹄, 在黑暗中悄无声息的绕过军营, 往跑马山深处赶去。   他们数人为一组, 在巡逻士兵的间隙中,略过营地,直奔山上。   等到了半山腰,领头的骑手才回头看着山下灯火通明的营地,嘴角勾着一丝笑意。只见此人身着劲装, 腰身挺拔, 不是沈淮安是谁。   “少爷,咱们真的不打?”沈忠跟在沈淮安身后,忍不住问道, “沿着山脚安营扎寨,延绵百里,不把他们烤了,老天爷都不同意啊。”   沈淮安瞪了沈忠一眼:“就知道杀!出来时,我怎么跟你说的?”   沈忠见沈淮安当真有些生气,才悻悻地撇撇嘴道:“少爷说了,老子要杀儿子,就应该亲自动手,咱们若是动了手,人家说不得还不愿意呢!”   沈淮安点了点头,看着山下的连营,轻笑道:“狡兔死,走狗烹,自然不能赶尽杀绝,更何况若早早便把人了结了,怎么能显出我会打仗来?最好是打上个一年半载,等皇上急了,才好下手。”   沈忠看着沈淮安蔫儿坏蔫儿坏的样子,十分认真严肃地点了点头:“少爷,你这人变坏了。”   沈淮安懒得理会,勒住缰绳,朝山上继续策马狂奔。   此时,跑马山的山顶上,周瑾之蜷缩在一堆篝火旁,他脸色苍白,浑身发抖,浑身上下都有伤,身上的衣衫渗出血来,见沈淮安亲自来了,忙颤颤巍巍地起身行礼。   “下官实在有负大人所托!”   “你伤的这么厉害,就不要乱动了。”沈淮安皱着眉头,急忙上前将他扶起,又命随行的大夫好好帮周瑾之医治。   瞧着周瑾之一身的狼狈,他心里是气不打一处来的。   跑马山之围,不过是沈淮安做的一个局,就是为了将李政从后方引出来。重活一世,他比过去更懂帝王家的心思,也没准备继续为李家人卖命。   李政虽是起兵谋反,但到底是永嘉帝喜欢的孩子,若是当真死于他沈淮安之手,难保日后永嘉帝不会秋后算账,怀恨在心。   是以,沈淮安这一次并不准备早早平定叛乱。他的计划是和李政猫捉老鼠的玩上两三年,待自己羽翼丰满,军中也有了威望,永嘉帝病入膏肓,李昭即将继位的时候,再把李政这个移动的绝世大功劳给宰了。   为了让李政能够多活两年,沈淮安不得不暴露自己后方粮草的运输线路,逼周瑾之在跑马山呆上一阵子。按着他一开始的计划,是要周瑾之撑上一阵子,而沈淮安则会假装惊慌失措的派兵来援。   到那时候,李政便可以围点打援,在跑马山的外围和沈淮安的军队打上好一阵子,而周瑾之作为那个吸引援军的诱饵也不会有事。   可就在周瑾之被围困的第三天,沈淮安便收到消息,这厮跌下山崖,受了重伤。   沈淮安气得当场打翻了营帐里的酒碗。   周瑾之这样的文弱书生,沈淮安本是看不上的,但在粮草上,他却不得不承认,周瑾之实在厉害。整个江淮一带,何时何地有粮,价钱几许,什么粮贵,什么粮便宜,怎么买合算……诸如此类,这世上没有比周瑾之更懂的了。   同样是主管粮草,周瑾之平均买一石粮食只花五百钱,若是换个人,可能就得八百钱。   在沈淮安这儿,大头兵有的是,这样的人才却极少,是以,沈淮安听说周瑾之出了事,纵然再气,也是急了眼,亲自带人摸上山来,看个究竟。   周瑾之是在上山的路上,被李政的人伏击,惊了马才滚下山崖的。饶是沈淮安专门派了一队亲兵来保护他,也实在没能拦得住。   眼看周瑾之一副随时都要倒下的模样,沈淮安皱着眉头呵斥道:“你们这些人,明知道周大人羸弱,竟还不看紧了些!待此战了了,定要军法处置!”   周瑾之被沈淮安说的,脸色愈发白了。   “都是下官办事不利,大人不必再言其他。”周瑾之轻声道。   沈淮安也不好再说什么,只道:“周大人不必介怀,安心养伤便是,待你恢复了体力,我便安排人带你下山,这跑马山后头,有一条小路,十分隐秘,下山之后,周大人和我军主力汇合,继续调兵,将李政的军队逼退便是了。”   周瑾之点点头,拱手道:“是。”   而金陵城中,一片静寂,只薛婉的屋子里还亮着灯,周舒兰红肿着一对眼睛,面若枯槁,眼里尽是绝望。   正如薛婉所料,没过几日,金陵城里就传出了一些流言蜚语,都说沈淮安的后方粮草已被切断,大军已然溃散,更有传的邪乎,沈淮安身受重伤,下落不明,一时之间,满城都是人心惶惶。   这些流言里,有一些定是沈淮安的□□,也有些说不得是李政的探子放出来故意动摇军心的,薛婉本不在意,只偶尔跟薛平旁敲侧击,打探跑马山的消息,可惜一无所获。   直到今夜,周舒兰连夜寻过来,说他们派出去打探消息的家丁无意间救了一个战场上的伤员,亲眼瞧见李政亲自带人守在跑马山,如今跑马山驻扎着无数军队,而沈淮安的大军仍是不见踪影。   “我爹娘是坐不住了,已雇了镖师,预备明日就出发,到跑马山去看看情况。”周舒兰一边抹眼泪,一边说道。   薛婉微微皱眉:“镖师?如今跑马山被李政的军队团团围住,便是有人,又怎么能上的去?”   周舒兰脸色黯然:“那些镖师也这般说,可我娘又能如何,只得苦苦哀求了一翻,又加了价钱,那些人才勉强同意过去看看。   薛婉听此,突然隐约记起,想当初,她随沈淮安进入金陵时,曾与沈淮安亲自查看过跑马山,跑马山的后山有一条小路,地势又险峻,最适合设下陷阱,对付李政。   可惜那李政实在太不经打,不等用上这样的地势,便被消灭了干净。   薛婉咬了咬唇:“据我所知跑马山的后山是有一条小路的,人迹罕至,通往山脉的另一侧,绕个道便可回金陵。”   周舒兰眼中刹那间亮了起来:“当真?”   她的声音近乎颤抖。   薛婉点了点头,略微迟疑道:“只是那地方十分偏僻,若是寻常人,只怕是找不到的。”   周舒兰听此,忙起身,跪在地上,连连磕头。   薛婉吓了一跳,忙将她扶起来,她却怎么也不肯,只哭得满脸泪痕道:“阿婉,求求你救救我哥吧,他的命那么苦,不该如此的,他不该如此的。”   “你先起来,咱们慢慢说。”薛婉一时无奈。   周舒兰跪在地上啜泣,却怎么也不肯起身,只跪在地上说:“我知道,此行凶险,你也不过是个闺阁小姐,我本不该让你冒这样的险。若不然我同你一起去可好?若是遇到匪徒或者军队,我来掩护你逃走,你定会安然无恙的。”   周舒兰匍匐在地上,哭得稀里哗啦,叫薛婉好不尴尬,此时深更半夜的,周舒兰说的歇斯底里,足可以吵醒整个薛府的人。   她长叹一口气道:“罢了,我便去一趟吧,只若由我领队,那些镖师,都得听我的命令才是。”   周舒兰点头如捣蒜,见薛婉答应了,这才站起来,破涕为笑。   “我知道你的本事,有你在,定能把我哥带出来。”   薛婉最最瞧不得人哭得这样无助,她将周舒兰拉起来,拿出帕子帮她擦干眼泪,温声道:“我也不要你同行,你什么也不会,在家等消息便是,我定会将周公子带回来。”   周舒兰听此,又要下跪,薛婉吓了一跳,又好言相劝了一翻。   “好了,此事匆忙,我还得准备一番,你先回去,待明日派人从后门捎话给我,我得悄悄离开。”薛婉叮嘱周舒兰道,而后又是一番赌咒发誓,这才将人打发走了。   周舒兰走后,薛婉愈发疲惫地叹了口气,到底还是把这事儿给拦下来了,薛婉也忍不住头疼的想,她这个路见不平的毛病什么时候才能改呢。   此时,春樱和芷荷进屋,很是不高兴地瞪着她。   “小姐,我看你是疯了,这兵荒马乱的,你竟答应去跑马山?”芷荷率先开口。   春樱也跟着上了:“可不是,哪能这么乱来的。”   薛婉轻叹口气:“我又能有什么办法,何况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总不能真的看见死不救。”   春樱撇撇嘴:“说来说去,吗周小姐不过是慨他人之康罢了,也不知小姐若是出事了,周家人肯不肯出这么大的力。”   薛婉一时莞尔笑道:“旁人不敢说,那位周大人,倒是个真正的谦谦君子。”   芷荷不屑一顾:“我瞧着还是沈大人好。”   春樱难得干脆利落地说:“我也觉得。”   薛婉受不了地看着她俩,站起来:“好了,你们俩又想什么呢!还不赶快帮我收拾东西,武器、药材都尽量多带,芷荷,再帮我找一身男装。”   二人不情不愿地将东西收拾好了,第二日一早,薛婉换上一身短打的男装,头发束在一起,只插了一根玉簪,好一个翩翩少年郎。   芷荷将挽星河用布包起来,递给薛婉,薛婉背在背上,手里拿着匕首,回眸朝二人飒爽一笑。   “如何?”   芷荷和春樱均是呆了呆,而后又齐齐轻斥道:“耍帅有什么用?”   薛婉哈哈一笑,挥了挥手,走出屋子,翻墙而出。   墙外,镖师们都已等候多时,周夫人和周舒兰都在外面,泪水涟涟的给薛婉送行。   周舒兰狠狠抱了薛婉一把:“我等你平安归来。”   薛婉一笑:“放心吧。”   晨光熹微之间,薛婉翻身上马,和一行镖师二十几个人一起朝跑马山进发。 第47章   周家找的镖师自然是全金陵最好的, 周舒兰不敢告知诸人薛婉的身份,只说是寻了个知道路的朋友, 是个江湖游侠。   都是走江湖的,领队的刘镖头一眼便看出薛婉是女扮男装,见她生的花容月貌, 想她纵然会点三脚猫的功夫,也是个累赘,一路上都很是忧心忡忡。   他以为薛婉是倾慕周瑾之的大家小姐,为了救情郎, 才做出这荒唐事来, 想到万一遭遇了敌手,他们还要一边应敌,一边护着一个娇滴滴的娇小姐, 刘镖头便觉得很是烦恼。   薛婉见刘镖头一路上欲言又止的模样, 心知他的意思, 却也不多言,只闷头赶路。   因要绕过四皇子的大军,他们自金陵城郊绕了一个大圈,才绕到跑马山的后山,一条上山的小路, 有些地方还得下马走过去, 刘镖头悄悄薛婉的小身板儿,终于忍不住开了口。   “薛姑娘,我等已到了地方, 不若我派个人陪你在山下等着,我们上山去把周公子救下来就是了。这山高路远的,你一个姑娘家,万一磕着碰着,我们怎么跟周家交代。”   薛婉笑了笑,也不与刘镖头争执,只道:“我定不会托你们后退的,您放心吧。”   说罢,她率先一步,打马上山,余下人面面相觑,只得跟在了后面。   绕道跑马山足足花了五个时辰,待到上山时,天已渐渐黑了,昏暗之中,镖师们也不敢点火把,只得抹黑上山。   刘镖头气喘吁吁地跟在薛婉身后,将焦躁不安的坐骑狠狠拽上一块大石头,眯着眼抬头看了看上面。只见薛婉一身劲装,手里拿着一把豆子,一边逗着自己的马,一边攀上岩石,轻巧地翻了个身,便消失在黑暗中。   “这丫头,还挺有两下子的。”跟着刘镖头跑镖了半辈子的老伙计笑道。   刘镖头苦笑一声:“叫后面的弟兄快一点,总不好比个小丫头还慢呢。”   薛婉循着记忆一路往山上走,这于她来说,毕竟也是四五年前的事了,此时她也是凭着昔日的记忆前行,心里多少有些打鼓。   这一路走,她已然发现,这条山路显是刚刚被人走过的样子,越往山顶上去,脚印和人走过的痕迹便越多,显是有人走过,若被伏击,那当真是进退两难。   此时已入夜,跑马山一片静谧,山风飒飒吹过,将树叶吹得簌簌作响,一轮明月高悬在天空,如此奔走,别说是人,就是马匹也累的呼哧呼哧,不愿再向前。   薛婉突然停下脚步,只因月光之下,她竟在地上看到了些斑驳的血迹。   血迹还新鲜着,薛婉后背发凉,那一刻凭着本能急退,只见她方才站着的地方已插上了两根羽箭。   “藏!”薛婉喊了一声,就地滚到一块大岩石下头,镖师们也都机警,不多时,山路上已没了人迹。   此处已接近山顶,若当真是敌人埋伏在此,只怕周瑾之已凶多吉少。薛婉心中了然,却不得不咬牙,慢慢拔出匕首。   很快,山路上传来脚步声,那声音很轻,但极稳,薛婉在岩石下,看着一道黑影探出头来,月光自那人身后撒下,把他的轮廓照的格外清晰。   薛婉细细地吸了一口气,突然暴起,她娇小的身材在半空中硬是扭了个弯,手中的匕首狠狠刺向来人!   只听“当”得一声脆响,匕首刺中了来人的铠甲,发出刺耳的脆响,而后是沈淮安暴怒的叫声:“薛婉!”   那一声暴喝,在静谧的山谷里响起阵阵回音。   “薛婉,薛婉,薛婉……”声音在黑暗中回荡,犹如一声声的叹息。   薛婉轻巧地落地,抬头愕然看向来人:“沈淮安?你怎会在这儿?”   听是自己人,镖师们纷纷出来,抹了一把冷汗,方才他们是真的以为,自己要交代在这里了。   沈淮安看看薛婉的打扮,再看看身后的人,心中顿时了然,他面色冷若冰霜,仿佛要将在场所有人都冻死似的。   他不理会薛婉,只挥了挥手:“沈忠,除了薛大小姐,余下人都给我绑了,带回山顶,细细拷问。”   “是!”   薛婉愣了愣:“这些都是周家雇的镖师,来寻周瑾之的,他人呢?”   沈淮安回头看了她一眼,眼里划过一丝狠厉:“你若再多说一句,我现在就剁了周瑾之!”   薛婉莫名其妙地看着沈淮安,只她知道沈淮安这人向来说到做到,从不打诳语,因而纵然心里有些微妙的火气,却也一声不吭。   沈淮安大步流星地往前走,埋伏在山路两侧的伏兵这才亮了身份,薛婉扫了一眼,足有五十多人,想到此,薛婉不禁有些后怕,方才若是沈淮安不出来,直接下令放箭,那眼下她已然是个筛子了。   薛婉跟着沈淮安的兵终于一路到了山顶。跑马山的山顶上是一块巨大的岩石,经过多年的风出日晒,已成了一块平地。   周瑾之和几个伤员围在篝火旁,四周散落着的推车上,捆满了粮食。   篝火上正架着一口大锅,肉粥咕嘟咕嘟地冒着青烟,香味四溢。   周瑾之一身狼狈,四处捆着绷带,见着薛婉,忙从地上爬起来,结结巴巴地说道:“薛小姐,你怎么来了?”   薛婉笑了笑道:“周夫人和舒兰都十分担心大人,因而雇了镖师,想进来打探情况。我曾听出身金陵的下人说起过这跑马山后山的小路,便跟他们一起过来了。周公子没事我便放心了。”   毕竟是赶了一天的路,薛婉一身风尘仆仆的模样,脸上也沾着尘土,周瑾之瞧着薛婉这副样子,内心一热,忙敛了衣襟,情真意切地鞠了一躬:“劳烦薛小姐了。”   薛婉摆摆手:“哪里哪里。”   这后面,则是沈忠押着那二十几个镖师上了山,这些个镖师平日里在江湖上也都是有头有脸,桀骜不驯之人,如今却被捆成粽子,各个气得脸色发青。   薛婉见着众人,微微皱眉,走到沈忠身边,拱了拱手:“这些都是周家请来的镖师,确非奸细,还望大人给他们松了绑吧。”   沈忠为难地挠了挠头:“薛大小姐还是别为难我们了,有什么事,您得去跟少爷说。”   其实沈忠心里也十分别扭,好歹也是二十几个壮丁,等过两日攻下山去的时候,现成的劳力,还不用出钱,多好,如今就因为打翻了的醋坛子,就牵连他们,把人给捆了,实在说不过去。   只是此时沈淮安正在气头上,沈忠才不会愣头青似的,上赶着当出气筒。   薛婉看在眼里,只得硬着头皮去寻沈淮安,想要他将镖师们放了。   沈淮安上山之后,便是一脸生人勿近的表情,此时正坐在一块岩石上,夜里山风渐起,呼啸而过,沈淮安一身铠甲,在月光下发着亮光。   他仍是一脸愠怒的神色,薄唇紧抿,似乎在生闷气。   薛婉上前一步,轻轻咳嗽了一声道:“沈将军。”   沈淮安不理会她,只定定看着远处。   此处是跑马山的最高峰,自这里望过去,连绵的群山犹如潜伏在黑暗中的巨兽,只有隐约的轮廓,莫名让人生出寒意。而这片黑暗之中,有一处却隐约可见灯火闪烁,正是金陵城。   这一路上山,沈淮安想到薛婉不顾一切来救周瑾之,满心的妒火几乎快要将理智烧成灰烬,因怕在薛婉面前失态,他才不得不跑到这里坐一会儿,吹吹凉风。   等薛婉站到他眼前时,沈淮安的怒气已经消散的差不多了。   “薛大小姐不去陪周大人,来寻沈某做什么?”沈淮安一开口,免不了的酸气冲天。   薛婉尴尬一笑,她隐约有点明白沈淮安在生什么气,可转念一想,她与沈淮安没有半点关系,他凭什么生气?   于是,薛婉理直气壮道:“与我一同上山的镖师是周家雇佣前来,不是什么奸细,还请沈大人放人吧。”   沈淮安抬头看了薛婉一眼,冷冷一笑:“若我不放呢?”   “那我自然也没法把你怎么样。”薛婉无奈道,“我上山来,不过是为了帮镖师们引路,接回周大人,如今目的达成,待明日天亮,我便下山去了。”   “是啊,你来这里,不过是因为担心周瑾之的安危。薛大小姐明明知道周瑾之有个念念不忘的心上人,还这样上赶着来帮忙,当真是古道热肠,让人佩服。”沈淮安的手紧紧攥着拳头,浑身僵硬地看着薛婉,阴阳怪气地说道。   薛婉明知道沈淮安向来有一张毒嘴,可被他刺挠了,她还是气得够呛,狠狠瞪着沈淮安:“你不必在这里话里有话,我与周大人不过泛泛之交,只是受人所托罢了。”   沈淮安听到这话,更是被戳中痛处,受人所托,便肯赴汤蹈火,薛婉这脾气,两辈子了都一个样!   “受人所托?泛泛之交?你就可以骑上一天的马,跑到战场上来?若是路上遇到敌军,遇到匪患,你要怎么办?”沈淮安突然站起来,走到薛婉面前,怒气冲冲地按住薛婉的肩膀。   薛婉被沈淮安攥得生疼,莫名其妙地抬头看向他,只见他面色阴沉,眼里充血,似有千般的怒火硬生生压在身体里,想要发出来,却又不忍心。   “你是不是觉得周瑾之得罪过我,你以为我会拿他当诱饵,引李政来攻,好一举歼灭叛军?”沈淮安厉声质问道,“你来救周瑾之不是因为对他有情,而是觉得他是因你受累,在你薛婉心中,我沈淮安从来都是卑鄙无耻,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小人!”   薛婉被沈淮安问住了,她愣愣看着眼前的男人,突然间发现,沈淮安的愤怒里还带着一丝委屈。   他站在她面前,那么高的个子,眼睛却气得发红,肩膀手臂都在微微颤抖。   薛婉皱了皱眉:“你松手,你把我攥疼了。”   她低声说道。   沈淮安深深吸了一口气,松开自己的手,又后退半步,望着薛婉。   “抱歉,我刚才失态了。”沈淮安哑着声音说道,他低着头,像个犯了错的小孩子一般,手足无措,又十分委屈。   薛婉不出声,只静静看着他。   “我这就去下令,叫沈忠给他们松绑,明天天一亮,你就跟着周瑾之下山去吧。”沈淮安疲惫地说道,“山上到底危险,过两日短兵相接,我怕我护不住你。”   他已很久不曾有过这样失控的时候了,只看到薛婉的刹那,沈淮安当真有些受不住了,那是仿佛万箭穿心一般的痛楚。他当然明白,薛婉与周瑾之的关系根本不到薛婉为他搏命的程度,可多年朝夕相处,薛婉为何要上跑马山,他几乎是刹那间想明白了的。   沈淮安气,不光是气在周瑾之,他更气在薛婉心中,自己竟是如此肮脏龌龊之人。   “我承认,听说周瑾之被困,我确实是那么想的,我以为你要拿周瑾之当诱饵,将李政的主力剿灭在跑马山,可见到你时,我便明白,你的计划绝不止于此。”薛婉坦率地说道。   沈淮安原本准备离开的脚步停了下来,他看向薛婉。   月光昏暗之中,薛婉的眼中有疑惑,也有不解,更多的则是危险和狐疑。   “可是沈淮安,你又为何这般笃定我在想什么?”薛婉定定看着沈淮安,嘴角渐渐勾起一丝笑意,“你现在这副样子,倒像是早就认识我一般。”   刹那间,沈淮安只觉后背的汗毛根根竖了起来。 第48章   沈淮安一辈子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般害怕过, 他心脏狂跳,手心都沁出冷汗来。他不可以暴露, 他绝对不能让薛婉知道,他就是那个上辈子害她飘零一生,死于毒酒的男人。若是她知道了一切, 他就真的再无可能了。   他看着薛婉咄咄逼人的目光,只觉得喉咙仿佛被堵住一般,犹如千金之重。   许久,他才冷笑了一声:“是啊, 若不然你又为何宁肯和一个军中主簿相看, 也不肯接受我?可是薛婉,我想过诸多理由,却始终不懂, 你到底缘何拒我于千里之外?”   而后, 沈淮安迎上薛婉的目光, 静默地和她对视着。   “我在济南府时就说过,我想娶你。我做小低伏,挖空心思的讨你开心,为你出生入死的救命之恩,竟还抵不过一个心有所属, 文文弱弱的周瑾之。薛婉, 你不觉得你对我太过分了吗?”   沈淮安理直气壮的反客为主,对她声声质问,倒是当真将薛婉唬住了。   她是怀疑他的。   无论时方才突然崩溃的质疑, 还是沈淮安显然对跑马山的地形烂熟于胸,而且早已知道后山小道的事实,都让薛婉的心里划过一丝疑惑,难不成沈淮安也是重活一世?   可听到沈淮安的话,她又有些迟疑了。   想来,沈淮安不过是今生求而不得,对她反而有了些执念吧,毕竟若当真是上辈子的那个人,他只怕会对她弃之敝履,又如何会纠缠至今呢?   薛婉的心里松了口气:“沈将军,不是你付出,我就一定要有回应的。我劝你还是早早打消了这念头吧。”   纵然是在演戏,沈淮安却还是被薛婉的话刺痛了一下。曾经,她是愿意与他同生死共进退的,纵然沈淮安并不确定薛婉心里是不是有他,但好歹这个人看得见,摸得着,总是站在自己身边。   而如今,薛婉却站在他对面,眉眼间都是不屑一顾,沈淮安突然间觉得他上辈子做的一切,竟是那样的矫情。薛婉爱他也罢,不爱他也罢,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她肯留在他身边,他已无旁的奢求。   可是他不能说,他什么也不敢说,他怕自己再开口,会露出更多的马脚,是以沈淮安咬紧牙关,盯着薛婉。   他的眼里有两团火,面容却平静如斯。   “这日子还长着呢,咱们走着瞧吧。”说罢,沈淮安转身,只留下一个背影给薛婉。   薛婉微微一愣,不禁觉得有些好笑,这世上大约也只有沈淮安,可以将热烈的追求做的像讨债一般。   沈淮安一路冲回山顶的岩石旁,沈忠还绑着那些个镖头,巴巴地看着他,用眼神询问他到底该如何收场。沈淮安不禁觉得有些疲惫,他装腔作势地问道:“可都审过了?”   沈忠十分狗腿地答道:“审了,都审了。”   “那就放了吧。”沈淮安随意道,“明日一早,都下山回金陵城。”说罢,他也不看那些人,只自顾自地寻了个角落,倚着一块石头坐下,闭目养神。夜还长着,他生来性情谨慎,下半夜都是他亲自守夜,此时,恰好得抓紧时间休息了。   镖师们纵然是心里暗暗恼火,但沈淮安一身杀伐之气,他身边的人又都是精兵,这些人也不敢造次,只跑到周瑾之身边坐下,吃起干粮来。   过了一会儿,薛婉才回到众人面前,她也坐到篝火旁,沈忠十分懂事的帮薛婉盛了一大碗肉粥,还不知从哪弄来了一块烤野兔子。   薛婉接过,低声道谢。   赶了一天的路,她也是真的饿了。   沈忠嘻嘻哈哈笑道:“薛小姐不必客气,就当是自己家一样。”   几个镖师看得眼睛都快凸出来了,他们也是一路风尘仆仆,大冷的天却只能啃干粮,喝冷水,薛婉却在他们眼前喝热腾腾的肉粥,他们如何能看得下去。   “我说这肉粥,能分我们一点不?”一个镖师沉不住气地问道。   “不可。”沈忠瞪了那镖师一眼,“我们带的口粮也就是半个月的量,给你们吃,我们后面吃什么?”   “那薛姑娘为何就能吃?”有不服气的镖师怒道。   周瑾之十分尴尬地轻咳了一声:“那个,薛姑娘毕竟是女子,这样一路辛苦,十分不易,这位大哥又怎如此计较,待明日我们回到金陵城,周某宴请诸位豪杰可好?”   那镖师闷闷不乐,冷哼一声:“女人当真是麻烦。”   薛婉喝了一大口粥,又咬了一块兔腿,在嘴里嚼着,看了那镖师一眼,嗤笑:“堂堂名震江湖的侠客,竟为一口吃的对女子恶言相向,刘镖头,你手下的人这般威风,不知江湖上的人知不知道!”   “你……”那镖师怒瞪了薛婉一眼,方才她和沈淮安离开,几个镖师便说过些风凉话,人人都知道,他们被沈淮安怠慢,是因薛婉的关系,想这女子名义上是来救周瑾之,暗地里却是会情郎,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一股子邪火憋到现在,那镖师已十分愤怒,刚要起身朝薛婉走去,便被数块石头打中中膝盖,“噗通”一声跪在地上。   沈淮安手里捏着一块石头,眼皮都不抬一下地说道:“劝你乖乖坐下,否则下一次,打的可就不是腿了。”   刘镖头坐不住了,他到底也是江湖上呼风唤雨的人物,今日在这小小的山顶连番受辱,实在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因此,刘镖头清了清嗓子,看向沈淮安:“沈将军既然如此不好相与,我等也不便久留,我等是受人之托,如今事已成,既然说不到一块儿去,倒不如早些各奔东西才是。”说罢,他站起来,开始收拾东西,而后对周瑾之道,“周公子,请吧。”   沈淮安却道:“慢着,战场之上,岂容你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刘镖头却是冷笑:“沈将军功夫了得,但我们江湖中人,却各自有各自的本事,你若想拦我们,却未必拦得住呢!”   沈淮安这一夜正是心绪不宁,也是满肚子的火气,见有人上赶着挑衅,便一跃而起,冷笑道:“是吗?沈某倒是当真要讨教一番了。”   周瑾之对这些江湖人兵鲁子一言不合就要打架的架势惊呆了,他结结巴巴地说道:“各位有话好好说,何必伤了和气呢,薛姑娘你说是吧?”   他一边说,一边朝薛婉看过去,指望有人能一起劝架,却见薛婉已喝完一碗肉粥,正准备再盛一碗,不禁愣了愣,竟不知是他心思过重,还是眼前这姑娘心太大。   薛婉满不在意地摆摆手:“这山上夜寒露重,活动活动筋骨也好。”   沈淮安听了,转身瞪了薛婉一眼,而后二话不说,转头便开始暴揍镖师。   不过五个回合,沈淮安一个击肘,将刘镖头逼得倒退五步,气喘吁吁地捂着胸口,脸色更是苍白。   薛婉喝了两碗肉粥,又吃了一根烤兔子腿,餍足地坐在篝火旁,津津有味看沈淮安和刘镖头打架。沈家功夫,重在轻盈、灵巧,主张借力打力,而刘镖头却是一身横练的硬功。二人若论实力,自然是沈淮安技高一筹,但刘镖头胜在招式漂亮,又十分有力气,二人你来我往,很是精彩。   二人又战了十来回合,沈淮安再次将刘镖头击退。   刘镖头气得脸色铁青,却也心知沈淮安还是有所保留,自己的功夫和他差得远了,因而不甘不愿地说了句:“沈将军确实名不虚传”。   沈淮安轻笑一声,方要转身问薛婉他方才表现如何,便见手下的一个斥候一路小跑到他身边,附耳说道:“将军,方才有人上山查探,鬼鬼祟祟的,已被我等抓了,此人是李政军的探子,听他所言,四皇子似在找什么人,今夜放了不少探子,挨个山头的刺探。”那斥候一边说,声音都略微颤抖。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是脸色大变。   沈淮安收起了玩性,神色一凛:“给我带上来,我要亲自再审他一次。”   那探子被拖上来时,已被打的浑身是血,奄奄一息,沈淮安命人用冷水把人泼醒。   沈淮安蹲下身,冷冷看着那探子,声音淡淡地问道:“问你什么,便老老实实地答什么,若是打错了或者有旁的什么,可别怪我不留情面。”   李政的军队是各路地方军拼凑而成,并无什么纪律,更别提骨气,那探子三下五除二什么都说了。   原来今日入夜前,一辆马车突然驶入军营,里面的人戴着兜帽进了李政的营帐,这之后,李政突然下令派出百余人,挨个山头搜索,说若是找不到周瑾之,能找到一个女人也可以。   众人面面相觑,不觉看向薛婉,这些探子竟似是冲着薛婉来的。   薛婉面色难看,上前一步,问道:“那马车上下来的人是什么样的人?”   “小的也是听别人说的,没见过人。”那探子疼的满眼鼻涕眼泪,一边倒抽冷气一边说道,“求各位大爷饶命,饶命啊。”   沈淮安和薛婉对视一眼,二人不约而同的转身,走到一僻静处。   “你猜李政到底想干什么?”薛瑶问道。   沈淮安看了薛瑶一眼,气道:“老子不知道。”   薛瑶微微一笑,抬眼看着沈淮安,不知为何她隐约觉得沈淮安是知道自己在想什么,要做什么的,这样的默契即便上辈子大约也没有吧。   其实若说这辈子,沈淮安并不欠她什么,他对她很好,数次出手相救,纵然只是求而不得的执念,但如此被人放在心上的感觉,薛婉还是觉得很高兴。   “那你到底为何要在此处,总该能够告诉我吧?”薛婉十分好脾气地问道。   沈淮安薄唇紧抿,听她这般说,轻轻点了点头:“周瑾之的运粮路线确实是我故意透露给李政的,为的就是吸引大军来跑马山,但却不是为了消灭他们,而是要给他们一点甜头,磨损一番我方的军力。”   薛婉仍是疑惑:“可这又是为何?”   沈淮安似笑非笑:“如今李昭太子之位稳固,北蛮也被我打的一时半会儿没有喘息之机,若李政再轻轻松松就被剿灭,我这个大将军又有什么用处?”   薛婉瞪大眼睛看沈淮安:“你这是养寇自重。”   “随便你叫什么,总之我不准备动李政,只是周瑾之受伤,我不放心跑马山,这才亲自过来查看,按着我临走前的安排,两日后大军便会赶到,届时让他们和李政的人冲杀一番,自然溃散。战报上只写双方交战,各有胜负,之后隔长江对峙个一两年,再说便是。”沈淮安懒懒说道。   薛婉听得心惊,她知道,沈淮安骨子里从不是光明磊落之人,幼年时的颠沛流离让他尝遍了世间冷暖,他可以是驰骋沙场的将军,更可以是投机的政客,对时局,对时事,他都看的极准。   如此看来,倒是自己的出现打乱了沈淮安的布置。薛婉想到此,不禁咬了咬下唇,她抬头看向沈淮安:“李政这一次显是冲着我来的,只要我露面一回,将李政的人引开,你便可从容等到两日后,再出来。”   沈淮安就知道薛婉会这样,她总是这般,不肯连累旁人一星半点,他瞪着她,冷笑道:“怎么?薛大小姐又要当一回巾帼不让须眉的女英雄了?以一己之力引开追兵,人人都得敬仰您的高风亮节,深明大义。”   薛婉不禁气道:“沈淮安,你就不能好好说话吗?”   沈淮安低头不语,只露出一个倔强的侧脸。   “这已是最好的解决办法了。你不能暴露在敌人面前,一旦被李政发现你在跑马山,你可就凶多吉少。我去引开他们,是最好的选择。”薛婉神色平静地说道,“更何况这一次确是我做错了,敌人是我引来的,又怎好连累你们?”   “我不怕你连累。”沈淮安的话脱口而出。   薛婉愣了愣,而后轻轻一笑:“无论如何,我都承你情谊,但此事却不是儿戏啊沈淮安,你的身后是五万将士的性命,你不可以任性妄为。”   沈淮安看向薛婉,她神色平静,眼里如同一汪湖水,只沉静地注视着她。她那么冷静,冷静的知道自己要做什么,才是最好的选择,却从来不顾及自己。   这个女人,总是这般。   沈淮安惆怅地笑起来:“我可以的,薛婉,旁人的命我不能随手葬送,但我自己的,总可以送给你。”   薛婉不可思议地看着沈淮安,男人的眼底略过一丝狠意,她尚不曾回过神来,沈淮安便猝然出手,一掌拍在她的后颈。   薛婉吃痛,眼前阵阵发黑,栽进沈淮安怀里。 第49章   夜深, 跑马山下却渐渐热闹起来,营房里处处点着火把, 来来往往的官兵一队队的进出。李政的营帐内,薛瑶十分恭敬地跪坐在李政面前,她戴着着兜帽, 低着头,只几缕青丝垂落下来,显得格外乖巧顺从。   营帐内,只薛瑶和李政二人, 李政眯着眼打量着薛瑶, 明明是不曾及笄的闺阁少女,自小也是锦衣玉食堆着长大的,谁又能料到, 这样一个人畜无害的柔弱女子会是个狠角色。   “你当真确定薛婉就在跑马山上?”李政疑虑道, “只因你这一句话, 本王可是连荆州军都调动过来了。”   薛瑶微微一笑,努力做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殿下,我混入金陵城也有半月有余,薛家的情况,与周家的来往, 俱都看在眼里。今日一早, 周家人亲自送定远镖局的镖头和镖师们离开,薛婉就跟在镖师的队伍里,随行而来。这都是我亲眼所见, 绝不可能有假。”   李政听此,不无感慨地说道:“你对自己这个姐姐,也是当真上心了。”   薛瑶的眼神渐渐锐利起来,咬牙切齿道:“杀母之仇不共戴天,薛家人人都对不起我,薛婉是头一份,我自然是恨不得她马上去死,还有沈淮安……”说到这三个字,薛瑶的口气更是恨毒,“沈淮安那厮对薛婉早已是情根深种,殿下只要抓到薛婉,别说要沈淮安退兵,只怕让他当场拔剑自刎,他眉头都不会皱一下!”   李政哈哈大笑:“当真,那此人倒是个情种。”   “情种又有什么用?死了就什么也没了。”薛瑶一边低声说,手指蜷缩在袖子里握成拳头。   薛瑶在金陵城埋伏了十余日,因沈淮安在战场上故弄玄虚,金陵谣言四起,她一边按着李政的要求散播流言,一边却秘密注视着薛家和薛婉的动向。   周家请了镖师,周舒兰连夜造访薛府,都是薛瑶亲眼所见。   她知道,以薛婉好管闲事的性子绝不会放着周瑾之不管,她想杀她,但她身边都是李政的人,她若是借机报私仇打草惊蛇,李政定不会轻饶了自己。   所以薛瑶选了这一计,借刀杀人,目前看来效果十分不错。   “沈淮安心系薛婉,定会脱离大部队的进军,率先抵达战场,四殿下还需早做准备才是。”薛瑶殷切说道,“定要在两日内抓到薛婉,否则等沈淮安的大军一到,殿下可就来不及了。”   李政满意地点点头:“你说的极是,放心这里有我,你可以先回去了。”   薛瑶微微一愣,似不明白李政的意思:“殿下,我……”   “去金陵吧。”李政盈盈一笑,温柔道,“去金陵继续探听消息,最好潜伏下来,薛婉这里,一切都有我来处理,你尽管放心。”   薛瑶如何能放心?她是一定要亲眼看着薛婉死的:“可是殿下……”   “没有可是。”李政打断了薛瑶的话,他说话依旧十分得体,身上却依稀添上几分独断和不容置疑的威严,“这是我的命令。”   薛瑶听此,只得十分不甘心地双手交叉,举过额头,慢慢叩下:“臣谨遵殿下懿旨。”   这之后,薛瑶起身离开。   李政的营帐内,一灯如豆,王妃从屏风后面转出来,将手中的羹汤放在李政的桌案上,而后她走到他身后,温柔地按摩着李政的额头。   李政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殿下先歇会儿吧,不可过于操劳了。”四皇妃轻声细语道。   李政轻叹了口气:“如今眼前就是刀山火海,我如何能有心思休息,沈淮安用兵向来独辟蹊径,我麾下无人可与他抗衡,若不想法子制约住他,只怕早晚要被他拿下。”   四皇妃听此,亦是十分低落,轻轻叹了口气:“只是无论如何,殿下都得早作决断啊。”   李政疲惫地点点头,他伸手拉过四皇妃的手,声音低沉地说道:“若是有一日我败了,只盼你和孩儿能有活命的机会。”   四皇妃浑身一颤,轻斥道:“殿下说的哪里话?若当真有那么一天,我和孩子又岂能独活?”   李政听此,不禁苦笑起来。   而这一夜,不得入眠的人注定不会少。   沈淮安将薛婉打横抱起,回到众人面前。   “沈忠听令,带五十人下山,去抓李政派来的探子,能抓一个是一个,越多越少。抓到了也不必废话,杀了了事。”沈淮安冷冷说道。   “是,属下明白了。”沈忠拱了拱手,率先退了下去。   而后沈淮安又转头去看刘镖头:“刘镖头,你们都是收人钱财,替人消灾的,如今大敌当前,我希望你们能履行承诺把薛婉和周公子都带回去。”沈淮安转头看向刘镖头。   刘镖头迟疑片刻,缓缓点了点头。   周瑾之也跟着忙道:“大人放心,薛姑娘与我有恩,我定会保她安然离开。”   沈淮安松了口气,他低头看向怀中的薛婉,她脸颊上沾着尘土,风尘仆仆的模样,平日里她沉着冷静,对他总是那般冷言冷语,可如今这样闭着眼乖顺躺在他怀里的模样,倒当真像个十五岁的闺阁少女一般,满脸的恬静。   士兵推了一辆运粮车过,沈淮安将薛婉放在车上,想了想,他又将薛婉身后背着的挽星河取下来,背到自己身上,而后轻声道:“走吧。”   周瑾之应声,和镖师们一起下了山。   待人走后,沈淮安才集合了余下的兵马,他这次只带了百余人上山,此时还剩五十人,这百人均是他亲自调教出的精兵,他认得他们每个人的名字,知道他们每个人的脾气,心中不禁惆怅。   沈淮安看着那一张张期盼的脸,缓缓说道:“我当你们每个人都是我的兄弟,只今日却要带你们赴死,我实是过意不去。”   “将军说的哪里话,我等的命都是将军的,将军要我们去哪,我们眉头都不会皱一下。”   “我等但凭将军吩咐。”   沈淮安点点头:“事已至此,我也不再多言。我要你们在这里守五个时辰,若李政的探子发现了这里,一定会竭尽全力攻上山来,你们只需守五个时辰,若是五个时辰后逃不了,你们降了便是,我不怪你。”   “我们守在这里,将军去哪?”有人问道。   沈淮安轻轻一笑:“陈老二,你哪那么多屁话。”   余下人却渐渐变了脸色。   “我们哪也不去,我们跟着将军!”   沈淮安斥道:“我的命令你们也敢不听吗?”   众人听此,又安静下来。   沈淮安这才放下心来,命人牵来了坐骑,下山去了。   薛婉醒过来是在回金陵的路上,彼时,天色大亮,她头疼欲裂,自运粮车上直起身子来。   前面周瑾之和刘镖头仍在争论。   “刘镖头,你是收了我周家银票的,若不能将周某人安全送回金陵,你还如何在江湖上立足。”周瑾之气得声音发抖。   刘镖头怒道:“我可没说不把周公子送回去,只是这薛家姑娘,你们周家可没花银子,我想扔下又如何?带着一个运粮车走太慢了,若是路上遇到叛军,咱们可是一个也跑不了!”   此时,刘镖头气得要命,早在下山之后他们就想把薛婉扔下的,可周瑾之却死活不同意,照他看来,带着这样一个拖累,他们根本跑不快,更何况,这场祸事本就是这女人引出来的,果然,带女人出门实在晦气的很。可周瑾之却是个又臭又硬的石头,怎么也说不通。   “不行,我答应过沈将军,将薛婉安然送回家,更何况她是为了救我才深入险境,我绝不会把她一个人扔下!”   刘镖头脸色一凛,冷笑道:“周公子若是执意不听商议,那我只能独断专行了。”说罢,他便往后喊道,“把车扔下吧。”   周瑾之怒喝:“你敢!”   “周公子,劝你还是少说两句,自己的命都要没了,还想着怜香惜玉,你看沈淮安那副要为薛姑娘豁出性命的模样,你也不过是个冤大头,何必这么上心。”刘镖头说话不客气,周瑾之被他憋得满脸通红,却再说不出一句来,余下的镖头跟着哈哈大笑起来。   “就是,一个娘们儿而已,你好歹也是堂堂男儿,娶个什么样的老婆不行,偏喜欢这丧门星。”   “你们……你们实在是……有辱……有辱斯文……”周瑾之的脸由红转白,说话都是一顿一顿的,薛婉终于忍不住睁开眼睛,坐了起来。   她揉了揉额角,翻身下了运粮车,她只觉得浑身上下疼的跟要散了架子似的,随手活动着筋骨。   周瑾之看着薛婉起身,结结巴巴道:“薛姑娘,你醒了。”   余下人也是一愣。   刘镖头尴尬道:“哎呀,既然醒了就骑马吧,咱们快点,早日回金陵城。”   薛婉懒得理会眼前诸人,她知道,这一次确实是她莽撞,愣是把不少人牵扯进险境里,她走到刘镖头面前,冷冷道:“我的弓呢?”   刘镖头微微一怔:“姓沈的拿走了。”   薛婉拳头攥紧,脸色难看,也不多言,她转头,翻身上马,调转马头便要往跑马山的方向奔去。   周瑾之惊呼一声:“薛姑娘。”   薛婉回眸看了周瑾之一眼:“多谢周大人爱护,今天过后,各安天命吧。”   说罢,薛婉猛抽马股,一骑绝尘而去。   刘镖头脸色复杂地说道:“小娘们儿胆子倒是不小。”   薛婉一路狂奔,心中却在暗暗想沈淮安会如何做。   李政的人已经摸上山了,他手下总共不过百人,若是打散了离开跑马山也不是难事,只是如此一来,李政在跑马山扑了个空,只怕转头就会去打金陵,到那时候,金陵城可就麻烦了,一旦被人端了大本营,沈淮安这一仗可就彻底输了。   他绝不会允许这样的情况出现。   如此一来,他必须在跑马山钳制李政的主力,可他手里只有百人,若是死守,又如何能守得住。   想到沈淮安用兵一贯的习惯,薛婉不禁心里发凉。   薛婉足足跑了一个多时辰,才回到跑马山附近,只听山中喊杀声震天,她牵着马悄悄爬上一处小山丘看过去。   源源不断的士兵正往山上冲去,山上滚木落石纷纷而下,将人砸扁在地下,四处一片狼藉。   率军的将领在后方大喊:“都给我冲!殿下说了,谁抓到薛婉,赏黄金百两!”   薛婉一时苦笑,她竟如此值钱。   她压低了身子,慢慢自山丘里退了出来,而后策马一路狂奔,绕道叛军主力面前。   此时,李政已率军在跑马山下集结,目标却不再山上,而是即将到来的沈淮安大军,他们排兵布阵,将跑马山前方的入口堵了个严严实实,想到沈淮安不得不听自己命令的模样,李政笑都要笑醒了。   李政坐在营帐里,仔细查看着手边的一卷金陵城附近地形图。   此时,李政正在跑马山后山全力攻打山顶,两侧的出口都被大军堵了个严严实实,薛婉插翅难飞。   突然有一人来报,说大军阵前有一人单骑前来叫阵,看模样像是沈淮安。   “什么?”李政愣在当场,而后大步流星地走出营帐,来到阵前。   领军的将领也是一脸惊讶,不可思议道:“方才我等本要攻山,突见一人打马而来,称自己是沈淮安。”   李政眯着眼看过去,只见沈淮安身穿明光铠,手中拿一杆银枪,背上背着一把弯弓,一人独立。   他不禁狂笑起来:“原来被困在跑马山的竟然是沈淮安,怪道后山的反抗那般激烈。沈淮安天堂有门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行,来人,给我杀了他!”   沈淮安嘴角勾起一丝笑意:“李政,今日被你瞎猫碰上死耗子,算老子倒霉,只是你当真以为能抓到我吗?”   说罢,沈淮安挽弓搭箭,一箭射中敌军军旗,那在空中飘扬的一个“李”字,自空中飘零着落在地上。   沈淮安嚣张大笑,抬起银枪,一拍马股,冲入千军万马之中。 第50章   震耳欲聋的喊杀声中, 沈淮安只一人逆着人潮,犹如一把利剑, 将叛军撕开一道口子,一杆银枪一路拼杀,挑翻数人。   银枪很快染了血, 枪刃上平添了数道崩口,有士兵被沈淮安刺中,却死死握住银枪,不肯松手。   沈淮安弃了枪, 又随手抢了一把刀, 刀光所到之处,俱是鲜血喷溅。他一路拼杀,悍勇无比, 直杀到中军, 也无人伤他分毫。   李政瞧着骇然, 不禁后退半步,喃喃道:“此人到底是不是人?”   足杀到大半,沈淮安才觉得有些疲态,此时身旁忽有人大喊:“上绊马索!”   两名士兵拉起铁链,挡在马前。沈淮安怒喝一声, 翻身下马, 一只手抓着马鬃,探身向前,手中长刀狠砍一刀, 铁链上激起一道火花,发出咔嚓一声轻响,应声断为两截。   李政治军不够老道,军阵也不慎严密,加上是山地作战,无法像平地一般施展开,沈淮安仗着一股锐气,几要冲出重围。   直到李政手下的将领回过神来,大喊道:“杀马!先杀马!”   一众士兵才回过神来,以战矛刺马。沈淮安的坐骑是日行千里的神驹,但到底不是身着铠甲的重骑,几矛下去,马儿嘶鸣一声,倒地不起。   沈淮安心知不好,只得与士兵们在跑马山山口徒步拼杀。   数支长枪朝沈淮安刺了过来,沈淮安一刀斩断枪头,可手中长刀刀刃却也跟着崩断了,身后又是一剑刺过来,他手无兵刃,只得硬受了这一剑。   剑身砍在他盔甲的缝隙间,沈淮安吃痛,闷哼一声。   沈淮安受了伤,动作也比方才迟缓许多,很快身上又添新伤,渐有了些颓势。   李政远远瞧着,微微一笑:“想他是跑不了了。”然而话音未落,却见一道黑色的身影,纵马冲入军阵之中。   薛婉亦拿着一把长枪,纵马自跑马山大营冲进滚滚人流,身后跟着十几匹惊慌失措的战马,随她一同冲进去,横冲直撞,踩踏无数士兵。   而薛婉身后,跑马山大营已燃起滚滚黑烟,直冲云霄。一个士兵连滚带爬的跌倒在李政面前,满脸都是黑灰,嚎叫道:“殿下,殿下,不好了!大营被劫了,他们还放火烧了粮草!”   李政愣在当场,一脸扭曲的神色,青筋自脸上爆出来,他呼哧呼哧喘着粗气,怒道:“谁?是谁在烧粮草,这山里到底有多少敌人,你们难道都不知道吗?”   “殿下,跑马山地形复杂,山地众多,随便一个树洞,一块石头下面都能藏人,若敌人化整为零,我等确实搜不出来啊。”李政麾下的一名将军尴尬答道,他本是地方守备,因贪污军饷被沈淮安治罪,这才投奔李政,可这位皇子殿下打仗的本事实在差强人意,此时他十分后悔,不该上了贼船,却也来不及了。   沈淮安听到背后骚动,看了一眼,却见薛婉一人单骑朝他冲过来,不禁一阵恍惚。   薛婉手挽长枪,一路拼杀,血溅在她的脸上,她却浑然不在意,那般娇小的一人,神色却十分凶悍,神色坚定而狠厉,竟也是遇神杀神,遇鬼杀鬼的气势。   “沈淮安,还不上马!”薛婉大吼一声,沈淮安回过神来,翻身骑上一匹战马,二人汇到一处,策马狂奔,竟硬生生冲出了叛军的包围,往跑马山外奔去。   沈淮安一边跑一边看薛婉,神色间尽是复杂,他喝道:“你怎在此?不是叫你回金陵吗?”   薛婉瞪沈淮安一眼,怒道:“你给我闭嘴!你当自己是什么孤胆英雄吗?竟敢自己一人来战?”   沈淮安一人冲进大军之中时,薛婉恰好在高处见到了,刹那间,她心中多少有些微妙之感,这人虽说上辈子欠了她的,但此生他毕竟还什么都没做,有人为自己这样赴汤蹈火,说不感动,那是假的。   薛婉看着他一路拼杀的身影,终究是下决心救他一救。她原本是想一人闯营,却在路上遇到了沈忠的人,沈忠带着手下五十人,刚刚摆脱了一波追兵,正要去援沈淮安。薛婉灵机一动,带着他们去烧了李政的营房,又将军营里留下的所有战马尽数赶到战场上去,倒是来的恰到好处。   沈淮安看着薛婉气呼呼的模样,忍不住嘴角勾起一时笑意。他已许久没见过薛婉这般生动的表情了,她见他时,脸上总戴着面具,纵然是百般厌烦,却又总要装作彬彬有礼的样子,他瞧着别扭,却什么也说不得。   如今见她这样生气勃勃的样子,哪怕是发脾气,也让沈淮安觉得好看极了。是以,他嚣张笑道:“赵子龙长坂坡七战七出,还能带出幼主和甘夫人,我孤身一人冲一个跑马山算什么?”   沈淮安半身浴血,脸上却还带着痞里痞气的笑意,薛婉不禁气不打一处来,只白了他一眼,不再言语。   二人身后,叛军的骑兵追了上来,骑手们搭弓射箭,漫天的羽箭,犹如雨一般的落下来。   沈淮安脸色大变,突然跃起,跳到薛婉骑得马上,将她死死箍进怀里,漫天的羽箭从薛婉耳边擦过,她仿佛听到利箭刺入血肉的模糊声。   薛婉大惊:“沈淮安,你发什么疯!这样咱们都跑不了!”   战马伏两个人的重量,明显慢了许多。   沈淮安却不答,只抽出薛婉腰间匕首,狠狠插了一下马股。   战马吃痛,嘶鸣一声,一路狂奔进山林之中。   薛婉不知二人跑了多远,只是沈淮安无论她如何怒气冲天,却是说什么也不肯松手,只死死地抱着她。   “沈淮安,你快放开我!”薛婉终于忍无可忍,狠狠推了他一把,却听一声闷响,沈淮安从马上摔了下来。   薛婉回头一看,只见沈淮安趴在地上,背上插着六七根羽箭,早已昏了过去。   她愣了愣,急忙翻身下马,试了试沈淮安的鼻息,沈淮安的呼吸已十分微弱。薛婉的眼底不禁涌起一股热流,她咬了咬牙,将沈淮安背在肩上,牵着马,继续往前走。   沈淮安本就身形高大,再加上铠甲的重量于薛婉来说十分吃力,可是后面追兵在何处她也不知道,只得继续往山林深处走去。   薛婉不知自己走了多远,直到天色渐暗,她才寻到一处山洞,将沈淮安放下,而后她将走过来的痕迹统统抹掉,这才回过头来查看沈淮安的伤势。   沈淮安背上有护心镜,羽箭刺入的并不深,但饶是如此,五六支带着倒刺的羽箭,却足以让他整个背部都血肉模糊,皮开肉绽。   薛婉吸了吸鼻子,用匕首将羽箭尽数砍断,又帮他卸掉盔甲,将他的上衣脱掉,这之后,挖掉箭簇、止血、上药、包扎……等忙活完了,也足足过了一两个时辰。天色大暗,薛婉也支撑不住,躺在沈淮安身边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后半夜时,沈淮安开始发起高烧。   “冷……”沈淮安低低的呢喃声中,薛婉睁开眼睛。   黑暗里,她摩挲着坐起来,查看沈淮安的情况。他额头滚烫,手脚却冰凉,薛瑶不敢点篝火,这样的天气,夜里的深山仍是凉意十足。   沈淮安冷的打起冷战,薛婉咬了咬牙,将他抱进怀里。   也许是这个怀抱过于温暖和熟悉,沈淮安下意识地回抱薛婉,轻声呢喃着:“阿婉,阿婉……”   薛婉浑身一僵,却终究是没忍心将他推开,她轻轻握住沈淮安冰冷的手,叹了口气。   “沈淮安,你可得给我活下去啊。”薛婉喃喃道,“我不喜欢欠别人人情。”   第二日清晨,薛婉睁开眼睛,却发现不知何时,变成了沈淮安将她抱在怀里,她枕在沈淮安的胸膛上,有力的心跳声叫人格外安心。   沈淮安还在熟睡,身上仍在发烧,浑身滚烫,他睡得极不安稳,眉头紧紧蹙着,呼吸急促,薛婉轻轻叹了口气,起身,离开洞穴,想要去寻点吃的和清水。   山洞外俱是茂密森林,只有鸟鸣声阵阵,薛婉寻了一条小溪,换了水,又采了一些野果和野味。   回到山洞时,沈淮安却已经醒了。   他似乎刚刚清醒,眼里还带着茫然,他看着薛婉,渐渐回过神来,声音嘶哑地问道:“我睡了多久?”   薛婉道:“一整夜,你伤的太重,还是少动为妙。”   沈淮安摇了摇头:“我们不能在这里呆太久。”他一边说,一边咬牙站起来,背后的伤口因他的动作而再次崩裂,渗出血迹来。   他的兵马再过一日就会到达跑马山,没有主帅指挥,只怕会军心动荡,沈淮安必须赶过去,与大部队汇合。   薛婉看不下去,上前扶住他。   沈淮安急促地喘息着,身体的疼痛加上失血过后的虚弱让他十分孱弱,他艰难走了两步,却脚下一软,又倒在地上。   薛婉终于忍不住怒道:“你现在这个样子,还想逞强?若想好好活命,就别乱来!”   被薛婉骂了一声,沈淮安不甘不愿地叹了口气,坐回地上。   “我知道你担心什么,只是你现在这样,实在哪里也去不了,不若好好养好伤,等你恢复了一些,我送你回去。”薛婉耐心地说道,“你看你现在这样,便是回到战场上,是能指挥大军还是能上阵杀敌?”   沈淮安苦笑一声:“你倒是了解我的很。”   薛婉不再说话,只升起篝火,将野果和野味都料理了,两个人吃过一顿饭,补充些体力。   “方才忘了跟你说一句,谢谢你。”薛婉低声道。   沈淮安侧脸看薛婉,她现在一身狼狈,头上脸上脏兮兮的,身上的衣裳也四处染了血,道谢的时候,她不敢看他,只侧脸看着篝火,眼里竟还有一丝窘迫。篝火映得她的脸通红,瞧着竟像是害羞一般。   “你这个样子,真好看。”沈淮安脱口而出。   篝火里的木柴发出噼啪的声响,薛婉脸色微变,狠狠瞪他一眼:“你再没个正经,我就把你扔在这儿,自己走了。”   沈淮安见薛婉生气了,却更是高兴,笑眯眯道:“你不会的,薛大小姐向来光风霁月,怎会与我这样的兵痞计较,我说的可对?”   薛婉自来知道沈淮安胡搅蛮缠的功力,干脆沉默不语,只是沈淮安缓过神来,明显来了劲头,乘胜追击:“我如今可是正经的救命恩人,你是不是该想点法子报答我?”   “沈淮安,你闭嘴!”   “我不,我如今浑身上下都不能动弹,若是嘴也动弹不得,那就太难受了。”沈淮安轻笑起来,“薛婉,你知道我要说什么的。”   “你闭嘴!”   “以前的戏文里是怎么唱的来着?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只得以身……”沈淮安话说了一半,薛婉忍无可忍地上前,捂住他的嘴。   “再说我可要揍你!”薛婉怒道。   沈淮安轻轻吻了吻薛婉的手,他抬眼看着薛婉,眼里尽是温柔:“好,我不逼你,但是如今你是不是可以好好考虑考虑要不要嫁给我,我会对你好的,真的。”   薛婉神色闪烁,看着沈淮安,满眼都是复杂神色,若抛开上辈子的事,沈淮安当真是个良配,可她想到过去的事,仍是心怀芥蒂,她收回自己的手,坐到篝火旁,双手抱着膝盖,有些落寞地看着火堆。   “曾经,也有人这般对我,一番情深,血火里拼出来的感情,可后来……可后来……”薛婉说着说着,只觉得喉咙里堵得难受,竟再说不下去了。   沈淮安看着薛婉落寞的神色,双手不由自主地攥紧。   “不会了,我发誓,此生我定不会负你。”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还是没苟出来,感情戏苦手,晚上应该会加更,敬请期待~ 第51章   沈淮安说的十分走心, 薛婉却听得不慎在意,她想着沈淮安毕竟不是上辈子的那人, 如今他求而不得是这副模样,若是得到了再弃若敝履又当如何?   二人在山洞中修养了一日,沈淮安便提出来要往南走, 与自己的主力汇合,他身体底子不错,休息一日恢复了体力,便由薛婉半搀着上了马。   深山野林, 十分难走, 沈淮安趴在马背上,伤口很快被颠裂,鲜血流下来, 连马背上都沾了不少, 沈淮安疼的额头上全是冷汗, 死死攥着缰绳。   薛婉忧心地抬头看他,他无奈道:“别看了,快走。”   “你当真撑得住?我总觉得你要倒下似的。”薛婉皱了皱眉。   沈淮安却笑:“这算的了什么,以前……在边关……”   他的话戛然而止,只因他突然想起, 那是上辈子的事了。他和薛婉刚到边关, 那时候沈淮安人微言轻,又一心想建功立业,被守城的将军排挤, 明明知道是陷阱,却不得不带着千人的前锋军拿命去拼杀。那一日,薛婉是在死人堆里把他扒出来的。   她也是这样,牵着一匹马,伏着他,穿过大片大片的荒漠,足足走了两日才回到边城。那时候的薛婉丁点不像个闺阁中的少女,她倔强的梗着脖子,牵着马,走的鞋破了,一瘸一拐的,也是一步也不停,只时不时回头问一句:“沈淮安,你还活着吗?别睡!”   沈淮安被颠的七荤八素,模模糊糊地答:“好,我活着,我不睡。”   他们走的很辛苦,后来水快没了,薛婉便不敢再喝,只给沈淮安偶尔抿一口,时间久了,她整个人都狼狈的很,嘴唇干裂,血丝一点点沁出来。   沈淮安心疼地握薛婉的手,她却只笑笑,一声也不吭。   而如今的薛婉,还是和当年一样,她从容的牵着马,每一步都走的稳稳当当,手里拿着一把匕首,熟练地劈开挡路的藤蔓枝条。   薛婉听沈淮安说了一半,突然不说了,便觉得有些奇怪,她转头看他,问道:“怎么不说了?”   沈淮安道:“没什么,只是突然觉得现在这样,就很好。”   他不敢再多言,生怕薛婉听出些什么来,是以谨小慎微的闭上嘴。   “好?沈淮安你烧糊涂了吗?”薛婉回头白了他一眼,又继续牵着马向前走。   沈淮安笑了笑,没再说话。   他们走了整整一日,却还是没能走出去,夜里林中野兽出没,便是沈淮安也不敢托大,只得又寻了一处山洞歇脚。   薛婉升起篝火,开始给沈淮安处理伤口。   沈淮安背对着薛婉,解开衣襟,露出血肉模糊的上身。连日的劳顿不但让伤口崩裂,更是有些发炎感染,之前随身带的金疮药用完了,薛婉只好去林子里采了一些草药,用石头捣碎,做成药膏,抹在伤口上。   这药效果不错,但只一条,疼的厉害。   “我要上药了,你忍着点,可能会有点疼。”薛婉皱着眉头,有些迟疑地说道。   沈淮安嗤笑一声:“行军打仗,若是连疼都忍不了,那还算男人吗?”   他话音未落,薛婉便用手抹了一块药膏在他的伤口上。   沈淮安闷哼一声,顿时不说话了。   他浑身颤抖,双手都疼的痉挛,大滴大滴的冷汗落下。   虽说很不厚道,但薛婉还是噗嗤笑了出来。   “怎么样?如今觉得如何?”   沈淮安缓缓开口:“若是不当男人,其实也可。”   薛婉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沈淮安回眸看她,虽然整个后背都是火烧火燎,犹如刀割般钻心的滕,但他见薛婉笑的这般没心没肺的模样,突然间就觉得心安起来。   重活一世,她开朗了,也变得多了些孩子气,这样很好。   薛婉笑了一会儿,实在觉得自己不够厚道,十分尴尬地止住笑意,道:“这药虽然疼了些,但效果很好,你再忍一会儿,很快就好了。”   沈淮安盯着薛婉,脱口而出:“你想如何,便如何。”   他过去从不曾多说这样的话,但这辈子见着薛婉,却忍不住一直说,他实在等了太多年,可薛婉却觉得这一世的沈淮安,怪腻歪的。   她白他一眼,又是一块药膏糊上去,沈淮安便说不出话来了。   如此抹了一个时辰,沈淮安已疼的没什么力气,只恹恹地坐着,薛婉将野兔收拾妥当,递给沈淮安半只。   因伤在后背,药没有干,沈淮安一直赤,裸着胸膛,薛婉本能地避开目光,却还是免不了要看上几眼的。   沈淮安自幼习武,肌理分明,线条凌厉,在篝火的映衬下,泛着均匀的蜜色,单就身体来说,十分赏心悦目,若不是那些纵横交错的伤痕,只怕会更好看些。   “如何?”沈淮安其实疼的厉害,但心里却高兴的很,他抬眼便捕捉到薛婉的眼神,不禁嚣张一笑。   薛婉白他一眼,低头啃兔子。   这厮如今越发不要脸了,薛婉实在有点头疼。   沈淮安见薛婉不理他,继续道:“按着今日的脚程来看,明日咱们一定能走出这片山林,你可想过若是出了山林,该如何办?”   “自然是送你与大军汇合,然后回金陵。”薛婉道。   “咱们俩可是孤男寡女朝夕相处了三日的。”沈淮安将朝夕相处四个字咬得极重,目光炯炯地看着薛婉,“你就不为自己的往后想想?”   薛婉抬头看着沈淮安,二人的目光对视,均是冷静而克制。   “你不是这样的人,沈淮安。”薛婉淡淡说道,“你不是那种趁人之危,逼迫旁人之人,所以也不必说这样的话来试探我。我回金陵以后,只会说是去跑马山的路上迷路了,在林子里饶了好几圈才出来。我与周瑾之有恩,父亲更不想败坏我的名声,此事不会有人知晓。”   沈淮安听此,脸上露出一丝苦笑:“你向来事事想的妥帖。”   “也不是。”薛婉坦率说道,“这一次却是我连累你了。”   “我求之不得。”沈淮安说道,他吃完了最后一口兔肉,将骨头扔进火堆里道,“好了,今夜我来守夜,你睡吧。”   “哪能要你一个伤员来守夜,放心我,我还撑得住。”   沈淮安却摇摇头:“无妨,横竖我也是睡不着的。”   薛婉反应了一会儿,才想明白,沈淮安是疼的睡不着呢。   她没来由的觉得有点心疼,却也无可奈何,只得点点头道:“好,我先睡,你若撑不住了,便叫我。”   沈淮安点点头。   薛婉也是累极了,她这副身体还没吃过这样的苦楚,纵然比其他的闺阁小姐多些锻炼,却也不是能一直受得住这样的颠沛流离的。   她蜷缩在地上,很快睡着了。   听到薛婉的呼吸声渐渐变得均匀,沈淮安才敢悄悄挪到薛婉身边去。   此时,她睡得一脸恬静,娇小的身子蜷缩着,脸颊还搁在石头上,灰头土脸的,但沈淮安却觉得她格外好看。   沈淮安忍不住伸手,轻轻放在她的脸颊上,将她额间的一缕碎发勾开,他的手指轻轻描绘着薛婉的睡颜,炙热的目光带着白日里绝不敢表露的深情和难过。   “阿婉……”他低声呢喃着,终于忍不住附身,轻轻吻在薛婉的额头上。”   他想拥她入怀,可手指动了动,终究是忍了下来。   他是真的不敢乱来的,若是吓跑了他的阿婉,就更不知何时才能靠近她了。   薛婉这一觉睡的极好在睁开眼时,已是天光大亮,沈淮安躺在她身侧,眉头紧蹙,痛苦的喘息着,眼睛在眼皮底下滚来滚去,却就是醒不过来,像是梦魇一般。   她走过去,推了推他。   “沈淮安,醒醒,沈淮安快醒醒!”薛婉使劲儿推了他一把,沈淮安却像是受到什么惊吓,突然翻了个身,伸手将薛婉死死按在他怀里。   “阿婉!别怕!”沈淮安喃喃着。   薛婉猝不及防,靠在沈淮安胸膛上。他的身体很硬,心脏跳起来声若擂鼓,薛婉几乎整个人都趴在沈淮安身上,她有些挣扎,却又怕伤到沈淮安背后的伤口,不禁有些进退两难。   “沈淮安,你放开我!”薛婉的脸上升起一丝红晕,“快点放开我!”   可沈淮安的手却像两把钳子一般,死死的将薛婉按住。   “阿婉!阿婉!”他不知梦到什么,声音一声高过一声,带着一丝歇斯底里的惊恐。   薛婉无奈,只得放弃挣扎,小声说:“我在,我在,你别害怕。”   沈淮安的声音渐渐低了:“阿婉……”   “嗯。”薛婉应道。   “别喝……”   “别喝什么?”   “别喝那毒酒。”   刹那间,薛婉浑身上下犹如被浇了一盆冷水,透心的凉。   作者有话要说:  恭喜沈将军掉马~ 第52章   沈淮安醒过来的时候, 觉得浑身上下都酸疼的厉害,他抬起胳膊, 只见自己身上莫名其妙有不少淤青,薛婉坐在他身旁,正冷冷地看着眼前的匕首。   气氛莫名的诡异, 他看了一眼身侧的薛婉,小心翼翼问道:“怎么了?”   薛婉淡淡回答:“没什么。”   不知为何,沈淮安觉得薛婉的口气比之前冰冷了许多。   “你方才说梦话了。”薛婉看着匕首,突然说道。   “我说什么了?”沈淮安心里咯噔一下, 忙问道。   “没听清。”   薛婉一边说着, 一边转头,她举起匕首,突然猛地朝沈淮安刺了过来!   沈淮安下意识地闭上眼睛, 匕首的刀锋自他耳边略过, 狠狠扎在他身侧。   一条毒蛇发出痛苦的嘶嘶声, 慢慢不再动弹了。   薛婉开始利落地剥开蛇皮,取出蛇胆。   她两只手指捏着蛇胆,对沈淮安道:“张嘴。”   沈淮安乖乖张嘴,薛婉将蛇胆丢进他嘴里,一股子苦涩和腥气刹那间充满了整个口腔。   “起来吧, 咱们赶快赶路, 我还是要早日回金陵才是。”薛婉说完,也不等沈淮安回答,头也不回的走出山洞。   沈淮安不明就里, 可他看得出想,薛婉很生气。   他心里忐忑不安,更不敢多问,只跟在薛婉身后,骑马上,一路往山林外走去。   这一路上,薛婉一声不吭,沈淮安有心逗她,她也不接话,就这样一路出了山林。   沈淮安站在山林外围,放出响箭烟花。   没多久,便听到马蹄儿声阵阵,是沈安亲自率人过来。   薛婉双手抱胸靠在一棵树上,见一群将士把沈淮安团团围住,各个都是面露喜色,嘘寒问暖。她也不吭声,只面无表情地看着。   沈淮安是个好将军,好领袖,他手下的兵无不是骁勇善战,有勇有谋,对他更是敬爱有加。他是将门虎子,纵然幼年失孤,却不曾半分懈怠武艺,长大成人后,一路拼杀,才有了后来的官位爵位。   除了薛婉,沈淮安一辈子没有对不起过任何人。   除了她,薛婉。   想到这儿,薛婉不禁有些想笑。她到底是痴是傻,竟差点在同一个人身上栽倒两次。   沈淮安那样出生入死的救她,说不感动那是假的。也曾有过一瞬间,她想,若是抛却前尘往事,眼前这个沈淮安,也确确实实是个良配。   可,那绝对不应该是上辈子那个男人,因为他亏欠她的,一生一世都还不完。   “少爷,您和薛大小姐在里面呆了好几天?就你们俩?”沈忠看了一眼站在不远处的薛婉,压低声音问道。   沈淮安扫了一眼眼前的这些兵,轻轻咳嗽一声,冷声道:“今天的事,你们谁要是敢说出去,我就军法处置。”   众人一边点头一边傻笑。   沈淮安瞧着这些憨憨,不禁气不打一处来,只得又强调一遍:“人家那是大家闺秀的小姐,家教甚言,便是他日真的嫁给我,也得是三媒六聘,正经过礼的,且不提薛大小姐如今还在服孝。你们心里可都掂量掂量,若是黄了老子的婚事,我定然一个个撕碎了你们。”   瞧沈淮安说的厉害,众人这才跟着严肃起来,挨个赌咒发誓,绝不会泄露半句,沈淮安这才放下心来,转身走到薛婉面前。   “这里荒郊野岭的,你一个人走我也不放心,还是我派人送你回去你。”沈淮安轻声道,“若你不放心,便叫他们送你到城门口,你一个人进去如何?”   薛婉点点头。   沈淮安忐忑不安地看着她,他总觉得一夜过后,薛婉的神色似有些变了。她不再是那个会哈哈大笑的姑娘,反而有了些上辈子时的影子。   “你……到底怎么了……”他试探着问到。   薛婉抬头看了他一眼,却始终不多言,只微微一笑,转身离开。   沈淮安皱着眉头看薛婉的背影,张了张嘴,终究是没拦她。   “沈忠,叫几个人护送薛大小姐回城,要他们只在后面小心跟着,进城时,不要让守城的人看到他们。”沈淮安说道。   沈忠应声,点了几个人跟过去,   而后,沈淮安则带着剩下的人马不停蹄地往跑马山的方向奔去。   那日沈淮安和薛婉冲杀出去以后,沈忠带着余下的弟兄们也在混乱之中溜出了跑马山,他们不过百人,又是化整为零,抢了叛军的衣物,很容易混出去,这之后他们一边往金陵城的方向转移,一边四处搜寻打听沈淮安的下落。   沈淮安和薛婉慌不择路逃进的山林,地形十分复杂,李政的人进去搜过一阵子,却因实在太大,而无功而返。   李政那厮直到第二日才觉察出不对劲,想要撤出跑马山,却被沈淮安的大军堵住了出路,如今两军正在跑马山对峙,情势一触即发。   如今他还在加派人手,四处搜捕沈淮安的下落,寄希望于杀了沈淮安,让沈淮安的兵马不战而降。   “少爷,你现在只要一过去,就能吓得那个什么皇子屁滚尿流,他们的人实在不经打,我和老二老三他们几个把跑马山一围,就当了缩头乌龟。”沈忠十分N瑟地跟沈淮安吹嘘道。   沈淮安听此,一时莞尔,笑道:“叛军都是乌合之众,又各揣了心眼,李政根本使唤不动他们。”   “那咱们这一次……”沈忠一脸跃跃欲试的表情。   “叫咱们的人在东边开一个口子,任叛军去跑,而后放出消息,就说我虽然找到了,但伤的厉害,准备回金陵城修养。”沈淮安吩咐道。   沈忠一脸惊讶:“啊?”   沈淮安微微一笑:“咱们这位四皇子可是金贵着呢,起码还得让他多活几年。”   李政活着,沈淮安才有至关重要的作用,他的兵权才能继续攥在手里,李昭忌惮他,才不会胡乱塞一些乱七八糟的人进来。   沈淮安得为三年以后做打算,这一次,他要保证自己毫无后顾之忧,再不叫阿婉受一丝一毫的委屈。   “还有一件事,我要你去查。”沈淮安又道,“多派人手,给我去查,李政是如何知道薛婉在跑马山的,谁透露的消息,这消息是怎么来的,必要时,金陵城给我清洗一番。”说到此处,沈淮安的眼里略过一丝戾气。   沈安了然地点点头:“属下明白。”   薛婉走进金陵城,彼时刚过午时,大街上人来人往,她半身衣裳上沾了血,风尘仆仆,又是个女子,在人群里十分扎眼,只薛婉却不在乎,她牵着马,手里拿着匕首,只觉得整个人都昏昏沉沉。   直到一个小厮打扮的年轻人小心翼翼地上前,仔细打量了薛婉一番,问道:“可是薛大小姐。”   薛婉皱眉看他一眼:“你是?”   小厮笑道:“小的周全,我家少爷是周瑾之,他已命我在此等候您三日了。”   薛婉微微一怔,她离开家才不过三日吗?不知为何,她却有种恍如隔世之感。   那小厮见薛婉不说话,忙道:“我家少爷说,大小姐若能幸免,只怕会孤身一人进城,叫小的在此等候,若见了您,可先带您到周家,换一身衣裳再回去,也免得薛大人担心。”   薛婉想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周瑾之只怕是回了金陵,心知自己是私自跑出去,怕这般回家,被左邻右舍见着了,有损闺誉,这才没有声张,叫小厮在此等候。   “你家公子有心了。”薛婉笑了笑道。   周全笑眯眯地让了身子,露出后面停着的一辆马车来。   “大小姐客气了,您可是周家的大恩人,请上车吧。”   如此,薛婉上了周家的马车,一路先到了周家。周家早有准备,自后门将薛婉迎进去,周舒兰和周夫人就等在后门院子里,见薛婉下车,忙迎上去。   周舒兰瞧着薛婉的狼狈模样,哇得一声哭了出来,全无半点大家闺秀的模样。   “是我对不起你,我怎么可以这么自私,害的你飘落在外头,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也不活了,全当给你抵命。”周舒兰是个没心眼的,哭声震天的响,直听得薛婉脑壳疼。   周夫人也在一旁默默垂泪。   “你别哭了,我这不好好的站在这儿吗?”薛婉捂着脑袋,气道,“你若当真愧疚,赶快被我准备热水和衣裳,我要沐浴,要更衣!”   周夫人听此,忙拉着薛婉的手,一边哭一边道:“好孩子辛苦你了,赶快过来,我带你先去收拾收拾,换身衣裳。   说着,周夫人拉着薛婉的手一路走进后院。   周家是五进的院子,周舒兰住的偏院离后门最近,此时,抱厦里已经有丫鬟准备了木桶、换洗的衣裳还有皂角、花瓣之类的。   薛婉进了抱厦,便有丫鬟上前,将她身上的衣裳换下来。   她身上沾了不少血迹,大多都是沈淮安的,外面的黑衣尚显不出来,一露出中衣,却是大片大片的褐色。   周舒兰捂着嘴,眼泪又要落下来了。   “可用给你寻个郎中,怎流了这么多血。”周夫人担忧地问道。   薛婉摇了摇头:“无事,我没受伤,那都是旁人的血。”   周夫人听此,肩头微颤,她一个内院的妇道人家,何曾见过这些,顿时脸色苍白起来。   “这么多血……”周夫人惊讶地说道,她想问薛婉到底发生了什么,却又怕薛婉遭遇过什么难以启齿的事,故而不敢多言。   薛婉麻木地瞧着身上斑驳的血迹,恍惚间想起,这都是沈淮安的血。那人骑在马上,将她护在身前,由着自己被弓箭射的跟个刺猬似的,九死一生。   而后则是上辈子他冷冷看着自己,不耐烦的模样。   他说:“你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和离?下辈子也不可能。”   他说:“薛婉,我如今已是侯爷,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满京城的官眷你去打听打听,谁家不纳妾?”   他说的话,句句都是刺骨锥心。   薛婉闭了闭眼睛,朝周夫人笑了笑:“不妨事,这人没死。”   上辈子,她死了,他却活着。大约还活的风风光光,尚公主,当驸马,出将入相。   做过的孽,没那么轻巧可以放过去的,沈淮安。   薛婉冷冷地想。 第53章   薛婉原本只想在周家梳洗一番, 可她实在太累了,沐浴更衣过后, 丫鬟们帮她换了衣裳,她迷迷糊糊便睡了过去,再醒过来时, 已是深夜。   她睡在床上,身上只着单衣,只觉得浑身酸软,手脚发麻。房间里香气阵阵, 是周家惯用的香料, 薛婉腹中空空,从床上坐起来,因弄出了一些响动, 外头伺候的丫鬟们听到了, 立时忙碌起来。   “薛家小姐醒了。”   “薛家小姐醒了。”   不一会儿, 这个消息便传遍了整个周家。   周夫人和周舒兰一同到了客房,又叫人热了粥端过来。   “好孩子,你可吓坏我们了。”周夫人亲自端了粥碗过来,递给薛婉,神色间很是紧张, “你睡了整整一天一夜, 我们怎么也叫不醒你,只得去请了大夫,好在大夫说你只是过于劳顿, 最好让你好好休息休息,我便叫人把客房收拾出来,先安排你睡下。本想着,你若明日还不醒,可就得叫你父亲过来了。”   “夫人不必担心,我确实没什么事情,就是有点饿了。”薛婉不好意思地笑道,她醒来后原本不觉得什么,可周夫人端着粥进来,那香味扑鼻,顿时让薛婉觉得肚皮里打起雷来。她接过粥碗,三两口便喝了个干净,周舒兰忙叫人又盛一碗,她连喝了三碗,只把肚皮喝的圆滚滚的,这才停下来。   “叫周夫人见笑了。”   周夫人瞧着薛婉这饿极了的模样,心疼得更不得了,直骂周舒兰莽撞,连累了薛婉。薛婉却十分不好意思道:“此事说来也是我莽撞了。”   周夫人嗔怪地看了薛婉一眼,拉着她的手殷切道:“好孩子,你也不必替舒兰求情,这一回,我们是要好好罚她的,说什么也不能让你白受了这委屈。你如今是我们周家的救命恩人,我周家上上下下都承你的情,记你的好,记你一辈子的。”   薛婉听此愈发尴尬起来,说白了这次的事谁也怪不得,阴错阳差还是她的问题,毕竟李政是因她在那里,才会强攻跑马山的,否则跑马山有沈淮安坐镇,本不至于那般凶险。   只是这些话她也不好再多言,只得客气了两声,将话题岔了过去。   “却不知如今的局势如何?”薛婉问道。   周舒兰插嘴道:“我们也不太清楚,哥哥嫌我多事,如今已不肯告诉我了,只是见他整日里早出晚归的,想应是忙碌的吧。”   薛婉点点头,知周夫人与周舒兰是当真不清楚的。   “好孩子,现在天色也深了,你也不必胡思乱想,打仗都是男人的事,你先睡下,待明日一早,我送你回家,顺道向你父亲赔罪。”周夫人拍拍薛婉的手,柔声说道。   恰在此时,外头有丫鬟敲门道:“夫人小姐,瑾之少爷回来了。”   周夫人面露喜色:“可算回来了,这得两日不曾着家了。”   周舒兰也跟着笑起来:“可不是。”   那丫鬟继续道:“少爷说,若是薛大小姐没睡,想过来看看她,且有些事要与薛大小姐讲。”   这事本是唐突,一个外男跑到后院来见一姑娘,可周瑾之这些年来,无欲无求,一副随时都要出家的架势,周家又是商贾出身,没那么多讲究,周夫人听着儿子愿意接近女子,高兴还来不及呢,又怎会阻拦。   是以,在薛婉点头同意以后,周夫人便屏退左右,还拉走了看热闹的周舒兰,给周瑾之和薛婉一个独处的机会。   薛婉换了衣衫,又命丫鬟们点了灯,整个客房灯火通明的,过了一会儿,周瑾之才推门而入。   只见,周瑾之亦是风尘仆仆,像是从外头刚回来的样子,他瞧着薛婉,忙恭恭敬敬拱手一拜。   “多谢薛大小姐救命之恩。”   薛婉起身回礼,苦笑道:“周公子严重了,是我连累了你才是。”   周瑾之摇摇头,一脸惭愧之色:“确是我周家连累了你。”   薛婉听出他话里有话,忙叫周瑾之坐下,再分说起来。   却原来,周瑾之回到周家后,便按着沈淮安出征前的章程,自金陵城附近采购了第二批粮食,运往跑马山附近。   而后,他留在军中,打听沈淮安和薛婉的下落。昨日下午,沈淮安已回到军营中,将他在战乱中受伤的消息散播出去,又将跑马山口的兵力撤出,李政果然很快撤军,如今沈淮安已将大军开拔,移出金陵附近,自己则回到城中,预备养伤一段时日。   “昨日夜,沈将军被人抬回府衙,他麾下的小将沈忠这两日在彻查金陵城中走漏消息的事,竟查出我周家的家仆中,也有两个是奸细,你离开金陵城的事,正是他们转告给叛军的细作的。”周瑾之羞愧说道。   薛婉听此,也渐渐变了脸色。家仆中混入细作,这事确实十分难堪,周家毕竟不算那些根深叶茂的书香世家,于政事上不够敏感,奴仆的采买都过于随意,以至于叫人钻了空子。   “此事尚未走漏风声,沈小将军要我三缄其口,明日他正要利用这两个细作去钓大鱼,我不敢告诉家父家母,只得单独告知你一声,待我周家清理过门户,再登门赔罪。”周瑾之又客气地站起来,郑重行礼道。   薛婉听此却微微蹙眉,轻声问道:“若说这些奸细关注你的行踪便罢了,却为何会对我的去向如此上心?”   “我也是十分疑惑,可沈小将军不愿与我多言,我便没再追问。”周瑾之亦是满脸疑惑。   既然李政的探子能入的了金陵城,只怕叛军之中,也定有沈淮安的探子,这金陵城的细作到底是何许人,他定然是心里有谱。   薛婉想到这,也不再深究,横竖几天后,自有结果出来。   周瑾之见薛婉不答,知她也并无头绪,便将这话题略了过去,他看了薛婉一眼,面色微红,扭捏的仿佛小媳妇儿一般,突然轻声道:“薛姑娘是因为救我才损了闺名,如今这世道女子十分不易,在下虽不是良配,但若他日姑娘当真因此受累,周瑾之不才,愿给姑娘一个归宿。”   薛婉方才还在想叛军细作的事,未料到周瑾之话锋一转,突然说起这个,薛婉一脸愕然看着周瑾之。   周瑾之今年已二十有二,只是面容白皙,本身又是十分温婉的性子,天生羞涩,垂头坐在薛婉身旁,也不敢看薛婉的面容,声音又轻又小,倒像是个情窦初开的少年。   大约也正是这份不随年龄增长而渐退的青涩,才叫他五年如一日的守着那未过门的亡妻。   “周公子言重了。此事知道的人并不多,只要大家都不乱说,又有谁会知道。婚姻大事可不是儿戏,公子不该如此草率的。”薛婉蹙眉,轻声说道,“若你当真娶了我,有朝一日,你遇到一个女子,愿意让她走进来,又当如何?”   “不会再有那么一个人了。”周瑾之黯然说道。   “那可未必,人生还长着呢,谁又会知道,自己日后会遇到什么人呢?”薛婉莞尔一笑,托腮看着桌子上的烛火,似乎想到了什么似的,竟有些怔忪地出神。   周瑾之抬头看着薛婉,这姑娘明明还不到十六岁,可一言一行,却比他还要成熟几分,此时,烛光摇曳之间,薛婉的眼底略带忧愁,像是经历过许多沧桑一般,瞧着让人难过。   他不禁开口:“你好像经历过很多事。”   薛婉回过神来:“我不过一深闺女子,又见识过什么?”   周瑾之知道薛婉没说实话,但他也不准备继续追问,他站起来,朝薛婉再拜一拜:“深夜打扰,已是不便,瑾之告退了。”   薛婉见此,忙起身福了福身:“那我就不送公子了。”   周瑾之点点头,临出门前,他忍不住回头道:“薛姑娘哪里是普通的深闺女子,若是普通的女子,又怎能挽弓射箭,力退悍匪;乱军之中,单骑救人。你与那些女子,丁点也不相同。”   说罢,他不等薛婉答话,转身离去,徒留下薛婉哑然地立在房中。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薛婉才终于离开周家,悄悄自后门回到薛府。   这自然免不了又是一番人仰马翻,薛平气得吹胡子瞪眼,盈姨娘则在一旁努力安抚,加上周瑾之亲自上门道谢,薛平这才没有发落了谁。   薛婉早料到是这样的结果,站在正厅垂着头,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罢了。   这等阴私事,薛平是决计不会传扬出去的。薛家如今已经够丢人了,薛瑶勾结匪徒,烧了自家的老宅,如今还下落不明,若是薛婉自己跑到战场上的事再传扬出去,只怕薛平就得投井自尽了。   眼下,大家一起将这事严严实实的捂住,是最好的选择。   也正因此,芷荷和春樱都没被怎么样,薛婉一回到自己的小院,二人也是一番数落,整整三天不和薛婉说话。   薛婉在家憋得苦不堪言,几要离家出走。   “春樱,芷荷,快来帮我推一推。”薛婉坐在秋千架上,气呼呼地说道。   春樱手里端着水盆,冷着脸路过:“您薛大小姐多厉害啊,能文能武的还用得着我吗?”   芷荷手里拿着几匹绸缎匆匆路过:“眼看开春了,得给大小姐准备新裁的衣裳,我也没空。”   薛婉气得瞪着她俩,怒道:“你们不来,我自己一样玩儿。”   她说着,开始用力蹬秋千,可没人帮忙,薛婉的动作十分笨拙,她蹬了好几下,秋千却没晃几下,薛婉气得跺脚,一张笑脸委屈的很。   墙角下,突然传来一声闷笑。   薛婉转头,便见沈淮安倚在院墙边上,笑意盈盈地看着她。   “你这个样子,真的很好看。”沈淮安笑道。他瞧着比之前清减了许多,脸色也是苍白,像是大病了一场。   薛婉脸上的笑意渐渐褪去:“哦,我看不到你的时候,更好看。” 第54章   李政退兵之后, 连日的劳累终于击垮了沈淮安,他是被抬回金陵城的, 这之后就是汹涌的高烧不退,几度生死边缘徘徊,睡梦中他仿佛又看到了上一世的薛婉, 冷冷瞧着他,满眼都是不屑一顾。   于是,睁开眼后的沈淮安,要做的第一件事, 就是看一眼薛婉。   沈忠背地里说他像是鬼上身, 被李政投了毒,他是中了毒,中了一种叫薛婉的毒。   他确实像是中了毒。明明才刚醒过来, 他便从病榻上爬起来, 命人帮他换了衣衫, 而后,自己一个人骑马到薛家后院,翻墙进了薛婉的院子。   沈淮安来时,薛婉正在荡秋千,她脸上的神色那般鲜活, 像极了当年他们初见时的模样。他看着心口发热, 于是忍不住笑了出来。   然后,薛婉却道:“我看不到你的时候,更好看。”   她脸上的笑意渐退, 看向沈淮安的神色十分冷淡。   沈淮安看着薛婉冷淡的神色,嘴角的笑意也渐渐淡去。   两个人在院子里对视,各自掩藏着内心的汹涌澎湃。   若说之前,薛婉还能勉强容忍沈淮安的脸,如今却已半点也接受不了,她见着他,便觉得仿佛上辈子的阴影接踵而至,她又成了那个侯府里的夫人,倾尽一切,也不曾换来男子的回眸。   薛婉避开沈淮安的目光,开口:“若无他事,还请沈将军速速离开了,这到底是我薛家内院,你我瓜田李下,当避嫌才是。”   沈淮安怔忪地看着薛婉的侧脸,不禁手足无措的上前拉住薛婉:“你到底怎么了?”   薛婉抓住沈淮安的手臂,一拉一扯,用上的是擒拿的功夫。   沈淮安闷哼一声,牵动了背上的伤口,钻心似的疼,他本能地后退半步。   薛婉嘴角微勾,冷笑道:“沈将军逾距了。”   那不是带着少女模样娇憨的薛婉,而是上一世,那个京城中繁花簇锦里的高贵妇人。她蔑然地看着他,无论沈淮安沈侯爷如何光鲜亮丽,只薛婉一眼,都似乎可以把他打回原形。   他还是那个官职低微的小兵,偷偷在高墙后面,瞧一眼院子里美丽张扬的少女。   “薛婉,你到底什么意思?”沈淮安攥紧拳头,他瞪着她,怒道。   薛婉哂笑:“沈将军好大的架子,此处可是在薛家,你不请自来,反倒问我是什么意思?我倒要问问,沈将军如今是什么意思?怎么?你觉得你救过我一命就想以恩相挟,逼我就范吗?”   沈淮安闭了闭眼睛,他的拳头一点一点松开。   “没有,我没有别的意思。”沈淮安放低姿态道,“我只是想来告诉你,奸细的事查清了。”   那日沈淮安回到金陵,虽陷入昏迷,但沈忠和府衙的亲兵可不是吃素的,不到两日的功夫,便将李政在金陵城埋下的暗桩连根拔起,可贼首却十分机警,早在沈淮安入城之前,就已经悄然离开了。   “据抓到的人供述,他们的头领是个年轻女子,一直藏身在秦淮河畔的一家青楼里,就是她命他们秘密监视周家和薛家的一举一动,也是她在第一时间向李政报信,告诉他你在跑马山的事。”   薛婉听此,微微一愣,心中转过数念,才试探着问道:“是薛瑶?”   “是,你一直都小瞧你这个妹妹了。”沈淮安缓缓说道,上辈子的许多事仍是历历在目,薛瑶随口的几句话,却如何挑动他心中那阴暗的一点小角落。   那是个狠角色呢。想到这,沈淮安的眼底略过一丝杀机。   薛瑶成了李政的暗桩?   薛婉做梦都想不到,薛瑶竟然可以走到这一步。重生之后,她骨子里并没有把薛瑶看在眼里,那只是个有点小心机,但脑子不够聪明的蠢货而已,可如今,竟有这般的胆量,在江湖上飘零,做一个暗桩?   “怎么可能?”薛婉喃喃道。   “怎么不可能?她早在数日前便混入金陵,每日靠贩卖胭脂水粉的商队传递消息,你离开金陵城的消息,便是她放出去的。如此倒也说得过去,李政缘何不惜一切代价,要来抓你。”沈淮安不假思索地说道。   “也只有她知道,你是我的软肋,抓住了薛婉,便可叫沈淮安乖乖就范。”   薛婉微微一愣,抬头看向沈淮安,只见对方目光灼灼地盯着她,眼里既是欢喜,又是有些无奈。   “你不信吗?”沈淮安苦笑道,“难道你要我把心剖给你,你才信我吗?”   “不,我不需要。”薛婉低垂着眼睑,声音仍是十分冷淡,“我对沈将军的心里怎么想,并无半点兴趣,我薛家家教甚严,沈将军一个外男,就不要在我这里逗留太久了。”   说罢,薛婉转身,不再回头。   “薛婉,你总该给我一点理由,让我便是死,也死个痛快。”沈淮安见薛婉要走,忙叫住她,声音急促道,“你我也算生死与共一番,我对你的情谊想你也是看得见的,我不信你对我一丝一毫的感情也不曾动容。”   薛婉停住脚步,转身看向沈淮安,神色平静地说道:“我曾经动过,但那不过是一时的错觉。沈将军年少有为,他日建功立业,必然出将入相,京城里多少闺阁少女,必定视你做梦中情人,何必在我薛婉身上浪费这许多时间。”   沈淮安怔怔地看着薛婉,张了张嘴,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更何况,沈将军说的光明磊落,可开口闭口都是你救我性命如何如何?说不是以恩相挟,又是什么?”薛婉的嘴角勾起一丝讥讽,“你对人对事,向来志在必得,于我,也不过是一时求而不得罢了,若我当真许诺了将军,日后一拍两散,于你我都不是好事,倒不如早早止损才是。”   说罢,薛婉转身走进房间,命在一旁看了许久热闹的芷荷和春樱把门关上,不要再理会外头。   沈淮安失魂落魄地离开。他方才与薛婉一番纠缠,背上的伤口又有些开裂,血渐渐渗出来,待他回到府衙时,背上已尽是鲜血。   他明白薛婉的意思了。   她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上辈子他们也是共患难的情谊,到头来却成了一对怨侣,如今,又怎会被一时的遭遇冲昏了头脑,贸贸然答应他呢?   “少……少爷,您没事吧……”沈忠看着沈淮安的模样,吓了一跳,赶紧上前搀住他。   沈淮安却旁若无人,仍是硬撑着身体往前走,一边走,还一边低声呢喃道:“一个人犯了错,便真的无法挽回了吗?”   沈忠愣住了,他上前一步,伸手在沈淮安眼前晃了晃。   “难不成真的中毒了?”   下一刻,沈淮安脚下一软,倒在了地上。   沈忠惊恐地拉着沈淮安的胳膊,大叫道:“少爷少爷,小心脸!脸不能先着地啊!”   此事过后,沈淮安又昏昏沉沉睡了大半日,再醒过来时,满屋都是浓郁的药味儿,外头有人OO@@说话,那人的声音低沉,却多少有些熟悉。   沈淮安起身,便见一个青年男子正和沈忠小声说着什么。   “当真?你们家少爷可是老奸巨猾的紧,竟就豁出性命去了?”   “可不是?我瞧少爷这一回是栽了。”沈忠啧啧说道,“叶公子,你有空也好好劝劝他,少爷现在……跟磕坏脑子似的,瞧着怪渗人的,哪家姑娘敢跟他。”   叶修昀闷笑道:“有道是为伊消得人憔悴,衣带渐宽终不悔……”   沈淮安冷下脸,凉凉地问道:“你怎么来了?京城里都不够你待的吗?”   沈忠听到沈淮安说话,吓得浑身一哆嗦,忙起身嬉皮笑脸道:“哎呀,少爷你醒了,我去看看你的药煎好了没有。”   说罢,他脚底抹油,先溜一步。   叶修昀没有沈忠反应快,只得纸扇轻摇,十分尴尬地干笑道:“听闻沈兄受了伤,特来慰问一番。”   沈淮安嘴角微勾,在金陵城见到叶修昀可不是什么好兆头,他并无心思说笑了。   “是陛下不放心了,还是三殿下不放心了?”   “如今,已不能叫三殿下了,该叫太子殿下了。”叶修昀轻叹了口气,“咱们这位三殿下,也是狠人啊。”   李政起兵后不久,永嘉帝的头风之症便越来越厉害,最近这一个月,更是几乎不能理政。而李昭借机夺权,已被封为太子,以储君的身份监国,正式参与朝政。   “叶家如今也支持李昭了?”沈淮安问道。   叶修昀摇了摇头,老神在在道:“叶家不涉党争,更不会支持哪位皇子,叶家辅佐的只会是太子和皇帝。”   “一家子老狐狸。”沈淮安起身,牵动背后的伤口,脸色微变,动作十分迟缓。   叶修昀蹙眉道:“你当真伤的这么厉害?我可不信凭一个李政,能把你打的如此狼狈。沈忠说的那些话,难不成都是真的。”   沈淮安眼皮都不抬,一边扶着椅子坐下,一边道:“老子乐意。”   “你乐意没用,听说人家还是不肯答应你呢。”叶修昀嗤笑道,“说来,你也真够能忍的,那时候我说要娶薛婉,你竟一声不吭,方才听沈忠说了,我还不信呢。”   沈淮安神色一暗:“你若娶她,我定然不会说什么。”   他从来都知道,自己于薛婉来说,并不是什么好事,若不是叶修昀与薛婉的婚事阴错阳差没成,他本不愿插手,只如今纠缠渐深,他又知道薛婉是上辈子他错过之人,如何能够放手。   叶修昀十分心虚地看了沈淮安一眼,他于女人向来不太走心,只觉百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才是真男人,对沈淮安这种心态,实在理解不起来,只心中暗暗告诫自己,日后定要离薛婉远一点,可别为了这事,和好友反目,才是大大的不值得。   “罢了,你的私事,我不便过问,只是公事,却有些难办了。”叶修昀轻巧地转移了话题,“李昭近来不太信你,这才命我为督军,过来看一眼。”   “我知道,他在疑我养寇自重。”沈淮安一晒道。   “那你到底是也不是?”叶修昀追问道。   沈淮安嚣张一笑:“便就是了,他李昭又能奈我何?” 第55章   自叶修昀来后, 沈淮安松快了不少,政务和后勤, 有信任的人帮忙分担,沈淮安便全力扑到军营里去。   他的身体底子本就好,之前受的又是皮外伤, 不过将养个三五日,便好多了,整日里早出晚归的到军营里去,另一边却仍在细细摸排薛瑶的下落。   如今, 金陵城里李政的眼线被他拔了大半, 但李政那,却还是有不少他的眼线。   不出十日,探子们便来报, 薛瑶跟着李政, 又辗转去了扬州。   扬州城差点被沈淮安攻陷, 后又被李政夺回去,如今城内百废待兴,薛瑶那些阴诡计俩排不上用处,只得跟着四皇子妃在内院里做些杂事。   沈淮安命探子们密切关注李政和薛瑶的消息,任何风吹草动, 都要来报。   又过了几日, 他又找叶修昀来商议。   “我准备和李政议和?”   “什么?”   沈淮安似笑非笑:“养寇自重这等事,既要做,自然就要坐实了。”   叶修昀神色微变:“我倒是小觑了你的野心。”   “我心中却有些想法, 但并未成型,也不过走一步算一步罢了。”沈淮安道,“金陵也不是称霸的去处,待李昭登基,我自会帮他除掉李政,给他一个顺水人情。是以,咱们这位四皇子起码还得再活个一两年才行。”   他看叶修昀一眼,眼底却略过一丝杀机:“我已想好了谈判的条件,我要让李政把薛瑶交出来。”   叶修昀恍然大悟:“你这算盘打的倒好,只是不知,薛家大小姐会不会领你的情。”   “想来是不会的。”沈淮安苦笑着摇了摇头,而后却冷声道,“只是薛瑶不死,后患无穷,我不放心。“   叶修昀已听过了薛婉这个妹妹的战绩,点了点头:“此女倒真的是个奇人,确实该杀。”   而后,叶修昀和沈淮安又秘密谋划了数日,才商定好了日程。   叶修昀来金陵的消息,薛婉是最后知道的,她先收到的,是韩三娘的信。   那封信本是年底寄出,辗转到了锦溪薛府,又转送金陵,加上战乱,直到此时才送到薛婉手里。   信里,韩三娘提到了孔贞和叶修昀的事。   想当初,好好一桩亲事,被薛家老太太的死搅和黄了,薛婉十分不爽,只是这事于她来说,也只是一时怄气而已,未料到的是最后和叶修昀成就姻缘的,竟然是孔贞。   孔家和叶家到底达成了什么协议,韩三娘并无打听出来,只从叶家六娘的口气里听出,这应里面是有些缘由的。   想想孔贞那性子,叶家家大业大,只怕也会受些委屈。除了这桩婚事,叶六娘的亲事也终于说定了,许的是五皇子李武,仍是皇子妃,婚期就定在今年秋。   韩三娘的信后面,竟还附着叶六娘的寥寥数语。   君离京一载,已是物是人非,他年待君归来,当浮一大白。   寥寥数语,却是无尽的感慨,叫薛婉忍不住有些伤感。   想当年,叶老太公的家宴,她们几个姐妹还说笑逗趣,如今一个两个都成了他人妇,日子过得似乎也并不舒心。   薛婉惆怅地搁下信件,轻轻叹了口气,叫了芷荷去库房收拾几件首饰,而后想了想又道:“罢了,你去叫门房套车,咱们出去瞧瞧,我得给六娘备些贺礼。如今有战事,这两日便可出发,晚了只怕要迟,算是我给六娘的添妆。”   芷荷掩嘴笑道:“大小姐,你是想出去逛逛了吧。”   薛婉嗔怪地看了她一眼:“小丫头,你如今越发没大没小了。”   主仆两个笑闹了一阵,这才出门。   说来,薛婉已多日没逛过金陵城了。   金陵到底是繁华的大城,纵然近来多有战事,但金陵的繁华却是丝毫不减。如今开了春,路边绿柳依依,城中水网纵横交错,秦淮河畔,画舫穿行,十分热闹。   临出门前,芷荷才想起来慌慌张张问道:“大小姐,咱们还没跟老爷知会一声呢。”   薛婉盈盈一笑:“知不知会的,又有什么差别?”   现如今,她是自己当着自己的家,薛平是管不到她的。   “也是。”芷荷笑着点了点头。   主仆二人乘车出了薛府,一路去了城东最繁华的路段。南地好诗文,重学识,盛产笔墨纸砚,叶六娘家学渊源,才女之名更是誉满京华,是以薛婉最先想买的,便是文房四宝。   笔选的是鸡毛竹笔杆的紫毫,可开全峰,最衬叶六娘那手纂花小楷。   墨是上好的漆烟墨,带着淡淡的麝香香气,落纸如漆,色泽黑润。   宣纸购了数种,从三尺到三丈,从洒金纸到云母笺,横竖薛婉也是不懂的,便闭着眼一股脑买了许多。   自然,最后是端砚。   江浙富庶,但如薛婉这般买笔墨纸砚的,却还是少数,薛婉挑到一半,店里的伙计便请了掌柜的过来,买到端砚,薛婉更是十分看不懂。   “不必与我讲那些弯弯绕绕,我是听不懂的,拣好的拿过来就是了。”薛婉坐在厅里,抿了一口茶水,笑道。   于是,那掌柜的便神秘兮兮地叫伙计拿了一块端砚出来,由红绒布包着,在薛婉面前小心翼翼地打开。   那温润如玉,带着淡淡松香味,上面雕了一幅溪山行旅图,人物惟妙惟肖,景致细致,工艺精湛。   薛婉瞧了一眼便道:“行吧,这块了。”   掌柜的见薛婉如此爽快,便又推荐了不少东西,薛婉又买了一些,这才罢了。   “总共是八百三十两,因小姐是头回来,又如此爽快,便给您抹了零头,给我八百两便是了。”   薛婉点点头,自荷包中取出四张二百两的银票,压在柜上。   “劳烦掌柜的把这些东西送到成宝街薛府。”薛婉笑道。   对方自然称是。   “这些东西要八百两银子,掌柜的忒不厚道了些。”   此时薛婉身后,忽有一女子,轻声说道。   薛婉循声回头,便见一女子梳着妇人发式,身上着一件月白色褙子,下面是烟紫绣裙,轻轻笑道:“那砚工艺虽好,却统不过二百两银子的价钱,余下那些,又怎值得了六百两?姑娘可不要被他骗了,照我来瞧,这加起来统共给四百两也就够了。”   那女子瞧着年纪与薛婉相仿,声音轻柔,自有一股婉转妩媚,眉眼间还带着一丝少女的狡黠。   薛婉微微一愣,而后嘴角勾起一个笑意:“多谢夫人了。”   掌柜的听此立时变了脸色,恼怒道:“你这人怎来砸旁人生意。”   薛婉恍然大悟,朝掌柜怒道:“却原来是耍我呢!枉我当你是个实诚的生意人。”   说着,她伸手抽走两张银票。   “就四百两,若是不收,我一样也不要。金陵城卖笔墨纸砚的,可不止你一家呢!”   那掌柜的听此,想这个价钱也是有赚的,便应承下来。   薛婉结了账,走出店铺,就在门口等着方才那出言提醒的女子。   没多久,她便出来。   薛婉微微一笑,眯着眼上下打量那女子,气道:“你这丫头,嫁了人反倒比过去有胆量了,还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啊。”   那女子十分不好意思地低头,脸上透着红晕:“都是他说,要我厉害点,若不然在叶家会过不下去。”   却原来,此人不是旁人,正是孔贞。   薛婉大笑:“说来你们怎么跑到金陵来了?”   孔贞见薛婉对她嫁给叶修昀的事并无芥蒂,这才松了口气,笑道:“皇上封了夫……叶修昀一个什么监军的官儿,他不放心我一个人留在家,便带我一起过来了。”   监军?   薛婉挑了挑眉,心中转过数念,却未开口,只笑道:“那感情好,你来可以陪我多聊一阵子,走,我请你吃茶。”   二人寻了一处茶楼,在雅间里叙旧起来。   一关上门,孔贞方才那雍容的模样便少了三分,透出点闺阁里怯懦的模样,她小心翼翼地看着薛婉,轻声道:“你会不会生我的气?”   “我为何要生你气?”薛婉莫名其妙问道。   “叶……叶公子本是你在说的亲事,如今却成了我的夫君。”孔贞结结巴巴地说道,“三娘和六娘为了这事都和我闹了别扭,可我也实在没有办法了。”   说着说着,孔贞的眼圈红了起来。   原来,薛婉走后,孔贞的日子并没有好起来,她那酒囊饭袋的爹爹年纪轻轻便掏空了身子,突然病倒了,家里没了主事的,乱成一团。孔家的主母没有骨肉,就等着死了丈夫,好回娘家去,整日里想着私吞公中的财物,原本就岌岌可危的孔家因此雪上加霜。   后来,瞧着孔家日渐衰落,孔夫人便浑水摸鱼,有一次故意带孔贞赴宴,竟派人将她引到前厅,在一众外男面前抛头露面,成了京城笑柄。孔贞归家后差点上吊自尽。   就在这绝望之时,是叶修昀突然跑到孔家提亲,说要娶孔贞。   此事一出,孔家人眼珠子瞪得都快要掉下来了。   “后来,他跟我说,那些日子他听外头传的风言风语的,六娘也说再这般下去,我要么死,要么便只能剃头去做姑子了。他瞧我可怜,便想着收了我也无妨。”这话说的并不好听,仿佛孔贞是个什么阿猫阿狗一般的东西,但于她来说,却已经是天籁一般了。   而在外人看来,孔贞更是捡了大运气,成了叶家的夫人。   “阿婉。”孔贞一边说一边流着眼泪笑道,“咱们女子怎就这般不容易呢?”   薛婉听此,不禁黯然。   “是啊,女子在这世道,实在活的艰难。”   这之后,薛婉和孔贞又聊了些往日的趣事,这一聊便忘了时间,待到金乌坠地,已是黄昏时分,外头传来孔贞丫鬟的叩门声:“三少奶奶,三少爷来了,就在楼下,您看……”   孔贞“啊”得一声局促的站起来,脸上更是添了几分焦虑:“怎么办?我竟在此呆了这么久,不合礼数呢。”   薛婉无奈地笑道:“早前还说你有胆量,怎不过聊一会儿,就原形毕露了。多聊一会儿又如何,我一个未出阁的都不怕,你可是叶家三少奶奶了,还怕成这样。”   孔贞脸上却是血色褪尽:“你不懂,阿婉。”她压低声音道,“待回了京城,这些丫鬟都是会跟婆婆报告我的言行,若是不合规矩,是要罚的。”   外头的丫鬟又叩了叩门道:”三少奶奶,可不能叫三少爷久等了啊。”声音里已是不耐烦。   薛婉冷笑一声,隔着门,扬声问道:“你们叶家的规矩都给狗吃了吗?爷们儿来了通报一声便罢了,如今还嫌弃起主子来了,也不知到底谁才是下人。”   外面的丫鬟没再吭声。   孔贞吓得噤若寒蝉,薛婉却上前挽住她的手,冷声道:“怕什么?那是你的丈夫,你是叶家的主人,还要被几个丫鬟管着不成?”   说罢,她便拉着孔贞的手上前,哗啦推开雅间大门,只见门外不但站着伺候的丫鬟,还有一脸惊讶的叶修昀和神色复杂的沈淮安。   叶修昀和沈淮安都穿着官服,应是刚从哪出应酬回来,二人身上都带着淡淡酒味。叶修昀瞧着薛婉,并不尴尬,只眼里笑意更深,他折扇轻摇,点头道:“那个,薛姑娘说的极有道理。”   沈淮安只沉默站在一旁,瞧着薛婉,欲说还休。   薛婉懒得理会叶修昀,伸手推了一把孔贞,将她推到叶修昀身边。   “无论这姻缘因何成就,到底是你娶了她。娶了人家便该好好待她,若是做不到,便不要招惹。”薛婉这话看似是对叶修昀说的,眼睛却瞄了一眼沈淮安。   叶修昀十分看得清局势,一边说着“受教了”,一边火速带着孔贞撤离现场。   只留下沈淮安和薛婉相顾无言。   “天色已晚,不若我送薛大小姐回家?”沈淮安涩然开口。   “不必了,既然天色已晚,就不劳烦沈将军了。”薛婉淡淡道,之后她带着芷荷绕过沈淮安,丝毫不把他放在眼里。   “我有薛瑶的下落了。”沈淮安突然开口道。   薛婉停下脚步,回眸看他。   “薛大小姐可愿与我单独聊一次?”沈淮安轻声说道。   薛婉眯着眼睛:“只说消息,不谈其他。”   “定不会有半分逾距。”   这之后,沈淮安让身,把薛婉再度迎进了雅间内。   ! 第56章   薛婉选的这家茶楼开在莫愁湖畔, 从雅间中的窗棂间望出去,便见湖光山色, 碧波荡漾,湖畔旁杨柳依依,一派清新的绿意。   此时已尽黄昏, 西边夕阳西下,把湖水映得波光粼粼,薛婉抿了一口清茶,看向窗外。   沈淮安在房间里正襟危坐, 芷荷和沈忠都在门口守着, 无旁人可进来。   “这里的茶是刚下来的新茶,沈将军不妨喝喝看。”薛婉十分有礼地招待着沈淮安,脸上神色却十分敷衍。   沈淮安却像是没看出来似的, 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点点头:“果然是好茶。”   薛婉看了一眼他面前盛着清水的杯子, 默不作声。   “再过月余就是你的生日了,你可有什么格外想要的,尽可告诉我。”沈淮安轻笑着问道。   他今日与叶修昀小酌了几杯,期间大倒了一番苦水,叶修昀信誓旦旦地帮他分析了一番, 得出些乱七八糟的结论。   “女子突然冷淡男子, 未必是无情,也或者是有意却不好意思开口,又或者她被伤了心, 于是心灰意冷死心了。”   “若是心死,那又该如何才能焐热?”沈淮安追问道。   叶修昀答:“无他,惟死缠烂打尔,淮安兄可知这世上最厚的是什么?”   “是什么?”   “是男人的脸皮。”   沈淮安深以为然。   薛婉料到沈淮安必定不会轻巧将薛瑶的下落告诉她,但沈淮安张口竟说这个,却还是出乎她的意料。   “什么?”薛婉狐疑地看着他。   “我问你想要什么礼物。”我知道你手里有钱,吃穿用度都是不缺的,但总归还是有些求而不得的东西吧,不若说来与我,我想法子送你可好?”沈淮安笑盈盈道,丝毫不介意薛婉此时冷冰冰的态度。   薛婉不说话,只静静看着沈淮安,她其实并不懂沈淮安到底在做什么,明明是上辈子那个狼心狗肺的男人,如今却突然极有耐心,做出一番深情款款的态度。   这是上辈子的沈淮安从不曾做过的事。   沈淮安性子冷厉,又是沙场上磨出来的,向来话不多,待人也淡薄,尤其在她面前,总要端着几分架子,后来入了京,瞧着她的模样,说是恨意也不为过了。   可不知为何,如今的沈淮安却十分有耐性,薛婉本以为是这一世许多事有所改变的缘故,现在却看不明白了。   明明还是之前的那个人,怎就突然性情大变了呢?   “我什么都不缺,不劳烦沈将军破费了。”   沈淮安看薛婉拒绝,也丝毫不恼,只继续说道:“之前送你的挽星河如今还在我府上,待明日,我差人送还给你,毕竟已经是你的东西了,总放在我那儿,倒像是我要回来了似的。”   “不必了,挽星河毕竟曾是御赐之物,沈将军怎可轻易送人呢。”薛婉道,她瞧着沈淮安这番深情款款的模样,心里没来由的升起一丝烦躁,于是道,“你不是说有薛瑶的消息吗?还是先说正事要紧。”   沈淮安听此,忙点头道:“再过两日,我预备带人去一次扬州。”   薛婉微微一愣,抬头看他:“扬州?”   沈淮安点了点头。   “那里可是李政的老窝。”   “有道是富贵险中求,我已传书李政,预备和他和谈。”沈淮安笑盈盈道,他们二人并无将话说开了,但看薛婉的神色,他便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她都是一清二楚的。   若论这世上有谁最懂沈淮安,那大约一定是薛婉的。   沈淮安用兵向来胆大包天,兵行险着,过去在边关,便是靠着这一身的胆子搏出了功名,如今重活一世,明明功名利禄都是唾手可得,却偏偏还要这样胡作非为。   薛婉一时气急。   “你和李政和谈?若他当场翻脸,布下天罗地网要杀你呢?”薛婉瞪着眼睛看他。   沈淮安漫不经心道:“那杀出去就是了。”   “你……”薛婉顿时语塞,刚要再说什么,却见沈淮安看着她的神色十分古怪。   “你看什么?”她问。   “没什么。”沈淮安摇头不语,嘴角却不经意地勾起一丝笑意。   薛婉觉得那笑容十分刺眼,不知为何,心里愈发烦躁起来,只得强逼着自己换个话题,“所以薛瑶藏在李政那里?”   “正是如此。”沈淮安道,“我已传信李政,与他和谈的条件之一,便是要他交出薛瑶。”   这于李政来说,倒是十分划算的买卖。薛瑶不过是一个三品官的家眷,若论用处并不十分大,之前能打探到消息,不过是因为金陵城不曾提防,当真细细盘查起来,要找一个十三四岁孤身一人的少女,并不是难事。   薛婉神色复杂地看了沈淮安一眼,纵然二人并无把话说尽,但沈淮安的意图她已经明了。沈淮安与李政的和谈是势在必行的,既然要养寇自重,那他和李政必须得有些默契,掌握火候,若能坐下来好好谈谈,自然可以将场面上的事做的漂漂亮亮的。   但此事说白了主动权在沈淮安,优势也在沈淮安,他本可以借机与李政谈许多条件,而薛瑶于大局,不过是细枝末节。但沈淮安为了薛婉,还是决定要谈,甚至不惜亲自前往扬州。   “薛瑶并不是最好的条件,倒不如谈些别的。“薛婉劝道。   “不。”沈淮安干脆利落的拒绝,“她是我心腹大患,我定不会轻易放她的。”   “我不会承你的情,沈淮安你做这些事,不过是无用功。”薛婉道。   “我做这些事,本也不是为了让你承我的情。”沈淮安微微一笑,“这是我自己的事,你不必理会。”   他的口气强硬,薛婉无甚可劝,只得缓缓道:“那便在扬州杀了她吧,不必带回来了。”   若是一定要死,薛婉宁愿薛瑶死在外头,不必再在自己眼前晃了,本就是生死相争之事,自然少节外生枝才好。   沈淮安道:“好,都听你的。”   此话一出,二人都愣住了。   沈淮安过去,十分喜欢说这句话。   打仗受了伤,薛婉训他要爱惜自己,他便说好,都听你的。   下回却是我行我素。   薛婉想吃什么玩什么做什么,他便说好,都听你的。那倒都是真的。   沈淮安说的不经意,可一时出口,两个人却均沉默下来,竟不知再说其他。   直到薛婉回过神来,勉强笑笑道:“沈将军说的哪里话,军国大事,我一个小女子,不过胡乱说几句而已。”   沈淮安张了张嘴,却终究只是点了点头。   “薛大小姐向来高见,沈某不敢小觑的。”他一边说,心下却是阵阵的凉意。   这日,待二人离开茶楼,已入了夜。   秦淮河畔灯红酒绿,丝竹之声充斥两岸,画舫上,笑声乐声响成一片,盈盈绕绕,似乎整个金陵城都能听得见。   芷荷扶着薛婉上马车,沈淮安骑着马走在马车前面。   “大小姐,你和沈将军到底如何了?”芷荷小心翼翼,欲言又止的样子。   “你想说什么?”薛婉看了她一眼。   芷荷悄悄掀开车帘看了一眼沈淮安的背影,男子身姿挺拔,骑在高头大马上,说不出的英俊倜傥,十分好看。   “过去我也不太喜这人,总觉得沈将军心思太重,可今日听沈忠说了些,却又觉得这人对小姐是真的没话说。”芷荷一边说,眼里不禁有了些怜悯,“单就说他为了你,一个人冲进千军万马里,还受了那么重的伤,听沈忠说他伤重昏迷的时候,还一直唤您的名字呢。”   薛婉嘴角微勾,轻轻一笑:“你也知道他心思太重,城府太深。”   芷荷迟疑了片刻:“可再怎么说,他对您是一片真心啊。”   “是啊,他这个人对你好的时候,恨不得将这世间万物都捧到你面前,可若是翻脸的时候,却恨不得你早些死了,好解脱出来。”薛婉漠然地看着骑着马的沈淮安,“若论城府,论忍的功夫,这世上也是无人比得过他的。”   “这怎的说的?”芷荷惊讶道,“您对沈将军这般了解?”   “是啊,正是了解,才绝不会再靠近一次。”说罢,薛婉将车帘拉下,闭上了眼睛,“再有一事,不要在人背后嚼舌根子,尤其是箭术的高手。”   “啊?”芷荷傻傻地看着薛婉。   “他耳力奇佳,你在这说什么,他都听得见。”薛婉无奈道。   芷荷“啊”得一声捂住了嘴巴。   月色下,沈淮安骑在马上,狠狠攥紧了缰绳。   三日后,沈淮安带了一万精兵,出发前往扬州。叶修昀坐镇金陵,处理一应军政事宜。   沈淮安走的那日,金陵城不少百姓出门相送。   他做军人向来成功,但处理政务,却并非一把好手,只是沈淮安做事公平,赏罚分明,在金陵城的这半年,也算有些口碑。   大军开拔,沈淮安走了数里,突然福至心灵地回眸,便见城墙上的众人间,薛婉站在孔贞身旁,一同看着城门下。   他瞧着那熟悉的身影,因隔了太远,他看不到薛婉的神色,但想到她便在那里,沈淮安仍是忍不住笑着朝楼上挥挥手。   “这厮的眼神是真不错。”叶修昀啧啧说道,一边说,一边瞧向薛婉。   薛婉低垂着眼睑道:“他过去曾是个瞎子。”   叶修昀微微一怔,不禁嗤笑起来。 第57章   扬州行宫, 春光正是无限好,可正殿之内却是一片森然。   李政和四皇子妃都坐在上首, 神色冷然,殿内站了不少官员,均是一片鸦雀无声。   薛瑶跪在地上, 被两个侍卫粗暴的反捆着,嘴角一片淤青,似是被打过的样子。   她拼命挣扎,歇斯底里地大喊:“你们要拿我去讨好沈淮安?李政, 你这个不要脸的东西, 我为你出生入死,在金陵城躲在青楼妓馆那般的腌H地方,如今为了议和, 你竟然要将我交出去?”   薛瑶曾是个美丽少女, 样貌美艳, 李政一度还想过收为己用,若非四皇子妃不肯,他搞不好早就收了她了。   可如今看着薛瑶因为愤怒而扭曲癫狂的面孔,李政却十分庆幸,并无和她牵扯过深, 想到沈淮安于书信中所言之事, 他不禁露出一丝冷笑。   “为我出生入死?却不知你在我三哥那里,是不是也是这般说的?”李政冷声道,“你到底是我的探子还是我三哥的探子, 你自己心里清楚!”   薛瑶微微一愣,不明所以地看着李政。   “当初在京城时,你便与李昭暗通曲款,南下之后,更是奉命帮他监视我,薛瑶啊薛瑶,我真是没有料到,你一个小小的女子,竟有这等的野心。你说你惟愿得个一心人,我看你不是要一人心,你是想当皇后吧?”李政冷笑道。   薛瑶和李昭说到底也不过有那么一次交集,隔着屏风用过饭,又在一个跑马场上看过李瑾瑜骑马而已。   可在沈淮安的信中,却故意夸大了这事,加上叶修昀来佐证,真真假假,竟成功唬住了李政。   沈淮安道:“薛瑶不除,就是李昭在南方的一只眼睛,你我都不能幸免。”   李政深以为然。   “可惜沈淮安要亲自见你的尸体,否则我现在便料理了你。”李政冷哼一声,挥了挥手,侍卫们堵住了薛瑶的嘴,仿佛丢一块破布一般,将她拖了下去。   “好了,殿下不必为这般的小人生气,还是先商定一番与金陵议和的事吧。”四皇子妃温婉说道。   李政点了点头,这才与手下的官员说起了正事。   众人面面相觑,均默契地将方才看到的景象抛之脑后,开始认真商议起和谈之事。   几日后,金陵城府衙,薛婉正和孔贞在下棋。   孔贞和叶修昀到了金陵城后,并无寻到合适的屋子,加上沈淮安孑然一身,连个家眷都没有,空房众多,是以孔贞和叶修昀便搬了进来,把一个沈宅,生生住成了叶宅的样子。   薛婉闲来无事,尝尝跑来和孔贞玩耍。   二人棋艺相当,都是臭棋篓子,一盘棋竟也断断续续下了三日,才到残局。   孔贞心思细腻谨慎,在棋艺上比薛婉还要稍好一点,沉吟许久,又下一子,竟将薛婉“费尽心机”布的大龙从中截断,一时满盘皆输。   “哎,下了三日,竟还是叫你赢了。”薛婉气道。   孔贞羞涩地低头一笑:“侥幸罢了,我下的不好。”   薛婉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纵然知道孔贞只是谦虚,但在她面前自谦下的不好,实在是有损人之嫌。如此一来叫薛婉说什么?我下的更不好吗?   “你啊,总是这样。”薛婉气道,“你瞧瞧你身边这些丫鬟,咱们俩下了大半天,却连个端茶倒水上点心的都没有,到底还有没有把你当做少奶奶对待。”   孔贞一时惶恐。   她出嫁时,孔家仿佛是送走丧门星似的,欢天喜地,更无人与她指点事情,姨娘什么也不会,只知道拉着她的手又是欢喜,又是抹泪。   等她稀里糊涂到了叶家,身边的丫鬟问道少奶奶可有身边人需要我等安排的,支会一声便罢。   如此,孔贞才发现,自己身边,竟只有一个性子备懒的丫鬟而已。   那丫鬟偷奸耍滑,性子又懒散,还妄图勾引叶修昀,却被叶家三太太抓了这正着,将她发卖了出去。   自此,孔贞身边,再无可靠的伺候之人,全是叶家各房塞进来的。   她一个也不敢得罪。   薛婉怒其不争,可瞧孔贞仿佛自己做错了一般手足无措的模样,不禁一时气结。   “不是在说你,而是说你不会管教下人。”   “怎的,我家的奴才们又怎么得罪薛大小姐了?”叶修昀刚走到门前,便听到薛婉的声音,不禁一边笑着,一边推门而入。   叶修昀如今早出晚归,今日能这般早回来,定是出了什么事,薛婉有心要问,可张了张嘴,却问不出口,只得回头再说管教下人的事。”   “怎么得罪的,你自己瞧瞧便知。”薛婉冷言道。   叶修昀是大家出身,只扫了一眼,便瞧出了不妥之处,不禁微微皱眉,唤了人进来道:“府里来了客人,还不知道上茶,难不成你们要夫人亲自做吗?”   奴婢们纷纷告罪,忙出去准备,不一会儿,热茶点心便上来了。   叶修昀只冷眼瞧着,等她们做完了才道:“今日的事按着家法,去找管家领罚吧,虽说是出门在外,但规矩是不可废的。”   这之后,他又抬头温柔地看了孔贞一眼:“夫人觉得如何?”   孔贞脸色微红,点点头:“全凭夫君做主。”   薛婉瞧着,酸掉了两颗后槽牙。   她耐着性子等叶修昀处理完这些琐事,才终于忍不住开口:“可是扬州那边有消息了?”   叶修昀慢条斯理地点了点头:“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薛大小姐想先听哪一个?”   薛婉一时气结:“好消息是什么?”   “李政答应了条件,和谈圆满结束,淮安兄已在返回金陵的路上。”   “那坏消息呢?”   “薛瑶失踪了。”   薛婉顿时变了脸色。   “失踪了?怎么可能?”她怒道。   叶修昀苦笑起来:“是啊,我刚听到这消息,也是这般想的。好好一个大活人,怎就失踪了。可事实却是如此。淮安兄也是多方查证,是李政早一日将薛瑶羁押,却未料到这丫头好大的本事,竟想法子挣脱了绳索,跳了瘦西湖,顺水路离开了。”   薛婉愣了愣。   “跳湖跑了?一个人?”   “是啊,李政派人在下游寻了两日,仍是一无所获,应是逃了的。”叶修昀轻轻叹了口气,“淮安兄已派人四处寻访,很快便会有结果。”   薛婉点了点头,眉头微微蹙起,喃喃道:“放虎归山,后患无穷啊。”   扬州城的水域四通八达,距离扬州城三百里的一条偏僻小河边,水流潺潺,并不十分着急。一个满身长满麻子的中年人,挑着两桶水自河边走过,一边走一边唉声叹气。   他生的瘦弱,两桶水便叫他气喘吁吁,突然间他被什么东西绊倒,哎呦一声倒在地上。他揉了揉腿,定睛一看,却见草丛中趴着一个十分狼狈的女子,已晕阙过去。   她面色青紫,怀里抱着一只猪尿泡,模样倒是清清秀秀的。   那壮汉眼露精光,将水桶扔掉把她扛在肩膀上,背回家去了。   薛瑶迷迷糊糊醒来,便闻到一股恶臭,她捂着鼻子看过去,只见她正躺在一个十分恶心的窝棚里,身上盖着一床稀碎的棉被。她惊恐的起身,却见身旁睡着一个瞧着三岁左右的小孩子,那孩子生的眉清目秀,身上却长满了水泡,四处生疮流脓,虫蝇在他身上乱飞。   这恶臭正是从这孩子身上传出来的。   薛瑶尖叫一声,连滚带爬从床上跌下来,才发现自己身上只穿了件破破烂烂的里衣,更是惶恐不已。   外头的人听到声音,钻进窝棚,瞧着薛瑶倒在地上,忙将他扶起来。   他同样是满身生疮,薛瑶吓得在蜷缩着后退,面色苍白道:“你别过来!你别过来!”   那是个十分瘦弱的男人,听薛瑶不让他上前,便憨憨地挠了挠头道:“俺不过去,你快从地上起来。”   薛瑶惊魂未定的站起来,随手抄过一根木棍,指着那人:“你,你别过来!”   那男人点点头:“好好好,俺不过去。”   床上睡着的小孩子被薛瑶的叫声惊醒,呻吟着乱蹬被褥,睁开眼睛:“爹,我难受,身上痒痒。”他一边说一边挠着身上的患处。   那瘦弱的男人忙上前将小孩一把搂住,哄道:“乖宝宝,再睡一会儿,睡一觉就好了。”   小男孩趴在爹爹的怀抱里闭上眼,蜷缩了一会儿,许久又睁开道:“爹,我饿。”   男人听了,忙从袖子里拿出一个馒头来:“好孩子,来吃馒头。”   小孩见着馒头,眼睛亮了起来,他从床上坐起,几口便将那馒头狼吞虎咽的吃了。   薛瑶放下棍子,有些狐疑地问道:“他怎么了?”   那男人叹了口气:“我们全家人都得了怪病,被村子里的人撵出来了,我老婆也死了,之后父子俩相依为命,也不知道能活过多久。”   薛瑶脸色一白,高声道:“什么病?就是这种浑身流疮的?我在这里,我在这里……我……”   “这病怪的很哩。身上有伤口就会传染,你应该是没事的,我给你瞧过了。”那中年人憨憨答道,薛瑶目眦欲裂,羞愤欲死。   “我在河边捡了你,扒了你的衣裳换了这个馒头。小丫头别害怕,我和儿子也不知道还能活几天,不会把你怎么样的。”他摆摆手,叹道。   薛瑶这才松了口气。   她两日前跳水逃生,抱着猪尿泡,两岸都是追兵,她不敢上岸,便随波逐流飘到这里,竟被两个得了病的人救了。   薛瑶打量着那男人和小孩,突然微微一笑道:“我是出身金陵的大户人家女儿,你救了我,我自然要报答你的恩情。不若你带着孩子跟我去金陵,那里的大夫医术高超,说不定能救你们性命。”   那中年人听此,眼睛都亮了光:“当真?”   薛瑶微微一笑:“自然当真。” 第58章   除了薛瑶跑了这一点不尽人意以外, 沈淮安的这趟谈判十分顺利,他和李政谈妥了诸多事, 双方约好了休战三年,日后便是李昭登基,若李政不与沈淮安为难, 二人仍可偏安南方,如此一来,皆大欢喜。   这之后,沈淮安又在扬州多留两日, 四处闲逛, 还发动手下的亲兵一起,几乎将整个扬州城买了个遍。   从绫罗绸缎,胭脂水粉到风味小吃、糖果和零碎物件, 足足采购了十几车的货物, 随同沈淮安的军队, 一同回了金陵。   入城那日,沈淮安心情不错,带着礼物,连府衙都不曾回,径直去了薛家。   彼时, 薛瑶刚睡醒一个午觉, 在起身梳妆,芷荷气喘吁吁地跑进屋里,说道:“我的天爷, 小姐,您快过去看看吧,沈将军带来的东西要把府里填满了。”   薛婉微微一怔。   “你又瞎说呢吧。”薛婉低笑一声,“东西叫人抬进去就是了,人就不见了。”   芷荷十分尴尬地说道:“沈将军这次说是来向您赔罪的,老爷问他何事,他也不肯说,只言要亲自向您告罪。”   薛婉撇撇嘴,她当然知道沈淮安是为什么事登门道歉,薛瑶的事他实在做的不够缜密,大约是觉得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并没有什么了不起吧。可薛瑶毕竟不是普通人,如今放虎归山,也是棘手。   “罢了,去看看吧。”薛婉起身,带着芷荷春樱到了前厅,只见薛平和沈淮安正坐在上首喝茶。   薛平瞧着女儿,颇有些尴尬地说道:“沈将军今日送了不少扬州特产过来,你瞧可有什么喜好的,选几样。”   沈淮安微微欠身,声音温和道:“薛大人不必这么客气,这些都是沈某人送给薛大小姐的,若大小姐不肯收下,沈某只得叫人送给城中居民了。”   薛平听此,又推三阻四一番,这才十分“为难”的收下来。   春樱瞧着那整车整车的货物,也是咋舌,悄声对薛婉道:“这些东西,便是当聘礼也是足够了。”   薛婉不理会那些东西,只定定看着沈淮安。他是一入城便直奔了薛家,身上甲胄未换,风尘仆仆,神色间竟还颇为内疚。   “人跑了?”薛婉蹙眉问道。   沈淮安颔首:“打草惊蛇,我到时已寻不见了。”   薛平茫然道:“什么人跑了?”   薛平和沈淮安均不理会,只相互对视一眼,倒是难得的默契。   “她不会再去旁的地方了,定会到金陵,城门加强警戒,不要掉以轻心。”薛婉蹙眉说道。   沈淮安点点头:“我知道了。”   他是还想与薛婉多说两句的,这趟自扬州回来,他心中思念更甚,瞧着薛婉人了,才觉得心里头更妥帖了些。她一颦一笑,哪怕只是撇撇嘴,皱皱眉头,都让沈淮安觉得愈发割舍不下。   瞧着沈淮安热忱的目光,薛婉只低头敛目,微微避开他的锋芒:“沈将军日理万机,我等就不留您了。”   沈淮安自然早料到薛婉会如此,忙朝薛平使了个眼色,薛平虽不知二人方才嘀咕了一通说些什么,却也知道沈淮安的意思:“哎,沈大人此次出门,大有收获,不若我们备些酒菜,给您接风洗尘一番如何?”   薛婉瞪薛平一眼。   沈淮安笑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薛平因此,热情的招待了沈淮安一番,又叫人烧了热水,搬到客房,供他沐浴更衣。   薛婉心中烦闷,便带着丫鬟们先回了自己的院子,那十几车的礼物已被管事的卸了车,大件的登记造册,小件的则被送到薛婉屋里,由她先挑。   芷荷和春樱选了几样觉得不错的,送到薛婉眼前。   “这点心好吃,金陵虽然也卖,却没有扬州那边的香甜。”芷荷笑道。   “太甜了,不吃。”薛婉气道。   “这个我知道,这个叫鸭蛋粉,当地人都用这个抹脸。”   “我又不涂脂抹粉。”   两个丫鬟面面相觑。   薛婉道:“好放的都收起来吧,吃的就分下去,别放坏了。”   芷荷犹豫地看了薛婉一眼:“您真的不去挑一两件?”   薛婉摇了摇头:“那么多,没兴趣。”   没多久,薛平便派人来请薛婉,说是开宴了。   薛婉姗姗来迟,也不曾梳妆,沈淮安倒是将自己打理的十分精致。他换了一身月白色的宽袖长衫,头发因没有干透,只松散地披在肩上,挽了一个松散的髻,上面插一根木簪,瞧着倒是有几分隐士的潇洒肆意的味道。   他见薛婉来了,抬头朝她微微一笑。   “我送的东西,可有几样合心意的?”   薛婉勾了勾唇:“沈将军的心意,我心领了,只东西繁琐,却没瞧出什么心意在里面。”   薛平忙呵斥道:“婉儿,不可对沈将军无礼。”   薛婉不吭声,只跪坐在自己的位置上。   因总共三人,沈淮安又是外男,这一次薛平着人在正厅布置了三张案几,沈淮安居上首,薛平和薛婉分坐左右。   “我这里,其实还有一件礼物要送你。”沈淮安面上笑容不减,丝毫不介意薛婉不冷不热的话,他自袖中取出一支金簪,着丫鬟递给薛婉。   那看上去不过是一只普通的金簪,簪上蝴蝶微颤,瞧着栩栩如生。   可薛婉接过金簪,便觉这金簪比普通的簪子沉上不少,簪杆处还有缝隙。   她端详了一会儿,便寻到了机关,在簪头上轻轻一点,只见簪杆下面,骤然弹出一根金针来,在阳光下一片森然。   “这也是你在扬州城买到的?”薛婉惊讶道。   “长平坊里流出来的,给你做防身之用。”沈淮安说道。   “长平坊。”薛婉一字一顿地说出这三个字,似笑非笑看着沈淮安,“沈将军倒是去了好地方。”   沈淮安神色一变,忙尴尬地解释道:“并未多做停留,只是去帮你买些东西,当地人都说长平坊的胭脂水粉最受姑娘们喜欢。”   薛婉冷冷一笑:“沈将军要去何处,又与我何干?”   沈淮安神恨自己说错了话,只得低头不语,喝一杯酒,缓解一下这尴尬。   薛平莫名其妙看着二人,迟疑道:“婉儿知道长平坊?”   薛婉微微一笑:“过去曾听旁人提过。”   扬州的长平坊几乎是整个江浙地区最大的教坊,里面的女子不但各个美艳,且十分通情达理,善诗文,通音律,都是一等一的解语花,更有一些,自幼习武,只要出得起价钱,便是杀人,她们也做得到。   无论是上辈子李昭送给沈淮安的绿绕还是如今薛平身边的盈姨娘,均出身于此。   沈淮安触了薛婉的逆鳞,多少有些忐忑,正不知如何接下去,便听外头沈忠匆匆走来。   “少爷,叶大人派了人,叫您赶快回去,说是有要事相商。”   沈淮安听此,皱眉看向沈忠:“说没说是什么事?”   “没说,只言很是重要。”   沈淮安听此,只得站起来告罪。   薛平摆摆手:“公务要紧,沈大人不必拘礼。婉儿,替我送送沈大人。”   薛婉一时语塞,只得也站起来,送客。   沈淮安和薛婉并肩往薛家外院走去,二人一路都十分沉默,直到走到门前,沈淮安才回头说道:“我瞧着那簪,便觉得你会喜欢,我……”沈淮安吞吞吐吐了一半,却说不下去了。   他既不能说自己从未在长平坊停留,更不能提上辈子自己做过的种种混账事,只沉默地看着薛婉。   “沈将军不必在意,本就与我无关。”薛婉疲惫道。   沈淮安的神色愈发黯然,他几乎想要告诉薛婉,他哪怕是上辈子也不曾在长平坊之类的地方做过什么,但他却什么也说不得。   “少爷,叶大人的人在门前候着了。”沈忠小心翼翼道,“应确是急事。”   沈淮安回过神来,只得出门离开。   府衙距离薛家并不愿,只走了一盏茶的时间,沈淮安便见到了叶修昀。   叶修昀衣衫凌乱,显是许久没睡了,瞧着沈淮安那精心打扮的模样,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听说你回城,本以为马上就到,可左等右等也瞧不见你,竟跑到薛家去了。”叶修昀气道,“你便不想想,我这儿会否有事寻你。”   沈淮安莫名看了叶修昀一眼:“你若有事,为何不在城门前派人等我?”   叶修昀自然是没想到,不禁气结,他摆了摆手:“罢了,快随我来。”   说罢,叶修昀带着沈淮安一路进了府衙内院的偏院。   只见偏院中,数名丫鬟来回穿梭,手中拿着盆子、毛巾等物,屋里时不时传来□□声。   叶修昀带沈淮安推门而入,屋内一阵恶臭,床上躺着一个穿粗布衣裳的男子,正声声哀嚎。   “这是……”沈淮安面色一变。   “此人是隔壁街角卖豆腐的,两日前,突发怪病,浑身溃烂,奇痒难忍。”叶修昀神色疲惫道。   沈淮安的心也跟着沉了下去。   “这是第几个?”   “第十二个,前头那些,有一个忍不了这痛苦,撞柱而亡。”   “查出从哪里传出来的吗?”沈淮安神色森然。   “是一家乞丐,父亲带着两个孩子,五日前,三人流浪入城,后来不知所踪。”   沈淮安一字一顿道:“什么叫不知所踪。”   叶修昀面色惨然:“就是字面上的意思,自昨日起,我便派人秘密寻找,可找了整整一日,却不见三人踪影。淮安兄,我怀疑他们不是真正的乞丐。”   沈淮安闭了闭眼,咬牙道:“继续找,哪怕把整个金陵城翻个遍,也得将这三人找出来!”   ! 第59章   金陵城中出现瘟疫的事传的很快, 毕竟染病的人数一直在增多,起先大多是乞丐和沿街的商贩, 后来开始蔓延到守城的士兵和其他人,最严重的一次是回春堂的大夫染了病而不自知,如此又传染了数人。   沈淮安和薛婉均各自泛着嘀咕, 因上辈子他们都不曾记得金陵城有这样的疫情,更何况,过去有疫情大多是水患或征战过后,尸体不能及时处理, 才会经水源或者土壤传播, 如这次这般,没来由的,却是头一回。   沈淮安上辈子是遇到过一次疫情的, 深知其中利害, 一经发现, 便将府衙中辟出一大块院子,要城中染病之人都到府衙中来住,另又重金雇佣一些壮劳力来清扫院子、准备食物。   这疫情来势汹汹,致命的速度却极慢,短短几日, 足有逾百人染病, 却只死了三人,两人是因受不了苦楚自杀了,余下一个却是因年岁老迈, 高烧不退,抽搐而亡。   如今正是春季,一日热过一日,满院子的病患身体溃烂,呻吟不止,整个府衙更是飘散着恶臭。   “不能再拖下去了,待天气热了,这些人都活不成。”叶修昀站在回廊对沈淮安说,他眉头紧蹙,轻声道。   沈淮安轻轻点了点头,叹息道:“我又怎会不知。只是那三人至今也没个下落,金陵城周边的大夫也都来看过,均是束手无策。”   叶修昀迟疑片刻道:“此事你报上去了吗?”   沈淮安闭了闭眼:“不到关键时刻,我不想将此事报到京中,按着规矩,若是如此,那这些人便连活命的一点机会都没有了。”   朝廷中素有条文,遇到时疫,若无法治愈,当将染病之人驱赶到一处,添木柴油料,付之一炬,不可埋葬,就地掩埋,立界碑,着人守护,寻常人不得再入。   这是为了活人着想,但沈淮安还是报着一丝希望,若是捉到那三个传播时疫的乞丐,知道这病的来处,或许有办法治愈。   叶修昀的眼里却略过一丝不赞同的神色:“你将人都放到府衙,已然是置自己于险地,你可想过,一旦这消息传出去,李政必然与你翻脸。”   沈淮安却摆摆手:“李政不足为惧,我只要一口气在,他便打不赢我。”   这话说的忒不吉利,叶修昀翻了个白眼,刚要再训斥他几句,却见沈忠匆匆赶来:“少爷,找到那三个乞丐的踪迹了,只是三人十分狡猾,我们的人跟丢了。”   沈淮安神色微变:“在何处跟丢的?”   “在成宝街。”   叶修昀挑眉:“成宝街?怎么这么耳熟。”   沈淮安冷声道:“薛婉在那。”   此时,薛婉在整理薛府,下人们都动了起来,日日将庭院里外,洗刷的干干净净,厨房里造反余下的废料,均不可过夜,都得寻好了地方扔掉。   “大家也看着了,这疫情虽来势汹汹,但却不是一日两日便有性命之虞,早先进了府衙的人,如今也都活着呢。”薛婉坐在正厅外的院子里,所有的仆人均站在下面,各个低着头,神色惶然。   芷荷和春樱分立两侧,手里拿着册子和纸笔,院子里静悄悄的,只薛婉一人的声音响着。   “若是有人不慎染上了,还请不要隐瞒,我亲自送你们去府衙,再重金寻人过去照看,无论生死,凡是进我薛家的门,我便会管到底。”薛婉神色十分和蔼可亲,笑容依旧。   春樱清了清嗓子,上前一步:“下面我来说下自今日起,咱们府里的新规矩,你们可都仔细听着,若是触犯了哪一条,可别怪管事的不留情面。一、出门回来需净手,净手需用刚打的清水,以香碱净过才算数。二、出门在外,不得与人冲突,若有磕碰,需与管事的报备,违者仗二十,撵出府。三、不得容留外人入府,违者仗三十,发卖。四……”   规矩一条条念下来,下面的仆人们均是变了脸色,许多条款照着平常来看,都十分苛刻,待春樱念完,下面渐渐起了些窃窃私语。   芷荷见了,狠狠拍了拍桌子道:“主子还没发话呢,不得交头接耳。”   薛婉待人都静下来了,才继续道:“你们不要多想,这不过是为了预发时疫,凡是不想他日被送到府衙,最好是守咱们的规矩,我定叫大家都安安稳稳的度过去,若有人要拉阖府的人下水,那也别怪我不客气。”   底下众人听此,这才鸦雀无声了。   薛婉的目光一一扫过众人的脸,有不解、有心虚、亦有不服气的,她并不在意,只又吩咐若谁之前犯了这些条款,便到春樱那里登记,该善后的善后,日后若是发现问题,也不会追究,但若有人不肯好好说清楚,那就别怪薛家人不客气。   如此,春樱和芷荷又忙活了一个时辰,才将一应的问题登记造册,再筛过一遍,送到薛婉面前。而后薛婉又命所有仆人分男女两组,各自脱衣检查。   春樱走到薛婉身边,附耳道:“小姐,二门的张妈说今早她出门时,见到门前有三个乞丐乞讨,她觉得可怜,便送了几个馒头出去,那小孩子不懂事抓伤了她的手,如今手上刺痒难当呢。”   薛婉微微一愣,眉头紧蹙:“别声张,叫人单独把张妈领到我院子里。”   待众人散去,芷荷和春樱又亲自领了张妈去见薛婉。   张妈今年四十岁,下头一儿一女,儿子在乡下做佃户,女儿跟着自己一起在薛府,是薛平身边伺候的一个粗使丫鬟。   待薛婉见到张妈时,张妈的手已经整个肿了起来,身上也起了许多细小的疙瘩。她吓得面色苍白,见着薛婉便噗通跪了下来,直磕头道:“小姐,救救我,求您救救我。”   她是从锦溪时便跟着薛婉过来的,知道薛婉的本事,对她十分信任。   薛婉点点头,神色亦有些苍白:“张妈,今日我说的你也都听见了,为了你自己,也为了你的儿女,我要你将今早发生的事一五一十的告诉我,任何一点细节都不要放过。”   张妈听此,含泪点了点头道:“今早我一开门,便见外头大街上蹲着三个乞丐,都是那脏兮兮的模样,身上还臭烘烘的,是一个男人带着一个女孩和一个男孩。女孩十四五岁了,男孩才三四岁的模样,又瘦又小,瞧着可怜,我便回去拿了几个馒头给他们。两个孩子饿极了,上来便抓,那小姑娘指甲长,就把我的手给抓破了。”   薛婉正皱眉,却见芷荷脚步匆匆进来道:“小姐又查出一个来,是盈姨娘屋的小翠,方才脱衣检查才被瞧出来,身上已溃烂了三四处,应是得了两三天了。”   “怎么得的?”薛婉问道。   芷荷道:“说是前两日去买胭脂水粉,在巷子口被两个小乞丐缠上了,指甲划破了手。”   薛婉和张妈齐齐变了脸色。   张妈更是大骂起来:“那两个丧尽天良的东西,是自己不想活了,便要拖全城的人下水吗?”   “张妈不必激动,既然那三人在金陵城闹了那么久也都活着,可见这病并不十分骇人,待会儿等府里彻查清楚了,我亲自带你们去府衙,此事过后,若你们都活着,我便给你们赔上银子,还了身契,回家好好过日子去吧。”薛婉轻轻叹了口气,“但只一条,你们不可再叫旁人染病。”   张妈的眼中带着泪光,哭道:“多谢小姐的大恩,小姐的意思我都懂,我虽然是个乡下的粗人,却也不至于坏成那个样子,只盼着官老爷们早日抓到那些坏人,给我们报仇!”   薛婉轻声道:“会的,一定会的。”   没过多久,薛家终于彻查清楚,总共有三人染病,除了张妈和小翠,还有一个养马的下人。薛婉命人套了两辆马车,让那三人挤一辆,自己则乘一辆,往府衙去了。   此时的府衙,人流攒动,不少身着官服的人来去匆匆,均是神色凝重。   沈淮安听说薛婉来了,忙出门相迎,却见她身后还跟着三人,都是脸色惨白,神色惶恐。   “这是……”   薛婉一脸担忧:“我府中三人染病,我带他们来府衙。”   沈淮安蹙眉,点了点头,马上安排了人,将三人送进去。   那里院的大门紧闭,一股腥臭味自门缝里露出来,哀嚎声阵阵,犹如地狱。   年轻的小翠脚下发软,瘫倒在地。   “我不进去,我不进去。”她啜泣着,声音惶恐。   薛婉跟在三人身后,手攥成拳头,沉声道:“去吧,别忘了我答应你们的,和你们答应我的。”   小翠跪在地上啜泣。   那养马的汉子瞧着小翠的模样,也变了脸色,哀求道:“小姐,若不然我回乡下去吧。”   守门的侍卫大约见惯了这些人,不耐烦道:“放你去乡下,若是让乡下人也都染上了又该如何?”   那汉子手足无措,小翠更是哭得歇斯底里。   三人中,最镇定的却是张妈,她咬了咬牙,回头对薛婉道:“小姐,若我有个三长两短,还得麻烦您照顾我那不成器的儿女。”   之后她不等薛婉回答,便昂首挺胸地自己推开了那里院的大门。   大门一推开,腥臭的气温扑面而来,跟在后面的芷荷忍不住掩住鼻子,眉头紧蹙。   薛婉却直勾勾看着,手紧紧攥成拳头。   这之后,那养马的汉子也垂头丧气的走进去,只小翠则是被守卫们拖进去的。   大门哐当一声关闭,那震耳欲聋的惨叫渐渐小了,薛婉却浑身发抖。   沈淮安担忧地按住薛婉的肩膀:“走吧,你亲自来定是有事要说吧。”   薛婉咬牙切齿道:“我定要将那三个乞丐千刀万剐!” 第60章   金陵城如今处处都显出一些萧条来, 街上行人稀少,成宝街转角的一处小角落里, 薛瑶和中年汉子王六站在一处,王六的小儿子王照蜷缩在角落里打瞌睡。   薛瑶看着王六。   “怎么?你现在想收手?”   王六满身瘙痒,一边抓一边哭丧着脸道:“这满城感染的足有上百人了, 可是一点办法都没有,昨日府衙那儿又抬出来一个,造孽呦,这是得断子绝孙的。且不提现在满城都在抓乞丐, 咱们若是被人发现, 一定吃不了兜着走。”   薛瑶冷笑:“你以为你现在还能出得了城吗?”   “那可怎么办才好?”王六怯懦地看着薛瑶,“如今你也染上了,过两日也得开始烂呢, 你家不是大户人家吗?不如咱们去你家, 好歹吃喝有着落的。”   提起此事, 薛瑶浑身微颤,面色苍白:“你闭嘴!”   她恶狠狠瞪着王六,心中却是一阵恐慌。自她带着这父子俩进城以后,成功躲避了数次追兵,逐渐靠近成宝街, 本想着想法子接近薛婉, 却未料到,一次争吵,薛瑶伤口剐蹭到了王照。如今薛瑶的身上也渐渐开始起了些红疹, 这正是染了病最初的症状。   “我不会那么轻易输的。”薛瑶咬牙切齿地说道,“我一定会赢,一定会!”   府衙的回廊里,沈淮安、薛婉站在一处,均是神色凝重。   “三个人,一个男子,一个十三岁上下的女孩,还有一个三岁的男童,打扮成乞丐,在行人密集的地方讨要吃食,抓破路人的手臂,传播疫情。”薛婉一边翻看沈淮安给她的口供簿子一边总结道。   沈淮安点了点头:“是啊,这也是我们盘问数日的结论,日前,我已命周瑾之四处寻访名医,城中所有乞丐也被我尽数隔离,只是这三人神出鬼没十分狡猾,除非发榜追捕,否则极难捕获。”   “若是公开追捕,只怕会引来恐慌。”薛婉亦蹙眉道,“他们如今可是在成宝街附近活动?”   “确实如此。”沈淮安坦然道,“除了你今日送来的三人,最近到府衙的,几乎都是住在成宝街附近的居民。”   薛婉心中有了些计较,她将那簿子还给沈淮安,认真道:“我会约束下人,加强戒备,你这里若有需要帮忙,出钱出银子的,尽可以找我。”   沈淮安抬头看向薛婉,只见她神色凝重,忧愁地看着隔壁的院子,那里住着得了时疫的病患。   院子总共三进,一进比一进严重。   若是刚得了,只是皮肤瘙痒的在一进,开始长脓包的则在第二进,若是全身溃烂,则在第三进,那里处处如同地狱,也只有军纪严明的军人才能面不改色进出。   “你手下的兵有不慎染上的吗?”薛婉轻声问道。   “有。”沈淮安答,神色间有些黯然,“有五个,都是照顾病人时被抓伤的,我留了私心,没叫他们住在里面。”   薛婉点点头,亦不知该说什么。   二人只静静站着,聆听一墙之隔外,不断传出的哀嚎声。   许久,沈淮安才开口:“别担心,会没事的,有我在,大永朝定会是个太平盛世。”   这话说的极大,但薛婉知道,沈淮安不是夸口,他上辈子就有这本事,而这辈子,他只会做的更好。   “好,男儿该有这样的志气,该有这样的信心。”薛婉笑。   沈淮安见薛婉笑了,神色间也松了许多,他说:“我还有别的志向。”   薛婉心知他要说什么,便福了福身子道:“沈大人公务繁忙,我便先告辞了。”   说罢,她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沈淮安愣了愣,忍不住低笑出声。   薛婉出了府衙,由芷荷套车,回薛府,她一边走一边吩咐道:“叫人将刚才张妈他们坐过的那辆马车清晰干净,万万要仔细,干活的人不可有丝毫的伤口,若里头实在不好清理,便叫人把车砸了,丢得远远的。”   芷荷知道其中的厉害,慎重道:“知道了。”   因时疫的影响,向来热闹的金陵城如今也显出些萧条来,街上行人匆匆,小商贩也少了许多,人人都面露紧张的神色,少有笑容。   薛婉见过金陵城如何繁华,如今瞧见它这副样子,不禁有些心绪不稳。   她正兀自恍惚,赶车的车夫突然猛嘞马缰,马儿发出嘶鸣声,薛婉和芷荷均是吓了一跳。   “老刘,怎么了?”芷荷摸了摸被磕了一下的后脑勺,郁闷问道。   “有几个乞丐把咱们车给拦了,我下去把他们撵走。   薛婉一听是乞丐,冷声道:“等等,别乱动!”   老刘本是想下车的,听此僵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了。   薛婉挑开马车帘,冷冷瞧着外头。   只见一个中年汉子正抱着一个孩子,坐在地上,一脸凄惶地看着薛婉。那汉子生的瘦小,浑身狼狈,那小孩子歪头躺在他怀里,似已经昏迷了。   “小姐,您别下去,奴婢去问问。”芷荷道。   薛婉摇了摇头,沉声道:“你亦不会武,能有什么用,呆在车上别动。”   说着,薛婉便跳下车,慢慢走到那中年汉子面前,她并未走近,足隔了一丈远,眯着眼看二人。   “你们是何人,为什么拦我的马车?”   那中年汉子见着薛婉,犹如见着救世主一般,惶惶然道:“我本是扬州城郊的佃户,因得了怪病被村里人赶出来,只得在外流浪乞讨,后来到了金陵城,却不慎将这病传染给旁人。因怕官老爷追究,才一直东躲西藏,可我儿子的病已拖不起了,求您可怜可怜我们,救救我的孩子吧。”   薛婉瞧那汉子说的情真意切,他身上的疮疤和孩子身上的痕迹也不似作伪,心中知道,这人说的起码是有半数是真的。   “你们总共有三个人,你那个女儿呢?”薛婉沉声问道。   中年汉子一脸骇然,结结巴巴道:“哪,哪有什么女儿。”   这是个不太会撒谎的老实人,一被薛婉戳破了谎言,便露出一脸惊恐地神色来。   “女儿,女儿……”那汉子喃喃着,后又咬咬牙道,“女儿死了!我那女儿已经病死了!”   “尸体在何处?”薛婉追问道。   “尸体被我扔在巷子后头呢,我这就带您去看?”那汉子站起来,抱着孩子便往巷子里走。   薛婉蹙眉,叫道:“老刘,你跟我一起,咱们去巷子里看看,带上你的马鞭。”   赶车的老刘麻利地跳下车,抄起马鞭子,谨慎地跟在芷荷身后。   芷荷下车道:“小姐,我也去。”   薛婉却摇了摇头,转身小声对芷荷说:“你掉头去找沈淮安,让他派人,将这巷子团团围住。”   芷荷瞪大眼睛,终于明白了薛婉的意思,轻轻点了点头。   薛婉和老刘跟着那中年汉子一路绕过巷子,只见巷子尽头果然横着一具女尸,遥遥看过去,只见这尸体身上穿的破破烂烂,几乎是衣不蔽体,浑身上下都脏兮兮的。   只是远远看上去,薛婉却觉得这人的身形如此眼熟,她蹙眉走了两步,突然停下脚步:“老刘,看好了那个男人。”   老刘不明所以,只得应了一声。   薛婉便慢慢上前走到那女尸身边,那女人的脸转向另一边,她慢慢蹲下,将那人的脸掰过来,只见那张脸纵然脏得厉害,却还是依稀可以看出秀美的五官。   是薛瑶。   薛婉愣在当场。   身后,老刘突然发出一声惨叫,薛婉回头,便见那中年汉子正死死缠住他的身体,那原本昏迷的男童竟站在地上,抓着老刘的胳膊一阵猛啃。   薛婉站起来,刚要过去帮忙,便听到身后传来响动,她本能地躲开,却被一把匕首划破了手臂。   薛瑶恶狠狠地瞪着薛婉,脸上的笑容狰狞而可怖,她手里拿着匕首,冷声道:“姐姐,好久不见啊。”   薛婉后退一步,蹙眉:“你如今真是疯了。”   薛瑶哈哈大笑,笑的歇斯底里,状若疯癫:“若不是你,若不是你,我又怎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竟如同那丧家之犬,和乞丐为伍。”   “联络土匪烧了祖宅的是你,勾结李政,图谋金陵的也是你,如今利用乞儿传播瘟疫的还是你。”薛婉看着薛瑶,只觉得又悲哀,又有些说不出的感慨,“这一步步路走过来,都是你自己选的。”   薛瑶看着薛婉气道:“若不是你害死我娘!我又怎会如此!薛婉你好狠的心!爹爹好狠的心!”薛瑶一边说,一边流下眼泪来,她歇斯底里地大喊道,“我不但要杀你,我还要杀了爹爹,我要让你们生不如死!”   那中年汉子毕竟瘦弱,老刘力气大,很快挣脱了他的束缚,他定睛一看,见自己的胳膊上被咬出了血,心知也是被传染上了,不禁怒从中来,将那小孩举起来。   “阿照!”那汉子大喊一声,朝老刘扑过去,小男孩摔在地上,两个大人扭打在一起,十分狼狈。   薛婉面沉如水地看着薛瑶,她冷冷问道:“若要报私仇,又为何要牵扯这么多无辜的人。”   薛瑶朝薛婉甜甜地笑起来,她轻声说道:“若不确定这病确实治不好,我又何必费尽心机染到你身上呢?”   她一边说,一边亮了亮手中的匕首:“这匕首上沾了阿照的伤口,薛婉,再过几天,你也会全身溃烂,恶心地躺在地上哀嚎,你说沈淮安看到你那副样子,还会喜欢你吗?”   薛瑶一边说,一边咯咯咯地笑起来。   此时,老刘和那中年汉子已分出了胜负,老刘将那汉子按在地上,一拳一拳地揍在他的脸上,只把那汉子打的满脸血肉模糊。   薛婉沉声看着薛瑶,突然揉身上前。   薛瑶吓了一跳,挥舞着匕首阻挡,可她毕竟不会武,只是胡乱挥舞。薛婉拼着被她再划一刀,便将她的匕首夺下,横在她脖颈上。   “你杀了我也没用。”薛瑶虽不敢动,却仍然在笑,“我在地狱里等你。”说着,她便要往匕首上撞,可薛婉早防着她这一点,抽回匕首,侧身一让,薛瑶便倒在地上。   薛婉二话不说,一脚踩在她身上,直踩的薛瑶一动也不能动。   巷子外,脚步声由远及近。   沈淮安亲自带人冲进巷子里。   老刘被官兵们拉开,那中年汉子已是血肉模糊,昏迷不醒。   沈淮安神色难看地看着薛婉,他大步上前,看看地上的薛瑶,再看看薛婉手臂上的血迹,渐渐变了脸色。   薛瑶挣扎地抬头看他。   那个男人依旧光彩夺目,身上的衣饰华贵,面容冷漠却俊美,让人瞧着便心生欢喜。   薛瑶冷笑:“沈淮安,我会让你后悔终生……”   她话未说完,沈淮安便一脚踩在她的手指上,只听一声脆响,薛瑶的五根手指齐齐碎掉。   她惨叫一声,晕了过去。   薛婉看着沈淮安,轻声问道:“你可以单独给我一个房间吗?”纵然再是个泰山崩于前也面不改色的女子,薛婉此时也是怕的,她肩头微颤,强行挤出一个笑容来,“我可是立了头功的。”   沈淮安眼睛微热,柔声说道:“好,都听你的。”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是1月1号,准备参加月初的日万活动,虽然最近一直裸奔,但我也是蜜汁自信呢~明日起早九点和晚九点会各更一章,连续五天,每天更新一万字,敬请期待~ 第61章   沈淮安果然说到做到, 给薛婉僻了一个单间出来,那单间不是别处, 正是沈淮安自己的卧室。   他的住处陈设十分简单,床铺、衣柜、桌椅,屋里最华丽的便是挂在墙上的挽星河。   沈淮安并未告诉旁人薛婉受伤的事, 只叫沈忠悄悄打了一盆水,取了些干净的纱布进来,而后将其他人都轰了出去。   他红着眼,坐在薛婉面前, 轻轻将薛婉的衣裳挽起来, 露出她胳膊上的伤口。   伤口上血迹未干,现下还瞧不出怎么样来。   薛婉微微蹙眉,迟疑道:“还是我自己来吧, 若万一再传染给你, 岂不麻烦。”   “那我高兴还来不及呢。”沈淮安轻笑, 眼里却丝毫没有笑意。   他小心翼翼地用纱布沾了水,擦去薛婉手臂上的血迹,又拿了药粉,洒在伤口上。   那药粉微微有些疼,薛婉皱紧眉头, 倒抽了一口冷气。   沈淮安的脸上顿时露出一丝紧张来:“很疼?我笨手笨脚的, 你忍着点。”   薛婉摇了摇头,神色复杂地看着他:“何必呢沈淮安。”   沈淮安低头,继续处理薛婉的伤口, 只是手下更加轻柔了些:“你是擒获间谍的大功臣,江淮巡抚亲自帮你处理伤口,又算什么稀奇?你放心,等周瑾之带了神医回来,定然可以医好你,也能医好府衙里的百姓们。”   薛婉点点头:“我信。”她说完,略略迟疑地看了沈淮安一眼,声音渐渐轻柔,“只是若我当真也变得浑身溃烂流脓,你帮我下令,不许任何人进来。”   沈淮安包扎的动作微微一顿,眼睛直勾勾盯着薛婉手臂上的伤口,不发一言。   “若有那么一日,你就将这屋子锁起来,只留一扇窗,叫人每日送饭进来。那时候夏天来了,这里面一定臭的要命,我不想别人看到我那么狼狈的样子。”薛婉轻声说道。   沈淮安将纱布丢进水盆里,手指轻轻颤抖,他抬头看向薛婉,薛婉的神色平静,像是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紧要的事,甚至带着一点无奈的笑意。   她总是这样,比谁都肯接受现实,比谁都肯认命。   “我不。”沈淮安梗着脖子,冷冷地答道,“若有那么一日,我一定进来看着你,日日夜夜的看你。”   “沈淮安!”薛婉一时气结。   沈淮安却抢着不让她说话,继续抢声道:“我不但要这样坐着看你,我还要让你躺着,脱光了衣裳看你,看的你脸红了耳朵也红了,羞得没处躲,再来跟我拜天地。”他一边说,一边红着眼睛,他声音都是抖得,恶狠狠地瞪着薛婉,越说越过分,却像个无助的孩子,拼命要抓住什么。   “所以薛婉,你一定不许变成那样,你一定给我好好的坐在这儿,否则我不知道自己会干出什么来。”沈淮安咬牙切齿说道,“你若真有那么一天,我就在这府衙里和你拜天地,外头叫大头兵守着,谁也别想进来抢你,你若死了,我就跟你一起死,你若活着,我就日日守着你。薛婉我告诉你,想摆脱我,你门儿都没有。”   薛婉愣在那里,她看着沈淮安说着说着,近乎哽咽,眼泪竟然在那男人的眼眶里打转,她突然间心中升起一丝错觉,沈淮安竟像是真的爱着她似的。   这让她觉得荒唐可笑,有那么一刹那,她脱口想问他,若是爱她,若是如此爱她,那当初到底为何那样对她。   总不会是因为内疚吧?   可薛婉终究是问不出口的。   她沉默许久,才换了个话题。   “你准备怎么处理那三人?”   沈淮安低头,他突然有些后悔,只觉得自己方才吓到薛瑶了,只得深吸一口气,平静心神道:“薛瑶单独抓起来了,那对父子还在审问,我已吩咐过沈忠,不必动刑。”   他一边说,一边又拿起纱布,开始帮薛婉包扎。   薛婉点点头:“薛瑶可是也染上了?”   沈淮安道:“你倒是料事如神。”   “若非如此,她应也不至于这般疯狂,全然是同归于尽的架势。”薛婉蹙眉,想到方才薛瑶的狂躁之举,轻声说道。   “我已派人将她仔细检查过了,她身上有几处擦伤,已经开始感染,可以直接送到二进院了。”提起薛瑶,沈淮安冷冷一笑,眼底也露出杀意,“那里面只怕不少人是认识她,很想与她有些深入的了解。”   薛婉微微一怔。   “你可觉得我这般做,有些过激了?”   薛婉摇了摇头:“不,那都是她罪有应得,只是此事传出去,只怕对你官声有碍,文官们知道了,定会攻歼你不尊法纪,做事妄为。”尤其薛瑶到底是官眷,薛平若是知道了,也会不高兴的,到时候明明是大功一件,可于沈淮安却反而成了把柄。   “官声又有什么用?手里有兵才是最紧要的,如今我手握重兵,便是李昭明日登基,也不敢给我一点脸色,若是沙场上饮血数年,连这点尊严都赚不到,我还在这里混什么?”沈淮安嚣张道。   “你这个人,狂气的很。”薛婉不禁莞尔。   沈淮安松开手,将余下的纱布丢进盆子里,勉强笑了笑:“我向来如此,所以你也别逼我。”   薛婉知道他所指的是什么,可这疫情哪里是她想如何便如何的。   如此,二人又都沉默下来。   沈淮安瞧着薛婉的神色,如何不知她到底如何想到,一想到薛婉也会变成那三进院子里的人那般样子,他心中不禁像是被钝刀子一刀刀切开般的痛起来。   “你好好休息吧……我去审审那两个乞丐。”他站起来,轻声说道,而后转身离开。   薛婉点点头,看着沈淮安出门。   沈淮安出了大门,方才那点温柔的神色已褪了个干净,只余下凛然杀意,犹如地府的恶鬼,狰狞至极,将等在外头的沈忠吓了一跳。   “少爷……”   “那个乞丐招了吗?”   沈忠点头如捣蒜:“招了,都招了。”   沈淮安点点头,冷声道:“带我去见他。”   王六的身体实在瘦弱的厉害,沈忠并不曾用刑,只把人关在府衙旁的一处柴房里,派人看守。根据供词,王六不过是个普通的佃户,家中人陆续染了病,妻子和大儿子都死了,只他带着小儿子苟延残喘。   后来,王六在河边捡到薛瑶,便跟着她一起来到金陵。薛瑶哄骗他说,只要让金陵城的人也染上时疫,那些达官贵人定会请大夫问诊,到时候,自然会配出药方,将他们一起治好。   可后来,他们接连传染了百人,城里到处在通缉他们,王六也害怕了,便想带着孩子离开这里,薛瑶不肯,二人争执之下,薛瑶被他推倒在地,也染上了时疫。   他本以为薛瑶会发作,却未料到染病之后,薛瑶毫步追究,只带着他们跑到薛家附近,要他帮忙将薛婉引出来,这才有了今日的那一幕。、   沈淮安推门进了柴房,这间柴房不过锁了半个时辰不到的功夫,便已是臭气难闻。沈忠搬了把椅子进来,沈淮安坐下,打量着这个王六。   王六被老刘打的血肉模糊,脸上青肿,浑身上下衣衫褴褛,四处溃烂,和外头那些乞丐没什么不一样。他见沈淮安的架势,便知这是官老爷,一把鼻涕一把泪地爬到沈淮安面前,“咚咚”得磕头。   “大老爷,俺知道俺做的这些事,也没脸活在这世上了,只是我这小儿子才不过四岁,求您发发慈悲,救救他吧。”王六哀嚎着,身边的男童也跟着啜泣,一间小小的柴房竟带上了几分凄凉的味道。   沈淮安看着王六的惨状,面上神色却不变,只道:“你所犯之罪,将你凌迟处死挫骨扬灰也不为过。只是非常之时,本官如今给你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若你能立下功劳,我或许可以免了你和你儿子的死罪。”   王六听了,忙道:“谢大老爷开恩,谢大老爷开恩。”   “我要你好好想想,当初你们家是谁先得了这病,又是如何得了这病的?”   王六愣了愣,哭丧着脸道:“这可都是一年前的事了,我记不清楚的。”   沈淮安站起来,转身便走。   “大老爷别走,大老爷别走。”   “你若什么也不知道,我便马上判了你们,将你和那孩子扔到街上,只怕不必我动手,金陵城的百姓也得将你们碎尸万段。”沈淮安冷声道。   王六被吓了一跳,方才那些军爷,纵然也是凶巴巴的,却不如眼前这个叫人觉得骇然。虽然他只说了几句话,却叫王六觉得,他说的话,那都是真的,都是会一一实现的。   “俺……俺马上想,好好想……”王六的额头沁出冷汗来,他结结巴巴地说道,半天才想起一点来。   “最开始得病的是俺家老大,野孩子出去跑了一天,晚上睡下就发了热,第二天就要不行了似的,他娘抱着他去瞧村长家瞧了瞧,村长说也看不出怎么样来,没过两日他身上就开始烂了。”   沈淮安一边听,手指不由自主地攥紧,“最先烂的是哪里?”   王六又抓耳挠腮想了半晌,才道:“最先烂的是手!是手!先是右手手指头,后来身上也开始涨了,一日比一日厉害。他娘照顾他,让刀划了手,后来也开始烂了。”   说起老婆和孩子的死,王六一边说一边开始抹眼泪。   “他娘身子本来就不好,和老大前后脚蹬腿儿的。我和阿照把他们埋了,结果埋人的时候都伤了手,也开始烂了。”   “也是从手开始烂的?”沈淮安追问。   王六点点头,一边说一边哇哇大哭起来:“俺的命怎么这么苦啊。”   他身边的男童听到爹爹的哭声,也开始哇哇哭了起来。   沈淮安被二人吵得脑壳疼,怒道:“闭嘴!”   王六不敢哭了,男童也转为小声抽噎。   “你大儿子那日去过哪里?可曾伤到手过?”沈淮安继续追问道。   王六唉声叹气:“村子里的野孩子,谁不是到处玩的,我哪知道,这得去问当时和他一块玩的孩子。”   “你们村子里可还有他日也得了这病?”沈淮安问道。   “听说村头老朱家也死了一个女娃,可人家顶多染一两个,哪像我家,四人都得了,我怎么这么命苦啊。”王六一边说,一边又哭了起来。   沈淮安心知王六也只知道这些事了,他使了个眼神,身边的人上前,将王六加了锁链锁住,防止他逃跑。这之后,沈淮安转身离开。   他出了柴房的大门,吩咐看守的士兵:“给他们一点伤药,每日送饭,照着三进院的定例送,尽量留活口,日后还有些用处。”   这之后,他又吩咐沈忠收拾行李、备马。   “少爷这是要去哪?”沈忠疑惑问道。   “去王六那个村,去查清楚,这时疫到底从何而来,如此才有办法治好。”沈淮安一边说,一边朝前院走去,“府衙的事叫叶修昀管好了,我这一去也就两三日,很快便回。”   沈忠忙应了一声,他小心翼翼地问道:“您不去和薛大小姐道个别。”   沈淮安的脚步顿了顿,脸上略过一丝复杂神色:“不去了。”他低声说道,“见了只怕便不想走了。”   薛婉睡了一觉,再醒来时,天光大亮,瞧着应是个白天模样,便觉得伤口瘙痒,喉咙干痛,她心中不禁哀叹一声,原本还报着一丝侥幸,以为薛瑶是吓唬自己的,却终究是高估此人卑鄙无耻的程度。   她起身掀开幔帐,便见孔贞正坐在桌子旁,支着头假寐,听到声响,她睁开眼,喜道:“你可终于醒了。”   薛婉微微皱眉:“你进来做什么?”   孔贞料到薛婉会生气,只局促道,“你睡了一整日呢,我和夫君都不放心,便进来守着你。”   薛婉有些烦躁地撵人:“我还用你守着,快出去,快出去。”   孔贞咬了咬唇,却一动不动,难得一副昂首挺胸的样子:“我知道你是怕将这病过给我,修昀说了,这病只要不接触伤口,便不会有事。我已想好了,这几日都由我来照顾你,你别想赶我走的。”   薛婉一时气结:“叶修昀说什么你都听。”   孔贞脸色微红,轻轻点了点头:“对,我信他。”   向来怯懦的女孩,难得露出那样一副坚定的面容,倒叫薛婉微微一愣,忍不住笑了起来。   “罢了罢了,你如今是有了夫君,便忘了姐妹。”薛婉取笑道。   于是孔贞的脸便更红了。   她局促地站起来,转身开了半扇门,与外头守着的丫鬟嘀咕了几声,一会儿便端进来一碗热腾腾的鸡丝粥,里面佐了葱花、熏制的鸡肉和火腿,米粒饱满,葱花翠绿,再加上红色的火腿,褐色的鸡丝,瞧着便十分开胃爽口。   “你睡了足有十几个时辰,定然是饿了,先喝碗粥吧。”孔贞将粥搁在桌子上,又张罗着叫丫鬟们取了脸盆毛巾,帮薛婉净了脸。   “你不必动手,东西放那儿就好,躲得远些。”薛婉避开孔贞的手,神色复杂道。   孔贞犟不过她,只得退出去一截,轻声道:“好好好,都你自己来。”   薛婉这才起身,穿好衣裳,净了脸,将一大碗鸡丝粥吃了个干净。   一边吃粥,她一边有一搭没一搭的与孔贞闲聊,将她睡着的这一阵发生的事听了个清楚。   那日沈淮安审问过王六后,只交代了一下政务,便亲自带人离开了金陵城,往王六出身的那个村子去了。   那是扬州城郊的一个小村,不过百来口人,因周围的土地不肥沃,因此相较其他地方,十分穷困。   近来,周瑾之也送信回来,他已寻到名医高徒,不日便会到金陵。   “你且放宽心,到那时候你定然就没事了。”孔贞安慰道。   薛婉笑了笑,并不吭声。   她习惯于冷静如斯,过去刀山火海都过来了,一点小小的时疫,她并没有怕到什么地步,只是想到自己也会如那三进院子里的人一般,终日哀嚎□□,全身溃烂,薛婉便觉得汗毛都要竖起来了。   她不想承认,但她确实十分害怕,想到这,薛婉忍不住又想起,染了病的薛瑶。   “薛瑶如今在哪?”薛婉不经意地问道。   提到这个名字,孔贞的眉头立刻皱了起来,她迟疑片刻,才轻声问,“你……可想见见她?”   薛婉终究是点了点头。   孔贞带她出了院子。   他们走出沈淮安的内院,进到收容病人的三进院。如今,这院子里外都飘散着一股诡异的恶臭,配上若隐若现的哀嚎声,实在犹如地狱。   想来是沈淮安临走前交代过的,院子外头的守卫并无人拦她。   薛婉进了第一进的院子,这里已没有多少人了,大约是因为已没有多少新人被感染,故而第一进的院子如今是人最少的地方。   孔贞带着薛婉站到第二进院子门前,她迟疑片刻才道:“你若想看,便在外头瞧两眼就算了,进去可就不必了。”   薛婉愕然,而后才缓缓点头道:“好。”   二进院子里十分热闹,不知为何,竟有女子的笑声如泣如诉地传来,听着颇为毛骨悚然。   二进院子外是个铁门,门上有个活窗,恰好可以看到屋内的情景,守卫轻轻打开那活窗,叫薛婉凑过去看一眼。   只见薛瑶躺在在地上,衣不蔽体,已经昏迷不醒,身上尽是被抓挠的伤口,有一些明显已红肿发炎,虽没到可怖的地步,但也已十分丑陋。   那惊恐的笑声是小翠发出来的,她一边笑一边挠着薛婉的身体:“二小姐,你好狠的心啊!”   薛婉只看了一眼,便移开了视线。   “她什么时候进去的。”薛婉轻声问道。   孔贞小声道:“是昨日就送进去了,里面不少人认出她来,自然是吃了些亏的,侍卫们说,她瞧着大概是熬不过今天了。”   薛婉闭了闭眼,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开。   孔贞跟在她身后,有些担忧地看着她。   薛婉一路冲回沈淮安的房中,直到关上了门,那些人癫狂哀嚎的声音似乎才渐渐消失。   孔贞帮她脱下兜帽,她怔忪地坐在桌边,茫然道:“我知道,这都是她罪有应得,那三进院子里的人,都是她害的,她还害死了很多人,可是孔贞,我看着她那个样子,还是觉得有些难过。”   “是啊,无论怎么说,那到底是你妹妹,哪怕你们生死相拼,可看到她痛苦的那一刻,真的很难受。”孔贞一边说,一边哀伤地看着薛婉,“阿婉,我明白的。这就像是我看着我姐姐咽气,那时候我也真心实意地哭了,可是她不死,就得是我们死了啊。”   薛婉茫然地看着孔贞,轻轻点了点头。   “是啊,他们不死,我们就得死。”   作者有话要说:  元旦快乐~上菜啦~~~ 第62章   两日后, 薛瑶断了气,被一卷草席裹着, 拖到乱坟岗,葬了。府衙里的人都十分默契地没提薛瑶的出身,薛家因此风平浪静, 薛婉只派人回去报信,言说自己不慎感染,故而不准备回去,怕过给薛府。   薛平听了又惊又怕, 忙写了一首平仄工整的诗词送给薛婉, 表扬她的高风亮节。   薛婉看了第一行就把信笺烧了。   第三日,薛婉身上开始长出越来越多的红疹子,这些疹子处处瘙痒, 薛婉只觉得浑身上下犹如爬满蚂蚁, 钻来钻去。   孔贞还是坚持每天来照顾薛婉的日常, 但薛婉已经有些不想见她了。   屋里染着龙脑香,是薛婉命春樱和芷荷从薛家翻出来的,清幽的香气将她身上那些古怪的味道冲淡了许多,可孔贞瞧着她的目光,却一日比一日更难过。   晚上的时候, 薛婉终于忍不住问孔贞, 能不能帮她准备一把大锁,怎么也挣不开的那种,她突然想起, 三进院里的人满地打滚的模样,她真的很怕有一天,自己也会变成那副样子。   沈淮安的院子里,四处都燃了蜡烛,薛婉安安静静坐在床上,发髻松散下来,满头青丝披肩,身上只穿着中衣。她脖颈下的皮肤泛红了一大块,似比白日里更恶化了。   孔贞红了眼睛,一边哭一边道:“薛婉你别乱说,你那么厉害,一定不会有事的。”   薛婉微微一笑,轻声道:“好,我一定不会有事,但明日你还是先把锁备上吧。你别哭了,我现在也不能忙你擦眼泪,瞧着多叫人心疼啊,若是叶修昀来了,又得笑话你了。”   提起叶修昀,孔贞的泪才止住了一些,她一边用帕子擦脸,一边气道:“你竟然还有心思开玩笑。”   薛婉耸耸肩:“不开玩笑我还能做什么?在这里害怕,想象着后面生不如死的样子吗?那倒不如做点有趣的事。不若你明日替我寻几本医书来吧,就弄一些专门讲疑难杂症的,我先学习一点。”   她说的认真,孔贞听得用心,连连点头。   二人正说着话,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大门被哗啦一声打开。   薛婉将外衣披在自己身上,放下幔帐,便见叶修昀气喘吁吁地站在门前。   “周……周瑾之回来了……带着神医……”叶修昀一边喘着粗气一边说道。   孔贞从凳子上站起来,喜道:“当真?”   叶修昀向来是稳重如山的性子,哪曾有过这样唐突的样子,实在是这事太叫人兴奋了。   他管了府衙这些天,对这时疫心知肚明,纵然这病本身并不致命,但若是再这样下去,住在府衙里的病号早早晚晚都得死,这叫他如何不心急。   如今峰回路转,周瑾之带了个神医回来,一进门便打包票说,根治还得把把脉才行,但要遏制身体溃烂的速度,却很简单。药都是现成的。   叶修昀还未与孔贞薛婉讲完,周瑾之已带着神医进了屋。   那神医竟是个双十年华的女子,男扮女装,做文士打扮,却不曾可以掩盖自己的性别,那身量站在那里,根本不会有人觉得她是男子。   “可是薛家大小姐,听闻你曾夜战土匪,毫发无损,我还当是戏文里夸张的呢,未料到竟是真的。”那女子兴致勃勃地进门,撸起袖子就准备给薛婉看病,而后她又想了想,回身道,“病症是病人的隐私,无关人等都出去吧。”   周瑾之、叶修昀和孔贞听此,忙退了出去。   “听说你一人连杀四十多人,神勇无比,可是真的?”待三人出去了,那女子又十分好奇地问道。   “神医谬赞了,不过是靠着弓箭抵挡过一二,并不曾与他们正面敌对过。”薛婉笑道。   “别叫什么神医了,神医是我师父,在江浙一带颇有些名气,可周公子到的不巧,我师父出海寻药去了,只好我来了。我叫纪海棠,是个大夫。”纪海棠大咧咧笑着说道,神色间却多了一丝娇俏,她眨眨眼,“你别嫌我烦啊,我自小听了诸多话本里的故事,最爱的便是花木兰,如你这般的女英雄,我可是佩服的紧呢。”   薛婉却摇了摇头:“话本里瞧着我也喜欢,但生死一线,可十分无趣呢,纪姑娘。”   纪海棠瞧着薛婉,心想这姑娘瞧着年纪不大,怎比自己还要老气横秋,只是她视薛婉为偶像,自然不会反驳她。   “行吧,你说的都对,来,把手伸过来。”   纪海棠大咧咧地坐在薛婉身侧,将她手腕拉过来,便开始把脉。   薛婉上下打量着眼前的女子,心中亦是有些好奇。纪海棠看上去二十岁上下的年纪,身形十分窈窕,面容却并不出众,一张鹅蛋脸,微有些圆润,嘴角一个梨涡,说话的时候眉眼灵动,十分可亲。   纪海棠专心诊病,薛婉便不再言语。   许久,纪海棠才松开手道:“你脉象平稳,暂时不会毒发,只是身上的患处还需处理,否则日后留了疤痕,可就难看了。”   “毒发?”薛婉微微一愣。   纪海棠露出一副少见多怪的模样:“南方多瘴气,毒虫颇多,周瑾之一说症状,我便知定然是什么毒物引起来的。我师门有些祛毒的独门秘药,内服外敷,起码可叫你不至于皮肤溃烂。”   她一边说,一边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瓷瓶,从里面倒出两粒药丸来。一粒叫薛婉用温水服用,一粒则以水化开,涂抹在薛婉身上瘙痒之处。   这药效立竿见影,薛婉顿时觉得好了许多,只是变得昏昏沉沉,她迷迷糊糊闭上眼睛,隐约听到纪海棠说道:“哎?好像忘了说,这药吃了,会嗜睡。”   薛婉累的睁不开眼,没一会儿便沉沉睡去。   纪海棠走出房门,叶修昀、周瑾之和孔贞都在外头等着,瞧她出来,便迎上去询问。   “没什么好问的,反正一时半会儿烂不了了,现在要紧的是去查,这毒到底从何处而来。”纪海棠松了松筋骨,不以为然地说道。   方才纪海棠在屋内诊治时,周瑾之已将她的分析告诉了叶修昀和孔贞,叶修昀听了也觉得颇有道理,已着人传信给沈淮安,要他仔细留意这些方面。   “如此府衙三进院子里的那些人,还要劳烦纪姑娘了。”周瑾之一脸凝重的行礼,“瑾之心知这是强人所难,只是那些可怜百姓,也都无辜,还请姑娘伸以援手,周家必有重谢!”   “我缺你那两个臭钱吗?”纪海棠嗔怪道,“那可是我师门的秘药,哪里能供上百人使用?罢了,我开个方子,你们去熬了给那些人喝下,起码可缓解一些症状。”   周瑾之听此,面露喜色,千恩万谢了一番。纪海棠向来嫌周瑾之嗦迂腐,见他又开始引经据典,便忍不住头疼的扶住脑门儿问道:“我的房间在哪?这么晚了,本姑娘要梳洗,余下的事待本姑娘梳洗完了再说。”   周瑾之听此,忙赔笑道:“还请姑娘早日将缓解时疫的方子先写出来,而后再休息。”   “你……”纪海棠气呼呼地瞪了周瑾之一眼,怒道:“本姑娘只说一遍,你可记好了!甘草三钱二两、薄荷叶一钱、当归一钱三两、党参一钱四两、红花三钱、决明子五钱、何首乌一钱、苍耳擦两钱二两……大火三刻钟,文火二刻钟,小火一刻钟,再转大火熬成药膏为止。”   纪海棠说起药名犹如绕口令,倒豆子似的一气说了三十七种药材,她本就是难为周瑾之,里面甚至有一味药材重复说了三遍,待她一口气说完,孔贞在一旁已听得头晕目眩,便是叶修昀也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只周瑾之却小心翼翼道:“纪姑娘,甘草您说了三遍,可是要加三遍吗?”   纪海棠瞪着周瑾之,不信邪道:“你都记下来了。”   周瑾之一脸懵懂地点了点头。   纪海棠瞪大眼睛:“你给我复述一遍。”   于是周瑾之开始重复方才纪海棠说过的药名和剂量,竟是一字不差。   “我的个乖乖,你这脑子是怎么长的。”纪海棠嘟囔着问道,就连向来自诩神童的叶修昀也忍不住惊异地看着周瑾之。   “这金陵城还真是藏龙卧虎啊。”叶修昀啧啧称奇道。   而周瑾之并未注意旁人的态度,只是神色间十分认真地看着纪海棠:“在下已背诵整篇药方,姑娘是不是也该出手救助那些伤员了。”   纪海棠看着周瑾之,他还是那般彬彬有礼的模样,神色间的倔强带这些读书人特有的迂腐。纪海棠突然想起,她初见他时,周瑾之跪在山门前,一步一叩头,直磕得满头鲜血,也不肯停。   她懵懂地问师父:“师父,这人在做什么啊。”   她师父叹息道:“这是个痴人,你日后万万不要学他。”   可后来,师父还是为了这个痴人下山了,只是让周瑾之这样磕头的那个女人终究没活下来。   纪海棠回过神来,气道:“罢了,真是怕了你了。”   周瑾之扬了扬嘴角,恳切道:“在下也只这一点好处了。”   刹那间,当年那个一脸倔强叩首的年轻人和此时温润的青年的身影突然重合了,纪海棠侧脸,竟似不愿再看他,凶巴巴道:“还不引路!”   周瑾之忙道:“请。”   待二人走了,孔贞和叶修昀才相视一眼,难得露出一点调侃的神色。   薛婉这一觉,足足睡了大半日,再醒来时,已是第二日黄昏,她身边坐了一个人,薛婉迷迷糊糊了半晌才发现,那是沈淮安。   她吓了一跳,从床上坐起来。   沈淮安定定瞧着她,轻声道:“我吓到你了?”   薛婉微微皱眉,本能地将身上的棉被扯了扯:“到底是男女授受不亲,沈将军做事唐突了。”   沈淮安面色苍白,脸颊上有两团诡异的红晕,双手拢在袖子里,神色间十分微妙:“日后不会了。”   “你先出去吧,待我更衣后,咱们再谈。”薛婉瞧着沈淮安可怜巴巴地样子,不禁放软了口气。   这之后,她飞快穿好衣裳,才又将沈淮安迎进屋内。   “我已查明这时疫的源头。”沈淮安道。   却原来,那日他倚着王六说出的线索,沿着扬州城郊的河流一村一村的寻找,终于找到了王六所在的村落。   村里因这时疫,人丁日益稀薄,可无论村长如何强调伤口不可接触,仍是有人源源不断的得病。   沈淮安在那里逗留了两三日,直到周瑾之派人过去传信,他才明白其中奥妙,这之后沈淮安带人在得了时疫的人常出没的地方徘徊数日,终于抓到了两条金环蛇。   这金环蛇本是剧毒,但那村子周围,四处均生了一种可以化解蛇毒的草药,那里的村民世代有食用这种草药的传统,因而死伤不多,未曾行成规模。   沈淮安见此,便带人铲了一处蛇窝,活捉了四五条金环蛇,又将当地人称之为解毒草的草药收集了一些,这才赶回金陵。   他心里记挂薛婉,故而一路快马加鞭,才在薛婉身边坐了一会儿,她便醒了。   “竟是蛇毒。”薛婉听了沈淮安的叙述,不禁有些唏嘘。   “是啊,好在如今找到了源头,又有神医的徒弟在,想来很快这府衙众人,便都可以痊愈了。”沈淮安笑了笑道。   此时,薛婉才注意到,沈淮安的脸色十分憔悴,他背挺得笔直,可直的却颇有些僵硬,瞧着说不出的古怪。   “你可还有什么事没说?”薛婉轻声问道。   沈淮安张了张嘴,最终却苦笑地摇了摇头:“不曾,不曾。”他说着站起来,往门外走去,临到出门前,他回眸看着薛婉:“纪海棠已在研制解毒之药,你不日便可痊愈。”   薛婉点了点头,“你今日到底为何这般吞吞吐吐。”   沈淮安不着痕迹地摇头,转身离开。   此时,纪海棠正在后院看着药童煎药,她身边堆满了药材,桌子上地筛子里都是各种各样的药材,她身边放着一大捆“解毒草”,她着迷似的揪下一块,在嘴里嚼了嚼,而后吐在地上。   在一瓶煎药的药童瞧着纪海棠的举动,十分好奇地看了一眼。   纪海棠道:“臭小子,还看,好好煎药!”说着,他扔出一块药材,恰好打在药童的头上。   “哎呦。”药童挠挠头,“我说纪大夫,虽说周家家大业大,不在乎这点药材,但你也不能把这上好的当归当玩具玩啊。”   “你懂什么,就是我把周家全部的药材都糟蹋了,只要能配出解药来,周瑾之也得给我供长生牌。”纪海棠冷哼一声,“现如今中毒的可是他那个顶头上司。”   药童一脸惊讶:“是沈将军们?他怎么会中这蛇毒?”   “那个傻子去抓蛇,反被蛇咬了,还以为自己没事。”纪海棠将挑好的药材扔进药碾子里,脱了鞋,脚踩在铜磙上。   她白皙的肤色在阳光下泛着光,脚上五个玲珑的脚趾都是粉色的。   “被金环蛇咬了?”药童惊呼道。   “可不是,若不是有些内力,就是大罗神仙也救不回来呢。”纪海棠感慨道,“如今,能不能活,也就是看他的造化了。” 第63章   纪海棠的解毒药研制的很快, 不过几日的功夫,薛婉身上的伤口已渐渐愈合, 只是因这解药嗜睡,她每日总有大半日是昏睡不醒的,偶尔迷迷糊糊睁开眼, 便觉有人将她扶起,塞上几口粥,又很快睡着了。   有几回,薛婉觉察的到, 扶她起来的人是沈淮安, 但她实在没什么力气,再与他争执。   如此数日,纪海棠才终于点头, 要薛婉停了药。   “谢天谢地, 可算不用睡了。”薛婉难得的松了口气, “这两日只觉得浑身上下睡得快散了架了。”   纪海棠嗤笑:“睡觉还不好?我这些日子可苦了,忙的脚不沾地。”   薛婉轻笑一声,似是不经意间道:“这两日我睡着的时候,都是谁在照顾我?”   她说的漫不经心,但纪海棠却听出话里的话, 她似笑非笑地看着薛婉, 半天才吐出两个字来。   “你猜?”   薛婉为之绝倒。   纪海棠哈哈大笑起来。   “没错,中间我们忙不过来的时候,看守不严, 叫沈淮安跑进来过。”   薛婉苦笑着摇了摇头:“便是有人看见了,又有谁拦得住他?”   纪海棠听薛婉这般说,却是欲言又止,终究是叹了口气道:“罢了,有什么事,还是让他当面跟你说吧。”   薛婉微微一愣。   “出门左拐,柴房旁边的那个荒废的小院子,你可记得?”纪海棠开口问道。   薛婉缓缓点了点头。   “沈淮安就在那。”纪海棠迟疑片刻,才道,“他的情况有点复杂,中毒最深,又侵入肺腑,毒能不能解,我并无完全的把握。”   薛婉的手一点点的攥紧,脸色渐渐苍白起来,她站起来,大步流星地朝门外走去。   如今正是花季,府衙内四处绿意盎然,花香四溢,那三进的小院如今人已去了大半,空留下一个院子,竟还时时传来歌声。   薛婉路过那院子,脚下越来越快,她刚起来没多久,身上是有些酸软的,因而走的久了,便有些脚下不稳。   沈忠自旁边的房门出来,手里端着个托盘,迎面和薛婉撞在一起。   “薛大小姐……”沈忠看着薛婉,露出一个笑容来,“您醒了。”   薛婉眉头微蹙,看着他托盘里的东西,两样清淡小菜,一碗白粥,一看就是给病人吃的。   “你这是……”   沈忠哀叹一口气,道:“我正要去给少爷送饭呢,少爷见您醒了,一定会很高兴的。”   薛婉听此,浑身一颤,她忽然间想到什么,后退两步。   “不,我不去了。”薛婉咬牙道,“我不见他。”   沈忠一脸茫然地看向薛婉:“什么?”   刹那间,沈淮安前世今生做过的事一起涌进薛婉的脑海里。   他也曾温柔,也曾深情,后来却冷漠如斯,逼死原配,另娶公主,如今他又突然调转了方向,复又深情起来。薛婉混乱地看着前面的小门,她有很多话想问他,但她没有兴趣问一个将死之人。   沈淮安不能死,起码不能在这样的境况下死。   “你告诉你家少爷,薛婉不欠他的人情,我谢他出手相助,必尽全力救他性命,等日后这笔账一笔勾销了,我再听他说旁的事。”薛婉一字一顿,声音颤抖,说罢,她从容转身,就此离开。   沈忠一脸茫然地看着薛婉,恍惚间意识到不对,他一边跑一边道:“薛大小姐,你等会儿,我没记住啊。”   沈淮安注视着自己手上的伤口,那最初只是两个血点,如今却逐渐扩散浮肿成紫色的暗斑,因毒性太烈,无法愈合,渐渐溃烂。纪海棠帮他配了一些药,但却不如旁人用过效果那般好,只拖延了些许伤口溃烂的速度,却没法让它们愈合。   他两世为人,想过自己的许多种死法,想的最多的应该是战死沙场,乱箭穿心,或者被马蹄踏碎胸骨,又或者是被知道真相的薛婉当胸一剑,刺个对穿。   这样那样的死法,每个午夜梦回,他都想过。   但沈淮安从未料到,他有一日会被一条蛇咬死,这实在荒唐又可笑。   如今,咬了他的那条蛇还好端端地用笼子关着,每日沈忠都会丢些兔子和鸡蛋喂它,只需偶尔吐些毒液,供纪海棠研究,蛇生惬意。   但他却当真要被这畜生给毒死了。   最初被咬,他不以为意,毕竟村长说了,那村子里不少人都被咬过,更有甚者,无需吃药,自行痊愈。   他想自己这般强壮,又是习武之人,当不会有事的。   于是一路快马加鞭赶回金陵,他进了府衙,和薛婉解释清楚,便倒地不起。   再醒来时,纪海棠告诉他,蛇毒侵入肺腑,他如今生死一线。   沈淮安简直想笑,只因这事可笑至极。   薛婉没事,府衙三进院子感染了蛇毒的人都没事,只他这个江淮巡抚,因为直接被蛇咬了一口,就要一命归西了。   纪海棠对此的解释是,旁人中毒剂量都十分小,可他却是被毒蛇直接咬了的,自然中毒颇深,更何况被咬之后,他又一路骑马,毒液经血脉流遍全身,照着纪海棠的意思,不死也得残。   那之后,府衙里的人便将他一个人圈在荒废的小院子里,他隔三差五,仗着轻功翻墙去看薛婉。   她大多数时候都睡着,躺在床上,安安静静,睡容恬静,看上去真的像个十五六岁,懵懵懂懂的小姑娘。可她醒着的时候,却满身是刺,明明对谁都如沐春风,却偏偏刺挠他沈淮安。   自然,这都是他活该,谁让他欠她的呢?   后来,沈忠说薛婉醒了,本是要看他的,却只讲了些莫名其妙的话,又走了。   沈淮安苦笑,他竟不知自己到底想不想她来。   沈淮安隔壁,就是那间关王六父子的柴房。   如今王六的伤养好了大半,毒也解了,只是依旧唯唯诺诺,王照那个小孩子倒是活泼了,这场灾难只在他身上留下一些丑陋的疤痕,可小孩子的天性大约就是玩闹,他近日很喜欢往沈淮安身边跑。   “叔叔,我什么时候才能从这个院子里出去啊。”   “叔叔,你也是被坏人抓进来的吗?”   “叔叔,为什么都没有人来看你啊?你是爹爹说的那种孤儿吗?”   沈淮安被最后一句激得不轻,他狠狠瞪了那小孩子一眼。   王照被吓得一个机灵儿,撒腿就跑到墙根儿,利落地踩着石头翻回柴房那个院子了。   没多久,沈忠进来送饭了。   “少爷,您还好吧,今日三进院里最后几个人也走了,大伙儿都想亲自感谢您呢。”沈忠将食盒放下。   这荒凉的小院子里,总共就两间房。天气渐热,沈淮安嫌闷得慌,大多数时间都呆在院子里。   沈淮安漠然道:“对外怎么说的?”   “您放心,都是按您的吩咐,只说是公务繁忙,实在脱不开身。府里的事,金陵的事都有叶公子顶着呢。”沈忠一边说,一边将食盒打开,把饭菜一一摆上。   因沈淮安身上有伤,不能吃辛辣油腻之物,自他搬到这里,饭菜就不过是两碟小菜,稀粥或者米饭。   “薛婉最近如何呢?”沈淮安问道。   沈忠迟疑片刻,才答:“薛姑娘如今整日和纪神医凑在一处,不是看医书,就是跟着纪神医学习医理,纪神医做新药,她还常帮她打个下手什么的。”   沈淮安听此,眼底这才略过一丝暖意:“她向来好学,如今又瞧见新鲜的了。”   沈忠瞧着沈淮安的模样,却有些难过:“少爷放心,有纪神医在,你一定会好好的,且我瞧薛姑娘这架势,对您也是有感情的。”   沈淮安微微一笑:“感情深浅,便是我也不知晓,但她那性子,定是不肯欠我人情的。如今天大的人情在她面前,若我死了,她才是要记一辈子呢。”   沈淮安想,若是能叫薛婉记一辈子,他其实挺想这般死去的。只是,他舍不得啊,舍不得薛婉难过,所以他得活着。   “沈忠,你放心,我一定尽全力,好好活下去。”   而此时,薛婉正按着纪海棠的吩咐,将药材细细地磨成粉,她身上的伤痕已好了大半,几乎看不出痕迹来。   纪海棠住在周家,周瑾之将库房都打开了,所有的药品,无论珍贵与否,尽交给纪海棠随便使用。每日一早,天不亮,薛婉就会到周家报道,她和纪海棠便呆在后院,配药、试药,失败了再来,循环往复。   天气渐热,薛婉的额头沁出一丝薄汗,她伸手擦了擦,将臼子里的药粉倒在包药的纸上。   分量都是提前称量过的,纪海棠将药粉倒进药炉上汩汩冒热气的汤药中,继续烧着。   很快,一碗乌黑的膏药便熬成了,里面尽是清苦的味道。   薛婉自笼子里抓出一只兔子,那灰兔子挣扎了一翻,却还是被抓起来,瑟瑟发抖地被薛婉拎着,又放进装蛇的笼子里。   金环蛇窜出来,咬在那兔子腿上。   薛婉熟练的晃了晃兔子,将那金环蛇抖擞下去,兔子中了蛇毒,奄奄一息地躺在案板上。   纪海棠将药膏抹在兔子被咬伤的地方,又喂了几口汤药给它。   那灰兔子却仍是浑身抽搐,嘴里吐出白沫来。   薛婉和纪海棠站在一旁静静瞧它,许久那兔子蹬了一下腿,再也不动了。   二人的脸上均露出些许失望。   “你确定以金环蛇的毒性,会有兔子能被医好?”薛婉蹙眉问道。   “这我可没有万全的把握。”纪海棠坦然地耸耸肩,“只不过是我的设想而已。”   薛婉一时气结。   她看着纪海棠,低声道:“沈淮安没有多少时间了。”   纪海棠轻轻叹了口气:“我知道,我也想救他。可我救活过许多人,也眼睁睁看着许多人死去,薛婉,都是命,还是不要强求的好。”   她一边说,一边拍拍薛婉的肩膀,转身又去研究自己的解药哪里出了问题。   薛婉许久没有说话,纪海棠迟疑片刻,转过头去,只见薛婉还维持着方才的姿势,肩膀微微颤抖。   “海棠你不懂,沈淮安不能死,我不能欠他,若不然我们俩才真的要纠缠不清了呢。”薛婉轻声说着,她眼圈发红,喉咙堵得难受,几乎哽咽,她翻来覆去的念叨着,可除了她自己和沈淮安,也许无人听得懂,“有时候,我是真的恨他,恨不得给他一刀,才解我心头之恨,可他现在这样,我真的怕突然有一天我不恨他了。若我不恨他了,若我不恨他了……”   薛婉说不下去了,她其实自己也不知道那一天会怎样,但她本能地觉得恐惧。   有时候恨来的容易,而不恨才可怕。   他怎么可以那么轻巧,那么简简单单的还她一命,将这件事了解了。他纠缠了那么久,纠缠的那么深,他还没把事情说清楚,怎么可以,怎么可以就这样离开。他欠她的,要一点一点的还清,而他的命,她不稀罕。   薛婉咬牙切齿地想,那个人,她不能便宜了他。   纪海棠闹不懂薛婉的心思,只是瞧着薛婉确实难过,无奈道:“我不懂你们俩到底如何了,但有一样,你若当真觉得伤心难过,不若去看看他,趁着他现在还不那么狼狈,否则,你难道要等他全身溃烂躺在床上的时候再去吗?”   薛婉回眸看纪海棠。   “人生在世,想不留遗憾是很难的,少留遗憾已很不容易了。”纪海棠轻声说道。   薛婉看着纪海棠,轻笑着摇了摇头。   “不,我不能现在去见他。”她一边说,一边摇头,眼泪自薛婉的眼中滑落,“海棠,我必须等他能好好活着的时候,再去见他。”   她深吸一口气,夺过纪海棠手里的医书,“来,我来看这本!”   “好吧。”纪海棠神色复杂地说道。   数日后,沈忠来寻纪海棠,只因沈淮安的症状越来越厉害,她之前配的药膏和内服的药都已没了效果。他整只手臂已数处溃烂,且进展极快。   纪海棠低着头并不答话,恰好在一旁的周瑾之脸色苍白,轻声问道:“当真再没法子了吗?”   “若有方法,我何不早用,又何须等到今日?”纪海棠小声说道。   周瑾之性子耿直,纵然如此,也不肯私心,“我知道你们师门有许多以命换命的法子,若是有的,你不妨说出来。”   沈忠听此,亦是起哄:“对对,若有以命换命的法子也可,我等必不会皱一下眉头。”   纪海棠一脸崩溃:“你们以为我是阎王爷吗?跟我讨价还价,一点用处都没有。”   小小的院子,四处都飘着草药的清苦味道,可没有人说话,只薛婉一个人坐在药庐里,身边堆了无数的书本,每一本她都翻过,有多年前的古籍偏方,亦有传世的名作,她的看的眼睛发酸,却也不肯停下。   周瑾之道:“你师父呢?若是他在,又会不会有旁的法子?”   纪海棠怒道:“我若能寻到我师父,还用你在此跟本姑娘大放厥词?”   “你们先别吵,海棠来看看这个。”薛婉突然开口,抬头说道。   纪海棠见她拿着一本《毒虫记要》不禁微微一愣,上前问道:“你又看到什么了?”   这些日子,薛婉常在些偏门的东西里翻到一些关于治疗蛇毒咬伤之类的记载,但大多过时,在后世中都已论证并无效果,是以这一次,纪海棠也并无太当回事。   薛婉翻到一页,指着内容问道:“你看这个,书里说要让一个健康之人被毒蛇咬伤,待此人被治愈后放出血来,加上食盐、铁粉等物,分层加水后入药,或可解毒。”   纪海棠微微一怔,而后将那书拿过来,仔细瞧了一遍,皱眉道:“此法虽有记载,但并无用过的先例,只许多年前,我师父曾想用过一次,还未做完,那人便毒发身亡了。”   薛婉听此,咬牙道:“如今,也顾不得许多了,若是这法子没用过,咱们试试不也行吗?”   纪海棠迟疑片刻,终究是点了点头,而后她微微迟疑道:“可是要让谁被蛇咬呢?”   沈忠忙道:“我来!”   周瑾之拱手:“晚生也可。”   纪海棠听此,微微蹙眉,眼睛却看向薛婉,她没有说话,但意思很明白,此事在场诸人中,薛婉是最合适不过的,因薛婉之前中过这蛇毒,按着这书中的理论,她若被毒蛇咬中,症状应该最轻,生还的机会也最大。   薛婉看向纪海棠,轻声道:“我来吧,我最合适。”   沈忠和周瑾之微微一愣,均是露出不赞同的目光。   沈忠道:“薛大小姐,我们家少爷把您当心肝肉疼呢,若是知道了……”   周瑾之亦道:“大小姐一非朝廷命官,二来又是女子……”   薛婉却十分霸道:“此事就这么定了,我不喜欢欠沈淮安人情,这一次无论成功与否,都算我还他一个人情了。”   纪海棠看向薛婉,知道她是当真这么想的,不禁微微迟疑:“这到底是有些风险的,你确定?”   薛婉轻轻点头:“沈淮安不是带回了许多压制蛇毒的草药吗?以你的医术加上那些,应是无事的。”   纪海棠听此,终于缓缓点头:“如此,我需得先准备几日,配解蛇毒的药以及准备书中之物。”   薛婉点了点头:“好,那我就静候佳音了。”这之后,她又迟疑片刻才道,“此事还请不要外传,周公子和沈公子也是。”   沈忠和周瑾之均点头称是。   等待的日子总是难熬,这些时日,薛婉反复在家中研读医书,心中隐约有了些把握,而此时,孔贞突然造访。   “阿婉,你要不要去看一眼沈淮安?”孔贞开口问道。   薛婉看向孔贞,孔贞不是个多事的人,于她与沈淮安之事,向来不曾置喙一句,今日这般说,定是有些事的。   “他前几日也开始跟修昀要锁了。”孔贞的眉头微微蹙着,眼底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你们俩还真是一样的性子,你若这回再不去见他,这辈子也许再无相见之日了。”   薛婉微微一怔,纵然再怎么恨这个人,听到再无相见之日时,她心中竟还是有一丝刺痛的,想到过两日她也要以身试毒,她突然间忍不住想见见他了。 第64章   薛婉到时, 沈淮安竟然在练剑。   如今天气渐热,他只穿了件白衫, 在小院子里剑气如虹,剑影翻飞。   沈淮安的剑法以快著称,舞起来的时候, 剑影连绵不绝,气势磅礴,薛婉以前曾经很喜欢看他练剑,在边关的月色下, 他会趁着酒兴, 只舞给她看。   而回到京城后,沈淮安再也没有舞过。   现在的沈淮安更不该舞剑,舞剑会激发他体内的毒素, 可显然他现下并不在意。   薛婉推门而入, 便见小院里四处都是剑光, 中毒丝毫没有影响沈淮安的身手,他快的惊人,剑锋所到之处,树叶簌簌落下。   她靠在门前,等他舞完这一场, 才轻轻鼓了鼓掌。   沈淮安回头看向薛婉, 竟没有丝毫吃惊的神色。   他纳剑入鞘,走到院子里的桌旁,将桌子上的茶水一饮而尽, 而后才道:“你来了。”他自嘲地笑了笑,“看来我是真的要死了。”   薛婉敛目,她方才脑子一热便冲了过来,可见着沈淮安,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得道:“孔贞说你准备把自己锁起来,我便想着,若是如此,也该见你一面了。”   “是啊,再过些日子,我这儿也得落把锁,叫沈忠每日来送个饭算了。”沈淮安笑道,平静说道,“你既然来了,那我恰好可以交代交代,,等我咽了气,还请帮我将尸体连同这柴房一把火烧了,落个干净,也不会再传染旁人。”   重活一世,他们都是看淡生死的人。薛婉如此,沈淮安更是如此。   不知为何,薛婉看着这样的沈淮安,心中竟有一丝不忍。   他双臂都缠着绷带,隐约透出血水,手背上也是一块块的紫斑,脸色泛青,明明该是走到绝境的那人,却偏偏仍是一脸的平静无波,像是毫不在意的模样。   “你不会。”薛婉脱口而出,“你不会死的。”   沈淮安微微一怔,竟微微一笑:“你是不是舍不得我了?”   薛婉一时气结,只后悔自己脑袋发热地跑过来做什么,沈淮安这人显然是没救了的。   沈淮安的手不经意攥紧,他看着薛婉,眼里的情谊呼之欲出,可声音却还是克制的:“我其实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薛婉皱了皱眉,直觉觉得沈淮安说的不会是什么容易答应的事。   “薛大小姐可不可以送我一束头发。”沈淮安低笑道,“我听说,若想下辈子做夫妻,便要这一世先将两个人的头发束在一起,再放在胸口上下葬。”   薛婉微微蹙眉,她并未料到沈淮安会说出这样的话来,长久以来的疑惑终于宣之于口,她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沈淮安,我一直不明白,你到底为何喜欢我?”   她看着沈淮安,轻声问道:“你文韬武略,于朝中是举足轻重的地位,李昭对你十分依仗,你手握兵权,是封疆大吏,这样的身份,想要什么样的妻子没有?便是远在京城的公主殿下,也始终对你念念不忘。可我呢?只是一个小官的女儿,既不温柔贤惠,对你的仕途也无甚帮助,如你这般野心勃勃之人,为何要执着于我呢?”   沈淮安低头,沉默不语。   “若你只是执着于我这个人,那我送你一缕头发,你可就能放下执着?”薛婉轻声说道,“但下辈子,我并不想和你做夫妻。”   沈淮安浑身一颤,抬头问道:“为何?我对你的情谊你难道看不到吗?我为你出生入死,想尽一切办法讨你欢心,我只求给我一个机会,可是你却一辈子都不肯给我!”   他越说越气,心中无限的委屈一股脑透出来。   薛婉笑了笑,突然轻声说道:“沈淮安,我曾做过一个梦,梦见我们做过夫妻,可最终成了一对怨侣,到头来,不过成了彼此的痛苦。你若也曾黄粱一梦,大约只是因为执念吧。你我性子相左,若凑在一处,早晚还是要反目,倒不如及时止损,才是放过彼此。若,这只是你临终前的一点想法,那我成全你也无妨,但若你能活着,可愿释然吗?”   “怎么会是黄粱一梦!”沈淮安上前一步,想要去抓薛婉的手,却被薛婉躲开。   他愣了愣,看着薛婉眼里盈盈的泪光,突然间明白了什么,心中却生出了一丝怯意。沈淮安不敢开口问,他觉得薛婉已经知道了,知道他就是那个上辈子害她被鸩杀,害她心死的男人。   沈淮安注视着薛婉的目光,他浑身颤抖着,突然间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心中万千思绪一齐涌上心头。   “阿婉……”他怯生生地唤了一声,“我不是……”   他想告诉薛婉,前世许多事并非他的本意,可是刹那间,沈淮安竟不知如何开口,只能这般愣愣地看着她。   薛婉闭了闭眼,她突然间有些疲惫,许多事说开了想来也不过是给彼此徒增烦恼罢了。   “我今日来,其实只是想告诉你,我们想了一个新的方法医治你,过几日待你解了毒,你我之间便两清了,自此沈淮安再不亏欠薛婉,薛婉也不再亏欠沈淮安,如此可好?”说罢,薛婉转身要走。   “我不!”沈淮安心中涌出一丝恐慌,他终于听懂了薛婉的意识,也正因为听懂了,他才更加癫狂,他几乎是歇斯底里地喊道,“你我之间就是得这样互相欠着,你还不清的薛婉,这辈子我救你的,你还不清!”   薛婉停下脚步,回眸看了沈淮安一眼:“若是还不清,我便把命赔给你可好?”   沈淮安怔忪地看着薛婉。   “我的命赔给你,换一个下辈子再不相遇,如何?”薛婉嘴角微勾,轻声道,“沈淮安,亏欠不亏欠,自来不是你说的算的。”   这之后,她头也不回,转身便走。沈淮安目送着薛婉离开的背影,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两日后,纪海棠通知薛婉可以开始了,薛婉再次来到周家,这一遭她是和薛平打过招呼的,只说是周家小姐热情相邀,自己要在周家住两日。薛平如今不太管薛婉的事,听此,心中虽有些奇怪,却也没说什么。   薛婉到了纪海棠那儿,只见笼子里一条金环蛇安安分分趴在笼子里,吐着信子,解蛇毒的草药已熬好,放在桌子上。   纪海棠见薛婉来了,便道:“此药服下后,你便会昏睡三日,醒来后,我才会为你放血。你若准备好了,咱们便开始。”   薛婉点了点头:“那么开始吧。”   金环蛇毒性极大,薛婉刚被咬了,便觉得有些头晕目眩,她一口气喝干了药,很快昏昏欲睡起来。   这一睡,果然是三日,她醒来时,天色才刚亮,纪海棠趴在她的床前,薛婉推了她一把,她便懵懵懂懂的起身,瞧着薛婉醒了,一副松了口气的模样。   “你可算醒了,这金环蛇的毒性果然厉害,差一点我还以为你要醒过来了呢。”   说着,纪海棠忙取了刀和碗来。   “现在我要开始放血了,你可撑得住?”纪海棠问道。   薛婉深吸一口气,点点头:“来吧。”   两日后,纪海棠将解药端给沈淮安。   药里尽是血腥味,沈淮安皱了皱眉头问道:“这里面加了什么,这么腥?”   纪海棠翻了个白眼:“都烂成这样了,还挑三拣四。”   这两日,沈淮安的状况明显越来越糟,他两只胳膊几乎溃烂,且开始往胸膛和腰部蔓延,他心中知晓,自己命不久矣。   他是看过那三进院里的人是如何煎熬痛苦,沈淮安并不准备让自己沦落到那种地步,他早已想过,若有一日他全身上下都烂的差不多了,便直接了断了自己,只是不知到了那日,薛婉会不会为他流下几滴眼泪。   “快点喝了吧,喝完以后大约会睡上数日,待睁开眼,便什么都好了。”纪海棠笑道,“要么痊愈,要么嘛,估计你已经投胎了。”   沈淮安听此,微微一笑:“我若投胎,定然要再投身回京城去。”   纪海棠难得听沈淮安说闲话,此人在外人面前向来不苟言笑,沉默寡言的很,若非一副皮囊还不错,就这般的脾气,早就得罪纪海棠了。   “为何要去京城?”纪海棠饶有兴致地问道。   “这般才能离阿婉近一些啊。”沈淮安说罢,将药一饮而尽。   纪海棠做了一个呕吐的表情,一把夺下碗,转身便走:“难怪薛婉懒得理你,这般肉麻,实在恶心。”   沈淮安低笑:“这般的话再不说,只怕我也没机会说了。”   说罢,他身子一歪倒在地上。   薛婉捐了两碗血,又补了好几日才好了些,可沈淮安却一直没醒过来。   纪海棠天天都会过去把脉,可每日回来,神色都比之前更凝重些。   薛婉问她为何,她迟疑半天,才终于答道:“药是起作用了,也不枉你以身涉险,只是他中毒颇深,看脉象,还有许多不定之数,我没有把握他能不能醒过来。人啊毕竟是得进食喝水,他若一直不醒,饿也饿死了。”   如此又拖延了几日,薛婉终于忍不住亲自去看他。   只见重重叠叠的幔帐之中,沈淮安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他中毒多日,眼底一片铁青,皮肤却是泛着灰白的黄,气色十分不好。   薛婉安安静静看着沈淮安的侧脸,她许久没这般打量过这个人,沈淮安生的高挑瘦削,躺着的时候,却像个小孩子,喜欢蜷缩着身子,睡容是从未有过的恬静。   她轻轻叹了口气:“你还是别死了。”   “你若真的死了,那这辈子我都得记得你的好,忘掉上辈子你做的坏事。”薛婉轻笑起来,“我这人记仇的很,别想让我原谅你。”   睡梦中的沈淮安安安静静的,没了醒着时候的锋利,倒叫薛婉看着更顺眼了。   薛婉疑惑地蹙眉,“说起来上辈子我陪你出生入死,你弃之敝履,这辈子我躲你还来不及呢,你又何必苦苦纠缠?你到底在执着什么,你明明心中无我。”   说到这,薛婉十分惨淡地笑了笑,“真是可笑,到了如今,想到这,我仍然觉得很难过,我以为边关数年,便是再没有感情的两个人,也该有感情了吧,可是为什么一回到京城,一切就都变了呢?若你实在对我无意,咱们和离便是了。可和离你却不敢,最后送我的竟然是一杯毒酒,沈淮安你这个王八蛋……”   这般说着,眼泪终于夺眶而出,薛婉任由它们自脸颊上滑落,一滴滴地砸在被子上。   “可是即便这般,我也并不想你这个王八蛋死掉。我跟自己说了那么多理由,其实都不是理由。”薛婉抹了一把眼泪,低声啜泣道,“我就是不想你死而已。”   薛婉一边说,一边哭,这些日子以来,她心中憋屈的心情,终于一股脑地倒了出来。   一直以来,薛婉都憋屈而混乱着。她既恨上辈子沈淮安的冷酷无情,却也无法忽视这辈子他对她的温柔相对,数次舍命相救的情谊,她嘴上不说,心里却都是记得的。   这毕竟曾是她热烈爱过的人,是昔日同甘共苦的枕边人,沈淮安对她更好一分,薛婉的心中便煎熬一分。她一边告诫自己,沈淮安是个衣冠禽兽,不可再与他为伍,一边却又忍不住扪心自问,沈淮安要的到底是什么?   这些问题将她的心放在火上来回的烤,叫她左右为难。   可她又不敢跟沈淮安摊牌。薛婉本能地回避,她不想和一个知道前尘往事的沈淮安呆在一起,那些事一旦重新翻出来,无论是什么原因,都必定不是她愿意承受的东西。   薛婉比任何一个时刻都更加害怕这个。   而现在,沈淮安安安静静躺在床上,一句话也不能说,连睁开眼睛都做不到,薛婉突然间有些好奇了起来。   “沈淮安,我是真的很想知道,你到底有没有喜欢过我?绿绕给我的那杯毒酒,到底是不是你的意思?”薛婉轻声问道,“若是,若是你醒过来,我便给你一个机会,要你亲口告诉我可好?”   薛婉等了一会儿,终究是没等到,她有些失望的起身。   “我明天再来看你,希望你好好想清楚,睁开眼睛可好?”薛婉这般说着,她等了一会儿,可沈淮安却仍然一动也不动。   她叹了口气,转身离开。   之后数日,薛婉每天都会找沈淮安说点什么,大多是上辈子的事,回忆他们在边关的时候,朝夕相处的那些日子,薛婉突然发现,原来那些小事,她其实都记得。   沈淮安带她去打猎,在冬日最冷的天,带着她在林场里穿梭,猎老虎和熊。他是极好的猎人,能找到熊冬眠的地方,皮货留下最好的给薛婉,余下的都卖了,换成粮食,偶尔也会拿一些跟西域商人换酒来喝。   晚上,两个人喝醉里,就缩在被窝里,边关的将军府十分寒酸,瓦片缺了一块,他们透过房顶数星星,数着数着便睡着了。   后来,边关的事说完了,薛婉便开始说京城的事。   京城的事大多不太美好,但薛婉一边说一边骂,也很是爽快。   她将他对她爱理不理,冷言冷语,讲他总上青楼里应酬,衣衫上染满了胭脂香味,讲她渐渐疲惫,不再过问他的事。   说到激动处,薛婉便会指着沈淮安鼻子大骂,她一边骂一边恨道:“沈淮安你给我起来讲清楚!否则老娘饶不了你!”   可即使这般,沈淮安也还是没醒过来。   薛婉连讲了数日,几乎将他们上辈子的事又从头到尾想了一遍,她只觉得身心疲惫,仿佛那些跌宕起伏,犹如话本子里讲的事都被她说尽了,而沈淮安依旧没有醒过来。   “沈淮安,我讲累了,今天都没什么可讲的了。”薛婉苦笑着看着沈淮安,“我累了。”她轻轻地说,“海棠说你的脉象越来越弱了,再不醒,你恐怕就真的醒不来了。到时候,我就准备嫁给别人了,你泉下有知,再干着急也只能祝福我了。”   薛婉话音未落,便见沈淮安的手指动了动。她愣了愣,以为自己看花了眼,可下一刻沈淮安的手指又动了动。   “纪海棠!你快来看!沈淮安醒了!”薛婉颤抖着声音,大声说道。   大门哗啦一声打开,纪海棠冲进来检查沈淮安的状况,薛婉瘫坐在椅子上,眼里渐渐红了起来。   这个王八蛋!薛婉在心里暗骂道。 第65章   沈淮安真正醒过来, 已过了晌午,他的手指和眼睛动的越来越频繁, 叫他的名字也渐渐有了反应。   于是所有人都聚在他身边,不厌其烦地叫他名字。   沈忠叫他“少爷”,叶修昀唤他“沈淮安”, 周瑾之则恭恭敬敬地叫“沈大人”,一时之间五花八门的称谓一遍遍响着。   薛婉因说了太久的话,嗓子已有些嘶哑,便坐在一旁和纪海棠一起, 听着三个男人趴在沈淮安床边, 一遍遍地唤着他的名字。   足足喊了快一个时辰,却半点进展也没有。   纪海棠听得烦了,便转身道:“薛婉, 还是你来喊吧, 他们三个男人叫的我脑壳疼呢。”   薛婉心中却恨不得揍他, 无所谓地上前道:“沈淮安?”   她只唤了一声,沈淮安的眼皮又动了动,他睁开双眼,声音嘶哑地应道:“阿婉。”   一时之间,满场绝倒。   纪海棠拍着桌子狂笑, 薛婉亦是十分窘迫, 只得瞪了沈淮安一眼。   他仍然乖乖躺在床上,眼里带着茫然,难得的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   “如今是白日还是夜里?”许久, 沈淮安突然问道,他耳力极佳,能听得进门外春风鸟鸣,可眼前却是一片漆黑。   房间里,天光大亮,正是一日阳光最好的时候。   众人一时之间均面露惊讶之色,缄默下来。   沈淮安侧耳倾听,突然莞尔一笑:“我是不是看不见了?这么多人看着我,竟没人敢说话?”   还是叶修昀最先开口:“只是暂时的,等余毒清了,视力自然会恢复,是不是纪大夫?”他转头问道。   纪海棠点了点头:“是是是,暂时的罢了。”   说话间,所有人的脸上都露出隐约的担忧神色。   沈淮安轻笑一声,也不戳破众人的话,只伸出胳膊道:“纪神医,该把脉了。”   他的胳膊仍然缠着绷带,纪海棠拆掉之后,只见数处溃烂已经结痂,可见那解药是起了作用的。沈淮安的胳膊因数日的昏迷,显得纤细无比,青筋根根毕现,瞧着十分脆弱。   “还行,是有些残毒未清,只是身子太弱了,你可以先用些白粥,慢慢恢复。”纪海棠下了结论,其余人跟着松一口气。   沈忠欢天喜地的去准备白粥,叶修昀和周瑾之轮流与沈淮安商议了诸多近来金陵城里的事。   薛婉便坐在一旁的椅子上听着。   叶修昀虽说出身世家,但为人却格外的“接地气”,于政务上的处理十分成熟,而周瑾之不愧是商人出身,但凡与钱相关的,无人比他算的还精,可军务之类,他们二人却不敢轻易定夺,这些日子,沈淮安昏迷不醒,他们着实伤透了脑筋。   如今虽然沈淮安精神不济,却也只得强撑着,将事情都处理清楚。沈淮安经验老道,几乎不必多思考,三言两语,便将积压的军务处理完毕,叶修昀到后来,寻了笔墨,奋笔疾书,这病房俨然成了个小内阁似的。   沈淮安多日不出现,李昭和李政的人马都有些坐不住了,李昭那儿还好一些,有叶修昀敷衍,但扬州的人马却开始频频调动,如今沈淮安虽是大难不死,可眼睛看不见,也十分棘手,若是被李政刺探出虚实,定然挥军攻打金陵。   三人聊得差不多了,沈忠的白粥也端了上来。   “少爷,喝点粥。”沈忠将碗递给沈淮安,正准备取勺子喂他,他却偏了偏头,眉头蹙紧。   “怎么了?”沈忠懵懂地问道。   沈淮安淡淡道:“放那儿吧,我一会儿再喝。”   沈忠十分不配合,道:“你又看不见,你自己怎么喝?”   沈淮安脸色微变。他不想在这么多人面前被人伺候,可沈忠那愣头青,偏偏哪壶不开提哪壶。   周瑾之和叶修昀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的起身告辞。   薛婉见此,转头对沈忠说道:“你出去吧,我来。”   沈忠不明所以,但想来薛婉照顾他家少爷,他家少爷肯定高兴,于是也不多言,将那粥放下之后便离开了。   待人都走了,房间里只余下沈淮安和薛婉两个,薛婉便坐到沈淮安床边,拿起这碗白粥。   沈淮安的手局促地攥紧被子,喉结紧张地上下翻动,他看不到,只能拼命瞪大眼睛,瞧着竟比平时多了一些可爱。   薛婉瞧着沈淮安的模样,又生气,却又有些心疼,只得凶巴巴道:“张嘴。”   沈淮安乖乖张开嘴,被灌了一嘴的白粥。   他喝了一口,轻轻唤了一声:“阿婉……”   “嗯。”薛婉答道。   “我昏迷的时候,你说的话,我都听到了。”沈淮安轻轻说。   薛婉浑身一僵,她料到了沈淮安也许能听到,但后来他一直不醒,她便也跟着疑惑起来,想他是听不到的,是以说的多了些。   “那又如何?”薛婉有点下不来台,冷冷说道。   沈淮安似乎更加紧张了,他浑身僵硬,结结巴巴地说道:“你问了我那么多话,我想回答你,可是怎么也睁不开眼睛,你后来还说要嫁给别人,我就急了。”   “阿婉,我喜欢你啊,我当然喜欢你啊。”沈淮安摸索着抓住薛婉的一只手,攥在手里。   薛婉没有挣开,沈淮安的大手微微有些凉意,将她的手包裹在里面,他,她竟有些忍不住眷恋起这其中的温暖,薛婉抽回自己的手,轻声问道:“喜欢我?沈淮安你扪心自问,你那是喜欢我吗?”   沈淮安脸色苍白,浑身微微一颤,他的唇抖了抖,许多话都萦绕在他心里,可刹那间,竟还是难以启齿。   该怎么告诉薛婉,他的那些强势不过是伪装罢了,他一天比一天更爱薛婉,便一天比一天更担心薛婉不爱他。他煎熬着自己的内心,却不知该如何宣之于口,只能折磨彼此。   沈淮安发现自己看不见的时候,竟生出了一丝庆幸,许多话,若是对着薛婉的脸,他是万万说不出口的,可此时眼前一片漆黑,他不知为何,竟当真流畅的说了出来。   “你从不曾与我提过一句喜欢。”沈淮安声音嘶哑地开口,“那一年在相国寺,若去的不是我,只是一个与我相似的旁人,你也都会同意的吧?那时候我只是一个百夫长,你怎么会倾慕于我,不过是阴错阳差罢了。”   沈淮安一边说,声音也激动起来,“阿婉,你远没有你想的那般情深,你和任何人在一起,都能过的很好。可我不一样,我第一次见你,就想要你,可我娶了你,却从来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在不在你心里!”   沈淮安的双眼看向薛婉,他看不到,只是将自己的脸朝向薛婉所在的方向,神色间愈发显得茫然起来。   薛婉微微一愣,这样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她却突然间听懂了。   那一年,在相国寺,两封伪造的情书,一段稀里糊涂的姻缘。她本以为只有她一人心怀芥蒂,却未料到,真正心怀芥蒂的,却是沈淮安。   “可是最后跟我成亲的人是你啊?”她皱着眉头,轻声说道,“我们一起离开京城,一起去边关,这么多年的情谊难道都是假的吗?若我,若我不喜欢你,我为何要陪你去吃那些苦。”   沈淮安一脸怔忪:“可是……可是他们都说,你喜欢边关,你只是想离开京城……”   许久之后,沈淮安终于将自己一直萦绕心头的疑惑说了出来。   薛婉气道:“沈淮安你这个王八蛋!虽然京城呆的没意思,那些闺秀还总是笑话我,但我到底为什么要喜欢边关?那里风沙那么大,饭都时常吃不饱,冬日里可把人冻成冰棍,我为什么要喜欢边关?”   沈淮安愣住了。   “因为你在那里啊!我吃那些苦,遭那些罪,都是因为你啊!如果没有你,我根本在那里呆不下一天!又怎会愿意陪你辗转那么久。”薛婉气得要命,恨不得将手里的粥碗扣在沈淮安头上,她气呼呼地站起来,转身便要走。   沈淮安吓坏了,他两只手胡乱在半空中抓着,勉强抓住了薛婉一个衣角,他张皇失措地说道:“阿婉,你别走!”   薛婉气得颤抖,眼泪从脸颊上滑落,一滴滴落在地上。   她背对着沈淮安,突然间满心的委屈一起爆发出来。   却原来多年情深,患难与共,竟是这样错付的。   “阿婉对不起,都是我的错。”薛婉许久不说话,沈淮安突然间觉得惊恐不已,他感到薛婉的衣裙正从他的手心一点点滑落。   薛婉回眸看他,冷声道:“晚了,沈淮安,一切都晚了!上辈子你欠我的,如今这辈子算是还了,自此以后你我再无瓜葛。”   说罢,薛婉转身便走,再无半分流连的意思。   自那日沈淮安醒过来以后,薛婉便搬回了薛家,再没去府衙露过面,可没过两日,就被纪海棠给找上门来。   “我说祖宗啊,你就算要甩他,要打他,也等他眼睛好了再说。如今倒好,自你走了,沈淮安便疯了,整日里不喝药,只喝酒,我们拦着,他就跑到房顶上去喝。一个瞎子,功夫偏偏还那么好,我们也不敢把他怎么样?要不你去看看?”纪海棠大咧咧说道,一副义愤填膺。   薛婉不想理会:“身体是他自己的,想怎么样,他就怎么样吧。”   纪海棠一时气结,只得循序渐进道:“你总不希望他余毒未清,最后还是死了吧?”   薛婉挑眉:“能喝酒,定然是死不了的。”   纪海棠崩溃:“是死不了,可他好歹是江淮巡抚!封疆大吏!整日的窝在屋子里,算怎么回事?如今所有的政务都是叶修昀和周瑾之在处理,叶修昀可说了,再这样下去,若是叫人知道他瞎了,那他就死定了!”   薛婉听到这儿,心中微微一动。   “快来,快来,我可是丁点都不夸张,你见着他便知道了。”纪海棠拉过薛婉的手,一路就这么往外跑。   幸而还是芷荷和春樱知道薛婉的性子,早早就把马车套好了备着呢。   春樱托腮看着薛婉稀里糊涂就跟着纪海棠上了车,忍不住幽幽叹了口气,对芷荷说道:“我看咱们小姐是要栽了。”   芷荷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沈大人高啊。”   沈淮安自清醒以后,并不曾离开过之前的荒废小院,他看不见,骤然挪到陌生的地方反而行动不便,于是他便一直住在这小院子里。   薛婉走进院子的时候,只见一个酒坛咣当一声砸在她眼前,地上都是破碎的瓷片,沈忠端着药,站在房梁下苦苦哀求。   “少爷,您还是喝药吧,再不喝药您的眼睛可真的就要废了。”   沈淮安躺在房梁上,脚下踩着瓦片,太阳懒洋洋地照在他身上。他虽然看不见,却觉得惬意   酒自他嘴角滑落,没入衣领,他衣襟上沾满了酒,脸上微红,衣衫凌乱,浑身上下酒气冲天,却只觉得喝的还不够多,还不够醉人。   “瞎了就瞎了吧。”沈淮安喃喃道,他绝望而茫然地轻笑起来,“便是死,又有什么可怕的,不过是贼老天耍我而已。”   薛婉瞧着这般颓废的沈淮安,当真是气不打一处来。   她转身出门,寻了一把梯子,闷不吭声地搭在小房子旁,身手矫健的蹬蹬瞪便踩了上去。   沈淮安连续大醉数日,听觉已无过去的灵敏,只迷迷糊糊觉得有人上来了。   他挥舞着手臂,嘟囔道:“你们都滚!别管我!让我烂在这儿!我要去阎王殿,问问阎王爷是不是有病!我回来到底是为了什么!”   薛婉夺过沈淮安手中的酒瓶,兜头泼了沈淮安一身。沈淮安只觉得一股凉意自上而下,他愣愣地张着嘴,似乎并无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沈淮安,你就这么没出息?”薛婉大吼道。   沈淮安愣了愣,才意识到是薛婉来了。他突然间一阵恐慌,他虽看不见,却也知道自己此时狼狈不堪到什么模样,他想站起来,却摇摇晃晃地站都站不稳。   薛婉瞧他的窝囊样,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她抬脚踹在沈淮安屁股上。   只听一阵乱七八糟的脆响,沈淮安连同屋顶上的瓦片一起稀里哗啦的跌落下来。   薛婉站在屋顶上看下去,只见沈淮安呆呆地躺在地上,似乎全然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沈淮安,你有没有点出息了?”薛婉走到沈淮安身边,她从未见沈淮安这副样子,他向来是有勇有谋,运筹帷幄,何曾有过这般的颓然。   沈淮安听到薛婉的声音,惨淡一笑:“我要出息有什么用?权势、地位、成就、名声,阿婉你告诉我,我还有什么没得到过的?”   薛婉微微一怔,只见沈淮安一边说,一边笑,可两行清泪却从他的眼里流了出来。   沈忠和纪海棠不知何时退了出去,院子里只有薛婉和沈淮安两个人。   这是薛婉第一次见沈淮安哭。   他是个信奉男儿有泪不轻弹的男人。   打仗输了不会哭,受重伤也不会哭,有一次他麾下最好的副官战死了,他难过的屠了北蛮三城,阎王之名闻风丧胆,他也没有哭。   沈淮安想流泪的时候,总会想法子让自己先流血或者让别人流血。   可是现在,他就这样无助地坐在地上,两行清泪,浑不在意地流了出来。   “阿婉,我这一生已别无所求了。若不是为你,我又为何要重新行走在这世上。”沈淮安声音颤抖着说道,“阿婉,我早就活够了。边关那么冷,再没人为我缝一件棉衣。塞北的风沙那么大,再没有人用獐子皮熬油给我擦脸。沈淮安平生所求,不过如此,可我自己却亲手把它断送了。”   薛婉低头看着沈淮安,恍惚间竟有些不敢置信,眼前的人竟会是沈淮安。   他那么矜娇的一个人,向来把自尊看的极重,无论何时,在她面前,都得是一副强势男子的模样,可如今他竟把自己弄的如此狼狈。薛婉嗅出了这其中的不同。   沈淮安是真的很绝望。   她突然间又有些不忍心。   天之骄子折断翅膀,自己躺进泥土里,大约就是如此吧。   “起来吧。”薛婉叹息般地说道,“你不必如此,起来吧。”   沈淮安却仿佛赖皮了,他伸手抓住薛婉的衣角,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越攥越紧,却倔强的不发一言。   于是薛婉俯身,将他拉起来。   沈淮安借机把薛婉死死按进怀里,薛婉拼命挣扎。   “沈淮安!你又干什么!”   “别动!”沈淮安颤抖着声音说道,“让我抱一会儿,就一会儿好不好?”   也许是被沈淮安声音里的绝望感染,薛婉听话地没有再动。   沈淮安抱着薛婉,这个日思夜想的女人终于能够被他结结实实抱进怀里,而不是午夜梦回剑的一场清梦。他近乎贪婪地呼吸着属于薛婉的气息,想要让这一刻保留的更久更久。   “好了吧?”薛婉感到沈淮安的呼吸平稳了许多,终于忍不住开口。   于是沈淮安慢慢放开了她,轻笑起来:“好了,阿婉若你肯让我常常这样抱你一回,我一定会好好活着。”   薛婉心里想,谁稀罕你活着。   可她嘴上却道:“你总得好好吃药,早日把眼睛养好。历朝历代,也不会有瞎子坐上巡抚的位置。”   沈淮安的笑容更灿烂了几分,自动将这话算作薛婉对他的关心,他点点头:“好,都听你的。” 第66章   靠着那个温暖的拥抱, 沈淮安又活了起来,整日里积极配合治疗, 瞧着卓有成效,薛婉也按着纪海棠的劝说,时常过去看他一眼。   他们如今的关系虽然尴尬, 却比之前有所缓和,二人不再提那些前尘往事,薛婉只偶尔帮沈淮安念两句书,讲几页话本子, 沈淮安是个十分捧场的观众, 无论薛婉讲什么,都是正襟危坐,认真听的模样。   一到梅雨时节, 金陵便是整日的下雨, 难得的放晴天, 薛婉推着沈淮安出门来晒太阳。   “今天天气真好。”薛婉轻笑道。   “是啊。”沈淮安点点头,突然兴致勃勃地起身,“我舞剑给你看好不好?”   他以前时常做,但如今眼睛看不见,却是头一回。   沈淮安兴头上来了, 也不问薛婉的意见, 便叫沈忠去拿他的剑,此时春日正浓,小院里落英缤纷, 沈淮安一身白衣站在花雨里,他侧耳倾听,轻声感叹道:“这院子里的落红定然很美。”   他话音未落,剑光已起,娇艳的花瓣自他身旁纷纷落下,又被剑气荡开,沈淮安的剑犹如一支舞,将他的腰身显得厉害。这不是最厉害的一套剑法,却是最好看的,沈淮安的心思,薛婉怎会不知。   她低笑一声,却突然也跟着拔剑,朝沈淮安刺过来。   沈淮安猝不及防,急忙侧身躲开,之后,二人双剑相击,发出“当”得一声轻响。   二人竟在这小小的院子里对打起来。   薛婉的剑术几乎都是沈淮安教的,上辈子在边关没有战事的时候,沈淮安便一招一式的教她,这样的对打于二人来说,实在稀松平常。   于是两个白色的身影在漫天花雨里穿梭,犹如一对比翼双飞的鸟儿,怎么瞧怎么登对。   沈忠在一旁看着,咧嘴傻笑,没多久,叶修昀也走了过来,轻轻叹了口气。   “多相配啊,也不知在别扭些什么?”   “就是啊,瞧着让人干着急。”纪海棠磕起了瓜子儿。   沈淮安自大病过后,已许久没这样动过,没多久,额角便沁出汗来,他后退两步,侧身架住薛婉的剑,嘴角勾起:“还来?这么多人看着,给我留点面子。”   薛婉嗤笑一声,回眸见叶修昀和纪海棠的眼里都是促狭,不禁面上一红。   纪海棠笑道:“哎呀,你们俩真是有趣儿,前一阵子还是你死我活的,如今却好像握手言和了似的。”   此话一出,沈淮安脸色一僵,薛婉更是笑容退了下去。   薛婉随手扔下剑,转身便要走,纪海棠瞧着,只得跟在她身后,告罪道:“你这又怎的了?”   薛婉微微一愣,突然间觉得自己这火气来的莫名其妙,于是转身看向纪海棠,笑道:“大概是在生自己的气吧。”   生自己的气,总想着,不该和他在一起,可方才有那么一刹那,薛婉仿佛又找回了他们上一世在一起时的感觉。   那样的甜蜜和温暖,她曾如此眷恋,以至于再世为人了,也依旧想念着。   所以,薛婉想,自己真的是没出息的很。   而此时,沈淮安坐在院子里,自斟自饮地喝了一杯茶,他抬头看了叶修昀一眼,面色冷淡,颇为嫌弃:“你来做什么?”   叶修昀气得吐血,压低声音道:“薛婉还不知道你没事了吧?你如今倒是敢这般嚣张了?若我叫孔贞在薛婉耳边提点一二,她那么聪明……”   沈淮安的手微微一顿,而后怒道:“有话快说,有屁快放。我总共也就这么几日的闲情逸致,你若是无事,还是早些回避才好。”   “我自然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叶修昀无奈道,“李政像是准备打过来呢。”   此话一出,沈淮安愣住了。   却原来,今日一早,叶修昀便接到前方斥候来报,李政正在集结军队,看这样子,是准备直接从扬州杀到金陵来,约莫也不过三五日,便要到金陵了。   “他定然是知道了你中毒的事,以为你还瞎着呢。”叶修昀轻轻叹了口气,“看来你这寇不但养不出了,装瞎也装不了几日了。”   沈淮安咬牙道:“此人愚蠢至极,难怪会输给李昭。   “那你如今这般,要如何应对?”叶修昀问道。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李政若非得来招惹我,这一回我便让他有去无回。”沈淮安的眼底动了一丝杀机,“我想亲自带一队弓箭手,刺杀李政,保留扬州的大部分兵力,收编为我的军队,那时候我势力已成,李昭才不敢轻举妄动。”   沈淮安一边说,一边漫不经心地思索,距离皇帝驾崩还有四年之久,若是此时除掉李政,他便必须马上返回京城,着手整理自己的势力,以便于和李昭抗衡。   局势刻不容缓了。   “你眼睛的事,准备何时告诉薛婉?”叶修昀突然问道。   沈淮安微微一愣,神色黯然:“再说吧,我会找机会,亲自跟她说的。”   并没有人告诉薛婉,金陵城即将兴兵,但城中的局势日渐紧张却是人人都看在眼里的。   白日夜间都多了巡逻的士兵,四处戒严,夜晚宵禁。   直到有一日,传出消息,大军即将开拔,李政的军队在金陵城外五十里集结,大战一触即噶。   薛婉到府衙时,那里一片混乱,四处都是着甲胄的士兵进进出出,她遇到叶修昀,叶修昀告诉她,沈淮安在那个小院子里等她。   薛婉走进去,便见他穿着一身程亮的甲胄,手中持剑,肩上背着挽星河。   沈淮安回眸看她,眼中静静映着薛婉的影子。   “你的眼睛好了啊。”薛婉叹息道。   沈淮安“嗯”了一声,沉默了。   薛婉上下打量着沈淮安。   他向来身姿挺拔,程亮的银铠鲜红的披风,长身而立,手中持剑或者是枪,一看便知是个威风八面的将军。   “我这样,好看吗?”沈淮安被薛婉看的不好意思,竟有些腼腆的问道。   薛婉轻笑地点点头:“好看。”   沈淮安局促地低下头。   “你终于不装瞎了。”薛婉有些好笑地说道,“突然间竟有些不习惯了呢。”   沈淮安愈发尴尬起来,他看着薛婉,轻声道:“你知道?”   “诈你一下而已。”薛婉淡笑,“演技不错,我不曾察觉。”   “我只是舍不得你走,后来又怕你生气,拖拖拉拉便到了今日。”沈淮安轻声叹道。   “算了,都过去了,沈淮安。”薛婉有些怅惘地笑起来,她不会告诉他,她也有所察觉,却也不愿戳破这最后的宁静。   她已经有点习惯那个瞎眼的沈淮安,他们互相帮对方造了一座城,只把两个人关在里面,这个梦境很美,醒的却也很快。   “阿婉,我不想就这样过去了。”沈淮安伤感地说道。   薛婉低笑起来:“沈淮安,梦终究是要醒的。我们这一生,都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又何必急于一时呢?”   沈淮安愣了愣,几乎以为是自己会错了薛婉的意思。   “阿婉,你是说……”   薛婉打断了他,“我祝将军旗开得胜,平安归来!”   说着,薛婉双手抱拳,向沈淮安行了一礼。   沈淮安喉结翻动,有万般话还想对薛婉说,却在瞧着她的刹那,终究是轻轻点点头:“多谢薛姑娘。”   之后数日,金陵城外喊杀声震天,城里的人都是人心惶惶,周瑾之和叶修昀都是脚下忙的团团转,孔贞和周舒兰也跟着紧张,却只有薛婉心知肚明。   因为那是沈淮安啊,那是大永朝曾经的战神,忠勇侯沈淮安啊。   大军凯旋的消息传来时,薛婉正坐在小院里看话本子,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一曲《牡丹亭》她看过很多回,尤其是沈淮安看不见的那些日子里。   她反复念过这个故事。   那不解风情的男人一直追问她,为何杜丽娘会对柳梦梅那般魂牵梦绕?一个梦中相见的男子便值得女人这般托付终身吗?   薛婉被他问烦了,便瞪他道:“我哪里知道?”   沈淮安不满地嘀咕:“你就不会……”   薛婉气道:“怎又扯到我身上了?”   沈淮安也不再言语,只面露阴郁之色地低着头。   那时候他大病初愈,脸色苍白,仍是畏冷,身上盖着一个薄毯子,倒当真是楚楚可怜的模样。   薛婉受不了了,便顺着他道:“大约是日久情深吧。”   沈淮安听此,才会展颜。   薛婉想到此,不禁微微一笑,平日里能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男人,却也有这样幼稚小心眼的时候,实在叫人啼笑皆非。   她放下话本,刚准备起身,便听见春樱跌跌撞撞跑进来道:“大小姐,大小姐,沈将军回来了!沈将军回来了!”   薛婉微微一愣,快步走了几步,却又停下了。   “春樱,备马车,我去看看。”薛婉忙道。   “哎,知道啦。”春樱掩嘴一笑,转身去吩咐门房把马车套好。   薛婉到府衙时,沈淮安还未归来,一进了金陵城他游街一圈后,便直奔了城郊大营,收编俘虏,料理伤员,宴请将领,论功行赏,最重要的还有和李政的谈话。   府衙里,仍然是叶修昀坐镇,进进出出的邸报流水一般的呈上来又送走。   叶修昀见着薛婉,笑道:“就猜你会过来,可惜如今这府里就剩我一个,纪神医和周大人护送粮草去军营了,淮安兄也在那边。”   薛婉微微一笑:“无妨,问你也是一样。战果如何?”   “歼敌八千,俘虏十五万,生擒李政。”叶修昀眼睛发亮地说道,“大获全胜啊。”   薛婉松了口气,点了点头。   “可有一样却不好。”叶修昀老神在在道,“淮安兄此次必然封侯,只怕江淮巡抚马上要换人了。”   薛婉微微一愣,才明白了叶修昀这话中的意思,沈淮安很快就要回京了。   此时,城郊大营,沈淮安坐在上首,他身上的铠甲沾了不少血污,披风也带着腥味,但他的姿态依旧优雅而嚣张,李政双手带着枷锁,跪在他面前。   “四殿下,好久不见啊。”沈淮安冷声说道。   李政低头不吭声。   “不过一个月,你就推翻了你我的合作,实在叫我刮目相看啊。”沈淮安似笑非笑地看着李政,眼神却冰冷到极致。   “我已落在你手里,要杀要剐悉听尊便。”李政声音嘶哑道,“只恨我技不如人。”   “你不光技不如人,你还蠢笨如猪。”沈淮安冷笑,“阳关大道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行。”   李政听此,咬牙切齿道:“是我反复小人又如何?便是与你合作,我也不过能苟延残喘多活个几年罢了,你当我真的是傻子吗?”他咆哮道,“与其一点点被你消磨死,倒不如来个痛快的!”   沈淮安冷笑:“可惜你也痛快不了,待皇上的旨意下来,我会亲自押解你回京,到那时候你去和陛下解释,痛快不痛快的问题吧。”   说起皇帝李政的脸色微微惨白,他的父皇十分疼爱他,可惜天家父子,那点亲缘始终是有限的。   “父皇会给我一个痛快的,一杯毒酒,多少皇子都喝过,我喝又如何?”李政惨笑道。   “可你本来不该喝的。我曾想过,要和你在江浙一带打上个十年二十年,她希望这里,京城太拘束,边关太苦,这里倒是个好地方,总是鸟语花香,可惜……因你这般的愚蠢,终究是实现不了了。”沈淮安哀叹一口气,神色间十分怅惘。   李政听了沈淮安的话却哈哈大笑起来:“沈淮安,你这个疯子,你以为这天下会让你玩弄于鼓掌之上吗?京城里的毒蛇多着呢,我在地狱里等着看你被咬死的那一天。”   沈淮安嗤笑,轻声道:“谁咬死谁,还不一定呢。”   那日,沈淮安一直忙到深夜才回到府衙,金陵城里静悄悄的,府衙里只有沈忠留了一盏灯,他站在门口看了一会儿,突然间回头往薛府走去。   薛婉的院子果然还亮着灯。   他推门而入,便见薛婉正支着下巴在打瞌睡,听到声响她迷迷糊糊抬头看他一眼,抱怨道:“就知道会有你这不速之客,本想等等你,却没想到这么晚。”   沈淮安莞尔,轻声道:“是有点晚了。”   他身上铠甲未换,还带着刺鼻的血腥味。薛婉皱了皱眉头问道:“可受伤了。”   “没有,都是旁人的血。”沈淮安满不在乎道,“本是不想来叨扰,只是想看看你,许久未见,想的紧。”   薛婉嗤笑一声,却有些不好意思地撇开脸道:“我也有话要对你说。”   沈淮安愣了愣,郑重道:“你说。”   “叶修昀说,此事了后,陛下必然调你回京?”薛婉问道。   “是。”沈淮安点点头。   “你我之间,你又做何打算?”薛婉问道。   沈淮安闭了闭眼:“你若愿意,我自然是想娶你。”   薛婉微微一笑:“可我如今还是不想嫁你。”   此话沈淮安早已料到,因此并不觉得奇怪,只既然有机会,自然是要问个清楚。   “我如何做,你才肯嫁给我?”沈淮安追问。   薛婉看着沈淮安,心中比任何时候都要平静。他风尘仆仆的赶来,在这样的夜半时分,偷溜进她的闺房,却没有半分逾距。   “我们曾做过七载夫妻,可却从未真正了解过对方的脾气秉性,稀里糊涂的过完一生。”薛婉笑着对沈淮安说,可眼泪却在她眼眶里打转。   沈淮安听她这般说,刚要开口,却被薛婉抬手打断。   “可是沈淮安,执念和愧疚不是爱,我不想你这个样子与我纠缠。”薛婉认真说道,她看着沈淮安,轻声道,“我是真的怕了,若是你日后突然幡然醒悟,我根本不是你今生挚爱,我又该怎么办呢?”   沈淮安脱口而出道:“不会的!阿婉你为何还不信我!”   薛婉摇了摇头:“你等我说完。你此番入京,封个侯爷总是免不了的,到时候只怕再难到金陵来了。”   沈淮安慢慢点了点头。   “我父亲丁忧还有两年孝期才满。”薛婉笑了笑,“你我便分开这两年,各自好好想想,到底要不要再在一起,这样说不定对彼此都好。”   沈淮安听此,多少有些不舍得,却仍是柔声说道:“好,都听你的。”   薛婉笑了笑不以为意。   此后整军月余,沈淮安的嘉奖令终于下来了,果然又成了忠勇侯,且陛下来报,要沈淮安亲自押解四皇子回京。   而叶修昀暂代江淮巡抚之职。   沈淮安离开的那一日,薛婉没有出城相送,既然两年后便会再见,又何必送来送去的,徒增伤感呢?薛婉这般想着,慢慢照着手中的棋谱下了一字。   “吧嗒”一声,黑子咬住了白龙的阵眼,满盘的局面反转过来。   薛婉笑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应该没法更得这么早了,存稿用完了哭~大概会早九点晚九点更新的~ 第67章   两年后。金陵。   薛婉将手边的药材细细分拣, 又抓了一把冬虫夏草扔进药臼子里捣碎,纪海棠见着了惊呼一声。   “我的大小姐, 要你弄一点冬虫夏草,你竟然掂这么多?药材不费钱啊。”   薛婉无辜地眨眨眼:“都是周瑾之出钱,你着什么急。”   她一边说, 一边将冬虫夏草的粉末倒出来,一个没拿稳,粉末撒了一地。   纪海棠倒抽一口冷气,捂着胸口退出门去。   “罢了, 罢了, 做老板的有钱任性,我又能如何?”   自上回金陵时疫过后,纪海棠应周瑾之相邀, 在金陵城开了家药铺, 间或帮人看一些疑难杂症, 因纪海棠是未婚的女子,平素里是不怎么看诊的,但架不住医术高明,时常有人找上来。   她性子高傲,平时身边也无几个伺候的奴婢, 薛婉便偶尔来打下手, 遇到药铺资金周转不来的时候,还投了些银两进去。   这一来二去,薛婉便成了药铺的二老板, 大老板周瑾之近来有风声说要入京到户部当值,是以也不太常来,里里外外,常只有薛婉和纪海棠两个人撑着。   今日纪海棠有个旧日义诊的病人回访,那女子怀胎时死了丈夫,颠沛流离,产后虚弱,好不容易调理地好了些,只身子亏损,又家贫,放回家不过月余,又不太好了。   对这样身世的可怜人,纪海棠向来是不收诊金,还免费赠药的。今日她将药方写出来,咬了咬牙,添上了冬虫夏草。药铺里的存货本就不多,加上薛婉笨手笨脚的消耗,纪海棠心痛不已。   薛婉将药材包好,送到前厅,只见一面色蜡黄的夫人神色愁苦,纪海棠小声规劝道:“身子都是自己的,你这般下去,那尚在襁褓的孩子又该怎么办?回去把这副药吃了,平日里不可省嘴边的那点粮食,若家里揭不开锅,便找我来搭个伙,总不至于差你这一口。”   那妇人千恩万谢,只差给纪海棠磕头了,待她走了,这一日的营生也算过去了。   纪海棠上了门板,挂了歇业的牌子,薛婉才开口:“周瑾之升迁户部的事已经定下来了。”   纪海棠的动作微微一顿,面色如常道:“那又如何?”   “他这一走,只怕日后仕途顺当,再回金陵,却不知是何年何月了。周家已在京城为他置了宅子,离我家倒是很近。”薛婉微微一笑,“我父亲眼看孝期将满,也要回京了。”   纪海棠哦了一声,淡淡:“恭喜。”   “我们一走,你去哪?”薛婉微微皱眉,轻声说道。   纪海棠嗤笑:“怎么?我离了你们俩就活不了吗?大不了,我回山上住去,我师父那儿,空房子多着呢。”   薛婉瞧着纪海棠梗着脖子,死鸭子嘴硬的模样,不禁微微一笑。   “前些日子,我父亲还问我,待孝期满了,我的婚事已是刻不容缓。如今沈淮安做了忠勇侯,大约是看不上我们薛家这样的门第,周瑾之就刚刚好啊,为人谦和有礼,前途也是极好,最重要的两家关系和睦,是一等一的姻缘。”   薛婉说一句,纪海棠的脸色就难看一点,到最后,更是脸黑如锅底。   “关我屁事!”纪海棠站起来,叉腰看向薛婉,“薛婉,你还当不当我是朋友?”   薛婉噗嗤一笑,见纪海棠当真气急败坏了,才道:“好你一张鸭子嘴,到了如今,也不肯透露半句实话?”   纪海棠知道薛婉是故意激她,但神色间却十分黯然:“你既然早看出来了,何必拿我打趣?此事本也不是我不愿意。周瑾之自己走不出来,我又有什么办法?”   说到此,纪海棠的眼里渐渐有了些湿润。   她喜欢周瑾之,自许多年前,他为未婚妻上山,磕头磕的头破血流时,纪海棠便想,她这一生,若能有男子为她做到这份儿上,那便是死了也值得。   那自然不过是少女在闺阁中的旖旎幻想,可是后来,朝夕相处,纪海棠却发现,自己是真的喜欢周瑾之了。   哪怕知道,他有个念念不忘之人,却也甘之如饴。   她想,她可以等,一年、两年……十年,等周瑾之渐渐忘却那女子,再重新开始。   可她终究是没等到。   薛婉迟疑片刻才道:“其实,是周舒兰昨日开口,说周家欲在京中开一家医馆,想聘你去做看诊的大夫。”   纪海棠回过神来,无奈道:“周夫人真是够不死心的。”   耽误了这么多年,如今周家看周瑾之,全然一副只要你肯带个活人回来,甭管男人女人,大人小孩,他们都不在意。   而这些年,唯二和周瑾之走得近的女子,就只有薛婉和纪海棠。纵然是不知道儿子到底喜欢哪一个,周夫人只好两边一起押宝,生怕姑娘们等不及了,走了,那该如何是好。   “其实,周瑾之也曾提过,以你的医术,若是入京,更能造福一方百姓,也不算埋没了一身的才华。”薛婉斟酌了片刻才道。   纪海棠笑:“我看你是怕被周夫人缠上吧,叫我一起,也可分担些火力。”她一语道破天机,薛婉却只是笑而不语。   “罢了,去便去吧,横竖已经栽了。”纪海棠叹息一声。   于是,周瑾之上京赴任后不久,薛平的孝期一满,薛婉和纪海棠便联袂北上回京。   薛平为了这次起复,早在一年前就开始谋划,年初时兵部有了个缺儿,户部尚书千方百计的推脱掉诸多人选,就等着他呢,故而这一回入京,薛平也是春风得意的。   薛平归心似箭,提早启程,终于在入冬之前赶回了京城。   正是深秋时节,京城内外层林尽染,遍地的红叶,山上更像是烧起来了似的,怎么瞧都红火。   马车摇摇晃晃入了城,纪海棠头一回入京,忍不住满心的好奇,掀开车帘往外望过去,只见繁华的街道,接踵的行人,两岸的店铺人来人往,络绎不绝,比金陵城自然是大了许多。   “京城果然繁华。”纪海棠忍不住感叹道。   薛婉笑了笑:“真正的繁华你还没瞧着呢。”   正说着,马车突然停了下来,外头车夫道:“大小姐,前头似有贵人经过,咱们得回避一二。”   薛婉“嗯”了一声,那马车夫便让马车停在路边。   只见一群御林军步伐整齐地跑过来,迅速将街道清场。   打着仪仗和旗帜的小兵率先路过,而后是一辆马车,身后无数小厮奴婢跟随,气派十足。因队伍庞大,足足瞪了一盏茶的时间,道路才重新恢复畅通。   “这是谁家?”薛婉微微蹙眉问道,“前头六盏宫灯,八幡旗面,可是个王爷?”   车夫一直留守京城,又健谈,听薛婉问道,忙答:“大小姐有眼力,这是五殿下李武和皇子妃的车架,自两年前四皇子薨逝后,皇上和太子殿下对五殿下都十分器重呢。”   李武?   薛婉迟疑片刻,才回过神来,想到当初在跑马场一面之缘,性子十分腼腆害羞的男子,不禁一愣,这李武排场倒是不小。   “五殿下平日里十分平易近人,打这样的仪仗听说是陪皇子妃回娘家呢。”车夫继续八卦道。   “皇子妃?”薛婉想到叶六娘,轻轻一笑,不禁觉得有趣。   她倒是想早点见见六娘子,听听她这几年遇到的事了。   而此时,沈淮安刚从朝堂上下来,往外走着,便听户部几个人议论道:“听说薛大人来信,今日回京?”   “哪个薛大人?”   “就是兵部的侍郎薛平薛大人,他三年前老母病逝回乡,如今起复,又去了户部。”   “这位薛大人可来头不小啊,户部这位置,可是为他悬置了得有小半年了吧。”   “到底是神通广大之人,发妻原配曾是威北侯的独女,虽然威北侯一家都死绝了,那也是威名犹在,听说他家女儿因丁忧耽误了婚事,如今已有十八岁,正有意与周瑾之结亲,日后翁婿同朝,倒也是一段佳话了。”   沈淮安对薛婉的动向了如指掌,自然清楚她今日便回回京,早在三日前,他便有些睡不着觉。   两年的时间,薛婉的一颦一笑却还仿佛昨日,两年的分别,他对她的思念更如同一瓶陈酿,愈发深沉。他设想过许多与她相见时要说的话,却没想到他听到关于她的第一个消息,竟然是婚讯。   沈淮安想到这,停下脚步,回头冷冷瞪着那几个官员。   那几人莫名其妙,十分谨慎地行礼道:“侯爷可还有什么吩咐?”   沈淮安却只仔仔细细看了这三人的样貌、官职,冷冷一笑:“我大永朝的官员如今就只观察这些家长里短了吗?”   他说的疾言厉色,声音十分严厉,将那几个官员唬得一愣一愣的,均是吓了一跳。   “侯爷赎罪,侯爷赎罪。”还是其中一人最是机灵,甭管到底错没错,先是拱手致歉了一番,余下二人也跟着告罪。   沈淮安这才气顺了些,转身拂袖而去。   三人面面相觑,再不敢多言,匆匆离开了。   沈淮安出了京城,仍是满心烦躁不安,他的侯府就置办在薛家不远处,与周瑾之更是邻居,周瑾之如今是户部员外郎,三年之内,从他军中一个八品一路升迁到五品,全因沈淮安的大力举荐。   他刚到府门,便见着周瑾之和叶修昀正站在门前,身后各跟了数名随从,手里均提着贺礼。   “你们这是要去哪?”沈淮安问道。   周瑾之心眼实,上来便拱手道:“我与叶大人听闻薛大人回朝,特带人去恭贺一番。”   叶修昀折扇捂脸,眨了眨眼睛,不说话了。   沈淮安冷笑:“你们倒是消息灵通的很。”   叶修昀笑道:“岂敢岂敢,不过是顺势而为罢了。沈兄可要一同去吗?”   沈淮安不答,只拂袖而去。   周瑾之懵懂地看着沈淮安俨然带着些怒气的背影,问叶修昀道:“沈侯爷这是怎么了?”   叶修昀答:“不必理会,他现在已如三岁小儿。”   周瑾之恍惚想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笑道:“沈侯爷赤子之心啊。”   薛家旧宅早有人打扫干净,薛婉回到府中,只将随身行李安置妥当便可,偌大一个薛府如今空了太半,薛瑶“失踪”这么多年,薛平已报她病故,而张氏和老太太也都去了,这薛宅空了三个院子,十分冷清。   薛平瞧在眼里轻轻叹了口气道:“我也该续弦了。”   盈姨娘站在他神色,脸色不变,温柔说道:“孝期已满,老爷合该张罗了。”   薛婉瞧着盈姨娘的脸,心中微凉,也不知盈姨娘内心可是当真不在乎,还是如何。   说起续弦之事,薛平自去搜罗一番京中可靠的人选,他如今起复,又是要紧官职,想说一门好亲事,自然十分容易。想自己不过而立之年,连丧两位妻子,只怕有克妻的名声,不禁又皱起眉头。   三人各揣着心事,便听小厮来报,说叶修昀和周瑾之来了。   薛平自然急忙来请,因知二人是冲着薛婉前来的,薛平便命人隔了个屏风,叫薛婉和盈姨娘在屏风后坐下。   二人入内,自然免不了一通寒暄,又将贺礼的礼单送过来。   其中叶修昀送的东西最是五花八门,周瑾之却大多是些药材,薛婉心知这里有大半不是送给她的,却也只笑了笑收下。   “我家夫人特要我跟薛大小姐带个话,今日不方便,便不过来了,改日自有机会相聚。”临走前,叶修昀又特意叮嘱了一声。   薛婉隐约猜到是什么样的机会,故而也不多言。   待叶周二人走了,没多久便听沈淮安来了。   薛平听此,忙将刚撤了的屏风又摆上,另选了诸多精致点心呈上来。   沈淮安甫一进正厅,便看见薛婉,即便隔着屏风,他只能看到一个影影绰绰的影子,她福了福身子,道了声:“沈侯爷。”   声音清淡,并未见多激动又或者旁的什么。   沈淮安心头微酸,直勾勾盯着那屏风,道了一声:“薛大小姐。”   他见她从容入座,又拿起茶盏抿了一口茶,并不见丝毫激动的神色,不禁黯然。   两年不见,她长高了许多,十八岁的薛婉已是亭亭玉立的大姑娘,遥遥看着,只见身姿婀娜,姿态雍容,自有一番气度。   薛平见二人隔着屏风,亦是暗流汹涌,不禁心头微动,笑道:“侯爷如此客气,倒叫下官受宠若惊啊。”   沈淮安回过神来,于右边入座,笑道:“薛大人客气了,之前在南方时,蒙大人照顾,如今你既回京,自然是要来道贺的。”   薛平见沈淮安言语间亲近,更是来了兴致,最后免不了盛情邀请沈淮安留下用饭,但沈淮安实在公务缠身,只得起身告辞,后才又想起道:“大人骤然回京,免不了要添置些物件,略备薄礼,还请大人不要见谅。”   如此又免不了客气了一番,沈淮安才施施然离去。   沈淮安走后,薛婉才从屏风后出来,亦是有些恍惚。   两年的时间,她极少想起沈淮安,便是想起的时候,也多是想捋清前世过往,繁琐种种。   回忆当初,薛婉之于沈淮安大约并不如他的感情来的深沉,她们这些闺阁中的小女子,本就没见过几个外男,沈淮安彼时身形挺拔,又有一副极好的皮囊,甫一见面,少有几个少女不会怦然心动。   她随他入边关,却也曾后悔,京城荣华似锦,便是普通的小老百姓,也比边关的将军府过的舒服些。可每每看到沈淮安炙热的目光,薛婉便咬咬牙又坚持下来。   这毕竟是她选的路,人生啊,不能向后看,总得向前看,咬着牙走下去,后来他们遇到战火、天灾、人祸……大约是身子里到底流着威北侯陈家的血,薛婉被逼到极致的时候,总能否极泰来,顺利度过去。   后来的事,薛婉仔细回忆,却不曾见过丝毫的端倪,只觉得沈淮安愈发心机深沉,整日里不知在想些什么,而她亦倔强着不肯开口,如此才渐行渐远。   “薛婉,听说周瑾之送药材过来了?快带我去瞧瞧!”纪海棠的声音成功将薛婉打断,她回过神来,便见纪海棠风风火火的冲进正厅,薛平人还未去,瞧着,忙赶紧走了。   薛婉不禁笑道:“京中规矩多,你也留心些。”   “你们这儿事太多了,他日我开了医馆,是不是也有这些劳什子的事情。”纪海棠神色阴沉道。   薛婉歪了歪头:“确实麻烦,不过也无妨。横竖这京城里的麻烦也不差你这一两个。”   二人相视一笑,携手去看今日的收获去了。   周瑾之送的药材自然都是精挑细选,薛婉如今也能瞧出一两点门道,却不当回事。叶修昀送的则五花八门,绫罗绸缎、珠宝首饰,只怕其中还肩负着叶六娘和孔贞的东西,不少是闺中女儿喜欢的物件,时兴的胭脂水粉之类,因明送不好,便混在旁的东西里,用牛皮纸包好,十分谨慎。   沈淮安送的,却是最小的一个,只一个巴掌大的匣子。   送礼的沈忠,将东西交给春樱,只说要薛婉亲自开启。   春樱和芷荷都十分兴奋,想着沈淮安又想了什么花样,只薛婉嘴角抽搐,想到他不是送弓就是送能当兵器用的簪子,这匣子里放的,她也大抵能猜得到了。   果然,她打开匣子,只见里头是乌黑的一个球,另外还有张纸条。   此物乃□□,切忌轻拿轻放,内藏□□,落地则燃,非常时期,可做防身之用。   薛婉看看周瑾之送的药材,再瞧叶修昀送的进退有度,不禁感叹,难怪只叶修昀一个人是成了亲的。   作者有话要说:  没错,沈淮安送的是一枚手榴弹23333 第68章   薛家回京后不过十日, 叶六娘便下了帖子,邀薛婉小聚, 同去的少不了孔贞和嫁了人的韩三娘。   韩三娘去年终于同她表哥完婚,正是新婚燕尔,满面生辉。   当年四人在叶家小聚, 如今时过境迁,除了薛婉余下三人都已嫁做人妇,当真令人唏嘘。   李武如今虽然成年娶亲,却还未曾就藩, 有先前四皇子的事闹过, 如今永嘉帝对就藩之事也多少有些犹豫,更何况李武与李昭关系亲厚,故而李武虽到了年纪, 却无人提及此事。   如今, 李武已僻府独居, 就在距离皇宫不远处的一座大宅子,薛婉乘马车自后门,由嬷嬷引路径直去内院。   当家主母是叶六娘,也因此五皇子府处处都透着些叶家的味道,丫鬟们清一色的服侍, 等级分明, 见着客人态度亲切又十分恭敬,薛婉在金陵城呆惯了,竟有些不习惯的。   入了内院, 便见一处宽阔荷塘,岸边垂柳依依,另有一凉亭,薛婉走进去,便有女使引路,远远只见叶六娘一身杏色袄裙,环佩玎,很是华贵。她身量亦长开了些,模样愈发秀美,头发梳成妇人的发髻,已是个风韵极佳的美妇人。   六娘见着薛婉,不禁笑道:“好你个没良心的,可终于是回来了!”   三年时光荏苒,叶六娘比她们分别时胖了些,身上也雍容,小腹微微隆起,瞧着是有五个多月的身孕了。   两个姐妹相见,均是热泪盈眶,二人抱了一抱,薛婉擦了擦眼角的泪道:“都是要当娘的人了,还没个正形。”   叶六娘哼了一声,脸上难得的嚣张。   薛婉揶揄道:“瞧你的样子应是过的不错,那日我回城,瞧着五皇子带你回门,煞是风光啊。”   提起李武,叶六娘的脸上露出复杂神色。   “他对我极好,我能遇到他,是我的福气。”叶六娘轻叹了口气。   叶家迎云昔日闺中,向来眼高于顶,她是差点做了太子妃的人选,美貌、才气于一身,薛婉心知叶六娘的高傲,因此颇有些困惑。   “我走以后,可是遇到什么事了?”叶六娘苦笑一声,拉着薛婉的手,“来,咱们坐下,边说边聊。”   薛婉入席,叶六娘的面上露出些疲惫之色,轻声道:“你走之后的第二年,孔贞甫一入门,我祖父便去世了。叶家纵然家大业大,但却是一盘散沙,我的父兄皆不得力,祖父在时,尚能支撑,他一去,三房便分了家。”   叶家兄弟三人,叶家老三有叶修昀这个得力的儿子,自然无所谓,老大和老二却咬的相当难看,再加上彼时叶六娘和叶七娘均未成婚,又年纪相仿,亦是互相看不顺眼的,斗的跟乌鸡眼似的。   “那年我爹娘替我说定了一门亲事,本是要在相国寺叫我相看相看,却未料到却遇到一个落地不中的秀才,那秀才喝了酒,硬闯到我身前。”叶六娘说到此,咬牙切齿道。   薛婉却神色一变,私下相看亲事于受宠的官宦家庭,本也不算什么,只是这样的事必定隐秘,叶六娘身边至多带两三个丫鬟,若是又遇到一个醉酒的外男,再被相看的对象撞见,本是好事也得是坏事的了。   “拉扯之间,他撕掉了我半个袖子。”叶六娘颤声说道,“偏偏我相看的那人也在当场。”   “什么!”薛婉惊呼。   “这也就是在大永,若搁在前朝,我都得抹脖子上吊呢。”纵然事情已过了两年,但叶六娘说起来还是恨得全身发抖,“后来,那门亲事就被退掉了。我家也没难为他们,只希望别将此事声张出去。”   “那李武知道这事吗?”薛婉小声问道。   这毕竟是个污点,于叶六娘来说,是闺名有亏。   叶六娘脸色黯然:“他知道,后来还是他派人将那书生打了一顿,逐出京城的。”   却原来,叶六娘当初相看之人乃是内阁林大人之子,此人与李武关系要好,便将善后之事交给李武,却没想到李武对叶六娘年少时便有倾慕之心,只是他自己只是个不受宠的皇子,不敢表白。借此机会一来二去,李武竟向叶家求娶叶六娘。   叶家自然求之不得,此事就此成了。   而于叶六娘来说,她亦没有别的选择。   “这岂不是也挺好?”薛婉笑道,“听说李武这两年也很上进,你如今可是王妃,昔日笑话你的那些闺秀再见着你,都是要行礼的。”   “王妃也有王妃的不好处。”叶六娘冷哼道,神色已没了方才的哀愁,又是骄纵的模样,“王爷是要有侧妃的。”   薛婉嗤笑:“这算什么,如今这京城里哪个人家不是三妻四妾的?”   “我们叶家就清贵,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可以当妾的,可王府里却又是另一回事,侧妃是入宗册的,当初李武娶我,答应只迎娶我一个,因他不是太子宫里边也没说什么,可如今我有孕,这事可就难办了。”叶六娘眉头紧蹙,嘟囔着,“他当初娶我时,可是答应我的,一生一世一双人。”   “哎呀呀酸死我了。”薛婉捂着胸口,被叶六娘一顿乱捶,终将气氛搅和地好了些。   二人正要再说会儿话,便听一个张扬女声由远及近。   “你们俩好厉害啊,这一见面先动上手了,快来让我评评理,到底是谁的问题。”   这话说完了,韩三娘才终于走到凉亭前。   她同三年前竟仿佛别无二致,一袭火红的衣裙,走路犹如带风,嗓门倒是比过去更高了些。   韩三娘去年终于嫁了她的表哥,只在江南呆了不到半年,她表哥便回京述职,之后靠着韩家的关系运作,她表哥便留在京中。她那个婆婆本就是她的姨母,自然愿意她同儿子一起入京。   韩三娘这几年既没有吃过什么亏,也不曾遭过罪,上无刻薄的婆婆,又无妯娌,十分舒心,如今当了自己小家的主,脾气还见涨了。   叶六娘瞧着韩三娘,十分不爽地白了她一眼:“咱们这些人里,属她过的最滋润,如今就是个长舌妇,最爱嚼些东家长西家短的。”   “哎呦呦,五皇子妃如今嫌弃我这落魄户的手帕交,得了下回我不来了。”韩三娘说着,叶六娘便上手开始咯吱她痒痒窝。   韩三娘笑弯了腰,气道:“你好歹也是要当娘了的,竟还不消停,改日孩子也随你,看你怎么办?”   三人说笑了一阵,才等来了孔贞,四人小聚一会儿,说起这几年各自的见闻,竟也都十分有趣。   临到中间,薛婉离席解手,韩三娘偏缠着同她一起,二人一路走着,韩三娘问道:“我听说你在金陵与孔贞见着了?”   “是啊。”薛婉点了点头,“她和叶修昀同去的。”   韩三娘迟疑片刻,才道:“她和叶修昀……”   薛婉料到韩三娘是怕她芥蒂,笑道:“你想什么呢。我对叶修昀没什么的。”   “我听说了,如今你在和新任的户部员外郎周瑾之议亲呢。”韩三娘听此,放下心来,又笑道,“我劝你还是早下手为强,听闻这位周大人如今很是抢手,京城好多人家都在打他的主意呢。”   薛婉听了觉得有趣,又问道:“说来京城中的青年才俊可不知他一个人,那沈淮安如今都是忠勇侯了,为何没人打他的主意?”   提起沈淮安,韩三娘却跟吃了苍蝇似的,一脸微妙的难以言喻的表情:“沈淮安?阿婉你可万万别糊涂,嫁谁都别嫁他!”   薛婉一惊:“这是如何说的?”   韩三娘欲言又止:“听说李瑾瑜为了他,要和离再嫁,皇上被气得半死,如今正僵着呢。”   薛婉愣愣看着韩三娘,竟一时说不出话来。   沈淮安离开京城的第二年,李瑾瑜还是在李昭的强压之下嫁了人,是太子妃的娘家哥哥。此后,李瑾瑜便和周驸马在公主府居住,只是公主和驸马感情十分不合,公主心情郁闷,竟还在外宅里养了个男宠,听闻眉眼间和沈淮安有几分相似。   后来沈淮安立功回京,李瑾瑜还进宫与父兄又大闹了一场,自然又是不欢而散,只是那外宅里的男宠,悄无声息的消失了。   听此,薛婉的脸色十分复杂,金陵呆了两年,她已经忘了,沈淮安在京中还有一个李瑾瑜呢。   韩三娘见薛婉神色不对劲,更是难过,压低声音道:“你可别做傻事,我娘说,去年有个侍郎的千金偷偷给沈淮安送过一首诗,不知怎的竟然叫李瑾瑜知道了,没过多久,那姑娘便被家里人寻了个普通人家嫁掉了,自此京中闺阁,人人都绕着沈淮安走。”   “你娘还是同过去一般,消息灵通啊。”薛婉干笑一声,回过神来,收敛心神,“你别想那么多,我只是随口问问。”   韩三娘压低声音道:“你啊还是少掺和一些,我娘说京中不太平,我爹正准备给表哥寻个外放的差事,出去躲几年呢。”   薛婉点了点头,心中亦是明了。   此时,公主府里,李瑾瑜将书房中的笔墨尽数扔在地上,四处都是一片凌乱,下人们跪在地上,各个抖若糠筛,无人敢出声。   李昭漠然瞧着李瑾瑜,神色间隐约已有十分的不耐烦。   “你闹够了没有?”李昭怒道。   “我要和离,我说什么也要和离!这婚事本就是你们强逼的,你们还说,还骗我说沈淮安瞎了死了,若不然我怎么会嫁给姓周的!”李瑾瑜歇斯底里地大哭道。   “两年了,你再这样闹下去,我便叫驸马报你得了疯病,将你关在后院里,一辈子都出不来。”李昭不耐烦道,“别说你嫁了人,便是你没嫁人,沈淮安也不见得会娶你,都是男人,他对你有没有意思,你当我看不出来?”   李瑾瑜听到李昭这般说,目眦欲裂,近乎咆哮道:“我是公主!我是大永朝最受宠的公主!普天之下,除了我,还有谁更高贵,更配得上他!”   李昭冷笑地看着自己的妹妹,实在闹不懂,她小时候也是聪明伶俐,如今怎就蠢笨如猪?   “你当沈淮安还是过去那个沈淮安吗?”李昭怒道,“他如今权势滔天,连我都不敢随意怠慢他?就凭你这品貌,人家为何要娶你?”   说到此处,李昭心中悔恨不已。   当初李政被生擒,李昭兴奋地为沈淮安请封了侯爷之位。这两年,沈淮安虽人在京城,但对大永朝的军队却渗入颇深,军中他举荐的年轻将领几乎各个都是战功赫赫,南至淮河,北至大漠,各地驻军都有沈淮安的影子。他如今他是跺跺脚,满朝文武都要抖三抖的人物。   最关键的是,沈淮安近来对他的态度渐渐变得不冷不热起来,反而和李武更加热络。父皇的身体如何,李昭最是清楚,若他日沈淮安有了旁的想法,那他可就危险了。   而李瑾瑜现在却还在给他惹麻烦,让他十分不快。   “我已帮你报了告病,这两个月,你哪里也不许去,乖乖在家里养病吧,驸马要纳妾我和母妃也都点头了,敬茶你就不必了,只是支会你一声罢了。”李昭说罢,冷冷转身,再不理会李瑾瑜的哭闹,任由下人们将她房门关上,上了锁。   从五皇子府里出来,薛婉想到韩三娘说的话,不禁有些微的酸涩,前尘往事浮现眼前,无论当年沈淮安是不是有意为之,她确实是因为李瑾瑜要嫁沈淮安才被一杯毒酒鸩杀的。   如今再听到这三个字,又有了一番别样的情绪,毕竟她对沈淮安,心中仍是犹豫,她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啊。   薛婉正想着,马车却突然停了下来。她抬头看一眼外面,只见沈淮安骑马拦在车前,他今日显然是提前得了风声,来这里堵她的。   只见沈淮安穿了一件玄色长衫,衣裳上绣满宝蓝色的牡丹和孔雀,纹路华丽而繁复,他头发高束,用一根红色束带系着,上面还坠着数枚红玛瑙,整个人看上去又矜娇又贵气。   薛婉掀开车帘,在半空中和他对视一眼,只见沈淮安目光烁烁,就这般盯着自己。   沈淮安用心颇深,这条小路上行人寂寥,他也不说话,只驱马在前,指了指不远处的一处酒楼。   薛婉认出,那是她母亲留下的产业。   “大小姐,这……”马车夫迟疑片刻道。   “跟上去吧,先不回府了。”薛婉淡淡道。   酒楼二楼设有私密的雅间,桌子上已摆了菜,沈淮安先落座,见薛婉进来了,紧张地站起来,抿着唇看她。   他两年不曾见薛婉,印象里她还是个娇俏的少女,如今却已出落成这般模样,几乎与她记忆里的侯夫人一副样子,从容而淡定。   “京中都在传,说你要和周瑾之议亲。”沈淮安明明相思的紧,可一开口,却是这样一句话,他说的十分委屈,瞧着薛婉的模样,可怜巴巴的。   薛婉受不得沈淮安作怨妇状,忍不住笑了起来:“不过是闲言碎语罢了。”   沈淮安见薛婉笑了,才松了口气,道:“方才见你不高兴,还当是在李武那里受了什么气呢。”   “我今日倒不曾见着李武。”薛婉狐疑道,“今日听韩三娘说起,京中局势似多有变化,李武如今……很受皇上重视。”   沈淮安笑了笑:“确实如此,我们之前都看错此人了,李武心中有丘壑,如今为了叶六娘,怕也会全力一搏。李昭的皇位当真未必能坐稳。”   想到叶六娘,薛婉莞尔道:“六娘说过去有个算命的批过她的命,说她是皇后命。”   沈淮安听此,只淡笑不语。   说完了朝堂事,沈淮安将话题又扯了回来,轻声说道:“阿婉,两年了,我们的事你想的如何了?”   薛婉料到沈淮安是要问她此事,但却没想到沈淮安问的这般直接,她迟疑半晌,终于迎上了沈淮安的眼睛:“沈淮安,我还是不信你,你对我到底是一时的愧疚还是曾经的执念呢?若是你又像过去一样,我又该怎么办呢?。”   两年的时光,薛婉想了很多,前世今生,她不否认沈淮安对她的情谊,但却质疑这份情谊能否始终保持。   他如今是高高在上的忠勇侯,京中的闺阁小姐对他趋之若鹜,更有公主对他念念不忘。他对她,是爱是愧是执念,薛婉并不能分辨出来。   她的心已经经不起第二次被伤害,第二次全力以赴之后,等来的是一杯鸩酒或者其他。   沈淮安神色黯然,却并不吃惊,他料到薛婉不会轻易答应他。   “我会让你信我的。”沈淮安微微一笑,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温柔道,“阿婉,别着急,我会让你信我的。”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晚上一口气更一万吧,上午不更啦, 晚上熬不住啦QAQ 第69章   自那日薛婉和沈淮安交过一次心, 沈淮安数日未曾露面,过了足有十几日, 有一天清晨,却是沈忠等在门前,风尘仆仆地和春樱打了个照面。   “皇上要打北蛮, 命侯爷率先遣军前往查看,因皇命来得及,没来得及和薛小姐支会一声,要我趁着送折子的功夫, 过来说一声。”   薛婉听春樱说了, 却是眉头紧蹙。   上辈子,北蛮一直压着大永朝打,直到沈淮安驻守边关数年, 全歼北蛮主力, 才叫他们消停了许多。如今沈淮安提前打压过北蛮, 竟叫永嘉帝存了这般心思。   如今,朝中暗流汹涌,薛婉虽知道的不多,却也知道沈淮安现在离京,并不是好事。   “沈忠人呢?”薛婉问道。   “传完话便走了, 似还要进宫奏报呢。”春樱道。   薛婉听此, 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临到中午,芷荷和春樱对视一眼才忍不住道:“小姐,沈侯爷吉人天相, 定然不会有事的,您就别担心了。”   薛婉微微一怔,下意识道:“我担心了吗?”而后自己却又笑了。   罢了,确实是心有不安,又有什么不好承认的呢?   那是薛婉最茶饭不思的一个月,每日竖着耳朵听边关的消息,薛平偶尔下朝,她便也殷勤了些,整日跑去请安,借机打探消息,却也只得到一点只言片语,还把薛平吓个够呛。   皇帝此番派军队出征是因为听说北蛮的呼衍王在边城附近活动,想要一举歼灭北蛮的主力部队。薛婉听了却微微蹙眉,上辈子在边城,沈淮安与呼衍王数次交手,此人十分狡诈,极少出现在战场中心。   之前将沈淮安大军引出,再迂回攻打边城的事,正是此人所为。此人神出鬼没,不知沈淮安此次出兵,会遇到什么事。   如此牵肠挂肚了月余,边关突然传来捷报,说沈淮安深入敌营,消灭北蛮五万精兵,虽叫呼衍王逃走了,但却逼退北蛮数百里,北蛮元气大伤,再无力反攻。   永嘉帝十分高兴,下旨嘉奖了沈淮安,还为此特开宫宴,宴请百官,为沈淮安庆功。   薛婉也在邀请之列。   她跟着薛平进宫,没多久便被小黄门领着,自后门到女眷的席面上坐下。   因是给武将们庆功,因此请的大多是文武官员的家眷,坐在上首的是多年不见的贵妃娘娘,她也老了,容颜不如往昔,因为李昭的事情操心,如今她眉眼间多少有些疲态。   薛婉自寻了地方坐下,没多久,韩三娘便挤了过来。   她压低声音道:“你怎来了?不是请的武将家眷吗?”   薛婉压低声音道:“我爹让我多参加一些这样的场合,多见些夫人们,好相看夫婿啊。”   韩三娘笑道:“你如今也是没脸没皮的,这话好说的吗?”   “有你这脸比城墙厚的,我还怕什么?说来,你怎的也来了?”薛婉笑道。   韩三娘瞪她一眼,气道:“还不是我那冤家,上个月大半夜的突然起来走了,只言片语也没留下,到现在也没回过家。”   “石将军也去了?”薛婉惊讶道。   韩三娘点点头:“可不是。”她悄悄周围,确认没人听到,才压低声音道,“受了点伤,是回来的途中有人朝中军放冷箭,听闻沈侯爷伤的更重。”她一边说,一边指了指胸口,认真道。   薛婉心头一紧,手指蜷缩着攥紧了衣袂:“伤的重吗?”   韩三娘摇摇头:“前两天有人传说快不行了,可今日却好端端的又来了,现如今这位侯爷是一人之下呢,想叫他死的,多了去了。”   “这话怎说的?”薛婉勉强笑了笑,心中却明了,沈淮安功高盖主,永嘉帝如今没几年的阳寿,无论是他,还是后面要继位的皇子,都不会容得下这般军功赫赫之人。可沈淮安又岂是坐以待毙的,他定是有些准备的。   薛婉心中清楚,却忍不住挂念,心已飞了大半,正兀自出神,便听韩三娘道:“快低头,李瑾瑜来了!”   薛婉还未回过神来,便被韩三娘一把把头按了下去。   听闻这位公主前些日子“生了重病”,最近才康复,性子却更加暴虐,瞧着谁不顺眼,便找个理由将人折腾一番,她如今有了些经验,极少闹出人命,谁遇上了也只能吃哑巴亏。   李瑾瑜面色憔悴,身形瘦削,一身华服拖尾,施施然地走过众贵女面前,眼睛不经意地瞄过众人,嘴角勾着冷笑,众女均是面露敬畏之色,低头不语。   “你身子不好,若是不想来,也不必硬要来的。”贵妃娘娘对这个女儿实在头疼,见她来了,脸上勉强笑笑道。   李瑾瑜轻轻一笑:“他来了,我怎会不来。”   长庆公主痴迷于沈淮安,这事人人都知道,纵然李瑾瑜只说了一个“他”,可人人都知道她说的是谁。   贵妃娘娘心知女儿已是入魔,心中哀叹一声道:“你在此处也看不到他。”   “那也无妨,我看不得,别人也看不得。”李瑾瑜笑道。   因李瑾瑜的到来,整个宫宴变得十分压抑,众人连解手都不敢,生怕被李瑾瑜寻到理由。薛婉却心中焦躁,她是想见见沈淮安的,尤其是韩三娘说完以后,她多少有些记挂他。   “呦,这不是薛婉吗?”李瑾瑜的眼瞄过众多妇人,却见一女子梳着未婚的发型,她不禁多看了几眼,竟是薛婉。   薛婉只好硬着头皮抬头:“公主好记性,不过三年前一面之缘,您竟还记得民女。”   李瑾瑜微微一笑:“你还未成亲?”   薛婉尴尬一笑。   “母妃,薛家大小姐也到了年纪了,不若母亲为她指一门亲事如何?”   贵妃娘娘瞧着女儿一脸坏笑,便知她定是要出什么馊主意了,忙道:“这京中的好儿郎自有姑娘家的父母相看,我们不明就里乱点了鸳鸯谱,拆散了人家,岂不不好?”   李瑾瑜却冷声道:“满席都是武将的家眷,她是怎么进来的?若不是想要相看亲事,来做什么?”   这话说的也没错,薛婉一来,大多数人家也知道她是来相看亲事的,其中更有不少年长的妇人上下打量,顺便打听家世,只是李瑾瑜这般说出来,多少有些令人下不来台。   贵妃娘娘愈发尴尬,正不知如何是好,便见外面一个小宫女进来,低头走到贵妃娘娘身边,说道:“娴妃娘娘听闻薛家大小姐也来了,想请她到宫中小坐。”   娴妃是李武的生母,此番虽是用的娴妃的名声,众人却知着应是靖王和靖王妃的意思。   靖王妃与薛婉在闺中便是密友,此事并不算十分辛密之事,贵妃娘娘纵然有些不悦,但却也不愿叫女儿再添几句跋扈的名声,便道:“既然是娴妃有请,你还不快去。”   薛婉听此,忙扣首谢恩。   她起身跟着小宫女一路弯弯绕绕地穿过小路,如今入了夜,宫中十分黑暗,只一盏宫灯在前头,她也不知自己走到何处,突然见前方树下,有人一身朱色蟒袍,负手而立,不是沈淮安是谁。   薛婉微微一怔,停下脚步,竟有些不敢进退。   沈淮安回过头来,低笑一声,感慨道:“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一月不见,我这是隔了多少秋啊。”   薛婉不禁低笑:“你当说,三十三天觑了,离恨天最高,四百四病了,相思病怎熬?”   沈淮安气道:“你又笑话我。”   他一个兵痞,哪来那么多文化。沈淮安越想越气,上前一大步,将薛婉一把揽进怀里。   薛婉猝不及防扑在她怀里,便觉一股血腥味和金疮药味扑面而来。   “你受伤了。”薛婉蹙眉道。   “嗯。”沈淮安嗓音模糊的应了一声,“你别说话,叫我抱一会儿。”他喃喃道。   薛婉不知他伤的如何,不敢挣扎,便让他就这般死死抱着。她不禁闭上眼睛,就这般安心地枕在他怀里。   经年不曾这般相拥,薛婉才发觉她仍是有些想念这怀抱的。   许久,沈淮安才松开手,他吐出一口浊气,上下打量着薛婉,笑道:“还好没瘦。”   薛婉不禁噗嗤笑了出来,她在京中好吃好喝,自然不会瘦,倒是沈淮安瘦了不少,脸色也苍白憔悴了些。   “我有什么可瘦的。”薛婉笑道。   “想我想瘦了啊。”沈淮安道,“可惜,看来还是不想我。”   薛婉刚要反驳,却撞进一双戏谑的目光里,她张了张嘴,嘴角微勾:“我是不会上你的当的。”   沈淮安不禁失望道:“哎,我的阿婉还是那么聪明。”   这话说的薛婉耳根发热,只得低头掩饰了一番道:“听说军中有人放冷箭。”   沈淮安听此,发出一声短促的冷笑:“这次出兵,只怕醉翁之意本就不在北蛮,呼衍王那等狡诈之人,怎会轻易暴露行踪,此番出击,虽说吃到不少肉,却不是北蛮主力,班师回朝的路上倒是十分险象环生,刺客便来了五六波,都是高手。”   薛婉听此,微微蹙眉。   “不过,别担心,只不过是些小角色,我还应付的来。”沈淮安见薛婉神色担忧,忙安慰道,“且不提我,方才李瑾瑜可为难你了?”   提起李瑾瑜,薛婉不禁气道:“你惹的这风流债可是厉害的紧。”   沈淮安听此,难得的没有嬉皮笑脸,反倒神色凝重:“你当我为何要送你掌心雷?日后非常时期,且用上,不必在意后果,自有我替你担着。”   “你……”薛婉见沈淮安的眼中掠过一丝杀意,不禁心头一动,她隐约已明了上辈子最后那杯毒酒的由来,不禁微微一颤,只是此事于二人来说,都太痛,故而纵然说开了,他们二人却是谁也不肯先提。   沈淮安瞧着薛婉的神色,亦是眼中复杂:“其实我想送你出京城,待事情稳妥了,再接你回来,可是……如今金陵城回来的人都知你我之事,我怕你离开京城反被人挟持,所以,你得照顾好自己。”   薛婉心中明了,轻轻点了点头:“好,我答应你。”   沈淮安轻笑,他其实想说,阿婉,等日后这些事都了了,你可愿意嫁我?   可不知为何,他却突然间觉得这并不是个好时机。   前世沈淮安已错了许多,如今他非得十拿九稳了,才再说这句话出来,他既已答应了薛婉,会叫她信自己,自然要让万事都高枕无忧。   “我已决心帮五殿下谋取皇位。”沈淮安沉声道。   “猜到了。”薛婉笑了笑,沈淮安既打着娴妃娘娘的旗号将她救出来,自然和娴妃的儿子李武关系紧密,只是如此一来,他便把自己置于夺嫡争斗之中,扶持的还并非正统嫡出,比之上辈子,只怕更加凶险。   可他还未开口,便听有脚步声传来,薛婉回过头来,却是一个宫女,她朝沈淮安福了福身子,又转头对薛婉道:“薛姑娘,公主殿下已经离席,您可回去了。”   薛婉回头看沈淮安,只见他点了点头。   “你去吧,我也不可离席太久。”沈淮安道。   薛婉心中明了,就此随宫女回到宴席。   李瑾瑜果然已经离开,宴席上松快许多,韩三娘见薛婉无事,松了口气,压低声音道:“方才李瑾瑜气得脸色都青了,这一阵子你还是别到处乱跑,万一再被她逮着,可麻烦了。”   薛婉点了点头:“你放心,我知道。”   之后众人又谈笑了一番,这才散去。   薛平重返朝堂之后第三个月,薛家终于又要办喜事了,无他,薛平续弦了。   薛婉也迎来了她的第二个后妈――叶五娘。   知道这个消息的那天,薛婉恰在叶六娘那里,她一口茶水喷出来,瞪大眼睛瞧着叶六娘,苏荷一边给她擦身上的水渍,一边忍不住叫道:“我的小姐,你小心点!”   “你……你五姐?”薛婉愣愣地问道。   叶六娘嗤笑地瞧了她一眼:“你至于吗?”   “这不乱了辈分吗?”薛婉无奈道。   “别说,如此一来,我可就比你大一辈了。”叶六娘咯咯笑着,她如今怀胎八个多月,眼看就要生了,肚子涨的像个球,一边说,一边浑身在抖,像个小松鼠捧着个坚果似的。   “你竟会乱说。”薛婉气道,“我记得你五姐嫁的是……”   “翰林院大学士刘文章,后来调任了扬州知府,前两年戾王举事的时候死了。”叶六娘似笑非笑道,“我五姐那年刚和刘文章完婚,刘文章便要去扬州赴任,她婆婆刁钻,不许她同行,她便留在京城。”   戾王是四皇子李政的封号,沈淮安将他押解回京后,他便被一杯毒酒赐死了。   薛婉抽了口冷气,复又道:“如此说来,倒也是个命苦的。可她才二十一岁,嫁给我爹,会不会有点委屈……”   “薛大人才三十有八,家中只一个嫡子嫡女,嫡子不出息,嫡女又马上要嫁人了,唯一的一个妾还是个贱籍出身,我五姐到底是嫁过人的,这样的好归宿,我大伯和大伯母还不是上赶着巴结。”叶六娘不屑一顾道。   叶六娘是叶家二房所出,叶五娘和叶七娘都是大房所出,她们三个自小年纪相仿,又都争强好胜,斗鸡眼似的争过几年,如今分了家,也不忘听听其他人的笑话,知道旁人过的不好,自己才安心了。   当初叶六娘那被搅和了的婚事,她总疑心是大房的手笔,只不过拿不到证据,她也说不得什么。   “我大伯家比我们家还不如呢,前头几个姐姐嫁的都是清贵人家,虽说面子好听,却没什么银钱,我五姐出嫁,再把我七妹送出去,约莫着他们才能凑够给老十娶媳妇儿的钱。”叶六娘掰着指头算着,薛婉却听的糊里糊涂的。   “你们家人口太多,我都听糊涂了。”薛婉摆摆手道。   叶六娘见此,又耐着性子大体上说了一些。叶家女儿生的多,前头七个,除了行三的叶修昀,统统都是女儿。前面几个年纪大的都嫁人了,后面大房的七娘还待字闺中,余下诸子大多都是还未成年的年纪。   如今叶修昀仕途兴隆,大房二房却十分不堪,其中尤其是大房,如今一家人挤在一个三进的小院子里,全靠分家时的银钱度日。   “我那七妹妹,昔日与你家薛瑶还有几分情谊呢,她又是庶出,如今只怕这婚事更不知要落到哪里去了。”叶六娘说到此,神色间颇为感慨。   薛婉听到薛瑶的名字不禁一怔,她隐约间想起,当初薛瑶在叶家陷害她时,那领路的女使正是叶家七娘房里的。   “罢了,不提这些人了,你越说我越迷糊的。”薛婉不愿多言,只得岔开话题。   叶六娘嗔怪地看了她一眼:“自然比不了你清闲,你们薛家总共才几个人,外祖家也没人,我掰着指头算算,你若再嫁沈淮安,那才是全京城最清净的一家子。”   薛婉啐了叶六娘一嘴:“什么嫁给沈淮安,你听谁瞎说的。”   叶六娘咯咯笑道:“说笑罢了,知道你们是不成的,长庆公主可盯着那鸡蛋呢!”   薛婉听此,亦是一怔:“李瑾瑜?”   叶六娘冷冷一笑:“是啊,听说是生了病,可人人都知道她是被禁足了。前些日子驸马骑马外出,突然冒出一伙山贼,追着他杀了一路,后来驸马重伤逃回京城。”   薛婉微微一愣:“买凶杀人?她疯了不成?”   “可不是,周家大怒,太子亲自去了公主府一趟,回来便称李瑾瑜重病不起了。”叶六娘嗤笑,“如今太子满头包呢。”   叶六娘是当真庆幸,自己当初没嫁给李昭,若不然如今处理这麻烦小姑子的,可就是自己的夫君了。   薛婉听了,亦觉得不可思议,驸马好歹也是周家的公子,如今周家在朝堂上势头正旺,周瑾之这个旁支也是靠本家的扶持才有了今时今日的官运。李昭如今纵然贵为太子,可前头已有了戾王李政,后面会不会再有人还不一定呢。   正是需要人扶持的时候,李瑾瑜竟然敢做这样的事,当真是不顾一切的疯狂。   “反正你以后躲着她点。”叶六娘见薛婉脸上阴云密布,忙幸灾乐祸道,“我看 你和沈淮安年纪相仿,万一哪日沈侯爷看上你了,不得让李瑾瑜把你给撕了。”   薛婉心中佩服叶六娘这随口开玩笑的能力,面上却不敢显露分毫,只伸手咯吱她。   两个姑娘又笑闹了一阵,便见一个丫鬟来报。   “王妃,王爷着人来问,今日的午点要吃什么,他回来的时候可以买。”   薛婉噗嗤笑了起来。   叶六娘被薛婉笑的脸色微红,娇嗔道:“我这儿什么吃的没有,还用他专门去买吗?你真是的,没见我正会客吗?”   “罢了罢了,我看我还是走吧,你这般模样,我瞧着实在看不惯。”薛婉笑道。   叶六娘想到一会儿李武便要回来了,便也不多留薛婉,只羞答答道:“你就会耍嘴皮子,日后定要笑话回来。”   二人相视一笑,十分默契。   薛婉离开王府,恰好与将归的李武碰了个正着。   李武骑着马,手里拎着一个食盒,上面贴着南北铺子的封贴,上书雪花酪三字。   他薛婉三年前见时长高了不少,亦是长身玉立,穿一件朱色蟒袍,应是刚从宫里回来,瞧着薛婉的车架,露出一个和蔼可亲的笑容,言语间更是让人如沐春风。   “可是薛家大小姐?一别多年,可还好?”   “多谢王爷关心,家中均是安好。”薛婉隔着车帘答道。   李武的笑容愈发和蔼:“王妃性子内敛,平素也没几个朋友,薛大小姐没事可常来走动走动,陪她解解闷儿。”   薛婉看着李武的脸,突然间很感慨,她低声道:“常言道女子嫁人才开始吃苦,我观六娘一颦一笑,却比在闺阁中还要自在,王爷待她好,只盼年年今日都是如此。”   李武微微一愣,而后点头道:“薛大小姐是真的关心她,我且都记住了。”   薛婉听此,微微一笑,放下车帘,与李武擦肩而过。   李武回到王府,将雪花酪交给下人装盘,伸手把叶六娘揽进怀里,柔声道:“一日不见,想你想的紧。”   叶六娘面色微红,将他推开:“说的这般肉麻,花言巧语的。”   李武低笑:“今日给你买了雪花酪,可说好了,只能吃这一回,如今天气冷了,不可贪吃。”   叶六娘哼了一声,小声嘀咕着:“知道了。”   李武见六娘心情不错,这才继续道:“今日去王大人家,见到你家七妹妹了。”   叶六娘微微一愣:“哪个王大人?”   “枢密院的王大人。”李武答道,“他有个儿子,因身有残疾,不曾入仕,但听说善于经商,颇有家产,只是私德有亏,家中常抬出身上带伤的女子。”   叶六娘微微一愣,喃喃道:“各家有各家的缘法,叶家已分了家,我不便多言。”   李武神色微妙,敛目道:“我明白了。”   之后不过月余,薛平娶的新妇便进了门。   薛家里里外外都是盈姨娘和薛婉一同张罗的,很快便收拾妥当,因是三婚,两家都不想声张打扮,悄悄便把婚宴办了。   第二日,薛婉和薛宁还得去给新夫人请安,叶五娘相貌寡淡,又素有才名,有些矜娇,倒是和张氏有几分相似,只年纪太小,薛婉和薛宁这声“娘”都叫不出口,只淡淡称了一声夫人。   叶五娘尚未生育,便有了薛婉这么大的“女儿”,脸色也是铁青,僵硬地接过茶,便仔细去打量自己的“前任”留下的对手。   盈姨娘自然不会让她抓到破绽,举手投足,礼仪周到,挑不出一丝错来,声声夫人喊得殷勤,薛平瞧着满意地点了点头。   出了正厅,薛宁才松了口气,跟薛婉道:“大姐,日后咱们还要每天早上来跟新夫人请安吗?”   薛宁如今已有十三岁,正在备考,整日里睡不足,眼睛底下一个巨大的黑眼圈。当初从锦溪逃到金陵,薛宁便生了一场大病,高烧了三日不退,再醒过来,便称不记得过去的事了。   也没人再计较他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只因年纪小,便养在盈姨娘那儿,自此,家中再无人提张氏和薛瑶了。   薛婉瞧着薛宁神色平静的模样,心中感慨,却不好多言只道:“明日还是得来,若是夫人说日后都不用来了,咱们才能不来。”   薛宁听此,神色略微失望,便转身走了,一边走还一边吩咐书童,一会儿将他准备温习的书都仔细准备好。   人啊,果然还是记不得一些事才好。   薛婉这般想着,转身离开,还没走到自己院子里,便见春樱急匆匆追上她,神色凝重道:“方才靖王府传信,说王妃生了个男孩,母子均安。”   “可还有旁的事?”薛婉见春樱面色不对,蹙眉问道。   春樱咬了咬唇,才咬牙说道:“听闻靖王要纳叶七娘为妾。”   薛婉听此,脸色铁青,当机立断道:“给我备车,咱们上靖王府!等等……”她犹豫片刻道,“先去叶家,叫上叶修昀和孔贞!”   靖王府内,如今已乱作一团。   李武蹙眉,扶额坐在正厅,叶七娘和丫鬟们跪在地上,哭成一片,没一会儿,便有下人来报,说叶修昀夫妻和薛家大小姐都来了,听闻石将军夫妻也在路上了。   石将军正是韩三娘相公。   叶修昀是最先进到大厅的,见叶七娘跪在地上,大冷的天,只穿一件纱衣,里头还是抹胸,肩膀上还有些暧昧的痕迹,脸色愈发难堪。   薛婉面色冷淡,拉过孔贞的手道:“走,咱们先去看六娘。”   说罢,二人离开正厅。   “三哥。”叶七娘瞧着叶修昀,哭得愈发梨花带雨,“是我对不起六姐姐。”   叶修昀只冷冷看叶七娘一眼,冷笑道:“我是脂粉堆里长大的,闺阁中那些弯弯绕绕的阴私事,你以为我不懂吗?七娘,过去你们大房二房的事,我不多计较,只是你以为借机成事,便可高枕无忧吗?”   叶七娘触到叶修昀的阴冷的目光,不禁打了个冷战,轻声唤了句:“三哥……”   叶修昀是叶家头一个男孩,性情温和,又善谈笑,自小和姊妹们玩的极好,便是分家之后,诸多姐妹谁家有了难处,他也都肯帮忙,并不计较,叶七娘和所有姊妹一样,都极喜欢这个三哥,她头一次见叶修昀这样冷着脸的模样,不禁心中打鼓。   “三哥,我不是故意的,我是……是被人陷害的……”叶七娘心虚道。   叶修昀冷笑:“陷害?谁会在这时候陷害你?靖王殿下与六娘恩爱,便是六娘有了身孕也不曾纳妾,宫里面的娘娘们尚无一句置喙,谁要陷害你?谁又能陷害你?”   七娘浑身一颤,心知自己这法子在叶修昀这儿根本没法蒙混过去,只哭道:“我也是没法子了,爹娘要拿我去给王大人家的小儿子做妾,那人是个腌H的东西,动辄打骂妾室,我若入了那虎狼窝,早晚得让他们给折磨死。都是做妾,不若……不若便让我给六姐夫做妾吧。”   李武头疼地站起来:“我还是回避一下吧。”   叶七娘急了眼,伸手一把抱住李武的腿,哭道:“求靖王殿下垂怜,若不然七娘只得去死了。”   她身上穿的单薄,这般的姿态,酥胸半露,眼角带着湿润,既可怜又娇媚,可李武却仿佛见着什么洪水猛兽,忙道:“你松手,你快松手。”   只听哐当一声大门响,韩三娘和石将军到了。韩三娘二话不说,撸起袖子便上去一把拽开叶七娘,她是个混不吝的,按着叶三娘便朝那石柱子上碰。   碰得一声响,叶七娘便晕死过去。   李武目瞪口呆看着诸人,却是石将军淡淡道:“还不快将人拖下去。”   余下丫鬟们亦是目瞪口呆。   韩三娘冷哼一声,也进内室去了。   内室里,叶六娘刚生产完,只脸色苍白地默默流泪,薛婉蹙眉看着她,不发一言。   韩三娘怒道:“到底怎么回事?”   薛婉轻叹了口气,说道:“你先坐下吧。”   方才叶六娘身边伺候的丫鬟已将来龙去脉说与薛婉和孔贞听了。   近来因叶六娘快要生产,不少姐妹都来看过她,昨日叶七娘也来了,说是快嫁人了,故而再见姐妹一面,结果人进来了,还没见着六娘,便走丢了。   叶六娘亲自带人去找,却见她昏迷在李武的书房里,衣冠不整,一片凌乱的痕迹,榻上竟还有落红。   门推开时,李武还傻傻地站在屋子里,语无伦次地与六娘道:“迎云,我以为那是你……我不是……不是故意的……”叶六娘当场发作,不过两个时辰,便生下一个男婴。   韩三娘听了,气得发狂,只想出去将叶七娘撕成碎片 。   叶六娘嘶哑着声音道:“她是早做了准备的,跟她一起来的丫鬟跑走了两个,只怕这事很快就要传遍京城了。”   薛婉面色一冷,闭了闭眼,轻声道:“你若狠得下心,还是有法子的。”   叶六娘愣了愣,看着薛婉。   “人扔到湖里淹死,下人们统统杖毙,再寻一具男尸,只说王府误闯贼人奸污了叶七娘,叶七娘不堪受辱,投湖自尽。”薛婉一字一顿道,“以如今李武的势力,这是做的到的。”   此话一出,在场三人均是变了脸色。   韩三娘捂着胸口道:“阿婉,如今你是比我还狠呢。”   孔贞亦有些怔忪:“如此行事,手段会不会太激烈了些?”   薛婉笑了笑,她自然不好说薛瑶的事,但却明白了一个道理,这等人留下,后患无穷。   “六娘,时不我待,你没多少时间想了。”薛婉握着叶六娘的手,轻声道。此时,这柔弱女子的手心尽是冷汗,还在微微颤抖,薛婉握紧她的手,给她一些勇气。   叶六娘颤抖着声音道:“可孽却是李武做下的,我罚了七娘,又如何罚他呢?”   晶莹的泪珠自叶六娘眼里流下来,她的眼里尽是痛苦,纤细的手紧紧攥着薛婉,却坚定地说道:“阿婉,我想给我的孩子积点德。”   薛婉看着叶六娘的脸,无奈道:“你一定会后悔的。”   叶六娘痛苦的呜咽声渐渐自房中传出,外间的李武怔怔站在门前,双手颤抖,嘴唇紧紧抿着,一声不吭。   那日过后没多久,靖王纳了叶七娘为妾的消息便传了出来,且其中细节也传扬出来,妹妹爬了姐夫的床,还爬成功了,这事实在滑天下之大稽。   永嘉帝为此当众训斥李武,不修内德,命闭门思过一个月,以示惩戒。   太子府中,李昭听了这消息,轻轻一笑,他与周子安相对而坐,面前各摆了一杯茗茶,茶香袅袅,却都是满杯,无人动过。   “臣为太子殿下出的这招棋如何?”周子安微微一笑,低声道。   “自然甚好。子安兄善谋,是孤对不起你。”李昭感叹一声,“舍妹实在顽劣,不堪重任。”   周子安听此,眼底却略过一丝杀意:“公主殿下如此肆意妄为,已是太子您的一枚绊脚石了。”   李昭微微一怔,与周子安对视一眼。   “殿下与公主一母同胞,这些年公主为陛下惹了多少麻烦?陛下容忍公主的烂摊子,自然就不会容忍殿下您的。如今靖王势力渐起,忠勇侯又态度暧昧,殿下若再不肯忍痛断臂,只怕又要重蹈当年戾王殿下的覆辙了。”   “这……”李昭看着周子安,神色十分踌躇。   周子安一晒:“此话按理不该子安与殿下说,只是子安怕殿下当断不断,日后反受其害啊。”   李昭肩膀微颤,想到李瑾瑜自小也是他看着长大的,不禁眼中一热:“她是我妹妹啊……”   “戾王和靖王也是太子您的弟弟呢。”周子安缓缓说道,“簪缨世家的女儿,尚且为一个夫婿斗的你死我活,更何况天家。”   一时之间,厅内无言。   因叶六娘产后苦闷,时常昏睡不醒,李武急的团团转,叶七娘住在王府里也叫人不放心,薛婉便带着纪海棠日日去看她。   如今已过两个月,叶六娘仍是面色苍白,睡觉时呼吸也极轻,像是随时要没了声息似的,人瘦的厉害,瞧着让人心疼。   纪海棠为叶六娘把过脉,眉头愈发皱的紧了,她给薛婉、李武使了个眼神,出了卧房才压低声音道:“脉象有些弱啊,王妃纵然生产过累,可好歹也是出了月子的,又年轻底子好,不该如此。她近来可不太吃东西?”   李武神色惨淡道:“全因我的缘故,她确实用的极少。”   纪海棠哀叹一声:“这样下去可不行。原本产子就耗心神,若再不好好补着,亏了身子,可都是自己的。我开一个温和些的补方,可每日吃两回,但什么都比不得食补,王爷还是得多劝着些。”   李武听此,脸色愈发苍白,失魂落魄地点了点头。   纪海棠和薛婉对视一眼,因是旁人家事,她们也不好多言,只得退出去了。   二人离开王府,在马车上仍是唏嘘不已。   “女人这一辈子,真是不容易。”纪海棠感慨道,“若是我,这辈子是不预备生孩子的,既损身子,又落不了个好下场。”   “自也该是有些好处的,若不然世间女子前仆后继又是为何?”薛婉沉默许久,轻声说道,她上辈子不曾生育,只在边关小产过一回,后来一直辗转沙场,也没怎么仔细调理,便迟迟再没要上,如今瞧着叶六娘这般,心中五味陈杂,不知思绪。   纪海棠看了薛婉一眼,想她和沈淮安那莫名其妙的轰轰烈烈,不禁撇撇嘴:“罢了,不说那些烦心的,我的医馆都收拾好了,过两日就要开业了,你可要去看一眼?”   薛婉惊讶地看了纪海棠一眼道:“这么快?”   纪海棠面色微红:“都是周瑾之帮忙,他如今也是个官,走到哪都很管用。”   薛婉意味深长地看了纪海棠一眼,也不说破,笑道:“那便走吧。”   他们到了地方,薛婉下车,只见门前牌匾上写着毓秀医馆四字,字体端正大方,正是周瑾之的手笔。   纪海棠也不多言,忙推门进去,便见屋内窗明几净,打扫的极干净,只中间的椅子上却坐着一个人,不是沈淮安是谁。   沈淮安听大门开了,抬头看了一眼,眼中杀机毕露,手中一道剑光闪过,剑已横在二人脖颈边,见是薛婉,他松了口气,将大门关上。   “又受伤了?”薛婉见沈淮安半身染血,蹙眉道。   沈淮安苦笑一声:“本不想你瞧见的。”   薛婉冷笑一声,也不多言,只问纪海棠询问了金疮药和纱布的位置,十分熟练地帮沈淮安上药包扎。   纪海棠一个大夫,站在旁边看了半天才回过神来,十分疑惑道:“好像,我才是大夫吧。”   薛婉脸色微红,没好气道:“那你不早说?”   纪海棠目瞪口呆地看着薛婉,忍不住举了举手道:“好好好,都是我的错。” 第70章   薛婉帮沈淮安包扎好伤口, 纪海棠又给了一枚治疗内伤的丹药,这才让他恢复了些许元气。   沈淮安休息了一会儿, 便拢好了衣裳站起来,朝薛婉点了点头,哑声道:“我走了。”   薛婉打量着沈淮安的脸, 只见他面色苍白,脸颊上还溅了几滴血,瞧着又憔悴,又凶狠:“小心点。”她并不准备留他, 沈淮安的功名一直都是刀尖上搏出来的, 她信他。   “你们也早点回去,如今世道要乱了。”沈淮安如是说,而后他走出医馆, 施展轻功, 几个起落便不见了踪影。   纪海棠饶有兴致地瞧着薛婉, 笑道:“既然很有些感情,也心疼他,为何不嫁给他?”   薛婉却笑道:“如今在一起,只是彼此的拖累。”   纪海棠微微一愣,不屑地嗤笑道:“说的这么高深莫测, 就是没胆子罢了, 一个个都这样。”   她说着说着,神色间有些黯然。   薛婉安慰地拍了拍纪海棠的肩膀说道:“走吧,医馆也看过了, 回去吧。”   如今纪海棠是仍是住在薛府,薛婉一到家,便见叶五娘焦躁地走来走去,瞧着薛婉回来了才问道:“六娘如何了?”   薛婉只道:“还需静养些时日。”   叶五娘听此,脸色一白,局促地绞着手里的帕子,薛婉瞧她忐忑不安的样子,心中一软道:“夫人不必担心,想六娘子吉人天相,不会有事的。”   “是是是,六妹妹吉人天相,吉人天相。”叶五娘喃喃着,失魂落魄地转身走了。   说来她也是极倒霉的。前一次婚姻,成亲不足一个月,丈夫便远调,早早死了,好不容易再嫁一回,却遇到个极不靠谱的妹妹。叶五娘与薛平新婚没多久,本该是加深感情的时候,薛平却每每想起叶七娘的事,对她有些不满意了。   女子生于世上,实在不容易。   薛婉心中感慨,亦是无法。   此后数日,薛婉惦念着叶六娘,便时常探望,听闻因怕她伤心,李武吩咐,将叶七娘锁在一处小院子里禁足,只每日三餐照常供应,李武也日日到叶六娘处安寝,十分体贴。   薛婉坐在叶六娘身边,她恹恹地看着窗外,整个人瞧着都瘦的脱形。   “你出了月子,该慢慢恢复,也要吃点东西。”薛婉轻声说道。   “我吃不下。”叶六娘神色漠然,竟有些古井般的波澜不惊,“阿婉,我只觉得这些日子,心已死了。”   她的孩子就躺在她身边,似感应到母亲,在睡梦中踢了踢脚,呜咽了几声。二人的目光便被这孩子吸引了过去。   薛婉轻轻叹了口气:“你为了这孩子,也得打起精神来啊。他还那么小,要母亲扶持、教导、保护……他是靖王世子,日后要袭承爵位,甚至更高的位置。六娘,没有娘的孩子若是生在这般的锦绣福贵里,只怕会有杀身之祸!”   这话叫叶六娘微微一愣,她心头一紧,手指下意识的攥成拳头。   她闭了闭眼,泪水再次落了下来。   “对,你说的对,为了这孩子,我也得好好活着!”   那日之后,叶六娘终于开始吃东西了,精神也好了些,只是瘦的惊人,人走起路来,都打着晃荡,丫鬟们扶着她到院子里坐着。   薛婉打量着她的脸色:“气色是好了些,慢慢养着,就和过去一样了。”   叶六娘露出一个惨笑,神色间却渐渐打起精神:“常人都说,为母则刚,前些日子不过是一时的自怨自艾罢了。我是谁,我可是叶家六娘子。”   说着,叶六娘站起来,慢慢在院子里走起来,这一日阳光正好,秋风吹过,叶六娘为笑起来,仰头看着天空,笑道:“阿婉,你瞧,今日阳光正好。”   她话音未落,一阵萧索的琴声传来,由远及近,幽怨缠绵,萦绕耳边。   那是叶七娘的琴声,她已弹了数日,琴声如泣如诉,仿佛是她人在身边,一声声的叹息。   叶六娘脸上的笑意渐渐褪去了,她看向薛婉。   薛婉上前一把,拉着她冰凉的手,笑道:“走,我陪你一起。”   叶六娘迈出了一步,却又略微迟疑片刻:“等等,我要重新梳妆。”   因是产后才出月子,叶六娘的脸色并不好,她耐着性子回到屋里,要侍女们给她略施粉黛,轻点朱唇,又换了华服。   待叶六娘再起身时,俨然已是气势汹汹的靖王府。   薛婉瞧着叶六娘的神色,心中终于放心了不少。   叶六娘拉着薛婉一同过去,有侍女将小院的院门打开。   叶七娘听到声响,晃了晃神,手指勾断一根琴弦,划破了手指。   她娇媚地抬头,却在看到叶六娘的刹那冷了下来。   “六姐……”   叶六娘身边的侍女听此,立刻上前,一巴掌打在叶七娘的脸颊上。   “叫王妃。”   叶七娘被打懵了,捂着脸看着众人。   “我……”   她才吐出一个字,又是一个耳光招呼上来。   “要称妾。”   叶七娘脸色难看至极,那侍女是跟着叶六娘贴身嫁过来的,心中也是恨极了叶七娘,手下毫不留情,两巴掌下去,叶七娘的脸颊便肿了起来。   “妾……”叶七娘气得脸色扭曲,咬牙切齿刚要说话,又是一巴掌上来。   “没规矩!主子让你说话,你才准说话。”   薛婉几乎要笑出来,这侍女实在妙极。   至此,叶七娘方才那点气焰彻底被打压了下去,她跪在地上,再不敢发一言。   叶六娘等到此时,才施施然开口:“到底是自家姐妹,纵然我是正妻,你是妾室,也不好太难为你,起来说话吧。”   叶七娘这才站起来,捂着脸,只冷冷看着叶六娘,打定了主意不说话的。   叶六娘上下打量着她,神色间十分心疼道:“脸怎么肿的这么厉害,鸢儿,你也太没轻没重了,怎么说也是咱们靖王府的妾室,勉强也算半个主子了吧。”   那叫鸢儿的侍女却笑道:“王妃说错了,若是王妃的妹妹,叶家的七小姐,那自然是主子,如今嘛,七娘的位分比我还低呢!”   鸢儿是叶六娘最信重的侍女,靖王府按着宫里的规矩算她是六品的女官,叶七娘刚入府,还是最低等的妾室,确实比鸢儿位分低。   叶六娘听此,轻轻叹了一声,道:“如此倒是我疏忽了,到底是我的妹妹,起码得和鸢儿平起平坐才是。”   一时之间,满场的丫鬟侍女都掩嘴笑了起来。   叶七娘站在一旁,面色惨白,浑身发抖,眼里仿佛要喷出火来,却还是只能低头站在那儿,一声也不敢吭。   而此时,众人之后,李武和沈淮安并肩而立。   沈淮安淡淡说道:“殿下不该纳此女,日后帝后只怕失和不说,此女如此愚蠢,说不得会坏了事。”   李武哀叹一声:“我亦不想,可如今事已至此,她到底是六娘的妹妹,我又能如何。”   沈淮安抬眼看李武一眼,神色间带着些审视和疑惑,只是他并不多言,只讲话题岔开:“如今您有了世子,只怕李昭会更忌惮你,殿下日后行事,可要更加谨慎的。”   李武瞧着叶六娘冷艳的侧脸,垂下眼睑:“为了他们母子,我自会留意。”   二人说罢,相互对视一眼,十分默契地转身离开。   如今,借助姻亲的势力,李武在朝堂上渐渐有了和李昭斗的资本,最重要的是,永嘉帝对李昭的僭越越发不满起来。   他身体再弱,却也是皇帝,是皇帝便不会允许这世上有比自己权利更大之人,李昭最近几年冒的太快,犯了皇帝的忌讳,永嘉帝无法,只得绞尽脑汁提拔李昭嫡系人马以外的官员。   叶修昀、沈淮安都是这般被重用,如此,更衬李武的心意。   “听闻沈侯爷近日被人刺杀,还受了些伤?”李武带着沈淮安一边往前院走,一边说道。   沈淮安笑道:“不过一些皮肉小伤,并不碍事。”   “如此最好,侯爷是本王最看重的臣子,可万万不能出事啊。”李武似笑非笑看着沈淮安。   “臣定然会为殿下照看好自己。”沈淮安拱手说道,神色间却有些淡漠,并无该有的恭敬。   他投靠李武,自然只是为了对付李昭,他和李武之间都并不信任,至于李武此人,沈淮安上辈子便已领教过了,若论扮猪吃老虎,这世上再没人比他更厉害了。   “如此,甚好。”李武笑盈盈答道,“说来,还有件事,需得叫沈侯爷知道才是。”   沈淮安心头一跳,不知为何,下意识地抬头看了李武一眼。   “听闻长庆公主李瑾瑜……失踪了……”李武瞧着沈淮安吃惊的神色,脸上的笑意更浓了些。   “此事说来当真有趣。”李武十分无辜地看着沈淮安,“今晨,公主府中的侍女们敲开房门,却见她并不在府中。你说她会去找谁呢?”   沈淮安的脸色刹那间阴沉下来,他看向李武,眼中的杀意一闪而过。这之后,他才回过神来,闭了闭眼睛,轻声道:“多谢靖王殿下提醒。淮安心中有数。”   说罢,沈淮安转身离开。   作者有话要说:  嗷呜,今天被临时叫出去吃饭,更晚了!明天开始恢复早九点更新~~~ 第71章   白日里与叶七娘斗了一场, 叶六娘出了一口浊气,心里舒坦了些, 便觉得倦意涌上来,早早睡下了。   她迷迷糊糊到了半夜,才觉得有人凑近了她, 叶六娘睁开眼,便见李武温柔的脸。她神色一僵,翻身背对着他。   “六娘……”李武小心翼翼地低唤了一声。   叶六娘眼中尽是清明,她轻声道:“睡吧。”   之后, 不发一言。   夜深, 卧房里十分安静,四周均是一片漆黑,许久只听一声沉重的叹息, 李武的唇吻在叶六娘的发间。   “你生气不要紧, 被气坏了自己的身子。”李武轻柔的声音传来。   叶六娘听此, 心中不禁一股委屈涌上来,她狠狠将李武推开,冷声道:“别碰我!”   李武微微一愣,神色间却尽是悲悯,他怜爱地看着叶六娘, 低声问道:“六娘, 若他日我贵为一国之君,后宫三千佳丽,你也要这般吗?”   叶六娘的手攥紧, 她听了这话,脸上露出一丝笑容,只这笑却比哭还要叫人心疼。   她笑:“对,我就是痴心妄想,我就是愚不可及。你便不做皇帝,三妻四妾,也不过寻常。可若是如此,你开始便不该对我那么好,好到让我几乎都要忘了,忘了你是王爷啊,你不但有正妃,你还会有侧妃,还会有诸多的妾室,而我叶迎云,又算的了什么呢。”   叶六娘觉得,她这些日子,几乎要把一生的眼泪都流完了。可她明明是叶迎云啊,是叶家名满京华,人人夸赞的六小姐,如今,却像个可怜虫似的,在夫君面前如此狼狈不堪,这还是她吗?   李武怔怔地看着叶六娘。他从未见过她这般样子,哭得这样伤心,他伸手试探着拭去叶六娘的眼泪,那丝丝凉意自指尖透进来。   “六娘,对不起……”李武一声长叹,将叶六娘揽进怀里,“日后都会好的,都会好的。”   叶六娘在李武的怀中呜咽,她的眼泪打湿了他的衣襟,叶六娘想,不会好了,再也不会好了。   李瑾瑜失踪的消息,只在京城一些要紧的勋贵间流传,永嘉帝震怒,要京城的禁军秘密寻访皇城内外,便是掘地三尺,也要把李瑾瑜找出来!   而此时,靖王府一处小院子里,叶七娘仍在弹琴,琴声悠扬而从容,她手边香炉,燃着一缕线香。   叶家女儿各个都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叶七娘尤善琴,晓音律,便是嘴角一片青紫,但举手投足间,仍是雍容而贵气。   “你有完没完?”李瑾瑜冷冷地看着她。此时的李瑾瑜一身华服却沾染了不少泥污,一头的乱发更有不少尘土,连脸颊都是脏呼呼的。   叶七娘的琴声戛然而止,她嘴角勾起一个讥讽的笑容:“公主殿下还是这般,就爱做些焚琴煮鹤的事。”   “你敢对本宫如此不敬?”李瑾瑜柳眉倒竖,气急败坏道。   叶七娘似笑非笑看她一眼,“公主殿下还当这里是公主府呢!你如今可是个大祸害,我敢冒这么大的风险收留你已是不易了,若是得罪了我,这满京城才没有你的容身之处呢。”   李瑾瑜一世尊崇,几时受到这样的狼狈气,想到那始作俑者,她咬牙切齿地道:“周子安,早晚有一日,本宫要将你碎尸万段!”   自那日宫宴上之后,虽然无人再提,但李瑾瑜算是被放了出来,又可以自由出入公主府。那日她偷听到周子安正和李昭的谋士商议,要杀沈淮安,便惊慌失措地带着宫女出去给沈淮安报信。   没成想,她还没走到侯府,便先遇到了刺客,李瑾瑜自小刁蛮,若论武艺还是比寻常女子强一点。她将身边的侍女尽数推向杀手,这才得了一丝喘息,一路跌跌撞撞,竟不慎进了靖王府的后院。   李武如今不是小时候长不大的少年,而是李昭的对手,李瑾瑜哪里敢在王府里多呆,差点被人发现的时候,她被叶七娘救了出来,如今困在这小院子里,性命虽说无虞,但实在憋闷的很。   “现下说这样的狠话,又有什么意思?先想法子从这里出去才是要紧的。”叶七娘道。   李瑾瑜听出叶七娘话里有话,冷声道:“你有什么主意,一下子说出来,此番本宫若能安然回宫,定会论功行赏。”   叶七娘微微一笑:“再过几日,便是靖王世子的百岁生辰,我六姐如今身子好了些,这次定然会大办,到时候宴请的名单里可是有沈淮安的。”   李瑾瑜听此,眼前一亮。   “到时候我可以趁乱找到淮安哥哥,有他在,定能护我周全。”李瑾瑜喜滋滋地说道,全然沉浸在与沈淮安相见的喜悦里,并无见到叶七娘眼中一闪而逝的嘲讽。   李瑾瑜想到沈淮安,才终于有了一丝欣喜。自年少时,李瑾瑜便一颗真心都挂在沈淮安身上,当初嫁给周子安,不过是李昭的挑拨和威逼利诱,如今任谁也不能阻止她爱着沈淮安的那颗心。   她连日奔波,已两日不曾安稳睡过,如今松下心神,只觉得乏得快要迈不动腿,她迈开步子,径直进了叶七娘的房中,躺在床上沉沉睡去,迷迷糊糊之间,想到再过几日便能见到沈淮安,李瑾瑜的脸上泛起一丝甜蜜的笑容。   叶七娘冷冷看着李瑾瑜,身后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她冷笑:“这世上竟有如此蠢货,却反而集万千宠爱于一身,这世上当真都不公平。”   李武闲庭信步地在叶七娘闺房前停下,神色清冷地说道:“这世上本就没什么公平可言。”   叶七娘转身,脸上渐渐有了一丝娇媚的笑意,她笑道:“是啊,说来我那姐姐也是命苦,怎就心系了你这样的男子。”   李武听叶七娘提起六娘,脸上略过一丝不适。叶七娘看在眼里,走到李武面前,轻轻拦住他的脖颈,吐气如兰。   “男人啊,总是这般虚伪,明明是亲手捅了人家的心窝子,却偏偏还要在背地里装作一副愧疚的模样。”一边说,叶七娘一边褪去李武身上的衣裳,咯咯笑道,“可别忘了你答应过我的……”   李武伸手拦住叶七娘盈盈一握的腰身。   “你且放心,待我日后登基,定会好好报答你的。”   叶七娘的脸上升起一丝红晕,心中想,李武这个男人真是又狠心又可怕,可是想到他于缠绵中的那些手段,叶七娘浑身像是没了骨头,酥软地倒在李武怀中。   很快,外间的软塌上响起了阵阵喘息之声。   虽说纳了妻妹为妾这事十分有辱斯文,但靖王世子到底是皇室血脉,百岁宴还是十分隆重。   这一日,靖王府张灯结彩,流水席面足足摆了一百八十桌。   后院里,叶六娘抱着软软糯糯的世子,脸上难得露出一个真心的笑容。   薛婉、韩三娘、孔贞等人围着她,逗弄她怀中的孩子。   这孩子天生爱笑,生的一张喜相的脸,瞧着什么都心生欢喜,啊啊的叫唤,还拿着小胖胳膊到处去抓。   薛婉将一串用红线串起来的暖玉平安扣系在他腕间笑道:“这孩子一看结实,定然是平平安安健健康康的。”   韩三娘也眼馋道:“瞧瞧这小胳膊小腿儿,可真有劲,日后说不定可以学武。”   孔贞也难得兴奋地看着这个又脆弱,又好像很强大的小生命,一边摸着他的手,一边感叹道:“这孩子摸起来软乎乎的。”   叶六娘看着女孩子们又敬畏又兴奋的神色,不禁噗嗤笑了出来。   “你们啊……这是看孩子还是玩孩子呢!”   三人听此,哈哈大笑起来。   “说起来,这孩子的名字可都起好了吗?”薛婉突然问道。   叶六娘点了点头:“是皇上起的,命唤承允,已上了玉蝶,小名我还没起好,不若你们帮我一起想想。”   韩三娘听此十分兴奋,说道:“不若就叫阿宝吧,是个小宝贝嘛。”   叶六娘翻了个白眼,气道:“你也就知道这个小名吧。”   韩三娘叉腰气道:“你嫌弃我啊!”   薛婉蹙眉,认认真真道:“要不然叫面团吧,软软地像个面团。”   李承允也许是怕自己真的叫了这名,成了满京城的笑柄,哇哇哭了起来。   叶六娘手忙脚乱地哄了一会儿,才发觉这孩子是饿了,忙叫奶妈把孩子抱下去,这才道:“罢了,算我方才没说。”   孔贞笑道:“若不然便叫安哥儿吧,平平安安的才好。”   叶六娘点了点头:“这个才像模像样一点,读过书的就是比你们这些胸无点墨的强。”   四人正说着,便听外头大门打开,是李武来了。   “六娘,该去见宾客了,父皇亲自来了。”李武轻笑着说道,而后转头对薛婉道,“方才来时,见沈侯爷徘徊于偏厅,似是在寻你。”   薛婉听此,微微福了福身子,道:“多谢靖王殿下提醒。”   韩三娘和孔贞见此,也跟着离开了。   待众人走后,叶六娘脸上的笑意却渐渐冷淡了许多,她瞧着李武温柔的笑意,只道:“殿下还是换身衣裳吧。”   李武微微一怔:“这是为何。”   叶六娘轻轻理了理鬓发,莞尔一笑:“殿下有所不知,我七妹妹不但好音律,且喜熏香,自己又是调香的高手,殿下身上沾的正是她平素最爱的妃子笑,这味道呛人的很,我闻不惯。”   李武脸色微变,双手拢在袖间,轻轻点了点头。   “是我疏忽了。” 第72章   靖王世子的百岁宴, 来者众多,薛婉与孔贞出了内院, 便见着不少勋贵,只得停下来寒暄了片刻,薛婉想着沈淮安在等她, 便借故离了席,兜兜转转,到了李武所说的偏厅。   沈淮安果然在那,他今日也是前来赴宴, 身着华服, 身姿挺拔,如一簇新竹,听到脚步声, 他转头看向薛婉, 微微一笑。   “来了?”   薛婉点了点头, 她上下打量着沈淮安,心中暗松了口气:“伤好了?”   自那日沈淮安受伤在医馆巧遇,薛婉再未见他。今日瞧着,虽说身上仍是清减,但气色已好了许多。   沈淮安道:“已无甚大碍了。”   他们已有月余不曾相见了, 因担心叶六娘, 薛婉近来经常往靖王府跑,而沈淮安也公务缠身,之前巡营半月有余, 光暗杀就遇到了十几波,哪里分得出精神再去找薛婉,更何况他也顾及,若将杀手引过去,对薛婉不利。   如今朝堂上刚有了些分晓,今日趁着这百岁宴,沈淮安才勉强瞧着了她。   他目光灼灼,像是烧着的两团火,直勾勾盯着薛婉。   “你为何突然如此看我?”   薛婉不禁有些不好意思地避开他的目光,低下头。   她脸颊微微泛着红晕,眼角眉梢难得地带着些窘迫,沈淮安瞧着这样的薛婉,满心的担忧刹那间化成了柔情。   “我想你了。”他微笑道,“每天都在想,什么时候才能娶到我的阿婉啊。”   薛婉听了,不禁失笑:“你突然间这副样子,我真的有点不适应?”   前世的沈淮安极少说甜言蜜语,他大多数时候都是寡言,一旦开口,也是尖酸刻薄的多,平心静气的少。   沈淮安的脸上略过一丝遗憾:“以前不曾说过,如今却后悔了。”   薛婉瞧着沈淮安的神色,她知道的他说的每一句话都不是作伪,可这些日子,她见着叶六娘,却突然间有了些怅惘,这世间的男人,大多都是薄情寡义之徒。   “沈淮安,若有一日你娶了我,是不可以纳妾的,无论是谁的赏赐,什么样的利益纠葛都不行。”薛婉突然开口。   沈淮安干脆利落地开口:“好。”   “不可眠花宿柳,偶尔应酬,晚上也得回家,不得在外过夜。”薛婉继续补充道。   “好,我过去也不曾。”听薛婉说这个,沈淮安神色一遍,哑着声音说着,他有些激动,结结巴巴地,想要解释,又怕越描越黑,勉强克制着。   薛婉微微一怔。   “你明明……”   沈淮安苦笑:“都是骗你的,自始至终,我不曾碰过别人。”   薛婉愣了愣。   “想看你吃醋,想看你不高兴,想看看你心里到底有没有我,只此而已。”沈淮安避开薛婉的目光,越说声音越低沉,“这些事你都不必担心,我必不会再做了。”   薛婉有些不敢置信地看着沈淮安:“沈淮安你傻吗?”   沈淮安的脸上露出忧伤而怅惘的神色,他慢慢点了点头:“是啊,我是这天底下最傻的人。”   说着,他慢慢上前,伸手去拉薛婉的手,却被她躲开了。   薛婉的心里没来由的升起一阵焦躁,她瞧着他,眉头微微蹙紧:“我如今当真不懂,你当初到底是怎么想的了。”   沈淮安闭了闭眼睛,心中抽痛,哑声道:“无论如何都是我对不起你,余下的事等日后再说,可好?”   薛婉定定看着沈淮安,缓缓道:“你我之间,相互不知道的事情到底有多少?”   沈淮安惨笑一声:“我答应你,这一世不会再这般了,只是阿婉,你要给我一点时间,有很多事,我一时实在不愿答你。”   薛婉瞧着沈淮安苍白的脸,突然间竟有些不忍,这人如今到底在在他俩的前途谋划,往事如烟,便是一时不得消散,也没必要在这个节骨眼上逼他。   “罢了,我不逼你,只是今日你到底要说什么?”薛婉淡然道。   “李瑾瑜失踪了。”沈淮安轻叹了口气,“禁军在皇城附近已搜索数日,仍是不见踪影。我今日只是想提醒你近来注意些,我总觉得近来公主府和李昭对此的反应都颇为古怪。”   李瑾瑜失踪,按理说最着急的应该是驸马周子安,可无论是公主府还是周家或者是李昭,对此都十分淡然,纵然亦是翻天覆地地在找,但做戏的成分多些。   沈淮安隐约觉得,李昭是知道李瑾瑜的去处的。   “我明白了。”薛婉慢慢点了点头。   而此时,叶七娘拉着李瑾瑜站在偏殿外墙后。   李瑾瑜神色古怪地看着叶七娘。   “你带本宫来此,又是何意?”   今日因靖王府有宴,人多眼杂,事务纷繁,叶七娘趁机给李瑾瑜换了一身侍女的装扮,带她从小院子里出来。   她们径直跑到这位于外院和内院之间的偏殿来,等了好一会儿,却只见一个薛婉走了进去。   “稍安勿躁。”叶七娘微微一笑,“公主殿下一会儿便知。”   李瑾瑜烦不胜烦,刚要开口催促,便见偏殿的大门哗啦一声打开。   沈淮安和薛婉并肩而出,二人虽说衣衫整齐,但神色间却能看出二人十分亲密。   李瑾瑜渐渐变了脸色。   “沈淮安!”她声音颤抖地说道。   叶七娘嗤笑一声,只觉得李瑾瑜此时失魂落魄的样子格外可笑。   “公主殿下可好好瞧瞧吧,你心心念念的沈淮安对你根本没有半分情谊,他喜欢的,是薛婉!”叶七娘的声音犹如毒液一点点侵蚀着李瑾瑜的心。   “你爱慕他多年,满京城的人都知道,便是成亲之后,也要和离在一起。可是公主殿下,你就不曾想过,沈淮安有可能根本看不上你!只不过是利用你!他自始至终,真正喜欢的,都是薛婉。而你只不过是他们二人口中的一个笑柄罢了。”   李瑾瑜瞧着沈淮安和薛婉的神色,浑身颤抖。   她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但那眉宇间的脉脉温情却是骗不了人的,尤其是沈淮安,那般冷漠淡然的人,此时却如此温柔,嘴角甚至带着一丝不由自主的笑意。   他瞧着薛婉,便可以如此欢喜,而他对她李瑾瑜,却只有一些浮于表面的恭敬,并没有丝毫男女之情的爱意。   李瑾瑜的心像是被千万只蚂蚁噬咬,她浑身发抖,只觉得自己入坠冰窟,她呼吸粗重地看着二人,手指攥成拳,刺破了自己的手心。   她为沈淮安冒天下之大不韪,得罪了宠爱自己的父皇和兄长,也得罪了自己的丈夫,得罪了周家。而她从未想过,沈淮安心中根本没有自己。   他根本不爱她。   自小锦绣堆里,被奉承着长大,李瑾瑜从未想过,会有人不喜欢她,不喜欢一个尊贵的公主。她太骄傲,也太自负了,竟是从未参透过人心。   叶七娘怜悯地看着她:“李瑾瑜,你活的比我这样的庶女都不如,你活的像个笑话。”   此时,沈淮安和薛婉已渐渐走远,这偏殿外,只站了她们两个人。   李瑾瑜狠狠瞪着叶七娘,突然出手,歇斯底里地掐住叶七娘的脖颈,咬牙切齿道:“你给我闭嘴!闭嘴!”   叶七娘冷不丁被掐住了脖子,挣扎着捶打着李瑾瑜地胳膊:“你……你放开我……”   李瑾瑜看着叶七娘几乎窒息地翻着白眼的样子,许久才终于松开手,哈哈大笑起来,她后退半步,状若疯狂。   “我要杀了她,我要杀了那个贱人!对,只要薛婉死了,淮安哥哥就是我的了,对,只要她死……”李瑾瑜一边念叨着,一边转身,往内院跌跌撞撞地走去。   叶七娘靠在墙边看着她匆匆离开的背影,微微露出一个笑容来。   薛婉与沈淮安分别后,回到内院,孔贞和韩三娘还在说笑,瞧着她过来,都是露出一点揶揄地神色来。   “你可回来了,还以为你被拐走了呢。”韩三娘嬉笑道。   孔贞当初在金陵,是知道一些薛婉和沈淮安之间的事的,虽不知他们是前世今生的纠葛,却也知道,沈淮安对薛婉的求而不得。   她瞧薛婉脸上的神色舒展,不禁微笑道:“可是又说开了一些?”   薛婉莞尔:“算是吧。”   “照这个样子,我看你出阁的日子,指日可待了。”孔贞笑道。   薛婉不答,只轻轻摇了摇头:“还差得远呢。”   “就是,我们家阿婉可是要熬成老姑娘的人。”韩三娘故意道,“我瞧着这样便不错,日后只有羡慕我们的份儿。”   薛婉气得瞪了韩三娘一眼:“你这丫头,嫁人也不消停,瞧我撕了你的嘴。”   三人笑闹了一阵,见时辰晚了便各自散去。   孔贞和韩三娘都要等各自的夫君一起走,薛婉则要等前院的薛平。   薛平到底比不了那些能拼酒的年轻人,头一个派小厮传话过来,要薛婉在后院门外等他。   薛婉听此,便离席起身,由靖王府的侍女引路,一路往外走去。   她这一个月,多次出入靖王府,对这里的地形早已熟悉,没走出两步她便觉察不对,停下脚步,十分疑惑地问道:“这似乎并不是出府的路。”   那侍女回身,福了福身子道:“还请薛小姐稍等片刻,府中有个故人想见你。”   薛婉觉得莫名:“故人?我在这儿有什么故人。”   那侍女摇摇头:“奴婢只是按照主子的吩咐行事,旁的不甚清楚。”   薛婉听此点了点头,也没再为难她。   之后那女子退下,薛婉便独自在此等候,不久,便有脚步声由远及近,薛婉回眸看过去,只见身上穿着侍女装束的李瑾瑜正慢慢朝她走过来。   她手里拿着一把短剑,脸上杀气毕现。   “薛婉……我要杀了你……” 第73章   此处已距离靖王府后门, 人迹罕至,今日府中又有大宴, 喧嚣的声音隐约可见。   李瑾瑜手持短剑,朝薛婉冲了过来,只是她并不会武, 攻击十分没有章法,根本近不得薛婉半分。   她的攻击更多倒像是怒火的发泄,出身高贵,养尊处优的公主, 在王府一个妾室的后院里, 蜗居数日,如今才知道她一心喜欢的人,早就变了心, 如何能叫她不绝望。   “我要杀了你这个恬不知耻, 勾引外男的贱人!”李瑾瑜大吼着, 像只受了伤的母狮子。   “公主殿下莫不是疯了。”薛婉冷冷说道,“这里可是靖王府,你要在此刺杀官眷,传扬出去,你叫你的父兄如何收场, 你叫周家如何收场?”   “你还知道这个。”李瑾瑜轻笑一声, 不屑一顾地看着薛婉,“我是公主,便是当真杀了你又如何?全天下的人都不过是我李家的狗, 我就是要让京城的人看看,和我作对的下场!”   薛婉攥紧拳头,不动声色地问道:“你当真不肯罢手?”   李瑾瑜只当薛婉胆小如鼠,已经怕了,面上的神色轻蔑:“你不必以为自己和淮安哥哥走得近一些,就可以得到他的心。他心中真正喜欢的,是我这般肆意的女子,而不会是你这样的庸脂俗粉。”   薛婉慢慢上前一步,漫不经心地问道:“是吗?”   “他不爱那些矫揉造作的人,他说了,他喜欢骑得了马,拉得开弓,能陪他一起看大漠孤烟,长河落日的女子。”李瑾瑜一边说,一边笑着。   然而她话音未落,薛婉便闪电般地出手,她使了擒拿术里的手段,不过一个刹那便夺下了李瑾瑜的兵刃。   短剑横在李瑾瑜的脖颈上。   那是一把挺花哨的短剑,剑柄上镶嵌数枚珍珠宝石,果然是李瑾瑜会用的东西。   李瑾瑜愣愣看着薛婉,薛婉比她年长几岁,身量高些,穿繁复而华美的衣裳,锦绣丝绸被阳光映着,颜色鲜亮。   她生的好看,今日又是刻意打扮过,乍一看是一朵美艳的娇花,可这般握着剑的模样,却丝毫不觉得突兀,她姿态舒展,不似李瑾瑜那般笨拙,是用惯了刀剑的模样。   薛婉面无表情地看着李瑾瑜:“公主殿下,这短剑是没开过刃的,日后不要再用这般花哨的武器了。边关苦寒,骑马拉弓也并非你想的那般有趣,你生来就在锦绣堆里,本是天大的幸运,又何苦自己给自己找罪受。”   李瑾瑜看着薛婉,感受着对方对她的不屑一顾。   愤怒、失落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自卑刹那间击垮了她,她喘息着,死死盯着薛婉,突然大笑起来:“你不敢杀我,我贵为公主,可你只是一个下贱的女人,你杀不了我,我却可以随便杀你,明日我就去让皇兄赐你一杯毒酒……”   李瑾瑜话音未落,突然间瞪大了眼睛,看向薛婉身后,惊讶的神色中透着委屈和凄苦。   薛婉回眸一看,竟是沈淮安。   沈淮安的眼中猩红一片,一步一步走到薛婉身边。   “你怎么来了?”薛婉瞧着沈淮安的神色有些不对劲,不禁问道。   她极少见沈淮安这般杀气腾腾的模样,像是被逼急了的野兽,浑身上下带着嗜血的攻击性。   薛婉伸手按了一把沈淮安的手腕,却被他轻巧地躲开了。   他继续向前一步,站到李瑾瑜面前。   看着沈淮安,李瑾瑜的眼里渐渐有了泪水,她轻声道:“淮安哥哥,我真的好想你,我派人寻了你许多次,你为何不肯去公主府看我一眼。”   “你喜欢我?”沈淮安漫不经心地问道。   李瑾瑜的眼神炙热:“是啊淮安哥哥,我喜欢你,这世上只有我,比任何人都爱你!”   “可我不爱你。”沈淮安的神色愈发清冷,他双手攥成拳,声音更冷,“我对你没有丝毫的兴趣,只希望你滚的远远的,越远越好。”   李瑾瑜愣住了,她没想到沈淮安会这般跟她说话,毫不留情,一句句地扎她的心。   “你为何要这样说?”她一边哭一边问道,“我那么爱你,你竟这样伤我。”   “可我并不爱你,你又能如何?”沈淮安冷笑道,“我从未见过一人,可以如你这般残暴、癫狂、狂妄自大,李瑾瑜,这世上不会有人爱一个这样的女人,可你却什么也不知道。”   李瑾瑜恍惚地看着沈淮安,他生的那么俊美,却从来不苟言笑,不温柔,更不会有其他人那般阿谀奉承她,对她亦步亦趋,可越是疏离冷淡,李瑾瑜便越是想接近他。   她年少时为他学习骑射、剑术,央着父皇为她寻找能教女子的师父,后来哥哥骗她,说他身受重伤,已经瞎了,很快就会死了,她才转而嫁给了周子安。   可是没多久,沈淮安便回京,成了皇上亲封的忠勇侯。皇兄说的那些谎话,不过是为了哄骗她嫁人,哄骗她做他登基上位的资本。   李瑾瑜悔恨不已,她要和周家和离,可却被关了起来。   她自小肆意妄为,却做不了自己的主。   “你竟然这样说我……我为你付出一切,你却这样说我!”李瑾瑜看着沈淮安歇斯底里地大吼,“你等着,我要让皇兄杀了薛婉,我要毒死她!都是因为这个贱人,你才不喜欢我的,都是因为她!”   一声利器刺入血肉的声音过后,李瑾瑜的歇斯底里戛然而止。   她恍惚间低下头,只见那把未开刃的短剑正没入她的腹部,鲜血滴落在地下,汇成一汪小河。   “我,不会给任何人,伤害薛婉的机会。”沈淮安冷冷说道,他拔了剑,再刺一次。   李瑾瑜张开嘴,鲜血自她嘴里吐了出来。她浑身颤抖,红色自她身上蔓延开来。   她想去自己最后一次见李昭,皇兄告诉她,沈淮安不会娶她的,可她不信,她一生想要什么就可以得到什么,唯独沈淮安,无论如何辗转反侧,都得不到。   “你……竟然……杀我……”李瑾瑜艰难地说着。   沈淮安的眼中一片猩红,宛若自地狱中走出的修罗,是李瑾瑜从未见过的狰狞,她的心中竟然升起一丝恐惧。   “早知如此,我根本不会留你到今天。”沈淮安咬牙切齿地说道,他手腕一翻,竟将短剑在李瑾瑜的腹中又扭了一圈。   李瑾瑜疼的浑身发颤,下意识地伸手握住沈淮安的手。那双手又冷又硬,还在微微颤抖。   他拔出短剑,李瑾瑜浑身一颤,艰难地捂住腹部,慢慢倒在地上。   李瑾瑜怎么也没想到,她会死在沈淮安的剑下,她艰难地看了沈淮安一眼,沾满了鲜血的手伸向他。   “你竟这样恨我。”   沈淮安答:“我恨不得将你碎尸万段。”   李瑾瑜还想说什么,手却无力地垂落下去。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薛婉恍惚间回过神来,瞪大眼看看沈淮安:“你疯了,你在这里杀李瑾瑜?”   沈淮安回眸,他看向薛婉,神色间决绝而癫狂,他上前一步,将她按在怀里。   薛婉这才发现,沈淮安浑身上下都在发抖,他脸上血色尽退,明明是他杀了人,却好像他才是受了严重惊吓的那个。   “没有人可以伤害你,阿婉,没有人。”沈淮安低声呢喃着,他将薛婉抱在怀里,神经质似的,摩挲着薛婉的脸颊,而后低头亲吻了她的额头。   沈淮安的嘴唇也是凉的,他颤抖地亲吻薛婉的额角、眉眼、鼻梁,虔诚地像是在朝拜神明,却始终回避着她的嘴唇。   “沈淮安,你到底怎么了?”薛婉原本是要大骂沈淮安一通的,他简直是疯了,在这样的节骨眼上杀李瑾瑜,其中该有多少后患无穷。   可是看着沈淮安仿佛陷入梦魇般的反应,薛婉突然间只余下疑惑了。   沈淮安不说话,只是突然吻了薛婉的唇。   这个吻激烈的像是野兽的入侵,横冲直撞,带着歇斯底里的疯狂。   薛婉猝不及防,只余下呜咽,她想要挣扎,却被沈淮安禁锢地更紧了,他用上了力气,浑身上下都仿佛铁铸得一般,仿佛要将薛婉□□在自己的怀里。   薛婉有一种错觉,仿佛沈淮安不是在亲吻,而是要拆皮扒骨,要将她吞入腹中。   许久,沈淮安才放过她。   薛婉没好气地抹了一把唇角,不必说,必然是被他咬破了的,如此一来,她到底要怎么跟薛平解释到底发生了什么。   “一个二个都疯了。”薛婉气呼呼地瞪了沈淮安一眼,却发现,沈淮安的眼圈红了。   她愣了愣。   “沈淮安?”薛婉有些不确定地喊了一声,她思忖了片刻,终于忍不住小心翼翼地问道,“当年那杯毒酒,是李瑾瑜……”   沈淮安突然上前,捂住薛婉的嘴。   “别说,别说……”他哀求似的呢喃着。   这于沈淮安来说,是不堪回首的梦魇,是心中最深处的噩梦。   薛婉看着他,突然间已不忍心再问了,她沉默片刻,才轻声说道:“好,我什么也不说,可是李瑾瑜的尸体要怎么办?”   沈淮安微微一怔。   薛婉轻叹一声,无奈道:“这里可是靖王府啊,你难道要挖个坑把她埋了吗? 第74章   承恩殿内, 贵妃娘娘自梦魇中惊醒,她从榻上坐起来, 苍白的脸上沁出一丝冷汗。   张贵妃今年已经四十有五,但保养得当,看起来仍像是三十几岁的模样, 她抚着胸口大口大口喘息着,一双秋水般的眸子却都是骇然。   “刘姑姑!刘姑姑!”她唤着。   此时不过晌午,她在殿中假寐片刻,却做了一个可怕的梦。   刘姑姑自外头进来, 一路几乎小跑到张贵妃身旁, 福了福身子道:“娘娘怎么了?”   “找到瑾瑜了吗?张贵妃忙问道。   “还没有消息。”   张贵妃心乱如麻,眼神飘忽地说道:“快,快加派人手。”   刘姑姑不忍地看着自己的主子, 轻声道:“娘娘, 能派出去的人已经都派出去了, 皇上也特下了令,公主吉人天相,定不会有事的。”   “我刚才做了一个梦,梦见瑾瑜……”张贵妃话说到一半,却是欲言又止, 终究化作一声叹息。   刘姑姑见她为李瑾瑜伤神, 不禁劝道:“娘娘,公主殿下是天潢贵胄,便是真的一时流落在外, 若是遇到什么难处,回公主府就是了。娘娘如今该担心的,应是太子殿下啊。”   张贵妃听此,眉头蹙得更紧:“皇上近来如何了。”   “听身边伺候的公公说,如今夜里咳的愈发厉害了,时常整夜整夜的睡不着。”刘姑姑轻叹了一声,“娘娘该早做准备才是。”   张贵妃知道刘姑姑所言为何,眼底划过一丝冷意。   “是啊,该早做打算了。”   “正是如此。”刘姑姑继续道,“只要太子殿下好好的,公主便永远是我大永朝的长公主。”   靖王府内,叶七娘脸色苍白地回到自己的小院,她的心仍是砰砰直跳。   她一把合上大门,只觉后背发凉,浑身颤抖。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轻笑,叶七娘吓了一跳,转过头来,却见李武站在她身后,身上仍穿着宴请宾客的衣裳,应是半道溜出来的。   “你吓我一跳。”叶七娘捂着胸口,勉强笑了一声。   “李瑾瑜呢?”李武慢条斯理地问道,“怎就你一个人回来了。”   叶七娘后怕地咽了口唾沫,才轻声道:“死了,沈淮安突然发了疯,竟然把她捅死了。”   想到方才满地血腥的场面,李瑾瑜死不瞑目的眼睛,叶七娘浑身颤抖起来。   “死了?”李武愣了愣,颇为意外,“沈淮安杀的?”   叶七娘心有余悸地点了点头:“我亲眼看到她断了气。”   “尸体呢?”李武脸色阴沉地问道。   叶七娘气道:“我吓都吓死了,哪里还能去看他们怎么处理尸体?”   “人在哪?”李武冷声道。   “在靠近后门的那个三进的小院子里,旁边就是马厩。”叶七娘道,“那李瑾瑜当真是个疯子,她……”   叶七娘话音未落,李武已匆匆离开,径直朝后门的方向去了。   待李武赶到时,薛婉早已离去,地上的直留下些许血迹,李瑾瑜的尸体已消失不见了,只沈淮安站在院子里,静静地等着什么。   李武和沈淮安对视一眼,不知为何,那一刻李武竟有一种错觉,仿佛沈淮安什么都已经知道了。   “方才有丫鬟说,瞧着沈侯爷在我府上见了血,本以为只是骇人听闻,却未料到竟是真的。”李武上下打量着沈淮安。   他的双手拢在袖子里,朱色的衣袖上有几处暗色的氤氲,瞧着像是血迹。   “靖王殿下还真是消息灵通着呢,却不知您府上的丫鬟可说没说,这血都是谁的血。”沈淮安的口气有些嘲讽。   而李武心理素质极高,对沈淮安口气里的嘲讽毫不在意,面上的神色仍是十分坦然:“若沈侯爷杀的只是我府上的丫鬟仆从自然是不要紧的,只怕今日府上来往的达官显贵众多,若沈侯爷错伤了一二,就有些不好善后了,我与侯爷已是盟友,唇亡齿寒,侯爷不妨据实相告,或许我还可以帮忙遮掩。”   “不必了,不过是私人恩怨,如今事情已了了,还请靖王殿下放心。”沈淮安慢条斯理地说道。   李武微微一笑,眼底却是冰冷如斯,他慢慢说道:“如此,本王就放心了。”   而此时,薛婉已经在回薛家的马车上了,方才上车之前,薛平若有所思地盯着薛婉的嘴角,又惶恐,又尴尬。   薛婉顾不得这些,在马车上静静思索着方才发生的一切。   沈淮安的动作太快了,李瑾瑜倒是死了,可这善后的工作却十分麻烦,也不知他处理的怎么样。到底是皇族的血脉,更何况,李瑾瑜曾是大永朝最尊贵的公主,纵然这两年肆意妄为失了圣心,但难保永嘉帝知道李瑾瑜死了之后,会不会又悲痛欲绝地彻查到底。   芷荷看着薛婉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张了张嘴,却终究又把话咽了回去。   薛婉抬头看了她一眼,问道:“怎么了?”   芷荷支支吾吾了半天,终于忍不住拿出铜镜,递给薛婉。   “大小姐,你自己瞧瞧吧!”   薛婉莫名其妙拿起铜镜看了一眼,不禁一时愣住了。   只见她的嘴唇微有些肿,嘴角更是破了一点,任谁看上一眼,都知道方才她做了什么。   薛婉的脸色不禁阴沉下来。   “当真是个属狗的!”她气道。   回到薛家,薛婉依次收到了盈姨娘、叶五娘和纪海棠的注目礼,其中尤以纪海棠的反应最为夸张。   “这是沈淮安咬得?是你疯了还是他疯了?还是你们俩都疯了?”纪海棠捏着薛婉的下巴,一边上药,一边飞快地问道,“难道你被人当众求亲了?还是李武那个畜生轻薄你了?”   薛婉的脸上半点也没有笑意,疲惫地摆摆手:“眼下没心思与你开玩笑。”   纪海棠瞧着薛婉当真是心事重重的模样,不禁更是奇怪,问道:“怎么了?   薛婉请叹了口气,压低声音道:“李瑾瑜死了。”   “什么?”纪海棠愣了愣。   “沈淮安杀的。”   一时之间,纪海棠说不出话来,她张大嘴看着薛婉,结结巴巴道:“他……你……你们……”   薛婉上辈子也是尸山血海里闯出来的,见把个死人,根本没当回事,李瑾瑜绝对是该死之人,可在这个节骨眼上,薛婉却只觉得说不出的微妙。   “海棠,我只觉得,这山雨欲来啊。”薛婉轻轻叹了口气,皱眉说道。   靖王世子满百岁的第三天,李瑾瑜的尸体在公主府的花园里被发现,她穿着自己的衣裳,尸体明显被处理过,神色中仿佛仍戴着些临死前的茫然。   永嘉帝当朝失声痛哭,张贵妃几近晕阙,这之后永嘉帝要求彻查此事。   而京城市井之间,更是谣言渐渐四起。   有人说公主临死之前被人□□,也有人说她是被恶鬼索命,更有人说她夜间会化作厉鬼,在公主府日夜作祟。   承恩殿内,李昭跪在地上,张贵妃面色苍白,额头上绑着布条,协议在一张罗汉榻上,神色萎靡地看着他。   “你这没良心的东西,你妹妹都让他们给逼死了,你竟还护着那姓周的!若不是他对你妹妹如此冷淡,你妹妹又怎会离家出走,遭歹人陷害!”   李昭的脸色渐渐阴沉下来,他冷声问道:“母妃!难道只有妹妹是您的孩子,我就不是了吗?”   张贵妃愣了愣,渐渐回过神来,声音颤抖着说道:“你想说什么?”   “瑾瑜是被沈淮安害死的。”李昭冷冷地开口,“无论到底如何,还请母亲一定记住这一点。”   “你要做什么?”张贵妃一脸茫然地看着李昭,“沈淮安根本没到过公主府,又如何害死你妹妹?”   李昭嘴角微勾:“谁说的?整个公主府的人都看到,沈淮安前日去过公主府!”   张贵妃回过神来,脸色愈发白了,她脱口而出:“你连你妹妹的死都要利用?”   “母妃!”李昭瞧着张贵妃一副惊恐的样子,不禁气道,“母妃如今也老了,不似过去那般当机立断,无论如何,瑾瑜如今已死,难道母妃便要看着你活着的这个孩儿深陷泥潭,难以脱身吗?”   张贵妃回过神来,想到自己这个从皇子熬到太子的儿子,她的心里也同样充满着心疼和内疚。李昭本就要强,多年来一直被李政打压,可谁又想到,好不容易死了李政,却又来了个李武。   李昭这两年过的很难。   “你要我怎么做,你便说吧。”张贵妃眼中含着泪,轻声说道。   第二日,张贵妃摘掉凤冠,一身缟素,自承恩殿出发,一步步走到上书房。   永嘉帝这几日,因李瑾瑜的死,本就闷闷不乐,瞧着张贵妃这般,不禁愣了愣,不耐烦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张贵妃跪在地上,朝永嘉帝三拜九叩,之后才缓缓开口,哽咽道:“还请皇上为我家瑾瑜做主!瑾瑜死的惨啊!”   永嘉帝微微一愣,瞧着张贵妃道:“你这是何意?”   张贵妃咬牙道:“皇上,孩子们都怕你担心,故而没人告诉你,可我这般的母亲,他们却也是没法子的,臣妾也是刚刚知道,瑾瑜死的惨啊,她临死之前还被人欺辱了身子!”   毛笔自书桌上滚落,吧嗒掉在地上,沾染了一大块墨汁。   永嘉帝站起来,不可思议地瞪着张贵妃,咆哮道:“你说什么?”   “公主府的丫鬟们都看到了!那日沈淮安沈侯爷入了公主府,瑾瑜这些日子只怕都躲在他那里,他送她回家,却不知二人发生了什么争执,瑾瑜便死了!皇上,求您为瑾瑜做主啊!”张贵妃一边说一边磕头,她磕得十分用力,不过片刻,便红了一大片。   永嘉帝身形晃了晃,几乎要晕倒。   他瘫在座椅上,有气无力地说道:“去,速传公主府的女使家丁,还有……还有把周驸马请来。”   宫人们应了下来。   永嘉帝的脸上流出两行清泪,他声音嘶哑地说道:“你起来吧,我的女儿,定要为她讨回公道!” 第75章   周瑾之神色拘谨地坐在周家大殿上, 众人觥筹交错,好不热闹。   周家百年书香门第, 正厅内,二人合抱粗的石柱便有四根,偌大的厅堂不比皇宫来的狭小, 婢女们手中依次托着酒菜,排成一队,如鱼贯入,皆是姿态贤雅训练有素。   今日是周家家宴, 周家凡是混的有些头脸的人物都到齐了, 周子安坐在上首,不断劝酒,其中对周瑾之尤甚。   他一身华服, 言笑晏晏, 丝毫不因李瑾瑜的死而有半分悲色。   京城中人人皆知驸马与公主的关系实在不好, 对此并不奇怪。   李瑾瑜死的蹊跷,如今京中众说纷纭,也有说是周子安动的手,可李瑾瑜出事的那天,周子安恰好走亲访友, 并不在京城内, 所以最先被排除了怀疑。之后不久,便传出凶手是沈淮安的说法,且越发有鼻子有眼, 如今街头巷尾议论纷纷。   这次家宴正是周家不少外中人打听其中情况的机会,是以周子安的每一句话众人都是竖着耳朵听着呢。   周瑾之如今也是朝堂上后起之秀中的翘楚,以商贾之身入仕,能做到五品十分不易,且是极其要紧的户部,管的又是钱粮,位卑而权重,周子安素来十分想要笼络。   “太子殿下近日还常与我提起你,瑾之是国之栋梁,又出身周家,日后前途不可限量。”周子安一边劝酒一边说道。   周瑾之抹了一把冷汗,十分勉强的笑笑:“承蒙太子殿下错爱,瑾之愧不敢当。”   周子安自自然又客气了一番,说了些冠冕堂皇的话,之后画风一转突然道:“京中传闻公主殿下之死与沈淮安有关,瑾之可能曾听说过?我记得你以前在金陵时曾在他的手下做事,沈淮安此人到底是何等品性。”   周瑾之忙道:“侯爷虽是性情中人,有时过于耿直,但绝非手段残忍,不分青红皂白,便会杀人之人。”   周子安看了他一眼,似笑非笑道:“侯爷自然不是那样的人,市井传言不过是无稽之谈。”   一时之间,满堂鸦雀无声,许久才有一人突然说道:“周大人说的没错。”   周瑾之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来,也跟着点了点头。   自周家出来,周瑾之便叫车夫掉头去了纪海棠的医馆。   纪海棠的医馆今日开张,因是未婚的女子,生意并不兴隆,倒是有不少惹事的,通通都被薛婉先准备好的打手,撵了出去。   见着周瑾之过来,二人均是一惊,纪海棠的嘴角不由自主的勾起笑意,面上却冷着脸道:“你怎么来了?”   周瑾之一脸愁云惨淡,没理会纪海棠,反而把将薛婉拉到一边,压低声音道:“坊间传闻是沈淮安杀的李瑾瑜,这事侯爷要管啊,我只怕众口铄金,日后他更加难辨清楚,我如今到底是周家的旁支,不好与他相交过密,你若见着他,还请跟他提个醒。”   薛婉瞧着周瑾之认真担忧的样子,轻轻点了点头,并无多言。   周瑾之见薛婉答应,才松了一口气,拱了拱手,转身便要告辞。   纪海棠瞪着周瑾之,气道:“你今日来就为了找薛婉?”   周瑾之憨憨地点了点头:“是啊。”   纪海棠气的剜了他一眼 气道:”滚滚滚,老娘今日这生意不做了!”   周瑾之被纪海棠一通乱轰赶了出去,只得站在医馆外头傻傻问道,“海棠你怎了?难道生气了不成?”   纪海棠愈发生气,在屋里团团转。薛婉瞧这一对活宝,只得无奈道:“我先走啊,你们如果有什么话,还是好好说清楚吧。”   二人均不理会她,仍在那个各自鸡同鸭讲。   “我生气?我生自己的气,定是瞎了眼,才看上你!”纪海棠气的柳眉倒竖,指着鼻子大喊道。   “你为何要生自己的气?”周瑾之仍是懵懂。   薛婉摇了摇头,转身离开了。   此时,上书房内。   叶七娘跪在地上,抖若糠筛。   永嘉帝目呲欲裂,瞪着猩红的眼睛看着她。   “你再与我重复一遍。”   “那日宴席之后,奴婢陪长庆公主与沈淮安理论。他亲口承认昔年曾给公主一样定情信物,与公主山盟海誓,许诺终生,后来是他先辜负了公主。公主伤心欲绝,泣不成声。”   永嘉帝听此,气地浑身发抖,将桌案上的一方砚台狠狠摔碎在地上。   叶七娘吓了一跳,声音戛然而止。   李昭上前一步,伸手按在她的肩膀上:“你尽管说,莫要怕,父皇从不是迁怒之人。”   叶七娘听此,苍白的脸上才有了些缓和,轻声道:“这之后,公主殿下便说要和沈侯爷单独谈,我便回避片刻,之后不久,二人是一同出来的,我瞧公主的神色,似是高兴,沈侯爷还说,要送公主回府,后来二人上了同一辆马车,一同离开了。”   李昭瞧着永嘉帝的神色,不动声色道:“这如此说来,瑾瑜与沈淮安也算是两情相悦,这人未必是他杀的。”   “两情相悦?什么两情相悦!”永嘉帝咆哮道,“他明明就是贪慕荣华富贵,想要瑾瑜以公主之便,在朝堂上支持他,是以玩弄她的感情,定是瑾瑜发现之后,恼羞成怒,这才被他杀害。”   李昭的眼里闪过一丝笑意,面上却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我与沈淮安相交多年,他绝非这样的人。”   永嘉帝冷笑一声:“所谓知人知面不知心,昭儿,你还是嫩了些。朕早就料到,沈家人不会再肯为我大永朝尽忠了。”   说罢,永嘉帝扶了扶额头,他患头疾多年,本就精神不济,若非为了李瑾瑜,也绝不会这般大动干戈。   他疲惫道:“去传我旨意,宣沈淮安觐见,不,等等。”   话未说完,永嘉帝又叫住了宣旨的太监,他转头看向李昭:“你派人先去接管京中防务,务必做的隐秘些。”   李昭的脸上露出惊讶之色,“父皇三思啊,沈淮安手握重兵,此事若没个铁证,只怕他不会轻易承认。瑾瑜是我妹妹,我也心疼她,可是江山社稷……”   永嘉帝冷笑:“沈淮安说到底是个臣子,若杀了公主都能逃之夭夭,朕这个皇帝也算白当了!你快去!还有,别让你弟弟知道,他与瑾瑜关系平平,若是知道了,只怕反而会跟沈淮安通风报信,这个女人,先关起来,待事情了了再发落。”   说着,永嘉帝指了指叶七娘。   叶七娘顿时噤若寒蝉。   李昭轻轻点了点头:“是,孩儿明白了。”   薛婉到忠勇侯府时,沈淮安恰好正在接旨,她待传旨的太监走了,才走进侯府正厅。   下人们都被遣散了,偌大一个侯府正厅,只沈淮安一个人坐在椅子上,他面上神色凝重,眉宇间深深的褶皱,难以抚平。   薛婉瞧着沈淮安的模样,不禁有些难过。若是她不知道便罢了,如今她想起上辈子的事纵然还是生气,却忍不住想到她身死之后,沈淮安一个人在世上,到底是如何过完这一生的。   “你来了。”沈淮安看着薛婉,疲惫地说道。   “如今外头传的沸沸扬扬,周瑾之都被敲打了,今日特来寻我,叫我劝劝你。”薛婉轻轻叹了口气。   “李昭是个心狠之人,竟想到用这法子来打击我。”沈淮安轻笑一声,眼底略过一丝狠意,“早知如此,那日就该把李瑾瑜分尸扔掉了事。”   薛婉轻叹了口气:“算了,又有谁想到,李昭会拿妹妹的性命来打击你。”   李瑾瑜死后,沈淮安秘密派人将尸体送回公主府,造成她是在公主府被杀的假象,然而未料到李昭为了借机对付沈淮安,竟放出谣言,说沈淮安先奸后杀,以此触怒永嘉帝。   这几日京中传的沸沸扬扬,明显是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京中的局面表面上不过是一个公主之死的猎奇传闻,实际上京畿各大营如今调动频频,事态一触即发。   方才皇帝更是下旨,以换防的名义,撤换了沈淮安对禁军的管辖,转而给了李昭。   “我也不是会坐以待毙的人,京中的禁军他们以为想撤就能撤吗?”沈淮安冷笑一声,“只是阿婉,这京城只怕要乱了。”   薛婉来之前就料到了这情况,听此不禁笑道:“我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你不必顾及我。”   沈淮安看着薛婉姿态从容的样子,心中竟觉得有些局促。   她近来瞧着他的时候,笑容多了许多,而自那日百岁宴之后,她对他似乎更多了几分谅解。这让沈淮安十分别扭,他那日的失态她都看在眼里,自然也知道了许多上辈子发生的细节,那些难以启齿的隐秘事如今薛婉都知道了。   想到这里,沈淮安便有种想躲开薛婉的心,因此最近这些时日,他都没有主动找过薛婉,却未料到,反而是薛婉上了门。   “我想先把你送到金陵。”沈淮安看着薛婉,慢慢开口。   薛婉微微一愣。   “此次永嘉帝和李昭都不会放过我,我已联络李武,准备趁机举事,以清君侧的名义,杀永嘉帝和李昭,拥戴李武登基。”沈淮安慢慢说道,“阿婉,这是株连九族的大罪,我不想你搅和进来。”   沈淮安低着头,避开薛婉的目光。   薛婉看着沈淮安,轻轻叹了口气,她上前一步,拉了拉沈淮安的衣袖。   沈淮安因为接旨,穿着朝服,宽袍大袖的,他抬头看向薛婉,神色间竟有些迷茫。   “你以为我去金陵,就一定能安然无恙吗?”薛婉微微一笑,突然俯身,在沈淮安的唇上落下一个吻,“沈淮安,别害怕,这一次,我一直陪着你好不好?”   沈淮安的手紧紧攥着衣袖,他张开嘴,嘴唇颤了颤,却一句话也没说出来,眼里惊讶又惶恐。   许久他才轻声说:“好。” 第76章 等这些事了了,我再嫁你一次可好?”   已是夜深, 靖王府中灯火通明,李武、叶修韵、沈淮安带着十几个文官武将, 在书房中,均是一夜未眠。   他们中大部分人是京郊各大营的将领,又或者朝堂上位高权重之人, 乃是李武多年来培养的心腹。   “明日父皇便会召见沈将军,按着宫中传出来的消息,父皇会将你扣押在宫中,就公主之死与你对峙, 到时陈将军会杀掉李昭的嫡系人马, 控制京城防卫,进宫救你。”李武对沈淮安说道。   沈淮安轻轻点头:“我明白。”   “把皇宫收拾干净后,我会放出消息, 说李昭谋反将父皇杀害, 之后还需叶大人带人控制局面。”李武继续道。   叶修韵点点头:“一应文书都会提前预备好, 请靖王殿下放心。”   “各位,成败都在明天这一举,承蒙各位不弃,肯追随于我,李武在此多谢诸位了。”说着, 李武拱手一拜, 满脸诚意。   众人忙回礼道:“我等必追随靖王殿下左右,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至此这一夜的会方才散去。   沈淮安和叶修韵并肩自后门离开靖王府。   叶修韵不敢置信地问道:“我至今仍是不信, 你当真把李瑾瑜杀了?”   “杀了。”沈淮安冷冷道,“我若不杀她,她便要杀薛婉。”   叶修韵一脸头疼地看着她:“就凭薛婉的本事还怕李瑾瑜杀她?”   “本事是一回事,我疼不疼她是另外一回事。”沈淮安反问,“就因为她聪明机警,我便要留一个祸患,让她时常处于危险之中吗?”   叶修韵看着沈淮安理直气壮的模样,更加无奈:“罢了,和你们这些武将没处讲理。”   沈淮安嘴角一勾,笑道:“天家贵胄就有理可讲?李家人哪个不是视人命若草芥,阴谋诡计,极尽利用之事。”   叶修韵知道沈淮安这话里有话,抬头看他一眼,道:“我还当你没看出来,正要瞧你去送死呢。”   沈淮安一晒:“看来你当真以为,我这个忠勇侯是任人宰割的。”   李武的计划里,从一开始就没有准备保全沈淮安,纵然无人提及,但许多人都是心知肚明的。   尤其近来李武和沈淮安貌合神离,若非他如今骑虎难下,不得不杀皇帝和李昭,也不见得会同意这个计划。   叶修韵后来听沈淮安说了前因后果,心中更是多了无数猜测。   李瑾瑜失踪数日,怎么就这么凑巧,躲在靖王府里?怎么就那么凑巧,在这里撞见了薛婉和沈淮安,而后被杀?   还有李瑾瑜死在公主府,皇帝又是如何怀疑到沈淮安头上?这一桩桩,一件件处处都有李武的影子,说这只是李昭的计谋,没有人会相信。   毕竟现在沈淮安实力极强,若要动他,李昭不会选一个这样的时刻。   这更像是借题发挥,有人在挑拨皇帝和沈淮安翻脸。   叶修韵听沈淮安这般说,心里才终于松了口气。   “听你这般说,看来是不需要我来提醒了。”   沈淮安似笑非笑看了叶修韵一眼:“不过这件事一了,我和李武之间就没有任何缓冲,只怕不久将来就会对上,叶家何处何从,你可想好了吗?”   因叶六娘的关系,人人都觉得叶修韵是铁杆儿的靖王一派。只有沈淮安知道,叶修韵自始至终都只是个直臣罢了。   “我爷爷在世时曾与我说过,朝堂之上瞬息万变,站队这种事万万不可做得过早,否则待发现不对已无力掉头,一切皆休,我如今身为叶家的家主,背着百十口人的性命,自然要好好选边站的。只是若你活不过今日,可就一切方休,是以要问我的忠心还是等淮安兄顺利活下来再说吧。”叶修韵笑眯眯地,一脸认真的拍了拍沈淮安的肩膀。   沈淮安不禁低笑:“叶家如今的脸皮可是越来越厚了。”   “脸面?脸面能保我性命,替我照顾家人吗?”叶修韵哈哈大笑起来,他少年成名,锦袍轻裘,人人都道叶修韵是个风流人物,只沈淮安却懂,此人是滑不溜手的。   沈淮安淡淡一笑:“你且放心吧。”   “那我便静候沈侯爷佳音了。”   这之后二人才分道而行。   叶修韵回家,沈淮安却去了薛府。   如今还是半夜,沈淮安翻墙而入,径直到了薛婉的院子里。   薛婉也没睡,她穿了件月白色薄衫,显是打扮过的,就坐在院子里新架好的秋千架上,一边晃荡,一边看着月色。   听到声音,她回眸看沈淮安,展颜一笑。   沈淮安看着这个笑容,微微晃神了片刻,才回过神来。   “这么晚了为何不睡?”   薛婉笑道:“不知怎的,就是睡不着,隐约觉得你会来,今日的京城不太平吧?”   沈淮安微微一怔:“你猜到了?”   “白日去瞧六娘,六娘说叶七娘失踪了,她带人搜过七娘的院子,看出一些蛛丝马迹,她猜测李瑾瑜失踪后一直藏在叶七娘那里的。”薛婉一边说,一边道,“起先我们都猜,是李昭将李瑾瑜送进去的,可我回来后左思右想,却想不通李武的意思。”   薛婉眉头紧蹙:“你当真要扶持他当皇帝吗?”   沈淮安瞧着薛婉一脸认真的模样,不禁失笑,他心口发热,忍不住上前一步,将薛婉拉进怀里,低头吻在她的头顶   薛婉抬头看着他。   “我的阿婉,太聪明了。”沈淮安感叹道,“我如今是别无选择了。”   薛婉从秋千上站起来,她的手靠在沈淮安的领口,触手之处,一片冰凉。薛婉拉开沈淮安的衣襟,只见衣裳下面一片雪亮,竟是一套锁子软甲,心中咯噔一下,面色微变。   “我能帮你做点什么吗?”薛婉认真问道。   “你知道的,我不想你掺合进来。”沈淮安无奈道,“如今我还没与李武撕破脸,只怕真到了那天,李武会对付你。”   “你且放心,我不会轻易被人抓到把柄,你知道的,我也是能冲锋陷阵,真要是没了退路,我便逃出京城,寻你的军队,当个将军什么的。”   她笑盈盈说着,靠在沈淮安胸膛上。   沈淮安看着薛婉的笑脸,五味陈杂。   薛婉是个越处于逆境,便越能爆发出强大力量的女人,过去在边城,每一次危局,她都能凭借自己的力量化险为夷。   许多年前,他们曾山盟海誓,说好了要同甘共苦,后面两字她向来做的极好,而前面二字,他却不曾给过她。   薛婉听沈淮安半天没有声音,莫名其妙地抬头看了他一眼,却见他喉结上下翻滚,似有千言万语要说,却统统只化作了一声叹息。   “好像我自始至终,总是在让你以身涉险。”沈淮安生涩说道,“我实在没用。”   “自怜自艾可不是沈淮安的风格,你只要能平平安安的回来,就是最大的用处。”   薛婉看着沈淮安,他生的极好,眉宇间自有一番上位者的冷峻,温柔又深情的时刻,却又叫人心动不已。   “可我不该只做这些。”沈淮安轻叹了口气,如今许多话说开了,沈淮安突然发现,对着薛婉倾吐最隐秘的心事,已没过去那么难了。   “你这般好,好到我总觉得配不上你。”沈淮安轻声说道,“上辈子如此,这辈子也入如此。”   薛婉不禁一时失笑:“沈淮安,人无完人,我也贪图平安恬静的生活,当年陪你去边关,我心里也后悔过,但我一直觉得,夫妻一体,既然成了亲,我便会对你负责到底,对你好,护着你,如今也一样。”薛婉一边说,眼底的笑意更浓了。   沈淮安瞪大眼睛瞧着薛婉,只觉得方才仿佛听到了什么幻觉一般。   “等这些事了了,我再嫁你一次可好?”   “好,当然好。”沈淮安激动道   “所以好好活着啊。”薛婉伸手戳了戳沈淮安的胸口,“保全了性命才有以后。”   沈淮安笑了起来:“你放心,有你这句话,我便是死了,也得从阎王殿里爬出来!”   清晨一早,叶六娘便捧了一蛊燕窝推开李武书房的大门。又是一个彻夜未眠,李武和府里的幕僚,已将今日之事一一推演过了,心中稍安。   见叶六娘进来,李武上前扶住她,温柔道:“不是叮嘱你多睡一些,你身子弱,这些事交给下人们来管便是了。”   “我睡不着,不如找点事来做。”叶六娘笑了笑。   房间里的幕僚见此,忙告退离开,房中仅余下李武和叶六娘两个人。   “我昨日去搜了七娘的院子。”叶六娘放下托盘说道。   李武拿起杯盏,喝了一口燕窝,不动声色地抬头看了叶六娘一眼。   “哦?是吗?有什么发现?”   “里面有李瑾瑜的被褥和熏香,看新旧,至少也用了半月有余。”   “那么久?”李武蹙眉。   “是啊,也就是说,李瑾瑜失踪以后不久就到了靖王府,被藏在叶七娘的院子里半个月,阖府的人竟都没发觉。”叶六娘的声音不禁高了一些。   李武面上神色不不变,慢慢说道:“下人们不好好当差,确实该罚。”   叶六娘冷笑一声,眼里却渐渐红了,她仰头,不想让眼泪流下来。   “我曾经以为我寻到了这世上真正疼我爱我的人,可如今看来,这也不过是我黄粱一梦罢了。”叶六娘一字一顿说道,“李武,你今日告诉我,你娶我,到底是心里有我还是为了我叶家在朝中的威望!”   李武笑起来,似乎叶六娘问了一个很可笑的问题。   “六娘,人活在世上,尤其是女人,又何必为一些子虚乌有的事处处计较呢?难得糊涂不是很好吗?”李武慢慢开口,轻声说道。“知道的太多,若有一日出了问题,便是我也救不了你。” 第77章   永嘉帝负手立在御书房中, 看着墙上悬挂的高祖画像,眉宇间神色淡漠, 并不见火气。他如今年岁渐长,两鬓斑白,也缠绵病榻了些日子, 就连生气的机会也少了许多。   大永朝开国百年,历经七位皇帝,到永嘉帝这一代,无不是刀光剑雨中走出来的, 尤其北蛮边患多年, 日渐猖獗,数年前,更是攻城略地, 若非先后有陈家沈家拼死杀敌, 北蛮之危只怕更加难解。   直到数年前沈淮安横空出世, 横扫北蛮数十城,杀汗王、灭龙城,这才彻底平定了边关,后来戾王叛乱,亦是沈淮安率军平定。   若论战功, 沈淮安是当之无愧的忠勇侯。   只是, 李瑾瑜是他最疼爱的女儿啊,他视她如珠如宝,千娇百宠的长大, 如今却死得这般不明不白。   他这一生,也算兢兢业业,身为一代君王,若是连女儿的性命都丢的不明不白,他也就白当这皇帝了。   沈淮安身穿朝服,走进御书房,恭恭敬敬俯身拜下。   “臣参见陛下。”   永嘉帝回头,轻声道:“起来吧。”   沈淮安起身,袖手立在一旁,并不先说话。   “今日为何叫你来,相信沈卿心知肚明。”永嘉帝淡淡开口,神色颇为冷淡,“有人称亲眼见你杀了长庆公主,你可有何话说?”   沈淮安微微一怔,抬头看向永嘉帝:“亲眼所见?”   “是啊。”   这倒是超出了沈淮安的预料,他不禁一笑:“臣倒是有些好奇,是何人亲眼所见。”   永嘉帝看着沈淮安,嘴角勾起一丝冷笑,这样大的罪过,他也料到沈淮安不会轻易承认。   “来人,把叶七娘带上来。”   没过多久,叶七娘被人带了进来,这些日子她都被软禁在深宫之中,日日被管事的嬷嬷拘着,前头几日她还想耍一点主子的派头,被宫里的人教训过之后,如今十分胆怯。   叶七娘低头进了御书房,不说二话便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上,先磕了几个头,才颤颤巍巍道:“拜……拜见陛下……”   永嘉帝神色疲惫地坐到椅子上,伸手指了指沈淮安,对叶七娘道:“如今沈淮安在此,你把你之前与朕说的话,再当着他的面,说一遍。”   叶七娘听此,小心翼翼抬头看了沈淮安一眼,鼓起勇气说道:“民女……民女亲眼看到沈淮安杀了公主!”   “哦?是吗?”沈淮安嘴角微勾,有些好奇地上下打量着叶七娘,开口道,“如果我没记错,你是叶家庶出的女儿,你六姐是靖王妃?你当初因看望你姐姐入靖王府,却莫名其妙失身于靖王,这才成了靖王的妾室,前些日子,靖王世子的百岁宴,我曾见过你一回。”   叶七娘脸色十分难看,轻轻点了点头。   “大人说的没错。”   “这就有些奇了,公主殿下不是死在公主府的吗?你又是如何看到的?”沈淮安问道,“且不提,我前几日还曾到过靖王府,若你当真见着这些,为何不报给靖王,反而有法子入宫,告诉皇上?”   “我……我……”叶七娘结结巴巴,却一时想不出说辞来。   永嘉帝脸色微变,看向沈淮安:“沈卿是什么意思?”   沈淮安看着永嘉帝,双手抱拳,行了一礼才继续道:“既是杀害公主这般大的事,还请皇上容臣辩驳几句,总不能但凭叶七娘一句话,就要定臣的罪过吧。”   永嘉帝面色阴沉地点了点头:“你说吧。”   “事到如今,臣也不避讳,靖王殿下的脾气臣还是有些了解的,若叶七娘先将此事告知靖王殿下,殿下必会寻了臣去靖王府对峙,而此时既然是陛下找了臣,那叶七娘定不是靖王送进宫的。”   沈淮安似笑非笑地看着永嘉帝,永嘉帝脸上露出一丝狐疑,他慢慢点了点头道:“确不是武儿将此女带进来的。”   “那就有些奇了,既然是靖王殿下的妾室,叶七娘遇到这么大的事不去寻靖王,反而去寻旁人,又是什么道理?”沈淮安轻笑道。   “靖……靖王殿下也是知道此事的。”叶七娘忙结结巴巴说道。   沈淮安冷笑:“若是如此,为何不是靖王带你进宫?”   叶七娘是李昭带进宫的,这事宫外不见得知道,永嘉帝却是心知肚明,当初他也曾有些奇怪,只是李瑾瑜的死冲淡了他的理智,他只想找到杀害女儿的真凶,却并未往其他方面想。   叶七娘支支吾吾,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一个靖王府的妾室,本就不是正经聘的,却和太子勾勾搭搭,有所关联,这也实在叫人费解,更不必提,你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又如何看到我杀公主?”沈淮安嘴角微勾,继续说道。   “我虽没有亲眼所见,却亲眼看到你和公主一起离开!”叶七娘手心冒汗,急道。   “一起离开?”沈淮安挑眉,心中已有了些猜测,嘴上继续追问道,“我若和公主一起离开,是乘的软轿还是马车,抬轿驾车的又都是何人?公主身边有无伺候的,你可都说得上来?”   叶七娘听此,不禁一时语塞,额间也沁出冷汗来。   沈淮安是在靖王府杀的李瑾瑜,可叶七娘若将事情的真相说出来,却又有更多说不清的事。   李瑾瑜为何会在靖王府?她失踪的这些日子若在靖王府,靖王是知道还是不知道。若说不知道,那靖王府的下人们都是傻子不成?若靖王知道李瑾瑜在他家里,又怎会不把李瑾瑜送回公主府?   是以,叶七娘不但不能说,还必须咬死了沈淮安是和李瑾瑜一同入的公主府。   “你和公主是乘马车离开的,身边还跟着公主的贴身侍女。”叶七娘胡诌一通,“靖王残忍,对我多有折磨,我恨他,那日偶遇公主,公主对我多有回护,我求她带我离开,后来她便安排了人带着我一起去的公主府。”   叶七娘抬头,怨毒地看着沈淮安。   “公主府里有无数人作证,证实你确实到过那里,沈淮安你根本狡辩不了!”   永嘉帝面色阴沉地瞧了瞧沈淮安,再低头看向叶七娘,却一时不语。他登基多年,但凡起了一丝疑心,许多事的破绽便都看在眼里。叶七娘和李昭是如何接上头的,他也暗暗狐疑。   至于什么李瑾瑜看叶七娘可怜之类的话,他更是一个字都不信,只是如今他与沈淮安已然翻脸,便是要计较那些细枝末节,要得是杀了沈淮安之后的事。   “沈淮安,你还不认罪?”永嘉帝冷声道。   沈淮安轻笑一声:“罢了,你们既然是精心准备,自然不会轻易放过我。”   他看向永嘉帝,神色间丝毫没有惧意,反而带着一丝冷淡和愤怒,像一把冰冷泛着寒光的刀。   永嘉帝迎着沈淮安的目光,不知为何,身后便沁出一丝寒意来。   “陛下猜的没错,李瑾瑜确实是我杀的。”他坦然承认道,“公主殿下早就疯了,若不是你纵女无度,她本不该如此。”   永嘉帝听此,瞪大眼睛,心中大痛,指着沈淮安大骂道:“你这狼心狗肺的东西,来人啊!”   外头传来脚步声,沈淮安却身形犹如鬼魅,窜到永嘉帝身后,一把匕首自袖间拔出,抵在永嘉帝的脖颈上。   “陛下,慎言啊。”沈淮安笑盈盈道。   永嘉帝面色一白,怒道:“你这是何意?”   “您该问,您的孩子们又都是什么意思?”沈淮安在永嘉帝身旁耳语。   他话音未落,李昭已带人冲进御书房,见沈淮安挟持了永嘉帝,不禁怒道:“沈淮安,你是要造反吗?”   沈淮安似笑非笑看李昭一眼,懒洋洋问道:“事已至此,太子殿下又何必如此惺惺作态?”   李昭瞧着沈淮安,眼中阴晴不定。   沈淮安懒洋洋道:“李瑾瑜是我杀的,可我却是在靖王府杀的她。她失踪之后,一直住在靖王府。皇上要问我为何杀她,倒不如问太子,公主为何要离开公主府?”   永嘉帝愣了愣:“你什么意思?”   “沈淮安,你还是别白费力气,挑拨我们的父子之情了。”李昭笑了笑,“你如今已是困兽之斗,不若放了父皇,否则少不得是个株连九族。”   “我沈家九族早就没了。”沈淮安轻笑一声,虽是身陷囫囵,脸上却无一丝惧色,反而带着些嘲讽,“沈家数代,都埋在边关了。太子不知道,皇上却心知肚明的吧。”   想到沈淮安的先祖,永嘉帝难得露出一丝不忍心的神色。   “沈淮安,你放了朕,朕答应你,会对你从轻发落。”   沈淮安冷笑道:“陛下对眼下的局势似乎并没有看透啊。如今便是陛下想放过臣,太子殿下也不会放过臣了。”他轻声道,“太子殿下联合驸马费尽心机逼走公主,可不就是为了让公主来找我的麻烦吗?”   永嘉帝蹙眉道:“你到底要说什么?”   沈淮安笑道:“臣的手中掌管禁军和京郊的防御,若不寻个理由,将这些攥到手里,他们又如何向您逼宫呢?公主性子暴虐,又痴情于我,可不就是最好的选择,将她引到我那里,无论是伤了谁,杀了谁,都可以顺理成章接过军权,至于您,则被我这个乱臣贼子所杀,又或者痛失爱女,一时挺不过来,驾崩了,岂不皆大欢喜?”   李昭未料到沈淮安竟道破了他的谋划,一时愣住了,永嘉帝却是入坠冰窟,脚下发软,若不是沈淮安拉着,便要瘫倒在地了。   “父皇万万不可听此人胡言乱语!”李昭忙道。   永嘉帝脸色扭曲,心中大恨,自己这些年来,过于信任这个儿子了。   “把人都撤出去,快。”永嘉帝大喊道,“你难道真的要沈淮安杀了朕不成?”   李昭的脸色渐渐沉寂下来,他阴沉地瞪着沈淮安,冷笑道:“沈淮安,你看的这般透彻,又为何要铤而走险呢?”   沈淮安大笑起来:“那是因为,我还有后手啊。”   他话音未落,OO@@的脚步声便由远及近。   李武一身铠甲,手中持剑,带着禁军一路冲到御书房前,单膝跪下,朗声道:“还请父皇赎罪,儿臣救驾来迟。”   沈淮安笑道:“很好,人来齐了。”   刹那间,永嘉帝的脸上现出一阵扭曲的神色来。 第78章   天不亮的时候, 薛府便掌了灯,昨夜薛平宿在叶五娘处, 因他要上朝,叶五娘早早便起了,帮他整理衣衫, 穿戴官服。   薛平年不过四十,生的相貌堂堂,叶五娘瞧着,便双颊微红。她生的不如两个妹妹来的清秀可人, 但胜在性子温婉, 薛平瞧着也心生怜爱。   “今日下朝,我早些回来。”薛平柔声道。   不等叶五娘答应,外头便有伺候的丫鬟敲了敲门, 轻声道:“老爷, 大小姐来了。”   薛平愣了愣, 有些狐疑地转头问:“什么?”   门外的丫鬟也是十分勉强,她看了薛婉一眼,却见她神色平静,只得勉强道:“大小姐说有事找您。”   叶五娘还穿着中衣,不便见这个“女儿”, 薛平十分狐疑地出门, 果然见薛婉穿戴整齐,立在回廊上。   “婉儿你这是……”   “爹爹今日不必上朝,还是告假吧。”薛婉笑了笑说道。   “告假?”薛平的声音扬了扬, “我这好端端的为何要告假?”   薛婉瞧着薛平,平静道:“爹爹如今对朝中局势当真是愈发不了解了,竟还不如我一个闺阁女子来的消息灵通。”   薛平微微一怔,他对近来的某些传闻并非无知无觉,只是他骨子里并不觉得此事会闹出什么大事来。   “你的意思是……”   薛婉暗暗叹了口气:“还请爹爹紧闭家门,不要随意出入,女儿言尽于此。”   说罢,薛婉转身便走,徒留下薛平一脸的怔忪。   薛婉大步流星地回到自己的小院子,将沈淮安之前留给自己的东西尽数翻了出来。   一枚□□和一根安装了机括的簪子。   薛婉将它们细细收好,簪子插在头上,□□则用帕子包了,收在袖子里。   芷荷和春樱面面相觑,均是一脸茫然。   “吩咐门房,每隔半个时辰,出门打探一下消息,回来报我。”薛婉对春樱说着,坐在房中闭目养神。   芷荷小心翼翼瞧着她,斟酌半晌才问道:“大小姐,你这是……”   薛婉摇了摇头,示意芷荷不要说话,心下却盘算了许多。   京城四周共有三处军营,两处在沈淮安手中,一处则是李昭手中,若是当真调兵,不过两个时辰,便可入京城。   可两个时辰啊,皇宫之中若要杀个把人,只需一盏茶的功夫。   如今天光大亮,沈淮安定然已入了宫,却不知里面又是一番怎样的腥风血雨。   上辈子的时候,边城每一次遇袭,都是沈淮安在前头冲锋陷阵,薛婉在后面也忙忙碌碌,她从来不去想沈淮安若是战败当如何,只是竭尽所能,保他军需无忧。   可如今,她和沈淮安甚至连婚约也没有,便是沈淮安身首异处,也和薛婉无甚关系,可越是如此,薛婉反而越觉得有些别扭起来。   她放心不下他,牵挂了他,却又无事可做,因此格外焦躁,忐忑不安。   正是心神不宁的时候,春樱突然走了进来,脸色十分疑惑地说道:“大小姐,靖王妃来了,说要见你。”   薛婉眉头微蹙,轻轻点头:“赶快让她进来。”   而此时,沈淮安仍将永嘉帝挡在身前,御书房房门大敞,李武站在门前,身后是近百人的禁军。   李武一脸的惊讶,问道:“沈将军这是意欲何为。竟敢挟持皇帝?”   沈淮安嘴角微勾,笑道:“自然是帮靖王殿下除掉这个后顾之忧。”   李武却是故作听不懂的样子,只道:“沈侯爷何出此言,你如今罪孽深重,先杀我皇妹,难不成还要杀我父皇吗?”   沈淮安的眼神渐渐冷了下来,至此,李武终于彻底暴露出了自己的目的,他今日不但要永嘉帝和李昭死,还要他沈淮安一起死。   他缓缓说道:“我第一次见你时,你才十四岁,不过是李瑾瑜身后一个怯懦的少年。你生母出身低微,在宫中没什么地位,你攀附李瑾瑜,才勉强活出一个皇子的样子。谁又会想到,这所有人里,最狠的会是你。”   他一边说,一边注视着李武的眼睛,李武天生有一张十分人畜无害的脸,一双眼睛总带着三分和煦的笑意,此时李武也依旧眉眼弯弯,他轻笑道:“沈淮安,我不是李昭那样的蠢货,会被你轻易激怒。”   永嘉帝听到二人的对话,心中却是越发凉了,他怒道:“武儿,还不快带人退出去,你当真要致朕于死地吗?”   李昭亦惶恐大喊道:“对,你们还不退出去!你们是禁军?你们的首领何在?为何不听召唤,私自围过来?”   到底是皇帝,李武身后的士兵们面面相觑,不禁后退了半步。李武看向李昭,眼底划过一丝狠厉,他突然拔剑上前一步,朝李昭刺了过去。   李昭如何肯坐以待毙,他吓了一跳,慌忙躲闪。   李武却是动了杀机,用的都是夺命的招式,他的武艺并不出众,比之李昭亦是不如,但今日他胜在手中有剑,心里有底气,竟将李昭逼退数步。   李昭身上接连挂了彩,他一脸惊恐地看着李武,似不信他会做出这样癫狂的事情来。   “你……你竟要杀我?”   李武不禁大笑:“我的好三哥,你此时才回过神来,实在晚了些。”   一边说,李武一边上前,几乎已将李昭逼到永嘉帝面前。   李昭两腿发软,倒在地上,他往后退了两步,抱着永嘉帝的大腿绝望地哭道:“父皇,救救我,别让五弟杀我!”   他痛哭流涕,而永嘉帝却依旧被沈淮安用刀抵着喉咙,什么也做不了。   永嘉帝目眦欲裂,他看着李武一步步上前,把李昭捅了个对穿。   李昭口吐鲜血倒在地上,身体不自觉地抽搐着。   “父皇,救我……”这是李昭吐出的最后的字眼。   “父皇不必伤心,瑾瑜的死,三哥可也是有份的。”李武的嘴角勾着笑容,他轻笑着说道,“周子安不满瑾瑜的作风,三哥也怨她得罪周家,于是他们想了个法子,追杀瑾瑜,将她赶出公主府。瑾瑜出来以后,被叶七娘捡进了靖王府,日后是生是死,都有我来背锅了。”   李武一边说,一边笑盈盈地拿剑横在永嘉帝的胸膛前,他注视着自己的父亲,沉默许久才道:“您可真不是个好父亲。这皇城里的孩子,也分着三六九等,母亲高贵,您便喜欢,母亲低贱,活的便连个有头有脸的太监都不如。”   永嘉帝瞪着李武,嘴巴一张一合,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宝剑轻轻刺进永嘉帝的胸口一寸,鲜血顿时染红了明黄的绸缎。   永嘉帝疼的大声叫出来,他头爆青筋,目眦欲裂:“逆子,你要弑父吗?”   李武却笑道:“父皇不会以为,这世上想杀您的,只有我一个吧?说来三哥比我狠多了,这些年父皇的头疾越来越厉害,你以为是因为什么?不过是一种□□罢了,下在香料里,您日夜闻着,自然病的越来越厉害。若没有与您同床共枕数十年的张贵妃,想要下这毒,可是十分不容易的。”   永嘉帝瞪大眼睛看李武,心中纵然百般的不承认,但他知道,李武方才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他心爱的女儿是被亲兄长故意害死的,他属意的继承人早就想杀他了。   永嘉帝的嘴角抽搐了一下,他面色发白,喃喃道:“不可能……我不信……这不可能……”   沈淮安慢慢松开了手里的剑,他已不需要挟持皇帝了。   永嘉帝捂着胸口倒在地上,嘴角逐渐歪斜,而后开始浑身抽搐,口吐白沫。   李武不再看倒在地上的父亲和兄长,只抬头眯着眼看沈淮安。   沈淮安没了依仗,却依然淡定,他把玩着手里的匕首,与李武对视着。   “靖王殿下还是快点宣太医吧,若不然皇上没写遗诏,您这皇位到底是名不正言不顺呢。”沈淮安嘲讽地看着李武。   李武摇了摇头。   “父皇成年的子女中,我并没有什么太强劲的对手,但你不一样,沈淮安,你必须得死。”李武笑了笑,他后退两步,看着他。   “那只怕不能如你所愿了。”沈淮安笑道。   一连串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李武渐渐变了脸色,他回头,只见一队人马大步跑了过来,走在最前面的,便是叶修昀带着的一众文官,后面则是一队禁军。   “救驾,赶快救驾!”叶修昀一边狂奔,一边大喊着,官服宽大的衣袖在空中翻飞,声音慌乱的破了音。   几个大臣亦是抹着汗走进御书房,脸色煞白地问道:“这……这是怎么……”   沈淮安大步流星地走到叶修昀面前,二人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   而后,他回头沉声道:“因陛下欲废太子改立靖王,李昭心怀不满,欲行刺陛下,被靖王手刃当场。陛下受了惊吓,还不赶快选太医。”   几个大臣面面相觑,心知这事绝不简单。这太子当的好好的,皇上为什么突然要废?便是要废太子,也不可能丁点风声不露,只太子自己知道啊。   李武双手攥拳,神色一片冷厉地瞪着沈淮安,却见他嘴角微勾,挥了挥手。   那跟着叶修昀一同前来的禁军突然齐齐拔刀,将方才李武带进来的人尽数斩杀。   不过片刻,鲜血刹那间染红了殿外的台阶。   屋内的几个文臣浑身发抖,瞧着站在外头杀气腾腾的士兵,各个膝盖狂颤,几乎要跪下了。   李武看向沈淮安,他脸上的笑容早已褪去,余下的只是森森的寒意。   “沈侯爷这是何意?”   沈淮安颔首:“贼人均已诛杀,还请殿下示下。”   李武咬牙切齿道:“沈卿护驾有功,当真是忠贞不二的贤臣啊。”   “臣多谢陛下的夸奖。”沈淮安微微一笑。 第79章   叶六娘坐在薛婉的房中, 手里捧着茶盏,双肩不经意地发着抖, 她面色苍白,嘴唇毫无血色,却不发一言。   薛婉瞧着她失魂落魄的模样, 不禁叹息一声,她并不急着追问,任由叶六娘缓了好一会儿,才轻声说道:“李武是个疯子。”   说出第一句话, 叶六娘似乎终于鼓起了一些勇气, 她抬头看向薛婉,声音颤抖地说道:“阿婉,他真的是个疯子!”   叶六娘断断续续, 终于将事情说了清楚。   今日一早, 李武前脚走了, 叶六娘后脚便将一些下人抓起来拷打一番,再加上她这些日子以来,私下打探的情况,终于摸清了李武做的事情。   周子安早已投靠了李武,把李瑾瑜送到靖王府正是周子安给李昭出的主意。叶七娘也是李昭串谋后, 陷害李武的。可李武早已知晓, 故意踩入陷阱,收了叶七娘,威逼利诱, 要她将李瑾瑜藏在别院之中。   这之后,叶七娘按照李武的指使,诱导李瑾瑜发现薛婉和沈淮安的事,本是想着让李瑾瑜和薛婉对上,逼沈淮安和李瑾瑜翻脸,却未料到,他竟如此大胆,一上来便杀了李瑾瑜。   这之后,李武便什么都不必做,只需坐山观虎斗,任由李昭来对付沈淮安便可。   叶六娘越说越恨,手攥紧了帕子,一边说,眼泪一边掉下来:“阿婉,他自始至终都在利用我!”   这些日子以来,叶六娘瘦的脱了形,此时她低头哭泣的时候,脖颈间甚至能看到小片的青筋,随着她的哭声颤动。   她太瘦了,瘦的像是随时都会垮掉一般。   “别哭,六娘。”薛婉看着叶六娘憔悴的模样,伸手帮她擦掉眼中的泪水,“你得打起精神来,别忘了孩子啊。”   想到自己的骨肉,叶六娘的神色愈发阴郁下来,她闭了闭眼,收敛了情绪,才轻声道,“我来是要告诉你,宫里传出消息来,李昭刺杀皇上,已毙命当场,皇上受了惊吓,一病不起,已准备传位给李武。”   薛婉神色一惊,忙问道:“那沈淮安呢?”   “沈淮安没事。”叶六娘苦笑道,“这正是我来的原因,李武贴身的小厮已招认,他是要把沈淮安赶尽杀绝的,可是如今沈淮安不但无事,且宫里传来的消息是说他救驾有功,只怕朝堂上又是一番腥风血雨,你也要多保重才是。”   薛婉看着叶六娘,她脸上泪痕未干,可看向薛婉的眼神,却带着欲说还休的歉疚。叶六娘和她们不一样,生于叶家这样的世家大族,六娘从来不是天真烂漫的少女,她也是风雨里一路走来的,能知道这些消息,只怕宫里不但尘埃落定,李武的下一步棋也预备好了吧。   薛婉神色疏朗,心下并不慌张,只轻笑道:“突然想起一件事,我是不是应该恭喜你了。”   “是啊阿婉,我要当皇后了。”叶六娘轻声说着,渐渐敛尽了方才的惊慌,她看向薛婉,镇静地说道,“阿婉,我不只是叶迎云,我还是李承允的娘,李武再对不起我,但为了孩子,我必须支持他,站在他身后,做母仪天下的皇后。”   “所以你今日还有别的目的,对吗?”薛婉平静地问道。   叶六娘的唇微微颤抖,而后说道:“李武让我来抓你。”   薛婉了然地点点头:“我早该想到。”   叶六娘看着昔日好友淡然的神色,心中不禁绞痛,她闭了闭眼,哑声道:“可是我下不来手。阿婉,我只能给你半炷香的时间,半炷香后,靖王府的私兵会将薛家团团围住,你们插翅难飞。”   此时,门外喧闹声阵阵,女子的尖叫声和小厮们的惊呼声此起彼伏。   叶六娘微微一愣,不禁站起来惊道:“外面是谁?这是怎么回事?”   薛婉却并不意外,她叹息一声,轻声道:“六娘,你还不明白李武吗?这样大的事,他怎会让你来办?他让你来,不过是为了拖住我罢了。”   话音未落,一队穿着铠甲的士兵已突破了护院,大步流星地冲进薛婉的闺房,毫不顾忌地将此处团团围住,领头的正是李武的手下。   来人见着叶六娘,忙拱手行礼道:“见过王妃。”   叶六娘站起来,脸色阴沉,怒道:“你们为何在此?”   “启禀王妃,我等奉皇上和贵妃的懿旨,请薛大小姐进宫。”   叶六娘浑身发抖,气道:“他怎敢如此,你们怎敢如此?”   那士兵看着叶六娘的神色,迟疑了一会儿,终究是低头未语。   薛婉盈盈一笑,并不奇怪,她上下打量着来人,轻声道:“宣我进宫,总有个缘由,听闻如今皇上正病着,我又不是大夫,宣我做什么?”   “如今陛下欲传位靖王,只是靖王殿下子嗣单薄,又无侧妃伺候,故而特设家宴,遍邀京中贵女,择一二为侧妃,薛大小姐也在名单之列。”   叶六娘听了这话,身子晃了晃,几乎站不住。   “殿下说了,若王妃在薛家,便叫一同入宫。”   薛婉的脸上并无意外之色。   “靖王殿下这扣人质的理由也算是别出心裁了。”薛婉似笑非笑道,“还请诸位稍等,待我略做梳洗,便入宫去。”   “末将遵命。”   皇宫之中,永嘉帝躺在床上,如同离了水的鱼,大口大口痛苦地喘息着。   李武静静坐在他床前,端详着他,神色间好奇多过忧伤。   寝殿内静悄悄的,没过多久,一个宫女小心翼翼地走进来,跪在地上,轻声道:“殿下,相国寺的法恩主持到了。”   李武“嗯”了一声,“请他进来吧。”   门外沈淮安和叶修昀领着大臣们跪在地上。   禁军们站得到处都是,把寝殿围了个水泄不通。   叶修昀轻声问沈淮安:“你到底怎么想的?反还是不反?”   二人立在百官首位,后面的官员离得远,听不到二人的谈话。   沈淮安嘴角微勾,露出一个讥讽地笑容:“如今京郊三大营,两营在我手中,一营在李武手中,他又占了正统的优势,我要动他,多少有些名不正言不顺。眼下,皇上还没咽气呢,且先看着吧。”   叶修昀挑眉看他一眼,道:“看不出来,你对这些极有心得啊。”   沈淮安莞尔:“你放心,总不至于,叫你叶家出事。”   叶修昀安下心来,继续跪着。   没过多久,便见永嘉帝身边的太监出来,神色间有些慌张,脸上更是匪夷所思,他迟疑片刻,才吞吞吐吐道:“法恩大师已为皇上诵经祈福,且有佛祖指示,现传皇上懿旨,于宫中设宴,遍邀京中贵女,采选靖王妃嫔,由法恩大师算出八字,与陛下相合者,可冲去晦气,皇上自然不药而愈。。”   永嘉帝如今病的神志不清的,怎会传出懿旨,众大臣一听便知,这是李武的意思。   什么大师测算八字之类的,骗骗民间老百姓也就罢了,哪里骗的了这些朝堂上的人精。   亲爹还没死,便急吼吼的选女人,一众大臣面面相觑,闹不清这位未来的储君到底是什么脾气。   叶修昀也不免愣住了:“这……这是何意……”   沈淮安却脸色微变,手指攥紧了,冷声道:“笼络朝臣,没有比联姻更好的法子了,他在为继位做铺垫。”   “便是如此,这吃相也太难看了!”叶修昀震惊不已。   “我只怕阿婉会被弄进宫里为质。”沈淮安眯着眼冷声道。   叶修昀听此,也是一怔,而后点了点头:“这倒是极有可能。”   因是临时起意,宫中并无准备,御膳房里忙成一团,宫女们从库房中意脸鲋疃嗥髅螅各自摆放。只是此时正是多事之秋,张贵妃称病不出,李武生母出身太低,并不懂这些,宫中的诸妃子均撂挑子,不敢趟这浑水。   有宫人请示,此事该由谁协助,李武笑了笑道:“王妃在何处?这些事,该是她来操心的。”   叶六娘入宫之后,便径直去了佛堂,美其名曰为皇帝诵经祈福,其实心里只是不想见着李武罢了。   如今宫人来寻,叶六娘听了口谕,嘴角勾起一个讥讽的笑容。   “若论厚颜无耻,这世上大概也无人比的了咱们这位靖王殿下了。”   叶六娘身边的鸢儿听了这话,不禁脸色一变,她轻声说道:“王妃,日后可得慎言了。”   叶六娘知道她的意思,若是做了这天底下最权势滔天的人,李武只怕更不会把她放在眼里,少年夫妻又如何,如今不过是貌合神离罢了。   待他坐稳了皇位,废后之类的,怕是就会提上日程了。叶六娘不怕李武废后,她如今想到他,便觉得恶心,只是想到自己的孩子,她亦是不甘心的。   “知道了。”叶六娘轻叹了口气,“你且放心,便是为了承允,我也会拼上一拼。”   说罢,叶六娘打起精神,开始张罗宫宴。   参加宫宴的名单,李武写的十分不走心,几乎是按着京中官员的大小和权利,将那些个手握实权的,尽数揽了进来。   薛婉入宫时,瞧见了无数眼熟之人,更意外地瞧见了周舒兰。   大约是因为周瑾之如今官运亨通的缘故,周舒兰的座次安排的挺靠前,二人一见着,便凑到一处。   周舒兰一脸惊讶,不禁瞧瞧左右,压低声音问道:“你怎在这里?靖王殿下不知道你和沈将军的事?这不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吗?”   薛婉瞧着她一脸天真的脸,不禁无奈道:“多余的话一个字都别说,这里可不比金陵,行差踏错一步,都是要命的。”   周舒兰一脸懵懂地点了点头。   此次宫宴人数不少,女官们忙的团团转,各个手中端着托盘,走的脚下生风。薛婉和周舒兰还未到场,便有人一不留神,与薛婉撞了个满怀。   那女官惊呼一声,连忙告饶。   薛婉将她扶起来,便觉得她将手中什么东西,一下子塞进薛婉的衣袖里。   她们二人的目光一对,随即分开。   那女官低头福了福身子道:“奴婢莽撞,还请贵人们赎罪。”   薛婉不动声色道:“无事,小心点便是。”   那女官听了,连连称是,转身离开了。   薛婉不动声色地摸了摸袖子,那女官塞进她袖间的是个小纸条。   她寻了个角落将纸条打开,只见上面是沈淮安的字。   “午时后,想法子出来,会有人带你出宫,出宫后不要回薛家,去南大营寻沈忠。”   薛婉心中打鼓,抬头便见周舒兰一脸惊讶。   “一会儿到了那儿,什么话都不要说,也不可叫李武注意到你,可知道了?”薛婉叮嘱道。   周舒兰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行,都听你的。”   ! 第80章   薛婉带着周舒兰进了御花园中的宴席, 叶六娘坐在上首,脸上略施粉黛, 妆容雍容,神色间从容又淡漠。   席间的诸多贵女们也是泾渭分明的,出身李武一派嫡系的, 大多靠近叶六娘,神色十分热情,年纪小一些的,更是霞飞双颊, 时不时羞涩地看向李武。   她们的父母亲人大多都是追随李武的官员, 如今李武眼看就要登基,她们心知自己会被送入皇宫,成为李武后宫嫔妃中的一员, 自然十分高兴, 聪明机灵的, 更是小心翼翼地讨好叶六娘,毕竟这可是日后的皇后,相处的时日多着呢。   再远一些,大多是中立的家族出身的女孩,她们要比那些人矜持一些, 坐在座位上, 笑容清浅,只在有人提及的时候,才轻声应和, 多数时间都显得矜娇内敛。这些人的背后都是李武需要笼络的势力,她们本身也并不见得认同李武的势力,故而显得态度更骄傲一些。   再外围些的,则大多是些武将的家眷,更有的是沈淮安的嫡系心腹,这些人明显对李武并无好感,面色都是寒若冰霜,并不言语。   薛婉带着周舒兰进来,本是准备寻个偏僻的角落坐下,却被李武一眼瞧见,脸上露出喜色,转头对叶六娘笑道:“薛婉来了,你可高兴些了?”   叶六娘脸上的神色愈发僵硬起来,她木然点点头,勉强笑道:“是啊,我该高兴的。”   李武瞧叶六娘的脸色难看,神色却愈发温柔了,他侧头对她耳语:“我把薛婉纳到后宫做个侧妃,与你作伴如何?”   叶六娘肩头微颤,勉强道:“殿下说笑了。”   李武轻笑着摇了摇头:“王妃心知肚明,我从不说笑。”   叶六娘脸色苍白,嘴唇间血色褪尽。   “薛大小姐来了,到前面来坐。”李武扬声笑道,便有两个宫女另外单设了一个桌案,就摆在叶六娘下首。   薛婉瞧着,并不意外,她上前一步,盈盈拜下。   “民女拜见靖王殿下。”   “快快请起。王妃生产之时,你常到府上开解照顾,我们夫妇二人都十分承你的情呢。”李武笑着,又十分热心的与薛婉寒暄几句,一副另眼相看的模样。   众女瞧在眼里,暗暗将薛婉作为竞争对手,警惕起来。   薛婉拉着周舒兰坐下,只低头吃菜,周舒兰少见这阵仗,难得的收了好奇心思,低着头,话也不敢说一声。   那些坐在前排的女子说笑间讨好着李武和叶六娘,又时不时朝薛婉投来好奇地神色。   只听一女子娇笑道:“早就听闻,薛家大小姐才貌出众,今日一见果然气度不凡呢。说来我林家也是书香门第,日后可要多跟婉儿姐姐多学习才是。”   林家在朝中是有名的墙头草,林大人十分圆滑,素来信奉哪边都不能得罪,之前嫁了一个女儿给李昭,如今瞧着押错了宝,立马转头送了一个女儿赴宴,上赶着巴结李武,可谓是半点骨气也无。   林家这位小女儿排行十一,是庶出,向来被嫡出的姐姐压着一头,如今李昭死了,她嫡出的姐姐守了寡,前途未卜,倒是她得了个出头的机会,正是气焰嚣张的时候,瞧着薛婉十分得李武的青眼,自然要来试探一番。   她不明就里,只在心里头细细盘算,林大人如今二品官,比薛平职位要高上一品,更何况林家也是百年的官宦人家,姻亲故旧遍布京城,林小姐有个姑姑便留在宫中,是以她自觉是比薛婉要强上几分的。   谁料,只见薛婉好整以暇地饮了口茶,才笑道:“这位妹妹说笑了,我哪里有什么才名,自小不爱读书,只看过些什么三字经,千家诗之类的,四书五经更是统统都不曾读过。想来妹妹定然比我这个大老粗懂得多些。”   林十一听此,不禁愣住了。如她这般饱读诗书的人家,都是自小上过女学的,自小跟着哥哥弟弟们,四书五经虽考不了科举,其中的典故缘由,却都是知晓的,哪见过薛婉这般坦率的“半文盲”。   一时之间,林十一竟不知如何接话了。   只这一席话,却引来宴中不少人的窃窃私语。   “薛家这位竟只会读三字经?这比我那十二岁的妹妹也差了许多啊。”   “可不是,薛家好歹书香门第,女儿怎这么拿不出手?”   “便是如此,也一样得靖王殿下青睐呢,谁让她手段了得,先巴结了王妃呢。”   “我看未必吧,听闻王妃生产前后,她整日往王府里跑,只怕醉翁之意不在酒呢……”   几个姑娘大胆调笑道。   薛婉心中哀叹,这些懵懂的女子竟然还有心思争风吃醋,就凭这点心机,只怕一入宫,就得被叶六娘统统收拾了。   听到这些议论,李武脸上的笑意更深,叶六娘却脸色渐渐难看起来。   她眼神犀利的扫过方才说话的几个女子,那几人无不出身于家族势力庞大,李武需要依仗的人,故而对叶六娘也十分不惧怕,只耿着脖子看她。   “阿婉,我怎么觉得她们在笑话你呢。”周舒兰在一旁听着,小声嘀咕着。   “都是些小姑娘,不懂事罢了。”薛婉淡淡道,“我若与她们也计较,那何时是个头呢?”   叶六娘瞧了薛婉一眼,转头看向林十一和她身边的小姐妹们:“方才说了什么笑话?瞧你们一个两个笑的这么高兴,我这儿却听不到呢。”   李武的眼睛也扫了过来:“是啊,你们的父兄都是我的左膀右臂,日后定要有爱、恭顺才是。”   众女听此,忙起身行礼,齐齐答道:“是,谨遵靖王殿下的教诲。”   这之后,李武点了点头,借故离开。   叶六娘亦跟他一同去了。   薛婉见此,正要起身开溜,便见林十一也跟着站起来,似笑非笑地看着薛婉道:“薛家姐姐可是要去解手?不若咱们同行吧。”   “好啊。”薛婉笑了笑道。   林十一今年不过十四岁,生的容貌姣好,身上穿一件烟笼纱的翠绿衫子,嫩的能掐出水来。薛婉瞧着,想到日后这是要被李武糟蹋的人,心中便有些烦躁。   二人一同出了宴会,薛婉一路不吭声,林十一笑眯眯地看她,轻声道:“薛婉,我知道你。当年张贵妃属意你,差点抢了我姐姐的婚事。可惜啊,你如今却连嫁都嫁不出去了。”   林十一说这话是为了故意激薛婉,却不料一拳打在棉花上,人家根本是不在意的。   薛婉只心不在焉应和了一声,眼睛却时时查看周围,御花园各处均有宫女和太监行色匆匆,人人低眉顺眼,神色间并无异常。   林十一瞧薛婉不说话,又继续喋喋不休地说了些话来试探,来来回回不过是些关于家世、地位的内容,只她废了诸多口舌,却不见薛婉有任何回应,不禁有些生气。   “薛家姐姐瞧着,似不太想搭理我呢。”林十一气道。   薛婉看她一眼,笑道:“是啊,你咄咄逼人,自觉高我一等,便要在言语间踩我两句,你之所以这般在意出身和家世,不过是因为庶出,故而心中没底罢了。”   她句句说中林十一的要害,林十一听此,脸色一白,气道:“你胡说什么!”   “是不是胡说,林小姐自己清楚的很。”薛婉嘲讽地看了林十一一眼。   林十一娘脸皮到底薄了些,气得眼里红了一圈,转身走了。   薛婉见终于甩脱了林十一,心下松了口气,她走出御花园外,便有个小太监上前行了礼。   “薛小姐,沈侯命小的带您出宫。”   薛婉听此,松了口气,道:“有劳公公了。”   说罢,她跟着这小太监一路匆匆而行。   而此时,李武正在偏殿中更衣,两个宫女仔细地伺候他换下之前的礼服,换了一件宝蓝色绣五爪金龙的常服。   叶六娘坐在一旁,神色漠然地听着女官进出间的各种请示,用度。   李武瞧着妻子,微笑道:“父皇的身子近来不好,我想早日准备礼仪,纳侧妃为他冲喜,其中琐碎,都要有劳王妃了。”   叶六娘瞧他一眼:“都是分内事,无所谓劳不劳烦。殿下早日制个名单出来,再叫礼部出个章程便是了。”   “今早,我与你提议的事,你如何想?叫薛家大小姐来陪你做个伴,你可愿意?”   叶六娘指尖微颤,几乎是牙齿里挤出声音来:“不必了,日后想见,叫她进宫来便是了。”   “那可麻烦多了,更何况,若无薛婉,叫我如何挟制沈淮安呢?”李武笑眯眯道。   “既然殿下雄才伟略,又何必问我这妇人?”叶六娘的面上露出讥讽的神色。   “自然是要问你的,否则你和沈淮安里应外合,将人想法子送出宫去,我又该如何是好?”   叶六娘听李武说到这,面色不禁大变,她面色苍白地抬起头来,只见李武慢慢朝她走过来,脸上尽是无奈。   他伸手摩挲叶六娘的脸颊,将额头抵在她的额头上,发出一声细不可闻的叹息。   “六娘,答应我,只这一回了,别再做这些小动作,否则我当真不知该将你怎么办了。咱们夫妻一体,日后这皇宫,这天下都是你我的,若你总是帮着外人,又叫我情何以堪呢?”   叶六娘神色木然地看着李武,脸上露出凄凉地神色,她头一次这般惶恐地看着眼前的男子,她名义上的夫君,小声哀求道:“李武,你别动阿婉好不好?她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不想失去她。”   李武瞧着叶六娘,轻笑一声:“六娘,不要对外人这么好,我竟忍不住有些心生嫉妒了。” 第81章   薛婉跟着小太监一路分花拂柳, 左右拐了数个弯弯绕绕,才到了一处宫殿。   那宫殿很是眼熟, 薛婉只看了一眼,便停下脚步不动了。   小太监回头看了她一眼,脸上露出疑惑来。   “薛小姐?”   “这可不是出宫的路。”薛婉看着那小太监, 声音淡淡说道,“如此来看,公公也并非沈侯的人。”   眼前的宫殿不是别处,正是张贵妃的承恩殿, 薛婉数年前来过, 纵然印象模糊,仔细辨认,却也还是认得出的。   那小太监微微一笑, 低头恭敬道:“薛大小姐机敏, 殿内有人在等您, 您进去便知了。”   薛婉脸色一沉,只慢慢踱了进去。   薛婉走进殿内,只见张贵妃倚在榻上,穿一件十分雍容的宫装,却因人太瘦了, 衣袖都打着晃荡。她咳得上气不接下气, 面色苍白如纸,眼看是灯枯油尽的样子。   殿内左右两侧,各站着两个随侍的宫女, 还站着韩三娘和孔贞。   二人见薛婉进来,都面露惊讶之色。   “阿婉?你怎么也来了?”韩三娘瞧着薛婉,脸色愈发白了。   张贵妃见着薛婉,似要说话,却又吐不出半个字,只是一连串地又咳嗽起来。   孔贞亦是肩头微颤,轻声道:“贵妃娘娘把我们带进宫里,又是何意?”   今日一早韩三娘便听说了京城各大家族几乎所有未婚的女子都入了宫来,薛婉也在此列。   她听着心里觉得不好,便叫人套了车想着去找孔贞商量,谁料竟在路上与孔贞碰了个正着。   二人一合计,正想着要想个法子把薛婉捞出来,谁料张贵妃身边的管事太监突然出现,将二人带进宫来。她们虽觉得不对劲,却也是无法,只得跟着到了这承恩殿。   薛婉听了二人的话,心中沉到了低点,不等她要说什么,门外便传来脚步声,只见李武走了进来,身后跟着叶七娘和诸多侍卫,还有一个老态龙钟的太医背着药箱,哼哧哼哧地走了进来。   李武瞧着三人,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如今人到齐了,也该开始了。”   那太医先上前给贵妃娘娘把了脉,而后转身跪在李武面前,声音颤抖地说道:“启禀靖王殿下,贵妃娘娘身中剧毒,此毒与陛下所染,正是一种。”   李武装模作样地露出惊讶地神色:“哦?是吗?若是如此,那这毒又是什么时候中的呢?”   “就在刚才。”太医神色不变地答道。   李武微微挑眉,似笑非笑地看向韩三娘和孔贞,问道:“可是石夫人和叶夫人入宫之后的事。”   那太医神色平静地答道:“看脉象,确实如此。”   韩三娘和孔贞的脸色一起变了。   “你放屁!”韩三娘大骂道,“我们这才刚来,贵妃娘娘只顾着咳嗽,还一句话没说,一口茶没喝,她中不中毒,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张贵妃似痛苦的厉害,她捂着胸口□□一声,却仍是说不出一句话来。   叶七娘听了这话,噗嗤笑了出来。   “石夫人说话可是有趣,靖王殿下在此,太医哪里敢说谎吗?”   “三娘不必说了。”韩三娘还要争论,薛婉却打断了她,她抬头冷冷瞧着李武,轻声道,“靖王殿下要做什么,还请划个道出了吧。”   此时,她已心中明了,沈淮安的安排早在李武预料之内,他顺水推舟,在这承恩殿做了个扣,等着她呢。   李武听此,微微一笑,他挥了挥手,两个侍卫上前,自袖中取出一条白绫,二人走到贵妃身边,便开始将白绫缠在贵妃娘娘的脖颈上。   殿内的宫人们各个抖若糠筛,却一声也不敢出。   张贵妃挣扎着用枯瘦如柴的手握住白绫,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响。   韩三娘大喊道:“你们要干什么?”   孔贞浑身颤抖,却伸手拖住韩三娘的手,轻声说道:“三娘,别说话。”   两个侍卫动作又快又稳,只听一声脆响,张贵妃的脖子已被勒断,软软地倒在榻上。   李武啧啧地摇了摇头:“贵妃娘娘死的真惨。”   薛婉蹙眉,冷冷瞧着李武,却见他懒洋洋地指了指韩三娘和孔贞道:“今日贵妃娘娘宣石夫人与叶夫人觐见,却未料到二位夫人丧心病狂,竟一言不合,将贵妃娘娘勒死在承恩殿内,薛大小姐,你说此事,我又该如何是好?”   韩三娘和孔贞瞪大眼睛,几乎不敢置信地看着李武。   “你有病是不是?”韩三娘怒吼道。   孔贞却回过神来,脸色惨白地看向薛婉,神色间是欲言又止的意思,她神色凄惨地说道:“三娘,你还没看懂吗?你我不过是靖王殿下手中的一枚棋子,用来钳制阿婉罢了。”   韩三娘回过神来,愣愣看着薛婉,似乎不敢置信。   薛婉神色平静地看着李武:“模仿沈淮安的口气传消息给我的,是你的人?”   李武摇了摇头,感叹道:“那确是沈淮安的人,只是贵妃娘娘在宫中经营多年,又有什么事能逃得过她的耳目?好在七娘机敏,买通了承恩殿的姑姑,才叫我提前有防备,又想到了用两位夫人钳制薛大小姐这样的好主意。”   叶七娘听此,甜甜一笑:“殿下说的哪里话,七娘不过是尽了本分罢了。”   薛婉看向李武:“殿下好算计,既然如此,咱们敞开天窗说亮话,你到底想怎么样,不若说说看。”   “好,既然薛大小姐是爽快人,我便直说了,我想纳你做我的侧妃。”李武笑道,“你若是点头,自今日起,便在宫中住下来,那贵妃娘娘便是自尽而亡。若你不肯就范,那她便是被二位夫人合谋害死的。”   至此,韩三娘终于听懂了李武的意思,她气得大骂道:“你这个卑鄙无耻的小人!我……我……”   韩三娘气得脸色发白,几乎要冲到李武面前,却被孔贞死死拖住。   李武纵然被骂了,面上神色丝毫未变,只笑眯眯道:“薛大小姐觉得如何?我要以你为质,自不会伤你性命,旁的人却不必顾及这许多。宫中有慎刑司,专用来逼宫,二位夫人细皮嫩肉,到了那里,可怎生是好。”   “好,我同意。”薛婉答应地干脆利索,眉宇间十分冷淡,她自被扣押入宫,便料到了走脱不了的可能性,因而并不意外,只是李武做事这样不择手段,却叫薛婉十分不爽。   “只是我有一个条件。”薛婉淡淡说道。   李武挑眉:“你自觉如今还有与我谈判的资本吗?”   “素来合作都要讲究一个诚意,我若点头,便是把下半辈子都送给了殿下您,殿下是不是也该表露一些诚意呢?”薛婉似笑非笑地说道,“殿下先不必急着拒绝,不妨先听听看,我的条件是什么。”   “说说看。”   “贵妃娘娘不该是自尽而亡的。”薛婉冷声说道,“她是被叶七娘绞死的。此事,我要板上钉钉地敲下来,不但如此,两位夫人还请殿下好好地送回府中。若不然,薛婉便是鱼死网破,也不会叫殿下好过。”   叶七娘听薛婉这般说,不禁脸色一变,她气道:“薛婉,你竟然挑拨我和殿下的关系?”   薛婉讥讽地一笑,冷冷瞧着叶七娘:“七娘子做事不留余地,便该料到旁人对你也不会留余地。”   李武定定看着薛婉,神色间颇有些迟疑。   “七娘是我的左膀右臂。”   “她先投李昭,再跟殿下,本就是贰臣。这样的女人,殿下当真相信她的忠诚吗?更何况她心地这般,待殿下登基后,后宫三千佳丽,岂不是要打翻了天?”薛婉微微一笑,口气里是四两拨千斤的味道。   李武的眉眼渐渐舒展起来。   叶七娘面色苍白,她脚下发软,几乎是半靠在李武身上,脸上的神色十分凄楚,她哀求道:“殿下,您不能听薛婉的这些胡言乱语啊,她这是要削弱您身边的力量啊。”   李武轻轻点了点头,叹了口气:“是啊七娘,我也心知肚明。”他一边说,一边怜惜地捧起叶七娘的连,轻声道,“可你这般的女人,我身边实在太多了。”   而后,不等叶七娘回过神来,李武挥了挥手,他身后的侍卫冲过来,将她一把按住,长刀架在了叶七娘的脖子上。   生死关头,叶七娘哭得十分难看,她恐惧地摇着头,不停地伸手去拉李武的衣襟。而李武只静静瞧着她,神色间甚至没有多少难过。   寒光森然地刀在叶七娘的脖子上一抹,叶七娘倒在地上,鲜血很快在她身下成了一小摊。   韩三娘捂着嘴,弯腰几乎要呕吐。   薛婉却只静静瞧着,神色漠然。   “还望殿下遵守诺言,将二位夫人送出去。”   李武点点头:“待你一会儿当众点头之后,我自会安排人放她们归去。”   薛婉微微一笑,面色如常地跨过叶七娘的尸体,走出承恩殿。   回到宫宴,薛婉在周舒兰身边静静坐下,才隐约露出一丝疲惫地神色。   周舒兰瞧着她,担忧地问道:“你怎去了那么久?林十一早就回来了。”   薛婉不说话,只摇了摇头,压低声音道:“我今日只怕出不去了,一会儿散了宴,你便去找沈淮安,要他稍安勿躁,我在宫中定会小心谨慎,护好自己,他在外面,绝不可自乱阵脚,遇到事情,要他好好和叶修昀商议,不可任性妄为。”   想到上回他们分别时,沈淮安的态度,薛婉心中多少有些焦虑。   周舒兰将薛婉的话一一记在心里,不知为何跟着手心也紧张起来。   林十一瞧薛婉神色凝重地跟周舒兰窃窃私语,只当她是心知李武不会看中她,正在那里兀自难过呢。   她正准备再去讥讽林十一两句,便见永嘉帝身边的宣旨太监手里拿着一份名册,晃晃悠悠走到宫宴上,尖声道:“传皇上旨意,念到名字的,今日起便宿在宫中,余下的可以回了。”   说是陛下的旨意,但如今人人都知道,这其实是靖王殿下的意思。   众女纷纷起身,跪地接旨。   按着法恩主持的意思,靖王本次纳妃共十六人,比太子的惯例还要多四人,其中侧妃两人,良娣六人,良媛八人。   名单是先按着品级由低到高的顺序来念的,林十一得了一个良娣,听到自己的名字后,她朝薛婉挤眉弄眼了一番,显然是觉得以薛婉的出身,显然是落选了。   谁料,那太监念到最后一个:“薛家女薛婉,品行端庄,贤良淑德,以封侧妃。”这之后,又是各种赏赐,就连居住的宫殿,薛婉都是独一份儿的。   如此一来众女不禁又窃窃私语起来。   薛婉听此,面上神色冷淡,恭恭敬敬拜谢之后起身。   周舒兰比那些女子更明白薛婉的处境,她面色苍白的出了宫,本是要去侯府寻沈淮安,谁知他早已等在门外。   沈淮安知道薛婉此次入宫,定是难以脱身,本已安排妥当,却未料到他宫中的眼线,竟被李武切断,再听周舒兰说完,他脸上的杀意已是隐藏不住了。   “薛婉让我转告你,切忌动怒,我哥也说你们谋的都是掉脑袋的事儿,可千千万万想好了。”周舒兰小声说道,神色间却是惊魂未定,她并未说自己方才出来的时候,恰好瞧着宫里面卷着一些宫人们的尸体运出门外。   沈淮安冷笑一声,翻身上马,径直回了侯府。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靖王将秀女留宿宫中的事便传了出来,朝野震惊。有不明就里,暗骂这皇帝荒唐,更有知道内情的,却是冷汗直流,各中心情不一而足。   叶修昀直等到孔贞回了,才将事情来龙去脉问个清楚,转身登门去寻沈淮安。   此时已是入了夜,忠勇侯府大门紧闭,后门却十分热闹,不少身着铠甲的人进进出出,叶修昀瞧着,眉头皱的更紧。   他见着沈淮安时,他已穿戴完毕,一身明光铠,在夜色下白的耀眼,白的雪亮。   “你这是做什么?”叶修昀失声问道,“今早还说要谋而后动呢,现在就准备反了?”   沈淮安眼中猩红,咬牙切齿道:“他李武不就是逼我反吗?我若再不反,阿婉便危险了。”   叶修昀一时气结:“这可就正中他下怀了。”   “可我等不及了。”沈淮安怒道,“如今阿婉在他手里,我若再不动手,谁知道他会做出什么事来?”   叶修昀瞧着沈淮安的样子,叹了口气:“罢了,也是人之常情,只是你如今反了,总要师出有名吧。”   沈淮安微微一愣,说实在的,这事他还真没想好。   正在此时,遥遥的传来一阵钟声,沉闷的声响犹如天边的霹雳,一声声回荡在整个京城的上空。   外面的街道上,禁军的侍卫们手持火把,骑着快马自皇城中冲出来,围着整个京城来回跑动,一边跑一边大喊:“皇上驾崩啦!皇上驾崩啦!”   沈淮安和叶修昀一起冲进院子里,看向皇城的方向,沉默不语。   许久,沈淮安道:“师出有名了。”他缓缓说道,“靖王不仁,杀兄弑父,天下共讨。”   ! 第82章   永嘉帝驾崩之后, 李武顺理成章继承了皇位,新皇初立, 登基大典的准备、先帝留下的嫔妃的腾挪都是些大工程,宫里四处俱是乱糟糟的。   宫女太监们都脚下生风,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更有些野心勃勃的,正是借机在新主子面前表现卖乖的时候。   文书之类李武早已准备妥当,国丧起,满城都是一片素白, 像是一夜之间降了雪, 到处都是白茫茫一片。   只这白色,却丝毫不冷情。   永嘉帝的皇后前几年便病逝了,宫中一直由贵妃把控, 贵妃一死, 宫里面群龙无首, 余下的妃嫔大多没什么势力,宫人们为了讨好新主子,飞快为这些人搬了家,只李武的生母,未来的太后娴妃并没有挪动。   李武一登基, 薛婉的名头便从靖王侧妃变成了皇帝的贵妃, 仅次于叶六娘之下,被宫人们安排在了距离未央宫最近的玉禧宫。   “贵妃娘娘小心脚下。”大内的总管太监王福是个三十多岁的中年胖子,永嘉帝一驾崩, 前任总管便“追随旧主而去”了,王福原是副手,这才补了缺。   他人生的喜相,脸上挂着讨好的笑容,双下巴一抖一抖地,笑眯眯地搀着薛婉进了这玉禧宫。   “娘娘且先瞧着,若是觉得哪里不好或者缺了什么,尽管跟奴才们讲,奴才们必定仔仔细细地照办。”王福谄媚笑道。   薛婉瞧了他一眼,摇了摇头:“都好,你们下去吧,我自己先好好瞧瞧。”   王福听了,便带着人退了下去。   没了外人,薛婉的脸上才露出一点疲惫之色来。自那日进宫,她再未得机会与外头联系过,只能被困在这宫中,却不知沈淮安该急成什么样子。   如今李武一登基,便急吼吼纳了这么些妃子,只薛婉却因出身最低,品级最高,成了朝中议论的焦点。人人只当李武对薛婉早有所企图,故而宫里的太监宫女们对她尤其客气。   薛婉坐了一会儿,便有人进来,是叶六娘身边的贴身丫鬟鸢儿。   鸢儿朝薛婉行了礼,轻声道:“贵妃娘娘,皇后有请。”   薛婉恍惚了一会儿,才点点头,跟着鸢儿入了未央宫。   未央宫里静悄悄地,叶六娘穿着华贵的衣裳,头上戴着九转凤钗,愈发显得娇媚雍容。她轻轻咳嗽了一声,低头看着摇篮中的儿子,李承允今日已被李武封为太子,作为皇帝的嫡长子,他纵然还身在襁褓之中,却已经是这世上第二权势熏天的人。   太子李承允如今蜷缩在绵软光滑的丝绸里,一边咬着手,一边沉沉睡去。   薛婉入了殿内,照例要向叶六娘行礼,却被她一把拉了起来。   叶六娘勉强勾了勾嘴角,眼底却是苦涩:“你我之间,不必这么拘束。”说着她挥了挥手,左右两侧随侍的宫人们便退了下去。   “我三哥来信了。”叶六娘眉头紧蹙,压低声音道,“沈淮安反了。”   “什么?”薛婉心头一紧,而后压低声音,连珠发问,“怎么说反就反?他师出何名,有什么手段?”   “打的旗号是清君侧。”叶六娘疲惫说道,“起先是京郊运河里有渔民捞出一个石龟,龟上刻着字,顺天应命,帝星归沈。”   “前人玩剩下的东西。”薛婉不禁气道。   她确实不曾料到沈淮安会如此沉不住气。李武扣下她,明显是为了要沈淮安着急,如今她在宫里虽然被限制出宫,但明面上还是受宠的妃子,更何况,便是为了威胁沈淮安,李武也不会拿她怎样。   然而,沈淮安却偏偏坐不住了。   叶六娘苦笑一声:“只是古往今来,谁不用这一招呢?有了这样的异象,便可证明自己是顺应天意,是老天爷指定的君主。沈淮安一个行军打仗的,能想到这些,已然是不容易了。”   薛婉闭了闭眼,将心头翻涌的情绪按了下来。沈淮安可不只是个行军打仗之人,他自小生活于市井,长大后在军营中摸爬滚打,明枪暗箭躲过多少。   他既然敢把异象拿出来,便是做了完全的准备,要和李武斗个你死我活,说什么也要把李武拉下马。   叶六娘将手里的信件塞给薛婉,压低声音道:“这是他给你的信,看完以后记得烧了。”   薛婉接过信,仔细打量叶六娘的神色,见她面色如常,才轻声问道:“你后面有何打算?”   叶六娘似早料到薛婉会问她,轻笑一声:“我三哥是想策反我的。”   她看着薛婉,无奈地叹息道:“可是阿婉,那到底是我孩子的父亲,若我同你们一起杀了他,我日后又该如何面对承允呢?”   这样的结果并不意外,李武如今纵然与六娘关系冷淡,但二人之间尚未到你死我活的地步,只是叶修昀如今是帮着沈淮安的,叶家和六娘可就是立场对立了。   叶六娘眉眼疏离,只眉头总是微微蹙着,丝毫没有年少时透出的那份张扬肆意。   “罢了,你别多想,好好养大孩子。”薛婉轻笑一声,伸手捋了捋叶六娘的鬓发,“前朝事,让前朝的人去解决吧。”   拜别叶六娘,薛婉回到自己的玉禧宫,才屏退了左右,将信拆了出来。   沈淮安在信中仔细写了自己的计划,薛婉一时气结,想这人不知是嚣张还是胆大妄为,竟不怕信被李武的人截获,他的计划都被透了底。   金陵早已是他的地盘,只待他振臂一呼,南方六省中有四省必然会响应,只要地盘接壤,粮草便可以源源不断的供应沈淮安。因此,沈淮安不准备先打京城,反而会率军一路向南,先将南方等地收入囊中,再挥军京城。   整篇信丝毫不像是情人之间的通信,倒像是汇报工作一般,只最后一句,似是最后添上去的。   若能侥幸活着,必十里红妆迎卿过门,若我身死,前尘往事一笔勾销,卿自嫁人,愿一生顺遂。   薛婉不禁苦笑,沈淮安这人向来如此煞风景。她想给沈淮安回信,只是提起笔来,却不知该说什么。她向来不知如何写那些情意绵绵的话,更怕说的多了,万一传不到沈淮安手中,反而惹出许多麻烦。   想了许久,薛婉也只落笔写了个盼君珍重,而后她复又想到,这信哪里能到得了沈淮安手中,不禁又放下了笔。   之后月余,战事渐渐胶着,沈淮安成功控制了大永朝近一半的土地,粮草也均能自给自足。   薛婉于后宫之中,只能隐约听到一些消息,却都是些只言片语,中间还有不少以讹传讹的错误。只是她瞧李武偶尔出现时的脸色,想来,沈淮安应当混的不错。   这一个多月的时间,薛婉大多数时间都呆在玉禧宫,纵然表面上她是贵妃,但说白了,她是个人质,李武只吩咐数名宫女一天十二个时辰不得离开她半步。薛婉一言一行都被人紧紧盯着,百无聊赖,只偶尔林十一上门挑衅,她逗逗这小姑娘来打发时间。   “贵妃娘娘,昨日陛下宿在我的承泽殿,”一大清早,林十一便春风得意地跑来薛婉这里炫耀。   “林嫔年纪小,多伺候伺候皇帝也是应该的。”薛婉微微一笑,伸手端了茶盏轻抿了一口,搁下了。她姿态闲适,那口气不像个妃子,倒像是太后一般。   林十一被她不疼不痒地堵回来,心中气恼,她是一心一意想要争宠上位的,她林家如今可是李武的肱骨,可她却只封了一个嫔,薛婉一口一个林嫔地叫着,让她心中愈发不平起来。   “你不必这般口气与我说话,总有一日,我会叫你跪下拜我!”林十一说罢,转身便气冲冲地出去了。   薛婉瞧着少女的背影,不禁无奈地摇了摇头。   林十一前脚刚走,鸢儿后脚便来了。   “还望贵妃去看看皇后娘娘吧。”鸢儿满脸愁云惨淡,薛婉微微一怔,问道,“六娘怎么了?”   鸢儿张了张嘴,却不知如何开口。   薛婉瞧她慌张失措地模样,终于也跟着变了脸色,起身随鸢儿一同去了未央宫。   这一个月,薛婉和叶六娘并无多见面,如今二人立场对立,无论说什么都是尴尬,倒不如分开,离着远些才好。   薛婉走进未央宫,便见地上跪着一个太医,叶六娘一身暗红宫装,面色铁青。   “你再说一遍?”叶六娘一字一顿问道。   “娘娘,千真万确,您已有一个月的身孕了。”太医小心翼翼地说道。   叶六娘闭了闭眼睛,疲惫地挥了挥手:“你下去吧。”   那老太医听此,才抹了一把冷汗,转身出去了。   薛婉眉头紧蹙,心中亦是觉得不好。   如今永嘉帝过世才不过月余,热孝期间,皇后怀孕,于皇室来说,是何等的丑闻。   “怎会如此?你们便是……也该喝避子汤啊。”薛婉忍不住低声道。   叶六娘疲惫地回了一声:“喝了,只怕是被人掉包过。”   李武对他那位父亲本就心有怨念,如何肯愿意替他守孝。   自登基以后,李武虽说有了十几个嫔妃,却只少数几日会选一两个妃子临幸,多是为了安抚她们家族的情绪,余下的晚上,他要么宿在书房,要么便是来六娘处。夫妻二人如今话愈发少了,多数都是沉默寡言。   但李武对情事上反倒比过去热衷了许多,这个月他断断续续来过六娘这里四五次,六娘也一直服用避子汤,本以为是无碍的,却未料到,竟会怀孕。   “阿婉,这个孩子李武不会留。”叶六娘的手放在小腹上,她如今神色愈发麻木,几乎看不出悲喜。   薛婉心知肚明,李武不会留下这样大一个把柄,成为朝堂上众人攻歼的机会。薛婉上前一步,拉住叶六娘的手,只觉她掌心一片冰凉,还在微微颤抖。   她心头一软,低声道:“六娘别怕,不会有事的。”   二人正说着,便听外头的宫人尖声唱和:“皇上驾到。”   二人一同起身,福了福身子。   “参见陛下。”   今日一早,沈淮安挥军北上的消息传来,李武的军队猝不及防,辎重粮草更是被洗劫一空,如今战事正在胶着。   然而不等李武想明白,便有太医报告,说叶六娘又有了身孕。   李武面色铁青,瞧着叶六娘,眼里尽是复杂神色,脸上的表情也近乎扭曲。   叶六娘还是无悲无喜地样子,迎上李武的目光,竟带着麻木。眼泪早已在此之前便流干了,叶六娘如今仿佛一具行尸走肉,神色间空洞至极。   薛婉见此,便行礼退了出去。   而此时,沈淮安已攻到济南府,大永朝过半的土地,已被他收入囊中,如今他的治下民生平稳,十分安定。   这条进军路线是沈淮安前世走过的,许多战役也都是他打过第二回 的,自然十分得心应手,如今又有叶修昀负责粮草辎重,他心中细细算着日子,再用不了一个月,他便可以攻入京城。   中军营帐之中,沈淮安看着沙盘,目光落在京城,神色阴沉。沈忠瞧着了,小心翼翼说道:“少爷放心,薛大小姐吉人自有天相。”   沈淮安听此,自嘲地笑了笑:“她这人,运气实在不太好。”   前世,一个闺阁小姐却跟着他去边关受苦多年,好不容易熬成了侯夫人,却被他拖累,落了个惨死的下场。这一世,她本想离他远些,是他说什么也要纠缠她,如今又深陷皇宫成了人质。   沈淮安攥紧了手指,咬牙道:“传令,击鼓,准备攻城。”   说罢,他转身走出营帐,翻身上马。   沈忠忙跟在他身后道:“少爷,您就别上前线了,您伤不是才刚好?”   沈淮安却不听,一路打马上前,拔出长刀。   身后,战鼓声渐起,沈淮安面色冷峻,犹如杀神附体,冷声道:“二郎们,随我冲!”   “杀杀杀!”士兵们见主帅亲自冲锋陷阵,不禁士气大振,追随沈淮安,朝济南府杀了过去。   刹那间,天地肃杀,战场之上,血流成河,哀鸿遍地。 第83章   未央宫内, 宫女太监们都已散去,只叶六娘和李武相对而坐, 始终静默者。   许久,李武才缓缓说道:“这个孩子不能留。”   叶六娘疲惫地看了李武一眼,并不惊讶, 只淡淡“嗯”了一声,口气讥讽道:“自然是全凭陛下处置的,陛下自己做了什么,自己心里清楚。”   未央宫早就是个筛子了。   除了贴身的丫鬟鸢儿, 叶六娘一个旁人也不敢信。   如今叶修昀人在江淮, 李武对叶六娘也是多有忌惮。未央宫的宫人被各宫换了大半,他也故意纵着,事到如今, 她的避子汤显是被人掉包, 才陷入今天这境地。   李武轻声叹息:“我知道近来许多事, 伤了你的心,可是六娘,这世上总是不如愿的事情多些,但你可愿再信我一次?”   他难得的温柔而郑重,伸手拉住叶六娘的手, 将她紧紧抱在怀里, 轻吻叶六娘的额头。   叶六娘嘴角微勾,将李武轻轻推开:“不,你只是贪恋权势罢了。任由自己的欲望膨胀, 只是沈淮安大军逼近,李武,你当真能赢得了吗?”   李武被叶六娘骂的心头一刺,脸色变了变道,怒道:“这个孩子,我一定要打掉!”   也许是声音太大的缘故,在一旁摇篮里熟睡的李承允突然“哇”得一声哭了出来。   李武一边喊着“叫乳母进来”,一边自己亲自动手,笨拙地哄着不到半岁的李承允。   “他饿了。”叶六娘平静地说道。   李武什么也做不了,神色间颇为尴尬,直到乳母接过来,才好不容易将李承允哄好了。   被这样一打岔,李武的脾气也降下去,许多,他瞧着叶六娘,轻轻叹了口气,“六娘,这个孩子必须打掉,如今前线战事吃紧,我不能再让它们有攻歼的理由。”   他说罢,转身便走,徒留下叶六娘面色冷淡的表情。   这之后,李武又吩咐了侍卫看守未央宫前后两道门,并叫了陈太医过来。   “还要劳烦太医给皇后开一副滑胎药。”未央宫门前,李武轻声说道,“要快些见效。”   陈太医忙下跪行礼:“臣遵旨。”   而此时,皇后有孕的消息还是在各宫之间,悄悄传了出来。   林十一吃了半盏茶,听管事的太监一说,不禁嗤笑着将茶盏放下,慵懒地倚在榻上。   “咱们这位皇后娘娘为了争宠,也是够胡闹的,国丧期间还敢拐着皇上日日宿在她哪里,如今闹出事情来了,只怕要被皇上不喜呢。”   那管事的太监笑道:“可不是,皇后娘娘哪里赶得上咱们林主子深谋远虑,天生聪颖啊。”   林十一听多了马屁,丝毫不以为意,只妖娆笑着,眼珠子滴溜溜转起来:“既然如此,倒不如我给他们再添一根柴,让这把火烧的更旺一些。”   夜深,一轮明月高悬,未央宫里断断续续传出数声□□,宫女们惊慌失措地端着铜盆、布巾等物进进出出。   卧房里,叶六娘面色苍白,捂着腹部,蜷缩在床上,被褥上层层鲜血被浸透的厉害。   外头挡着屏风,本意是不可让血腥气冲撞了陛下,但李武坐在外间,像是随时都要冲进去一般,面色冷峻,整个人都透着一股阴郁的杀气。   陈太医老成持重,历经三代帝王,见李武的脸色愈发难堪,这才拱手道:“还请陛下赎罪,老臣方才比照了药方和余下的药渣,这红花的两数不对啊,这方子里写的是一两,可看那药渣,却足足下了四两。”   李武怒到极致,听了这话只冷冷一笑:“说下去。”   “红花本就是活血化瘀的,娘娘有孕不久,胎未坐稳,只需少许一些,便可将胎儿打下来,也不见得会伤根本。可这四两下去,药性太凶,不但打掉了胎儿,娘娘的身子也受不了,这才如现在这般流血不止,如今瞧着纵然不至于丢了性命,也是元气大伤,且……”   “且什么?”   “且日后只怕不会再有孕了。”陈太医低头说道,不敢看李武的脸。   李武的脸顿时因为愤怒而扭曲起来,他站起来,将桌子上的东西尽数摔到地上,胸膛起伏不定,他左右来回踱步,许久才吼道:“来人,把未央宫里里外外都给朕围起来,哪怕是只老鼠也不许离开半步,所有接触过这药的人都到这里来!”   门外的侍卫们领命,将整个未央宫团团围住。   宫女太监们瑟瑟发抖地跪在地上,李武杀气腾腾的脸扫过他们每个人的眼睛,方要开口,里间的珍珠门帘却发出一声脆响,鸢儿掀开帘子走到李武面前,福了福身子道:“陛下,娘娘方才说她累得紧了,不想听见外头的声响,要您……要您……”   李武如今到底是皇帝,鸢儿出来赶客,实在有些拿不出手。   “她说什么?”李武哑声说道。   “娘娘说,要您回自己的地方审去,给她一个清净,还说……还说这两日不想见您。”鸢儿说完,便跪在地上,后背都沁出冷汗来。   李武神色疲惫,只觉得额角抽痛,他抬手揉了揉额角道:“罢了,朕这就走。”   待李武带人离开了,其他各宫打探消息的宫人才各自散去。薛婉没过多久便到了,她是没的忌讳的,径直冲到屋里,只见叶六娘神色平静地躺在床上,面色苍白如纸,她神色空灵,整个人仿佛随时都要羽化仙去一般。   药性已去的差不多,她身下的被褥也都换了干净的,只这房间内挥之不去的血腥味却叫薛婉眉头紧紧蹙起。   “怎么会这样?”薛婉上前一步,拉住叶六娘的手,“是谁的手这么长,竟可以伸到未央宫来?”   叶六娘苦笑一声:“是谁干的又有什么关系呢?如今我已不追究这些了。”   人向来是心死如灯灭,叶六娘今日疼了整整一日,起先是些微的腹痛,后来却越来越厉害起来,她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整个人都像是烧起来似的,心中却没有任何一刻如这般平静。   李武和她终究是渐行渐远,这样喜怒无常的帝王,一个失宠的皇后,一个没有亲兄弟姊妹扶持的太子,如何能安然继位?   叶六娘自问并不是一个感情用事的人,她花了许多年学会如何游刃有余的争取自己的利益。   “阿婉,你能帮我联系沈淮安和我三哥吗?”许久,叶六娘才开口说道。   薛婉微微一怔,轻声道,“六娘你要做什么?”   叶六娘神色微暗,手指掐紧了被子,低声说道:“阿婉,我这般的年纪做一个不受宠的皇后,日后那许多年又该如何熬,我又如何能保得住自己的孩子?我想……”   她说到这里,突然停了下来,手指颤抖地抬头:“阿婉,我想和沈淮安合作,我不求其他,惟愿他入京城的时候,我和我的孩子能够全身而退。”   六娘若肯倒向沈淮安,于薛婉来说,自然是好事,但于叶六娘来说,这不亚于被放在火上烤。   “六娘,你肯帮忙我自然高兴,只是作为朋友,我不愿这般看着你痛苦至极。”薛婉轻声说道,“其实你大可不必如此,若是沈淮安得了这天下,必不会动你。”   叶六娘闭了闭眼:“可是我如今已是无路可走了,再不动手,下一个出事的就是承允啊。”   薛婉听此,终于慢慢点了点头。   这一次小产,叶六娘元气大伤,足足在床上躺了一个月,才勉强能下来活动。而没过多久,叶六娘便跟李武提议,可否叫纪海棠入宫为她诊治。   “早就听说她对妇科的疑难杂症很有些经验,在金陵时也治好过不少女子多年的不孕,若是寻了她来,或许还有转机。”叶六娘对李武笑了笑道。   李武迟疑片刻道:“有宫中那么多太医在,又为何要去请一个民间的江湖郎中?”   叶六娘看李武一眼,神色十分平淡地问道:“陛下,在我宫中下药的人你找出来了吗?”   李武勉强笑了笑:“尚无头绪。”   “所以这宫中的大夫我又岂敢随便用呢?”叶六娘轻笑道,“陛下不若早日废了我和承允,好歹还能留条性命。”   李武神色一暗,终于点了点头:“好,那就依你。”   没过多久,纪海棠便被安排入了宫。   她背着手,一脸闲庭信步的入了未央宫。纪海棠自沈淮安兵变以后,便按着周瑾之的吩咐深居简出,只问诊,从不过问朝政,以防被人盯上。   谁料想树欲静而风不止啊,她还是被拎到皇宫来。   纪海棠一见着叶六娘,便吓了一跳。   “你这气色怎么这么差?比当初刚生完孩子时还差。”纪海棠顿时忘了之前周瑾之的嘱托,急匆匆上前,翻手便开始给叶六娘把脉。   ,“李武那王八蛋怎么这么不叫人省心呢?”   叶六娘瞧着风风火火的纪海棠,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清浅的笑意来。   “瞧着你,便心安了些。”叶六娘如是说道。   纪海棠却是眉头紧锁,并不回话,许久才失神道:“你这是……”   叶六娘摇了摇头,轻声道:“什么都别问。”   纪海棠听此,只得叹息一声:“罢罢罢,我先给你写个方子调理调理,你如今亏的太厉害了。”   叶六娘点点头,突然握住纪海棠的手,说道:“纪大夫,日后可就拜托您了。”   她的手指在纪海棠的手心轻轻钩画,一遍又一遍。   纪海棠看着叶六娘,渐渐变了脸色,慢慢点头:“好,还请娘娘放心。” 第84章   入了夏, 雨水渐渐丰沛起来,自天不亮开始, 便有小雨淅淅沥沥地落下来,待到晌午,雨便愈发大了。   薛婉从玉禧宫出来, 刚到未央宫门前,便被宫人挡了回去,说皇帝在此,正与纪姑娘商量皇后的病情, 薛婉听了, 便在门前等他们。   未央宫内,叶六娘虚弱地睡在卧房内。   外间,纪海棠口气淡淡, 看着李武:“皇后娘娘的身子还是可以调理好的, 只有一种药宫中没有。”   “你要什么?”李武问道。   他并不信纪海棠, 她到底是个江湖人,来历算不上清楚,如今是非常时期,整日里进进出出这皇宫,叫他十分放心不下。   纪海棠说了药名。那是一种生于岭南的草药, 采下后需半个时辰内入药, 否则便会失去药性,别说宫中没有,只怕大半个永朝都不会有。   想要这种药, 只能提前发出方子,要人在当地制成半成品,送入京中来。   药方是纪海棠师门秘传,她手中还存了两颗药丸,余下的大多在他师兄手里。她已写信传书给她师兄,此人不日便会抵京。   李武听此,松了口气:“这个好说,朕会派侍卫随你师兄到岭南寻药,必有重谢。”   纪海棠笑道:“如此甚好。”   李武微一颔首,转身离开。   他与等在门前的薛婉打了个照面。   薛婉瞧着李武,神色平淡,不跪不拜,只静静看他。   李武瞧着薛婉的眼睛,冷声问道:“你这般看朕,是什么意思?”   薛婉冷笑:“为争权夺利做些不择手段的事,虽无耻但也算情有可原,只你手段拙劣,伤六娘至深,实在叫人不齿。”   李武面色一冷,双手攥拳,瞪着薛婉,咬牙切齿道:“你不要以为朕不敢杀你。”   薛婉轻笑:“沈淮安已经打过济南府了吧。他本不想反,是你偏要逼他的。你自以为机关算计,只是这前朝后宫,又有哪件事是真的在你掌握之中?”   李武的脸色愈发难堪起来,看向薛婉的目光,恨不得一口咬死他,但薛婉十分有恃无恐,她此时是不怕他的,李武不敢动她,否则又如何钳制沈淮安。   “我去看六娘了,她过的已经很难了,陛下没事的时候,还是少打扰他为妙。”薛婉说罢,不等李武回答,便径直进了未央宫。   沈淮安骑着马,走在队伍的最前头。天上乌云密布,豆大的雨滴噼里啪啦落在士兵的铠甲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黑压压的天空,闪电劈开浓云,四处仿佛凝滞了一般。雨中行军,速度并不快,却颇为沉重耗费体力。   沈淮安足足行军一日有余,才下令原地休整,安营扎寨。   不远处,京城已隐约可见。   待大雨停歇已是半夜,外头有士兵来报,他们在军营周围抓到一个鬼鬼祟祟的人,自称是周瑾之,被人五花大绑着,推推搡搡到了营帐之中。   沈淮安忙叫他进来,只见周瑾之亦是狼狈,不但衣衫凌乱,连脸上也蹭了泥土,应是被按在土里,头发上还滴答滴答落着泥浆。   “可算见到你了。”周瑾之气喘吁吁说道。   沈淮安不禁莞尔,挥了挥手,叫士兵们松了绑。   “你怎来了?京中如何?阿婉没事吧。”沈淮安问道。   当初他筹备举事离京,便安排了周瑾之留在京城,一来刺探消息,二来照顾京中余下的故旧。周瑾之有周家做掩护,纵然是身在曹营,但李武却从未怀疑过他。   “海棠传信给我,说叶迎云有意与我们合作。”周瑾之神色复杂地说道。   沈淮安眉头微蹙:“叶家小六?”   叶六娘身为皇后,如今竟要和旁人合作推翻自己的丈夫,这说起来,实在叫人感慨。   沈淮安还记得,上辈子他与叶六娘在宫中见过一回,那是李昭死后,她一身白衣,面容平淡而冷峻,这之后,皇位更迭,只她这个皇太后,倒是做的稳稳当当,饶是前朝风起云涌,她的宫里一直是平平淡淡的。   “也罢,有她三哥护着,便是李武死了又有谁敢难为她。”沈淮安笑道,之后立刻吩咐人传信,叫叶修昀回来一趟,既然是他的妹妹,要做什么,自然是要支会他一声的。   “阿婉如何了?李武没难为她吧。”沈淮安又继续追问道。   周瑾之摇摇头:“海棠说薛婉过的还行,李武不怎么去打扰她,除了被看得紧一些,并没吃什么苦,只是如今你围了京城,后面可就不好说了。”   沈淮安点点头,突然问道:“如今纪海棠经常出入皇宫吗?”   周瑾之点点头,而后回过神来:“你要干什么?”   沈淮安轻笑一声,并不答话。   叶修昀原本在后方督办粮草,听了传信,立刻奔了京城,刚入营帐,却见营帐之中,只有沈忠一人穿着沈淮安的盔甲,傻傻地坐在那里。   “沈淮安呢?”叶修昀挑眉问道。   沈忠瞧着叶修昀,仿佛是见了亲人,一脸哭丧地表情,站到叶修昀面前,结结巴巴道:“少爷说想薛大小姐想的紧,要混到皇宫里去看看她。还说他去去就回,用不了两个时辰,叫您在这儿等他一会儿。”   叶修昀脸色一白,气得手都跟着抖起来,冷笑道:“那他不如顺手杀了李武,这天下也就清净了!”   沈忠“哇”得一声跪下,抱住叶修昀的大腿,呜呜道:“叶公子,您可千万别走了,这军中还得有人主持大局呢。”   声声哀嚎传出,军帐之外的士兵们面面相觑,却不敢多问一句。   纪海棠和一个年轻男子站在宫门前,侍卫们拦着他们,面面相觑道:“皇宫内院,外男是绝不可进入的。”   “你们瞪大狗眼看清楚,这可是我师兄,我们师门最顶尖的神医,如今我们为皇后娘娘配药而来,若是惹恼了他,耽误了皇后的病情,你们才是吃不了兜着走。”   侍卫们面面相觑,只得回头去禀告。   没一会儿,便有个太监赶过来,正是李武身边的,他笑的十分勉强地问道:“纪姑娘这是……”   纪海棠上前一步,和太监咬耳朵道:“我这位师兄脾气古怪着呢,他听说我要拿他全部的药,很不高兴,偏说我是借机诓他的药,要进来亲自诊治一番。”   太监听闻这男人还要进未央宫,不禁更是变了脸色。   “他医术在我之上,若能让他为皇后诊脉,其实是件好事。”纪海棠劝道。   这之后,那太监又去禀告李武,许久才得了信,同意他进来。   未央宫里,叶六娘刚醒了喝完药,薛婉坐在她床前,握着她的手,笑道:“有了海棠的药,你气色好多了。”   叶六娘微微勾了勾嘴角,神色间并不见半分喜色。   没一会儿,外头宫女禀报,纪姑娘来了,且还有她的同门师兄,要来为皇后诊脉。   薛婉和叶六娘都是一愣,没一会儿,便见纪海棠带着一个青年人进了门。   那青年人一身白衫,身形十分瘦弱,个头不高,模样平平,一张脸神色木然,薛婉只瞧了一眼,便看出他戴了□□,不禁眉头紧蹙,询问地看向纪海棠。   纪海棠尴尬一笑,并不说话。   “我诊脉,不可有闲杂人等在旁看着,你们都下去吧。”那人突然开口道,他的声音竟十分嘶哑难听,像是受过伤的。   宫女们面面相觑,露出迟疑的面容。   叶六娘开口:“去吧,有纪姑娘和薛贵妃在,你们还怕本宫出什么事不成?”   听此,那些宫人们只得行礼退了下去。   薛婉上下打量着来人,此人浑身上下处处都让她觉得陌生,只一双眼睛,不知为何,却叫她瞧着熟悉,跟着心仿佛在胸中打鼓。   “我可曾在哪里见过这位先生?”薛婉疑惑地问道。   纪海棠噗嗤笑了一声,推了薛婉一把道:“走走走,你们俩单独说去,别来烦我们。”   薛婉一愣,再抬头,便见那男子的眼里带着一丝戏谑和深情。   他突然伸手拉过她的胳膊,将她拽到外间,一把按在怀里。   “阿婉……”熟悉的声音自头顶响起。   薛婉浑身僵硬,几乎觉得自己是在做梦。   “沈淮安……”薛婉颤抖着问道,“你……你为何……还有你怎么……”   她几乎语无伦次,不知自己该说些什么。   只见沈淮安微微一笑,松开薛婉,他的身上发出“噼里啪啦”一阵乱响,整个人便长高了三寸,衣裳都不太合身起来。   “缩骨功,好在儿时练过,没想到如今用上了。”沈淮安笑盈盈说道。   薛婉看着那熟悉的身形,终于确信,他真的是沈淮安。   沈淮安低头看着薛婉,她看起来神色如常,也并无半分削瘦,心中不禁觉得好笑,这女人啊,总能把自己照顾的好好的,处处都不用他担心。   前世时,沈淮安每每看到这样的薛婉,便会发自内心的恐慌,只觉得总有一日薛婉定会决绝转身,再不肯爱他。可如今,他已淡然,两世的纠葛,能拥她入怀,已是上苍对他沈淮安的垂怜了。   薛婉瞧着沈淮安,一阵高兴过后,才觉得不对劲,气道:“你疯了?这种时候你跑到皇宫里来做什么?若是被李武发现,该怎么办?”   “我太想你了。”沈淮安小声说道,他嘴角勾着笑,眼底尽是温柔,轻声说着,“好不容易打到京城,我怎能忍得住?”   薛婉一时气结,眼里却有些发热。   她也是想他的。   住在皇宫,被当做人质,与外界几乎断了联系,还要分出精力照顾叶六娘的情绪,薛婉过的也十分疲惫,但她总是要打起精神来的,每一顿饭都吃的精细,每一个晚上都好好睡觉。   只是午夜梦回,想到月色下的另一个人,薛婉也会难过,可难过并没有什么用,她早已学会如何收敛情绪,要那些悲伤不轻易发散出去。   可就在看到沈淮安的这一刻,薛婉有些忍不住要崩溃了。   眼泪控制不住的流下来,薛婉看着沈淮安,嘴唇微微颤抖,轻声说道:“你这个王八蛋……”   沈淮安瞧着薛婉的眼泪吓了一跳,他手忙脚乱地擦着,满是茧子的手把薛婉刮的脸上生疼,她一边哭一边生气地把他一把拍开。   “怎么说哭就哭了?别哭,别哭,李武欺负你了吗?我去杀了他好不好?”沈淮安真的慌了神,一边擦眼泪,一边胡说八道着。   薛婉气得狠了,拉过他的手,狠狠咬了一口。   沈淮安猝不及防,倒抽一口冷气,眼神却暗了下来,他突然俯身,狠狠吻上薛婉的唇。   这个吻辗转而温柔,他的大手扶着她的后脑,唇齿依偎之间,将心中道不尽的思念一力诉尽了。   两个人彼此之间,已许多年不曾这般吻过,都有些动了情,起先是沈淮安单方面的侵略,后来薛婉的回应也渐渐热烈起来。   许久,沈淮安才放开薛婉,两个人都是气喘吁吁,心跳如擂鼓。   瞧着薛婉殷红的唇和脸颊上的淡淡薄红,沈淮安忍不住后退了半步,笑道:“不行,再这样我就不想走了。”   薛婉也笑了起来:“我等你来接我。”   沈淮安重重地点了点头。   屏退宫人已是有些古怪,沈淮安不敢多留,刚准备离开,便听外面传来脚步声,李武的声音淡淡传来:“怎么都在外头候着?”   有宫人小声答道:“是皇后娘娘要奴婢们出来的。”   大门哗啦一声打开,李武站在门前,只见一个陌生的瘦小男人正坐在桌边奋笔疾书,一边写一边轻斥道:“师父早就言过,此药药性过于霸道,你开方子的时候,脑子被狗吃了吗?”   纪海棠小心赔笑道:“师兄说的是。”   李武上下打量着这个男人,微微一笑:“这位便是纪姑娘的师兄吧,想来医术更是高明。”   那男人眼皮都不抬一下,傲慢道:“不敢当,不过是个郎中罢了。”   说罢,他搁下笔,转头对纪海棠道:“照着这个方子来。”   纪海棠如获至宝,将那方子小心收好,又朝李武挤眉弄眼地使了个眼神。   “陛下赎罪,我先带我师兄出宫,回来再与您细说,可好?”   李武蹙眉看了那人一眼,轻轻点了点头。   而后,纪海棠便带着她这个师兄走了。   李武绕进内间,只见叶六娘躺在床上,面色却好了许多,他不禁心头一松。   薛婉坐在一旁,见李武来了,便起身道:“既然陛下来了,我就告辞了。”   李武点点头,薛婉刚要离开,他突然开口道:“慢着……”   薛婉回头看向李武,神色坦然:“不知陛下还有什么事吗?”   李武盯着薛婉看了片刻,突然冷声道:“来人,去把纪姑娘和她那个师兄追回来。”   刹那间,薛婉的手在袖中狠狠痉挛了一下,只面上却不动声色地迎上李武的目光。   “陛下这是什么意思?”   李武看着薛婉的唇轻笑道:“贵妃今日的口脂实在好看的很。”   薛婉微微一愣,她下意识地抿了抿嘴唇,只觉得嘴里多了一些铁锈味,她突然意识到,因为方才那个吻,她的嘴角破了。   作者有话要说:  呜呜,没粗长起来 第85章   纪海棠和沈淮安刚出了未央宫, 才要往朱雀门去,李武的贴身太监气喘吁吁地跑过来, 对二人说道:“还请……还请二位留步。”   “我师兄还要赶快去给皇后寻药呢,如何留步?”纪海棠忙道。   那太监略一迟疑,赔笑道:“这是皇上的意思, 二位您看这……”   纪海棠微微变了脸色,回眸看向沈淮安。   沈淮安略一迟疑:“这……在下时间紧迫,不知陛下寻我所为何事,若是皇后娘娘的病情, 与我师妹说便是了。”   那太监也并不知晓李武为何突然要将人叫回来, 只那到底是皇帝的意思,又有谁敢不从呢?   “还请神医稍等片刻,我们做奴才的也摸不透主子的意思啊。”那太监擦了把冷汗, 轻声说道。   沈淮安听此, 只得道:“罢了, 若是如此,回去便是了。”   再回未央宫,外间只李武和薛婉两个人。   李武脸上又难得的有了几分笑意。   沈淮安神色自若地上前行礼,看上去坦坦荡荡,丝毫不害怕的样子。李武瞧着他这般, 轻声道:“方才还未请教神医尊姓大名呢。”   纪海棠忙道:“我师兄姓孙, 单名一个城。”   李武横了纪海棠一眼:“纪姑娘不必插嘴,朕是想听你师兄说话的。”   沈淮安声音嘶哑地说道:“草民年幼时伤了喉咙,说话困难, 平日里都是能不讲便不讲的。”   李武了然,他上下打量着沈淮安,心中略有些狐疑,毕竟这个孙城看起来身量也和沈淮安不同,眉眼间更无半点相似。   而薛婉自孙城进来后,更是无动于衷,丝毫不见慌乱,若说孙城真的是沈淮安,这二人的心思也实在深沉至极。   李武蹙眉问道:“方才孙大夫走的匆忙,朕不曾细问,皇后病情如何。”   沈淮安早有准备,答道:“皇后忧思多虑,又因坠胎体虚过劳,不但需要静养,更重要的是需要开怀心情,我师妹用药太过,皇后身体虚不受补,故而草民将剂量减了些。”   李武见此人说的有模有样,又多番试探了一翻,沈淮安都答的极好,他实在问不出什么来,只得松口放人。   纪海棠和沈淮安这才双双告退离开。   薛婉见二人走了,心头悬着一颗心这才落下,她冷声对李武道:“若是无事,我回玉禧宫了,陛下可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李武冷冷看了薛婉一眼:“自然是不放心的,宁可错杀一千,朕也不会放过一个。”   薛婉微微一愣。   李武随后道:“来人,传暗卫,纪海棠留下,孙城杀了吧。”   外间有人领命而去。   薛婉的心提到极限,脸上已隐约露出苍白之色,她知道自己此时做不到无动于衷,只道:“你就不怕得罪了纪海棠,她不再给六娘治病了吗?”   李武挑了挑眉:“皇后本就无性命之忧,朕不过是看她太虚弱了些罢了。”   那样冷清冷意的口气,薛婉气急,又挂念沈淮安,只点点头:“好,希望你今日不要后悔自己所说之话。”   说罢,薛婉也不行礼,转身便出了未央宫。   李武坐在原处,眉头紧蹙,直到身后突然传来一声脆响,一个茶杯砸在屏风上,落到地上。   一个宫女惊呼了一声:“娘娘……”   而后是叶迎云虚弱地喘息声。   李武站起来,刚要绕过屏风,便听里面传出一声轻斥:“滚!”   他神色一暗,只低声道:“那你好好休息。”   说罢,李武退了出去。   走出未央宫,李武身边的侍卫凑过来说道:“皇上,方才玉禧宫内窜出两名刺客,暗卫们已经去追了!”   李武面色微变停下脚步:“加派人手,一定要截杀那二人!”   “属下遵命,那……那个孙城……”   “罢了,去把人叫回来吧,不必杀了。”   “是。”   薛婉出了未央宫,心里急的犹如热锅上的蚂蚁,可她身后的宫人们却还紧紧跟着,寸步不离,她想要往旁的地方转转,却还是本拦住了。   “还请贵妃娘娘回玉禧宫,皇上吩咐过,除了未央宫和玉禧宫,您是哪里也不能去的。”   薛婉一时气急:“你们有完没完,若我偏要……”   她话音未落,只见不远处两个黑衣蒙面人突然自她身后略过,快刀斩乱麻地杀了她身侧的两名宫女。   薛婉不等回过神来,其中一人将一个蜡丸塞进薛婉手中,便又飞奔而去。   这一切都不过片刻,兔起雀落的功夫。薛婉怔忪半晌,而不远处,“有刺客”的呼声由远及近。   宫里顿时乱了起来。   而此时,纪海棠和沈淮安气定神闲地走出宫门,抓刺客的喧嚣声热闹非凡,不时有成队的侍卫跑过。   纪海棠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压低声音问:“这也是你安排的?”   沈淮安低笑一声:“你们真当我没有半点准备就敢进来?”   纪海棠白他一眼:“快走吧,可千万别连累了我。”   薛婉回到玉禧宫,将所有人都屏退了,这才小心翼翼打开蜡丸。   只见蜡丸里有个小纸条,上面写道:想办法引李武去跑马场。   皇家跑马场过去是李瑾瑜常去的地方,因李武不好骑射,自新帝登基以来,一次也没用过,薛婉将那纸条用烛火燃了,心中便不禁盘算起来。   要把李武引到那里去,而又不露痕迹,可并不容易啊……   两个刺客都是有备而来,纵然都负了伤,却也还是顺利逃了,李武气得在上书房摔了无数的杯碟。   周子安走进上书房,看着满屋的狼藉,眉头紧蹙:“皇上,沈淮安的大军已在京郊集结,只怕不日便要攻城了。”   李武闭了闭眼,坐回椅子上,再睁开眼时,他眼底一片清明:“子安,你说一个男人对女人的喜爱可以到什么程度?”   周子安被这个问题问住了。   他是世家子弟,自小身边就有伺候的女人,后来为了尚公主,他才将那些人散了。可李瑾瑜实在并不是个惹人喜爱的女人,以至于他倒向李武,只为了摆脱李瑾瑜这个噩梦一般的疯女人。   “臣不曾喜欢过什么女人。”   “你说一个野心勃勃极有手腕的男人,真的会爱一个女人胜过一切,将身家性命都托付了,为她豁出性命,为她欲生欲死吗?”李武的眼里有些疑惑。   周子安却有些迟疑:“陛下说的是?”   李武嘴角微勾:“朕第一次有把握对付沈淮安,便是听皇后和叶修昀的夫人闲聊,说薛婉在金陵得了时疫,沈淮安为了救她,差点把性命都丢了。那时候朕便想,只要拿住了薛婉,沈淮安便不足为惧了。”   周子安微微迟疑:“陛下当真要将江山社稷托付在这般虚无缥缈的事情上吗?”   “当然不会。”李武摇了摇头,从袖间取出一封信。   周子安忙上前接住。   “这封信是给北蛮呼衍王的,他不是一直想要边城吗?若沈淮安拿下京城,朕便会西逃,到时候呼衍王挥军南下,沈淮安自然□□乏术,我与呼衍王两路夹击,必然可破。”李武冷静说道。   周子安脸色大变:“可是那呼衍王野心勃勃,并不好相与啊……”   “朕自然知道他不好相与,可如今朕又能如何?”李武恨道,“只愿沈淮安当真那般在乎薛婉,待到他攻城的时候,朕把薛婉往城墙上一摆,便能叫他投鼠忌器也好。”   周子安听此,沉默不语。   “你去吧,信留给可靠之人,关键时刻,把信送出去。”   “是,臣遵旨。”周子安忙行礼退了下去。   之后数日,沈淮安都围而不攻,双方还互派了使节谈判,自然都是不欢而散的。   因沈淮安那日闹了那出,加上局势渐危,薛婉被李武下令,禁足玉禧宫,叶六娘又病着,偌大的宫殿,整日空荡荡的,薛婉想了数日,才唤了人,取出一件压箱底的簪子送给林十一。   林十一收了簪子,自然免不了要回礼一番,她并不知李武缘何恼怒了薛婉,只心里免不了幸灾乐祸。薛婉可是和叶六娘一个鼻孔出气的,如今她竟然给自己送簪子,显然是服了软,想要投靠了。   待林十一登了玉禧宫的门,薛婉自然十分殷勤,对她礼遇有加,显是服了软。   林十一被安抚地很是高兴,又问起薛婉如何得罪了皇帝。   薛婉十分懊悔地说道:“其实是前些日子在未央宫,皇上那日说前些日子北方的贡马到了,想带人过去试试马,散散心。”   林十一眼前一亮:“皇上想去跑马场?”   薛婉苦笑道:“我也是一时多嘴,说皇后娘娘身子骨弱,只怕不好多劳累。哎,皇后坠胎不顺的事你也知道,二人一直闹着别扭呢。皇后一力追查,皇上却拦着不让……”   我这话一说,不知怎的,皇上和皇后又把话题绕到这事上了,越说吵得越凶,所谓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皇上一个不高兴,迁怒我,把我禁了足。”   提起此事,林十一的脸上露出十分古怪地神色,她的嘴角勾着一丝微妙地微笑:“这样啊……”   薛婉点点头:“可不是。”   林十一不动声色地叹了口气:“皇上近来政务繁忙,也是该散散心的。”   薛婉不动声色地取出一个盒子,笑道:“专门给妹妹准备了礼物,不是什么太好的东西,你且先凑合着看看。”   林十一好歹也是世家出身,但想到薛婉之前送给她的簪子,不禁心中微动。那是支掐丝的凤簪,上面坠着的宝石各个都成色极好。   薛婉将匣子推到林十一面前,她神色扭捏地打开,便见满室光华照人。   二十八颗夜明珠,个顶个的有指头那般大小。   薛婉笑道:“若妹妹日后登上凤位,恰好可以做一顶凤冠。”   林十一呼吸一窒,笑道:“姐姐说笑了。好吧,待过两日,我若成功邀了陛下,便派人来告诉你。”   “可就等着妹妹的好消息了。” 第86章   林十一的动作快极了, 不过十来日,她便说动了李武去跑马场散心, 且难得的解了薛婉的圈禁,薛婉趁机将消息通过纪海棠传到沈淮安那里。   此时,沈淮安的军队已和李武数次短兵相接, 双方都只在接触试探,并未使出全力。   “亲自带人设伏?”叶修昀听到沈淮安说的话,扬声道,“我反对!”   军帐之中, 难得的人来的整齐, 沈淮安正在和众人商议伏击李武的事。   皇家跑马场位于皇宫边缘,背靠群山,十分适合奇袭和打埋伏, 沈淮安的计划正是提前派人埋伏在山上, 待李武到达, 便来个偷袭,活捉或者当场杀了都无所谓,如此不但不必攻打京城,也可解了薛婉为质的危机。   “地形适合奇袭,这不但对我们有利, 对李武也一样有利。此人生性狡诈, 若此是诱敌之策,又该如何是好?”叶修昀冷声道。   自从听说叶六娘坠胎不顺,气血两亏, 再不能生育,叶修昀便气炸了,只他向来隐忍,不但没有因此失去理智,做事反而愈发周全,只是浑身上下都带着些杀气腾腾。   “若是诱敌之策,自然是将计就计,一不做二不休,把李武杀了。”沈淮安嗤笑道,“老子还就怕他不诱敌呢。”   若论想杀李武的心,沈淮安比叶修昀更着急,上回在皇宫,他什么都没顾得上和薛婉说,只一个吻,便被李武打断了,正是满肚子邪火无处发呢,如今他恨不得带一群死士,直接夜探皇宫,抹了李武的脖子才好。   叶修昀气道:“你知道他会带多少人?万一中了埋伏,你拿什么跟他们拼?”   “自然是拿命拼。”沈淮安漫不经心道,“我媳妇儿还在那呢,不拼命怎么行?”   叶修昀一时气结,抬眼看向周围,只见沈忠、石磊、周瑾之各个都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不准备说话。   “你们这都什么意思,说话啊!”叶修昀气道。   沈忠小心翼翼地说道:“你们怎么说,我们就怎么干。”   石磊也道:“就是,我们不过是些听令的,正事你们俩说了算。”   周瑾之干脆没敢抬头。   “罢了,你别难为他们了。”沈淮安摆摆手道,“且先等宫里再探出什么消息再说,按我推测,李武没那么好骗。”   数日后,李武去跑马场的日子定了下来,宫中再传出消息,沈淮安瞧着飞鸽传书,脸色却渐渐难看起来。   他把那纸条递给叶修昀,对方果然也变了脸色。   “薛婉也去?”   沈淮安冷笑一声:“是啊。我早就说过,李武没那么好骗。”   带着薛婉,说明李武并不放心,只怕也报了心思,想借机引沈淮安入瓮。   这跑马场搞不好反成了决战之地。   叶修昀沉吟片刻道:“如此也好,光明正大的打,李武定不是咱们的对手,如此选一个地方,双方了结,也并不损耗兵力,比的却是谋略了。”   沈淮安微微眯了眯眼:“都去休息吧,这一次无论如何都得一击必中。”   而此时,薛婉也收到了消息,她看着林十一,狐疑地问道:“皇上当真要我也去?”   “那是自然!这可是我百般为你求来的呢。”林十一笑道,“姐姐今日做些准备,皇上说了明天一早咱们就过去。”   薛婉笑了笑,心不在焉道:“可多亏妹妹了。”   她心知肚明,以林十一的性子,根本不可能在李武面前替她美言,只怕要薛婉也去跑马场,是李武的意思。   若是如此,便有些奇怪了。   薛婉面上和林十一说笑,心中却转过数念,只是如今事事不可改,她也只能多做准备,以备不测。   第二日,薛婉将能拿上的全部武器藏在了身上,沈淮安送她的□□、有机括的簪子,还有一把匕首和一些毒药。   她贴身将这些东西一一放好,这才随李武往跑马场去了。   这里她来过几次,对地形还算熟悉。皇家马场在皇宫的一角,背靠群山和林场,若是秋猎,皇帝都会带人来此,射出第一支箭后,京城的儿郎们,便会一起出发,猎回各种山珍。   只是如今,京中局势动荡,沈淮安大军压境,再没人有这样的闲情雅致。   此次到跑马场,李武带了一队二十人的侍卫,再加上伺候林十一和薛婉的宫女,人数众多,十分浩浩荡荡。   林十一和薛婉坐在凉棚里,李武骑上马转了一圈,便也坐下了。   “皇上说是骑马,怎来了,又不骑了?”林十一乖巧地坐在李武身侧,撒娇道,“臣妾喜欢看皇上骑马的样子。”   李武却微微一笑:“朕骑的不好。数年前倒是见过旁人骑马,那时候长庆公主和薛贵妃一同骑马,还是沈淮安救了你们。朕可没记错?”   薛婉听此,抬眼瞧了李武一眼,淡淡道:“是啊,我都快忘记了,那时候你也在的。”   那时候的李武只不过是李瑾瑜身边一个小小的跟班,有点唯唯诺诺,无论遇到谁,都是一副存在感不高的样子。   可是就是这个人,数年之后,却是风起云涌,算计起天下来。   “只怕你从未想过,朕有一日会坐在这个皇位上,指点江山。”李武傲然笑道。   “确实没有想到。”薛婉淡淡,“那时候陛下韬光养晦的样子,实在叫人佩服的紧,只怕千年的王八也不见得比你能忍。”   林十一愣了愣,而后指着薛婉怒道:“你怎敢如此说陛下!是不想活了吗?”   李武却并不生气,反而淡笑道,话锋一转,抬头看向不远处的群山:“能忍常人所不能忍,那是我的长处。而操之过急的人,只会死在别人的刀下。”   薛婉顺着李武的目光看过去。   天气渐暖,山上是大片大片的绿色,自山下望过去层峦叠嶂,连绵不绝。郊外凉风吹过,漫山遍野的树木便跟着簌簌作响。   她神色微暗,不再说话。   林十一瞧瞧李武,再看看薛婉,只觉得二人的脸上俱是杀气腾腾。她咬了咬唇,也不敢说话了。   “纵横谋略靠的不都是阴险狡诈,尤其是用兵一道。”薛婉淡淡说道,“陛下不曾去过边关,没见过将士们与北蛮厮杀征战时的场面。塞北大片大片的荒漠,无险可守,每一寸土地都是靠将士们的血和命换回来的。而陛下人在京城,享这万里的繁华,当真不觉得自惭形秽吗?”   “生于天家,若是如此多愁善感,那可就不用活了。”李武笑了笑,而后话锋一转,“今日是沈淮安让你引我来此的吧,此处确实十分适合伏击,却不知沈淮安能否安然杀出重围呢?”   他话音未落,山上已传出些厮杀声,只见半山腰上,人影重重,树影摇曳,间或还有弓箭射出,愈发激烈起来。   林十一嘤咛一声,倒在李武怀里:“有刺客,陛下,人家害怕。”   李武此时满心记挂着沈淮安,不耐烦地将她一把推开,蹙眉道:“哭哭啼啼,成何体统。”   林十一被推了这一把,差点摔到地上,不禁一愣。   只见李武紧紧盯着山上的局势,站了起来,他挥了挥手,一队兵马不知从何处冒出来,将李武护住,领头的将军拱手对李武道:“陛下,末将前来护驾。”   李武点点头:“留五百人守在这,余下的也上去吧。”   那将军领命,亲自率人冲了上去。   一时之间所有人都目不转睛地盯着山上的战况。   此时,沈淮安手中持剑,正率领众人一路拼杀,因山地是小股兵马作战,至多也不过千人,故而他手下有些名堂的将领他都未带,只自己一个人带了手下的精兵自后山翻过来,埋伏了半夜,直到李武出现,这才下令出击,果不其然和李武的人马撞在一处。   沈淮安遥遥往山下望过去,依稀可见跑马场内,薛婉和李武都站在那里,他心头微热,手中的剑愈发快了,砍瓜切菜似的杀起人来。   若论杀人之术,漫山遍野的人加起来也敌不过一个沈淮安,他剑光翩翩,所到之处,俱是血肉横飞。   沈淮安带着的精兵更各个都是以一当十的勇士,李武的人马在他们面前十分不够看。   不过一会儿的功夫,山上的战线便渐渐往山下去了,擦叫声此起彼伏,自山上一路滚下来,薛婉细细瞧过,都是李武的人。   李武的脸色也渐渐难看起来。   “陛下以身诱敌,便是想将沈淮安伏击于此。可陛下似乎忘了一件事,若是陛下的伏兵根本挡不住沈淮安呢?”   李武盯着薛婉的眼,神色冰冷至极:“是啊,沈淮安确实有万夫不当之勇,不过朕有一人,胜过千军万马。”   薛婉明白,这说的自然是她了。   “是啊,陛下要我来伴驾,我便明白了陛下的意思。”薛婉轻叹了口气,“可惜啊……”   “可惜?可惜什么?”李武问道。   “可惜陛下的算盘只怕又要落空了。”薛婉说罢,突然朝李武扑了过去。   李武猝不及防,被她扑倒在地上,不禁闷哼一声。   薛婉早有准备,一脚踹飞了林十一,而后用簪子抵在李武的脖颈间。   林十一猝不及防,一声尖叫便趴在了一旁,晕了过去。   “别动,簪子是特制的,机括里有钢针,钢针上面有毒。”薛婉慢条斯理地说着。   李武看着那金簪,脸色十分难看:“挟持天字,是何等的大罪,薛姑娘不为你的父母弟妹又该如何想呢。”   薛婉出手的速度快如闪电,而李武身边诸多将士,又有谁会想到,一个弱不禁风娇滴滴的贵妃,竟有这样干脆利落的身手。   而李武的注意力都在沈淮安身上,又哪里想到,薛婉竟会猝不及防来这样一招。   “陛下,咱们还是回凉棚里坐一会儿吧,站着看,太累。”薛婉笑道,她挟持着李武回到凉棚里,轻轻叹了口气,“如今这局面,陛下还有打下去的意思呢?不若双方都停手,好好谈谈如何?”   李武脸色难看地哼了一声,而后他挥挥手,示意传令上山停手。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李武领便当 第87章   沈淮安自山上下来的时候, 恰好杀的尽兴,手上持着一刀一剑都是染血, 刀刃上还有豁口。他背上背着六七把剑,显是做好了苦战的准备,却未料到薛婉竟然趁机挟持了李武。   他不禁微微笑起来, 心中想着果然是薛婉,也只有她做得出这样的事来。   李武站在凉棚里,薛婉用簪子抵着他的脖颈,余下的侍卫们都围了过来, 场面十分静默。   “各位将军还是往后再退两步, 我一个柔弱女子,见着你们只觉得害怕,若是一不小心伤了陛下, 可就得不偿失了。”薛婉淡淡道。   她抬头看沈淮安。   沈淮安方才一番激战, 虽未受伤, 身上却沾了不少血,眼里更是杀气腾腾的桀骜不驯。他是倚剑而生的男人,在战场上的时候,整个人都仿佛手中出鞘的剑,冰冷而锋利, 沾染着血色。   然而就在看到薛婉的刹那, 沈淮安的眼底的冰渐渐消融了。他们肆无忌惮地对视,沈淮安微微一笑,上前一步, 朝她眨眨眼。   薛婉便也跟着笑了起来。   数日不见,很是思念,便只是一个眼神,哪怕刀剑相逼,也叫人十分高兴。   李武面色铁青,看着沈淮安慢慢走到他面前。   “陛下,三月前一别,微臣甚是想念啊。”沈淮安纳剑入鞘,负手而立,身后一众精兵立刻围上来,双方人马均是紧张对峙,只沈淮安却仿佛十分松散的样子。   “想念?我看你是恨不得朕死!”李武冷声说道,“如今你率军围困京城,难不成真的要谋朝篡位不成。”   沈淮安微微一笑:“谋朝篡位自然不急于一时,只陛下可不要忘了,太子如今已满一岁,若是登基大宝,再由皇后垂帘听政,这大永朝也是一样太平着的,便是您有个山陵崩,泉下有知,也该安心了。”   “大胆沈贼,霍乱朝纲,还敢在这里大放厥词,诅咒陛下!”李武身边的将军呵斥道。   沈淮安听此,却骤然拔剑,他手中长剑森然化作一道寒光,只一个刹那,方才出声之人便捂着脖颈,轰然倒下。血从他的指缝间喷涌而出。沈淮安将缓缓把剑插回鞘中,嚣张道:“还有谁,敢在这里大声犬吠?”   一时之间,满场静默。   李武的神色愈发扭曲起来,他咬牙切齿道:“你不要太嚣张,薛婉在这里,我不信你不会投鼠忌器。   听李武提起薛婉,沈淮安露出一个森然笑容,而后他挥了挥手,身后便有将士点燃响箭烟花,天边传来一声轻响,没多久,京城的城门前便传来喊杀之声。   “陛下,我的人开始攻城了。”沈淮安冷冷说道,“陛下的江山眼看就要没了,何不坐下来谈谈,来维持皇家的体面呢?”   薛婉松了松手中的发簪,也道:“陛下不妨先听听沈将军的条件。”   李武却冷笑一声:“不,沈淮安,这江山朕可以扔了,但你会扔下薛婉吗?”   二人都不再说话,只这样对视着。   “我薄命一条,死了还有儿子继承皇位,可沈淮安,如果没有薛婉,你会是什么样的呢?”李武淡淡开口,“英雄难过美人关啊,沈淮安我说的可对?”   沈淮安渐渐变了脸色,连眼睛都愈发阴沉起来,他盯着李武,像是身体里住进了一只野兽,随时都会扑上去撕咬。他哑声道:“你不会想知道,若是薛婉死了,我会如何。”   李武见沈淮安的反应,便知道薛婉当真是他的弱点,不禁微微笑了起来。   “如此,咱们便谈谈吧。”   薛婉看着沈淮安的神色,心中不禁微微一愣,她极少见他这般歇斯底里的样子,杀气腾腾地像是要带着李武同归于尽。   这样慌神的片刻,她身后突然传出一声大喊,不待薛婉回过神来,林十一已扑过来,与薛婉扭打在一起。   林十一方才被薛婉一脚踹晕,悠悠转醒后边见薛婉站在她前面,竟挟持了李武。她没多想,便扑了上去,竟是一击即中。   薛婉重重摔在地上,后脑先找了地,一时之间头晕眼花。   李武飞快地闪身,他身后的护卫立刻上前,攻向沈淮安。   沈淮安的剑几乎同时出鞘,双方人马再度战到一起。   薛婉和林十一在地上扭打,林十一本就只是个柔弱的闺阁小姐,方才不过是靠着一腔孤勇,偷袭了薛婉。若当真是比武艺,她在薛婉手下过不了两招。   只是薛婉摔了头,正是虚弱的时候,竟反被林十一按在地上,双手掐着他的脖子。林十一气力不济,却将一把骨头狠狠压在薛婉身上。   “我是不会让你伤害陛下的。”林十一歇斯底里地大喊,满头的鬓发散落,跟个疯婆子似的。   薛婉被她掐的说不出话来,只觉得一阵阵的晕眩,挣扎之中,她摸到了自己掉落在地上的金簪,忙握在手中,抵着林十一的脖子,扣动机关。   一根钢针自林十一的喉咙穿出,她浑身一颤,发出咯咯的声响,慢慢倒在薛婉身侧。   薛婉将她一把踹开,方要起身,便有一把刀横在了她的脖子上。   李武微微一笑,朗声道:“沈卿还不住手?”   薛婉闭了闭眼,无奈至极。   沈淮安看看李武,再看看薛婉,神色间却十分平静,这样的境况他并不陌生,也早已预料,他将手中剑倒插向地面,剑刃微微颤动,泛着寒光。   “你赢了。”沈淮安坦荡答道。   李武满意地笑了笑,手指一挥,他身旁的将士们便上前,将他团团围住。   而后,有人上前,将薛婉押着在李武身后,一时之间,情势倒置。   李武静静瞧着,笑眯眯道:“沈淮安你倒真是个痴情种子,当真束手就擒?”   沈淮安缓缓开口:“那倒不会。”   李武脸色一变冷声道:“你不怕我杀了她?”   “若薛婉死了,我保证你们一个也活不了。”沈淮安平静说道,他说话时并不见激动,然而人人都知道,他说的是真的。   “陛下,京城若是破了,您便是在这杀了沈淮安,江山帝位依旧不保。”薛婉轻声开口,她的脸上毫无惧意,”您并没有多少时间,在这里与他浪费。”   薛婉的话是说在了要点上,沈淮安只带了一千人奇袭跑马场,可主力早已在攻城。   李武的脸渐渐扭曲,他这才明白了沈淮安的用意。   如今双方都是骑虎难下。李武不敢杀薛婉,薛婉一死,他便没了节制沈淮安的法子,但沈淮安投鼠忌器,也不敢轻举妄动。两相僵持,越拖越久,待到城门告破,他这个皇帝连老窝都被人捣了,还算什么皇帝?   “传令,调羽林军过来。”李武冷声道。   李武手下的侍者听此,忙放出信号,不一会儿,一队骑兵出现在跑马场四周,很快将整个跑马场包围。   这些人是李武手下的一支精兵,大多是京中贵族子弟出身,装备精良,又都是骑兵,只是人数较少,只有三千余人。今日李武都带来了此处。   沈淮安看着如此劲敌,难得的也露出凝重的神色来。   “沈淮安,这才是朕为你准备的埋伏。若是你还能活,再来皇宫救薛婉吧。”李武朗声道,而后命人牵了马过来,他带着薛婉上马,扬长而去。   沈淮安的精兵渐渐缩成一个小包围圈,他们方才刚刚经过了一场恶战,终究是有不少人挂彩,众人看着不远处尘土喧嚣,渐渐变了脸色。   沈淮安拔出插在地上的剑刃,双手握剑,一双眸子仿佛是千锤百炼过的出鞘之剑,带着森然地寒光。   羽林军的领头人拔了剑,寒光四射的剑锋举过头顶。   对方大吼一声:“冲锋!”   骑兵们仿佛离弦之箭,朝敌人冲了过去。   他们来的极快,沈淮安双手握剑,大吼一声,矮下身子,一剑斩断马腿!   鲜血溅在他的脸上,更添了一份肃杀之气。   刹那间,喊杀声响成一片。   薛婉被捆在马背上,被颠了一路,飞快回到皇宫。   周子安早已等候在宫门前,见李武回来,忙压低声音道:“陛下,城门外挡不住了。”   李武点了点头,并不觉得意外。   他冷声道:“信送出去了吗?”   周子安迟疑片刻,点了点头:“已送出去了。”   李武至此才轻声道:“叫呼衍王过来吧,朕准备迁都,往西走,入秦岭,那里易守难攻,待呼衍王和沈淮安打的你死我活的时候,朕再出兵秦岭,坐收渔翁之利。”   周子安未料到李武竟这么快就准备放弃京城,不禁呆了半晌。   “您这就要走。”   李武冷声道:“自然要走。”   而后他不再理会周子安,一路纵马到未央宫。   叶六娘听到外头阵阵喊杀声,早已坐不住了,还不知该做些什么,便见李武杀气腾腾地回来,身后有两个士兵押着薛婉站在门口。   “朕欲迁都,皇后若是愿意,便收拾一下,自南面的神武门出宫,财物只带点轻便贵重的便好,旁的不必多拿。”李武难得的语气快了些,他素来有些贵介公子的疏懒,如今却眉宇紧蹙,难得的紧张起来。   叶六娘愣了愣,心虚地点了点头。   “好,那阿婉……”   李武回眸看了薛婉一眼,冷笑道:“贵妃自然与我们同行。”   叶六娘和薛婉对视一眼,犹豫要说些什么,却见薛婉摇了摇头。   薛婉看着李武,冷声问道:“你刚才跟周子安提到呼衍王是什么意思?”   李武颇有些意外地转头看向薛婉:“你竟知道这个名号?”   呼衍王虽然肆虐大永朝北境,但一个身在京城中的闺阁小姐,对这样的人如此清楚,便显得有些奇怪了。   “是沈淮安与你说的?”   薛婉瞪着李武,声音却高了些:“你为何迁都秦岭,又为何对周子安说叫呼衍王过来。李武你到底要做什么?”   她的声音多少有些微的颤抖。   前世,在北地数年,对呼衍王薛婉心知肚明,那于沈淮安来说,是宿敌一般的存在,沈淮安在边城数年,身上的每一道伤口,几乎都与此人有关。   “李武,你疯了吗?你要引他入京城?”薛婉声音嘶哑地问道,“北境数座城池,多少要塞,都是大永朝的将士们用血换来的!若是丢了这些地方,大永朝再难抵抗北蛮的进攻,你要葬送的不只是你们李家的江山,还有千万百姓的性命!”   大约是见惯了薛婉处事不惊的样子,李武并未料到,她的反应如此激烈。   “贵妃机敏,不过寥寥数言,你竟就猜到了我的计划。”李武轻笑道,自始至终,每一次和薛婉的交锋,李武都有种自己莫名其妙处于弱势的感觉,只这一回,他却终于发觉了薛婉的软肋。   “李武,想清楚你要做的事。”薛婉咬着牙关说道。   李武嗤笑:“古人说一将功成万骨枯,要成就大业,本就是如此。薛婉,你这般担心那些不认识的陌生人,不若还是忧心一下你的亲近之人吧。他日京城沦陷,你的那些好友,不知要死多少,你的那些亲朋,又不知要死多少。而这一切都是因为沈淮安的狼子野心!”   薛婉手腕微动,藏在袖间的匕首已滑入手腕中。   她身后的两名侍卫互相对视一眼,各自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心虚的痕迹。二人不约而同地将手中的兵刃偏离了一分。   李武还要再说,便见薛婉突然手持匕首窜了出来。   他面色大变,怒道:“还不救驾!”   却见那两名侍卫神色复杂,竟转身便跑。   李武本就手无缚鸡之力,被薛婉刷刷数刀逼近,十分狼狈。他摇摇晃晃躲了数回,见实在躲不过去,便挣扎着走到叶六娘身边,将她挡在身前。   叶六娘被他抓着胳膊,神色怔忪地看着薛婉。   纵然她不比薛婉来的对边关战事熟悉,但她自小便是饱读四书五经,也曾耳濡目染听过祖父与叶修昀讨论朝中大事,明白薛婉和李武方才所说的话。   薛婉的刀刃在叶六娘的鼻尖前停下,她不甘心地后撤,以匕首指着李武,怒道:“李武!躲在女人身后,算什么本事?”   李武冷声道:“方才就该杀了你了事,如今却横生枝节,叫人后悔。”   二人对峙着。   叶六娘面色苍白,轻声问李武,她颤抖的声音带着哀求:“李武,你到底在做什么?收手吧,好不好?我陪你去求沈淮安,软禁也罢,流放也罢,我陪你一起去,可好?”   听到叶六娘的话,李武的脸上一阵扭曲,他低头轻笑:“六娘,你在说什么傻话,朕若死了,你和承允也活不成。”   叶六娘的眼渐渐红了,她扭头看向李武,眼神坚定至极:“我是叶家人,叶家多少代人都是大永朝的肱骨之臣,百年世家,我宁愿死,也不会做罪人。”   她说着,拼命挣扎起来。   李武猝不及防,竟被她挣脱了。叶六娘朝薛婉的方向奔过去,而与此同时,□□自薛婉袖中滑出,她一手拉住叶六娘,一手将那东西朝李武扔出去。   “趴下。”薛婉大吼一声。   □□划过一个弧度,被李武躲开,径直撞在他身后的木柱上。   但听轰隆一声,顷刻之间,屋顶上木灰簌簌落下,房梁发出一声喑哑的□□,一道裂缝崩裂开来。   薛婉拉住叶六娘一路往宫外跑。   李武被爆炸阵了个七晕八素,脚下踉跄了一下,只觉得喉咙一阵腥甜。   “六娘快跑,要塌了!”薛婉一边吼,一边连拖带拽,将叶六娘拉出去。   不过顷刻之间,她们二人已到了未央宫大门前。   身后,大门变了形,木屑四处飞舞,有仿佛爆破一般的声响,是木梁裂缝的声音。   叶六娘回眸望去,只见李武还在拼命往外跑。   门上的房梁已经要塌了。   她下意识地喊了一声:“你快跑啊!”   身子竟不由自主地转过去,朝李武奔了过去。   薛婉吓了一跳,却没拉住她。   “你快跑啊!”叶六娘大喊道。   李武茫然地看着突然间转头奔向他的叶六娘。那女人一身的狼藉,脸上都是灰尘,合着眼泪,丑陋不堪。   她满脸地担忧,朝他伸出手,焦急地说道:“你快跑啊!”   李武不禁伸出手,周围的巨响仿佛在刹那间消失,耳边只有叶六娘的催促。   “你快跑啊!”   轰隆一声巨响,房梁彻底断裂,砖瓦簌簌落下来,掉了满地,巨大的灰尘刹那间让整个未央宫都辨不真切,薛婉愣愣站在狼藉之中,轻声唤道:“六娘?”   她颤抖着向前一步,只见废墟之中突然伸出一只苍白的手,将一块砖瓦狠狠地推开。   灰尘渐渐回落。   李武半跪在地上,怀里抱着叶六娘。   他半截身子被一截木料贯穿,胸口处露出半寸染血的木料,血像泉水一般自他的疮口冒出来,在身下聚集成一滩。他没有倒下,完全是因为这截木料的支撑。   叶六娘闭着眼,已经陷入昏迷之中,只身上倒不曾见着什么致命的伤口。最后一刻,李武大约是将她护在了怀里。   李武吐出一口鲜血,他低头看着自己的伤口,再看看怀中的叶六娘,突然松了手。   叶六娘跌落在地上。   薛婉站在他面前,复杂地看着他。   李武惨笑一声,艰难地抬头看向薛婉:“沈淮安的运气确实很好。”   薛婉蹙眉看着他:“若不是你一定要走绝路,本不至于如今这个下场。”   李武似乎已经没有什么力气反驳了,只是他的嘴角始终带着一丝仿佛解脱般的笑意。他嗤笑一声,低头看着叶六娘,道:“什么都别告诉她。”   薛婉尚没想明白李武的话,便见他已慢慢闭上了眼睛。   不远处,喧嚣声渐渐响起,有宫人慌乱地大喊:“城破了,城破了……”   薛婉深吸一口气,转头,朝城门奔去。   而她身后,一片废墟中的未央宫,李武仍跪在地上,尸体渐渐僵硬起来。 第88章   跑马场内, 受了伤的马趴在地上哀嚎,地上到处都是尸体, 血染红了草场,连泥土都满是血腥的气味。   这里经过了一场恶战,地上零散站着些人, 身上也都带伤,沈淮安双手发抖,半身浴血地喘息着,他担忧地看着皇宫的方向, 方才巨大的声响, 让他十分焦急,只是此时他太急于摆脱包围,战的脱力, 根本挪动不了半分。   有受伤较轻的士兵扶住沈淮安, 担忧地扶住他。   沈淮安抓着这个士兵的手, 哑声道:“快,牵马过来。”   那士兵听此,忙点了点头,他牵了一匹马,将沈淮安扶上马背, 猛拍马股, 沈淮安一骑绝尘,朝皇宫的方向奔了过去。   他和负责攻城的石磊在皇宫城门前汇合,而后入宫, 只见四处都是慌乱逃走的宫人,尖叫声哭泣声响成一片。   石磊不耐烦地命士兵们四处喊“投降不杀”,不少宫人瑟瑟发抖地蹲在地上。   沈淮安一路朝未央宫的方向去,四处都是乱跑的人,他跌跌撞撞地窜过去,恰好见到薛婉正逆着人群朝宫外狂奔 ,她的神色有些慌乱,却在见到他的那一刻,露出一个清浅的微笑。   “沈淮安。”薛婉上前一步。   沈淮安脚下一软,几乎要倒在地上,他被薛婉架住,靠在她身上轻声喘息着。   “你没事?”他问道。   薛婉笑着摇了摇头。   “李武呢?”沈淮安继续问道。   “死了。”薛婉压低声音道。   沈淮安松了口气,他突然将薛婉抱进怀里,可却双腿绵软,坐倒在地上。   薛婉猝不及防整个人压在沈淮安神色,两个人一起倒地。   “你……”薛婉忙要起身,却被沈淮安一把按住。   “你别动,让我抱一会儿。”沈淮安轻笑着说道。   薛婉的头枕在沈淮安的胸膛上,听着他如擂鼓般有力的心跳,突然觉得安心起来。   她闭了闭眼,决定放纵自己片刻,什么也没说,只这样靠着他。   皇城之中一片混乱,只这两个人却内心宁静至极。他们还有很多事要做,帝王更迭的善后,各州府的安抚,还有并不见得听话的地方军。   可沈淮安此时,却只想这样躺在地上,抱一会儿他的阿婉。   “以后怎么办?”过了一会儿,薛婉忍不住问道。   “李承允做皇帝,我做摄政王。”沈淮安慵懒地说道,“你做摄政王妃。”   薛婉“呸”了一声,脸色微红,突然笑道:“说来,我也是嫁过人了。”   沈淮安神色一暗,也跟着坐起来,他的脸色微微有些阴沉,手指摩挲着薛婉的脸,而后捏起她的下巴:“便是真的嫁了人我也不会放过你。”   薛婉愣了愣,不禁笑起来:“你不是那样的人。”   你也舍不得这般待我。   沈淮安被薛婉戳破了心事,又气又恼,下嘴吻住了薛婉的唇。   他们安安静静交换了一个缠绵悱恻的吻,唇齿相依之间,沈淮安的手揽住薛婉的腰,动作温柔缱绻,仿佛是对待什么珍贵而脆弱的瓷器。   许久,他们才停下来。   薛婉的脸上带着红晕,她气喘吁吁地看着沈淮安,两个人的目光炙热而热烈。   又有宫人从未央宫冲出来,一边跑一边嚷嚷着:“皇帝驾崩了。”   薛婉回过神来,她起身将沈淮安一把拉起来。   沈淮安还不想起,只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不知为何,只这样一个眼神,便叫薛婉忍不住羞涩地红了脸。   “别闹了,快起来。”她气道,“你得陪我去找周子安,李武给了他一封信要他交给呼衍王。”   沈淮安听到呼衍王,才变了脸色,他站起来,拉着薛婉的手一路去寻石磊。   此时,石磊正带着将士们一个宫殿一个宫殿的搜索宫人,将所有人都集中在太和殿前的广场上。   近千余名宫人在那里聚集,石磊叉腰站在中间,扯着嗓子吼道:“都别给老子哭了!哭的我脑壳疼,说了不杀人不杀人,怎么就听不懂呢!”   他自小接触过的女子只韩三娘一个,韩三娘生来就泼辣,凶起来的时候敢和他对骂,若是恼了是撸起袖子便敢打人的主,哪里像这些宫人们,小兔子似的,各个胆小,瑟瑟发抖。   石磊见薛婉和沈淮安赶到,这才松了口气。   “可算有人来帮忙了,我实在是不知如何是好呢。”   薛婉却上前一步,蹙眉道:“先不必理会这些,石将军可见到周子安?”   石磊微微蹙眉,摇头道:“不曾。”   他见沈淮安和薛婉均是面色难看,也不问缘由,只道:“我马上命人全程搜索。”   “好。”沈淮安点点头,“务必要找到他的踪迹。你再派人去找叶修昀,要他马上过来。”   待叶修昀赶到皇宫,见到沈淮安和薛婉的时候,周子安的下落也有了些线索。   “城破之前,周子安出城了?”叶修昀惊道。   石磊点点头:“是,城一破,他就走了,出城后一路朝北疾驰,单骑快马,明日便能到边城。”   沈淮安冷声道:“马上派人去追,他不是送信,信只怕已经送出去了,他是要跑,一旦北蛮和我们开战,双方都不会放过他。只是如今,也只有周子安知道李武的计划。”   叶修昀和石磊都知道其中轻重缓急,慢慢点头。   “我欲亲自往边城增兵。”沈淮安缓缓道,“此事刻不容缓,若是当真叫呼衍王破了边城,京城也危险。”   叶修昀听此,却是眉头紧蹙。   “那京城怎么办?李武一死,本就群龙无首,你该流下来,稳定朝纲。”   沈淮安却慢慢摇了摇头,他抬头对叶修昀说:“呼衍王手下有北蛮二十万精兵,我若不亲自驻守,实在放心不下。京城这里便交给你们了,立李承允为帝,叶迎云垂帘听政,你来做宰辅,全天下通缉周子安,只说他谋害皇帝,如今逃了,正在追捕。”   纵然只寥寥数语,叶修昀已明白沈淮安的用意,他点了点头:“好,边关的事我不懂,你说了算便是。京城这里,你尽管放心,此次边关粮草筹集,交由瑾之负责,石将军便不要去了,这京中还是需有猛将坐镇的。”   “好,我知道了。”   沈淮安再去找薛婉,是在玉禧宫。   未央宫塌了,叶六娘和李承允便都被搬到了她的玉禧宫。   如今李武死了,天下易主,宫中的管事的见风使舵,均听薛婉的调配。   太医看过叶六娘的伤势,说只有一些擦伤,因怕叶六娘身子弱扛不住,薛婉便要太医给她开了安神药,这期间她醒了一次,人昏昏沉沉,也不曾问李武的事,很快便又睡了过去。   沈淮安来的时候,薛婉刚刚从叶六娘的卧房里出来。   他站在外间,负手而立,难得的换了衣裳,一身宽袍大袖的长袍,腰间还挂着香囊。沈淮安虽然是武将出身,但模样秀气,十分风流斯文。   薛婉瞧着他,便忍不住笑起来。   沈淮安看她这般,忍不住拘束道:“怎么,哪里穿错了吗?”   薛婉摇了摇头:“只是见你这般穿,有些不习惯。”   “叶修昀说,京城的女儿家都喜欢这样的打扮。”沈淮安低笑道,“只是我穿成这般,觉得拘束。”   他有些笨拙地走了两步,成功把薛婉逗笑了。   沈淮安瞧着薛婉不禁的样子,看呆了片刻。   他的眼底尽是不舍,打量了许久,才轻轻说道:“阿婉,我又要走了。”   薛婉并不觉得惊讶,自说出呼衍王的名号之后,她便知道,沈淮安定然是要亲自去的,他放心不下。   边城无论前世今生,于二人来说都是极其重要的回忆。   那个边塞小城,多年闭塞,总共不到千户的人家,沈淮安在那时,几乎能记着每个人的名字。   大永朝是全天下的大永朝,而边城的人,却更让沈淮安觉得那是他的子民。   “那我便不去了。”薛婉垂下目光,轻声说道,“六娘这般样子,新帝又小,我也走不开。”   “我知道,我也不想你去的。”沈淮安轻声说,“边城苦寒,没必要过去遭罪,只是有件事咱们得说好了。”   薛婉怔忪抬头看向沈淮安。   “待我凯旋,咱们得成亲。”沈淮安认真道。   薛婉不知该说什么,只定定看着他。   “其实我是想成亲之后再走的,只是如今你我身份特殊,我走之前,叶修昀会以宰辅的名义,封我一个摄政王和兵马大元帅,这已经有些叫百官起疑了,若再娶李武的贵妃……”   薛婉明白过来,如今朝中人都是门儿清,一个一岁的幼帝加上十分强势的摄政王,若说摄政王不想当皇帝,只怕连沈淮安自己都是不信的。   可心知肚明是一回事,摆到明面上却又是另外一回事。   其实薛婉是无所谓的,若说之前她还多少有些疑惑,如今她心中确信沈淮安对她的感情,虽然那挨千刀的,上辈子做了那么多事,但他这辈子已偿还的够多了。   既然老天爷让他们重活一世,那便再重新开始,又如何?   “那我等你回来。”薛婉笑了笑道,“我留在京城,照顾六娘,配合叶修昀稳住朝臣,等你回来。”   沈淮安看着薛婉安定地神色,一颗悬着的心慢慢放了下来,他有些惶恐地上前抱住薛婉,小心翼翼地问道:“你不会变心的对不对?”   京城都是世家子弟,风流倜傥者众多,可是阿婉,我也能穿的了文质彬彬的宽袍大袖,也能举手投足有风流的韵致。   薛婉啼笑皆非地看着沈淮安,却见他一脸认真的模样,不禁笑着用力点了点头:“嗯,不变心。”   作者有话要说:  年三十了~~   在高铁上写完这一章,内心还是暖暖的,新的一年,希望从不虐的地方开始~   嗯,这本书到这里就要开始进入完结倒计时了,后面大概还会有个两三万正文就完结了,大家如果有想看的番外可以开始想一想啦~~   最近几天肺炎的事闹的人心惶惶,我也花了大量的时间刷微博,关注情况,个人感觉这个肺炎传播能力挺强,但剧烈程度不高,很多轻症是可以靠免疫力自愈的,所以大家都要好好休息,做好防护,多睡觉多喝水啊!!   然后春节期间我会尽量不断更的,但更新时间可能会比较飘忽,大家见谅。   最后祝大家新年快乐!!新的一年健康平安快乐~~ 第89章   沈淮安的大军很快开拔, 就在开拔的当日,呼衍王袭击边城的战报进了京城。   薛婉没有去送他, 她有许多属于自己的职责要做。沈淮安以清君侧的名义入京,对外宣称是周子安大逆不道,谋害了李武。众人因此扶持李承允登基。   只是权臣幼帝, 任谁都知道里面的门道。这样的关键时刻,按理,沈淮安应该留在京城,稳定局势, 可偏偏为了呼衍王, 他要去边关。如此,京城的烂摊子只能留给叶修昀和余下的人。   李承允登基,叶修昀为宰辅, 叶六娘以皇太后的身份垂帘听政。朝中诸多官员多有不服, 皇室的宗族中也有不少异议, 另立新主的呼声也有不少。   每日早朝,少说也要吵吵个三四个时辰。   薛婉以皇太妃的身份每日陪叶六娘一同上朝。两个女子于政务上都不是一窍不通的,因而还能与一些立场不同的官员打几场机锋,每日都是神经紧绷,下朝时只觉得疲惫不堪。   叶六娘醒来之后, 薛婉便告诉她李武已死的事, 她听了便没有再多言一句,只是按部就班的张罗前朝后宫的一切。   直到一个多月后,沈淮安打败呼衍王的消息传回京城, 朝中的反对声浪才渐渐熄了。   朝中的一应事务由叶修昀全面接管,薛婉也跟着松了口气。   “眼看这天下又要安定下来了,你有什么打算?”难得空闲的时候,薛婉问叶六娘。   不到二十岁,叶六娘已穿上了暗色的宫装,头上的九珠凤冠也换成了老气的不能再老气的样式。她如今是一宫之太后,整日的垂帘听政和参与国事,让叶六娘的气度一日比一日沉稳起来。   有时候薛婉甚至会忘记,她本不过是个二十岁的年轻女子。   “自然是先把这太后当好,再给我儿寻一条路出来。”叶六娘淡淡一笑,神色间却是黯然。   李承允做皇帝,叶修昀辅佐,这不过是一时缓兵之计,这天下说到底已然是沈淮安的囊中之物,做摄政王或者是皇帝都不过是他一念之间。   “你放心,我想的开,便是为了孩子,我也得好好保重自己,杀出一条血路来。”叶六娘豁达一笑,叫薛婉放下心来,她近来总觉得叶六娘实在太平静了些。   “说来今日孔大人提到的今岁天灾人祸,粮食欠收的事,你可有什么对策?”薛婉转开话题,只还未说完,便有宫女走过来,朝二人福了福身子道,“启禀皇太后,皇太妃,薛夫人求见。”   薛夫人?   薛婉和叶六娘想了许久,才想起,这是叶六娘的五姐,薛婉的第二任后妈。   薛家自薛婉被扣皇宫,沈淮安起兵谋反之后,薛平想到自己这微妙的身份,便提了告假,足足数月不曾上朝,如今事情平稳之后,他才忍不住叫叶五娘来打探一下薛婉的口风。   叶五娘见这二人均是尴尬地不行,只是薛平一再说起,她才只得来了。   见着薛婉,她先是一番慰问,又夸了她一番,才将话题扯到了正事上。   “我这次来是想问问婉儿,你要不要回家去?”叶五娘小心翼翼地提起。   薛婉如今是皇太妃,按照大永朝的历法,没有生育过子嗣的妃子是可以要求放出宫去的,修行也好,过继子嗣或者由家族供养也罢,都和皇室无关了。   薛婉迟疑了片刻,才笑道:“且先不着急。”   叶六娘在一旁听了,知道她是担心自己,笑道:“回去吧,既然是姐姐亲自来求,我便给你一道旨意,出宫去吧。”   “可是你这里……”薛婉仍是迟疑,她实在是担心叶六娘的,可叶六娘却只摇了摇头道:“不妨事,如今局势平稳,又有三哥护着我,不会有事的。何况沈淮安快回来了,日后你们再有什么,于你名声有损。”   薛婉想,自己便是再没什么,也该有损了,只她犟不过叶六娘,第二□□堂上,便宣布放薛婉出宫的事。   叶五娘欢天喜地地等在宫门口,早备好了车架,将薛婉迎上去。   一进马车,春樱和芷荷便一左一右扑在薛婉身边,哇地哭出来,二人数月不见薛婉,在家中急的团团转,偏偏外面乱的要命,她们什么也打听不到,只能干着急。   叶五娘瞧着,也装模作样地擦着眼角的泪,道:“你父亲也是想你的紧。”   她是谨小慎微的性子,一路上也不多言,直到快到了薛府,才小心翼翼道:“这两日,你父亲和孔家的孔维走的很近,似对你多有打听。”   薛婉愣了愣,问道:“孔维?户部尚书孔维?”   叶五娘无奈地点了点头。   孔维今年三十有三,是孔家的旁支,论辈分乃是孔贞的堂叔,孔维年少有为,在李武登基时,便已是从四品的编修,李武死后,他抓住时机,站队站的好,加上和孔贞的这层关系在,一跃成了二品,补了叶修昀的缺儿,成了户部尚书,很有些风头。   他之前成过一次亲,可惜成婚一年,夫人死于难产,大人孩子都没保住。孔维一时沉寂过后,不知怎的,又开始打听起薛婉来了。   薛平瞧着孔维温文尔雅,比那个沈淮安看着舒服,便动了心思,要撮合二人,这才叫叶五娘把薛婉接回来。   薛婉对于薛平这种不要命的举措十分惊讶,她只当他早已察觉自己和沈淮安的事,只是谁能料到他竟还敢这般节外生枝。   叶五娘无奈道:“我也劝过他,这到底是你的婚事,便是他再喜欢那孔维,也不能随意帮你答应什么,总得问过你的意思。更何况,沈淮安这眼看就要回京了,都说他是要做摄政王的,这……这……”   她轻叹了口气,不禁用余光瞄了薛婉一眼。   薛婉笑了笑:“不妨事,让我来跟父亲说。”   薛平的书房内,薛婉见到了自己的父亲。   自从金陵回来后,薛婉与薛平日渐生疏,时至今日,只觉得话不投机半句多,只是今日,书房内,孔维也在。   孔维生穿一件碧绿长衫,衣衫上绣着墨竹纹路,虽然他生的没有叶修昀的倜傥风流,也无沈淮安的英俊绝美,但却气质温和,瞧着让人心生安心。   薛婉福了福身子,道:“爹爹既然有客在,那女儿过会儿再给您请安。”薛平听此,忙道,“不妨事,不妨事,孔老弟不是外人。”   孔维却忙道:“唐突前来,已是叨扰,在下先行告辞了。”说罢,不待薛平挽留,他人已匆匆而去。   待孔维走后,薛婉才冷下脸来:“爹爹没有什么要说的吗?”   薛平被女儿的眼神一蹬,不禁有些心虚:“我这也都是为了你好。那沈淮安有什么好的?性子暴烈,手下冤魂无数,从金陵到京城,他所到之处,哪里不是血流成河。”   薛婉的婚事一直是薛平的心头大患,之前李武将她纳为侧妃,他才终于放了点心,谁成想不过半年,李武便死了,这女儿的婚事他又愁起来。   这时候,孔维的出现无疑叫他十分满意。女儿再嫁之身,能有这样的亲事,可是打着灯笼没处找的。   “更何况,谁知道那沈淮安到底还肯不肯要你,你毕竟是李武的女人,他那样野心勃勃之人,难不成真的会娶你?”薛平叹息一声,喃喃道,“婉儿,可千万别任性才是。”   薛平这样想,倒也不怪他。沈淮安和薛婉的事,到底都是暗中,其中知情者不过十余人,又都是不会乱说的,是以,薛平一心一意是要给薛婉找退路的。   薛婉抬头看了薛平一眼:“爹爹对婉儿的一片心意,婉儿十分感动,只是若您不想给自己,给薛家多找麻烦,还是少跟孔维来往为妙。”   说罢,薛婉也不想解释,只转身离开。   之后数日,孔维也偶尔上门,薛平都热情招待了,直到沈淮安回京。   沈淮安回京的那日,满城百姓夹道欢迎,欢呼不已。   他一身银甲,走在路上,沿途不少女子手持鲜花,往他身上丢去。沈淮安冷着一张脸,一路走完这过场,转头便换了身衣裳,登了薛家的门,连皇宫里的接风宴都没参加,只派沈忠去通知叶修昀,今天这饭不吃了。   “说不吃就不吃?他这是什么毛病?”叶修昀气得骂道,“满朝文武都在等着看他呢,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沈忠神色尴尬地支支吾吾了半天,才说道:“那个,京中传消息给少爷,说孔维似乎要跟薛大小姐议亲……我们家少爷去薛府了。”   韩三娘在一旁听了,差点笑到桌子底下去。   “壮士啊壮士。”   而此时,沈淮安正坐在薛家的正厅,和薛平慢条斯理地喝茶。   在此之前,薛平和沈淮安打过许多次交道,只觉得这个年轻人虽然城府极深,但为人还算有礼,二人说话,都十分有余地。   只这一次,沈淮安却显然并不准备给薛平留面子。   他虽没穿铠甲,但腰间是佩剑的,刚到时,他便把剑“啪嗒”一声拍在桌子上,朝薛平笑道:“今日刚到京城,也不曾给大人准备什么礼物,便冒昧登门,还请大人见谅。”   薛平瞧着他似笑非笑的阴森神色,不禁擦了一把冷汗问道:“不知将军来此,所为何事?”   沈淮安淡淡笑道:“听闻皇太妃已被大人接回家中,可有此事?”   薛平迟疑了片刻,才反应过来沈淮安说的是薛婉,忙道:“是有这回事。”   “哦,我是来看她的,多日不见,甚是想念,故而冒昧了。”沈淮安大咧咧说道,“还请大人行个方便,把薛大小姐请过来吧。”   薛平一时有些迟疑:“您……您的意思是……”   “待朝中事了,我便会来薛家提亲,至于其他,无论是什么姓孔的还是姓孟的,还请大人早日推了吧,若不然,沈某下次可就不是空手来的了。”沈淮安森然道。   薛平瞧着沈淮安一副要杀人的样子,再想起之前薛婉的劝阻,不禁悔不当初。   “是是,在下明白了。”薛平忙起身,拱手一拜。   沈淮安笑着点了点头。   此时,薛婉也收到消息,一路走到正厅,便见薛平在朝沈淮安作揖,不禁微微一笑。   沈淮安方才满腔的怒火,便在这个笑容里尽数灰飞烟灭了,余下的,只是说不清道不尽的委屈。   “我回来了。”沈淮安哑声道,“别忘了兑现你的承诺。”   说好了的,不可以变心,不可以抛下我。   薛婉似乎读懂了沈淮安的意思,轻轻点了点头:“你放心,我都记得。” 第90章   沈淮安看着薛婉, 也不顾身后薛平的脸色,只拉着薛婉的手一路出了薛府正厅。薛家他没正经造访过几次, 翻墙而入的次数倒是不少,因此轻车熟路地进了薛婉的院子。   他走的快,拽得薛婉有些踉跄, 他们径直进了院子,薛婉只来得及吩咐芷荷和春樱关门,便被沈淮安拽进了内室里。   沈淮安伸手把薛婉箍在怀里,一声不吭, 只有些生闷气的样子。   “这是怎么了?”薛婉笑道。   沈淮安抬头, 哑声看着她:“你总是这般招人喜欢。”   薛婉不禁低笑一声,无奈道:“我爹爹的为人,你又不是不清楚。”   “正因为知道, 才心里忐忑, 我知道, 我并非良配。”沈淮安哑声说道。   薛婉微微一怔。   沈淮安一路从边关回来,但大约是想到要见薛婉的缘故,身上的衣衫显是精心打扮过的,一身的白色短打,腰见悬着佩剑, 身上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熏香, 能在行军的途中做这些,已是十分难得了。   接连的征战,让沈淮安的气质愈发洗练, 站在薛婉面前,犹如一把出鞘的利剑,锐气逼人。   按着薛平那般迂腐之人的看法,沈淮安大约确实并非良配。   再战功赫赫也是武将出身,刀口上舔血的,说不得何时战死沙场,妻子就成了寡妇,且不提沈淮安如今,军权在握,一顶摄政王的帽子,整个大永朝已是他囊中之物,再过几年登基大宝也未可知。   薛婉再嫁之身,母家不强势,若日后真的成了皇后,在后宫之中,日子也不会好过。   嫁给沈淮安,于一个女子来说,总是似乎在赌些运气。   前世如此,这一世又是如此。   “是啊,你这人向来不是良配。”薛婉的嘴角不禁勾了勾,她笑着看向沈淮安,“与你在一起,似乎无论何时,与我而言,都是一场赌。”   沈淮安微微一怔,脸上流露出一丝恐慌。   这一阵子,他人到了边关,一路拼杀,招招都是绝杀,一路将呼衍王逼退数里,之后大永朝与北蛮谈判,愿修国书,永不侵犯。   那日,北蛮营帐之中,呼衍王瞧着沈淮安,不无佩服地问道:“你是我此生见过最难缠的对手,我以为你会将我们赶尽杀绝,却为何没有这般做?”   沈淮安冷笑:“老子没时间和你们耗了,老子要回家娶媳妇儿,想来我有生之年,你们也不会再敢侵犯中原了。”   呼衍王哈哈大笑起来,他说:“沈淮安,你这人有点意思,日后若有机会,你我可以当朋友。”   沈淮安不以为然,火速签了国书,便班师回朝。   他的薛婉还在京城等着她呢,那时候孔维的消息已经隐约传出来了,沈淮安知道,自己的时间可不多了。   “可是阿婉,你答应我的。”沈淮安轻声说道,“前一世是我错了,可既然老天爷给了我第二次机会,我便不会再放手。我费尽心思走到今天,从来都不是为了江山,只是为了你。”   薛婉定定看着沈淮安,他的声音还算坚定,只是眼底之间已有了些慌乱,薛婉那般模棱两可的话让他心中有了一丝惊恐。   她会不会要反悔了?   沈淮安是见过孔维的,那是个谦谦君子,于官场也有着与年龄不符的圆滑,他还是孔贞的亲戚,孔家一门如今唯一有些实权的人物,在家中说一不二。   这样一个人,定然是比他强的吧。   薛婉不说话,只是神色平静地看着沈淮安,她看着眼前人的神色从游离渐渐变得惶恐,直到恐慌而狂躁。   “你答应我的,你明明答应我的……”沈淮安颤抖着声音呢喃道。   薛婉绷不住了,噗嗤笑了出来:“你真的这么害怕?”她忍不住问道。   沈淮安瞧着眼前人的笑容,神色渐渐阴沉下来,他双手握拳,阴郁地瞪着薛婉,突然出手,狠狠将她抱在怀里亲吻。   那是个野兽般疾风暴雨的吻,不像是亲热,到仿佛像是要把她拆皮拔骨吃入腹中一般。   薛婉只觉得自己像是坠入风浪中的一叶小船,只能随着巨浪沉沉浮浮。   沈淮安的牙齿磕碰到薛婉的嘴唇,薛婉吃痛的□□一声,血腥味自口中散发出来。不知是不是被这味道刺激,沈淮安的动作愈发激烈起来,他一边吻一边把她推向屋内的卧房。   这一路乒乒乓乓,两个人不断撞到桌椅,却无人理会。   薛婉被沈淮安按在床上,而后他整个人欺身上前。   她浑身僵硬,难得的有些害怕地看着沈淮安。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低微地喘息声中仿佛是野兽在审视自己的猎物。   薛婉心跳如擂鼓,气喘吁吁地看着他,神色间还颇有几分挑衅的意思。   “你吓唬我?”沈淮安嘶哑着声音问道。   “瞧着你这般深情款款的样子,便想忍不住验证一番,你到底说的是真是假。”薛婉勾起一个嘴角,轻笑道,“便如同你当年流连青楼时一样。”   沈淮安愣了愣,顿时怂了下来,那方才的气势汹汹刹那间烟消云散,只余下仿佛心虚般的难堪。   他松开薛婉,坐在一旁。   薛婉坐起来,静静看着沈淮安,坏笑道:“你方才吃醋的样子确实好看,日后定要让你多吃几回。”   这般调侃的语气,这般自然地态度,沈淮安明白,薛婉心中虽有介意,却并非想要跟他争吵,只是想告诉他,自己曾经的难过和不安。   沈淮安声音嘶哑地说道:“对不起阿婉,过去是我伤你太深。”   薛婉低笑着摇了摇头,她双手拦住沈淮安的脖颈,凑在他耳边,轻轻咬了沈淮安的耳朵,低语道:“只是告诉你,日后若有一日你再负我,我定然决绝而去,绝不留情。”   沈淮安感到薛婉的气息喷在耳边,刹那间整个人从脸到身体都烧了起来,他目光灼灼地盯着薛婉,轻声说:“我会让你看到我的诚意的。”   之后,沈淮安便夺门而出,竟连正门都不走,直接翻墙离开了薛府。   薛婉一个人坐在房中,想到方才沈淮安那副想出手又不敢动的样子,不禁摇了摇头,笑道:“这个傻子……”   沈淮安离开薛府,一路入宫,姗姗来迟的出席了叶修昀帮他办的接风宴。宴席上百官庆贺,居上首的是叶六娘和小皇帝李承允。   李承允如今一岁半了,已开始长牙,一张嘴四处漏风,只会说几个简单的词句。   沈淮安慢慢到叶六娘面前,拱手行礼:“臣因一点私事来晚了,还请太后赎罪。”他一边说,不等叶六娘免礼,便直起身子,沈淮安的目光扫过两侧席面上的众人,最后他的目光停在孔维面前。   孔维正在为自己斟酒,他神色淡淡地与沈淮安对视一眼,谦恭地欠了欠身子。   沈淮安神色一暗,转头看向叶六娘。   “爱卿请起。”叶六娘看着沈淮安,强打起精神来,皮笑肉不笑地招待了他一番,如今表面上沈淮安是摄政王监国,但人人都知道,过几年,她这个太后和龙椅上的小皇帝都得给他腾地方,如今是绝对不能得罪他的时候。   “摄政王为我大永朝的江山立下汗马功劳,哀家先敬你一杯。”叶六娘端起酒杯,笑道。   沈淮安恭恭敬敬起身喝酒:“多谢太后,为国效力都是为臣子的本分,只是如今,臣有一不情之请,还请太后娘娘成全。”   叶六娘微微一愣,不禁贝齿咬了咬下唇:“不知沈卿所求何事?”   叶修昀瞪着沈淮安,心中不禁一阵阵生气,这厮不知要搞什么,明明说好的,万事不可操之过急,如此大庭广众之下,又是他班师回朝的头一天,怎就提上要求了?   难道还要现在就拿传国玉玺吗?   “臣想求太后赐婚,求娶薛家大小姐薛婉。”沈淮安朗声道。   一时之间,满座哗然。   知道内情的,如周瑾之石磊均是一口酒喷出来,不知道内情的其余百官,各个都是咋舌。   薛婉?   曾经是先帝贵妃的薛婉?   叶六娘定定看着沈淮安,心中如同刮过一阵疾风暴雨,她一字一顿地问道:“你说什么?”   “臣心系薛家大小姐薛婉,一心求娶,请太后成全。”沈淮安撩起衣襟,下跪,朝叶六娘行了个大礼。   一时之间满座哗然。   那毕竟曾是皇帝的女人,如今李武去世尚不满一年,于情于理,沈淮安也不该在此时要求办喜事啊,这到底还有没有把皇家放在眼里。   叶六娘的手微微颤抖,她面色苍白地看着沈淮安,不禁求助似的看向叶修昀。   叶修昀忍不住轻轻咳嗽一声,低声道:“我说摄政王,如今朝廷正是多事之秋,这般的私事,咱们不若缓上一缓。”   沈淮安抬头,漫不经心地说道:“我本也是想缓一缓的,只是薛家大小姐贤良淑德,外秀慧中,这才刚放出宫去,便有人惦记上了,我若不早点下手,只怕要悔之晚矣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狠狠瞪着孔维。   叶修昀顿时明了,问题出在哪,更知道此事若不答应沈淮安,只怕他会没完没了。此人平素里瞧着正常,只在薛婉的事儿上,总是做一些格外出格的事情。   他看向叶六娘,轻轻点了点头。   叶六娘见此,只得说道:“摄政王是我们大永朝的大功臣,这桩婚事,哀家便给你做保了,只是恩典先下了,仪式的事还是要等到国丧满了之后,再举行。”   沈淮安勾了勾嘴角,站起来:“有您这句话,臣这就放心了。” 第91章   沈淮安回京的第一天, 就用一道赐婚把他和薛婉的婚事定了下来,这般在国丧期间大咧咧求婚事的, 也只有沈淮安做的出来,免不了又被一顿攻歼。   只是叶六娘这个皇太后都不说什么,再怎么被攻歼, 也无人动得了他。这之后,叶修昀和沈淮安逐渐平定了大永朝大小的事务,渐渐将权利归拢到手中。   而薛婉的大名也终于在京城里流传开来。薛婉自金陵辗转回到京城,耽搁了那许多年, 又入宫为贵妃, 还被一封恩典放回了家,京中不少人家一边相看,一边却又忍不住感叹她命不太好。   可谁料到, 竟冒出一个沈淮安, 对薛婉一往情深, 干冒天下之大不韪,在国丧期求了指婚。   至此,京中闺秀一时轰动,不少人都说薛婉捡了狗屎运呢,孔维那般的鳏夫便罢了, 沈淮安可是妥妥的京城第一钻石王老五。   这之后, 各种流言传出无数版本,有说薛婉早在及笄前,就和沈淮安私定终身的, 有说这婚事其实是多年前在边关时沈家和薛家指腹为婚的,还有说沈淮安不能行人道,根本不敢娶什么名门闺秀。   薛婉待嫁之身,本是只能乖乖在家呆着,只韩三娘闲不住,挺着个肚子跑到她这儿,好好八卦了一翻。   韩三娘又磕了一口瓜子,说的眉飞色舞:“张家李家可都跟我打听你呢,问你在哪儿求的姻缘庙。”   薛婉刚抿了一口茶,差点喷出来。   她摆摆手道:“你不会专门来问拜得什么庙的吧?”   韩三娘双手叉腰,气道:“那自然不会,我是那么庸俗之人吗?我来是给你下帖子的!”   “下帖子?”薛婉上下打量着韩三娘,“你家有什么喜事?”   韩三娘翻了个白眼,从袖中取出一张信笺,拍在桌子上:“你自己看!”   薛婉拆开一看,竟是孔维,他竟在天香楼设宴,要请薛婉。   “他请我吃饭做什么?”薛婉怔怔问道。   韩三娘笑道:“谁让咱们薛家大小姐魅力无边呢?孔大人心心念念,纵然娶不上,也要同你面谈一回。”   薛婉听此,不禁哑然失笑:“怎会如此?”   孔维如今也算朝中炙手可热的后起之秀,与薛婉也无甚交集,若说只因议亲不顺,也不该是请薛婉吃饭这样的举动。   薛婉自认并无多少闺阁才名,孔维总不至于执着自己到这种地步吧。   “为何我是不知道,帖子是今早下朝时,孔维塞给我家石头的,他们那些文官,平素里罗里吧嗦的,石头听了半天才明白是什么意思?”韩三娘打着哈欠道。   “行了,我话带到,人走了。”韩三娘挥挥手,她挺着大肚子,脚下还是健步如飞。   薛婉忙叮嘱身边的丫鬟去跟着,生怕她出点什么事。   第二天,薛婉终究是赴了孔维的约。   那是个晌午,薛婉命人套了车,入了酒楼,跟着店小二入了天字一号房。   孔维显然是下了朝之后直接过来的,身上穿的竟还是官府,薛婉瞧着他那一身绿色的文官袍不禁微微一愣。   “实在抱歉,早朝中被诸多事耽搁了,只得这般过来,还请薛大小姐见谅。”孔维瞧着薛婉,忙起身拱手道。   薛婉回道:“孔大人为朝堂鞠躬尽瘁,不妨事的。”   二人在圆桌两侧坐下,中间隔了数尺,旁边各自站着两个伺候的丫鬟,并无半分逾距的意思。   薛婉瞧着,心中稍安。   孔维生的文秀,性子温和,在官场上也是出了名的手腕圆滑,他抬头瞧了薛婉一眼,微微一笑。   “本以为在下这邀请唐突,薛姑娘不会前来的。”   薛婉抬手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淡淡笑道:“孔大人是君子,自不会做那样无用的事。”   大约是未料到薛婉如此单刀直入,孔维微微一怔,而后缓缓道:“看来薛姑娘对孔某今日前来所谓何事,已有了些猜测。”   “是啊,大人不妨听听看,我猜得到底准不准。”薛婉看着孔维,缓缓道,“大人是孔家难得的后起之秀,饱学之士,一肚子的雄心壮志,按理以您如今的条件,是该娶一个世家女子,有娘家助力的,可大人却偏偏选了我这样一个前朝贵妃,是为何?”   孔维文秀的脸上渐渐有了一道裂痕,他不动声色地问道:“薛姑娘觉得是为何?”   “是因为你看出了我结识的人不简单。”薛婉缓缓说道,“古来太后垂帘听政者常有,但太妃与太后一起垂帘听政的,并不多见,你由此发现我与太后关系匪浅,故而对我有了些兴趣,加上家父的撮合,这才想娶我为妻。”   “是吗?”   “可是后来,沈淮安回京,冒着国丧也要让皇太后指婚,如今京中更是传的沸沸扬扬,你发现自己无意间得罪了最有权势的摄政王,故而想从我这套几分口风,看看如何与沈淮安化解这点龌龊。”薛婉笑道,“我说的可对?”   孔维轻轻叹息一声:“薛姑娘好本事,你身藏闺阁,但凭一些信息竟能将此事猜测到如此地步,实在叫人佩服。”   薛婉笑着摇了摇头,她的眼神犀利,紧紧盯着孔维,那是一双如秋水般惊艳的眸子,雪亮的仿佛可以看透任何人的心思。   孔维和薛婉对视,不知为何,竟心头一紧。   “只怕还有一条,是孔大人不愿说的吧。”薛婉的声音轻柔,“在摄政王和皇太后之间,您又是站在哪一边的呢?您今日大张旗鼓地请我赴宴,可不像是谨慎的读书人做的事,倒像是故意要激怒谁似的。”   孔维脸色一变,看向薛婉的目光几乎是有些可怕的,不等他开口,只听包厢外的走廊里,已有脚步声渐渐响起。   薛婉看着孔维一字一顿道:“去告诉你和你身后的那些人吧,我薛婉不会成为沈淮安的的弱点,不必在我这里白费力气了。”   她话音刚落,包厢的大门哗啦一声打开,沈淮安冷着脸站在门前,身后跟着十分尴尬地店小二。   薛婉转头,看着沈淮安顽皮又带着撒娇地眨眨眼。   沈淮安满肚子的火气刹那间消散了大半。   孔维忙起身拱手行礼道:“摄政王。”   他点点头,看也不看孔维,便拉起薛婉的手腕:“走,跟他有什么好吃的。”   薛婉猝不及防便被沈淮安粗暴地拽起来,她被他拉的踉踉跄跄,一路走到酒楼门口,上了沈家的马车。   而身后,孔维慢慢抬起头,惋惜地叹了口气。   这般聪慧的女子,若不是沈淮安,他倒当真想娶她回家呢。   薛婉被沈淮安丢进马车里,不等她回过神来,来人已经欺身上前,将她狠狠按在怀里,一顿乱啃。   薛婉呜咽一声,脸色涨得通红。她气道:“这可是在外面。”   沈淮安狠狠拉着她的手,咬牙道:“你也知道这是在外面。”   薛婉倔强地瞪着沈淮安的眼睛,只见男人眼底的神色逐渐从凶狠渐渐软化,直到最后彻底兵败如山倒,丢盔弃甲。   沈淮安闭了闭眼,疲惫地坐回马车,自暴自弃道:“罢了,如今竟连发火都发不出来了。”   日后只怕,无论薛婉做什么,他也都会纵容着了。   沈淮安忍不住在心里想,这样的想法让他又酸胀又甜蜜,却也同样是无穷无尽地苦涩。   薛婉噗嗤笑了出来,她伸手亲昵地揽住沈淮安的脖子,凑在他耳边轻声说道:“你这傻子,就知道瞎吃醋。人家那是拿我来算计你呢。”   沈淮安微微一愣,转头看向薛婉。他们两个人的脸贴的极近,鼻尖碰在一起。   薛婉的唇是淡淡的红色,一双眼睛难得的带着些女子的羞涩和狡黠。   “孔维是试探你,看看我在你心里到底有多少分量。”薛婉戳着沈淮安的心口,噘着嘴道,“如此说,你可明白了?”   沈淮安根本没听到薛婉说的什么,他突然压住薛婉,加深了一个缱绻的吻。   这个吻没有方才来的疾风暴雨,却更加叫人欲罢不能。   薛婉被沈淮安压在马车上,头发微微散乱,就连外衫也在纠缠中被沈淮安褪掉。   他们气喘吁吁地对视着,彼此的身体靠在一起,都热的像是烧起来一般。沈淮安开始亲吻薛婉的额头、鼻梁、脸颊……   马车停了下来。   沈忠小心翼翼地声音传来:“那个,少爷,薛家到了。”   沈淮安在百忙之中松开了嘴,回头低吼一声:“再给我绕两圈去!”   沈忠懵懂地“啊”了一声,而后回过神来,一脸羞涩地驱赶着马,又掉头走了。   薛婉噗嗤笑了出来。她能感受到沈淮安浑身上下的火热,她单手撑着腰,伸手抚摸沈淮安的脸颊:“我只是想从孔维嘴里套点话,两辈子了,你怎么总是对我这么没有信心?”   沈淮安神色复杂地看着薛婉,声音嘶哑地说道:“不,我是对自己没有信心。”   薛婉微微一愣。   “不过不妨事,我会想法子自己解决的。”沈淮安笑了笑,在薛婉的眉心一点,“你只管高高兴兴做个新娘便好。”   如此过了半年,国丧期满,沈淮安终于上门提亲了。   沈府的家当不算多,但胜在沈淮安敢出,这些年来他收的那些大大小小的赏赐都被他当做聘礼,统统抬进了薛家。   满院子眼花缭乱的金子顿时闪瞎了吓人们的眼。   “大小姐,这是聘礼的单子,您过目。”春樱干脆利落地清点好了东西,将大红色的礼单递给薛婉。   薛婉扫了一眼,礼单,却在最后一行看出了一些古怪。   “书信一封是什么?”薛婉问道。   春樱摊摊手,示意自己并不清楚:“确实翻到一封书信,不过我没打开看过。”   薛婉的心里多少有些好奇,她□□樱取了信来,当场拆开,只见那大红洒金的信封里装着的,却是一封和离书。   大意是说沈淮安与薛婉夫妻二人和离,聘礼嫁妆均给薛婉,没写时日,落款是沈淮安的一方大印。   这封和离书写的十分干瘪,毫无润色,只讲财产分割等一一罗列清楚,那手十分不美观的字显然是出自沈淮安之手。   “和离书?”芷荷凑过来看了一眼,顿时惊呼出声,“这沈淮安什么意思啊?有病吧。”   薛婉瞧着这信,摇了摇头,轻声笑起来,眼底却有些泪光:“他的意思是,若有一日,我不想和他在一起了,可以随时拿着这封和离书离开。”   她闭上眼,似乎便能看到沈淮安坐在灯下,笨拙地用笔抄着前朝人的诗句。   愿妻娘子相离之后,重梳婵鬓,美扫峨眉,巧呈窈窕之姿,选聘高官之主。解怨释结,更莫相憎。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傻子啊傻子,将自己置于这卑微之地,值得吗?   他画地为牢,圈禁了自己,却把唯一一把钥匙虔诚的奉上,值得吗?   薛婉一边想,一边转身,朝薛府正厅去了,此时沈淮安大概正在和薛平寒暄。   她突然间想见见他,问问他,做这些事到底值不值得。   但薛婉觉得她已经知道答案了。   作者有话要说:  嗯,预计下章就该完结啦~撒花花~ 第92章 (完结)   如今薛平再看沈淮安, 多少有些忌惮和难堪。一个是位高权重的摄政王,一个不过是个普通的官员。   沈淮安坐在薛平面前, 他几乎是气都不大敢出一声,只十分客气地赔笑道。   “婚事定在下个月,一应的司仪和筹备, 宫里面都会派人来过问,薛大人不必担心。”沈淮安口气淡淡,嘴角勾着笑意,他实在心情很好, 哪怕见着这个并不怎么待见的岳父, 也十分愉悦。   薛平微微一愣,慢慢点了点头,多少有些狐疑道:“这……”   “只是成婚之后, 大人还是不要再在京城里生活了。”沈淮安此话一出, 薛平已然顾不得什么琐碎了, 只瞪大眼睛看他,“什么?”   沈淮安神色淡淡:“辞官的陈条若是大人不愿自己写,我可以叫叶宰辅寻个人替您代笔。”   此话一出,犹如平地惊雷,薛平猛地站起来, 大吼道:“你什么意思?”   他已顾不得体面, 额头上青筋毕露,冷汗都沁出来。   这丧心病狂的沈淮安竟敢叫他的准岳父辞官?   “薛大人,旧事我不愿重提, 但一桩桩,一件件,沈某人都是心中有数的。我敬你是阿婉的父亲,故而不愿挑破那一层窗户纸,只是给您一个小小的建议,若是不从……”沈淮安似笑非笑看着薛平,神色间带着些漫不经心,“说来令郎也到了科考的时候了,薛家如今只这一个男丁,若是仕途上有个万一……”   他话说到这,已不必说尽了。   薛平面色苍白,颓然地坐回椅子上,愣愣看着沈淮安:“这是为何?你如此做到底是为什么?”   “因我不信你。”沈淮安看着薛平,冷声道,“日后若你仗着阿婉的势捅出什么篓子来,拖累了阿婉,又该如何?”   薛平无论如何也未料到沈淮安竟这般冷酷无情,翻脸不认人,他一时之间心乱如麻,竟不知再说什么。   薛婉便在此时走了进来。   薛平瞧着女儿,刚要开口,想让她帮忙求求情,便见她走过去,拉着沈淮安的手便往外走,丝毫没有把他这个当爹的放在眼里。   这已经是第二回 ,沈淮安和薛婉当着薛平的面一起离开了,薛平又气又恼,却是半点法子也无,他重重叹了口气,疲惫而绝望地想,或许他真的再也进不了京城了。   薛婉拉着沈淮安往薛家院子里走,如今她也愈发不设防了,横竖下个月便要成婚了,以如今沈淮安的权势地位,他们俩在任何地方做什么,只怕也没有可诟病什么。   她拉着他在回廊里停下。   因走的太快,薛婉的脸有些红扑扑的,她回身瞪着沈淮安,问道:“和离书是什么意思?”   沈淮安愣了愣,不禁低笑:“本想等成亲那日再与你细细讲的,未料到你今日便看到了。”   薛婉气道:“你把那东西放在聘礼里,怎不干脆裱起来,挂在书房?”   “你若想要,我也可以。”沈淮安干脆利落地答。   薛婉一时气结:“字太丑,还是算了。”   “我以前也曾经说过很多情话与你,所有的海誓山盟,发誓赌咒的话,在边城的那五年,我与你都说尽了的。”沈淮安看着薛婉多少有些倔强的神色,轻声道。   “这一世,我与你说过很多,但你从不信我。自然,是上辈子,我做的太差了,你不信我,情有可原。”沈淮安越说,神色越失落。   “那封和离书,是我的承诺,若有一日,你想离去,便没什么可以束缚你的。”沈淮安的眼里流露出一丝哀伤,“你上辈子,问我要过许多回,我都不曾给你,你离开后的那些日子,我总是不停地后悔,若当初我能放手,你也许就不会死。”   薛婉微微一愣,忍不住笑起来:“你这傻子。”   “阿婉,你不懂,若我现在不给你,日后也许就再也没有勇气给你了。”沈淮安伸手把薛婉狠狠揽进怀里,手指微微颤抖,“你不在的日子,真的很难熬。”   薛婉靠在沈淮安身上,轻笑起来:“罢了,那我便好好留着,等我们七老八十了,拿出来给孩子们看,好好的取笑你一番。”   沈淮安一愣,也跟着笑起来。   “好,到时候,我任他们取消。”   摄政王的大婚,排场堪比皇帝娶亲,十里红妆不提,便是送嫁的贵妇亲眷,也是十分了得。   那日一早,天不亮,韩三娘、孔贞便到了。   韩三娘挺着大肚子,站在薛婉的闺房里,精气十足地指挥着丫鬟们做这做那。   “妆容不必太艳,一层厚粉,扑在脸上,白的跟墙似的,新郎不得和你们急啊。”   薛婉翻了个白眼,怒道:“你就少说两句吧。”   韩三娘却嘻嘻哈哈个不停:“哎呀,我是过来人,听我的没错。待会儿多喝点水,吃些点心再过去,到了沈家,一套套的礼仪等着你呢!”   孔贞瞧着韩三娘那明晃晃地大肚子,劝道:“你就消停会儿吧,你是来送嫁的,可不是来当司仪的,礼数该到是要到的,沈淮安好歹也是摄政王,总不能什么规矩都不讲,说出去是阿婉丢脸。”   韩三娘白了孔贞一眼,笑道:“如今不愧是管了家了,什么都明白着呢。”   孔贞碎她一口,脸色微红,不再言语了。   此时,薛婉坐在梳妆镜前,芷荷正一丝不苟地替她梳着头发,旁边放着一整套赤金镶珍珠玛瑙宝石的头面,一支五珠凤簪搁在明黄色绸缎上,耀眼夺目。   凤簪是前些日子叶六娘着人送过来的,是给薛婉的添妆,不但如此,宫人还捎了口谕,说大婚当日,她也会前来。   一场姐妹,做到这份儿上,已然是圆满了。薛婉想着,心中轻叹了口气。   很快,她也顾不得这些了。前世,她和沈淮安是私定终身,婚事十分潦草,也不曾宴请亲朋,于此事薛婉十分没经验。   这辈子沈淮安位高权重,要成亲,仪式免不了繁琐。   妆容衣衫且不提,光是新嫁娘离开房间之前就有数样步骤,幸而叶五娘也是嫁过两回人的,事情张罗起来,轻车熟路。她对于离开京城这事并不十分在意,在世家中待久了,两个年纪相仿的妹妹,一个成了寡妇,一个死于非命,叶五娘只觉得能平安守着一个男人到老,已是不易了。   只薛平却十分愤怒,这脸色直到薛婉来拜别父母时,也不曾消下去。   周围的宾客瞧见了,只暗暗嘀咕,找个摄政王的女婿还不高兴,这薛平也是太不识时务了。   只宴上所有人,也无人计较薛平的感觉,薛婉只按着礼数给薛平行了礼,便转身出门。   父女俩至此,竟是一句话没说。   薛平看着薛婉决绝转身的背影,脸色阴沉的可怕。   他冷声道:“阿婉,纵然出嫁了,也要记得,你是薛家人,莫丢薛家脸面。”   薛婉离去的脚步停了停,而后她回过头,脸上笑容不改。   “可是爹爹啊,人总是健忘的,爹爹如今可还能想起我娘亲的样貌?”   薛平听此,脸色不禁扭曲。   薛婉再不提其他,转身迈出大门。   出了门,喜婆盖上了后盖头,薛婉自盖头下面看过去,只见一双皂靴渐渐出现在自己的视线中。   而后是沈淮安带笑的声音:“阿婉,我们走吧。”   薛婉慢慢把手伸过去,莞尔一笑:“好,我们走。”   这之后,沈淮安便拉着薛婉一步步上了轿子,往沈家去了。   沈淮安孑然一身,三代里半个亲戚都没有,但官场上交情深浅的朋友还是不少 ,好歹也撑起一个热闹的沈府。   这日,凡是能到的均是到齐了。   而最尊贵的,自然是皇太后了。   叶六娘一身华服站在礼堂上,看着沈淮安牵着薛婉一步步走进正厅。她的眼底升起一丝薄雾,却又慢慢褪下去。   她开口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室宜家……摄政王大婚,哀家特来相贺。”   薛婉和沈淮安一同跪下谢恩。   叶六娘却免了他们的跪,笑道:“大喜的日子,你们今日跪天地父母和彼此便是,不必拜哀家。”   薛婉抬头看她,却见她朝自己轻轻一笑:“阿婉,恭喜。”   二人相视一笑,心中畅快至极。   这样的日子,沈淮安的亲朋旧部自然是不会放过他的。   叶修韵周瑾之只负责文邹邹的劝酒,石磊等一众武官们却是起哄得厉害,说来说去,就一个字“喝”。   沈淮安是海量,来者不拒,临了,摄政王府倒了一半,他还站着。   他唤了沈忠,收拾现场,便急吼吼地去了后院。   “少爷,那送客怎么办?”   “你自己看着办,就说老子喝醉了。”沈淮安的话音未落,人早就走了。   待沈淮安进屋,薛婉还乖乖坐在床上,大红的盖头挡了脸。   沈淮安微醺地看着她,只觉得内心生出一种错觉,仿佛这一切不过是镜花水月,黄粱一梦。   他走上前去,掀开盖头,便见薛婉娇艳的脸就在眼前,一时之间他竟呆了。   “摄政王,该喝合卺酒了。”喜婆笑声提醒道。   沈淮安回过神来,回头看了一眼,不耐烦道:“下去吧下去吧。”   那喜婆愣了愣:“可是这仪式还没……”   “不必了。”沈淮安不耐烦道,“余下的我和王妃自己看着办。”   薛婉噗嗤笑出来。   大约是从未见过这般的新郎官,喜婆们互相看了一眼,无奈地摇了摇头,转身出了房间。   屋里只余下两个人。   沈淮安哑声道:“我终于又把你娶回来了。”   他有些激动,声音里带着哽咽。   薛婉轻轻点了点头:“终于还是再嫁了你一次。”   沈淮安喉结翻动,他在薛婉面前半跪下来,伸手握住薛婉的手,看着薛婉的眼睛。   他眼底亮晶晶的,黑色的眸子里翻涌着五味陈杂地复杂情绪。   “阿婉,我们这一次一定能白头到老。我们会有自己的孩子,等以后,我给他们讲我们的故事好不好?”   “他们会笑话你的。”   “不要紧,让他们笑话去吧,我要让世人都知道,我沈淮安这辈子,只要薛婉一个人。”   薛婉被沈淮安说的红了脸,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阿婉。”他突然又开口。   “嗯?”   “我爱你。”   两世情缘孽债,该偿还的偿还,该勾销的勾销,辜负一生,便只好加倍还你。   我自血火地狱中走来,只为许你一世白头偕老,恩爱一生。   这一世,我们风雨同舟,再不分离。   作者有话要说:  感 正文完结,感谢大家的支持,对新人的宽容。   其实这本有些地方写的没有达到我的预期,一度不敢看评论,但大家都好温柔,并没有嫌弃我,十分感谢。   后面会更一些番外,前世的薛婉和沈淮安,还有副cp们,李武叶六娘,叶修韵孔贞什么的。   2020计划再写两本《嫡小姐要和离》和《白月光只想躺赢》,考虑全文存稿之后发出来,这样写起来不会仓促,导致一些bug什么的,还请多多支持,戳一下预收,谢谢大家。   《白月光只想躺赢》   林宰辅家的嫡女林以溶博闻强识,艳冠京华,一篇《论万民》,连帝王都感叹,此女若为男,当为一世名臣。   她是全京城所有男人心口上的白月光朱砂痣。可一朝宫变,林大人身死,妻女为奴,林以溶成了教坊头牌,人人可得,人人可辱。挂牌当日她自高楼坠下,血溅当场。   重活一世,林以溶谨记三件事,第一,一定要让爹爹站队队伍。   第二,人怕出名猪怕壮,狗屁的诗书她是不读了。女子无才便是德,没文化我骄傲。   第三,舔好未来摄政王,走遍天下都不怕。   如此三条,她林以溶躺赢。   后来,全京城的人都笑话林家,林宰辅状元出身,女儿竟然学识粗陋,粗俗不堪!   林以溶呵呵一笑,小心翼翼地去魏凛面前卖人情去了。   后来她确实躺赢了,躺进了摄政王府里。   魏凛:你的《论万民》呢?怎么不写了。   林以溶:妾身大字都不识几个,摄政王说笑了。   魏凛漫不经心:也好,本王就喜欢没文化的。   林以溶:???   甜宠双重生。   《嫡小姐要和离》   宋家危难之际,宋安然一咬牙,把自己嫁给了荣恩公苏九卿,只因为母亲说她是宋家唯一嫡出的女儿,应当为家族分忧。荣恩公苏九卿,世家贵胄,宋安然费尽心机找到他,投怀送抱了一番。   那日,苏九卿似笑非笑地俯视宋安然:你凭什么认为我会退婚娶你?   宋安然笑:凭我能助你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后来,苏九卿真的娶了宋安然。   新婚之夜,宋安然告诉苏九卿,她只要三年,三年之后,他们和离。这之后一别两宽,各自欢喜。   可三年后,到了和离那日,苏九卿却不肯了。   宋安然瞪眼:“你要说话不算话?”   苏九卿无奈:“和离之后,你会死。而我不想你死。”   后来,宋安然问苏九卿,要是有一天我宁愿死也要和离呢?   苏九卿淡漠:那我会先你一步把自己烧成一盒灰,做你的陪葬。   宋安然,这满路的荆棘自有我以血肉之躯为你开道。   依旧追妻火葬场预定,男主重生。 更多精彩,更多好书,尽在新奇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