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由奇书网( 《我,捉鬼师,千里追妻![重生]》作者:青茶木 文案 渣攻重生成舔狗,追妻火葬场中走。 受说“滚”,他说“我朝你心里滚” 受说“我不想看到你”,他说“那你肯定想在梦里梦到我” 受说“你到底谁啊烦死了”,他反而镇定下来,说:“赎罪之人。” 【正经文案】 上一世,邵慕白混得窝囊,临死时被仇家追杀,居然只有那个千人恨万人唾的“大魔头”来救自己。重生之后,他成了护妻狂魔。 上一世,邵慕白喜欢一个人,叫兰之,临死才发现,这兰之居然是个冒牌货,他真正爱的,是那个大魔头。重生之后,他成了“鉴婊专家”。 上一世,邵慕白是完美的唯物主义者,认为所有的鬼神之说都是骗术,结果死后,他居然遇见了冥君。还主动请缨,做了他的鬼差。重生之后,他一把琉璃扇,收了天下鬼妖。 冥君的条件,是捉鬼。 邵慕白的条件,是重生。 重生后,邵慕白有三件事要做: 一、捉鬼续命 二、防止小魔头黑化成大魔头 三、跟小魔头谈恋爱 重生回到少年时,他发现,当初臭名昭著的大魔头,其实是个要捧在心尖尖上的小心肝。 一切都还没开始,重重谜团的答案也将浮出水面―― 他一个凡人为何能看见鬼?大魔头何时对他动的心?捉鬼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一切,都将慢慢揭开...... 第1章 楔子   【人物简介】      邵慕白:大事沉稳,小事轻浮,骚话连篇攻,冥君亲口认定“功德太厚”,真身却与上古天神有渊源,兵器“阴阳琉璃扇”。   段无迹:素爱青衣白带,为人冷漠,素有洁癖,毒蛇冰山受,命格星君亲自盖章“命格不祥”,兵器“蛟龙鞭”。   冥君:掌管冥界,隶属天庭。委托邵慕白至阳间捉鬼,知道其真实身份。   东皇归一:冥界鬼祖,凶残狠戾,终极大反派,能以一己之力颠覆冥界。   段如风:沉着稳重,段无迹长兄,宠弟狂魔,视邵慕白为眼中钉,武功“九幽霹雳剑”。   石希安:邵慕白好友,嘴碎神医,最喜骂人,医术天下第一,专治段如风。   ...................................   “再来一次,我绝不会放手。”――邵慕白   “我这次骗了你,但你记着,我此生只骗过你这一回,也只这一回。”――段无迹   【楔子】   江南槐山,一处不知名的小门派倚山而居。其后山林地势险要,巨木耸立,一棵歪歪倒倒的老橡树下,日辉穿透而落,在练剑台投下一团黑影。   那颜色乌蒙蒙的,让人心里一沉,仿佛这阴影罩在心头。   “盟主修炼邪功,这事儿真的假的?”   练剑的少年心不在焉,三五几个坐在一块儿,说着近来轰动天下的,那件不能在师父面前提的禁忌之事。   “把兰之公子都给杀了,那铁定是真的。”   “听说用的不是武林的功夫,邪乎的很。害的兰之公子筋脉寸断,血液沸腾而死。”   “坊间传闻不是说他和魔教有牵连吗?这也说得通了。魔教这么多年一直跟武林作对,歪门邪道的功夫能少了去么?”   “确实,盟主这次是犯了武林大忌了,杀他的人摞起来顶破天了都。师父都去了,不然咱们还有闲工夫在这儿闲聊么?”   “什么盟主不盟主的?他现在可是危害武林的毒瘤,活命都成问题。”   “就是。要不是咱们功夫不到家,师父不带咱们。屠杀毒瘤,肯定要有咱们的一份的!”   “他骗了天下人,天下人自要群起攻之的。”   “唉,只可惜了个奇才。武林要多少年才能出这样一号人物啊......”   几人在练剑台上练嘴皮子,说得劲头正足,不料其中一个的后脑勺被狠狠一敲。   “一个个碎碎念叨什么呢!练功去!”   人群中突然窜出来个妇人,手握长鞭在半空一挥,霸气十足。   一群少年哄然散去,嘴里嘀咕着“师娘来了”,忙找到自己的位置扎马步。   少顷,阳光在O@的树叶下成了碎片,四处也安静下来,角落里年纪最小的少年侧头,低声问身旁之人:   “师兄,师父他们要杀的这个盟主,到底是谁啊?”   身旁的少年瞄了眼不远处的师娘,偷摸着回他:   “武学奇才,邵慕白。” 作者有话要说: 前世(就一章半)虐,今生甜。攻重生后化身宠妻狂魔,每天都在努力谈恋爱,公私两不误 每天21:00日更,希望大家多多支持~~~ (老木在努力朝一个沉稳冷静的大――――写手发展,嫌小攻情话太土太低级的请嘴下留情,不要在评论区拆穿我好吗!) 追妻火葬场 第2章 绝路(一)   血腥浓郁,无形中似有一块石头堵在胸口,压得人喘不过气。狭小禁闭的木屋仿若一口棺材,将四周锁得死气沉沉。   屋内无灯,又黑又潮,桌上几乎没有摆设,仿佛怕被谁发现一般,一切都安排得谨慎又不起眼。唯有东窗口透进来的稀薄的光,让邵慕白觉着,还有一丝生机。   倾斜的日光逐步挪移,他的眸子随着那流光转动,渐渐的,投到墙壁那颗钉子上。他的眼睛动了动,轻笑――时辰到了。   果然,下一刻,一小厮打扮的人便推门而入。他端着一张乌木托盘,盘上有药。他很是谨慎,进来便立即合上了房门,然后毕恭毕敬走在病榻边停下,躬着脊背,轻声道:   “邵盟主,吃药了。”   十日了,从邵慕白被仇家追杀,重伤昏厥再苏醒过来,已经养了十日了。   期间,只有这无名无姓的小厮进出伺候,无微不至。   “别叫我盟主。”   他尝试着自己起身,却牵动了胸口的伤,没有愈合的伤口在纱布下摩擦,疼得他抽气。   “盟主”这两字刺进他的心脏,当即扎出两个窟窿。一个月之前,他可以堂而皇之地享受这个称谓,站在武林江湖的最顶端,在百级石阶之上受万人臣拜。   谁又想到,他这出身名门正派的“大侠”,千万人瞩目的“盟主”,最后竟落得个众叛亲离的下场。一日之间,他尝尽了背叛,看透了人心,想杀他的人遍布武林,甚至有人揭竿起义,倾动整个教派,就为铲除他这“武林毒瘤”。   千百年来,盟主这位子只出过两个“毒瘤”。   一个,是两百年前的无间鹰王,杀父弑兄,独占家嫂,又取小儿之心修炼邪功,恶事做尽。武林人士数次起义,却都败在邪功之下,直到无间鹰王走火入魔,群雄才纷纷起义,铲除了祸害。   而另一个毒瘤,便是邵慕白。   他从未做过危害武林之事,自认对得起“侠”,也对得起“义”,但奈何人心叵测,世态炎凉。   他这一个月前还与天地同寿的盟主,如今惨遭奸人陷害,却是朝不保夕的丧家犬。苟延残喘到此刻,已是生不如死。   这些自居侠义的名门正派,没瞧见半点证据,仅凭奸人的一面之词和一些风声,竟有了众志成城的斗志,纷纷讨伐于他。   小厮维持着躬身的姿势没动,眼睛恭顺地看着地面,“若您不喜欢,小人或许可在私下唤您‘公子’。”   邵慕白觉得这样不错,“可以。”   但小厮下一句话,便让他心里又沉重下去:   “但公子始终是盟主,这一点千金不换。小人相信,总有拨开云雾,沉冤昭雪的那一日。”   “是么......”   邵慕白抬眼,眼神有些哀伤,仿佛在茫茫大海看不到落脚点的鸟,“倾动整个武林,只为屠杀一人,你觉着,我有还手之力吗?”   小厮沉默了许久,只道:“天无绝人之路,地无枯竭之海,小人相信公子日后必能东山再起。但有了身子方可立业,当下,还是请公子顾好眼前,先吃药吧。”   语罢,他将手里的药碗推进了几分,抬到邵慕白胸前。   往日,邵慕白二话不说就喝了,但今日,他却迟迟没有接药。   “公子?”   小厮疑惑抬头。   邵慕白的眼睛澄明,定定看着他,眼神锐利如刀,“外面情况如何?你的主子是谁?为何救我?”   他在心里推敲了十日,仍然没有答案。   是朝廷么?不可能,皇帝向来坐山观虎斗,从不插手武林中事,何况,他邵慕白在朝堂无一故人。   还是江湖上哪个门派?也不会,一来,武林倾巢而出,没听说哪个门派出言反对,二来,即便有人有心反对,断然也不可能与武林为敌,螳臂当车。   难道......是平教?   邵慕白被这个想法吓了一跳,恨不得抽自己一耳光。   平教是外人口中的“魔教”,传承了几百年,世代与武林向来势不两立。何况,他当年与魔教教主恩断义绝,对方早恨他入骨。他这一劫要是没逃过,哪日暴尸荒野,对方没赶上屠身,也一定是将他挫骨扬灰的那个,怎还会救他?   这疑问没有答案,一直缠绕在邵慕白心头,绞得他如火中烧。   小厮听了这问话,不敢与他对视,只又低下头去,“小人只负责照顾您的伤势,其他一概不能多言,还请公子见谅。”   “不能还是不敢?你主子为何救了我却不现身,一直隐瞒我到底有什么目的?”   邵慕白深吸了一口气打算接着问,却不料寒气一下子侵入肺腑,激起一阵剧烈咳嗽,胸前的伤口彻底崩开,鲜血奔涌而出。   小厮见状,赶忙放下药碗帮他清理包扎。   霎时间,被褥也染了一滩猩红。   他本就是捡回来的一条命,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近百处,就算尽数痊愈,也肯定落得半个残废。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如夏日惊雷,在狭小的木屋穿荡了千百回。   少顷,他连坐着的力气也没了,只瘫在病榻上,两眼涣散地瞧着屋顶,仿佛那里有个出口,能解救他于阴暗囹圄。   “我现在只求个真相,谁害了我,谁救了我,到地府算恩怨账时,才冤有头,债有主。”   小厮心里悲悯,慰藉道:“害公子的人会亲自尝到报应,即便此生不报,也会报在来世。老天有眼,自会清算清楚,公子不用思虑太多。”   邵慕白想到什么,一下子笑了,“我如今这样,兴许也是报应轮回。”   邵慕白低哑着嗓子道:“我负了他这么多年......他对我倾覆真心,我却听信小人谗言,误会于他。将他推进深渊的最后那双手,是我,现在报应不爽,也是我。这一切都是应该的......”   小厮见他心如死灰,仿佛被蒙在鼓里许多年才幡然解开骗局一般,心里又恨又悔。   于是也于心不忍,透露了一点点:“公子,小的身份低微,委实不敢多言。您有什么话......还是直接问教主罢。”   “教主”二字一下子刺进邵慕白的耳朵,眼神陡然有了焦距,定定看着小厮。   “你说教主?你说救我之人是,是......”   他没将名字唤出口,那扎根在他心底的三个字,交织了他太多的愧疚――   段无迹。   魔教教主。   他误会了一生的人。   从前,段无迹说起自己的名字,总伴着一句话:“风过无痕,人过无迹,这是我爹的意思,也是我自己的意思。”   段无迹就是这样一个了无痕迹,又了无牵挂的人,他做什么,说什么,向来都顺从自己的心意。冷冷冰冰,毫无热血。   乃至后来,他定定看着自己,说:   “邵慕白,我在这浮世走一回,唯一的痕迹,就是你。”   那时,邵慕白却并未在意,只觉得他在扯谎。   他听了小厮的话,缓了许久,澎湃的心情才勉强压住。半晌后,他抬眼,望着畏首畏尾的小厮,提了几分气力,堪堪问:   “既是他,你为何不敢说?他脾气虽冷,却不会迁怒无辜之人。何况你对我有恩,来日即便他询问于我,我也会不会将你透露出去。”   小厮却只是摇头,眼中哀痛,道:“教主自从瘫痪之后,心情一直阴晴不定,跟变了个人似的。这......公子您,合该是最清楚的。”   回忆霎时涌上心头,邵慕白的眼睛染上愧色,低下眸子,“是我害的他。”   小厮往前一步,“公子,您既然挂心教主。那么来日再见到他时,还请您心平气和些,莫再说那些伤他的话了,这么些年,他――”   他准备再说些什么,却被窗外一个冷冽的声音打断:   “――亦竹,退下。”   他的音色清冷,没有起伏,不急不缓,如飘进闹市的一片雪花,体积虽小,却能径直吹进人心,将血液冻得冰凉。   再简单不过的四个字,徒徒让邵慕白的眼睛陡然一亮,他挣扎着坐起身,望向那扇狭小的木门―― 这个声音,只能是他!   名为亦竹的小厮低眉顺眼地退出去,须臾之后,进来一个坐着轮椅的人。   他一身青白,腰间一条淡湖色腰封,极冷的颜色,衬得他气质更寒。额前的一双眉毛浅淡,皮相单薄细腻,眼眸仿若一碗凉水,没有感情却很是凌厉。只随便一眼,都透着雪打霜劈的寒。   偏偏左眼眼尾的一粒朱砂痣,丹红冶冶,聚集了所有光亮,将这周身的清冷烫了个洞,如浩瀚暗夜中的一点孔明灯,给这人添了几分烟火气。 这进来的,正是方才二人谈论的,亦是他一直亏欠的那人――段无迹。   二人相对无言,沉默了许久,段无迹终于打破沉寂:   “能起身了,甚好。”   分明是关心的话,却被他说得毫无温度,语调还没谈论天气时有波澜。   邵慕白定定看着他,眸子不停颤抖,这个他思慕了五年的人,梦到过无数次却越来越模糊的人,就这样岁月静好地在他跟前。   他以为岁月荏苒,这辈子都见不到了,却不想还是有机会。   一时间,千言万语涌上心头,他竟不知先说哪个。邵慕白左右看了看,眼神飘忽,最后落到段无迹手腕的绷带,眼中一痛。   “你,你受伤了?”   一句话抛出去没有回答,屋内悄然,只有刮进窗缝的阴恻恻的寒风。   邵慕白顿了顿,强行敛了情绪,狼狈着放慢语调,问:   “外面情况如何了?武林的人攻上来了么?你一反武林救下我,他们绝不会善罢甘休。”   平教即便势力不低,但也不是整个武林的对手。   段无迹丝毫感受不到他的关切,嘴角动了动,“与其担心平教,你倒不如多担心担心自己。”   丢出这句警告,他便没打算顿留。左手在轮子的中心一扣,轮椅左侧便定在地上,右手再握着另一侧的轮子一转,轮椅便调转了方向,背对邵慕白,朝门边走去。   整套动作一气呵成,看得出主人十分熟练,但这份熟练落进邵慕白的眼睛,却在他心头剜了一片肉――从前,段无迹的腿功独步天下,无人能及。   喉间当即涌出一口血腥,邵慕白强行咽了下去:   “无迹!”   趁人离开之前,他将人叫住。   果然,轮椅顿了顿,没有往前走。   邵慕白的喉咙不断地抖,一时词穷,“你不计前嫌救我......谢谢。”   五年前,段无迹离开漠堡,亲手拔出自己体内的匕首刺进邵慕白的胸膛。   当时,他眼睛里全是冰,只说了一句话:   “邵慕白,你没有良心。”   回忆宛如一道鲜血淋漓深疤,正正烙在他心头。这情景邵慕白没忘,段无迹自然也没忘。   “谢谢”二字钻进耳膜,刺得他纤细的眼眸一虚,慢悠悠道:   “邵盟主客气。昨日平教伤了条狗,也是我救的。对我而言,你们并无区别。” 没错,小攻小受出场就是这么早! 第3章 绝路(二)   邵慕白听出他话语中的暗讽,也不生气,他从前做的那些糊涂事,段无迹就是现在杀了他也不过分。   “若我逃过此劫,定将你接回去,好好待你。”   段无迹仍不为所动,转过来凌视他,慢吞吞道:   “说话之前您还是掂量掂量自己比较好。您是名门正派,我是歪门邪道。如今江湖上认定你与我平教有染,这话说出去,怕又要招来一场血雨腥风。再说......” 他顿了顿,喉咙一滚,又道: “并非所有人都想去你那漠堡。”   最后一句话宛如一根利刺,迎头带血扎进邵慕白的心脏。他低垂着眼,盯着地上的一颗钉子出神,许久许久之后,道出他这番悔恨的缘由:   “兰之死了......”   段无迹厌恶这名字,“这与我何干?”   邵慕白接着道:“他死前跟我坦白,当年在威茸雪山,救我之人不是他......”他抬起眼帘,怔怔望向眼前的人,眸中闪过希冀的光亮,“是你,对么?”   段无迹的嘴角动了动,良久良久,“不是。”   放在从前,他定是一千一万个点头,期盼邵慕白相信的。但解释过三次,他便再没有提起过。   第一次,是好奇对方会是什么反应的期待。   第二次,是在不甘与埋怨之间的委屈。   第三次,死心。   邵慕白眼中的光亮瞬间黯淡,“无迹,你从前不这样。”   他从前虽冷,却从不会对邵慕白说半句重话。   “不哪样?”段无迹终于抬眼看他,没有关切,没有怜悯,只有恨,“段无迹因何而死,你不知道么?”   邵慕白难堪垂眼,“是,是我害的......”   段无迹咬着后槽牙,没有说话。   半晌,邵慕白抬起头来,“尽管我现在说什么你都不信,但我会活下去,为了你,我会活下去。我会用剩下的生命证明,你对我有多重要。”   段无迹停在五步远的地方,手搭在轮椅的扶手,“你有本事活命再说吧。”   他左手扣上轮子准备走了,亦竹却慌慌张张破门而入。   “教主,他们攻上山了!”   ..............................   雪地上,几个人影跌跌撞撞地逃窜,伤亡惨重。更让人绝望的是,临到山岭深处时,大雪封山,已经没有路了。   最后一个教众也应声倒下,段无迹的轮椅一下子停住――前路漫漫,雪厚三尺,他的轮椅断然是进不去的。   他们逃了一整夜,身旁的教众死伤过半,即便没死,也没一个撑得住重伤下的奔波。   邵慕白一手捂着伤口,一手扣着轮椅的靠背,迎着刺骨的寒风咳嗽,“把我交出去,他们会放过你。”   段无迹冷笑,“你以为我在乎这条命么?邵慕白,这么多年了,你还是不明白。生死和骨气,到底哪个更重要。”   邵慕白拔高声音:“我这辈子已经害你这么多,死前怎可再连累你!”   段无迹转过身不看他,不动声色地将唇边吐的血擦去,又道:   “怎么想是你的事,怎么做是我的事。我段无迹做什么,何时轮到你来评头论足?”   他指了指被大雪封住的路,“你一路往上,山顶有一处暗道,按下封门机关,他们追不上你。”   邵慕白一动不动看着他,“你呢?”   段无迹扣着轮椅的扶手,指尖泛白,“我自有另外的法子。”   他不是不走,是走不了。   雪积三尺,他这只靠轮椅前行的残废,如何上得去?   放在往前,邵慕白是不会管他的,但段无迹遍体鳞伤还想着要保全他,如何能一走了之?   “另外的法子......是守在这里,抵挡那些门派帮我拖延时间么?”   被拆穿的感觉很不好受,段无迹抬头剜他一眼,“我段无迹做什么与你无――啊!你干什么!”   他话还没说完,便被邵慕白一把抱了起来。   “怎么想是你的事,怎么做是我的事。”邵慕白将这句话原封不动还给他,又道,“无迹,这一次,我不会抛下你。”   因这剧烈的举动,邵慕白胸口的伤又撕开一段新肉。血液浸透衣裳,在衣料表面被风干,像极了雪地里的芍药。   两人皆是重伤,走一路,血便流一路。积雪直到大腿,邵慕白在雪中开路,步履维艰。到后来血被冻凝了,路上便没了猩红,只剩两个合在一起的身影,缓缓朝山顶挪动。   他几近失去知觉,每一次呼吸,冷冽的寒风几乎都要将他的肺腑刺穿。但环着段无迹的手却始终没有松开。   “噗咚!”   他脚下一个不稳,两人摔了下去,邵慕白呕出一口血,顾不上擦,又将人抱起来,一步一步朝山上挪。   段无迹眼中一痛,别开眼,不看他身上的血,“你以为这样我就会原谅你么?”   邵慕白步履维艰,脚在雪上踩出“嗤嗤”的声音,眼睛一动不动盯着山顶的巨石。   嘴里喃喃道:   “无迹,我们会活下去,一起活下去。”   “我爱你......活了这么久我才明白,我爱你。”   “我们......会一起活下去......我会好好对你......”   段无迹没再说什么,只攥紧了邵慕白肩上的布料,指节森白如骨。   待上了山顶,邵慕白果然发现了一个山洞,洞口上方悬了一截半尺厚的青铜门,应该就是段无迹嘴里说的“门封”。   与此同时,武林各大门派的人也追了上来,前后不过两百步。   “放我下来......你进洞去找机关,比抱着我快......”   邵慕白点头,将他放在洞口,急忙便跑进山洞。由于伤势加重,他几乎半走半爬。   他没看见,他奔进山洞时,段无迹终于抬眸看他,眼中不再冰寒,只是不舍。   “无迹,机关到底在哪?我没找到。”   邵慕白在光滑的石壁上摸索了半天,仍旧一无所获,正要询问时,只听得“轰”一声巨响,洞内陡然黑尽,什么也看不见。   脑子里“嗡”的一声,下意识朝洞口看去,只见高悬的青铜门不知何时落了下来,将洞口封得严严实实。   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无迹!你干什么!”   赶忙去捶打那青铜门,只一阵咣当巨响,门却不动分毫。   邵慕白恍悟,“里面根本没有机关!”   这是平教的机密要道,普天之下,知晓此道的仅有平教教主。机关不在洞内,而在在洞口,刚好,就在段无迹让邵慕白放他下来的地方。   “开门!段无迹你开门!”   邵慕白不停捶打吼叫,段无迹仍不为所动――打从一开始,他便什么都打算好了。   他气若游丝,说话很慢:   “邵慕白,你还是这么容易上当......别人说什么你都要信,不骗你骗谁?”   邵慕白听着他的话,喉间一股腥甜,将冲出喉管的血又咽了回去,“无迹,开门......算我求你。”   他的话被门罩了一层,嗡嗡的,很是沉闷。   门外的人顿了一顿,眼神变得坚毅,又接着之前的话道:   “我这次骗了你,但你记着,我段无迹此生只骗过你这一回,也只这一回。”   语罢,他凝聚最后一分内力,“纭钡卮蛩榛关――再无人可进这密道了。   邵慕白头抵门跪下,门上因此多了一道血痕,张牙舞爪。   他此生,终是将段无迹负得,彻彻底底。   即便他心生悔悟,为这人拼了命想活下去,重燃生志,只盼着与他袖手江湖,然则,老天却不给他这机会。   门外之人奄奄一息,头撑着一口气:   “这条路往下,一直走,会通往你的漠堡。那里,合该有你的旧部。”   通往漠堡的路,段无迹偷偷走了无数回。偷偷潜进漠堡,却只看到邵慕白与另一人耳鬓厮磨。   一里一外,分明只隔了一扇门,却堪堪断了一生。   “魔头!邵慕白身在何处?快快如实招来,本门可免你皮肉之苦!”   这群武林义士,终是追上山了......   邵慕白踉跄起身,没有往下走,他沿着石壁不断摸索,一个时辰后,终于摸到了半山腰的一处机关,跌跌撞撞再爬上山顶,追杀的人已尽数退去,只剩激烈打斗后的残骸。   停了一夜的雪又开始飘散,洋洋洒洒落下,将铺天漫地的杀气盖了些许。   段无迹面朝上躺着,身子半陷进雪里,被新雪覆了一层,将将掩住血腥。   他嘴角噙着一抹笑,眉目柔和,去得没有遗憾。心脏插着一把嵌了骷髅头的匕首,却因这一抹笑,那匕首仿佛不是匕首,反倒更像一朵妖艳的曼珠沙华。   只是这花扎进邵慕白的心口,却如同淬毒利刃,毒素迅速蔓延,侵蚀每一寸皮肤。   东风号号,如泣如诉,似乌江沿岸的孤魂野鬼,惹得多情之人落泪。   “你想让我活,可我却只想为了你活......无迹,此生没有你,再无意义。”   邵慕白堪堪走近,弯腰,轻轻擦去段无迹眉间的细雪。   这人就是固执,只要决定了,什么人劝都没用。邵慕白瞧着固执的这人,心里也下了决定。将他打横抱起,情人般蹭了蹭脸颊,温柔亲昵。   随后摇摇晃晃,朝万丈悬崖走去。   “无迹,你信轮回么?我从前是铁定不信的,但我现在,真的期盼有来世。再见到你时,我一定不会放手......”   山顶有一株傲雪红梅,常年屹立在顶峰,不受风雪所动。而此刻,却不知受了什么摧残,须臾之间,花瓣落尽,枝桠尽折,簌簌跌下山崖。   “天降恩泽,今有侠者临世,邵慕白师出名门,仁义满怀,敬天下可敬之侠,杀天下可杀之恶。遂,尊邵慕白为武林盟主,以聚武林之力,除恶扬善。吾等感念上苍,特告天下。”   “邵盟主,您与兰之公子真乃天造地设的一双璧人,真是羡煞我辈也!”   “我不希望你跟兰之中间还有另外一个人,何况他背后是魔教。”   “当年救你之人,根本不是我,是段无迹。是你恨到骨子里却不敢爱的段无迹!”   “邵慕白,枉我等对你信任至此,你竟修炼邪功,杀害兰之公子!”   “盟主,咱们已经无路可走了,干脆,降了罢......”   “我段无迹此生,只骗过你这一回,也只这一回。”   ......   一生荏苒,再回首皆若山间浮云,缥缈虚幻,仿佛做了一场荒唐大梦,辨不清真假。   “堂下孤魂,可是姓邵,名慕白,字将夜?”   “你阳寿已尽,功德却未损,本不该归至我处”   “我乃地界冥君,今日,本君要与你做桩买卖。买的,是你的时间,卖的,是本君的时间。”   彼时他魂归地府,不见段无迹的魂魄,却独独在忘川河边,巍峨地府中,正正对上掌管幽鬼的冥君。   他到这个陌生的地界,遇到一个陌生的所谓的神明,自然有诸多疑问。   而那堂上冥君似乎早料到他这般反应,一切只是对方问什么,他答什么,毫无隐瞒。   “我要做什么?”   “捉鬼。”   “什么鬼?”   “不肯归顺冥界,依傍泪丹危害阳间的鬼。”   “我一介凡胎,怕是没这本事。”   “本君会赐你宝物。”   “什么宝物?”   那晚,冥君的大殿紧闭,里面只有一神一鬼,任何人不得靠近打搅。二者谈论了许久,似乎是关切冥界命运的大事。但他们谈论了什么,决策了什么,再无第三者知晓。   哪怕是亲身经历的邵慕白,也是在很长一段时间之后,方才将这席话消化明白。   三言两语,道不清楚。   他从来不信这些鬼神,尽管他因为对段无迹有所亏欠,期盼一个来世今生的缘分,但真让他知道这世上有神仙有地府,甚至亲眼见到,心里仍旧吃惊。   更吃惊的是,冥君特地召见,竟是有求于他。   万幸他在武林摸爬滚打了十几年,跟形形色色的人都打了招呼,向来处变不惊。   待到冥君跟他谈清楚条件,说明白要求,让他回到过去,帮冥君乃至冥界一个天大的忙时,邵慕白心里已然有了主意。   “你说的这些我都答应,但,我有个条件。” 第4章 治婊(一)   邵慕白抬头,与殿上冥君对视,丝毫不惧。   冥君坐在六十级阶梯之上,一袭墨色长袍,沉稳端重,几近与黑夜融成一体。他一手搁在桌案,一手放在膝上,坐得很是端正。   听了邵慕白的话,他从容颔首,“讲。”   地府的蓝色幽火隐隐绰绰,穿过半透明的鬼魂,在没有影子的地上跳动。   邵慕白的眸子闪着亮光,道:“我回去之日,必须是我与段无迹初见之时。”   “段无迹?那个与你一同坠崖之人?”   “不错。”   对冥君而言,这不过是弹指去灰的工夫,故而他听了邵慕白煞有介事的“条件”,反而笑了,“本君允许你提个稍微贪心点儿的。”   邵慕白心意已定,“不,我只这一个心愿。若你办不到,那么先前提的种种要求,我便当刮了阵风。”   冥君耸肩,“看你的生平,虽然在武林建树不少,但感情上也不像个痴情种。现在这般执着,本君倒是意外。”   他从大殿的台阶下来,“罢了,人心不定,情愫芜杂,即便天帝也没把握参透,本君还问来作甚?不过么,你执意如此,本君便允你这一诺,便当作是给你的见面礼。”   邵慕白颔首,朝他深深作了一揖,“多谢冥君。”   他迫不及待想见段无迹,转身离开,欲跟着鬼差一同去那重生之镜,却被冥君唤住。   “等等。”   “怎么?”   “你回到过去,但过去之我未必认得你。”   冥君的右掌在半空一旋,一泓蓝光划过,邵慕白手中便多了一枚指环。   “这是?”   “信物。”   冥君定定看着他,分明是很重要的事,他却说得云淡风轻。   “待你擒拿厉鬼向本君复命时,拿出这枚指环,本君自会相信你的话。”   邵慕白瞧着掌心的指环,微微蹙眉。那指环通体银白,宛若人骨,将周围的光亮都敛了去,无端端透着一股森寒。   “看来这东西很重要。”   “这是自然。你需谨慎保管,否则,你,本君,乃至整个冥界,都会遭受灭顶之灾。”   邵慕白盯着那东西,指节收拢,将它包在掌心,抬眸,朝冥君笃定一笑,“好。”   冥君望着他陡然化成飞烟的背影,平淡的眼神渐渐褪去,多了几分凝重,喃喃自语道:   “白祭,希望这次,你不会让本君失望。”   “白祭”,说的是邵慕白。   白祭降世,万鬼夜哭。   这个响彻万古的名号,冥君只在私下说起。除了他和那人,泱泱六界,漫漫苍穹,再无第三个明白“白祭”与邵慕白之间的联系。   “这位......大人?”   前世镜旁,邵慕白对着身旁的鬼差措辞了好半晌,才叫出一个尊敬又不失端雅的称谓。   “何事?”   那鬼差无面无眼,只一张斗篷盖着,头颅藏在宽大的帽子里,似一口深不见底的渊井。   邵慕白问:“大人掌管游魂,可在最近见到段无迹的魂魄?”   鬼差道:“你乃自尽,段无迹乃他杀,你们二人先后赴死,时间虽近,却不属于同一类鬼魂。他不归我管。”   他的声音低哑,如幽静山寺的青铜钟,没有起伏,亦没有感情。   “但他对我委实重要,大人可知他此刻魂归何处?”   “不知。或许已经喝下孟婆汤转世,或许不忍心忘记凡尘往事,选择投身到忘川河下,永生永世做个鬼魂。”   冥界有个规矩,到了忘川河边,鬼魂皆有两个选择,要么,喝下孟婆汤,忘记前尘种种,投胎转世。要么,舍不得前世各种牵绊,投到忘川河下,记忆永不磨灭,却也永不能转世为人。   是去是留,全凭自身抉择。   鬼差见他急迫,甚至急于重生,于是问:“你找他做什么?”   邵慕白垂下眸子,眼中愧疚,“方才经历了生离死别,他去的可怜,我想见见他。”   “他去哪里,重要么?”   “很重要。”   鬼差顿了顿,道:“你马上重生,一切都将复原,不论他去何处,总归会回到你们初见之地。现在跟他见面没有任何意义,且还浪费时间。”   邵慕白多了两分执念,幽幽道:“我心里一直有个问题想问他,这问题解决了,我回去才能护好他。”   这疑问委实困扰了他许久,乃至过完一生都没想明白。   鬼差沉默了片刻,道:“我对你们的事不感兴趣,但冥君既然从万千鬼身中选择了你,想必你也有过人之处。看在今后你我共事,一并侍奉冥君,那么我也有义务提醒你一句。”   邵慕白微微躬腰,“请大人示下。”   鬼差抬了头,道:“有回春之法,何苦拘泥残境落花?”   这话冷不丁说出来,让邵慕白一下子愣了。   这是典型以物晓理的说辞。   回春复原,自然指的是重生,一切回到初始状态,落叶生回枝头,破镜重归完好。残局也好,美景也罢,所有后来衍生的东西都尽皆消弭。若人有心,顾惜该顾惜的人,谋划该谋划的事,总好过从前不懂情深,不知所谓。   那残境落花,又说的是什么?   铁定不是指段无迹,因为这人一直鲜活,性格清晰,从未凋败。   凋败的,是他们之间的感情。   他们二人相识相知,最后却形同陌路,落个千人唾万人骂的下场。他误会了段无迹一辈子,也负了他一辈子。   人生是一场回不了头的棋局,而他的无情和任性,生生把这棋局变成了死局。回到过去,再拾起这段感情,他定是要百般顾惜段无迹,将他放在心尖上宠着,不让他受这般苦楚。   回春,自是感情回春,一切重头开始。   这句话恍若灌顶的醍醐,让邵慕白茅塞顿开。   既然一切可以重来,他为何还要纠结于当下,去找被伤得千疮百孔的段无迹,讨一个再在伤口上撒盐的答案?   既然段无迹还是那个段无迹,既然重生可以抹去小魔头的所有伤痛,他这揣在心底的疑问,为何不能回到过去再问?   甚至,可以直接从根源扼杀这个疑问,不让它生根发芽,不让段无迹受到任何伤害。   邵慕白心口豁然,凝重的眉头陡然舒展了,深深朝鬼差作了一揖:   “在下明白,多谢大人提点!”   要说通透,还是这些鬼神通透,一个掌管游魂的鬼差都能说出这番道理,可见冥君的境界之高。   鬼差对这称赞并未在意,只是轻轻点头,抬手在前世镜一挥,镜面骤然生了一团黑雾。   少顷,黑雾散去,平滑的镜面成了一汪湖水,隐约可见涟漪。   “时辰到了,冥君的命令不可违抗。”   邵慕白觉得地府的人很讲究效率,从不把时间浪费在没用的事情上。什么时辰做什么事当真安排得清清楚楚,一刻冗余也没有。这让他觉着有那么点无趣。   “还未请教大人名号。”   邵慕白见四周黑雾渐浓,明白鬼差已经念了法术,于是赶忙问了最关键的一点。之后,在黑雾逐渐弥漫视野,身子彻底融进前世镜之前,他隐约听见烟雾中传来的低哑的两个字:   “知鬼。”   这两字虽被风吹得缥缈,却也听的真切。   彼时,邵慕白将两件事记在心里:   一者,这个看不见面容却语出不凡的鬼差,叫“知鬼”。   二者,他马上重生,就能见到段无迹了~   邵慕白这样想着,心里美滋滋的。   尤其想到段无迹还未从小魔头变成大魔头,还未被伤痛磨砺出一身尖刺,还未说句话都恨不得把人戳死。还只是懵懵懂懂,涉世不深,宛如白纸。   于是,心里更是欢喜。   而且,他明确要求冥君将他送回初见时,也并非全无缘由。   他与段无迹的初见,是缘分,亦是误会。   那时,他刚学成一身功夫下山,揣着一个大侠的美梦,想做一番成就。   但奈何时乖命蹇,英雄之路并非一蹴而就。   那时天降蝗灾,百姓颗粒无收,壮志满满的邵大侠刚下山就饿得没了气力。   皆说,万事开头难。   皆说,凡事迈出了第一步,事情便成功了一半。   可谁又能料到,他这刚迈出去就崴了脚?   纵使老天爱欺负人,也不带这样扼杀少年美梦,泯灭一代大侠的满腔热血的。   于是听闻平教通过不法渠道囤了许多粮食,就算好了蝗灾一过,高价变卖从中牟取豪利时,邵大侠终于没忍住,潜进魔教仓库,准备盗几大袋红薯――美名曰,劫富济贫。   也怪他初入江湖,无甚经验。   乃至于他个人前去踩点时,刚进门就被发现了。   好巧不巧,发现他的人,就是段无迹......的手下。   彼时,他将七十二般武艺都使出来了,还是双拳难敌四手,败下阵来。   然后,少不了一顿胖揍。   好在被彻底打残之前,段无迹大发慈悲,冷冷道了一句:   “算了,本少主今日生辰,不想沾条人命惹晦气。”   放在其他人眼中,段无迹在关键时刻出声阻止,自然是他的救命恩人。但彼时邵慕白年轻气盛,又加上出师以来一件正事没成反而频频被揍,心里便对平教,以及那个戴着面具说话冰冷的“少主”,都没什么好印象。   何况......这杀千刀的劳什子“少主”,居然嫌他这武功盖世的邵大侠晦气!   所以,他想回到这时候。这次,不用武力,不偷不抢,光明正大从平教正门进去,递拜帖,拉门扣,用他这三寸不烂之舌,以理服人。   顺便,见见他这未涉人世的小魔头~   邵慕白在前世镜里穿梭时就打算好了,包括见到段无迹要说什么,做什么,甚至微笑时不能露齿一定要保持他风流倜傥的迷人形象。   然则,就跟多年前他出师下山一样,第一步刚迈出去,便一下子崴了脚。   所以,邵慕白重生回去,睁眼那一刹,看清周遭情景时,心里不由自主对冥君亲切道了四个字:   “去你大爷!” 啊啊啊啊!蠢作者算错字数了!今晚零点那波就推到明天21:00惹......以后每天都是21:00,存稿很够,大家放心入坑 第5章 治婊(二)   邵慕白确实重生了,也确实回到了初见时分,只是这初见,却不是和段无迹的。   而是那个上辈子害得他众叛亲离的兰之,那个不惜自尽,也要栽赃陷害他的顾兰之!   那是在容国国界的一座小城镇,名为“江洲”。江洲是名满天下的鱼米之乡,最不缺的就是水。出门靠船,串门靠游,虽有桥路,却不如小舟方便。门户临水而立,寻常人家的孩子几乎生下来就能游泳,嬉水打闹是常态。   天降之水,自然之河,给江洲人添了许多情致,方便打渔,方便游水,但也,方便自尽。   自尽投河,俗称,下饺子。   “快来人啊!有人投河了!”   那日,他与顾兰之刚见面便生了口角。他受师父之命给这人传个口信,本来是很简单的事,三两句便解决了。但奈何顾兰之整个人都萎靡不振,对他不理不睬,惹得一腔正义的邵慕白说了两句重话。   就这两句重话,也没想到就是最后一根稻草,顾兰之听后一下子就跳下河去了。   那时邵慕白见人要寻死,脾气一下子就软了,把人捞上岸后一直好言相劝,小心翼翼,生怕又惹他想不开。   他前世就吃这软盈可怜的一套,刚好顾兰之是这套路的鼻祖,遇事装装无辜,眼泪一挂,便将旁人的心神勾去。好些时候他做了出格的事,惹得邵慕白发怒,但瞧见他泪汪汪的眸子,便也发不出火了。   但他却能对段无迹发火,因为段无迹从不示弱,你越是骂他,他越是能变本加厉还回来,气得你找不着北。   浅近些说,顾兰之便是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盛世白莲,不论发生什么,当数他最可怜,最无辜,即便做了什么坏事,也会让人觉着错的不是他,是这世界。   至于段无迹么,邵慕白想了想,客观地觉着他是,食人花。   现在他倒是爱上食人花了,觉着他哪里都好。但往前可不是这样,往前他缺根筋,被顾兰之这一套戏码糊弄得严严实实。既然老天给他再来一次的机会,让他生在这骂人之后,跳桥之前,他便也不能重蹈覆辙。   于是重生在顾兰之刚刚投河,四处人仰马翻的当下。他只在桥上犹豫了一瞬,便足下一点,跳入河中。   人还是得救的,隔岸观火毕竟不是他的风度。   只是与前世不同,他将人从河里捞出来,对方刚哭喊了一句“救我做什么让我死了算了”,邵慕白便迎头给了他一巴掌。   “啪”!   人群中像劈了一道雷,轰的一声。   他这下没有用全力,却也不轻,在顾兰之的左脸留下一块红色的印记。   这一打,周围的人都愣了,本还在OO@@的议论也骤然停下。   “你,你打我?”   顾兰之的声音发颤,脸被抽到一边,他挂着泪花,错愕不已转头。   “你居然......打我?”   周遭之人纷纷说了开来,尤其顾兰之脸颊柔弱纤细,眸子盈盈欲滴,配上半哭半怨的嗓音,委实让人心疼。   “这人怎么如此铁石心肠?”   “跳河的一看就是富贵人家的公子,这样想不开,想来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费这么大气力才救回来,怎的不好好顾惜?”   “好歹是条人命!”   “要跟着这冷血无情之人,逮谁谁受得了?”   “要是我,铁定也不想活了。”   一番话下来,矛头直指邵慕白,仿佛是他起了歹心,亲手将人推下去般。   殊不知,众人嘴里这柔弱可怜的顾兰之,日后会冒充段无迹,费尽心机欺骗他的感情。甚至不惜自尽,把枉死栽赃到他身上,诬陷他修炼邪功,遭千夫所指。   怜悯,是最容易泛滥的情绪。   仁慈,是纵恶者最坚固的护身符。   “方才你并非真的要自尽,即便我不救你,你也不会真的沉去河底。”   邵慕白冷冷看着他,顿了顿,又道:   “因为命,对你而言太重要了。”   顾兰之眼眸红肿,抬头苦苦看了他一眼,三两下从地上起来,就要因这一口气再去跳河。   “――再跳一次的话,我不会救你。”   邵慕白慢悠悠开口,果然,那人的动作一下子就停了,侧头听他说话。   “邵大哥,你既如此看不上我,方才又是在做什么呢?费那苦心做什么呢?我左右不过就是个废人,你跟一个废人计较什么呢?还不如,不如让我死了算了!”   言下之意:你嘴上说不在乎我,刚才不还是救了我么?装什么装?   这样啜泣的语气他说得游刃有余,一番话起承转合,如夜莺啼唱。   他现在叫的是“邵大哥”,待过些时候,他便要叫慕白哥哥了。   邵慕白记得很清楚,甚至能回忆起前世两人刚认识一天,他便听顾兰之嘴里蹦出一个“慕白哥哥”,那时他是何等惊讶和不知怎么拒绝。   顾兰之出身不高,母亲只是个半大不小的妾室,使得他自小便擅长靠示弱牟取同情。堂堂男儿竟生了女儿家的娇骨,一是他本身没有什么立足的本事。二是他生相柔美,眼泪轻飘飘一落,便勾去许多人的心思,博取同情时太过容易。   这样的人,你退一尺,他便进一丈,黏上了便再也甩不开。   故而,邵慕白十分清醒,只装作没听见那句“邵大哥”,坦然一笑,大大方方。   “我说了,你要想自尽,尽管去,我不会再救你。”   “你――”顾兰之气结。   邵慕白语调不急不缓,“方才捞你上来,是因为师父让我传给你的话没说完,他老人家交代的任务,我总归要完成。”   顾兰之眼中落寞,“在你眼里,我还没两句话重要么?”   邵慕白“咦”了一声,道:“顾公子这话就说重了。你我初次见面,点头之交都算不上,我何苦为了你一番假死的行径,弃家师的嘱咐不顾呢?”   顾兰之见他气定神闲,当真是不在乎他寻死觅活,于是也不敢贸然跳下。手扶着石桥的围栏,一双脚踏上去也不是,收回来也不是,只一只脚踩在上头,另一只仍放在桥面。   硬着头皮问:“令师有何话给我?”   “他说,顾家的变故并非偶然,若要彻底解决,要从长子身上着手。”邵慕白的记性很好,即便现在的“他”只有十九岁,离最后被追上雪山自尽有十年之久,他也仍然记得这话。   因为这是师父交给他的第一件任务,他一直刻在心里。   “这话你方才说了。”顾兰之仔细地瞧着他,眼波流转,企图勾起两分怜悯。   “这不怕你被水一泡,脑子进水给忘了么?”   邵慕白不给他面子,成功让对方的脸颊一抽,接着,他继续悠哉悠哉地道,“师父还说,让你走一趟卞京,西门家会帮你。”   顾兰之满怀希冀地瞧着他,“什么西门家?什么卞京?我从未听过。除了这些,令师可还交代了其他的什么?”   邵慕白道:“没了。”   顾兰之垂下眸子,泪珠挂在睫毛尾部,很招人怜惜,他道:   “卞京离这里远,起码要走十几日。我没有脚力,怕是赶不到。”   没听说过卞京,却知道路程几许。嗯,逻辑完美,没有漏洞。   邵慕白装作没听出他的弦外之音,道:“那就买匹马罢,每天赶四个时辰,三五天也就到了。”   顾兰之见他没听懂自己的意思,于是直接挑明,“你不送我去吗?”   上一世,邵慕白可是将人完好无损地护送到了卞京,一路悉心照料,展尽大侠风范,要多温柔有多温柔。   “这个嘛,自然是不会的。”邵慕白慢悠悠道,“一是师父他老人家没有吩咐,二是,我自己也不想。”   “邵大哥,我只是个文人,不必你会舞刀弄枪。这一路去了,你就不怕我半路出事吗?你就忍心不帮帮我?”   “帮?”   邵慕白挑眉一笑,道:   “今日你碰上我了,让我帮你,明日碰上别人,又盼着别人帮你。日复一日,周而返始,你可有自己能做之事?”   比起厌恶,他对顾兰之更多的是心痛。   顾家世代书香,人人皆有青竹之姿,俊容下头是傲骨,笔尖之上是清风,一等一的诗礼清誉。可他偏偏自甘沉沦,工于心计,好施阴谋,将蛇蝎之心包裹,以无暇秀容示人,让人猝不及防,在无意之中便被他害了性命。   “你!”   邵慕白的眼睛动了动,接着说了真心的话:“堂堂七尺男儿,你可以胸无点墨,也可手无缚鸡之力,却不可没有骨气。毕竟并不是所有人都吃你这一套,终日以可怜之态依附他人,工于心计,受人牵制,顾兰之,你还敢理直气壮,说自己是顾家人么?”   话及这里,顾兰之的脸色终于沉到了底,他放下拭泪的手,恼羞成怒道:   “邵慕白,你自诩侠义之士,我们的父亲还是旧识,你便如此侮辱我吗!”   侮辱?   邵慕白的眼眸一虚。   上一世,他轻柔着说:“侠之大者,天下苍生,侠之小者,左邻右舍。何况我们的父亲是旧识?兰之,你放心,我不会不管你。”   而此刻,他只是定定看他一眼,一字一句道:   “人必自辱,而后人辱之。”   这话如同利箭,“嚓”的刺进顾兰之的身子。   邵慕白说的一点不错,他就是这样从小依附他人,从未自己做完过某件事。他总爱哭泣,总爱落泪,将自己当成宠物一般,依傍在可依傍之人身上。待到这人不可依靠之后,他便又去寻找下一个。   话虽不假,但这样直截了当说出来,难免叫他难堪。   他扣着石桥的矮栏,指甲几乎抠进石头里。他以为,邵慕白会同其他千千万万的普通人一样,因着怜惜照料于他,谁知这人不但不为所动,反而还出言羞辱,当面拆穿他的面具。   这个邵慕白,究竟是什么人?   且说邵慕白在扔下那句忠告以后,人群中再无人数落他,OO@@地小声议论了几句,让出路来。   十几人围成的圈子将将散开,留出一人可以通过的空隙。眼界倏地一开,邵慕白兴致缺缺地朝巷子走。   他一面走,一面想,待会儿得找个没有人的地方,好好去质问一番冥君。   分明说得很清楚,他要重生到与段无迹的初见,怎么就撞上顾兰之了?   还好巧不巧,是这“英雄救美”的破桥段。   邵慕白心里很气,雾腾腾的怒火在胸底滚动,却又碍于光天化日,不好发作。   只是下一刻,他这无边无际的坏心情便一扫而空了――巷子的转角,闪过一片青白色的衣袂。   心中大喜――这样浅淡到几近褪干净的青色,只有一个人会穿。   于是,某人顿时如滚水泡开的胖大海:   “无迹?” 谢谢小可爱“q宁缺☆勿滥g”的地雷、“喵子biu”的地雷x2、“竹隐”的火箭炮 第6章 大舅子(一)   人间三月,正是春来发枝的时候,亦是群猫躁动,接连发/春的时候。   而邵慕白此刻,便是这万千狸猫中的一个。   此刻的他,眼睛正粘在那抹青白色的背影上,脚下生风,急腾腾追去。   “你这小子,为何在光天化日之下偷窥于我?”   段无迹走得很快,他追了快一条街,才终于在某个不起眼的巷角将人拦住。   此时的段无迹只有十七,比邵慕白印象中的样子更清瘦,还是个身量待长的少年郎,青衣玉带,墨发及腰,周身透着清冷。而那张如玉的绝色面容,却被一顶黑纱斗笠遮了去。   邵慕白记得,段无迹生性冷淡,孤傲不驯,喜欢在世人面前故作老成。分明是内心极纯净的人,却非要端出一副老辣模样。   熟悉他的人,会觉着他这样真心可爱。   不熟他的人,只觉着他冰冷阴鸷,不近人情。   “你方才偷窥我,还在光天化日之下,窥了就跑。”   邵慕白又重复了一遍,盯着他斗笠边垂下的黑纱,眼神灼热,仿佛要穿过半透的黑纱,直直看进他的眼睛。   黑纱斗笠几乎是段无迹及冠的标配,这时的他稚嫩,面薄,怕一时控制不住面部表情,被人捉住弱点大做文章。   其目的有二:   一者,他面容姣好,肌理白皙,只看脸,会有一股羸弱之美。黑纱斗笠能让他有一丝神秘感,神秘,且让人不敢靠近。   二者,他出身平教,在武林人人喊打,他初入江湖,不想招惹太多是非。倒不是怕,只是他生性孤僻,不想与外人有多牵扯。   面对邵慕白的质问,段无迹微微抬头,透着黑纱看了他一眼,随即不屑地挪开眼神,冷冷道:   “你也说是光天化日,我何来偷窥一说?”   邵慕白渐渐乐弯了眉眼,脑中滑过前世他穷途末路时,段无迹湮没在风雪里嘴角流血的睡颜,再对上如今的眼前人――还是这伶牙俐齿恨不得一句话把别人憋死,嘴毒却充满生命力的样子。   真好!   于是他清了清嗓子,准备还上一击:   “你若没偷窥,又作何心虚,作何逃跑呢?”   闻言,段无迹只冷笑一声,慢悠悠道:   “我见有人凶神恶煞地追我,自然得跑了。不然,还留下来给你唱曲儿么?”   啪!   邵慕白听着这话,只觉得脸上被抽了一巴掌。得,段无迹还是那个段无迹,论嘴毒,他和人家之间还是差了十条街。   “那个,如此看来,倒是我唐突了。在下邵慕白,给阁下道歉了。”   他寻思着先退一步,美名曰:以退为进。   “不过,相逢即是有缘。你我误打误撞相识一场,何不顺应缘分,做个朋友?”   段无迹不为所动,“我不需要朋友。”   “但在下需要。”邵慕白往他身前一站,挡住去路,“而且在下初入江湖,认识的人不多,今日难得与兄台投眼缘,十分想要结识。兄台就发发慈悲,了了在下这桩心愿如何?”   他硬生生把发/春的荡笑憋回去,尽量让自己表现大方。   段无迹眼眸一虚,不过他的眼睛藏在黑纱之下,这让他的气势削减不少。   “投眼缘?”他冷笑,“我戴着斗笠,面容全无。你不知我姓名,不知我长相,更不知我身份,匆匆一瞥就投了眼缘?”   邵慕白侃侃而谈:“兄台此话差矣。所谓眼缘,要的就是人群中这匆匆一瞥。看久了,想得多,杂念也多,就不好再说什么惊鸿一瞥了。”   他一面说着,一面打量段无迹的黑纱,问:“不过话也说回来,你为何要戴斗笠,不以真面目示人?”   段无迹眼中一冷,戒备着往后退了一步,道:   “我做什么,与你何干?”   这熟悉的话宛如一根针,扎进邵慕白的心脏,瞬间就冒了血。   前世,段无迹也说过类似的话。在二人逃亡之际,邵慕白让他先走,他却非要留下,直到逃至山顶,将人送进密道。   段无迹是个很有打算的人,打算的对象是邵慕白。他守着这一寸丹心,孤傲了一辈子,也固执了一辈子。即便最后毅然赴死,他也没听进去劝,只做着自己决定的事情。   想到此处,邵慕白脸上的痞笑陡然凝滞,心里说不出的情绪莫名翻涌。正如他跳崖那一刻所想,这一次,他绝不会再放手。   于是往前一步,倾身,弯腰,逼近眼前之人,缓慢又深情道:   “总有一日,我们会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你会与我真诚相待,你会将我的名字,刻进你的生命,自此余生,你再摆脱不了我。”   东风过处,红叶李的花瓣缤纷落下,浅淡到几近白色的红,如神女无声的泪水,簌簌落在二人身上。铺天漫漫,吹了三两片在邵慕白的发间,宛若漆黑夜空的明亮星辰,夺目耀眼,让段无迹的眼神不由一顿。   他被这无厘头的一段话说懵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后退一步,咒骂了一声:   “无聊至极!”   随后,像看登徒子般看了他一眼,马不停蹄绕过这不速之客,急匆匆走了。   清风徐徐,撩起他黑纱的一角,露出他抿成一条线的,颜色浅淡的唇。   邵慕白望着愈行愈远的人,瞧他衣袂翩翩,素雅清冷,宛若堕天上神,心里不由一暖,仿佛瞧见了漫天花开。   原来,他与段无迹,在这样早的时候便认识了。   原来,这才是他与段无迹的初见,而不是那次偷盗不成的意外。   怪不得,他潜进魔教盗粮,以无情冷酷著称的魔教小少主,见到他这名为大侠实为盗贼的邵慕白,会放他一马。原来早在这石桥一角,早在他不知情的时候,段无迹已经见过他,并将他藏心里了。   江洲四处是水,也四处是街巷。   段无迹冷漠着听了那句迷倒万千少女的情话,冷漠着走远,冷漠着拐进一处无人的巷子。脱力般靠在墙上,胸口不正常地起伏了几下,许久才缓解下来,他堪堪抬手,摘下蒙着黑纱的斗笠。   仍旧是那副冷冰冰的面孔,但红得像抹了胭脂的耳朵,出卖了他。   终是涉世未深惹的祸。   ............骚话连篇的分割线.............   邵慕白说完那句撩拨的话之后,并未追上去。一来,死缠烂打容易将人逼走,二来,在他的精心布局之下,他与段无迹,马上又要见面了。   前面也交代了,此时江南一片正闹蝗灾,蝗虫一过,将庄稼粮食都吃了个干净。百姓颗粒无收,只得拿出往年积攒的存粮。   但由于每年都要缴纳田税,十五斤的粮食便要上缴两斤,长此以往,百姓家里的粮仓并不丰沛。灾情传到京都,皇帝一声令下,派了钦差大臣赈灾,与那大臣同行的,是五万石灾粮。   前世,平教在粮道上半路打劫,硬生生劫去一万石。以此为要挟,趁机敲诈那钦差一笔巨款。   钦差怕皇帝降罪,便一直未有上报,但又舍不得那白花花的纹银。毕竟这些银子都是他花大力气贪污来的,自然一毛不拔。于是,他便将事情强行压了下去,时间一久,粮食不够吃,便活生生饿死了几千人。   而魔教派遣去完成这桩劫粮大任的,便是段无迹的兄长,段如风。   “你是什么人?为何绑我至此?”   段如风被铁链绑在石柱上,质问眼前的邵慕白。他是平教的大少主,段无迹的长兄,素来在外打理一些事务,见过不少风浪。   此人生来稳重,小小年纪便顶起了魔教的半边天,说话做事都透着大家风范。前世若不是英年早逝,魔教教主的位子合该是由他继承。   邵慕白盘腿坐在桌上,吊儿郎当,“我觉得大少主聪敏,应当知道为何会到这儿来。”   段如风这样的人,深知越是面临危险,越不能自乱阵脚的道理。故而,即便无缘无故遭人挟持,他也没有慌乱,只是面色严肃地与对方交谈。   他盯着邵慕白,眼神凌厉,企图将对方的脸看穿一个洞,“若我没记错,我平教与阁下好像没有过节。”   他今日奉父亲的命令出发,准备去粮道打那钦差一个措手不及。结果一群人才走到一半,便被邵慕白带人阻拦了去。其余部下倒一溜烟被放了,就他一个被抓了来。打也不打,骂也不骂,就抓过来绑着,好吃好喝伺候,还时不时乐呵呵地堆个笑脸,讲个笑话。   邵慕白胸饶有兴致地看着他,段如风与段无迹是截然相反的两种容貌,他面相坚毅,宽额阔腮,尤其那对如斧头的眉宇,粗犷锋利,气吞山河,仿佛生来便带着霸凛之气。   邵慕白在这斧头的刀光中抬眸,道:“其实按辈分来算呢,我是该喊你一声大舅子。所以即便现在八字还没一撇,你也大可放心,我绝对不会伤害于你。”   大舅子?   段如风被他的话震了一震,愕道:“你可知我是谁?”   他自问没有胞妹,怎可能是这人的大舅子?   邵慕白煞有介事地点头,“我自然知道你。魔教大少主段如风么,论剑术,你的‘九幽霹雳剑’天下无敌,江湖上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段如风的拳头已经握紧了,若不是锁他的铁链太过粗重,他保准能用内力将其震裂。但他不知邵慕白用的是“鬼链”,一旦锁上,连鬼魂都挣脱不开,何况他一介凡胎?   “你既知道我的厉害,便识相将我放了,或者干脆一剑将我杀了,否则来日,我必将我今日所遭受的千倍万倍奉还给你!”   话及这里,他终是有一丝怒了,脖颈涨得微红,隐隐可见一根红筋。   邵慕白抬手在半空压了压,企图压低他的怒火,道:“大舅子你先别恼,我说了我不会伤你就不会伤你,我绑你来只是想将你困上几日,待那批官粮顺利通过,我自然就会放你。”   段如风的眉头松了一瞬,但也仅仅一瞬,便又皱了回去,道:“你果然是为了官粮。”   “你是那钦差的走狗?”   “这你可就冤枉我了,我与朝廷一无牵绊二无瓜葛的,怎会与那劳什子钦差有联系?”   “既如此,你为何从中作梗?你究竟是什么人?”   “鄙姓邵,名慕白,恩师是恭山十四手。”   段如风了然,冷冷道:“名门正派,苍生大侠。”   邵慕白摇摇头,“那是师父他老人家打下来的江山,我无功无名,担不起‘大侠’这两个字。”   “大侠”这字眼对他而言着实讽刺,成也“大侠”,败也“大侠”,上辈子,世人冠以他“大侠”之名,最后却说他欺世盗名。有多少人将他捧上这两字的神坛,便有多少人对他兵戎相见,恨不得将他挫骨扬灰。   捧而杀之,不过如是。   段如风颇为讶异,道:“是么?我看你们名门正派倒是很喜欢以侠者自居,毛都没长齐的小子都说自己是侠,你倒觉得自己不是?”   邵慕白伤心地叹了一口气,道:“心中有天地者方可称‘侠’,但我这人心眼又小又自私,便也装不下天地,成不了侠。再说了,就算是大侠又如何......”正说着话,突然就仰头嘿嘿一笑,“最后不还是得叫你大舅子么?”   这陡然转换的吊儿郎当的作态让段如风气得一滞,他精准地捕捉再三出现的“大舅子”,想了想这称谓的关系图谱,心里咯噔一声,眼睛一虚,诘问道:   “你究竟,想对无迹做什么?” 邵:无迹无迹,你看我这么帅,有没有一点喜欢我呀? 段:滚! 邵:无迹无迹,你看我这么温柔,有没有一点喜欢我呀? 邵:无迹无迹,你看你骂我我都不还嘴,有没有一点喜欢我呀? 段(怕了):好了住嘴吧,大不了我不骂你了...... 邵:你看我就知道你喜欢我,都不舍得骂我了~ 段:...... 第7章 大舅子(二)   提到这个名字,段如风才真的急了。看得出他对段无迹的感情很深,否则,他前世也不会为了救段无迹,惨死荒郊,最终死无葬身之地。   这一点,邵慕白很是清楚。也正是因为太清楚他们兄弟情深,他才会用段如风,引诱段无迹主动来找他。   “我说了啊,按照辈分,我该喊你大舅子,都讲这么清楚了,你说我想做什么?”   语罢,他还痞笑着挤眉弄眼。   段如风挣了一下铁链,如受困的猛兽,虽仍旧被束缚,却挣出咣当几声巨响。   “你若敢动他,我必让你死无全尸!”   “大舅子,你先别激动――”   “――住口!”   一声怒吼如平地惊雷,生生将邵慕白之后的话逼了回去。   邵慕白瘪了瘪嘴,道:“那行,我就先不叫你大舅子。叫你‘段兄’,段兄如何?”某人不经意间火上浇油,“段兄啊,我知道你心疼无迹,但你委实不用这么激动,这世上多个人爱他,有何不好呢?”   段如风不信他言,“无迹是至情至性之人,你若强迫于他,除非从我尸体上踏过去。”   邵慕白一听这话,先是惊讶:“强迫?你把我想得太龌龊了吧!”   随后得意:“你怎么就知道无迹不喜欢我呢?”   最后愤怒:“合着你就觉得他不管怎样也看不上我是吧!”   对此,段如风只是理所当然地看着他,“不然呢?”   邵慕白气得脸绿,亏他之前还嬉皮笑脸叫他大舅子,这人竟如此看低他!   他可是冥君钦点的捉鬼师,功德厚的流油,天上地下绝无仅有,只此一个。这肉眼凡胎的东西,竟有眼无珠!   当真可恶!   于是他不予理会,径直在桌上倒了一杯凉茶,平息怒气。任凭段如风像猛兽一样瞪着他,他也不做搭理。   哼,这心比天高的大舅子,活该一辈子打光棍!以后他把无迹娶过门了,就算他低声相求,他不会帮他说亲事!   他这样兀自想着,只以为能这样相安无事地,静静等着段无迹到来。   却不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段如风靠嘴仗扳回来一局,便闭目养神,再未说过话。   只是屋中陡然多了个白乎乎的半透明的东西,老在邵慕白眼前晃悠,晃悠了一会儿,竟还伸出手,去擦拭段如风额头的汗。虽然他只是个魂魄,来来去去就是一阵风,他擦拭前汗水有多少,擦拭后仍是多少。   但是天爷呀,这不是公然挑衅他这捉鬼师么?竟全然当他不存在?   于是敛眉,愠怒着放下茶杯,质问道:   “我说,我再怎么着也是个捉鬼师,你这鬼魂在我面前飘来飘去,是不是太不尊重我了?”   话音一落,那魂魄果然一僵,擦汗的手堪堪放了下来,怯怯地瞧着邵慕白。   邵慕白打量了他一眼,嗯,身量瘦小,眉清目秀,一张白净的脸被蓬头垢发遮去了大半,却还是能将面容看得比较清楚。面相虽远不及段无迹,但也是斧凿刀削的好皮囊,让人一时分辨不出男女。   看上去不过十几岁,这么年轻便丢了性命,成了游鬼。   唉,可怜。   “死身归山野,魂魄赴黄泉。你为何不去投胎转世,反而弥留阳间?”   冥君让他擒拿的鬼妖有四个,一一写在羊皮卷上,显然不包括眼前的这一位。但他既然拿了捉鬼师这头衔,那沿途遇到这些不肯归至孟婆庄的鬼魂他也可以顺道管一管。   毕竟,鬼魂的阴气太重,老是围着段如风这个阳人转,多少会吸噬他的阳气。时日一久,身子疲乏,精神渐失,终不是好事。   那鬼魂听了邵慕白的话,胆怯着往后一退,道:“你是何人?”   邵慕白道:“不说了么?我是捉鬼师。”顿了顿,又补充道,“冥界的。”   那鬼魂周身一顿,仿佛见了洪水猛兽般,折身便逃了,顷刻间了无踪影。   邵慕白左手搭腿,右手扶桌,好不容易凹了自以为霸气的造型,正要大放一番厥词,结果人家看都没看,一溜烟就跑了。   这让前世经历大起大落,看惯生死伦常的大名鼎鼎的捉鬼师,第一次觉得挫败。   “跑,跑了?”   邵慕白的眉毛突突地跳,他本来想问问这鬼跟他大舅子什么关系来着,搞不好挖出一段不为人知的八卦,这样又能跟段无迹更近一步,这可倒好,直接将鬼吓跑了!   “你又在玩什么花样?”   段如风直挺挺立在柱子上,内敛沉稳,刚正不阿,看疯子一样看着他――他看不见鬼神,只看见邵慕白挤眉弄眼,对一团空气说话。   这人怕不是失心疯?   邵慕白还沉浸在方才的挫败中,兴致缺缺道:“跟你说了你也不知道。”   段如风为人大度,不与他纠缠,只闭着眼睛又去养神。他想,这人的武功在他之上,硬碰硬肯定不行,若想逃脱,只能智取。   但智取似乎也颇有难度,此人看上去不着边际,其实城府极深,算计精明,不留任何缝隙。   于是他想着还不如休整一会儿,以不变应万变。   可他刚合上眼皮没多久,便听邵慕白腾然高呼:   “大人手下留情!”   段如风额头暴了一股青筋?他由心认为,这人不是失心疯就是装疯卖傻,这样的神经,甭说想对他弟弟图谋不轨了,就是见面,他也不可能让两人见!   邵慕白确实又不淡然了,因为他瞧见刚跑出去不久的那个小鬼,又急匆匆逃窜了回来。其身后追赶的,是黑白无常。   他想,既然这鬼拼了灰飞烟灭的风险也要留下,那么他在阳间断断是有什么遗憾。于是连忙站起身,任小鬼躲在他身后。   “二位大人,这小鬼是犯了什么事么?要劳驾您二位出马?”   黑无常没有立即回答他的问题,反而疑惑发问:“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能看到我们?”   “在下不高不低,拿了个捉鬼师的闲职。”   “捉鬼师?”黑无常讶异,“我在冥界任职上千年,从未听过这一官衔。”   “今天起便有了。”邵慕白说着抬起左手,摊开手掌,掌心朝着对方,亮出他食指上暗银色的指环,“二位如果不信我,也该信这物件。”   黑无常的眼睛顿了顿,“这是?”   邵慕白转了一下手腕,将掌背对着他们,亮出指环的另一面,又道:“这是冥君交会时给我的,他说,见到此物,所有疑问都会烟消云散。我想它很重要,所以,二位大人也兴许见过。”   黑白无常对视了,交换了一下眼神,点头,“此物是冥君视如珍宝,他既然愿意交付于你,自然是相信你的。”   “所以,大人是相信在下的身份了?”   黑白无常未再反驳,便是相信了。然则,他们大张旗鼓来一趟,自然也有不可违背的职责。   “但你身后的这个小鬼,十日前便该魂归冥界,却一直在阳间逃窜。前来捉拿的鬼兵皆铩羽而归,冥君才特派我们将其捉拿归地。而这,好像不在鬼师大人的管辖范围之内吧?”   言下之意:大家都捉鬼,你捉你的,老子捉老子的,谁也别碍着谁。   邵慕白笑着点头,“无常大人说的是,但既然已经耽误了十几日,想必也不着急这么一会儿。这小鬼跟了我一路了,想来是有什么遗憾尚未了结,何不再给他一点时间,让他了却一桩心事?这样,他也可豁达放下,投胎转世。”   “鬼师大人可是在说笑?这小鬼狡猾得很,即便是我们亲自出动,也追踪了他三天三夜,若是一个不留意跑了,再捉回来,就又不知道是何年何月了。”   此话也有理,但邵慕白转念一想,该是有多大的遗憾,才让这小鬼逃窜了这么久?还有它给段如风擦汗的那场景,眼神之贪恋,让邵慕白几乎确定,这小鬼与段如风之间,肯定有某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感情。   思忖之间,袖口突然被什么东西冰了一下,垂眼望去,才知是那小鬼扯了他一下。那强忍着泪水的眸子眼巴巴看着自己,仿佛一生的乞求都装了进去。   唉,邵慕白什么都好,就是容易心软。   佯凶着瞪他一下,“再哭,我便真不帮你了。”   果然,他话音一落,小鬼便立马擦去眼泪,仰起脸蛋谨小慎微地笑着。   不知为何,邵慕白看他这样如履薄冰,心里颇有些酸楚。   于是转而看向黑白无常,端端正正作了个揖,道:   “大人言重了。我大大小小也是个鬼差,这才刚刚上任,拿这事与你们二人前辈伤和气,不好,亦是不智。你们将他交与我,一炷香之后我必双手奉上。而且退一步讲,即便出了什么岔子,冥君责怪起来,也是我首当其冲,怪不得你们。”   黑白无常见惯了生死,不觉得这小鬼的所谓“遗憾”有多触目惊心,只是邵慕白都这样说了,他们也姑且卖这同僚一个人情,于是颔首交代了一句“尽快”,便双双退出屋外。   “一炷香很短,我也不跟你废话。”   邵慕白一面说着,一面将随身携带的包袱打开,将里面的东西全倒桌上,什么发绳簪子小面镜,玉佩腰带红手链,统统都摆了出来。扒拉了好一会儿,从中挑出一根细长的白骨簪,尾端嵌了一颗冥神的眼珠,瞧着颇为}人。   “你戴上这‘无血骨簪’,他就能看见你了。不过你得捡重要的说,时间可不是我能控制的。鬼差是六界最准时的主,过会儿时间一到,他们肯定就会进来,你再跑也无济于事了。”   小鬼凝视着他,心中无限感激,千言万语只化为两个字:“多谢!”   “你也甭谢我,就当是我还他的一个人情。”   语罢,邵慕白回头看了段如风一眼,得,这人身板笔直,投来的又是看疯子的眼神。   他寻思这两人待会儿铁定要争瞬夺息地说许多真心话,他这外人在终究不好,于是欲朝门外走,“你们有什么话尽管说,我出去,不会听的。”   “等等。”小鬼叫住他。   “你,你有梳子么?”   “梳子?你拿这东西做什么?”   难不成要梳头?   邵慕白很是讶异,这人千辛万苦,日夜不休潜逃了十数日,就是为了来找段如风,结果马上都能现回人形了,不抓紧时间好好说话,怎么还顾着仪表?   但对方下一句话,便生生让他心头一沉:   “要见少主,总得体面些。” 第8章 大舅子(三)   邵慕白听了这话,心头被闷声捶了一拳,什么也没说了,只转身从行囊里找出一把木梳,递给那小鬼。   小鬼眼中欢喜又凄凉,娴熟地将三千青丝梳顺,斜斜在脑后绾了一个发丸。那是一个极简单的少年发式,透着不谙世事的纯洁。只可怜他在这单纯无邪的大好年华,已是一抹孤魂。   他收拾好情绪,深深呼吸了一口,似乎想调整什么。随着骨簪入发,他便从半透明的鬼魂变成血肉之躯。随后,单薄的身子徐徐转过去,面朝段如风。   在看向段如风的那一刻,他脸上所有的凄楚已不见踪迹,连半分伤心也没有。那张瘦到能看清骨骼轮廓的脸,正浅笑盈盈,似乎空前绝后的欢喜。但邵慕白瞧着他嘴角娴熟的弧度,便明白这笑容是他一直习惯的模样,或许,是在段如风面前,一直存在的模样。   “秋然?”   段如风瞧着凭空出现的人,眼中尽是愕然。   那唤作“秋然”的小鬼,生前是他的仆人。他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天气见到他,小脸被冻得发紫,胸前还挂着“卖身葬父”的牌子,几乎要被寒风吹碎。他觉得这人可怜,便掏钱买了。   “少主,秋然来看看你。”他轻快地走过去,眼中全是笑。   饶是处变不惊的段如风也怔了,“你,你不是已经......”   秋然脑袋一歪,眉眼弯弯,“对啊,我死了。”他笑得很真,完全看不出方才的落魄,“不过鬼差大人心善,允许我走之前来跟你告个别。”   段如风垂下眼帘,自责道:“如果当日我谨慎些,你也不会为了救我,身中剧毒。”   秋然早料到他会这样说,“就知道你会自责,所以我才一定要来一趟。”   段如风仍是坚毅严肃的样子,眼中的关切却藏不住,“你现在怎么样?我听说阳寿尽了会有黑白无常索命,你都走了十几天了,怎么还在这里?”   “那些鬼差大人没有人们说的那样凶恶,不然我也不可能来见您啊。”语罢,秋然颇为满足地自我呢喃,“第一次在您面前自称‘我’,这感觉,还真有点不真实。”   饶是心如生铁的人也不由动容,“秋然......”   秋然仍旧在笑,隐约可见两只梨涡,“嘿嘿,其实我早想这样越距了,你心胸宽广,自是不会介意的。但我怕喊习惯之后,传到教主那里,那样就不好了。”   “其实你不必在意――”   “――少主,我的时间不是很多,所以请你别说话,听我说,好吗?”   他抬头,笑得像个孩子。   段如风的喉咙梗了梗,“......好。”   “其实我今天来呀,就是想跟你说,你是平教的大少主,我是伺候你的奴仆。寻常人看到有人卖身葬父,头也不回就走了,但你没有。寻常人不把奴仆当人,只当是出气筒,是奴才。但你没有,你虽然话少,性格也木呆呆的,硬得像......像生铁。没错,生铁。但你对我们,对我,却从未发过脾气的。   我爹说,一日为仆,终身为仆。所以我们这些下九流的奴才,就盼着跟个好主子。若主子宽宏,为人大度,那么奴才也跟着沾光,无忧无虑。若主子恶毒,动辄打骂,那奴才便是投身虎口,一辈子水深火热。所以,跟着少主,是秋然此生最大的福气。我一直想着要用什么办法报答你,但每每都觉得自己的力量太小,太微不足道了。   那天你中毒回来,我终于找到机会啦。教主说你中的毒很深,要有人跟你换血,转移毒素。我一点犹豫都没有。因为你对秋然的恩情,我就算伺候你一辈子也还不清。   你知道秋然是小心眼对吧?我要是还不清,这笔账还要带到地下去,带到下辈子去,我怎么也难受对不对?还好现在还清啦!与其说是为了救你,还不如说是为了救我。所以,少主你就不要在放心上啦,秋然走得很安心,所以也不喜欢看你为了我,一直眉头紧皱的样子......”   明明那样舍不得,明明那样放不下,还要为了不让对方有愧,装作豁达坦然的样子。   爱让他变得卑微,即便死后的一丝烦恼也不愿带给这人。   之后的话,邵慕白再听不清了,他默默走远,一字不发。   黑白无常见他落寞,便善良着多了一句嘴:   “见多了就好了。”   邵慕白苦笑,喃喃自语道:   “是见多了就好了,还是见多了,就麻木了?”   这一回,黑白无常没有接话,只互相对视了一眼,说不出二者的区别。   秋然是自己出来的,他的话本就简单,一炷香没结束,他便说完出来了――越待下去,他越舍不得走。   邵慕白接过冰凉的无血骨簪,见对方全然失笑又恢复成凄清落魄的脸,问:“眼神这东西骗不得人,我瞧你看着段如风的眼神,想必,你对他不止主仆之情这么简单吧?”   秋然顿了顿,道:“不错,还有爱。”   他很坦荡。   邵慕白皱眉,“为何不跟他说?”   秋然动了动嘴角,“说了又能怎样呢?徒增烦扰罢了。”   邵慕白往前一步,“万一他心里也有你,你们这样擦肩错过,委实可惜。”   秋然的眼睛空荡荡的,“莫说少主他心里没我,就算他有我,现在人鬼殊途,最终还是有缘无分。”   有些话,是人死灯灭那一刻才明白的。   有些人,即便轮回百世也仍旧糊涂,看不清,放不下。   “吱哑――”   邵慕白推门进屋,陈旧的木门因此发出一声尖细的鸣叫,仿佛穿破年代般,带着古老的历史的悲戚。   “你究竟是什么人?”   段如风仍旧像之前那样挺直脊背站着,霸气外露,显然已将悲伤的情绪收敛了。   邵慕白的心情不怎么好,只道:   “普通人,只比你多了一双看到鬼的眼睛。”   “你之前自言自语,其实是在跟秋然说话?”   “对。”   “他......好吗?”   邵慕白抬眼看他,颇为不悦,道:“他好不好,不是一目了然的吗?合着刚刚他跟你说了那么多,你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就是因为听进去了,才不敢信。”   邵慕白不忍心拆穿秋然善意又卑微的谎言,只接着之前的话,道:   “他服侍了你那么多年,倾尽心血。你不信他,却来信我?别忘了,我可是个来路不明的绑匪。”   段如风垂首,八尺高的人陡然被抽去了骨头,“你说得对。”   邵慕白觉着,这个人当真是笨,看不出欢笑背后的伤悲,生离死别也没能将话说清。   唉,只顾着说别人,他自己又何尝不是这样?只看到段无迹的冰冷,却没看见他层层冰霜下面,柔软又孤独的心。   邵慕白脑中闪过秋然离去的独孤的背影,心里有点不是滋味,问:“你有喜欢的人么?”   段如风沉默了一会儿,眼睛盯着地板上被刀划出来的伤痕,缓缓道:   “人都死了,还说这些干什么......”   闻言,邵慕白心里生生一疼,他原以为前世经历了那么多风雨,早练就了一颗金刚不坏之心,却不料,还会为这无由头的一句话心痛。   .............................   接下来的几天,两人的对话很少,即便邵慕白的心情逐渐好转,但他瞧着段如风时而空洞的眼睛,便不敢多说什么,怕随便的无心的一句话,又在这人伤口上撒了盐。   好在,第十天,邵慕白可以光明正大地高兴了。因为这日,这所不起眼的山间小屋,传来了多日来第三个人的声音:   “屋里的,把人交出来,我可饶你一命。”   这声音冰冷,纤细且凌厉,仿佛冬日屋檐上的冰溜子,冻穿人心。   听到这个声音,屋里的两人一急一喜。   着急的那个,自然是段如风,他拔高声音大喊:   “无迹,你快回去!请父亲大人过来!”   而欢喜的那个,自然就是早等晚等,等成望夫石的邵慕白了。他怕段如风坏他好事,连忙将抹布塞他嘴里,很是欠打地嘿嘿一笑:   “大舅子,先对不住了。无迹来了我得出去看看,毕竟他是我心爱之人,你又是他兄长,要是他一不小心答应了跟我的亲事,你肯定得是第一个知道喜讯的!”   闻言,段如风想杀人的心都有了,愤恨地“嗯嗯嗯”了好半天,青筋都憋出来了,却还是阻止不了眼前的畜生。   邵慕白欢天喜地地跑去开门,临到门槛边,觉着这是他们第二次见面,还是该端着点儿,于是装模作样地咳了咳,挺直腰杆,扶正发型,深呼吸了一下再缓缓吐出,回头瞅了眼怒火冲冲的段如风:   “大舅子,不给我助助威么?”   “嗯!(滚!)”   但邵慕白是听不见那“滚”的,只抓住那响亮清脆的“嗯”,瞬间花枝乱颤:   “好嘞!” 邵:媳妇儿我来啦~ 第9章 庐山真面目(一)   “是你?”   段无迹腰间环着七尺长鞭,鞭把握在手中,看着屋内悠悠然走出来的人,细眉一跳。   “哦?听阁下的意思,好像是认识在下了?”   邵慕白一面从善如流地回答,一面上下打量他。还是一身素青,淡得几乎没有颜色,若不是头上那顶黑纱斗笠,还真让人以为是坠入凡间的仙人。   段无迹将手中的长鞭紧了几分,冷冷道:“邵慕白,你想耍什么花样?”   “哎呀?”邵慕白惊喜,“你记得我的名字?” 心里像泡了蜜糖水,“没想到当日我只是随口一说,你便将我的名字记心里了,这可委实让我受宠若惊!”   段无迹不以为动,盯着这莫名其妙的人冷冷一笑,道: “本少主过目不忘,过耳不漏。昨日路过一个村庄,村口那条狗的名字我也记得,怎么,你还要与它一争高下么?”   邵慕白吃瘪,企图扳回一城,“你记性这么好,自然也不会忘记我之前跟你说的话了?”   他心里迫切,等着段无迹问“什么话”,他就又可以把那段撩拨的说辞再说一遍,将少年不知愁时的情话提纯精炼,自让那人的心防一次接一次坍塌。   他倒是这样想的,等了好一会儿,却只等来对方一句:   “你的话,自然都是无伤大雅的废话,再听也无济于事。”他顿了顿,又道,“我今日来,只为救人。”   啥?还能这样玩儿? 邵慕白猝不及防,这样一来,他的话没出口就胎死腹中了,嘴角抽了抽,索性先吃下这个眼前亏,顺着他的意思,问: “你既然这么迫切地想救人,为何不带人马只身前来?要是我也就算了,左右我不会伤你害你,但要是别人,你可千万别这样大意。”   “邵公子。”   “哎~”   “我做什么,还轮不到你来管。”   “......”   “我哥在哪儿?快把人交出来,否则别怪我手下无情。”   邵慕白瞟了眼他腰间的黑皮长鞭,那鞭子名为蛟龙鞭,足有七尺,比寻常人用的长许多,但段无迹仍旧耍得行云流水,没有半分吃力。鞭子表面光滑,没有那些暗箭伤人的倒刺,只是它太过平滑,乃至时不时反射一道白光,当真如蛟龙鳞片,直刺人眼珠。   “你还想动手啊?不是我吓唬你,现在你还真不是我的对手。不如我们换个别的条件?”   他说这话是由心的,但段无迹偏偏是个一身傲气之人,这话落在他耳里,便活生生成了轻慢蔑视。于是手下一个用力,腰间“嗖”的一声,长鞭陡然解了开来,在半空一甩――   “啪!”   几步远的红叶李被抽掉一块树皮,树干随之一震,只有小指指甲盖大小的花瓣簌簌落下,有股下了三月雪的虚妄。   微风习习,扬起一角衣袂,垂下的黑纱亦如水波般游动。段无迹立在落花清风间,身影颀长,飘飘若仙。   “那便试试。”   语罢,长鞭一挥,将空气撕开一条裂缝,在半空飞了一圈后,直指邵慕白腰部。邵慕白看准那长鞭的方向,在鞭子临近时侧身一个空翻,凌厉的鞭风划过他的腰杆、肩膀,慢慢扫过头顶,擦身而过。   “啧,我好歹是你未来的夫君,你还真下狠手啊?”   段无迹不予理会,借着鞭子回头的势力,转换了握把的角度,又是狠厉一抽。   邵慕白清晰地觉着,这一鞭明显比之前的更重。真是,要谋杀亲夫么?   霎时,风起云涌,地上轻尘飞扬,逐渐弥漫视野。邵慕白嘴边的话越来越不正经,段无迹恼极了,攻势随之越来越凶。天地间的噼啪声不绝于耳,全是段无迹没有击中对方,抽到石头或树皮上的。   待几十回合过去,周遭的巨石统统变成碎块,红叶李的花瓣也落了满地,这场山林之间的骚动终于停了下来。   此刻,二人相距不过几步,段无迹握着鞭把,而另一头,邵慕白右手攥着鞭尾,长鞭紧绷,僵持不下。   “这鞭子要是红色的就好了,这样我们就牵了红线,这辈子的姻缘就定下了。”   “无耻!”   段无迹尝试着收鞭,奈何邵慕白气力太大,他收不了分毫。长鞭被二人拉得笔直,几乎快要绷断。   邵慕白又接着道:“不过我倒是听说,平教的小少主有洁癖,别人碰过的东西他绝对不会再碰。这鞭子我碰过了,你还要么?还是说......在你眼里,我不算别人?”   段无迹闻言,猛然反应过来,嫌恶地放了手。他的耳朵气得通红,只是现在被黑纱蒙着,看不见罢了。   邵慕白收了他的鞭子,慢条斯理地缠在手臂上,笑着道:   “现在你兵器也没了,还要跟我打下去吗?”   他的话音刚落,对面的人就嗖地冲了过来,乃至他措手不及,刚好被偷了一记腿风――他怎么忘了,段无迹前生扬名天下的,一是这蛟龙鞭,再就是无人能及的腿功。   只是后来段无迹残废,被生生挖去两块膝盖骨,这武功他再未见过。   陡然再体会一番,虽是被打,心里却也欢喜。   于是他没有速战速决,反而收了三成内力,与段无迹缠斗了好一会儿。   少顷,段无迹腾空而起,在半空一脚踢向他面门。这一招之狠,他要是反应稍慢,保准一脚上脸,就算不毁容,鼻血也得流个三千丈。   邵慕白一面思考一面往后退了一步,两腿一前一后成弓步,重心降低,以拳为盾,直击对方的攻势,堪堪落在段无迹的靴底。一时间,肩膀、拳头、腿,竟成了一条直线。   段无迹咬牙,他没想到这看上去玩世不恭的浪荡子,居然内力如此深厚。于是气沉丹田,借着他拳头的支点飞身一跃,身体在半空一旋,面朝邵慕白的后背落下,紧接着,一记用了十成内力的断心掌袭来――   邵慕白早有预料,回身接下那两掌。须臾之间,二人僵持不下。   邵慕白一直没有用全力,他本想多跟段无迹玩一会儿,权当打情骂俏了,但瞥见对方从玲珑下巴滴下的汗水,他当即收了这荒谬想法。   还是及时收手的好。不然再打下去,段无迹的身子是吃不消的。毕竟照这人要强的性子,多半是要撑到周身脱力才肯罢休。   手下多用了两分力,霎时间,一股强劲席卷而去,段无迹不敌,生生退了十几步。然则他已是强弩之末,想稳住重心站稳,却是徒然,身子一斜,朝后面仰去。   “当心!”   邵慕白及时扶住他的腰,堪堪将人搂住。暮春风急,两抹倩影交叠在一处,落英缤纷,岁月静好。   但这美景并未维持多久,邵慕白便火速往后一闪,躲过对方恼羞成怒的手刀――啧,他又忘了,段无迹有洁癖,同时厌恶肢体相触,像腰肢这样敏感的部位,他是碰都不给别人碰的。   “我刚刚不救你你早摔地上去了。别怪我没提醒你啊,这地上又是泥巴又是灰的,你要是摔了,回去至少得整整洗一个时辰吧?”   段无迹嫌恶地往后一退,冷冷警告:“本少主就算洗十个时辰,也轮不到你多事。”   “好好,就当我没事找事,非要在乎你关心你行了行?”邵慕白识相地放弃这个话题,说回方才的比武,问,“怎么样?现在打完了,服不服输?”   段无迹很是不甘心,“服又如何,不服又如何?”   真是,要从段无迹嘴里听一句软话,那可真是比登天还难。   “其实我一开始没打算跟你动手,你都不好好听我把话说完,非要打,那我只好陪你玩玩嘛。但好在我们都没受伤,所以这顶多算切磋,友善的切磋,对不对?”   段无迹不想理会他这比泥鳅还滑的嘴皮,毕竟他来这里,从头至尾只有一件事,“我哥人呢?”   邵慕白拿大拇指往后一指,道:“在屋里。”   段无迹听后,立马疾步走去,却被跟前的人拦住。   “哎等等。”   “你又想干什么?”   “你说我大费周章把他抓过来,不能就这么轻飘飘就放了吧?你们平教的人可不好抓,何况还是大少主呢对不对?”   “你想怎样?”   邵慕白思忖了半天,道:“你把这斗笠摘下来,让我看看你的庐山真面目,我就放人。”   段无迹一惊,“就这么简单?”   “这很简单吗?别忘了,这斗笠可是跟你形影不离,想必江湖中没人见过你。也就是说,除了你父亲和兄长,我是第一个瞧见你真容的人。”   “你煞费苦心抓我兄长,就为了看我的脸?”   邵慕白煞有介事地点头,“嗯,我觉得很值。”   “你说话算话。”   “那当然,我这人一贯秉持的作风就是君子无虚,言出必行。”   “万一你反悔呢?”   毕竟被擒的是平教大少主,这样天大的好机会摆在面前,谁都想趁机勒索个弥天的条件。   “你要不信,我发誓也行,就拿我的性命发誓,然后......”邵慕白左右看看,眼神最后落在头顶的红叶李上,“这株红叶李为证,要是我不守承诺,我就永远娶不到你,如何?”   “哎哎哎,说错了说错了。我要是不守承诺,就罚我永世孤独,无依无靠,这总行了吧?”   段无迹这才勉强接受,纤长的手指动了动,堪堪抚上斗笠的边缘。 第10章 绝情刀(一)   斗笠解下,黑纱徐徐滑落,露出那张出尘绝世的脸。墨眉如竹叶,身形若玉树,一时间人仙不分。因之前的打斗,脸上还挂着汗,墨发垂落几缕贴在脸颊,半清纯半撩拨。他的面容皎洁,眸色浅淡,分明是山水明净的清雅容貌,却因那双冰冷的带着戾气的眸子,多了几分阴鸷。像极了冬日银装素裹的落霞河,目及之处,尽皆冰雪。   邵慕白贪恋得地瞧着他左眼眼尾的那颗朱砂痣,就是这颗朱砂,给这人添了几分烟火气,亦将他的心活生生烫了一个洞。   他自重生以来,还未真正见过段无迹,脑中印象最深的,还是那张湮没在风雪和红血的脸,沧海桑田,再见到故人时,心中难免感慨。   “你哭什么?”   段无迹斜斜看他,这人虽没有流眼泪,但眼眶却是真真切切地红了。   “噢......” 邵慕白仓皇收回眼神,讪笑了一下,慌忙找了个借口,“你太好看了,我自愧不如,嫌弃自己的容貌,所以气哭了。”   段无迹本想骂他一句“莫名其妙”,但对上那双发红的眸子,一句话如鲠在喉,终是没说。转而想起兄长尚未救出,便折身朝屋里走去。   段如风从房柱放下来的第一刻,一口气还没顺下来,赤手空拳就要去打邵慕白。   被段无迹拉住,“哥!”   “无迹,你闪开。”段如风虽然愤怒,却仍旧稳重,言语只较平日快了一分,显然是深思熟虑后的决定。 “这浪荡子口出狂言,羞你辱你,我断不能放过他。”   他让段无迹戴着斗笠行闯江湖,便是顾及他容貌精致,会被心术不正的登徒子觊觎。故而,邵慕白那番“大舅子”的言论,委实触了他的逆鳞。   “大舅子。”邵慕白仍不知死活地叫唤,“我对无迹可是真心实意,天地可鉴的,不信再过十年你来问我,我仍旧今日这番真心。”   段如风的粗眉皱得很紧,厉声叱道:“往后之事谁又可知?自古以来负心多是读书人,你这人巧言令色,能说会道得很,惯是招摇撞骗四处风流的登徒子。”   段无迹拦着他,“哥,他武功太高,你的内功又还没恢复,缠斗下去对我们没有好处。”   邵慕白跟着自家媳妇点头,“无迹说得对,我的武功在你们两个之上,加上那些零零碎碎的宝物,你们打不过我的。”   段如风沙包大的拳头咯咯作响,“不试试怎么知道?”   邵慕白气疯,“哎我说大舅子,你不要仗着是无迹的兄长就胡来啊,我爱护他,可没说一定要爱屋及乌。再说了,之前咱们又不是没打过,我功夫什么样你心里没数吗?”   不知为何,自从秋然来过之后,这段如风便更暴躁了,仿佛不能提“爱”这个字眼,一提就要疯。   “住口!”   一声雷霆巨响,将屋子震得一抖,房梁因此落下一片积灰。   段无迹垂下眼眸,“哥,他没对我做什么。”   听到这句侧面的求情的话,邵慕白心中很是温暖,唉,这大舅子不讲理没关系,关键是他媳妇儿在意他。毕竟让千年冰冷的小魔头说出一句软化话,那可是比登天还难。   段如风一听,心里暗道不妙――段无迹向来冰冷孤傲,何曾替别人求过情? 何况还是这只见过一面,出言不逊的浪荡子。   不妙,相当不妙!   于是他沉下脾气来,正视他,道:“无迹,你曾答应过我,行走江湖,必戴斗笠黑纱,若不慎暴露,该当如何?”   段无迹默了默,眼神调到别处,像做错事又不肯承认的孩子。许久之后,他的嘴角一动,道:“三刀六眼。”   邵慕白当即吓出一身冷汗――什么三刀六眼?前世怎的没听过?前世段无迹见他第三次就摘了斗笠了,怎么什么都没有?这劳什子大舅子,就是耍着人玩呢吧!   其实,前世也是有这条约定的,只是段无迹对他痴心一片,下不去手,既然下不去手,他便到死也没提。   “无迹他想给谁看,不想给谁看,他自己有判断。何况,我看了又不会缺骨头少肉,大舅子好像费不着操心吧?”   一想起他的宝贝媳妇儿要被捅三刀,邵慕白心里就疼得慌。   “长兄如父,我既是他的兄长,自然可以管教,倒是你这来路不明的外人,有何资格掺和段家的家事?” 段如风顿了顿,又道,“无迹,是为兄的动手,还是你亲自动手?”   段无迹的眸子低垂,看不清神情,好半晌才冷冷道:“我自己来。”   邵慕白见这人冥顽不灵,便放弃劝说,转而看向段无迹,“无迹,你是个活生生的人,做什么皆是你个人自由。何况你又没犯什么大错,为何要听他的话,自己捅自己三刀?”   段如风闻言笑了,“怎么,你还想让无迹代你受这三刀?”   诶?   啥意思?   邵慕白陡然石化,眼珠子一愣,僵手迟钝地指了指自家胸口,无辜地眨了一下眼睛,问:   “你们说的三刀六眼,是......我?”   果然,这把自家弟弟疼到心窝子里的段如风,才不会立那种会伤害段无迹的条款。   一时间,某人说不清高兴还是难过。   这狗屁大舅子,当真是会折磨人。这下好了,段无迹即便对他萌生了那么点儿意思,这也被冰冷的刀子削没了。   “唰!”   段无迹陡然拔开一把匕首,刀身凌厉,反射一道刺眼的白光。   段如风阔步朝外走,在门槛驻了一下,半回头道:“我在外面等你。”   是你,不是你们。   少顷,屋里只剩二人一冷一热。   “无迹,你知道你虽然性格冷淡,却不无情。就算是素不相识的人,你也下不去这个手,何况咱俩还有千丝万缕的缘分,对吧?”   沉默了许久的段无迹终于抬眼看他,似有一些内疚。   邵慕白已经帮他想到后路,接着之前的话道:“反正你兄长不在,你就偷偷放我走了呗?到时候就跟他说已经扎了刀子了,左右他没看见,你不说,我不说,就没人知道,对吧?”   段无迹失言,不知在思索什么,似在酝酿狠戾的情绪,又似在犹豫挣扎。   “嗯......无迹,你怎的不说话?” 邵慕白见他握刀的手颤了一下,心里觉着有戏,于是接着道: “是否还在犹豫?如果你要真怕没法给你哥交代,那我也可以吃点亏,没关系,你对着我的手臂扎,我大臂肉厚,好得快。到时候――”   ――哧!   他的话没说完,身子便扎进了一把匕首,正对着心口。   前世段无迹离开漠堡,丢下那句“邵慕白,你没有良心”时,刺的也是这个地方,分毫不差。   当时他因这一刀,十几个大夫花了七七四十九天才将他的命救回来。但现在荒郊野岭,他估计被野狼吃下去拉出来了都没人发现。   邵慕白看了眼伤口,不可置信地又抬起头,怔怔看他,“你......” 原来段无迹颤的那一下,不是心软,是将心硬了起来,决定要杀他了。   段无迹没有说话,只在血飞溅到他身上的时候退了一步,避免弄脏衣裳。随后戴上黑纱斗笠,逃跑一般走了。   邵慕白吼中腥甜,堪堪跪地。血液顺着刀柄一点一点落下,震愕之余还有伤心。   得,他收回段无迹只是冰冷并不无情的话。   只是这个前世对他生死不离的人,今生为何如此绝情?即便只有一刀,也直取他性命。   或许,他对段无迹,只是自以为是的了解。   邵慕白缓缓闭眼,眼中最后一幕,只有堆满蜘蛛网的屋顶。   “无迹,魔教的人,不能有软肋。若某一日有了,便要亲手杀了他。”   事后,段如风对着奄奄一息的邵慕白,如是说。   “这次,你做得很不错。”   尽管只有一刀,却一刀致命,也表明了他的决心。   此刻,在段无迹心中,邵慕白断然是没有到“软肋”那样重要的地位,只是他生来便在平教,所遇之人皆冰冷无情,陡然碰到个热心肠又不躲着他的,心里自然看重几分。   段无迹听着他的话缄默不言,似在赌气,但又没有明目张胆地发泄,大步流星跨上骏马,扬尘而去。   段如风知道自家兄弟有心事,也没有穷追不舍,只是上了另一匹马,返回平教。这一趟他空手而归,没有完成任务,估计免不了重罚。   段如风说:“你不对别人狠心一点儿,来日,他便要比你狠心千万倍,害得你体无完肤,身首异处。”   这一点,邵慕白是同意的,毕竟前世段无迹要是对他狠心,最后就不会遍体鳞伤,守着冰冷的平教,孤苦无依。   但......这他娘的也太狠了吧!   这叫“狠一点”么?   他不过就是阻止他们打劫灾粮而已!   不过就是看了段无迹的脸而已!   至于吗!   于是,邵慕白怀着这样的怨恨,在梦里沉睡了三天三夜。随后,居然发现自己没死,反而被救了?! 第11章 绝情刀(二)   邵慕白怀着这样的怨恨,在梦里沉睡了三天三夜。随后,居然发现自己没死,反而被救了?!   什么情况?   被人救了,还是没有被锁魂?   “难道我成了鬼差之后,这副肉身就长生不老了?”   话音刚落,一个尖锐的声音就从隔间传来,似尖锐的芒针。   “――年纪一大把了,做梦倒是利索。想长生不老呢,就去问孙猴子要人参果,别被我捡着。”   听到这个声音,邵慕白倒是惊喜,起身大呼:   “希安?!”   随着他这一出闻声辨人,屋子的隔间便走出来一人。丹凤眼,薄唇,眼角嘴角尖细,活生生一副刻薄之相。   这人名为“石希安”,祖上世世代代从医,悬壶济世,是邵慕白的挚友。前世,他众叛亲离,落得万人唾弃的下场。而眼前的石希安,却是他唯一的朋友。 但,也是与他割袍断义的第一个。   石希安离开他,不是什么“墙倒众人推”的时候,而是他初登盟主宝座,受千万人恭贺的时候。曾经,他们是交心的朋友,连屁股上有几颗痣都要分享,最后却分道扬镳,相忘江湖。   因为,石希安是上辈子唯一一个能懂段无迹的人,他看清了邵慕白,也看淡了邵慕白,最后在段无迹还没离开漠堡之前,他便先离了去。   他曾说:“邵慕白,你对段无迹做的一切,来日,必千倍万倍反噬到你自己身上。”   这话没错,所以他遭了报应,乃至重生后也没能摆脱。   故而再见到友人时,邵慕白自然万分顾惜。   “干什么?眼睛抽了?”   石希安在药罐子里捣药,莫名其妙地看着邵慕白,模仿他的语气道,“哎,还说什么我下山了,肯定要做拯救苍生的大侠,我还以为你要干多大一番事业重振武林呢,原来啊,是跑到山里喂狼。”   他的毒舌功夫跟段无迹不相上下,只是段无迹话少,他却一直口若悬河。   “你懂什么?万事开头难,我这是欲扬先抑。”   邵慕白一面说一面想,呵,到时候老子大显身手召唤一批鬼差出来,你可别哭着求饶。   石希安翻了个白眼,“哟,那您老人家可得悠着点,别把自己‘抑’没了。”   邵慕白想起被段无迹一刀刺心的情景,悲从中来,声音沉了下去: “这一遭,委实在我的意料之外,谁想他会真的下手......”   石希安嗤笑一声,将杵药棒扔回药罐,“你这语气怎么跟怨妇似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被负心汉抛弃了呢!”   邵慕白欲哭无泪,惨兮兮地吸了吸鼻子,“也差不多了。这一刀直冲我的性命,可见我在他心里没什么地位,甚至比不上蝼蚁。得亏是碰到你,不然我铁定暴尸荒野了。”   石希安起身,若有所思地看了他好一会儿,木着眼睛木着脸,一字不发。   “你,你怎么了?”邵慕白跟着愣住。   石希安仍是没说话,站了小片刻,竟折身去了储药房,拿了两株邵慕白不认识的药草回来,扔进捣药罐。   “我以为你只有外伤,没想到脑子还坏了,给你加一味药。”语罢,他咔吱咔吱地捣药,桌上因此溅了几滴绿色的药汁。   邵慕白大呼他没良心,“你发什么疯?我脑子好好的给我瞎吃什么药?”   “好的么?”   “当然!”   “好个屁!你当我是半吊子庸医还是三岁小孩儿?就你这样子,老幻想自己被害了,神神叨叨的,我看八成是失心疯!”   “我还用幻想?事实明摆在这儿,我受伤是真的,你救我也是真的,怎么就幻想了?”   说到这里,石希安放下药罐子,两手环胸,慢悠悠质问:“那你见过哪个真被刺中心脏的人,睡三天就像你这么活蹦乱跳的?要认识这种人,邵大侠不妨介绍给我,让我膜拜膜拜,因为他不是鬼魂就是神仙。”   邵慕白一愣,脑中像是被什么东西卡住,问:“你......什么意思?”   石希安拍了拍手,干脆把话挑明,“伤你的这人,既没刺中脏腑,又没划破动脉,避开了所有一刀致命的要害,看上去又好像是冲着你的性命去的。显然,他是受人所迫不得不给你一刀,同时又不忍心真杀了你,就做了这么个障眼法咯。”   一番话下来,邵慕白的脸色一圈接一圈漾开,腾地站起身,“你是说,他没想杀我?”   石希安又白他一眼,咄了一声:“出息!”   邵慕白一时惊喜万分,恨不得跳个几丈高发泄一下。   好险,又差点错怪他了!   正欢腾着,似乎想起什么――相同的位置,相同的力道,为何前世他沉睡了那么久?   他昏迷了足足四十九天,醒来那一刻,便听闻段无迹被人追杀,活活挖掉了膝盖骨。平教教主和段如风为了救他,双双丧命。   难道......这期间是有人故意对他做了手脚,让他昏睡不醒,好趁机对段无迹痛下杀手? 想到这里,他后背冒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普天之下,谁这么恨段无迹?   答案,不言而喻。   邵慕白的拳头咯咯作响――顾兰之,你好狠的心!   “我出去一下。”邵慕白一面说一面穿衣裳,白底黑褂,很简单的样式。   石希安眉毛一竖,本着医者父母心的职责,“伤还没好呢你要去哪儿?”   邵慕白嘿嘿一笑,“当然是去找这个要杀我又舍不得杀我的小魔头了!”   石希安瞧他的痴汉样,鄙夷到极点。   “出息!”   桌上的药罐静静立在角落,杵药棒躺在里面,透着浅淡的药草味,那味道苦涩刺鼻,渐渐飘散在空中。   这之前,邵慕白的心中断然是万分的苦,比这药味只有过之而不及,但正因为太苦了,给他一丝丝的甜,便让他花枝乱颤。   .......................   时正半夜,月光浓郁如琼酿,山间虫鸣如鬼哭。段无迹一手策马,一手拿着火把,孤零零在山间小道行走着。   他受父亲传唤,本来今日要回平教的,奈何出城时碰上一桩杀人的事故,耽误了行程。   说来也是罕见,今日朗朗乾坤,居然有人在大街上杀人,好巧不巧就死在他面前。那被杀之人脸上横着一道年代久远的疤痕,临终时眼睛还死死瞪着他,似乎怪他没有出手相救。   笑话,这人与他身后的仇家皆大刀阔斧戾气深重,显然是一起江湖上的仇家争斗。若是插手了,身上又得沾血,他便又得去布庄换身行头,麻烦又浪费时间,不值当。   而且,他始终是平教的人,若暴露了功夫,难免惹上一身麻烦。所幸他戴了斗笠,旁人认不出他,否则这一桩血案又要跟魔教挂钩,三五几个人传出去,这死在他跟前的人,就变成他段无迹是凶手了。   呼――   迎面忽来一阵晚风,扬起他垂下的黑纱,段无迹嗅到空气中的血腥,眼神一顿,拉了缰绳停下。   “何人?”   他挺直脊背,声音不响不弱,微微举高了火把,将光亮普照的范围扩大。环顾四周,只有树枝野草被风拂动的影子,并无异样。   背后又传来一阵凉风,段无迹眼中杀气顿现,猛然朝后望去――仍旧无人。   他意识到不对劲,抬手,摘下黑纱斗笠,企图将视野变得清晰,却无甚帮助。   而就在此刻,身旁突然刮来一阵狂风,似腾云驾雾的巨龙般,直直朝他冲来,他躲闪不及,被一股强力推翻下马。他倒是身手敏捷,落地的瞬间足下一点,轻飘飘立在一旁的巨石上,只是那火把脱手,滚了两下便灭了。   火光皱失,只剩惨白月光。   段无迹的眼睛盯着方才摔下的马背,分明什么也没有,心中微恼。   “什么人在装神弄鬼?出来!”   冰冷的音色掺了愠怒,在空寂的山岗来回穿荡。   这一声之后,终于有了回应。只听半空中OO@@,传来一阵沙哑的声音:   “为何不救我......”   段无迹朝那声源望去,瞧不见半个人影,于是问:   “你究竟是谁?是人是鬼?”   那个声音明明灭灭,宛若濒临熄灭的蜡烛,“你离我那样近,咫尺之间,为何不救我......”   段无迹这才明白,这是今日死在他脚下的那人。听说怨气深重才会变成厉鬼,段无迹回想起这人咽气前死死瞪着他的眼睛,算是明白个中缘由。   “我与你素不相识,为何要救?你自己没本事打过杀你那人,反而来怪我,这是何道理?”   段无迹是冷漠的,像深井里化不开的冰,寒冷刺骨。   “你若救我,我本可不死。”   “仇家若不杀你,你也本可不死。”段无迹顿了顿,提醒道,“你,找错人了。”   这鬼生前半好半坏,与他的仇家历代结怨,双方争执不休,时常发生血案。今晚他本是要去找仇家报复的,谁知那仇家的大门口装了一只八卦镜,鬼魂皆靠近不得,否则便灰飞烟灭。   复仇不得,他便迁怒到了段无迹身上。   那鬼很是愤怒,高喝:“你武功分明不弱,断然在那厮之上,为何要冷眼旁观!”   “与其怪我,还不如怪怪自己,为何惹下那么多仇家。”   “说来说去,不过就是想把自己择干净!这套说辞我见得多了。黄头小儿,强词夺理!”   段无迹淡淡回敬:“苍髯匹夫,冥顽不灵。”   那鬼彻底怒了,长啸了一声,穿破苍穹:“可恶!看来你这毛头小子还不知道爷爷的厉害,爷爷我今天就要吸干你的血,让你暴尸荒野,死无葬身之地!”   霎时间,狂风骤起,飞沙走石,山林之间树木摇动,似张牙舞爪的鬼手。段无迹的眼眸一虚,抬手握上腰间的鞭子――却发现,那鞭子早因被邵慕白碰过,扔掉了。   “看你往哪里逃!”   厉鬼的速度很快,在气流中穿梭来去,甚至超过疾风。段无迹虽然腿功了得,轻功亦是武林翘楚,但他毕竟一介凡胎,根本看不见它身在何处,用了何种招式。更别提他们的速度就差了一大截。   青白的身影穿梭在树林之间,从这根树枝跳到另一根,企图用地形牵制住厉鬼,却是惘然。   “呃!”   时间过去三炷香,段无迹在树枝上一点,欲绕过这根树干飞向另一根,却不料那厉鬼将将从对面袭来,力道之大,猝不及防。 唔,这狗血的英雄救美! 第12章 口是心非(一) “呃!”   青白的瘦削身子一下子飞出去几丈远,像被吹散的蒲公英。倒地的瞬间,一口淤血夺口而出。他抬手,嫌恶地擦去嘴角的血迹――该死,又弄脏了衣袖!   厉鬼仰天大笑,声音缥缈却很是洪亮,震动山岗,接着,凝气朝段无迹飘去。   “我先杀了你,再屠李家满门,总有一天,我要让你们一个一个,付出代价!”   厉鬼的怨气越深,法力便越强,而照常理来说,刚死的鬼还没修炼,是没什么法力的。而正是因为如此,可见,这厉鬼的怨气是到了什么样的地步。   他打算吹一阵飓风,将段无迹刮下山崖活活摔死,抛尸在深渊之下,尸骸无存。只是他万万没料到,他蓄周身之力刮起的飓风,在吹到段无迹面前时戛然而止,仿佛立了一堵厚墙,将风势生生阻断。   不仅如此,那风还以同样的力度反向吹来,若不是他眼疾手快将将躲过,他这抹鬼魂便烟消云散了。   “谁!”   厉鬼堪堪缓过来,瞪往风势转折的方向。   来人一把阴阳琉璃扇,羽刃一共二十四片,片片交接,厚度极薄,似刀刃一般,隐约缭绕着阴森的青光,杀伤力极强――显然不是凡间之物。   “黑白无常没来,我便替他们收了你这鬼东西!”   来人正是邵慕白,他白日在城里打听到段无迹的行踪,便马不停蹄赶了过来。惊吓之余,他尤其庆幸段无迹有戴斗笠的习惯,装束异于常人,否则他断然不会这么快问到下落。   而方才那情景,再迟一刻,他不敢想。   “你能看见我?”   那厉鬼显然不敢相信。   “不仅能看见你。” 邵慕白握着琉璃扇的手腕转了转,逐渐蓄力,声音陡然怒沉。   “还能收了你!”   段无迹是他捧在心尖上的人,宠都来不及,还能让这劳什子恶鬼给伤了?   心中大怒,只想速战速决,三两下解决这恶心的东西。   “你究竟是谁!”   厉鬼很不甘心。   “你魂归地府时,冥君会亲自告诉你。”   语罢,调转了扇子的方向朝厉鬼一挥,林间风势骤起,似仲夏暴雨前夕。那厉鬼躲闪不及,生生退了好几丈,待终于站稳之时,邵慕白已闪身到他跟前,二十四片扇刃一收,与扇柄一起宛若匕首。“呲――”,扇身径直插进厉鬼咽喉,只听一声枯木般的呜咽,那厉鬼已周身失力,恍若散沙。   收扇,念咒,将鬼魂收进一只拇指大小的细瓶子,扣上瓶塞,大功告成。   段无迹将这一幕幕看进眼里,大体明白了情况,也隐约猜到邵慕白的身份――一个能与鬼作战的凡人。   不过现在,他分不出心来询问。   他伤得不轻,踉跄着从地上起身,虚按着胸口,冷冷道:“你居然还活着。”   他指前几日扎的那一刀。   邵慕白将那收拢的扇子在指间把玩着转了几下,从中间一折,长度减半,收进腰间的口袋。   “那一刀刺下去,我会不会死,你不比我清楚么?”   巧思的布局被拆穿,这感觉不怎么好受。   段无迹高傲地拧过头,硬着头皮道:“就算不死也是重伤,那地方荒郊野岭,你怎的还能恢复?”   “这说明我人缘好啊,就跟我路见不平会拔刀相助一样,我的朋友见我遇害,自然也会出手相救。” 语罢,他不死心地挤眉弄眼,“怎么样?做我的朋友好处很多的,要不要跟我做做?”   段无迹语气冷冷:“我不需要朋友。”   邵慕白动了动眸子,“是不需要,还是不敢要?你这样拒人千里之外的性子可不多见,可是以前受过伤害?”   段无迹像是被刺中一般,瞪了他一眼,“我说了,我做什么,经历过什么,跟你没关系。”   “我也说了,总有一日,我们两个会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再也分不开。比如今天,我在千钧一发之际救了你,将你从生死边缘拉了回来。不知你怎么想,反正普通的萍水相逢的两个人,是不可能有咱们这种交集的。”   “你觉得我要感激你?”   “不感激也起码得觉得我这个人不错,适合做朋友。对的吧?”   “我再说一次,我,不需要朋友。”   “朋友”二字似乎是段无迹心里的一根刺,说不得也碰不得。他扔下这句话之后,警告着看了邵慕白一眼,绕过他,走向不远处的骏马。   “哎哎哎!”   邵慕白连忙拦住他,十分识相地姑且退了一步,道:“那咱们先不说做朋友的事。但你想想你之前是如何对我的?我今天不计前嫌救你,还负着伤,你怎么着也得说句谢谢吧?”   段无迹的额头沁了一层细汗,在明月之下隐隐反光,“别跟着我!”   他很着急地想甩掉邵慕白。   “这又是为何?”邵慕白再次将他拦住,“方才的情景看见了没?万一又有宵小鬼魅来纠缠你怎么办?我跟着起码保护你,你安心我也安心。”   “那也不关你的事!”   “你这人,当真是嗦得惹人厌烦!”   这身尖叫宛如利刺,迎头扎进邵慕白心脏,霎时就见了血。   段无迹的声音变得急促,嘴皮很是苍白。   邵慕白一怔――段无迹是何等冷漠的人,再强烈的情绪都是压在腹中,不显露分毫。   若放在前世,心高气傲的邵慕白会头也不回地走掉,不会一边走一边骂人。   但正正经历过前世最后的那十天,邵慕白才真切体会到,段无迹是多么口是心非的一个人。   “无迹,你是否有事瞒我?”   眼神落到他剧烈起伏的胸膛,又问:“你不大好吗?是不是伤得很重?”   段无迹瞪了他一眼,重复了一遍:“不关你的事!”   瘦削的身影摇摇欲坠,第三次绕过他,踉跄着朝十几步远的良驹走去。   只是脚刚踏上马镫,眼前便陡然一黑,身子再也强撑不住,昏厥了过去。   邵慕白将将把人接住,搂住他瘦削的肩膀,硌手。   他换了个方位,让人更舒服地躺在自己怀里,抬手探向他的额头,一片冰凉。   邵慕白心中很不是滋味,蓦然间想起段无迹的小厮“亦竹”的一句话:   “教主性子骄傲,骄傲到,永远永远,不会让别人看到他受伤的样子。”   邵慕白心里泛疼,将怀里的人搂紧了几分,惩罚性地捏了捏他的鼻子,雪白的冰肌蓦然泛红。足下一点,抱着人上了马,方才所有强烈的情绪都化作了一方镜湖,没有抱怨,没有怒火,只有无奈又心疼的一声叹息:   “真是,怎么这么倔呢?”   打斗过后的战场被风刮过之后更加凌乱,草木横陈,落花遍地。所幸此刻月光正盛,给这一片景致铺了层皎洁光晕,犹如浅浅白纱,竟有几分错落之美。 第13章 口是心非(二)   段无迹是不喜欢夜里赶路的,因为洁癖。 夜里不像白天,碰到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可以及时洗去。有时候沾上什么脏东西,要第二天才能发现,这让他很不舒服。   而这次他选择在夜里赶回平教,断然是受他父亲的传召了。邵慕白虽舍不得这小人儿,却也识时务了一回,连夜将段无迹送了回去,放在段如风门口。   段无迹不喜欢受伤被别人看到,但却很是信任段如风。这一点,就算是没心没肝的邵慕白也知道的。   段无迹被厉鬼击中的那一下,中了魂毒,若没有及时解毒,他断然跟万千中毒者一样,要么神情恍惚癫痴不堪,要么沉睡不醒如同死人。还好邵慕白的捉鬼师不是闲职,当初他离开冥君殿时,冥君给了他一只包袱,里面装了三样东西:一者,是他那晚用的扇子,名为“阴阳琉璃扇”。二者,是那天给秋然戴的无血骨簪。最后,便是此刻最有用的,能解魂毒的解药。   他喂段无迹吃了药,便潜进平教本部,将人放在段如风门口匆匆走了――毕竟,他这大舅子脾气火爆,可见不得他这“对他弟弟有非分之想的登徒子”。   十日之后,段无迹已尽数痊愈,段如风问他那晚发生了什么,他只说“被仇人盯上了”,问是谁救的他,他就说“不是哥救的我么?我不敌那贼人,晕了过去,一觉醒来就在平教了”。段如风叹气,没有再问下去了,只派了一队人出去调查,看看究竟是谁,敢对平教的小少主下手。   经过这一次风波,段庄下令让段无迹先在平教多待一阵,避避风头,短时间莫再出门了。段无迹不置可否,算是默认。   段庄,也就是现在平教的教主,段无迹唯命是从的父亲。亦是名声传遍八川,如雷贯耳的大人物。   平教的生活很乏味,每日除了练功便是看武功秘籍,没有第三件事可做。   这晚,段无迹沐浴后到院子里吹了一会儿风,对着天上的圆月发呆。今晚的月亮很圆满,如铜镜般,毫无瑕疵。只是他总觉得这月亮欠点儿什么,不如那晚的美。   那晚......想到此处,段无迹的眼睛里多了丝不一样的情绪。那个叫邵慕白的人,当真奇怪,一见面,就似曾相识样地盯着他,还说些奇奇怪怪的话。自己分明那样对他,他却不恼,反而能撕破他层层包裹的冷漠伪装,看透他心中所想。   果然,江湖上形形色色的人真多,尽管这是他第一次出门,但也遇见了不少新鲜事,比整日锁在平教练功好很多。   那个人,到底是什么人呢?   看上去也没什么特殊,却能看见鬼魂,还能在两招之内解决战斗。究竟是什么功夫?   想到这里,段无迹心里多了两分期盼,唇畔勾了勾,划过一丝转瞬即逝的笑意。他在一块石头上坐着,下巴搁在膝盖上,眼眸低垂,瞧着地上的影子发怔。   这块石头他才叫人清洗过,很是干净,不然,照他洁癖的性子,是万万不会坐的。   待到半夜,亦竹来提醒他休息,才将他的思绪从远处拉了回来。   “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又恢复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   他没有点灯笼,就着月光的亮度推开房门。然则,推开门的那一瞬,他便警惕地察觉到空气里不同往日的气息,虽然只有不明显的一丝,但他也委实抓住了。   推门的手顿了顿,又接着之前的动作,进屋,关门。冷冷坐到桌边,侧首。   “趁本少主没动气,从哪儿来的,滚回哪儿去。”   话音一落,头顶当即传来一声宠溺的轻笑:“我从你心里来,要把我赶回去么?”   段无迹随之一怔,他认得这声音!   抬头望去,果然,一条腿盘在房梁之上,一条腿耷拉垂下晃来晃去的人,不是邵慕白又是谁?   段无迹下意识朝门外望了望,发现下人都退了,心这才放下来,对房梁上的人不冷不热道:“你怎么会来?”   邵慕白将盘在横梁上的腿放下,手撑在梁上一跃,轻轻落在段无迹身前,“我这不是十天没见你,想你了么。”   段无迹懒得理他,“莫名其妙。”   邵慕白拍手,“对,就是这个莫名其妙,你说我怎么就一见钟情,对你喜欢成这样了呢?不过你现在不喜欢我没关系,我就是来跟你培养培养感情,其他没什么想法。”   段无迹侧过脸去,冷冷道:“说完了没有?说完了赶紧离开。”   “你怎的这样冷漠?此乃萦绕我多日的真心话,你就这样置若罔闻毫不在意么?再说了,难道你就不想我啊?方才你在院子里发那么久的呆,难道就没有一刻,是在想我?”   “没有。”   “啧,口是心非。”   “牝鸡司晨。”   邵慕白被骂得一时间失语,顿了好一会儿才埋怨道: “你就不能别那么毒舌吗?好歹那晚你被厉鬼缠身,我可是负着重伤来救你,居然一句感谢的话都没有。”   烛火跳跃,似在诉说谁的不安。   这话让段无迹怔了怔,眸子一垂,问:“你......伤势怎么样?”   “谢天谢地,你总算良心发现一回。”   段无迹语气骤冷,“当我没问!”   “哪能啊!你方才都问了,我这还没回答你呢你怎么好意思收回去?”   邵慕白可怜巴巴地坐在他身边,被洁癖的某人一瞪,在屁股挨到板凳的前一瞬又站了起来,接着之前的话道:   “我的伤口发炎恶化了,我又找我的那个朋友重新包扎了一下。不然,我早赶来见你了。”   段无迹拧眉,睫羽在下眼睑投下一片阴影,遮挡了几分寒意,“受了伤就歇着,别弄的像我害的你一样。”   邵慕白惊了,“这话说的,好像那一刀不是你扎的一样。”   段无迹一时没能还嘴,想起这人重伤在身还瞎跑,还好巧不巧跑到平教本部来找死,心里不由就生了怒火。   即便脸上还是冷冷的,不动山水的样子,语气已经不怎么好听了:   “你究竟来做什么?再赖下去我便去叫兄长,饶是你武功高强,也逃不过平教的天罗地网。”   邵慕白求之不得,“那敢情好啊,到时候我就挟持你,把你当人质,威胁段如风。说不定还能趁机偷香你一口,那我是死也值了。”   “好了好了,别这么生气。”   邵慕白赶紧停止玩笑,打算说明自己的来意。再胡诌下去,这人估计真要动怒了。   “我今天来找你,是来给你送东西的。”   段无迹侧过身不看他,似是厌恶,“何物?” 第14章 同房(一)   “当当当――”邵慕白宛如一个二百五,献宝般掏出怀里用麻布包得严严实实的包裹。   段无迹冷冷看了一眼,“这是什么?”   “你的蛟龙鞭。”邵慕白将东西放在桌上,声音柔软,“我知道你爱干净,这鞭子我用烧开的滚水洗过了,干净得很。包裹的麻布也是新买的。我保证在包裹的途中,一点儿都没碰到你的宝贝鞭子。”   段无迹愣了愣,平教机关重重,稍不注意便会没命,何况邵慕白现在是段如风的眼中钉,是万万不能被发现的。但这个人偏偏不怕死地闯了进来,而且目的单纯到......就为了给他送鞭子?   邵慕白见他迟疑,又接着之前的话补充:“啊,我发誓,我赶路走得很慢,一点汗也没出,没有弄脏麻布。”   “就为了一条鞭子?”   “当然不是。”   段无迹心中冷笑,看吧,果然跟哥说的一样,江湖上的人没几个诚心的,明说着是送鞭子,其实是另有所图,不然,他何以冒这么大的风险擅闯平教?   结果,邵慕白下一句话就跟上来了,“因为是你的鞭子,所以我看的很重。”   咚!   一颗小石子落入沉寂的平滑如镜的深泉,漾开几圈涟漪。段无迹真切体会到了一次心被挠了一下的感觉,他觉着奇妙,迟疑地抬手,食指在心口的地方挠了挠,感觉却跟方才的那一下差了十万八千里远。   “怎么,对我动心啦?”   “没有就没有吧,反正迟早的事儿。”邵慕白瞥了眼对方发红的耳朵,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偷笑。   二人一坐一站,壁灯安静柔和,将这一双倩影投在云纹屏风上,竟贴合在了一处,似相互依偎的情人。   邵慕白侧首之际,恰好对上那一幕光景,心中被填满一般,春波漂漾。他瞧着段无迹投在上头的倩影,挺直的脊背透出几分风骨,却又因身子单薄,让这风骨夹杂了些许微不足道的脆弱。邵慕白动了动眸子,贪念渐生,抬起手,轻轻在那倩影的轮廓抚摸,仿佛就抚在段无迹细腻的脸颊上。   “你怎么还不走?”   “嚓”的一下,邵慕白美好的臆想被打断,他性质缺缺地放下手,觉得这小魔头忒不解风情。于是道:   “你怎么这么想赶我走?”   “东西也送到了,话也说完了,你还想干什么?”   “我费尽心力潜进来,你就不让我歇一会儿的么?”   “要歇出去歇,我的屋子不能有外人的味道。”   “出去歇?!” 邵慕白仿佛听到天方夜谭,“你也说平教机关重重,天罗地网了,我要是出去,要是被你这平教少主的暗卫发现,还能活命么我?再说了......”   邵慕白的眼睛wei suo一虚,“我又不是外人,这么见外干什么?”   段无迹仍旧冰冷,“你怎么来的,自然就怎么出去。你不是武功高强天下无敌么?当然有一百种办法不被暗卫发现。”   邵慕白摇头晃脑,“办法是多但是......我只想用这一种。”   “哪种?”   “躲你屋里。”   段无迹见他死皮赖脸,当即便起身,朝门外一喊:“亦竹!”   在下人房里的亦竹火速跑到门外,“主子,您有何吩咐?”   邵慕白慌了,赶忙压低声音,用只有两个人可以听到的音量:“你还真叫人啊!”   段无迹理所当然地白了他一眼,“识相的话,就自己马上出去。我说了,我不喜欢屋子里有别人的味道。”   邵慕白低头一想,计从心来,“啊......没关系~” 他堂而皇之地在凳子上盘腿,嘿嘿一笑:“你叫人就叫人。最好让亦竹马上就进来,只要你敢叫,我就敢亲你。亦竹的武功不如你吧,你的武功不如我吧?到时候我把你们两个都打晕,然后把你吻得七荤八素,让你全身上下每一寸皮肤都是我的味道。怎么样?”   每一寸皮肤都是这人的味道,这让段无迹心里一阵发抖,光是想想,他浑身上下的汗毛都立起来了。   “无耻之徒!”   “彼此彼此。”   “――主子,您有何吩咐吗?”   门外,亦竹正毕恭毕敬候着。   邵慕白得了便宜还卖乖,眉毛轻轻一挑,“说啊,亦竹问你呢。还是说,你就希望我吻你,还故意把人叫进来,使一出激将法啊?”   他一面说着话,一面逼近段无迹,把人禁锢在自己和桌子之间,罩在身下。   段无迹愤愤朝后一退,却抵上桌边,进退不得,心中很是气恼。半晌后,他无奈且愤怒地侧过脸去,对外面的人道:“没有,你下去吧!”   亦竹顿了顿,虽觉得奇怪,却也识趣地没有多问,“是,小人告退。”   邵慕白盯着他因愤怒和羞愧烧红的耳朵,一颗心都泡进了蜜糖,“无迹,你真可爱――你干什么!”   他的话刚说完,段无迹就一个手刀劈了过来,刀锋之锐利,仿佛要将他活生生撕开。   段无迹没有回答他,只轮番进攻着,拳脚相接。速度极快。   邵慕白还顾忌着亦竹没有走远,动静太大兴许会穿帮,于是再惊讶也只得压低了声音:   “无迹,好端端的,你干什么谋害亲夫?”   不说这句还好,一说完这话,段无迹手下的力道更狠了,恨不得把邵慕白胖揍成熊!   “无迹,你慢点儿。”   二人从地上打到房梁,又从房梁飞身而下,渐渐的,邵慕白额头沁了一层细汗,应对的招式变得吃力。   “你有种占嘴上便宜,就别抱怨我动手!”   段无迹蹲身的瞬间出了一记扫堂腿,在地上画了个半圆。邵慕白腾空跃起,躲过这一击。   “我不是抱怨你,我是担心你这样爱干净的人,待会儿出了汗,你那澡不白泡了?”   段无迹在地板一拍,追着邵慕白后退的方向,两手曲成爪状直取咽喉。邵慕白见机一侧,掌风从他的脖颈擦身而过,他眼疾手快在段无迹的腕线一敲,不轻不重,却能让他的手在一段时间之内失去知觉。   “哎!无迹,是不是很疼啊?”   邵慕白霎时有些后悔,本来闪到段无迹身后,要攻上他背部的手也收了回来。   段无迹心里憋着一口气,也不顾手掌疼得没有知觉,只手臂弯曲,将手肘凸起,狠狠朝后猛地击打了好几下。   砰!砰!砰!   连续的几下没有停顿,身后那人终于安静了。段无迹这才收手,平复了两下气息,慢腾腾转过去看他。   “下次再叽叽歪歪,就让你命丧黄泉!”   这回,邵慕白却没有回话,他只踉跄了一下,吃痛着捂着胸前的伤口,缓缓蹲了下去。   方才生龙活虎的某人腾然倒地,在红木地板发出一声巨响,不省人事。 改文名啦《我,捉鬼师,千里追妻!》 这名儿有没有比较阔爱v 明天换封面,跟大家说一下~ 第15章 同房(二)   “喂,你别装了。”   衣裳被打斗弄得有些凌乱,空青色的衣襟敞到了肩膀,露出蚕丝雪缎的白色里衣。段无迹站在原地整理了一下,没有去扶他。 因为照之前的经验来看,这人十句话里八句不正经,眼皮子一眨都是一个能气死人的坏心眼儿,这次多半也是装的。   “无迹......我真疼......”   邵慕白蜷在地上,声音嗡嗡的听不清楚,整个人缩成一团,像煮熟的海虾。   段无迹两手环胸,显然方才的气还没消,“谁让你擅闯本少主的房间又没一句正形的?”   邵慕白头抵着地板,时不时地抽气,没有还嘴。   “喂。”   段无迹觉着有一点儿不妙,过去拿鞋尖踢了踢他的肩膀,“你少耍花样,我不会上当的。”   他的眼珠子又转了转,煞有介事地警告:   “你要死也出去死,我不喜欢在屋里留下腥味儿。”   若放在之前,他说这么重的一句话,邵慕白铁定立马装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哭诉他没有良心。但现在,地上的人却一个字也不说,只是蜷在那里,似是难受极了。   段无迹虽然冷漠,却不无情。   这是邵慕白前世辗转之后的切身体会,尽管这一世他们才认识不久,段无迹出身的平教罪行累累,这话说出去没几个人会信。   “若,若你骗我,我断不会饶了你。”   他不看地上的人,精小的下巴扬了扬,红艳的朱砂痣也蒙了一层冰,似对人命很不在乎。但他毕竟还是个十七岁的少年郎,再凶也凶不到哪儿去。   扔下一句狠话之后,邵慕白仍一点反应也没有。段无迹心里原本占了一大半冷漠的冰山,冒出一丁点儿不安的星星之火。   等了好一会儿,终还是被那一丝的不安占了上头。他瞥了眼地上的人,只是一瞥,又赶忙挪开眼神。少顷,又仓皇看了一眼,对方仍旧一动不动。   这时,段无迹故作冷静的冰寒之态才瓦解崩塌,他将信将疑朝地上的人走去,脚尖伸到他肩膀下面,往旁边一翻,邵慕白便翻过身来,面朝上躺着。   红血便浸透他的衣料流了出来,虽然衣料墨黑,看不出猩红的血迹,但心口那团火速蔓延开的加深的印迹,却也让人心头一惊。   他眼神飘忽,许久才对上段无迹的脸,苍白的嘴唇勾了勾,分明痛得紧,却仿佛吃了糖般开心。   “无迹,现在,你总该对我负责了罢......”   话音一落,白眼一翻,晕了过去。七尺九的身子沉稳地睡在红木地板上,宛如受伤的雄狮。   “邵慕白!”   段无迹腾地蹲了下去,摇晃了两下,还是一点反应都没有。   “喂,醒醒!”   一面唤着,一面在他脸上拍打。直到苍白的脸被拍得都有了红晕,段无迹这才确定,这人......好像是真晕了。   担心之余,段无迹也有很大一块烦扰――这下,这人的味道是真真切切要留在他房里了!   ...........同房的分割线..............   邵慕白晕的那一下,严格来说也是半真半假。他的伤口确实裂开了,那些血液也都是真的,但也委实没有到昏迷不醒的地步。   除了脑袋昏昏沉沉,大部分的知觉还是在的。   于是,他听到了他家小魔头紧张万分地喊他的名字,感受到那只指节修长的手在他的肩膀摇晃,尽管眼前漆黑,但他也能从冰凉的触感,脑补出段无迹是怎样嫌他脏,又不得不帮他清洗伤口,重新包扎,最后又让亦竹烧了一桶水,重新沐浴了一遍。   看看,他这大名鼎鼎的捉鬼师,在小魔头心里的位置还是很重要的。   所以,即便最后段无迹没有把他搬上床,只让他原封不动睡在地上,连被子都没有施舍一条,某人还是乐得花枝乱颤。   有时,邵慕白自己都觉得自己奇怪,前世经历了种种背叛,他合该变成一个冷血无情,再不懂欢笑为何物的人。但再见到段无迹的时候,他却觉得,在这人面前,一切悲苦仿佛都烟消云散了。当真是应了那句话:   心里填满了苦的人,只要零星一点的甜,便就足够。   然而,前一晚还欢天喜地的某人,次日天一亮,便无可避免地蔫了下去,仿佛筛子里晒干蜷缩的茶叶。   “无迹,我发热了。”   都说病来如山倒,邵慕白这回是扎扎实实体会了一把,被山压着是什么感受。他的语调比昨晚慢了许多,一双眼睛可怜巴巴地望着段无迹,因着高热,眼眶一圈都被烧得发红,分明没有哭,却觉得那红眶子马上就要落下泪来,宛如被遗弃在深山沟里的小狼崽,要多可怜有多可怜。   段无迹无动于衷,“你昨晚若是识时务先走了,怎可能有这些事?”   邵慕白说话有气无力,干得起皮的发白的嘴皮动了动:“我这不是想你想得紧,舍不得走吗......”   段无迹让亦竹把早膳送到门口,自己接了进来。他如今对邵慕白所谓的“情话”已大体免疫,不像之前反应那么大了。   “你连鬼都打得过,这点伤不该早就痊愈了么?”   “说得容易,我再会捉鬼也是血肉之躯,总逃不过生老病死的。”   “看你对付那厉鬼的威风样,我还以为你金刚不坏呢。”   “威风倒是算不上,那时情况紧急,他欲害你,我岂能饶他?再说了,我受伤,总比你受伤好......你要是伤了,我断然要难过死了......”   段无迹琢磨着他的话,陡然想起什么,疑窦丛生,走过去蹲在他身旁,道:   “那个,我问你个问题,你如实答我。”   邵慕白听他语气,觉着这问题断然很重要,自己现在这种半清醒半糊涂的状态,怕是答不好,于是往被子里缩了缩(没错,段无迹很大方地给他找了条棉被,冬季盖的那种)。   “等我睡一觉再问好不好?我现在好困。”   段无迹转念一想,灵动的眸子转了转,“也行,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别说一个了,就是一百个我也肯定答应你。”   “口说无凭。”   邵慕白从被子里发出虚弱的声音:“那你立个字据,我没气力写。”   少顷,段无迹拿了一张只有两行字的信纸过来,放在邵慕白头边,“喏。”   寡言少语如他,不肯多说一个字。   邵慕白看也没看,直接用内力在大拇指划了一道小口子,就着红血摁了手印。   “无迹,今天先让我睡一会儿,我保证醒了就陪你。”   段无迹看着那个端正的红手印,冷峻的容颜勾出一抹笑意,红痣妖冶,消融万丈冰雪。 祝大家除夕快乐~新的一年开开心心,快快乐乐~ 第16章 同房(三)   退热是第三天的事,期间段无迹将他藏到屏风背后的梨木矮桌下,那矮桌不长不短,堪堪将他遮住。再加上段无迹除了清扫房间,平时不喜欢下人进出,邵慕白在那角落便也没人发现。   这次发热主要还是因为伤口发炎,加上没有注意保暖,睡在地上受了寒气。伤势严重时身子虚弱,老话说“有伤就有寒”,便是这个道理。   “无迹,这两日多亏你的照顾。”   邵慕白因祸得福,发现段无迹并没有表现得那么嫌弃他。   譬如段无迹即便会嫌他脏,但也会帮他包扎伤口,虽然包扎完的下一刻就要去沐浴熏香。   譬如段无迹即便让他“死外面去”,但却没有真的把他扔出去,虽然还会时不时地用段如风威胁他。   譬如段无迹成天板着一张脸,看上去不近人情,但除了不怎么爱说话,毒舌一点,脾气坏一点,其他都挺好。   段无迹端着午膳进门,对上嬉皮笑脸的某人,“我想了想,你若是死了,我双手因此沾血,不值当。”   邵慕白嘴角一抽,“你就不能说一句不想我死,心里有那么一点点关心我吗?”   段无迹端着一张冷血杀手的脸,“我不会说这种异想天开不切实际的话。”   “不切实际?”   “譬如你自以为别人挂心你,舍不得你,这种荒谬想法,我不会有。”   邵慕白长长地哦了一声,似抓住了对方的小尾巴,“那你作何还老想着甩开我,再也不要见我?这难道不荒谬吗?”说着,他风情万种地挑了一下眉,笃定道,“我是不可能离开你的。”   段无迹盯着他,眼睛一虚,也想到了应对之策。于是把盛饭的托盘收了回来,道:“也行,午膳没你的份了。”   邵慕白惊呼了一声,赶忙从矮桌底下钻出来,“那可不成!我这几天什么都没吃,肚子都空了。再饿下去可真要饿成干虾了!”   段无迹发狠地瞪了他一下,“想吃饭,就闭嘴!”   邵慕白当即配合地捂住嘴巴,并且做了个对天发誓的手势,只留了一双深邃的眸子望着段无迹。   他的眉骨突出,显得眼窝很深,两条眉毛如巍峨山脉,一双眸子似装了万里江山。即便没有表情,也能让人感受到无边威风,霸气凛凛。   段无迹匆匆瞥了他一眼,心跳不慎漏了一拍,好在他常年没有表情,掩藏得好,便没被发现。   “无迹,你平时都吃这些吗?”   邵慕白瞧着这几碟没有油水的菜,心里一阵心疼。   “看不上就别吃。”   “你又想哪里去了?我记得你喜欢吃辣,这些什么萝卜青菜你吃的下去吗?”   “我喜欢吃辣?你听谁说的?”   段无迹先是一愕,后是洞悉出什么一般直勾勾盯着他。   邵慕白陡然一慌,“那,那个......”   总不能说,是前世的段无迹告诉他的吧?   段无迹步步紧逼,“平教忌食口味重的东西,我从未在教里吃过辣,你从哪里知道来的?”   邵慕白讪笑,灵机一动道:“那你不是去江湖上行走过么,我看你点了几盘菜,都是辛辣的菜式。”   段无迹的记忆很清楚,“我好像没在酒楼见过你。”   他的眸子含着刀光,两手撑桌往他压了过去,上半身倾斜,直勾勾与他对视,“说,你究竟是什么人?”   邵慕白被盯得头皮发麻,脸颊落下一滴冷汗,在地上摔得粉碎。   “这个嘛......这个要说起来,那可有的说了......”   遭了,拖不下去了。暴露捉鬼师的身份倒没什么,他很乐意告诉段无迹,但前世种种,委实是他不忍再翻开的罪恶史。他要怎么跟段无迹说?又怎可能跟他说?   现在骑虎难下,段无迹不得到个答案恐怕不会善罢甘休。邵慕白在心里祈祷,祈祷哪个佛祖菩萨来救救他,他愿意用所有家产(撑破天可能就五十两白银)交换!   好在,他就跟冥君说的,功德很厚。   所以这声祷告刚落地,门外便传来段如风的声音:   “――无迹,在吗?”   轰!   一个霹雳在邵慕白脑中炸开!   他只祷告求个佛祖菩萨,怎么求来了一个冤家?!   要被这位大舅子发现,他不仅没死,还好巧不巧赖在段无迹的房间,这不得把他活剐了?   “无迹,快!哪里可以藏人!”   邵慕白很是慌张,他现在伤还没好,又才刚刚退热,哪敌得过这杀气腾腾的大舅子?!   段无迹也坐不住了,段庄平日忙着处理平教内务,无暇管教他。平日里长兄如父,都是段如风在照顾他。也正因如此,段无迹才比寻常兄弟更忌惮他这位兄长。   “去桌底!”   他指最近藏匿邵慕白的那张梨木矮桌。   邵慕白几乎跳脚,但又不敢大声说话,只敢用蚊子的声音冲他道:   “这桌子连张桌布都没有,底下空空荡荡,瞒亦竹还说的过去,他一个下人不敢东看西看。但你哥是什么人?他的眼睛有多毒你又不是不知道。”   “――无迹,方便开门么?”   外头,段如风拍了两下门,啪啪的两下,径直穿进邵慕白的内脏,敲得肝颤。   他慌张地踱来踱去,将衣柜花瓶一一扫过,惊慌之间,终于!   眼神落到那张床铺,拔腿就冲过去。   “你干什么!”   段无迹当即将他拦下,“不准上床!”   邵慕白十分应景地跺了两下脚,“火烧眉毛了!”   此刻,段如风的声音又穿过木门刺进来。   “亦竹,你确定你家主子在屋里?”   “是,但也可能刚用过午膳,在小睡。不如大少主过会儿再来?”   “哪有人刚吃了饭就午睡的?难道是病了?”说完,他更急促地拍门,“无迹,开门,有什么事跟哥说,病了别硬撑着。”   门扇被拍得松动了一下,眼看着段如风就要破门而入。   段无迹别无他法,耳朵赤红,对上邵慕白焦虑的眼睛,终于发狠着道:   “要是你藏不好,我就要你的命!”   邵慕白火速抖开棉被钻了进去,临了还不忘一记掌风将床幔垂下,遮住些许视角。   段无迹看着床上那一团突出来的布包,别说段如风了,床上多了这么个东西,就是瞎子也能看见。   于是脑子一热,什么也不顾了,脱了靴子也钻了进去,装出睡觉被吵醒,刚刚坐起身的样子。   他这一钻,被子里的邵慕白倒是乐得开怀,仿佛猜花灯中了头奖般,身子贴着线条优美的大腿,心中仿佛一万匹野马脱了缰,轰隆隆一阵乱跑。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闭嘴!”   段无迹狠捶了他一下,成功将念经终结为一声沉闷惨叫。他赶忙平复了几下呼吸,揉弄了两下眼睛,搓出一副睡眼惺忪的面孔。   “哥,进来吧。”   万幸整个平教都知道他有洁癖,没有他的允许,就是段庄来了也不能进。否则又得大动干戈清扫一通,三天三夜也不得安宁。   段如风在门口换了一双干净的鞋,推门而入,朝床上一望。段无迹正坐在床头,青丝尽散,衣衫微乱,这个角度刚好能看清他鼻梁的弧度,如月初的皎洁白月。   此时,他正掀开一侧的床幔,将淡蓝色的布料挂上床钩。床铺的另一侧被床幔遮挡,看不见内幕。   “你果然在午睡。”   段无迹将刚拆下来的发绳偷偷塞进被褥,强做镇定,“哥,你怎么来了?”   段如风停在床边几步远的地方,“我听下人说你午膳是叫到屋里吃的,以为你没什么胃口,便过来看看。”   段无迹很配合地皱了一下眉,“噢,我确实不怎么有胃口,又怕传到父亲耳中,惹他不快,所以......”   “我知道,父亲那儿我帮你看着,你若现在不想吃也莫要强求,姑且就放在屋里,过会儿让亦竹去热一热。”   “嗯,多谢哥。”   “哥哥照顾弟弟本就是应该的,客气什么?”   段无迹微微颔首,心里咚咚打鼓――他活了十七年,从来都是一个人睡,现在床上突然多了个人,还好巧不巧就贴着他,弄得他下肢尽皆麻了,仿佛千万只蚂蚁在爬一般。   “怎么了,你不舒服?”   段如风见他脸色不是很好,于是关切地问。   “噢,没有,只是有些乏了。”段无迹的眼珠转了转,把话题从自己身上引走,“对了,哥突然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我确实有事跟你讲,不过在此之前,你得答应我,不管你待会儿听到什么,一定得沉住气。”   段无迹一怔,点头,“嗯。”   段如风的眸色深沉,道:   “我派人去之前的木屋看了,没有那邵慕白的影子,我猜,他应该是被人救走了。”   不仅被救走了,此刻还跟你弟弟躺在一张床上呢...... 加更一章 在零点这个时刻,所幸有你们陪伴,感激且感动 此章评论前三红包掉落,么么哒! 第17章 包 养(一)   屋内陡然寂静,空气凝滞,耳膜因此被压迫得发疼,隐隐有几声O@的幻听,仿佛毒蛇爬行。   段无迹的脸皮薄,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只能将头埋下去,不看段如风。   他总不能说,对的,这人就是被就走了,而且还抱着你弟弟的大腿吧。   段如风却以为他是因为没能彻底杀了邵慕白而沉思,反而柔下声音来: “我知道这个消息很难接受,你那日分明刺中了他的心脏,即便被人救了,他也不可能活下来。但他的师父是恭山十四手,我派人去打探了一下,并没听说有丧事。”   段无迹没什么心眼,只在说气话的时候所向无敌,到真正要扯谎隐瞒时,便没有那么得心应手,“当,当真奇怪。”   “更奇怪的是,恭山十四手向来以拳脚功夫著称武林,这邵慕白师承他处,为何......却能跟鬼打交道?”   段无迹怔了怔,一时找不出应对的话,只嗫嚅了一句:“无迹不知......”   段如风看他神情异常,只以为是他第一次杀人却空手而归的失落,于是安慰道:   “你也莫要失落,这邵慕白来头不小,区区一介凡人,居然能行鬼神之道。依我看,他身上必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寻常人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无迹,这个人你不用管了,交给哥。他害我没有劫到官粮,被父亲抽了整整五十鞭,我跟他有不共戴天之仇。等下回碰面不用你出手,我必将他碎尸万段!”   嚓!   躲在被子里的某人后背一凉,仿佛生了千万只张牙舞爪的鬼手,阴恻恻地抓挠。   段无迹的眸子一垂,“但我觉着,他似乎本心不坏,虽然有罪,但罪不至死。”   段如风沉下脸来,似布了乌云一般,语重心长道:“无迹,如果我没听错,你这是在帮他求情?”   邵慕白心里乐开了花:对!没错!我媳妇儿当然要站在我这边!   结果段无迹下一句话就来了,“没有,我只是觉得,这样一个人,让哥大费周章去杀他,脏手。”   脏,脏手???   噗――   某人一口老血夺口而出,身子摇摇晃晃,堕入万丈深渊。   他死了,受暴击而死,别来救他......   段如风眉头疏解开来,“无迹,你为我着想,我很感动。但此人阴险狡诈,诡计多端,断不是什么善茬。何况他不仅阻断我劫官粮,他还对你――”   说到这里,似乎嫌接下来的词汇太过龌龊,便也不提,转而道:“反正,你离他越远越好。若是碰上了,你也不要怕,更不要贸然行动。火速传信给我,我来解决。”   段无迹心中堆了万千的情愫,乱如麻絮整理不清,好半晌才抬头,应了声:   “好,就拜托哥了。”   段如风又叮嘱了几句才走,亦竹伺候他穿上来时的靴子,不说不问,只贴心地将门又合上。   吱哑――   年代久远的木门发出一声凄凉的悲鸣,声音尖锐,仿佛要划破红尘。   “无迹,没想到你还是挺在乎我的嘛?”   某人想着段无迹方才为他遮掩隐瞒,还不顾洁癖让他上/床,委实感动得不行。   段无迹轻飘飘下了床,一刻也不想与他多待,“别多想,要是被长兄知道你在我房里,我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邵慕白识相地也从床上下来,对上他冷冰冰的眸子,埋怨道:“啧,真不可爱。”   段无迹似有心事,朝门口的方向望了望,抿唇,“你现在烧退了,可以走了罢?”   方才段如风的杀气,他是真真切切感觉到的。尽管这里是他的房间,但也千真万确是在平教。在这片土地,除了他父亲段庄,便是段如风的威严最大。若哪日不小心,被某个眼线看出了端倪,这人就算插翅膀也逃不出去。   正如邵慕白自己讲的,再会捉鬼也是血肉之躯,总逃不过生老病死。   “又赶我走?”   邵慕白觉得不对劲,上前一步,打量他脸上的表情。结果他一走近,段无迹便侧头,不跟他对视。邵慕白不死心,又侧身一步,正对他的脸,不想对方又猛地偏过头,始终拿侧脸对着他。   若真嫌他恼他,段无迹不会逃避他的眼神。   邵慕白的眼珠子转了转,算是明白了这人肠子里的小九九,不由又对这死要面子的小魔头更爱了几分。   “无迹,你在担心我?”   “没有。”段无迹否定得很快,仿佛早料到对方会这样问他。   邵慕白的眼神落在他瘦窄的肩膀,心里痒得不得了,恨不得将这人揉进怀里。但,现在还不行。于是铺天盖地想要拥抱的情感最后只化成了一根谨小慎微的手指,在肩膀的地方戳了戳。   “我知道,你担心段如风发现我,对我不利,是不是?”   段无迹觉得被戳的地方颇为发麻,背过身去,不理会他。   邵慕白又凑过去,“但我现在伤口未愈,若贸然出去的话,被发现的可能更大。”   “你再给我三天时间好不好?这三天再打搅你一下,三天之后,伤口就差不多结痂了,我就有八成的把握出去。”   四处很是安静,落针可闻,仿佛邵慕白说一个字就能在地上砸一个坑。   邵慕白好说歹说,这人就是不理他,于是他转念一想,又打着商量道:   “那不然这样,这三天,我保证什么都听你的,也不乱说话惹你生气,如何?”   这话说完,沉默许久的某人终于有了反应。他转过身来,干净利落道:   “三天可以,但要约法三章。”   邵慕白心口一松,只要这小魔头答应他住下来,别说约法三章,就是约法一万章都没有问题!   “没问题,你有什么要求,尽管开口!”   段无迹思忖了片刻,道:   “一,说话需要举手请示,不得多嘴。二,没有我的允许,不得踏出房门一步。三,我能带进来的食物有限,你不能吃太多。”   邵慕白将这三条在心里过了一遍,嘴角僵了僵,“嗯......这个,前两条我能理解,你不喜欢我贫嘴,我举手请示就是。出去会暴露行踪,我一直待在里面就是。但......为何连吃都要限制?”   段无迹淡淡道出缘由:   “我要养你,就得欺瞒父兄,让下人把吃食送到寝屋。送两人的饭量会暴露,只能按照我平时的饭量送。而且,我吃得少。”   邵慕白想想觉得有理,于是点头答应:“好,没问题。”   而且,还为了那句不经意的“我要养你”乐得褶子横生。   但,答应下来的后果就是,接下来的几天,不管饿得再抓心挠肝,他都只能强忍着。   .............我养你的分割线..............   俗话说得好,平生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   巧就巧在,邵某人此刻做了亏心事,正以某种死皮赖脸的理由藏在小魔头房中。故而,当夜响起敲门声时,二人皆是一震。   段无迹心中警惕大增,问:“何人!” 所以说,关键时刻还是得靠大舅子助攻嘎嘎嘎 ps:唔换了个封面(果然我还是一个离不开沙雕的女人) 第18章 包 养(二)   门外传来亦竹的声音,“回主子,是小人。”   不是段如风,二人都大大松了一口气。段无迹松开紧握在袖子里的拳头,问:“这么晚了,你来做什么?”   “小人见主子今日的饭菜都用完了,想来胃口不错,就又做了一些点心,给主子当夜宵送来。”   邵慕白感动得快要落泪,这个亦竹,不愧是前世一直跟着段无迹的人,就是贴心!   段无迹本下意识想说不饿,但话及嘴边时停了停,瞟了眼饥肠辘辘的某人,拒绝的话又咽了回去。   “噢,端进来罢。”   邵慕白感激涕零,在门推开的前一刻飞上房梁,眼睛粘在那只袖珍的食盒上。   亦竹将点心一盘一盘摆上桌,又问:“主子,这些点心吃起来兴许有点干,小人还熬了点子粥,您待要喝么?”   段无迹漫不经心地点头,“嗯,也盛进来罢。”   亦竹撤了食盒,躬身道:“是。”   亦竹最大的优点,便是话少做多。他从不打着关心的由头问东问西,也不会像老妈子一般左右叮嘱,喋喋不休。他觉得段无迹需要什么了,便默默备好,再问其意愿。若没要事禀报,他可以一整天做事不发声。   “你这仆人,当真――”   邵慕白正说得高兴,被某人的眼刀一劈,识相地住了嘴,不甘不愿地举起右手。   这劳什子举手示意,弄得跟书院上课一样!   段无迹气定神闲地喝粥,待这人坚持不懈地高举右手,快要把手举断时,终于开了口:“人还没走远,你想自己暴露么?”   邵慕白见他吱声了,便也意味着同意自己说话,于是压低声音凑到他跟前:   “亦竹的内力没那么好,不用这么谨慎。”   段无迹斜了他一眼,透着三九天的寒,“小心驶得万年船,我看你总有一日要死于话多。”   邵慕白企图扳回一城,“我想夸他来着,你不想听我夸他吗?”   段无迹又喝了一口粥,冷冷扔下一句:   “你说话不好听。”   某人当场石化,风一吹,裂开一道口子――得,他家媳妇儿,嫌弃他!   邵慕白待的最后这三天,段无迹的饭量腾然涨了三倍,段如风询问起来,亦竹也只说“一切安好”,并不多嘴说其他的什么。   第三天,邵慕白走的前夕,两人对着一碟绿豆薏仁酥,迟迟没舍得吃下。   邵慕白心里沉沉的,惴惴不安问:“无迹,我明日就走了,你没什么话给我吗?”   段无迹心不在焉地翻看一本武功秘籍,闻言,将书放下,择了一根红叶李画样的书签,夹进内页,合书。   “有。”   邵慕白紧张的心口松了松,“愿闻其详。”   段无迹抬眸,看进邵慕白的眼睛,终于问了那个困扰他多日的问题:   “你究竟是什么人,为何对我如此关切,为何想方设法要进魔教?”   邵慕白思忖了一下,想试试对方到底是突发而来的好奇,还是打从心里想知晓。于是问:   “这个说来话长,我先长话短说。”   “不行。”   “嗯?”   段无迹一字一句道:“你前前后后,说清楚,讲明白,别偷工减料。”   邵慕白有些惊喜,“你不嫌我话多啦?!”   “总比被你蒙在鼓里好。”   段无迹的眼神锐利,仿佛脱鞘而出的万千刀刃――他的心情如此迫切,容不得敷衍。   邵慕白明白了这一点,心里一暖。在锋利的刀刃中抬头,迎上他的眼神,终于将那副痞气收敛,笑得柔和。   “无迹,其实如果你不问我,我今晚也会跟你说的。因为......我明天就要走了,去一个很远的地方。”   段无迹一怔,“去哪里?”   邵慕白的嘴角动了动,“临沧。”   他们现在生活的这片广袤大陆,名为“八川”。川者,流水也。   “八川”之名的由来,正是“泾、渭、沭、巫、漠、半月、灵淄、木夕”八条长河。相传,八川大陆内有“五湖九山”,外有“七荒四海”,北冰川,南大漠,是一片地域辽阔的神奇大陆。   正因这些流川泾渭交错,山地平原地形复杂。八川也被分为六片国度,各据一方。北有“蛮疆”,西有“珩域”,南有“宣黎”,东有“临沧”,西南居“未”,川中有“容”。   平教所在,是西方珩域的一处山巅,而临沧,在极东,一片面临大海的国度。横跨整个珩域,确实千里迢迢。   “我的身份是捉鬼师,但是又跟黑白无常他们有些不一样。他们捉的,是死后游离在人间的孤魂野鬼,而我要捉的,是鬼妖。”   这是段无迹此前从未听到过的,既然未曾听说,自然要问最关键的那一点:   “何为‘鬼妖’?”   邵慕白道:“生而为人,死而为鬼。本来人死之后,鬼魂便要皈依冥君殿,若他想转世为人,便去孟婆庄里喝一碗汤,忘却前世种种,投胎转世。若他前世的执念很深,不肯忘记,便投身到忘川河下,永生永世做一抹鬼魂,留着这记忆,直到地上所有的人都将他忘记,烟消云散。   本来鬼魂无非这两种,一左一右,任凭自己选择。但偏偏生了第三种,不想投胎转世,也不想沉身忘川河,凭着一口怨气留在阳界,危害人间。他们躲避冥界的鬼差,穿梭在人群之间,日夜修炼,半鬼半妖。更可怕的是,他们法术渐增,戾气却不减,当他们体内积累的怨念足够多时,会被有心者利用,将他们的能量汇聚起来。那时,冥界便会遭到灭顶之灾。”   段无迹听得出神,也是第一回,让邵慕白口若悬河地说着,没有打断。 接着,就是一连串的问题,让邵慕白也一时讶异,原来,淡漠之人本不冷,只是未及喜欢处。 “所以,那些游离在外的野鬼,其实跟你没关系?”   “而真正的鬼妖,比那晚我碰到的那个厉鬼,还要凶狠?”   “既然他们那样厉害,为何不一开始就将他们捉住,在他们修炼成鬼妖之前,遣送到地府?”   邵慕白很是耐心,“捉鬼师,包括黑白无常两位大人,乃至冥界上百位鬼差,他们都是可以感应到阴间之物的。但是这些鬼妖吃了‘泪丹’,气息便跟凡人极其相似,鬼差感应不到。”   “泪丹?”   “远在上古,女娲造人之际,万千人类因此而生。但她当时预见到他所创造的这些子民,日后会因各种原因交相算计,自相残杀。因而落下一滴眼泪,那泪水砸落在地,碎成四片水花。化成四颗泪丹,飘落在天地之间。若被孤魂野鬼寻到,服入体内,便能躲过鬼差的追踪。”   “这些不过是传说,真假难辨。”   “的确,不过目前看来,也只有这一种说法,能解释他们为何能避过鬼差,在阳间待这么久。”   “既然鬼差都找不到,那你又如何找?”   “他们危害阳间,自然有人因此受害,自然,也会留下蛛丝马迹。只是搜查这些蛛丝马迹顺蔓摸瓜也需要时间,而纯阴的鬼差不能在阳间顿留太久,冥君便派了我来。”   一番话下来,总算是将他的身份说清楚了,邵慕白一面说,一面打量着对方的表情,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觉着段无迹在听这些事情的时候,那双雪打霜披的眸子,多了几分光亮,仿佛清泉底部反射阳光的鹅卵石,明亮闪烁,似乎对捉鬼的这些东西很是好奇。   烛光葳蕤,在绝色的脸上晕染而开,勾勒出纤细的精致容貌,让邵慕白看痴了,一时以为是画中仙人。   段无迹沉思了许久,才收回前倾的身子,眼眸动了动,道:“我以为......世上没有鬼......” 大年初一,加更一章 大家要好好吃饭,开开心心哦 第19章 说亲(一)   段无迹沉思了许久,眼眸动了动,道:“我以为......世上没有鬼......”   邵慕白见他终于流露出了两分愁绪,不是像刚认识那般,冷漠孤傲,恨不得拒所有人于千里之外。这表明,这冷冰冰的小魔头,开始信任他了。   一想到这里,他就恨不得把人揉进怀里。   唉不行不行!   这冰封的容颜好不容易打开了一条缝,他可不能一下子把人家吓得又关起来。   过犹不及,过犹不及......   于是他强压住内心的悸动,平复了两下呼吸,恢复正经态度,接着段无迹的话,道出一直藏在心里的,那段不可告人的往事,亦是秘密。   “我五岁那年,那时,我的双亲都还健在,一家人很是开心。我爹是个很不错的镖头,那天,他们从外地走镖回来,带了几个兄弟来家里吃饭。娘让我去帮忙,给叔叔们递热毛巾洗脸。我......多递了一条。”   “为何?”   邵慕白苦笑,“因为我瞧见角落里也有个叔叔,他很和善地冲我招手,瞧上去披头散发的,很需要清洗。所以,我也给他递了一条。那时娘叫住我,说‘慕白,明明只有五个人,你为何拿六张毛巾’。我就指着那个叔叔说,‘因为还有一个啊’。   娘以为我数数不好,就纠正我,教我数数。他挨个挨个指那几个男人,指一个,数一下。她从一数到五,然后我就接着她,指着角落里的那个叔叔,说‘六’。她又教我数了一遍,我仍然指着那个叔叔说‘六’。然后,我不顾娘的疑惑,很高兴地把毛巾拿过去,还和他问好,他伸了伸手,却没接住毛巾。”   段无迹怔了怔,“你看到的是......”   “是鬼。”邵慕白的记忆飘到从前,清楚记得当时娘脸上惊慌无措的表情,“我后来才知道,爹他们一队人,在走镖的途中遇到山匪,随行的,死了一个兄弟。”   段无迹听了后背发凉,似乎汗毛也立了起来,“后,后来呢?”   “后来,娘请了一个很不错的道士。道士说,我命格不俗,前世是个劳什子神仙,但是今生既然为人,就不能有天眼,不该看到鬼魂泄露天机。于是他给我打了一道符,那之后,我当真就看不见以前那些鬼魂了。”   他说这事是真的,正因为那道士的一番说辞,将他母亲吓到了。所以一天到晚都在他耳边念叨“世上没有鬼”这些话,潜移默化之下,邵慕白到死也不相信所谓的鬼神之说。   又有谁能想到,他这样不信的一个人,现在竟做了冥君的鬼差?   段无迹侧首问他:“所以,你这次去临沧,就是为了捉那些鬼妖?”   邵慕白颔首,“是。临沧那地方靠海,是八川最先见到日出,最先承受日月光辉的地方,可以协助泪丹吸收天地精华。故而,鬼妖们是极喜欢去哪儿的。”   “去多久?”   段无迹意识到这句话暴露了他的担忧,于是改口:“那个,我只是好奇,你捉一个鬼妖,大概要花多久。”   “我也不清楚,兴许三五日便找到了,兴许那鬼妖狡猾,藏匿在人山人海,一年半载都没有进展。”他说着,徐徐侧首,望进段无迹的眼睛,“无迹,我与你说这么多,你难道没看出我的用意么?”   段无迹对上那双眸子,心里慌了一瞬,拧过头去,漫不经心问:“什么用意?”   邵慕白掰过他的肩膀,逼近几分,强迫他与自己对视,深深道:   “我,邵慕白,想带你浪迹天涯,你愿意么?”   他的嗓子比寻常人更低,宛如遥远山寺里的巨钟,敲一下,百转千回地响,萦绕在心头,久久挥之不去。   段无迹望进那双深邃如水井的眸子,怔了许久,挥开他的手,好半晌才挤出一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邵慕白接着又道:“你这人性子干净,杀人都下不去手,跟你父兄皆不是同一类人,不适合留在平教。既然不适合,为何不跟我去闯荡江湖?”   段无迹回忆起父亲的叮嘱,将他的话原封不动重复,“越无情的人,越没有弱点,越,适合平教。”   “瞎说什么?人是活的,心是热的,只要你活在这世上,怎可能无心无情?”   虽然段如风是真心疼爱这个弟弟,但是他同段庄一样,都觉得无情之人方可所向无敌,恨不得斩断段无迹身上所有情根。   但段无迹不是。他虽性子冷,却仍对外界充满好奇,就冲他平日惜字如金,却在方才问邵慕白那么多问题,就可看出他不是一个心冷血凉之人。   摊开来讲,段无迹这样的性子并不适合魔教,上一世也是被逼到绝路才回去的。   “父亲兄长那样厉害,我既生在平教,便也要好生练功,不可拖了后腿。”   他现在练的武功还算正常,不像上一世那样,走投无路,只得练了邪功。   “你觉得自己不够强,拖累你父亲兄长,很可能你根本就不适合魔教,何不随我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或者,你要真想继承这教派,我有心阻拦也无济于事,只是你现在本事还不到家,不是么?何不随我出去闯荡闯荡,历练历练?他日就算你要回来,不也多了许多经验么?”   段无迹垂首,攥着一片衣角,没有说话。   邵慕白沉默片刻,望了眼天色,道:“三更的梆子一响,我就离开平教。我会在城东的驿站等你,是去是留,你自己做主。但我只等你到日落时分,你如果没来,我便自己走了。”   一夜无言,亦,一夜无眠。   三更一到,房间的窗户被推开,又被轻轻合上,顺其而然的,屋内少了一个人的气息。   床上的段无迹背对外侧,没让那人见到最后一面。屋内无灯,他又面朝墙壁,所及之处一片黑暗。许久许久,他缓缓掀开眼帘,露出那双冰冷的眸子,却看不清神情。   “叩叩!”   倏地响起敲门声。   段无迹周身一震。   是他回来了?   荒谬的想法下一刻就被自己否定,那个人来无影去无踪,不会敲门。   “谁?”   门外传来一记压低的声音:“主子,是我。”   是亦竹。   亦竹从来安守本分,不在半夜叫他。   “教主刚从外面回来,快到平教门口了,大少主传话,让主子起身去接。”   段庄接任平教十余年,十分讲究洗尘,凡出远门,不论多晚,必要有人在教门口相迎,否则不吉利。   他匆匆起身,匆匆穿好衣裳,匆匆绾了头发,匆匆拎着灯笼去了。   他话少,段庄的话也不多,加上段如风沉稳的性子,一家人聚在一处总是冷场。长时间相处下来,交流稀少,难免有隔阂。   接风这事向来由段如风去的,尤其是这样夜深的时候,不会通知段无迹。   而一旦叫了他,也便意味着,返回平教的,不止段庄一个。   “如风,无迹,这位是武夷庄的洛庄主。”   段庄跨门而入,便同兄弟二人介绍来人。   段无迹跟着段如风抱拳作礼,抬眼,偷偷打量了这洛庄主一番。   宽额高鼻,皮肤黝黑,两道眉毛如沟壑一般,沉稳且庄重。嗯,跟父亲的相貌有异曲同工之妙。   段无迹想,是不是有一定地位的人,都这样不怒而威,喜怒哀乐都藏在腹中,不可窥探。   洛宾接任武夷庄近十年,一直跟平教有往来,只是不十分密切,导致段无迹这才头一回见他。   他与段庄倒是相识多年,他们师出同门,段庄是师兄。如今二人各成一方霸主,师兄弟见面,自然有说不完的话。尤其见到故人之子已长大成人,铁定要夸赞几番。   段如风这种场面见得多,接起话来得心应手,倒少了段无迹好些事,左右他懒得去听那些寒暄,只好奇这洛宾陡然拜访的目的。   他有些心不在焉,只觉得几的谈话嗡嗡作响,仿佛两只没有敌意却绕着他飞来飞去的蜜蜂。   他想,兴许是一些公事,譬如武夷庄最近接了一桩买卖,一己之力拿不下,想同平教联手之类的。   只是,他万万没料到,这次的宾客,居然是冲他来的。   “无迹,为父替你看了一桩亲事。”   段无迹在蜜蜂的嗡嗡声里陡然听到这记霹雳,唰的抬眼。 哎呀无迹宝贝呀,你就直接跟老攻走不行的嘛 第20章 说亲(二)   “什么?”   “为父替你看了一桩亲事,女方是武夷庄的千金,洛伯父的嫡幼女。”   段庄说着看向洛宾,对方亦慈眉善目地笑着。   讽刺的是,二人进屋寒暄甚久,第一回露出和蔼神情,却使段无迹的脸色当即就沉了下去。   段如风看出他不情愿,于是笑着打圆场,“父亲大人,无迹还小,现在谈婚论嫁是否太早了?而且,二位长辈归来匆匆,恐怕,还未问过洛小姐的意愿吧?”   洛宾笑着摆手,“婚姻之事向来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的意思,便是她的意思。”   段如风又道:“洛伯父此话不错,但常言道,英雄气短,儿女情长。对春闺少女而言,除了双亲的安康,约莫没有比爱情更重要的。小生以为,婚约大事,还是可以适当询问一下洛小姐的意思。”   洛宾赞赏地摸了摸胡须,琢磨道:“嗯,贤侄这话也有几分道理。待我回去,定好好问她。”   言下之意,你说的话我会考虑,但那也是之后的事情。   实际上,这个“问”的意思也有深意。既可以是段如风建议的那样,将画像品性都交代清楚,以洛小姐的意愿为主。也可以是知会她一声,让她点头。   他对段如风的印象很好,毕竟举止有度落落大方,一看便能成大器。若不是之前跟段庄约定好了,他见着人,断是要把段如风说为女婿的。   三人谈话之间,段无迹一直垂首不语,拳头紧紧攥在袖口里,指甲几乎要在掌心挖出血坑。   “无迹,你的意思如何?”   段庄见他迟迟不语,心头已有了一丝不悦。   段无迹的眸子动了动,淡淡道:“婚姻大事,我说了不算,父亲说了也不算。”   这话一出,直接拂了段庄和洛宾的面子。   段如风心里“咯噔”一声,忙接过他的话,赔笑道:“洛伯父见笑了,无迹的意思是只要洛家答应这门亲事,我们平教,一切都好商量。”   洛宾的脸色微微缓和,“原来是这个意思,无迹贤侄语出不凡,将来定有一番大成就。”   段庄却是直接听出了段无迹的弦外之音,沉下脸质问:“你是不满意这桩亲事,还是不满意为父?”   段无迹默了默,抬眸,道:“我不满意被支配的亲事。”   以及,支配亲事的父亲。 段无迹便是这样的性子,不会绕弯子说漂亮话,他要么不说,既然说了,就不会违背心意。 若是只有段如风,必然是要好言相劝,或者直接依照他的意思,婉言拒绝洛家。 然则今日,他面对的是段庄,那个掌控了平教数十年,跟段无迹的性子一样,不会妥协。 而段无迹方才的话,无疑触了他的逆鳞。   “放肆!”   段庄发怒,虽没有暴跳如雷,仍旧负手站在那里,却让人感到扑面而来的怒火和压迫。 “这是你对长辈说话该有的态度?何为支配?洛家名满天下,多少人削尖脑袋想往里钻,你白捡了这个便宜,洛家没挑拣你,你反倒不满上了?”   一番话如夏夜惊雷,劈头盖脸往下砸。堂内霎时一片寂静,四周的下人缩脖躬腰站着,只敢轻微呼吸。   段无迹在雷电交加中抬眸,冷漠如霜。   “父亲错了,儿子不是挑拣洛小姐,也自认为配不上她。何况,父亲怎么就认为,儿子与洛小姐一定般配?”   顿了顿,又问:“算过命格了么?”   依照八川大陆的习俗,双方成亲,是一定要请巫师算命格的,若是命格不契合,即便爱得死去活来,最后也只剩死去活来,没有爱。好一些的,一纸休书断绝夫妻关系,差一些的,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一旁的段如风很是不解,命格这东西,信便有,不信便无。段无迹平时对这些东西看也不看,很是不屑。为何今日会在这节骨眼提这茬?   一旁的洛宾倒是被提醒了,道:“贤侄这话倒是不错,咱们尽顾着谈论亲事,倒忘了这最重要的一环。”   段庄看了眼段无迹笃定的眼神,隐约觉着有些不对劲,但骑虎难下,算命格又确实是谈婚论嫁最重要的一关,于是也没反对,让人请巫师去了。   然则,思及夜色已深,段庄便让众人先行休息,待明日晌午再请巫师出来算命格。   不算不知道,一算吓一跳。   待巫师点了青灯,写了八字,将手掌大小的龟壳摇了许久,卦象出来那一刻,他的脸色比青灯还青。   几个人围在一旁,对着看不懂的卦象一头雾水。   段庄问:“大师,此卦如何?”   巫师道行很高,将卦象看了又看,讳莫如深的眼睛逐渐清晰,道:“段教主,洛庄主,恕我直言,此亲,不宜结。”   这话一落地,段无迹终于心口一松,紧握的拳头展开,周身都放松了。   段庄疑惑,“为何?”   巫师道:“小公子的命格太过坎坷。一生伴随凶险,乃薄命之相。若要成亲,得寻个功德深厚之人,消灾免难。洛小姐的功德,恐怕不够。”   他又将话翻来覆去解释了好几遍,每一遍的结果都是“此亲不宜结”,来来去去许久,才终于打消了段洛二人联姻的打算。   一来,命格不好的是段无迹,段庄也不好硬着头皮非要结亲,坑害人家女儿。   二来,洛宾委实是个女儿奴,宠女儿宠得不得了,之前觉得段庄家大业大,虽顶了个“魔教”的名头,在武林中的名声并不怎么好听。但平教自段庄接手以来,一直无人敢动,教众反而越来越多。他觉得女儿嫁过来,必定享福享乐,但奈何段无迹命格太薄,是个克妻的主,说什么也不会让女儿嫁给他。   所以,二人虽表面仍旧笑嘻嘻地打着官腔,内心其实早有了打算。   段如风见他们二人你来我往说得正欢,便也没插话打扰,只意味深长地看了段无迹一眼――看不出来,他这弟弟虽然木讷冰冷,小算盘打起来也是得心应手。从昨晚到现在,说的话不过三两句,却顺利抽身而出。   失敬,真是失敬!   “你是不是自己偷偷去算过命格?怎的就把宝全押这个上面了?”   事后,段如风质问道。   段无迹道:“没有。”   “那还真是怪异,你没算过,又怎知卦象一出,父亲大人就会撤亲?”   段无迹侧首,望了眼窗外渐暗的天色,思虑飘到远处,喃喃道:“我只是在赌。”   赌邵慕白不经意的那一句“你的命格不好,我得好好疼你”,有几分真。 第21章 征途   “客官,天快黑了,您还赶路吗?”   城外,晚霞灼灼,烧红了西方的半边天。夕阳悬在远处山头,橙红的阴影里隐约可见几只飞鸟。   城门口的客栈立了两匹马,一棕一白。邵慕白翘着二郎腿躺在棕色那匹的马背上,似睡似醒。   “天黑了不好走,不如客官在小站住上一晚,明儿天亮了再动身?”   客栈的掌柜笑嘻嘻迎上来,询问邵慕白。   邵慕白咬着一根稗草,看上去很是悠闲,当然,也只是看上去。   “不急。”   身下的马儿不安地动了动,被他呵斥一声,安静了。   他自打天亮就在这儿了,跟店家买了两匹不错的骏马,一直等着。   他出手大方,又为人随和,店家便时不时关切他两句。但他从早问到晚,这人始终只有一句“不急”,反而弄得他这局外人有几分着急。   农夫荷锄,飞鸟归巢,万物皆有去处,除了他。   少顷,夕阳又往下沉了一截,只剩半轮贴在山头,眼看着就要天黑。   “客官,您要等的人指不定另有事缠身,或者不来了。您何苦迟迟等待?何况,这天就要黑了,来了也走不动不是?不如在小店住上一晚,明儿再赶路,不急这一时半会儿的。”   他说了一长串,唯那句“天就要黑了”格外刺耳。   闻言,邵慕白从容的神情终于敛去,他缓缓掀开眼帘,侧头,朝西一望。红日宛如落入沼泽的河马,一点一点往下陷,从一半,到一个小尖儿,逐渐的,连尖儿也没了。   他的心就跟着往下陷,一茬接着一茬,全都陷进土里。   “我只等你到日落时分,你如果没来,我便自己走了。”   看来这几日的相处,并没能让无迹相信他。起码,连做个闯荡江湖的朋友也不行。   夜幕四合,陡然漆黑。   他望着落日,落日的光亮亦在他眼中。   落日湮没时,眼中的光亮自然也没了。   心头像被什么剜去了一片,邵慕白强撑着笑了笑,对店家道:“不等了,走了。”   店家讶异,问:“客官怎的突然就不等了?”   邵慕白摆摆手,“等一个不会来的人,没有结果。”   他的自尊,只能支撑他做到这里。   说着,他把银雪色的那匹马栓在柱子上,不舍地拍了拍马脖子,飞身跨上之前躺骑的那匹,悻悻道:“这马我不要了,就当送你。”   店家是个老实人,忙将他叫住:“这哪行!现在马价这么贵,小店可不能占您这么大便宜。不如我去给您备点儿干粮,您带在路上吃?”   邵慕白心情低落,恨不得饿上三天三夜,用饥饿填补他这万千愁思。   “不用了,我不――”   他的话没说完,被黑夜里的一个声音打断:   “――麻烦店家了,多少钱记账上,待会儿算给你。”   马背上的某人虎躯一震,险些跌下来――这个声音!   邵慕白循声望去,虽然黑夜漫漫,驿站门口的灯笼还没亮,伸手不见五指。但他就是知道,此时此刻出现的,定是他牵肠挂肚的那人!   “无,无迹?”   邵慕白不可置信地唤着,谨小慎微,如漂在茫茫大海只抓着一根浮木的流浪者。   明月初升,月光正薄。段无迹从黑夜中渐渐现身,劲瘦却透着凛冽风骨,水青色的衣衫仿佛罩了层乳白的轻纱。   段无迹面无神情,斜睨着眼睛问他。   邵慕白欣喜若狂,大步流星跨到他身前想一把将他入怀,手伸到一半又被理智逼了回去,在半空抓了抓,不知道说什么。好半晌才道:   “你,你真愿意跟我走?”   段无迹取下背上的包袱拍了拍,气定神闲,“不是跟你,是我自己也想去临沧看看。恰好你想去,一起也行。”   “那好那好!太好了!”邵慕白胸口起伏剧烈,嘴角快要咧到后脑勺,“无迹你放心,我一定保护你,照顾你,不让你受任何伤害!”   他无法描述此刻的感情,前世错过了那样多,今生段无迹又处处拒绝他的好意,愧疚和想要爱护他的心情无处安放,只得化成一头猛兽在体内撕咬狂吠,将他折磨得体无完肤。   “我发誓,我此刻说的每一句话,我都会用生命去完成,如果有一句妄言,我就永世不得超生!”   段无迹对他这突如其来的誓言猝不及防,这个人,有必要这么夸张么?还好他常年板着脸,不会露出无措的表情。顿了小片刻,回复到之前的冷静心态,道:   “你莫想太多了,我此刻来,主要是给你看一样东西。”   “何物?”   邵慕白接过掌柜送来的灯笼,让他先退去,门口只剩二人面面相觑。   段无迹也不再卖关子,从衣襟掏出一张叠得方方正正的纸,慢慢展开。   灯火葳蕤,邵慕白盯着他正在展开纸张的手,只觉得那手指凝脂如玉,似拨动琴弦般,在他心头撩拨。   “这张契约,你还记得吧?”   冷冽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邵慕白凝神,对上那张写了两行字的纸。   “契约?”   什么时候的事?他怎的不知道?   然则,待他看清纸上内容时,却是生生吓了一跳――   “即刻起,邵慕白典卖与段无迹,终身为奴。前者须对后者唯命是从,不得单方面解除主仆关系。”   邵慕白一字不漏看完,维持着脸与纸只有寸许远的姿势,呆若木鸡,对最后一句话迟迟不能消化,“主,主仆?”   段无迹善意地指了指落款处的红手印,“上面还有你的手印,莫想着赖账。”   “不是,我何时摁这个手印了?我可不记得。”   邵慕白急于解释的话陡然刹住,他想起什么,眉头一皱,等等――   赖账?   也就是说,比起相安无事天各一方,段无迹还是希望他们之间有羁绊的?   于是又将那两行字浏览一遍,这次,准确抓住了那个“不得单方面解除”,哎呀呀,这口是心非的小魔头,原来还以为他对他好的这一切只是心血来潮,怕他突然放手啊!   “无迹,你原是也想跟我有点羁绊?”   “没有,别想太多。”   段无迹下巴一偏,将那张纸又沿着折痕叠回去,放入衣襟。   邵慕白笑得不怀好意,“那你为何要和我缔结这张契约,还背着平教跑出来找我?”   段无迹不为所动,冷冷看着他,“我只是有几个问题,那天没来得及问。”   “愿闻其详。”   段无迹启唇,一啪啦的问题夺口而出:   “你捉的那些鬼妖,身体是完整的么?万一他被砍头而死,那他的鬼魂是身首异处,还是完好无缺?还有,你捉到他们之后,要把他们放哪里?你当时说的泪丹,你怎么就保证让你找泪丹的人没有二心?你为何要相信他......”   一连串的问题如开了闸的江水,滔滔往外涌,要知道,段无迹平时是个惜字如金的人,刚刚这段话可真够他说一年的。   看来......这家伙,是真的对捉鬼很感兴趣......   某人的嘴角抽了抽,道:“你问我这么多,就不想知道我为何朋友不少,却单单叫你陪我一起么?”   段无迹也正疑惑,于是收了之前的疑惑,转而问:“为何?”   某人咧嘴一乐,凑近他脸前,面对面之间只有两寸的距离。 那一刻,他眸中星辰闪烁,融了整片星海的温柔。 “因为我喜欢你啊~”   段无迹以为他要说个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秘密,结果又等来这吊儿郎当的一句,一时说不出话,好半晌才挤出一句:“......无聊!”   语罢,他翻身上马,夹了一下马肚子,冷漠着走了。   邵慕白遥遥望着被晚风吹起的飘飘衣袂,屁颠颠追上去,一面走一面贫嘴,追着人家说个不停。   他突然觉着,那天发高热,没看内容就按了段无迹给他的所谓契约,也还不赖......   二人踏上了东游之路,此去凶险,此行艰难,却胜过眼前人不在身边,牵肠挂肚,日夜难安。 典卖这个故事告诉我们:神志不清就别瞎盖手印了 无心鬼 第22章 红叶李(一) 卷语――“如果有一日你负了我,我必把你的心挖出来,看看是红是黑。” .....................................   邵慕白自打接下捉鬼师的担子,虽一直吊儿郎当不怎么专业,但也没有彻底忘记自家使命。比如,他还记得,冥君与他千叮万嘱,务必要在两年之内,捉到全部鬼妖。   两年,二十四个月,算下来还挺长,不必着急。直到他后来掐指一算,发现自打他重生到他拉着段无迹赶到临沧,已经过去三月多了。心里的某根弦才被狠狠拨了一下。   好在,他们这日抵达了一座“秋阳”的城池,城池上方乌云窜动,颜色青黑,恍若深厚阴霾罩在心头――而这团青黑,段无迹是看不见的。   “怎么了?”   段无迹见这人陡然停下,脸上摆了一副平时根本不可能见到的正经面孔,于是觉得惊奇。   邵慕白下马,示意段无迹也下来,二人牵马步行入城。   “有情况,跟紧些。”   段无迹见识过鬼的厉害,而据邵慕白说,这鬼妖吞了泪丹,是比他那晚碰到的厉鬼还要凶狠三分的。于是听了他的话,下马步行。   问:“看到鬼妖了吗?”   邵慕白眉峰紧锁,沉着一张脸,正儿八经地左探右看,好半晌才来一句:   段无迹当即无语,“那你作何这么紧张?”   邵慕白煞有介事道:“无迹,你不懂。咱们现在可是要务在身,不能放过任何一条线索,鬼妖可狡猾得很!”   段无迹冷不丁道:“它们会白天出来犯事吗?”   邵慕白道:“不会。”   说到这里,他似乎也被自己说服了,“也对,既然它们白天都不出来,我何必这么紧张?”   随后,咧嘴一笑:“无迹,你真聪明!”   这下,段无迹是真的想给这人一巴掌,嘴角抽了抽,咬牙问:   “冥君怎么就选了你?”   邵慕白心里放松,当即就嘴贫上了,“这还不简单?世上叫邵慕白的人可能不少,但长得我这么俊俏的,那还委实找不出第二个。”   段无迹早习惯他这王婆卖瓜的品性,干脆还是照平时那样不予理会,冷处理,是对付邵慕白最好的办法。   “无迹,你怎么又不理我了?”   邵慕白哭丧着脸。   “你哪天像个正常人好好说话,我说不定就理你了。”   “我哪里不正常了?”   邵慕白懊恼无比,望着那个愈行愈远的背影,觉得对方断断不会这么无情,真的一走了之。于是他在原地等,不去追。   石希安知会过他,追求爱人不能太主动,得表露心意的同时松弛有度,不能把自己放得太低,不然等往后两人成了,主动的那方永远被压了一头,很没有尊严。   于是他抱着为数不多的尊严负隅顽抗,坚决不去追。结果......   这人还真的就没回来!   什么人啊这是!   邵慕白一面愤慨一面心疼自己――看来,这辈子是注定要被段无迹吃死了。   无奈,不甘,最后也只剩妥协。   揉了揉自家爱驹的鬃毛,认命地去追人了。   “这位公子,买花吗?”   蓦然,前行的路被一个稚嫩的少年拦住。那少年是个卖花郎,手里捧着一大束花,笑盈盈问他。   “呃......”邵慕白没什么心情,“我不是很想......”   少年的一张脸生的稚嫩,顶多十四五岁的样子,穿的衣裳虽然是最不值钱的麻布,却也收拾得干干净净,让人看了很是舒服。   “买一朵吧!我方才瞧您愁眉苦脸,准是跟情人闹别扭了吧?买朵花儿哄哄,说说软话,保准就把人给哄回来了!”   邵慕白想了想段无迹不染风尘的样子,一簇红艳艳的花团罩在头上似乎真不怎么合适,“谢谢了,不过我觉得他应该不喜欢花。”   少年诶了一声,似乎埋怨他不知而错怪,“哪有人不喜欢花的?公子不送,怎知人家就不喜欢呢?再说,现在不买,以后便也没机会了。”   没机会?   邵慕白问:“为何?”   少年声音清脆,说得头头是道:“现在都什么月份了?该谢的早谢干净了,这几枝红叶李还是我从城外的山里摘的。那儿冷,季节变更得迟,还有几分暮春的景色。待过几日,四处都热起来,炎炎夏日,只有那池塘里的荷花开着,其他的,哪有这些小巧怡人的花儿呀?”   邵慕白眼睛一亮,“你说这花是红叶李?”   少年把花往他面前推了推,“如假包换!公子您看这花色也看得出来,这浅粉的颜色,跟刚出生那娃娃的指甲盖似的,不是纯净的白,又不是纯净的红,浅浅嫩嫩的,断然就是红叶李了。”   邵慕白恍惚想起,他与段无迹相识就是在一棵上百年的红叶李下,于是动了心,“好,我买了。”   那少年当即乐了,眼眸一弯,如清澈泉水,“公子您真是好眼色!要买几枝呢?”   邵慕白打量了那捧花一番,虽开得正好,但总共也就十来枝,于是大手一挥,“都要了吧,多少钱?”   “公子您真阔绰!待会儿送给您那小情人,保准把人哄得开开心心的!我也不卖您高价了,本来两文钱一枝,今日跟您投缘,这些就算您十五文!”   “也成,多谢了。”他大概数了一下,这一簇足足有十一枝。   “不过......”少年递花过来之前,小心翼翼从里头挑取了一枝,收在胸前,“这枝我是不卖的。”   邵慕白眼尖,瞧着他眸中一闪而过的甜蜜,心下了然,“哦――这一枝,也是你拿去哄小情人的?”   少年嘿嘿一笑,“这是当然了,待我攒够了银子,就娶她过门!”   邵慕白瞧着他美滋滋的笑意,不由也笑了,顿时感同身受,觉得这少年与追求段无迹的自己很是相像,于是多给了他五十文,道:“这些,就当资助你这一片真心。”   “公,公子,这怎么成?您的银子也是银子,我又没帮您做什么,不可平白无故拿您的钱!”   他捧着钱袋子就要还回去,邵慕白抬手,推拒,“你今日卖给我的除了红叶李,还有一句话。”   少年愣了,“何话?”   邵慕白的眼睛动了动,似乎已经看到段无迹对红叶李爱不释手又端着脸不肯表露的样子。   “我不送,怎知他不喜欢呢?” 新的一卷,开始捉鬼啦! 第23章 红叶李(二)   “无迹,我买了点儿花,就□□房间了啊。”   邵慕白进门前换了鞋子,脱了外袍,把所有能够带灰尘的东西都去了,独独拿了这簇红叶李。   段无迹并未走远,而是找了家高档的客栈住下。他有洁癖,条件不好的客栈打扫得不用心,有时被褥都有一股霉味儿,所以他都是挑顶尖儿的地方住。虽然贵,但起码不会让他如芒在背,坐立难安。   所以,邵慕白找人并没有花多大工夫,只需打听一下秋阳最有名的客栈,再问问店小二那个“一身水青色的面容绝好的人”住在哪间,段无迹就在屋里等他。   “你说你,一口气跑这么远,从城西跑到城东,害我好找。”   邵慕白在门口弯腰,一手抱着花,一手脱靴子,然后穿上店小二临时去买的步履。   段无迹在桌边看书,翻的是《冥界秘闻录》,专门讲一些冥界的秘闻传说。听了邵慕白讲了那么多关于鬼妖的事,他一直很好奇,便去坊间偷偷买了一本。但他不想被邵慕白发现自己在看这书,弄得好像很挂心他这劳什子捉鬼师似的,于是匆匆合了起来,背面朝上。   “不好找,你不也这么快找到了么?”   邵慕白伸了个懒腰,径直朝矮机上的空花瓶走去,“这不还是咱们心有灵犀,我才在茫茫人海中找到你啊?”   段无迹见他没有注意到桌上的书,心里松了一口气,这才睁眼看向他。   这一看,便被他手里的红叶李吸去注意力。   “这是什么?你又把什么东西往我屋里塞?”   邵慕白模仿宫廷花匠的风范把花插进瓶子,还左右扒拉了两下,使其看起来更美观。   “这是红叶李,颜色素淡,香味清浅,想着你应该会喜欢,就买来给你了。”   他越看越顾惜,将几片被挤压收拢的花瓣舒展开来,心里漾起一圈接一圈的涟漪。   段无迹惊愕,“我喜欢花?你从什么时候有这种错觉?”   “以前不喜欢不代表以后不喜欢。”邵慕白功德圆满地拍了拍手,转身看他,“我们第一次见面就是在一棵红叶李树下,那时候你带着黑纱斗笠,没注意到。但我可是实打实记在心眼儿里了。”   段无迹怔了怔,红叶李么......   他当时只意识到有几片落英飘下,没做他想,没料到,这人虽吊儿郎当的,竟会把这样细枝末节的东西放心里。   悸动归悸动,他段无迹是打死也不会在他面前表露出这种女儿家才有的表情,于是嘴硬道:“你喜欢是你的事,别把你喜欢的东西强塞给我。”   “这怎么能是强塞?这可是我对你的心意,心意~”   邵慕白被奚落得久了,心态也较从前更宽,于是把花瓶抱过去,放在他面前的桌上,“你要真不顾惜我们初见一场,也没关系,就当这花儿是个劳什子盆栽,放在屋里做个摆设,如何?”   段无迹的眸子动了动,眼睛落到交相掩映的花枝上。   红叶李的花瓣很小,只有姑娘家小指指甲盖那么大,浅到几乎褪干净的粉色,让人一看心里的愁苦就消褪殆尽。一朵花只有不到十片花瓣,三三两两歇在枝头,宛若流连花丛停歇下来的蝴蝶。花枝并非像竹竿那样笔直,而是蜿蜒曲折,每一枝都有特定的弧度和线条,如美人起舞的妙手,婀娜多姿。   “以后没有我答应,不许随便拿东西进我的屋子。”   段无迹固执,说着似乎没有松口的话,其实已俨然答应――以后,也就是此次之后。   浅近些说,这次还是可以的。   邵慕白早预料到这般回答,这些日子相处下来,他可是将段无迹的脾性摸得一清二楚。这小魔头就是这样,心里明明爱不释手,嘴上却嫌弃得不得了。   “就知道你会喜欢!”   他美滋滋地拍了一下手,抱起花瓶打算放回原处。然则,从木凳起身时,余光注意到桌上这本不起眼的蓝色漆皮的书,于是一面放花瓶一面问:   “你在看书么?什么书?”   段无迹眼神一慌,万幸此刻邵慕白背对他,并未看见这慌乱。于是他匆匆把书放了起来,塞在枕头底下,若无其事道:   “寻常的杂文,没什么意思。”   邵慕白本就随口一问,没想着深究,也是顾虑着段无迹的洁癖,没有去拿那本不起眼的书。虽然他不信它真就是一本什么寻常杂文,但段无迹此刻不想让他知道,他便也不死缠烂打追问。   左右,他就只是来送花的,这人点头接受了,他能欢喜一整日。   “我的房间在你隔壁,有什么事随时找我。还有,秋阳这地方非比寻常,空气中隐约有鬼妖的气息。你若要出门,一定得叫上我一起,不能单独行动。”   曾有一回,他们经过一个诡异的镇子。邵慕白晚上想着夜访地方官的府邸查探一番,却迎面碰上同是“夜访”的段无迹,二人不约而同,都想着自己先查查消息次日跟对方商议,谁知道会跟对方迎头碰上。   那时,邵慕白又担心又生气,埋怨他瞎胡闹,居然一个人行动,不知危险两个字怎么写。   结果段无迹轻飘飘回他一句:“别忘了,我是主,你是奴。”   那之后,邵慕白就没有再在夜访这件事上数落过他,只每到了一个新地方,都要软言细语嘱咐一句,真想出门,一定得叫上他。   一遍两遍还好,多来几次,段无迹也听得烦了,“知道了,嗦。”   不知为何,邵慕白总有种追媳妇追成带娃的既视感,而且还是十几岁叛逆情绪特别重的娃。   “嗦什么嗦,我这是关心你。”   邵慕白也习惯了被嫌弃,毕竟经过长时间的被嫌弃和自我休眠,他已经成功将这种“埋怨”理解成“依赖”。   他大步流星往外走,打算去点两个小菜,走到门边时,被屋里的人叫住。   “诶。”段无迹盯着他。   “怎么?”邵慕白茫然回头。   段无迹的手肘搭在桌边,大拇指在食指的指节抠弄,将那一小片皮肤掐得泛白,“你功德厚么?”   “那当然了。我不跟你说过么,冥君就是看上我功德厚,才给我这么个差事的。”   邵慕白被问得一头雾水,“怎么了?”   段无迹收回眼神,百无聊赖地舞弄了两下袖子,“没什么,随便问问。”   抛出去的疑问扑了空,邵慕白也不恼,左右这小魔头这样也不是一两日了。除了惯着,宠着,爱着,还能做什么呢?谁让他是自己心尖儿上的人呢?   不过进步的是,今日在他离开房间之际,小魔头居然主动询问他,虽是一句前后不着调的话,但也让他心里不由一暖,像羽毛落上镜湖,漾开一层接一层的涟漪。   然则,第二日,邵慕白这样的好心情便荡然无存。   因为前一日卖他花的少年,那个笑容能融化万丈冰雪的少年,死了。 还有人记得曾经有个算命的跟段无迹说:“公子的命格太过坎坷。一生伴随凶险,乃薄命之相。需找个功德深厚之人成亲,方能化解”吗 谢谢“看小生挥笔话春秋”小可爱的地雷x3 第24章 长安之死(一)   邵慕白是在早饭间听到这消息的。彼时还是清晨,薄雾未褪,四处朦胧。店里有好些要上早工的工人已经三五聚爱一处,一面吃早饭,一面说着今早才发生的事故。   “听说了么?昨晚城西,又交代了一个。”   工头一口啃了半个馒头,就着稀粥往下咽。   另几个听了,吃饭的动作骤然减慢,“前些日子不是请了道士做法吗?怎么一点用都没有?这次又是谁?”   “就那‘长安’,冬日卖梨春日卖花的那个。”   听到这里,邵慕白的心里咯噔一声,握着筷子的手不由放了下来,面色沉重。   那桌的议论尚且没停,在偌大的秋阳城,这件事的确让人寒心,也的确,不算罕见。   “干!真他娘的丧气!该死的不死,不该死的一个都没跑脱!”   “你可小声点儿!要是惹了那鬼东西不快,半夜找上门来,没准儿你就是下一个!”   那被警示的工人浑然不怕,“嘁,那鬼东西只挑成亲的人下手,我单身汉一个,没老婆没孩子的,安全得很。”   对面拿筷头在桌上敲了敲,“可别忘了,这长安才十六,也还没娶妻成家。”   这话一落,那人后背一凉,仿佛千万根针扎般难受,“那,那可如何是好?被这鬼东西搞的,现在秋阳城没人敢成亲,又没人敢离亲,家家户户胆战心惊的,现在没成亲的人都要下手,这可让人怎么活!”   “少说话,多做事。等哪天县太爷请到道行高深的大师,降妖除魔,所有事情就迎刃而解了。”   “那得等到何年何月?我可急着讨媳妇儿呢!”   “都让你少说话了!真不想活了!”   这话一落,如平地砸了一道雷,轰隆一声,震慑肺腑。几个壮汉OO@@地吃饭,再不敢声张一句,唯恐今晚被找上的就是自己。   邵慕白同段无迹坐在隔壁的桌子,对着一碗喷香的米粥难以下咽。长安是个纯粹清澈的少年,那双眼睛一弯,就能驱走漫天阴霾。饶是过去了一整晚,思及长安时,邵慕白依旧能将那双眸子记得很清楚。谁能想到,这样一双爱笑的眼睛,就永远闭上了?   心里好像被一口大钟闷着,压迫得他喘不过气。他想,不论这件事跟鬼妖有无干系,他也管定了。   于是手掌在桌面微微一撑,起身,正准备开口,却发现有人比他还快。   “诶,你们方才说的,可是凡人都没办法的事?”   只有碗筷碰撞声的大堂陡然被这句话劈裂,那桌的几个壮汉,乃至零零星星的几个散客,都朝这边投来目光。   只见段无迹挺直脊背坐在桌边,头颅微微一偏,看向对面那桌人,眼神斜睨且平淡,宛如一碗凉水。   几个工人打量了他一眼,见他体形瘦削,以为是哪家跑出来大言不惭的小少爷,于是眼神轻蔑地调侃。   “哪里来的毛头小子?大人说话,小娃娃插什么嘴?”   适才紧绷的心情陡然找到出口,几人似乎抓住了清晨唯一不需要忌讳的谈资,哄堂大笑。   “年轻人是容易做些不着边际的大侠梦,但这事儿可真不是你能管的。”   “看你是富人家的少爷,还是早点儿回去学着大人做生意,别老出来晃悠,闯江湖可不是过家家哈哈哈!”   狂野的笑声充斥着整个大堂,店小二想着段无迹是住顶尖客房的贵客,想要上前阻止,但被掌柜的一把拦住。   “你这小子瞎管什么闲事?他要咱们出面自然会叫咱们,你屁颠颠冲上去别把事给搅浑喽!”   小二点头哈腰,讪笑着退下。于是,没人来管,笑声越发肆无忌惮。   然则,待几乎所有人都应和着捧腹大笑之际,堂中的气氛却被一记震动房梁的响动撕裂。   只听一声刺穿灵魂的巨响,仿佛是木头断裂的坍塌声,几个壮汉围着的圆桌一下子被劈成两半,裂痕如刀切般平整,轰然朝左右倒去。砸在地上,扬起三尺高的灰尘。   还没待众人反应,段无迹已夺椅而出,足尖在桌面一点,收回劈断木桌的蛟龙鞭。速度快到几乎出现重影。他飞速落在几个壮汉中间,两脚一左一右踩上倒地的木桌的边缘。   落地之前,他旋身一转,飞快地将蛟龙鞭缠在手上,做了个半圆的拳套。随后,抵上笑得最张狂那人的喉咙。   嘴角冷冷勾起,似主宰黑暗世界的吸血鬼,露出对人命不屑一顾的慵懒。他徐徐开口,慢条斯理道:   “把你方才的话,再说一遍。”   一切只在电光火石,众人只眨了一下眼睛,便宛如被钉在刀俎上的鱼肉,不能,也不敢动弹分毫。方才被嘲弄的对象腾然变成了发怒的豹子,阴鸷狠戾。虽没有继续发功,却让所有人背后冒出一股阴寒。   “你,你先把这东西放下,有,有话好说......”   那嚣张之人吓得满头大汗,哆哆嗦嗦望着段无迹,那鞭子分明离他的脖颈还有寸许的距离,他却觉得被压迫得死死的,喘不过气。   段无迹不为所动,仍旧逼视着他,眼尾的朱砂痣红得发亮。   “我再问一遍,你们适才谈论的,可是凡人都没办法的事?”   那人半身不遂地嗯了一声,“但,但大侠你只会些拳脚功夫,对付不了那鬼东西啊......道士都说了,这秋阳有厉鬼作祟,寻,寻常人根本没有法子......”   这工人不知是被段无迹弄怕了还是本性就老实,放在一般人身上,方才说了瞧不起人家的话被教训,现在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你对付不了那鬼东西”的言论的。   故而,他这话一出口,周围的工人都纷纷帮他说话。   “这位大侠,他没有看不起您的意思!只是这事儿太邪乎了,大家没法子而已。”   “是的是的!咱们已经领略过您的厉害了,没有半点看不起您的意思!”   “对对,这次是咱们冒犯了!您大人不记小人过,饶咱们这一回,下次咱们一定多加注意!”   其实段无迹没有生气,只是方才这些人笑得太张狂,一人一句讨论得很是欢畅,全然把他问的问题抛至脑后,让他一时有些不耐烦。   他的本意,就只是想问清楚答案,看看这起骇人听闻的事故背后是不是鬼妖在作祟。   而不是站在这儿,听一群人哭爹喊娘地乞求饶命。   再说了,这些人怎么回事,是没见过武林中人动手么?怎么一个个都怕得要死,仿佛他一声令下,这些人就要交代性命似的。   段无迹稍微回想了一下方才的举动,认为并没有什么凶狠的,不就劈了张桌子么?又没见血又没出人命的,哭嚎什么?   真是,他最烦去猜别人的心思,这会弄得他一个头两个大!   何况他本就不喜接人待物,碰到人多的场面,他向来不怎么说话。不过么......既然他们反应这样大,是不是也说明......他好像是有些着急了?   段无迹厌烦地皱眉,啧了一声,有些不知所措。   而偏偏他这一声“啧”,似乎一个终于引爆的炸弹,方才还站着的人纷纷都跪了下去,大喊饶命。   这下......段无迹是真不知怎么办了......   “――我想,各位是误会了。”   这在气氛将到冰点,所有人都不知如何是好之际,邵慕白终于站了出来。 邵:我媳妇儿说累了,我来补充两句 第25章 长安之死(二)   这在气氛降到冰点,所有人都不知如何是好之际,邵慕白终于站了出来。   他将段无迹拉到身后,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随后,再躬腰一个个将众人扶起,不急不缓道:   “我的这朋友只是想问各位一些事情,并未想杀人见血,方才情急之下让你们受了惊吓,委实抱歉。”   那些人瞄了段无迹一眼,见他没有出声,也没有否认,这才敢颤巍巍擦去冷汗,稍微有了些站立的底气。   “真,真的只是简单问问吗?”   那工头虽见过世面,但被段无迹那双冰冷了眸子直勾勾瞪了一会儿,心里还是一阵发毛。   邵慕白顺着他的眼神,目光落到劈成两半的圆桌,微微歉然,“这是自然。适才呢,我朋友行事有些冲动,让你们误会了,在下带他替各位陪个不是。”   上辈子当了那么久的武林盟主还是有用的,至少在这些收拾烂摊子的场面上,邵某人还是挺游刃有余的。   打了圆场之后,也不能不帮自家媳妇儿说话,毕竟方才是这些人嘲弄在先,段无迹才出的手。   “不过么,各位也有欠妥的地方。如若不是你们哄堂嘲笑,拖延时间,想必,我朋友也不会出手。”   那工头也是明白人,见对方给了台阶下,便也识相着抓住机会。   “说的是,说的是。适才是咱们有眼不识泰山,冒犯二位了,咱们在这儿给你们赔个不是。还好二位大侠心胸宽宏,不跟咱们计较。往后,咱们一定这个......谨慎有度!再不做以貌取人这样的糊涂事。”   说着,他带着身后的人向二人友善地作了个揖,段无迹受了这一揖,双方才都有台阶下了。   堂内的气氛倏地解封,空气缓缓流动,如岸上的鱼儿终于跃进池水,打破了之前那般死寂。   过后一段时间,再提及这件事,邵慕白颇有深度地摇头晃脑,道:   “说话是一门学问,这同一个意思,不同的方式讲出来,效果也是不一样的。”   段无迹厌倦这种你来我往推杯换盏的交际,于是道:“是么?我可不想会这门学问。”   邵慕白闻言,自是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表露心意的机会,“不想没关系,我会就行。以后需要应付人这种场面话,尽管交给我。”   段无迹怔了怔,背了过去,看不见时神情。不过邵慕白猜测,悸动也好,疑惑也罢,反正肯定不是什么冷冰冰的表情。   遂,因祸得福。   话又说回客栈这边,在邵慕白的出面之下,双方突破僵局,也开始半陌生半熟络地交谈起来,权当不打不相识。   寒暄了几句后,邵慕白终于问到刚开始关注的至关重要那一点:   “不过话说回来,这起事故背后的始作俑者,当真,不是人么?”   工头听到这话,壮硕的身子显然一僵,但邵慕白已经退了一步,将之前嘲弄的那件事翻了篇儿,他也不好再接着隐瞒什么。   于是揣着袖子凑近,压低声音道:“大侠从外地来,兴许还不知道,现在秋阳城正因这事儿人心惶惶呢。隔三差五的就死人,也没个什么征兆,好好的人一下子就没了。大家伙儿怕惹祸上身,商贾富人们能搬走的都搬了,就剩咱们这些祖祖辈辈栖身在这儿的,田啊土啊都在这里,走也走不动。”   邵慕白若有所思,隔三差五么?看来已经有些时候,且手法娴熟了。   “那......为何就断定,一定是鬼怪作祟呢?”   工头朝外望了望,心里更怕了几分,又把声音压低了几分,道:   “因为死的人,心都被挖空了。就心口一个大窟窿,其他一处伤都没有,杀人那家伙来无影去无踪,直接取心,寻常人哪有这样的本事?”   失心而死......邵慕白心里沉了一截,这样惨绝人寰的招数,确实狠毒,但,凡人也并非不能完成。那些处理尸体的仵作,也就是古代的法医,便对人体构造十分了解。   结果工头下一句话就接上来了:   “县太爷找人查过伤口,发现那鬼东西杀人,不用刀也不用剑,是直接徒手把心取出来的。你说,这能是凡人干的事儿么?”   这下,便真真切切是鬼妖没跑了。邵慕白顿了顿,与段无迹交换了一下眼神,微微点头。   大堂第三次陷入沉寂。   期间,小二上去给众人添茶,步履在地上“嚓嚓”作响,似踏在众人心头。随着嘟噜几声,数只空杯变得满满当当,淡绿色的茶水在杯中涌动,隐隐透着不安,恍若昭示着某人的思绪。   半晌,邵慕白打破沉寂,问:“在下想去长安家中一趟,诸位中,可有人认识去路吗?”   他想看看现场,了解一下长安的情况。弄清楚,他是如何才遭此杀身之祸。毕竟下手的是鬼妖,不是疯子,不会见人就杀。鬼妖靠着一口怨气留在阳间,那么下手的对象,一定是触碰到了它这口怨气。   数人面面相觑,片刻之后,某个壮汉从中间站出来。邵慕白便付了他一整天的工钱,烦请他带路。   于是,浩浩荡荡的一行人,干活的干活,去长安家的去长安家,顷刻间便散了。堂内一片空荡,最后一个出门的段无迹将缠握在拳头上的鞭子一扬,七尺长的软鞭在大堂划了一个偌大的圈,最后绕上他劲瘦的腰肢。   店小二对着那一闪而过的鞭子发怔,只觉得方才鞭子飞舞的那一瞥,真让人以为是蛟龙入海,呼啸张狂。   “掌,掌柜的,你觉不觉得,刚刚使鞭子那位客官,也不像人啊?”   哪有人像他这样?生得一副精致的清冷面相,神态厌世,不食人间烟火。鞭子却使得炉火纯青,霸气十足。只让人以为是蛟龙摆尾,眼前恍惚了一下,接着便是一声长啸,蛟龙已遥遥离去。   店小二痴愣愣在原地呆了许久,盯着段无迹离去的方向动也不动。觉得段无迹不是妖孽,就是神灵。   掌柜的见他一副被人勾了魂魄的没出息的样子,过去狠狠敲了他一记脑门,骂道: “小兔崽子!一天到晚胡说八道,干活儿去!”   小二耷拉着脑袋上了楼,留掌柜的独自一人对着偌大的厅堂发愣。   他盯着众人离去的方向足足有一刻钟,面上仿佛刷了层泥浆,阴沉忧闷。许久许久,木讷的眼睛才动了动,挪到酒柜最上方的那个不起眼的格子。   忆起往事,神色凝重。 邵:我媳妇儿当然不是人了,是仙子~~~ 第26章 家人(一)   长安的尸身还没来得及入棺,只拿一张简陋的麻布盖着,罩在一张单薄的木板上。一家人围在一旁,呜呜咽咽地痛哭。   但邵慕白定睛一看,灵堂里,还有几只游离的小鬼扑在长安身上,吸食他还未散尽的精气。   怒从中来,掏出怀里的阴阳琉璃扇,啪的一声打开,二十四片扇刃片片相接,陡然汇聚一泓耀光,将阴暗的灵堂照得明亮。   “滚回你们该去的地方!”   他念了一个咒语,扇子在掌中一旋,奋力朝那几只小鬼挥去。只听呼啦一声,一阵风呼啸而过,掀起麻布的一个角落,却仍旧将长安盖得严严实实。   顷刻间,小鬼四散奔逃,原先灵堂里若有似无的“呜咽声”,也终于随风而散。   “大师,看看我们长安吧......”   长安的母亲见了这一幕,觉着邵慕白有些法术,于是堪堪跪在他面前,用像秋天被碾碎的落叶的声音乞求。   “好好的一个孩子,就这么没了......”   长安家里一共有五个兄妹,他排第三。父亲常年卧病,药石不断,母亲无甚手艺,靠给人家洗衣裳挣钱。乃至孩子们没钱学手艺,小小年纪就开始东奔西走,挣些银子补贴家用。   邵慕白想起那束红叶李,被闷得很难受,昨日匆匆一见,长安笑得多明媚,他现在心里就有多沉重。   “长安他很乖的。”   妇人蓬头垢发,一面抹眼泪,一面哽咽着陈述。她今早去衙门闹了一通,但跟寻常时候一样,这事一出,衙门也没有办法。百姓找县官哭,县官上报到京城哭,皇帝指派个什么道士来做法,就算了结了。每每以为来的道士法力无边,定能将鬼妖收服,安宁不到两日,道士一走,命案便又出来了。   实际上,妇人并非多相信邵慕白,只是现在有一线希望,有一丝能给他儿子报仇的可能,她都要去试试的。毕竟这样天大的悲痛,再大的心胸也盛不下。   “寻常人家的孩子都贪玩儿,不上进,长安跟他们不一样。他聪明,能干,每日干活儿回来还要帮我洗衣裳。他想着他多做点儿,我就能少做点儿......从前,他老想跟木匠学门手艺,他说,娘,木匠挣钱。待我挣钱了,你就不用给人家洗衣裳了。但我们家,存余的钱都给他爹买药去了,他大哥最近又要成亲,哪有多的钱给他拜师?所以,这事儿后来也搁置下来了。怎么会成现在这样......早知道,我就借钱给他拜师去了,让他别在外头瞎跑,他也不会惹上那些不干净的东西......”   妇人越说,越觉得亏欠这孩子,一时悲从中来,好不容易忍下去的眼泪又蹿了出来,被儿女们扶去里屋休息了。   生在这样的家庭,排行在中间的孩子无疑是最苦的。老大穿不下的衣服给老二,老二再给老三,一个接一个往下传。若家里有孩子受了委屈,老五有老四哄,老四有老三哄,再一个接一个往上走。所以,长安这个位置,既没有新衣裳穿,还要帮忙照看弟妹。   妇人一直在说长安很懂事,很体贴,邵慕白理解一个做母亲的心,但这些话对他找寻鬼妖,弄清长安为何被害,乃至后面擒拿鬼妖,皆没什么帮助。   询问刚失去亲人的人,兴许有些残忍。但长安尸骨未寒,那鬼妖却毫发无伤甚至在物色下一个受害人,他怎能坐视不管?   他第二个找的是长安的大哥,心想着男儿有泪不轻弹,应该要坚强些。   长安的大哥在一家酒楼做小二,挣的银子不多。最近跟隔壁家的姑娘谈好了亲事,聘礼已经下了,准备成亲。   “长安很聪明,娘很疼他,我一直以为他会成为一个木匠。家里没钱让他去拜师,他也没有就此放弃。那个木匠在咱们县城很有名,尤其擅长做扇子,就那种镂空雕花的,小姐姑娘们都喜欢得很......长安找到木匠,跟他说,扇子不禁得好看,还得香。那木匠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于是,每日都让长安帮他去城外的山里砍香樟树......那之后,木匠的生意又好了许多,因为卖的是‘香扇’,价格也比从前贵一些。木匠觉得咱们长安是块材料,就也传授他一些活计。前两日他做了一把小扇子回来,已经差不多能拿出去卖了,我还跟他说,要是这门手艺学会了,我就借钱给他盘个摊位,安定下来。本来......他有机会做木匠的,谁知道......谁知道......”   七尺高的男儿哽咽了一下,喉咙滚动,没有再往下说。   但这一切,皆让邵慕白觉着很奇怪。他昨日见到长安,分明在街上卖花,今早上听那些壮汉谈论,也说的是“冬天卖梨春天卖花的长安”,为何在他母亲和大哥口中只有木匠,对其他却只字不提?   这个木匠他是一定要去拜访问一问的,但卖花的事情,他也不能不提。   于是他委婉问了一句:“那平时,长安有其他挣钱的办法么?”   “他......倒是会去卖点儿花花草草的。”男人扯了扯嘴角,似乎很不情愿提起,“但......那挣不到几个钱,父亲说过他许多回,他都不听......”   挣不到钱?   邵慕白恍惚记起昨日长安说,“待我凑够钱了,就娶她过门”。显然,长安卖花是有原因,且有计划的。而且这原因很简单也很纯粹,就是为了攒钱成亲。虽然收入少,但好歹是个数,积少成多,总有凑够的时候。   看起来,他的家人应该知道这个“她”的存在,但......瞧他们的神情,倒是宁愿不知道。   这是如何回事?   “令尊为何阻拦?因为会耽误学手艺么?”   “也不是......他每每都是去砍香樟树顺便采的花,然后插到水里,待从木匠那儿学完了再去卖掉。”男人说到这里,心头似乎缠绕了许多杂念,一时焦愁万分,“昨晚他卖花回来,本来挺高兴的,但后来不知说起什么,就跟爹吵起来了。爹也是个急脾气,一下子就犯了病,之后......我,我就没往下听了,反正他们俩经常吵,大家都习惯了。”   “吵架?令堂大人不是说长安很懂事么?他们为何会吵起来?”   话及这里,男人的眼神明显闪烁了一下,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吵架的话,说来说去也就那些理由了。”   顿了顿,仿佛是怕邵慕白继续往下问,索性在他出口前打断:“大师,这些您就别问了,左右是咱们的家事......唉,我实在不方便说。”   不方便说?   那便是有不可告人的秘密了?   邵慕白思忖了片刻,想着现在丧事还没办完,道士什么的也都还没请,于是没有继续问下去。打算勾一个不露山水的笑容,问问街坊邻居,指不定他们愿意讲。   “大哥有难言之隐,在下也不好勉强,那就――哎!”   他小算盘打得很精妙,正起身客套,身后的段无迹却“嗖”的冲了出去。   “――你最好从实招来,否则,别怪我的鞭子不留情!” 邵:媳妇儿太冲动了怎么办,在线等,挺急的 第27章 家人(二)   “你最好从实招来,否则,别怪我的鞭子不留情!”   跟之前威胁那长工一样,他将腰上的蛟龙鞭解下一挥,抡了个半圆后手腕一转,借着惯性的方向缠上拳头,抵到男人的喉咙前,在只有一寸的地方停下。只是这一切实在太快,之前他还好端端站在那里,下一刻便嗖得换了地方。   他压低声音,眼睛从下往上盯着对方,阴鸷森寒,宛如夜深人静处的吸血蝙蝠,审视随时准备下手的生命。   段无迹的眼睛很神奇,寻常人若做个凶恶的表情,起码将眉头下沉,或者咬牙切齿。他却不用,只从下往上看你一眼,也不用力,便让人看清他眸中的杀气。   然则,他凶归凶了,邵慕白却被这神来一笔吓得一蹦――人家好不容易愿意吐露一些长安的细节,让他这无头苍蝇有了头绪。这一闹,可一切都打回原形了。要是人家就此惧怕,或者以为他们是脾气暴躁滥杀无辜的怪物,往后想问东西他找谁去?   “无迹无迹,咱有话好好说,有话好好说!”   邵慕白赶紧把吓飞的眉毛从后脑勺翻回来,赶忙跑过去企图将他拉回来。   被威胁的男人吓得脸色惨白,“你,你什么人?光天化日的,你,你还想动手打人不成?”   “没有没有没有!”邵慕白生怕他误会(已经误会了),连忙否定,“我的朋友只是比较着急,想把事情问清楚。出发点还是好的,只是有一点点点点着急。大哥见谅,见谅!”   段无迹听了不乐意,啧了一声,“你跟他道歉做什么?这种人存心隐瞒,不抽几鞭子是不会老实的。”   男人一听更害怕了,被压在水缸上不得动弹,只能大喊:   “你们究竟是什么人啊?能不能捉鬼啊!要捉鬼还是要打人的啊!莫名其妙闯进咱们家问东问西,这这这这你们想干什么啊!”   “我们只是问问,简单问问!别紧张,别紧张......” 邵慕白仓皇中挤出一个歉意的笑,锲而不舍地去拉段无迹。   “不准碰我!”段无迹不喜别人触碰,盯着对方扣在自己肩膀的手,恨不得把那只手大卸八块。   邵慕白当即撤了手,生怕这小魔头被一个激怒,彻底失控,胡乱抽人。   “不碰你,当然不碰你!”   万千厉鬼闻风丧胆的捉鬼师很是无奈,谨慎地将手横在二人中间,避免段无迹再次冲动。   “但无迹啊,你看,咱们该问的都问完了,长安家里还有好多事儿要忙,不如让大哥先去忙活,咱改日再来如何?”   “改日?”段无迹想了想,“万一错过了最佳时机怎么办?”   “怎么会?不会的。鬼妖也是要修整的,每杀一个人,他自己的元气也会大损,三五日之内是绝对不会再出来造次的。”   邵慕白一面哄劝着说,一面打量着段无迹的脸色,见他眸中恶意渐去,显然是听进去了自己的话。于是又尝试着拽了拽他的衣角,谨小慎微地将人往后拉。   段无迹还是比较给面子的,冷哼了一声,“哼,今日姑且放过你。下次再敢隐瞒,就让你尝尝蛟龙鞭的厉害!”   语罢,收鞭,走人,潇洒不羁。   邵慕白一面笑着赔不是,一面心惊肉跳地抚摸胸口――乖乖,这小魔头果然没怎么混过江湖,动不动就抽鞭子的,敢情是把外头当平教了啊!   还好是跟着自己这左右逢源的老滑头,若是跟一个毛头小子出来行走,那不得开罪一路的人?   不过么......这样单纯不谙世事的模样,怎能让人不爱呢~   他给了妇人三两白银,拜托他们厚葬长安,随后跟段无迹双双离开长安家,各怀心思。   趁着天色还早,他们去了木匠的店铺一趟,然而问出的东西也并不多。   总归只有那几点:   一、长安家境清贫,有个药罐子老爹,入不敷出。   二、长安跟父亲的关系不好,经常吵架,惨死当晚也闹过一场。   三、长安平日卖花存钱,是为了迎娶心上人,但这人并不被家里承认,不论母亲还是大哥,都对其闭口不谈。   “无迹,你觉得那鬼妖为何偏偏要对长安下手?”   “不知道。”段无迹仍旧冷冰冰的,似乎想起什么,很是不悦地侧首看他,“我先前要问个清楚,是你从中作梗。”   他指的是询问长安大哥那一会儿。   邵慕白揉了揉酸痛的脑仁,语重心长道:“无迹,长安的大哥不是囚犯,我们也不是官兵,问问题不能那样问的。”   段无迹十分不屑,“那怎么问?”   邵慕白温柔道:“要像谈话一样,让他对你降低心防,再娓娓道来,在聊天的时候把问题弄清楚。”   段无迹垂眸,道:“听上去,似乎有点道理。”   邵慕白沾沾自喜,“对吧~我是不是很有门道~”   段无迹斜他一眼,诘问道:“那你问出来了么?”   哗――   一盆大水从天而降,将某人洋洋得意的光彩瞬间浇灭,丁点儿不剩。   “这,这个嘛......”   “数落我之前,最好自己有这本事。”   邵慕白作为成熟男性的自尊心受到很大的挫败,“我如何没本事了?这不还是有些收获的么?起码我们知道了长安跟父亲的关系不好,而且他身上有个秘密,连他大哥都不愿意讲。对不对?”   段无迹颇有些不甘心,盯着路上突出来的一块石头尖儿,咒骂道:“断就断在这个秘密上。”   邵慕白见他似乎很苦恼,于是上前宽慰:“无迹,不必着急。一步一步来,长安的故事那么多,我们也不能一下子全都问出来对不对?而且啊,咱们走的时候,长安的母亲还送我们出门了,可见她对咱们印象不错。下次我们再去,她也应该会像今日这般,我们问什么,她说什么。”   两人并肩而行,夕阳将影子拉得颀长,铺展在人烟稀少的小巷。斜晖橙红,如元宵佳节的融融灯火,恢宏光明,将万物铺了一层轻纱,透着温柔与和煦。 段无迹抿唇,陷入沉思。良久良久,才若无其事地问了一声:   “我......真的很凶么?”   邵慕白一愣,察觉到话语里的自卑,“不凶啊,很可爱。”   段无迹想起今日那些人闻风丧胆的样子,以及,他们在邵慕白面前和颜悦色的样子,问:“为何他们怕我?”   邵慕白笑着宽慰他:“因为他们不了解你。等有机会,我一定向他们解释,你其实是一个内心很柔软很可爱的人。”   “不必了。” 段无迹却强硬起来。   邵慕白讶异,“为何?”   段无迹握紧了手里的鞭子,道:   “他们怕我,才不会爬到我头上。”   邵慕白心里咯噔一声。   大起大落的人方会患得患失,遍体鳞伤的人方会如履薄冰。   段无迹,究竟经历了什么? 段:这些人好麻烦,直接打一架不好吗 第28章 爱人(一)   夜幕四合,明月高升。   千家万户亮了灯盏,顺着长巷远远望去,只以为是一条蜿蜒盘亘的巨龙。   二人往回客栈的方向走,期间经过长安家,发现妇人已经用邵慕白给的钱请了超度灵魂的道士,开始做法了。 那道士声音高亢,咿咿呀呀念着咒语,一群道童便在院子和门口广撒纸钱,人手一把木剑,十分有章法。 听不懂的咒语穿进耳膜,很难不让人想到,长安死在一个冰冷的夜晚,剜心而死。   一个鲜活的生命就这样没了,即便邵慕白前世见证过生生死死,仍旧不能释怀。   “无迹,人命太脆弱了。”   他心生感慨。   段无迹顺着路口望过去,见长安家中灯火通明,道:“不是人命脆弱,是鬼妖凶狠。”   “说的对。” 邵慕白讶异这样的感慨之辞是从段无迹嘴里说出来的,但这话确实没错。他想了想,又道:“我能问你个问题么?”   段无迹收回眺望的眼神,不冷不热道:“如果是什么喜欢不喜欢的话,你最好别问了。”   邵慕白一乐:“那个问题今天已经问过了,我没这么闲。”   段无迹:“......”   邵慕白得了便宜之后,轻浮的表情收敛起来。 “我其实想问你,从前,我觉得你是个性格冷淡之人,似乎对一切都看不上,也从不把什么事放心里。但为何现在,你对鬼妖这么感兴趣?”   段无迹闻言,头颅微微一偏,认真想了想,道:“我觉得有意思。”   邵慕白问:“什么意思?”   段无迹沉默,垂眸下去,“我......不清楚。”   他不知道鬼妖的样子,好奇他们经历过什么才怨念至此,想看看彼时邵慕白怎样将他们收服。   毕竟,那个月黑风高的夜,邵慕白一把扇子,一阵风,须臾之间就收服了厉鬼。   惊鸿一瞥,再难忘记。   脑中闪过这个画面,段无迹又道:“我没想瞒你什么,是真不清楚。”   他开始向邵慕白解释,而不是一味的冷漠和置之不理。   邵慕白唇角微扬,“那就先不清楚着吧。只要我知道,无迹觉得降服鬼妖有意思,而我,能有幸跟你一起经历这样一段有意思的经历,这能让我开心很久。”   看看,他这天下无双的捉鬼师,情话那可是见缝插针,一套接着一套的。   气氛变得有些微妙,似有人放了数十只萤火虫,围绕着二人飞动,朦胧却不失暧昧。 段无迹没有接话,邵慕白亦没有往下说,两个人默默地走着,似乎有什么甜蜜的东西在流动。   蓦然,段无迹察觉到身后有人跟踪,倏地停下脚步,往身后投去一记眼刀。   邵慕白亦跟着他回头,只见幽深巷子的转角走出来一个小姑娘,约莫十岁左右的年纪,带着夜幕阴寒的湿气,先露出一张脸,见二人没有斥骂,又才怯生生往前走了几步,从巷子里出来,距二人只有一丈远的地方停下。   “你是?”邵慕白盯着那双亮晶晶的眸子,觉得跟长安的有几分相似,“你是长安的......”   他正揣摩着询问,小姑娘已经开口打断了:   “你能救我哥哥吗?”   她的脸上脏兮兮的,一双灵动的眼睛定定看着他,小手攥着全是补丁的衣裳,颇有些紧张,像是在守护自己心爱的东西。   她期盼这个人跟其他人不一样,不是一味地摇头,可以说出不一样的答案。   但,事实就是事实,人死不可复生。   邵慕白心口一陷,对这样充满期盼的眼神,他却无可奈何,只能道: “我可以找到杀他的凶手,还他清白。”   女孩上前了一步,急迫道:“我不在乎凶手是谁,你能让他活过来吗?不用去抓坏蛋,他活过来了,坏蛋就不是坏蛋了。”   邵慕白的喉咙颤了一下,“我......很抱歉。”   “为什么呢......” 女孩儿强忍着眼泪,抿着嘴唇问:“为什么死了就死了,不能像衣服一样破了还可以补?不能像水缸那样空了还可以填呢?”   “小丫头。”邵慕白蹲在她身前,平视于她,慢慢道,“生命不是衣服,也不是水缸。它是长在树上的叶子,掉了,就长不回去了。”   女孩儿听到这里,体内的某根弦终于断了,小身子呜呜咽咽抽搐了起来,哭道:   “都怪爹!都怪爹!爹让我没哥哥了!”   邵慕白见不得眼泪,这会让他手忙脚乱不知所措。   于是赶忙看向段无迹,投去求助的眼神。   好在段无迹在关键时候出手帮了他。   “这种事,就交给我了。”   只见段某人手臂一挥,“嗖”的一声,腰间的蛟龙鞭便解了下来。   ?!   邵慕白眉毛飞到了后脑勺,经过一整日的教训,他当然知道段无迹要做什么!   根本不用想,下一刻肯定是他拿鞭子抵着人家小姑娘的喉咙威胁“把眼泪收回去否则别怪我无情”。   乖乖!这还是人吗!人家只是个小姑娘!   于是赶忙将人拦住,三两句让他收了鞭子,复又蹲了下去。头疼归头疼,但他着实不想看到刚失去兄长的女孩儿哭得撕心裂肺。   “丫头,你先别哭。”   邵慕白手足无措,一双手不知往哪里放,最后只无奈地在她肩上拍了一下,权当安慰。   “你这么喜欢长安,想必他也很疼你吧?既然他那样疼你,那么他在九泉之下,也不会想看到你这样伤心。”   女孩儿很有自己的想法,当即反驳:“我爱哥哥,怎么能不伤心呢?只有那些冷血无情的人才不会伤心,只有那些没有感情的人才不会难过。”   邵慕白隐约觉得这女孩儿知道内幕,于是问:“你方才说,你爹让你没哥哥了......丫头,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女孩儿攥着袖子,似乎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你保证,会抓到坏蛋吗?”   “我发誓。”   “那你去抓我爹吧。”她的眼睛闪过恨意,“因为哥哥他......是被爹害死的!”   邵慕白吸了一口凉气,“为何这么说?”   依照长安大哥的说法,昨晚长安死之前,的确跟父亲大吵了一架,还把父亲气得发了病,几人忙活到很晚才安宁下来......但,何来害死一说?   女孩儿的眼神凌厉,道:“爹昨晚根本没发病,他是装的。只是为了让哥哥跟梅郎断绝关系,他装的!”   “装病?梅郎?丫头,你慢慢讲,讲清楚,把你知道的都跟大哥哥说,一点也不要落下。”   邵慕白看过长安的尸体,确定他是死于鬼妖之手,但,这女孩儿为何非要说是长安的爹害死了他?而且还一千一万个笃定,亲口指证自己的父亲?   女孩儿擦干了眼泪,靠在巷子口的墙角,慢慢道出背后原委。   她是家里最小的,不知是巧合还是缘分,大家跟邵慕白一样,叫她“丫头”。   老四贪玩爱欺负人,所以丫头都跟长安很亲。长安亦把自己的许多小秘密告诉她,二人相互保密。所以,丫头知道的,几乎是长安的全部。   跟邵慕白的猜测不一样,长安攒银子准备迎娶的,不是哪家的姑娘,而是丫头口中的“梅郎”。   秋阳本是座大城,往前还是庄亲王的封地,至今城东都还留着庄亲王府邸的旧址。那年庄亲王离奇去世,堂皇富丽的王府成了一座空府。其余显贵嫌晦气,皇帝分封时也百般推脱,至今无人居住。   庄亲王死后,秋阳城便逐渐萧条了。再加上时不时的一起挖心案弄得人心惶惶,商贾权贵们也都纷纷往外搬,秋阳这座曾经浩瀚富饶的城池,逐渐成了外表光鲜的贫民窟。   人们首要的目的是温饱,其次是传宗接代。长期在这种固化思想的限制之下,秋阳人对“断袖”的接受程度并不高。   当然,长安家尤其严重。   长安爱上的这个梅郎,是木匠的侄子,一年前老家闹饥荒,他一个人孤零零来投奔木匠的。他与长安一同跟木匠学手艺,时间一长,日渐生情。   那日,夕阳透过蜡黄的窗户纸照进来,铺了满地的金黄。   良辰好景,情意正浓。   长安说:“梅郎,我想娶你,你答应么?”   梅郎性子内向,没有直接答他,反而问:“你这人真是,竟敢谈婚论嫁,如今在秋阳城,大家可都避讳着呢!”   “避讳什么?”长安不解。 梅郎爱梅,长安却不安 第29章 爱人(二)   梅郎神情温柔,对着他不谙世事的眸子苦笑,“怕被那鬼东西盯上,挖心取命啊。”   长安不惧,咧嘴一笑,“我没做过错事,我不怕。”   梅郎抚上他的眉宇,叹息:“你不怕,我怕成不成?前些日子,张家小子成亲,新婚当晚就死了。接着又是董家少爷休妻,也是没见到第二天的太阳。再然后,前几天薛家夫妇吵架拌嘴,薛夫人更是惨死家中。可见那鬼东西是挑成亲之人下的手,你还上杆子往上闯?”   “才不是这样。”   长安理直气壮却很温柔地纠正他:   “张家小子死于非命,乃是他祸害了良家妇女,又嫌弃人家家境不好转头娶了孙家小姐,做上门女婿。董家少爷么,更是因为他贪慕美色,被妾室的枕边风一吹就休掉糟糠之妻。薛家夫人更不用说了,他们吵架乃是她偷人被丈夫抓了现行。可见,这些都是负心之人,而那鬼东西,也只对负心之人下手。”   这结论还是头一回听人说,在此之前,街坊们只是传言这鬼东西杀的都是成了亲的人。但他转念一听,又认为长安的一番话分析得委实有理。于是捏了一下他的鼻梁骨,半撒娇地数落他:   “哼,油腔滑调。”   长安顺势握住他的手,深情道:“梅郎,我不怕鬼,也不怕被挖心,你可知为何么?”   “因为,我不会负心于你。永远永远都不会。那鬼东西,自然也永远永远,都不会找上我。”   话及此,梅郎也有些动容,喉咙滚了滚,哽咽道:“你若肯娶,我自然愿嫁。”   自从得了梅郎的答允,长安便开始卖花了。每每天没亮就去了山头,二人一同砍香樟树,梅郎将木头背到木匠作坊,长安便趁这段时间卖花。有时候生意不好,上午的那一会儿卖不完,他就放水里养起来,待下午学完手艺,再将剩下的拿去卖。   “哥哥说,寻常人家娶媳妇要花二两银子,但他要攒三两,明媒正娶,不能亏待了梅郎。”   邵慕白心里一沉――如今的三两,刚好也够长安下葬。   他们所在的位置是一处巷口,穿堂风呼啸而过,卷着不知哪里飘来的落花,风声凄厉,似乱葬岗野鬼的嚎哭。   段无迹被阻止使用蛟龙鞭之后,心情一直不怎么好,于是也不靠近二人,只在附近某家屋顶的檐角站着,两手环胸,审视四周。   丫头背靠墙角站着,手贴在腰后,微微仰头。她的神情已经放松了许多,不像之前那般,愤恨交织着伤悲,周身紧绷。她一面望着满目繁星,一面将那些她本想藏在心里一辈子的秘密,倾诉而出。   邵慕白站在她身旁,以差不多的姿势靠着石墙,问:   “长安卖花很多人都知道,想必,这也没瞒得过你爹娘吧?”   丫头颔首,“爹知道了之后,很生气。他们觉得,哥哥能在木匠那儿免费学手艺,一是他命好,二是木匠心善。但若被木匠发现了这一层关系,指不定要将他扫地出门。到时候,手艺没得学,就当不了木匠,挣不了钱了。”   邵慕白好像被谁抽了一下,“也就是说,他们知道长安和梅郎的感情之后,第一反应是会耽误他学手艺挣钱,而不是长安为何宁愿自己奔波劳累也不问他们要钱,这份心有多真么?”   丫头嘲讽着笑了,“他们才不会管这些,他们只会想,哥哥会给他们丢人。然后,惹恼了木匠,以后学不了手艺,挣不到大钱。昨晚......爹装做犯病,逼哥哥发誓,让他从此以后跟梅郎断绝干系,否则他就一头撞死在墙上。哥哥没有办法,只能顺应爹的话,发了毒誓。说,如果他心里再想着念着梅郎,就暴毙而死,无心而终。”   无心而终......彼时的长安,应该也是拿命在发誓吧。   “天下竟有如此狠心的父母。”   “在秋阳,这样的人很多。”   丫头不知从哪儿摘了一根草,拿在手中把玩。她年纪虽然稚嫩,容易哭,但有些事经历多了,有些人看多了,竟有几分跟年纪不相符的成熟。   “哥哥信我,把所有的事都告诉我了。他还带我去见过梅郎,梅郎长得很俊,眼睛弯弯的,笑起来更好看。哥哥从不隐瞒我什么,因为我跟爹娘兄长们不一样,我会帮他保守秘密。”   邵慕白一怔――秘密么......   “我很荣幸,你能把这些告诉我。但我能知道,你保守了这么久的秘密,为何选择告诉我吗?”   丫头想起灵堂的那一幕,嘴角动了动,“因为......我看到几个小孩儿在吃哥哥,你上去把他们都打跑了。”   闻言,邵慕白一震――这个孩子,能看到鬼。   “你能看到它们?”   “我不认为他们跟人有什么不一样,为何不能看见?”   “人在阳间,鬼属冥界。不是不能看,而是寻常凡人,很多想看却看不见。”邵慕白说着,蓦然反应过来什么,侧首问她,“那在长安的魂魄被鬼差带走前,你有看到他么?他可有留下什么话?”   “有的。他说......”提到这里,丫头的眼睛又红了,哽咽着声音几乎发哑,“他说,他终于证明,他有多爱梅郎。”   长安发誓说:如果心里再想着念着梅郎,就暴毙而死,无心而终。   于是他发完誓之后,就独自返回屋中,手里拿着梅郎送他的木雕小人,含笑等着鬼妖来挖他的心。   眼泪又落了下来,丫头飞快地拭去,企图掩盖自己哭泣的事实。   “如果你没抓住害死哥哥的人,我不会放过你的。”   被草绳绑得凌乱的头发垂落几缕,将眼眸遮住几分,却遮不住她眼里的伤悲。   或许,比伤悲更深的,是怨恨。   她恨真正杀死长安的鬼妖,更恨把长安逼上绝路的父亲。   邵慕白转身正视她,月光刚好落进丫头的眼眸,他发现,这姑娘的瞳孔竟然是灰色的,成色这样浅,跟常人截然不同,也难怪能看到那些小鬼了。   他盯着丫头眼角的泪珠,骤然想起前世段如风死后,段无迹要拼命给他报仇的情景。万千杂绪涌上心头,他将手掌伸到丫头眼前,道:   “击掌为誓。”   天地间“啪”的一声脆响,二人落掌成诺。段无迹在高处的檐角冷冷看着这一幕,未作评说。晚风习习,掀起他浅色衣袂的一角,如山泉涌动。   ...................... 星幕低垂,在孤月的光辉之下隐隐闪烁,似千万只开了蚌壳的珍珠滩,又似栖身在深海的鲛人的眼泪。星辰越繁,薄月越孤。有时真恨不得来一片乌云,将夜空的景色都遮了去,仿佛看不见繁星热闹,就能消减两分孤月的凄清。   “也就是说,这鬼妖是专门挑所谓的负心之人下手。而长安因为被父亲以命相逼,说了那些绝情的誓言,才被鬼妖找上门来,害了性命。”   待将丫头送回家之后,二人才又动身折回客栈。他们虽只出去了一天,却仿佛过去了一个春秋,时光流逝,事态交织,让二人身心皆疲惫了。   “嗯。”   段无迹冷漠着应了他一声,径直朝楼上走。   平日谈论起鬼妖,段无迹可是有消磨不完的兴致,现在怎么反而冷下来了?   邵慕白听出了这声“嗯”的情绪,暗道不妙,虽然一天奔波下来也挺累的,但累哪比得上媳妇儿重要?于是连忙小跑两步跟上。   “无迹,你心情不好吗?” 第30章 沐浴   邵慕白显然听出了这声“嗯”的情绪,连忙小跑两步跟上。   段无迹心头一恼――这人还好意思问吗?   今日盘问消息,数次他要拿鞭子冲上去询问,却都被这人阻拦,害他只能灰溜溜退下来,一句话都没问到。 本来照他所想,那些人应该将他视为凶恶的罗刹,对他心生恐惧,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再不敢轻薄。谁知半路杀出个邵慕白,将他的鞭子收回去。这下倒好,罗刹变成了失心疯。方才回来碰到收工的工头,那人投来的显然是像看傻子一般,悲悯的眼神。   悲悯什么?   他堂堂平教少主,威震八方名扬四海,需要他们悲悯么?没取下他们的项上人头都赶紧回家烧高香去吧!还敢悲悯他?   更让他生气的是,邵慕白看似老马识途地盘问了许多消息,却只是将凶案的原委搞清楚了而已。   而,已!   下一步要怎么做?   如何捉拿鬼妖?   仍旧跟一开始那样,毫无头绪!   一整天忙活下来,只弄清楚了长安因何丧命,家人如何不通情理。除此之外,他们竟跟刚来时一样毫无进展,连鬼妖的影子都没看到!   “无迹,肚子饿不饿,要不要吃点儿宵夜呀?”   亥时过去三刻,邵慕白还在不厌其烦地敲门,软言细语,极尽温柔。   段无迹不为所动――呵,温柔有何稀罕的?邵慕白这个人对所有人都很温柔,对今晚哭诉的丫头尤甚!   “不饿,不吃。”   遭了,连宵夜都不吃,这肯定是真生气了。   邵慕白可怜巴巴地看了眼托盘里的面条,顾影自怜,“唉,肯定是你味道差,才惹得人家没有食欲。”   再抬头时,又是一副讨好的嬉皮笑脸,对着平整的蜡黄色窗户纸,高声道:   “无迹,我放辣油了,你铁定喜欢~你不是最喜欢吃辣的了嘛?现在小厨房都收工了,是我自己动手做的,要不要尝一口?就一口,你要真吃不下,再统统留给我,我来解决。好不好?”   然则,段无迹的声音仍旧冷冰冰的,“我再说一遍,我,不,饿。”   邵慕白懊恼,听着声音传来的方位,明显不是床铺也不是圆桌,分明是房屋尽头的小隔间。   哎呀这小魔头,在小隔间里干什么呢?   这生气归生气,也不要把自己给闷起来吧?什么困难是他捉鬼师不能解决的呢?说来看看嘛!   还是说......段无迹在背着他修炼平教的什么邪功?   想到这里,邵慕白的头皮立马凉了一下。上一世,段无迹被逼到穷途末路,就是靠着会随时腐蚀心智的邪功撑起的平教,百年的基业才没有就此坍塌。   难道这一世,还要提前修炼?该死的段庄,不把邪功的秘籍藏好,让段无迹这小小年纪的人儿练什么?还有那段如风,平时口口声声说要疼无迹,结果自家兄弟在练邪功都不阻止,这都干什么吃的!   邵慕白有些慌了,又拍了两下门,“无迹,你在隔间里做什么呢?”   段无迹的声音仍旧冰冷且没有起伏,“我做什么我乐意,你哪里这么多事?”   多事?   阻挠你练邪功是多事?   分明是关心你!爱护你!   邵慕白加大了拍门的力度,“你到底在里头干什么?你可别乱来啊,武术不精可以慢慢练,你可千万别一时脑热走那些旁门左道!”   却换来怒火更甚的斥骂:“吵死了!你是我什么人?我在我的房间做我自己的事,你管得着么?”   怎么,这还恼羞成怒了?   这下,邵慕白对自己的推测深信不疑!   他惆怅地哎哟了一声,在门口徘徊了两圈,对着紧闭的房门惴惴不安。   段无迹有洁癖,所以没有允许他是不会贸然进屋的。   但此时火烧眉毛,哪还管得了那些?   于是他放下面条,砰地推开房门,直冲冲闯了进去,撞开门帘,冲进隔间。   “无迹,想学武功我教你,你想学什么都成就是不能去――”   然则,他刚踏进隔间就生生愣住,一动不动僵在那里――   只见,段无迹正在沐浴,整个人泡在浴桶里,水刚好没过他的胸口,露出线条流畅的锁骨。白雾缭绕,水汽漫漫,物体的轮廓在这云雾之间有些模糊。   但段无迹贴在脸颊上的濡湿的碎发,以及那颗夺去所有光亮的红滟的朱砂痣,却格外清晰。 这赌气的小魔头,正在沐浴......   “――谁让你进来的?出去!”   段无迹怒目一瞪,声音陡然拔高,抄起手边的湿毛巾就朝他扔了过去。   邵慕白脑中一片空白,只下意识接住毛巾,如过街老鼠一般,转身,退房,关门,一系列动作都是没有意识的情况下完成。傻愣愣在门口呆了许久,才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脑中闪过那幕肌如凝脂发如墨的情景,体内一阵翻涌。   后知后觉拿起手里的毛巾,凝目端详。   哇哦......   “......无迹,我不是故意偷窥你洗澡,你信我。”   少顷,段无迹沐浴完了,唤小二去倒水。邵慕白这才有机会,望夫石一般扒着门框往里探。   段无迹没有把头发放下来,仍旧用发绳高高绾在脑后,露出一段洁白的脖颈。他手肘撑在桌边饮水,情态慵懒,青玉瓷杯在他手中仿佛是个玩物。   “噢,那是谁拿刀架你脖子上逼你的,邵大侠把人找出来,我立刻将他大卸八块,还你清白。”   “那这......我不是怕你在屋里出什么事,又爱面子不跟我讲,一个人吃哑巴亏嘛......”   邵慕白知道自己理亏,即便他觉得方才那惊鸿一瞥见到浴中美人,此刻让他丢命也心甘情愿。但是......这小魔头本就在气头上,自己又闹了这么一出,再不哄哄,人家指不定明儿一早就回平教去了。   “我本来也是担心你,真的。没,没想到你刚好是在......”   段无迹冷哼一声,“所以,你还委屈上了?”   “没有没有没有!绝对没有!”邵慕白连忙摆手,“我只是怕你误会我图谋不轨,恶意窥探。虽然,虽然我确实很喜欢你,很想跟你结成连理,但我发誓,我绝对不会用这么下作的手段!”   他为表诚意,声音之大,字句铿锵。只不过这地方不是小家别院,而是客栈,声音太响之后,难免吵到其他客人。   只听邵慕白这席话一落地,挨着的几间屋子接连传来怒喝:   “有什么话明天说,你不睡老子还要睡呢!”   “哄媳妇儿自己关起门来哄,谁稀得听你们家那点儿破事儿!”   弄得邵慕白连连道歉,末了,可怜巴巴扒着门边儿,压低声音道:“无迹,我能进去吗?”   段无迹受够了他这一副小媳妇的面孔,这人捉起鬼来雷厉风行,在生人面前能言善道,怎么在自己面前就这么窝囊?一会儿一个性子,个个都真得很,怎的不去唱戏?   “不想吃鞭子就赶紧。”   邵慕白丢人没关系,要到时候事情闹大,拉着他一块儿丢人,那他可吃不消。   “无迹,你真好!”   邵慕白端着面条进屋,心里的乌云陡然变成了祥云。 老邵,痛骂换一顿眼福,这波不亏 第31章 假扮夫夫(一) 经过方才的教训,他已经压低了声音,控制在两个人能听到的音量。   “说罢,找我究竟什么事。”   段无迹脑仁酸痛,事到如今也疲累得不想折腾太多。只尽量压着隐隐燃烧的怒火,跟自己说,别跟邵慕白这样的人计较,掉价。   “也没什么重要的。” 邵慕白笑着将面碗放在桌上,撤手的时候扇了扇,把味道扇出来些,引/诱对面对香辣爱到骨子里的某人。 “就想着你白天奔波了一整天了,晚饭也没好好吃。我担心你会饿,就给你下了一碗面。”   “就这样?”段无迹颇为失望。   邵慕白谨慎回答:“嗯......目前是的。”   段无迹脸色骤冷,“那你拿走,我不饿。”   “别别别别别!”   邵慕白本来想循序渐进,慢慢问出段无迹今日生气的缘由,但这小魔头吧,偏偏还不吃这一套,所以只得开门见山。   “那个,其实我是想问,今日你回来心情不好,所为何事啊?”   段无迹斜睨着眼睛看他,“你觉得是何事?”   邵慕白讪笑,“这话说的,我这不是想不明白才来问你嘛......你看今天咱们跑那么多地方,见了那么多人,发生了那么多事情,你总不可能是因为我对人家好吃醋啊对不对?”   “你觉得我没事找事?”   “没有!绝对没有!”邵慕白否定得很坚决,“我就是觉得吧,唉,虽然你没怎么说话,也没对我发火,但我就感觉到你生气了。你说咱们相处了这么久,互相也比较了解,你这性子,什么事都憋在心里,不愿意讲。时间长了把自己憋坏了怎么办?就算你觉得无所谓,可我会心疼啊。与其到时候看你闷着不说话心疼,还不如一开始就找你问清楚,你说是不是?” “你既然觉得没有哪里不妥,我也没什么可说的。” “那哪能啊?谈心谈心,不谈几句,怎可能交心呢?我心里在乎你,挂念你,所以怕你生闷气把自己闷坏了。不然,你可曾见过我这样对别人过?” “没有么?”段无迹斜他一眼,这人与初次见面的工头称兄道弟,在长安家更是把自己当一家子了一般,四处都吃得这样开,还说没这样对别人过? 嘁!口是心非。 “无迹,我对你,跟对别人,是完全不一样的。”邵慕白将对方别扭的样子尽收眼底,解释道,“那些工头,乃至掌柜、丫头,我的确可以心平气和地跟他们交谈,有时也会说两句关心身体的话,但,你曾几何时,见我给他们煮过面?曾几何时,见过我想尽办法说笑想逗他们开心?这些,我都只对你一个人做过,也只对你做,你是独一无二的。”   一番话很是诚恳,又朴实近人,没什么高谈阔论,只有两个人秉烛夜谈的亲切。他喋喋不休说了许久,虽然还是没能道出捉拿鬼妖的具体方案,但也确实将小魔头的心结纾解了几分。 段无迹活了十七年了,鲜少跟别人促膝长谈,因为他嫌那浪费时间。然则今日陡然听下来,虽然他没怎么说话,基本都是邵慕白在侃侃而谈,但,好像也没有想象中那么糟。   照平时,他肯定不耐烦地就要赶人走。   今日么......也赶了。只是下逐客令之前,他让邵慕白把面留下,然后,算是半和解地道了一句:   “等你有办法收服鬼妖的时候,自然就明白了。”   “收服鬼妖?” 邵慕白愣了愣,本想追问一句,段无迹却冷着脸打断他:   “该说的都说了,可以走了吧?”   啧,这小魔头,当真磨人!   等你有办法收服鬼妖的时候,自然就明白了......   什么意思呢......这小魔头,原来是在为这个生气?   邵慕白返回房间的时候一直在思索,辗转反侧。   屋内很暗,唯一的光源是回廊远处的灯笼,烛光奔波到他的房间时,再经过一层窗户纸的筛滤,已经微弱如腐草微萤了。   他的房间就在段无迹旁边,不过较小些,没有隔间,这导致他与段无迹实际只有一墙之隔。   这样无声胜有声,有墙比无墙还要撩拨的悸动化成了一只长着利爪的猫,在邵慕白体内抓心挠肝。   好半晌后,他还是没能压住这只猫,于是蹑手蹑脚爬起来,贴着墙根窃听。   只听隔壁的段无迹并没有入睡,反而在吃面,吃着吃着还低沉地嘟囔了一句:   “人不怎么样,厨艺还可以。”   啧啧啧,若要评一个口是心非的榜谱,段无迹铁定是天下第一。   听到这一幕的某人在墙根乐得花枝乱颤,心里宛如炸开了万千烟火,澎湃激昂。   还好起来了,不然这晚他又要绞着褥子备受煎熬,彻夜难眠。   心情陡然顺畅的某人沾沾自喜,又思及段无迹下逐客令前说的那句话......等你有办法收服鬼妖的时候,自然会明白......似乎对这小魔头生气的缘由有了头绪。   不就嫌他好钢没用在刀刃上,忙活了一天只去找了长安被害的来龙去脉,没有找到收服鬼妖的关键么?   他捉鬼师别具慧眼精明强干,想办法还不是须臾间的事儿?   ...............   春末夏初,日晖暖融。   清晨,杂役还在打扫走廊,上工的工人还未来吃早饭,邵慕白便已收拾妥当,敲开段无迹的房门。   “无迹,昨晚睡得好么?”   他将手臂靠在门框,另一手负在身后,身子微微前倾,自我陶醉地认为这姿势很不错,霸气又不失风度。   “你怎的起这么早?”段无迹睡眼惺忪着从床上坐起,朝门外道,“没有头绪前别来烦我。”   “我想到办法了!”   经过前一晚的教训,邵慕白尽量压低了声音,不吵着旁人也让屋里的人能听的清楚:   “办法倒是很不错的,成功性也很高,不过么......需要你配合。”   段无迹又躺了回去,懵懵着道:“先真的想出办法了再说这些有的没的吧。”   居然不相信他?   邵慕白加重了语气,道:“我真有办法了!骗你我吃一个月大蒜。”   咦,这倒是个毒誓。   段无迹披了件单衣,也不管头发披散着很不精神也很没有威望,径直开门让他进来。   “什么办法?”   邵慕白头一回见他散着头发,三千青丝如墨瀑般垂下,静若处子,乱了他的心神。   绝代之姿,不过如是。   不不不,他是来说正事的,千万别被美/色迷昏了头脑!   强撑着把自己拉回主线,回到最初的目的,接着先前的话道:   “那,我主要是怕说了之后,你不配合我。”   段无迹理所当然道:“只要能捉到鬼妖,我自然都配合你。”   “果真吗?!”   第一次答应得这么爽快,害邵慕白还有些不敢相信。   段无迹斜他一眼,“你再嗦,我就把刚才的话收回来。”   “别!”   邵慕白真心觉着,他这个跑过阳间冥界,跟人鬼蛇神都打过交道的捉鬼师,在段无迹面前,几乎就是被牵着走的。   他神秘地打量了一圈四周,确定没有旁人偷窥窃听,也没有半点儿鬼妖的气息,这才将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   “我们得假扮夫妻,嗯严格来讲......是夫夫。”   花瓶里的红叶李被水养了两日,已有凋谢的势头。细碎的花瓣飘零了三两片,停歇在桌上,迎着清晨洒进屋的第一缕阳光,温和恬静。   段无迹愣了愣,侧首看他,眸子里有意思疑惑。   “夫夫?” 邵:我这都是为了收服鬼妖,没有私心的(认真脸) 第32章 假扮夫夫(二)   “无迹,你要真觉得难为情,咱们也可以另想个其他的法子。”   邵慕白正襟危坐,谨慎笑着跟他商量。毕竟假扮夫夫不是嘴上说说就可以的,整日出入成双只是最最基础的行程。但好巧不巧,这小魔头爱洁成癖,又生性清冷,不答应是情理之中,答应下来才是见了鬼。   段无迹沉默不言,拿着跟邵慕白成对的玉i,内心仍在抉择。他的性子干净且孤僻,如非必要,是绝对不会跟旁人沾染半分关系的。   但......若是鬼妖的话,兴许也要另当别论?   遂抬头,问:   “你保证,这个法子能行?”   邵慕白不敢打包票,也不会为了要与段无迹亲近就说出这样一锤子敲定的忽悠人的话。   “也不能完全保证,但那鬼妖既然只对负心之人下手,那么我们假扮夫妻,我再佯装负心一刀两断,会有八成的把握将他引诱出来。”   他局促地搓了搓手,“或者,你有其他的法子,咱们也可以商量看看。”   段无迹摩擦着手里的玉i,琢磨了小片刻,主意已定,“不了,就这个。”   语罢,他将玉i放上桌子,准备待会儿戴上。这玉i与邵慕白的那个是一对,情人嘛,都要有个信物,玉佩同心结月老绳什么的,总要选一个。   “接下来做什么?”   邵慕白想了想,道:“接下来,做戏要做全套,咱们便要像所有小夫妻那般,去拜月老庙,一起看戏,逛街,做一些有情调的事情。”   “从此刻开始?”   “你准备好了就成,我随时都可以。”想起二人的关系又近了一步,即便是逢场作戏,那也委实让邵慕白心痒。   “就现在吧。”   段无迹想起之前看的《冥界秘闻录》的一段,“鬼妖杀人损了元气,虽要修养一些时日,但谁也不知道具体要多久。未免到时候露马脚,从此刻开始,收服鬼妖之前,你我便是夫妻。”   不就戴个玉i么,简单得很。   邵慕白以为他还要犹疑一会儿,没想到这么爽快。不过么,这小魔头向来如此,要么拒绝,要么答应,不会拖泥带水嗦不停。   这样想着,某人心里更乐了,咧嘴一笑:   “好,那你先换衣服,我在外面等你,段夫人。”   段无迹想到什么,叫住他,“等一下。”   “我有个条件。”   “十个也答应你。”   “我当夫君,你当夫人。”段无迹煞有介事地强调,顿了顿,抬眼,又补充着唤了一句,“邵夫人。”   邵慕白倒不是很介意,左右是假扮夫妻,谁当夫人都行,只是名头问题。   但这小魔头这样在意,还端着一副漠不关心的脸孔,唉,这口是心非的小模样,怎么这么可爱呢?   不过么,既然他都是夫人了,也要恪尽职守,适当做一些夫人该做的体贴之事。   “掌柜的――把我的房间退了。打从今儿起,我跟我的夫君一块儿睡。”   二人刚下楼,邵慕白就开始作妖。   段无迹气结,房间对他而言是尤其私密的空间,从前在平教已经破例让这人睡地板了,现在又抽什么风?   邵慕白凑到他耳边细语,样子极为亲密:“你见过谁家的夫妻分房睡的?”   然后又看向掌柜,提高声音道:“烦请你让人多拿套被褥过去,银子什么的都记账上,退房的时候一并结清。”   “好嘞,我待会儿就让小二去收拾。”   掌柜的喜笑颜开,拿出账本记册,将邵慕白原本的房间勾了,又在身后的墙上找到对应的编号,取下“有客”的牌子,将“待住”挂上去。   “打从二位客官进来的第一眼,我就瞧出你们是一对璧人了。只不过秋阳这地方人多眼杂,还以为你们不喜受人谈论,才刻意订了两个房间。”   邵慕白笑着道:“噢,那倒没有,只是前两日是跟他吵了两句嘴,他才赌气跟我分房睡了。这不才哄回来,带他出去逛一逛么。”   掌柜笑得慈眉善目,眼尾多了许多皱纹,却仍让人觉得随和,“小吵怡情,夫妻吵架向来都是床头吵床尾和,和好了就成。这世上哪儿有一辈子都不吵架的夫妻呢?能吵一辈子的感情才好呢!”   “这话不错。看来掌柜的还是过来人啦?”   “嗨哟什么过来人不过来人的?不过就是比二位多吃了二十年的饭罢了。”掌柜的挂好牌子,突然想起什么,“哦,对了。今儿城南刚好有个戏台子开场,二位若感兴趣可以去听听。”   邵慕白眉梢一挑,“听上去不错,待我们忙完一定去瞧瞧。”   掌柜点头,临别时还给他一支红色的竹签,“客官去时拿出这支签子,戏班的班主会给你们算便宜的票价。”   邵慕白心中一喜,“掌柜想的如此周到,那在下就收下了,多谢。”   语罢,他便拉着段无迹出门了,一双倩影出入成对,很是养眼。当然了,估计到小魔头的洁癖,他也只拉着人家的袖子,未敢真的砰手。   饶是这样,某人心里也已经乐开了花。   哎呀,一般情人出门都干些什么呢?   邵慕白回想了一下,把前世不多的记忆翻扯出来,发现,他好像都没有特意带段无迹出来,两人无忧无虑漫步街头过。   乃至......他在这方面不是很吃得开,无奈之下,只能学一学戏文里的贵公子,买一些稀奇讨喜小玩意儿,哄佳人欢欣。   “无迹,喜欢这个么?”   邵慕白拿起摊位上的一支玉簪。那东西形状不错,通身墨黑,簪尾却嵌了一点水滴状的白玉,佳人落泪一般,颇有意境。   闻声,段无迹冷冷投过去眼神,眼中没有任何波澜。   “不喜欢。”   玉簪易碎,他嫌麻烦,素来只用发绳。跟衣裳一样,都是淡到几乎没有的青色。   “哦......”   邵慕白悻悻放下,又跟着这人继续往前走着,在人流穿梭的街道上,没过多久又在小摊看上了一只瓷娃娃,只有鸡蛋大小,红衣裳红脸蛋的尤其可爱。   “哎,这娃娃不错,红彤彤的又吉利,想要吗?”   “不想。”   “那个面人儿买的人多,味道应该挺好,买一个尝尝?”   “不买。”   一回两回,邵慕白还受得住,待到三四回还这样不搭腔,可就别怪他下狠招了。   二人沿着长街漫步,路过的小摊一个接着一个,眼看着就要走到尽头。邵慕白的眼睛落到一家做糖人的摊位,灵机一动,计上心头――哼,小爷可不是吃素的,你不搭理我,我有的是办法!   于是,他弯起兰花指夹起一个糖人,捏细了嗓子,冲前面已经走远十几步的段无迹大喊:   “夫君~人家喜欢这个,买给人家嘛好不好?夫君――――”   一个身长七尺九,嗓门低沉还非要捏成娇滴滴的声音的大男人,在人群之间气沉丹田的一声吼,死人也被他吼活了。   段无迹生生一震,仿佛被雷劈中了天灵盖。   愣了好半晌,才僵硬着脖子回头,发现所有的人都在看他。那眼神,跟看深山老林里的怪物没有两样。他不善接人待物,碰到这种凝聚所有人注意力的场面,更不知如何是好。待他好不容易找到自己的声音,说了个“你”字,邵慕白已然跑到他跟前,又哭又闹:   “你这杀千刀的可真是狠心!不过吃个糖人而已,又花不了你几个钱!”   他委屈巴巴地揉眼睛,佯装哭泣,也不管段无迹是否洁癖了,呜的一声趴到他瘦削的肩上痛哭起来。欲做个小鸟依人,却不想成了大象傍树。   “呜呜呜!谁还没个馋嘴的时候?你就只顾着自己走,也不管人家!呜――”   他最后这声娇滴滴的“呜”,虽是撒娇的语调,却没有撒娇的神韵,反而更像半夜山头的狼,呜的一声引来百兽上观。   段无迹的拳头咯咯作响,抽搐着眉毛偏头,不让脖颈的细肉碰到这失心疯。   “你,又要干什么?”   他发誓,他用力平生所有的毅力,才没有把这人削成肉泥!   邵慕白委屈巴巴地抬头,“我想,呜呜呜......夫君,我想吃糖人。”   他比段无迹高,因此这个趴肩的动作还得屈膝才能完成。于是众人便看着一个八尺左右的男人抱着一个瘦削男人的肩膀,哭得梨花带雨声泪俱下,怎么看怎么违和。   段无迹气得手抖,咬牙道:“你要吃不会自己买么!”   邵慕白闻言,离开肩膀直起身来,撒娇似的在他胸口落下一拳,“你个没良心的!我自己买是生意,你给我买是心意,那怎么能一样呢?”   他说着又要哭出来。   段无迹额头上的青筋突突地跳,若不是现在人多眼杂指不定就藏匿着鬼妖,他断要把这人大卸八块!   谁知他这一吼,身侧之人哭得更伤心了:   “你居然凶人家!呜――――――”   最后,在诸多路人的劝说与数落之下,段无迹终于掏钱买了糖人。只是付钱的时候扶了一下小摊的桌子,不小心,塌了。 ――今天老邵抽风了吗? ――抽了 第33章 初见梅郎(一)   “你究竟想干什么?”   待到午饭时分,二人在一家酒楼包了个雅间,确定没有鬼妖跟来,压抑已久的情绪才终于爆发。   段无迹撑着桌子,用尽全身的气力才没把这木头拆了,“这么喜欢唱戏,怎么不去戏台子上唱,朝我发疯算什么本事!”   邵慕白盘腿坐在他对面,乖巧本分――段无迹第一次将愤怒外泄,往前他再生气,也是压着不发作,顶多用一口獠牙说几句毒话,拿鞭子警示两下。   这回,可真是让小魔头失控了哦......   于是他尽量表现得正经一些,企图用心平气和的语气缓解怒冲冲的局面,道:   “这怎么能是发疯呢?无迹,你想啊,我们要是不稍微表现一下,别人怎会相信我们的关系?”   段无迹黛青的眉毛倒插着,嗤道:“他们不相信关我何事?只要鬼妖相信便成。”   邵慕白眨了眨眼睛,道:“连人都不信,你还指望鬼信啊?”   段无迹觉得他莫名其妙,“我都戴了玉i,他还能不信么?”   嗯?   这话倒是让邵慕白愣住――合着,照这小魔头的思路,寻常夫妻就戴个信物,其他什么都不做吗?   咦,段庄跟段如风怎么教的! 情情爱爱这些事怎么连启蒙都不启一下,怪不得容易被骗。   不过么,平教本来就讲究无情,对这些东西向来只字不提,段无迹在这方面一窍不通,好像也不足为奇。   唉,让小魔头懂爱......果然任重道远啊!   “无迹,夫妻可不是这样。戴个玉i就是一对儿的话,那岂不是逮着谁就可以成亲了?”   段无迹冷冷投去一记眼刀,语气轻蔑:“不然呢?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两个从没有见面的人都能成亲,还不是逮着谁都可以?”   邵慕白在眼刀中抬头,温柔地问:“那你喜欢那样吗?无迹,你喜欢被安排,跟一个不认识的人结成连理,相守一生吗?”   段无迹怔了怔,垂眸――他自然不想。   所以段庄给他安排亲事的时候,他才心生愤怒,乃至不惜直接顶撞,口出狂言。   但,那只源于他不喜欢跟人独处。成亲也好,交友也罢,他没有跟人走太近的习惯。若那日段庄塞给他一个朋友,他也会生气。   因为他想象不出,两个人从陌生到亲密,应该如何调整。他擅长和陌生人相处,因为只用置之不理。但亲密之人如何相处,他倒是一无所知。   “你究竟想说什么?”   邵慕白定定看着他,道: “我想说,如若不爱,不如不结。成亲这件事需两人心意相通,互生爱慕。”   段无迹不解,曲指往桌上一敲,“这与你之前发疯有何关系么?莫忘了,我们是假扮的夫妻,未有心意,更无爱慕。”   “所以,才要装出有心意的样子啊。”   邵慕白望着他,放慢了语调,耐心解释:   “若只是戴块玉i的话,那两人顶多只是相同物件的共同拥有者,不是夫妻。两人如若真的相爱,便是时时刻刻都想在一起,一同上街,一同游玩。你眼中有我,我眼中有你,即便天下在手,我也不会多看一眼。”   他的眼神炽热,如划破天际燃烧的陨石。同时又极尽温柔,若三月春来,那山谷之间缓缓流动的温热的清泉。   “看,看我做什么?”   段无迹被他盯得有些不自然,眼神飘忽了一下,拿起手边的茶杯佯装作饮。 奇怪,他分明很生气,要找这人算一笔账的。现下反而却眼神躲闪,仓促不定,仿佛自己是那个发疯的人似的。   邵慕白眼神迷离,神态痴痴,叹道:“我看着你的时候总在想,世间竟有你这般,纯情生动之人。”   段无迹耳根一红,蹙眉,“这又是什么乱七八糟的词?”   邵慕白想到什么,凑近他,半个身子撑在桌上,眼神似七夕夜铺满河面的千万盏河灯,明亮且灼热: “无迹,如果有一日,你喜欢上了我,请一定要告诉我。”   “干什么?”   “那一日,我一定要狠狠吻你!”   段无迹白他一眼,鼻腔发出冷冷的一哼,“放心,不会有这一天。”   邵慕白不以为然,深深望进他的眸子,一字一句道:   “会的,你会爱上我。”   陈述句。   茶壶嘴上挂着一滴水,在灯光熹微的密室闪烁,似南海刚打捞上来的千年珍珠,凝聚了所有光亮。终于,壶嘴承受不住它的重量,啪嗒一声,水滴落上桌面,烙出一小块印记,声音悦耳。   木桌平实,未有涟漪,涟漪却在人心里。   在雅间交谈过后,段无迹对某人的态度略微缓和,当然,也只是略微。   毕竟他脸皮薄,可做不到邵慕白那样,在大街上矫揉造作,恨不得引来全天下的目光。   哼,这些所谓的名门正派,打着匡扶正义的名头,却当真不知何为礼义廉耻! 无赖! 无耻!   不过么,骂归骂,现在鬼妖还未现身,他还是得陪着这人演戏。拉不下脸没关系,脸皮这东西,多拉几次也就松了。   于是,虽然没有拿腔作调,段无迹也没有再劈头盖脸地斥责某人,毕竟谈情说爱不是他的专长,唯有静观其变,见招拆招。只要邵慕白没有做得很过分,他皆是可以忍受的。   “无迹,当心脚下,仔细别摔着。”邵慕白在他耳侧提醒。   段无迹淡淡提醒他,“我是夫君,不是孕妇。”   邵慕白娇嗔着哼了一声,嗲声嗲气道:“我这不是关心你嘛,夫君~”   若不是这人有洁癖,他果断是要搀扶着他走的。现在只能并肩而行,不能触碰,臂膀的衣料时不时的摩擦,委实让他心痒难耐。   何处汇成“忍”?情人心头刃。   为了他捧在掌心的小魔头,多插几刀也就习惯了。 忍,忍,忍着忍着,就习惯了。   反观段无迹,却是活生生被他的话激起一身的鸡皮疙瘩,连忙气沉丹田,将气息在体内运转了一周,皮肤传来温热,这才好转一些。 这人不要脸也不是第一天了。想到还有鬼妖等着擒拿,他就姑且先不发作。   一路上,二人并肩而行,十分和谐。待到终于停下脚步时,段无迹抬头看了看屋舍的牌匾,转移话题:   “你带我出来这么久,就是为了来这木匠作坊?”   邵慕白点头,眉眼一松,褪去了轻浮的神态。 他虽喜欢在段无迹面前摆出吊儿郎当的作态,但也清楚自己要做的事情,在是非大局上,他还是拎得很清楚的。   “我们之前,一直忘了一个人。” 邵慕白抬头望向牌匾,那四四方方的木板饱经风雨,生了许多蚕食的伤痕。但这并不影响它的美观,尤其是题字旁边的雕花,更是栩栩如生,似春来绽放的一般。   段无迹斜着看了他一眼,问:“何人?”   邵慕白动了动嘴角,道:“梅郎。”   段无迹疑惑,“他?”   邵慕白点头,“你还记不记得,丫头说,梅郎跟木匠是什么关系?”   段无迹恍然醒悟,“他是木匠的侄儿。”顿了顿,又道,“但他跟鬼妖有干系么?”   邵慕白侧首看他,“他心爱之人死于鬼妖之手,你说呢?”   段无迹皱眉,“可找他跟找鬼妖,这二者没有丝毫联系。”   邵慕白叹然一笑,“无迹,有时候我们做事,并非一定要有目的,也并非一定要有结果。”   段无迹不以为然,这跟父亲教他的理论完全背道而驰,“有这种心态的人,往往碌碌无为。”   邵慕白抬头,望向那块被风雨蚕食了一角的牌匾,怅然道:   “不,这心态让人充实。”   人生是一本书,重点不是人死灯灭合上书皮,而是期间翻阅的万千故事与轨迹。若没有故事,便也没有大梦一场沉浮一生的感慨,尾页,亦也失了意义。   “我不明白。”   “哪儿不明白?”   “你是捉鬼师,不是负责调解家长里短的部落长老,管那么多闲事做什么?费时、费心、费力,且不讨好。” 平教向来讲究效率,段无迹自小也被培育成用最短的时间做最多的事,能走直线,绝不绕远路,能一刀切,绝不用棒捶。 故而,他实在不明白,在花了三两银子宽慰长安一家后,再来看望梅郎,有什么意义。   邵慕白虽然对段无迹很是迁就,看似随意,但却心有定海神针,每一步行程都是在他计划当中的。 “你说得对,捉鬼师确实不能像部落长老那样,去调解家长里短。但,我们就不要有自己的生活了吗?我记得我好像明确告诉过你,我喜欢你,想跟你谈情说爱,携手后半生的。这可跟捉鬼半点关系都没有哦~”   果然,段无迹听后,又给他抛了一记凌厉刺骨的眼刀。   邵慕白笑了笑,见好就收,接着望进作坊门口,语重心长道:   “无迹,没有哪条河,不需要支流。” 有些事情,必须去了解。 有些人,也必须去结识。 为了结果谋结果,该有多无趣? 大家元宵节快乐呀~ 第34章 初见梅郎(二)   木匠的作坊很大,进门是一间小的门面,墙上挂了各式各样的木质玩意儿。小件的有日常用的扇子木梳雕花簪,大件的便是瓢盆桶具床头柜,皆是事先做好的,等着客人来选样本。   这只是给客人看的门面,精致干净,纤尘不染。而相较之下,做工削木的工间就更脏乱了,削皮刨花,木屑横飞,故而,打磨大件一般都是在后院。 木匠不喜接人待客,故而没有大主顾上门时,他皆在后院做手艺。寻常时候就让梅郎去前头的门面坐着,一是照看着店里的那些物件,二是招呼客人。   不过木匠的手艺家喻户晓,带的徒弟活计也精细。所以一般不用吆喝招呼,客人也自己会上门。   梅郎每日学了手艺,就喜欢坐在店里雕花。他雕的花样很细腻,工笔精致,连花蕊也一根根的很清楚,栩栩如生。连木匠也说,梅郎雕花的手艺虽师承于他,却有自个儿独特的气韵,将来自立门户了,即便不会做木床木柜那些大件,光靠雕花这一样也不会饿肚子。   邵慕白二人进门时,香樟的气味扑面而来,清香素淡。那是长安时常去采的香樟木。   梅郎缩在一张矮凳上,抱着一根打磨平滑的木头雕刻。他手里的小刀极细,虽有手掌那样长,却只有筷头五分之一的粗细。他雕得很认真,速度极快,木屑宛如泥片般簌簌落下,不多时,一簇怒放的牡丹便出来了。他顺手将木头放在一旁――那里俨然歪歪倒倒堆砌了一百多只。   可见,他已经做了很久了。   梅郎意识到有影子罩在他头上,也没抬头,只阴沉着嗓子道:   “订货的改日再来,最近的单子满了。”   他的声音很是沧桑,喉咙仿佛积压了狂风大漠的沙子,喑哑不堪。   邵慕白上前一步,道:“我们不是来订货的。”   “打劫的也来错地方了,我身无分文,烂命一条。”   他仍旧运作着刻刀,不抬头也不迎客,颇像缩在荒郊野岭无依无靠却不相信任何人的幼狼。   “烂命一条?”邵慕白坐在一旁的木凳坐下,缓缓道:“但在有个人眼中,你的性命,胜过世间万物。”   听到这句话,梅郎手里的动作一顿,但也仅仅只有一顿,又滑动那刻刀了,只是长久运作的手又酸又疼,使得他的手不自知地颤抖。   他没有再作声,只是静静听邵慕白说什么。   “长安受鬼妖所害,过两天便要出殡了。他猜得没错,鬼妖,确实只戕害负心之人。”他淡淡看着梅郎,眼神冷静,话锋一转,“不过,却是它以为的负心人。”   自打知道长安去世的消息到现在,梅郎从未踏出作坊的大门,更没去长安家探望过。一是因为他深爱长安,不看到那具尸体,人就仿佛还活着。二是,长安与他说过,那鬼东西杀的都是负心之人,只要他们相爱,不负彼此,就不会惹祸上身。但,长安却去了。   梅郎以为,他负了他。   那日,他像往常一样在巷口等长安,两人一同去山上砍香樟木。但长安始终没来,他以为这人赖床,便独自去了。木匠告诉他长安出事时,他正坐在这小凳子上雕花。那之后,便再没动身,饭也不吃,水也不喝,只魔怔一般雕着花。   包括现在,邵慕白与他说着天大关系的话,他手里的活计仍旧没停。   “他是爱你的。”   邵慕白接着道,语重心长。   “那晚他的父亲以死相逼,长安迫不得已发了毒誓。他也知道鬼妖的做派,毒誓一发,肯定就没有活路了。但他仍旧说了。因为,他宁愿死,也不愿真的负你。”   梅郎仍旧没有反应,雕花的动作一点不慢,木屑OO@@往地上掉。   邵慕白又道:“他去时,手里攥着一只木偶,他的家人掰了许久也拿不出来,最后决定让它跟长安一同下葬。我见那东西工笔细致,不像出自长安之手。”   顿了顿,又问:“是你做的,对么?”   “啪嗒!”   一滴眼泪砸在逐渐成形的雕花上,因为主人颤抖的手不受控制,刚雕出来的梅花被刻刀一挑,当即没了花瓣。断面突兀在精细的花朵上,尤其丑陋。   邵慕白将手伸进衣襟,掏出一支纤细的木簪。   “这是长安死前那晚做的,打磨地很光滑,簪身曲折,宛如枝干,簪头雕的是梅花。我看了看,他的雕花手艺确实不如你,样式朴素,花蕊粗糙。但,他的心意之深重,都凝注在这簪子上了。我想,这应该胜过你雕的所有东西。”   语罢,他将木簪放在梅郎手边,再未说什么。   梅郎呆滞的眼睛一颤,仿佛尘封已久的佛像终于动了,眼神落到那支木簪身上,良久良久,动了动嘴唇,吐出两个字:   “谢谢......”   谢谢你告诉我,他是爱我的。   “这是你本应该知道的,不必道谢。”   邵慕白此行只为告诉他这个,除了真相,其他爱恨情仇的感慨皆是闪着寒光的刀子,在梅郎面前,不宜多提。他对段无迹点了点头,交换了一下眼神,双双离开。   出去约莫四五步,身后传来极其低沉的一声呜咽,像幼猫被马车碾过,发出的最后一声哭泣。   梅郎将木簪紧紧攥在胸口,整个人蜷成一团,缩在那张小凳子上。   前日,这凳子旁边还坐着一个人,言笑晏晏,说着动人的情话。   情话,亦是真心话。   “无迹,去听戏吗?掌柜的给了签子,不听就浪费了。”   见过梅郎之后,二人的心情阴沉沉的不怎么好,邵慕白寻思着调节一下。否则小魔头这样闷葫芦的性子,指不定闷出什么病来。   段无迹听后,薄唇微抿,眼睛盯着地面,“不去。”   邵慕白又道:“那去爬山拜佛?或者去护城河边走走也不错。”   段无迹没有立即回他,只是心里装着事,堵在胸口,闷得他气血不通。   良久良久,他抬眸,眸子在明媚阳光里冰寒如刀,直直看向邵慕白,诘问道:   “我们一定会捉到鬼妖,对么?”   他的声音既不尖锐,也不柔和,却宛如栖身在茫茫大漠的折戟,东风一过,黄沙漫天,带着冷光的兵器渐渐从沙地里现身,显露锋芒。   邵慕白呆愣了一下,精神逐渐放松下来,惊愕随即被慰藉取代,点头。   鬼妖并非没有弱点,其主要在午夜修炼,以月光为源,吸其精华,以此来获得能量。如若那晚它没有吸食月光,反而消耗法力戕害人命,挖取人心。那么,他元气大伤之后,定要休养生息,将各方面的状态调到最佳,才会再出来害人。   只是,这时间具体多久,却是不知道的。   “无迹,接下来的几天,可能要委屈你,与我同睡一张床了。”   段无迹早料到如此,“若到时候你收服不了鬼妖,让他从眼皮子底下溜走,那才叫委屈。现在么,顶多算铺路。”   “无迹,我觉着......”邵慕白颇为意外,谨慎措辞道,“你是不是没那么嫌弃我了?”   往前莫说同床,连同房都难。   段无迹道:“只是看了梅郎那样子,我觉得鬼妖比起你,可恶太多。”   邵慕白心里一凉――得,还是嫌弃他。   但值得欣慰的是,比起之前的一窍不开,见过梅郎之后,段无迹心里想着一定要让鬼妖上钩,对邵慕白故作恩爱的那些伎俩也慢慢开始配合。   只不过,他还是低估了段无迹的配合程度。   是夜,二人同房的第一晚,那间客栈里配置最高端雅致的房间里就传出一阵令人面红耳赤的声音。 而那声音,正是出自段无迹之口。 第35章 引蛇出洞(一)   “啊,啊,太深了,不要,不要。”   只见段无迹捧着一本《夫妻秘事》,大声洪亮地朗读里面的对话。语气如在风中坚持不动的磐石,毫无起伏,更别提声情并茂的感情。脸不红,心不跳,一脸坦然。   “慢,慢一点,要弄,(换行停顿)死人家了。”   段无迹一字一句将上面的话读出来,丝毫没觉得不妥。   邵慕白吓掉了手里的茶杯,连忙跑过去。“无迹,你,你在做什么?快别念了!”   段无迹抬头看了他一眼,语气淡淡,“你在门口贴的符管用么?确定鬼妖进不来?”   邵慕白一头雾水,“那当然的,除非它想灰飞烟灭。你问这个做什么?这跟你念这些淫――”说到一半,嫌那东西确实难以启齿,又生生改口,“跟你念这些羞人的话有什么关系吗!”   “他进不来更好办,只能闻声,不能看见房中情景。”将那图文并茂的书扬了扬,又道,“彼时他听到这上面的话,铁定就相信咱们是夫妻,不会怀疑。”   “但,但但但你怎的能念这个!”在邵慕白心里,段无迹可是不容玷污分毫的。毕竟这人爱洁如命,平时碰到手都要洗半天,岂能让这些脏词浊汇玷污了去?   “这东西不是好东西!你不知道!反正就不是好东西!”   段无迹斜他一眼,“能引诱鬼妖的都是好东西,我该怎么做心里清楚得很,管得着么你?”   语罢,将那本书拿到眼前,字正腔圆地朗诵:   “啊,啊,让人家休息一会儿,死鬼,要弄死人家了。”   邵慕白在他面前跳脚,但又怕声音太大穿了帮,只能压着声音吼:“别念了啊!”   “唔,嗯,哎呀,好舒服呀。”   邵慕白想去捂住他的嘴,但奈何这人又碰不得,只得揪着自己的衣裳,“你快住嘴!”   段无迹不为所动,继续用四平八稳的语气念:   “死鬼,都叫你轻点啦。你是聋子吗。”   邵慕白刺溜一下钻进被子,堵住耳朵:“啊――――你还不如让我去死!快别念了!”   然则,捧着黄皮书卷的某人却不搭理他,每句话喊得一板一眼,端端正正,待到一页读完了,又喝了口茶润嗓,翻过下一页接着读。   邵慕白躲在被里欲哭无泪,正打算催眠自己,强行把这淫/秽的话想成佛经。却在迷迷糊糊之际,陡然闻见屋外一股不同寻常的气流。那东西隐隐绰绰,气息阴寒,显然不是阳间之物。   眼皮骤然一掀――是鬼妖!   他赶忙下床,飞身过去捂住段无迹的嘴,将人扣在怀中,紧密无间。   那气流如冬夜灌进被子里的风,阴凉寒冷,在屋外游刃有余地飘荡。从长廊这头走到那头,毫无微浅之感,显然已经休养结束。   邵慕白的注意力全在那东西身上,眼睛盯着窗户纸上时而忽闪过的凡人根本察觉不到的黑雾,神色凝重。待到那东西停在他们窗口时,他一颗心都悬了起来,深吸了一口气,换上动情的声音:   “无迹,我今生今世,心里只有你一个,除此之外,再无旁人。你呢?”   这话一半为做戏,一半为真心,他的语气这样真挚,即便段无迹也一时辨不清真假。   “无迹,回答我。”邵慕白紧了紧怀抱,扣在他肩膀的力道加重,暗示鬼妖已在窥听。   段无迹却没有立即反应,像是被什么定住一般。只低垂着脑袋,三千青丝遮去面容,看不清神情。少顷,才从喉咙里发出极细微的一声“嗯”。   窗外的鬼妖耳力惊人,自然将这个“嗯”听了去。于是他没再顿留,只带着那团阴恻恻的黑雾,悄无声息地走了。   邵慕白见窗户纸终于恢复蜡黄的颜色,紧绷的心放松了一些,松开怀里的人。走到门边侧耳一听,打听外头的动静,确实没有听到半分鬼妖的痕迹,这才长平芝了一口气,对身后的人道:   “无迹,它走了。”   段无迹仍旧像之前那般,束手垂头,拳头紧紧攥在袖中。   邵慕白只顾鬼妖,却一直没留意在那青丝遮掩之下,平日清冷的眸子瞪得很大,眼珠颤抖,似有什么情绪要夺体而出。脸颊不正常的红晕一直蔓延到耳根,仿佛抹了一层浓厚的胭脂――   方才,邵慕白紧紧搂着他,灼热的体温透过衣料穿透过来,在两人连接的地方哄出一团热气。邵慕白体质热,自然觉得有什么。但段无迹体质偏寒,那团热气直接就在他体内点了一把火,轰然灼烧。   “找人......我要沐浴......”   许久许久,抿成一条线的嘴唇才吐出几个字,光是这不能再简单的话,仿佛都要夺去他的呼吸,让他狠狠喘息了两下,脑中的空白和麻木感才没那么严重。   他自然是生气的,但鬼妖当前,邵慕白也别无他法。甚至,他清晰地察觉到,在愤怒的更深处,隐藏着浓烈万分的――羞。   引来鬼妖的注意力,让他相信他们相爱之后,下一步,便是要扮演无情浪子,说一些绝情绝义的话,二人分道扬镳了。   问题是,这个无情浪子,该谁来扮?   段无迹在沐浴之后,先发制人抢了这活计,“负心人说的话很简单,这本书有写,我如今倒背如流,自当是我来。”   邵慕白连忙制止,“无迹,可别再看这劳什子《夫妻秘事》了,害人不浅!再说了,你‘负心’之后咱们可是不能再待一起的,到时候鬼妖趁着夜深人静加害于你,我怎的救你?”   段无迹跃跃欲试,“你将捉鬼的宝物给我,我自能应对。”   邵慕白可不会让他冒这个险,“别,我知道你胆大心细,但捉鬼这东西不是闹着玩儿的。前些日子你被厉鬼缠身,那些东西多厉害,你忘啦?”   “你把那扇子给我,我学几招,鬼妖再厉害也不是我的对手。”   “哦――”邵慕白恍然明白什么,朝他挤眉弄眼了一番,“原来你是想跟我学武功啊?早说呀,我这样顾惜你,自然是愿意把所有你可以学的东西教给你的。”   “这么说你是答应了?”   段无迹冷冷一哼,“就知道你舍不得。”   “不是舍得不舍得。”邵慕白的表情认真了几分,“无迹,阴阳琉璃扇是冥界圣物,并非常人能够使用,它一要有法力,二,还要有一双看到鬼的眼睛。”   闻言,段无迹的眸子黯淡了下去。   邵慕白虽不忍看他低落,但这东西实事求是,该讲清楚的一定得讲清楚。   “我的法力是冥君赋予的,常人虽也可以练,但也要花费许多时间和精力。你想学法术,我可以教你一些简单的。但是眼睛,是生下来就注定了的,你看不到鬼,更看不到鬼妖,何谈收服他们?”   段无迹心里不爽,舔了舔后槽牙,“这么说,你是不答应我来做这负心人了?”   邵慕白谨慎点头,“我来似乎更保险一些。”   他懂段无迹。   离开平教出来闯荡,段无迹心里其实好奇偏多。他这个人面相虽冷,心却不冷。他觉得捉鬼有意思,邵慕白这个人也有意思,所以才答应走这一遭。但自始至终,他皆没有做成任何事。探索消息也好,捉鬼也罢,都是邵慕白一个人亲力亲为,他只能在一旁干眼看着。   什么也做不了的无力感越发强烈,所以,他才急需证明自己,证明他这在平教呼风唤雨的小少主,不是浪得虚名。   但,鬼妖凶残万分,没有炉火纯青的法术和一招致命的宝物,万万不能近身。   “不如这样,这次先让我来,往后碰到你有擅长的事情,再让你上如何?”   段无迹的眸子转了转,佯作思索,“我有条件。”   他一下子答应的这么快让邵慕白有点不敢相信,于是赶忙道:“说~只要我力所能及,一定满足你。”   段无迹抬眼,露出几分笃定,“我这次让你一步,并非我忌惮你巴结你。你虽签了字据,是我的奴仆,但我这人也不刻薄。在平常武功法力上,咱们是平等的。”   “所以?”   “所以,礼尚往来,你得教我一个法术。”   “好,你想学什么?”   段无迹想了想,“御剑飞行。”   邵慕白面露难色,“这个......无迹,我不会......”   “你不是捉鬼师么!”   “对啊......所以,我只会跟捉鬼相关的法术。”   段无迹嫌恶至极,“那要你何用?”   邵慕白想了又想,将自己会的为数不多的法术都在心里过了一遍,最后眼前一亮,道:   “这样吧,我教你一个屏障术。若有鬼怪企图伤你,你就念这个咒语,一刻钟之内,他们没办法近你的身。”   段无迹转了转眼珠,“成交。”   在蜡烛几乎燃尽的当下,两人终于达成了共识,剪影成双。   然则次日,邵慕白很早便走了,他要去扮演那无情无义的负心人,让段无迹去捉他现行。   并且给段无迹留了一张纸条:   “快来捉/奸,你知道我在哪里。”   段无迹额角一抽,当即把纸条揉得稀碎――鬼他娘的知道你在哪儿! 无迹宝贝,很会玩嘛 第36章 引蛇出洞(二)   段无迹对着那纸条左思右想,又将昨晚的对话回想了一遍,始终没猜出邵慕白的去处,在屋内坐立难安了一上午,最终还是决定出门去找。   大海捞针虽难,也总比守株待兔强。   该死的邵慕白,待找到了你,定让你尝尝本少主的厉害!   “客官,您今日怎的没同那位客官一起?”   下楼时,恰好碰到掌柜在张罗。掌柜这人心热,见他一人独行,于是上前来问。   段无迹一想,觉得这掌柜一天到晚都在前台,没准知道邵慕白的去处,于是平日不苟言笑的人询问道:   “你可知他去了何处?”   掌柜是知道他们俩的“关系”的,毕竟那日二人决定假扮夫妻,第一个告知的就是他。   “诶?那位客官没回来吗?”   掌柜的很是奇怪,又道:“他很早就走了,面带喜色,看着心情不错。我以为他出去买什么东西,已经回来了呢。”   段无迹往前一步,问:“他去了哪里,跟你可有交代?”   掌柜认真地想了想,道:“这倒没有,一般客官们的去向,咱们开酒楼的也不好细问。”   “居然一字未提......”段无迹心里琢磨,又问,“他往哪个方向去的?”   “是往西边走的,但之后有没有去别处就不得而知了,刚出门的时候确实是往西了。”掌柜的打量了他一眼,心里犹疑了片刻,谨慎问,“客官,你们......是否是闹别扭了?”   闹别扭?   段无迹觉得这词儿太过亲密,脑中划过某人不怀好意的龌龊笑脸,心里一阵恶寒,下意识道:“没有。”   语罢,拔腿便朝西边赶去,留掌柜呆滞着站在原地,望着远行的背影嘴里连着“啧”了好几下,如恨铁不成钢的老父亲。   “还说没有,这断然是二人吵架把人家气跑了,都走了这么久才想着去追。唉......年轻人哟,就是喜欢折腾!”   走在半路的段无迹猛然打了个喷嚏。   他望了望半空,嗯,最近天冷,下次出来穿件厚点儿的外袍吧。   论天气,那日确实不怎么晴朗,半个日头从厚重的云层中探头,时隐时现,乃至段无迹在搜找了许久还没找到邵慕白,再见这阴沉沉的日头时,心中的恼怒又盛了几分。   该死的邵慕白,究竟去了哪里!   他身上已经出了一层汗,内衫贴在背心尤其不爽,行走的脚步停了下来。站在车如流水马如龙的街道,一个人定在那里,很是突兀。   街上行人如此之多,为何就没有一个他呢?   段无迹愤愤不平,握着鞭子的手紧了紧,终还是垂下,没有发作――他平教少主,是沉得住气的!   从他身侧经过的人许多,许多人见他面容俊朗,经过的脚步也变得缓慢,对上那几十道明目张胆偷窥的眼神,段无迹眸子一虚,刺去几分杀气,成功让他们快步走了。   “这杀千刀的铁定又去了杏花楼,老娘今儿不把他剥层皮,老娘就不是母夜叉!”   却有一气势汹汹的妇人,带着另一个拿着棍子的女人,经过段无迹时没加速也没减速,只气冲冲往前走,似有什么要事。   但她们的对话,却抓去了段无迹的耳朵。   “二姐,这次的消息准吗?”   “怎的不准?杏花楼的门童收了老娘的银子,只要你姐夫进去他就来报信。看老娘这次当场捉/奸,不把他的头打断!”   捉/奸?   段无迹精准捕捉到这个词,脑中似有什么东西接通了,赫然大悟――邵慕白留下的字条里,就是让他去捉/奸来着。   于是,那气呼呼的一双姐妹脚下生风,恨不得把人群全扒开了走,却被一个面容绝好的男人拦住去路。   只见那男人容貌精致,眉眼清冷,宛如宫廷画师勾勒出的一般。衣裳是极其浅淡的青色,如山野间的幽幽镜湖,小臂上的白色绑带一直延续到手腕,看起来干净利落。   他一手横在二人身前,一手负在腰后,语气淡淡:   “你们要去捉/奸?”   那双姐妹看愣了眼睛,最终还是姐姐见过的世面多一些,率先回过神来,“是,是的。”   段无迹动了动眉毛,道:“恰好,我也要去,请你们带路吧。”   呵,受那邵慕白潜移默化的影响,他现在居然会用“请”这个字眼,真是被浮世所染,堕落了。   那妇人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由于对方神色太冷,让她背心直冒寒气,故而没将惊讶表露太多,只谨慎地问:   “你?捉/奸?”   段无迹不悦,薄凉的眼皮一抬,“怎么,不行么?”   “不是不是!”妇人眼前一花,居然看到有刀子从对方眼睛里飞出来,忙吓得摆手,然后迟疑地指了指前方,“我,我带路,公子在后头跟着就行。”   段无迹侧身一步,让出路来,示意她们先走。   那双冷冽的眼睛终于没再盯着她们,二人皆大松一口气,手挽着手快步往前了。   一面走,一面心里想:这人真是奇怪,自家夫人红杏出墙不去找奸夫,学她们跑什么杏花楼?那儿又不是南馆,除了打手和杂役一个男人都没有,是不是有病?   段无迹听不到她们心中腹诽,自然清净,只在后面三步远的地方跟着,毕竟他除了想赶紧找到邵慕白,教训他一番,其他什么也没放心上。   但他万万没想到,他从上午找到下午,最后找到的杏花楼居然是――青/楼!   这种肮脏的地方,邵慕白就算性格大咧,就算没他这么爱干净,但他是如何说服自己进去的?   段无迹未曾去过秦楼楚馆,只听段如风提及过一回,“青楼这种风月之地,里头没有一个人是干净的。”   他不可置信地问那两个妇人,“全城有几家青楼?”   妇人想着自家丈夫还在里面花天酒地,也没闲工夫与他掰扯,只匆匆道:“就这一家。以前有好多呢,后来花街萧条了就这么一家留下来。公子我先不跟你说了,我当家的在里面我非把他教训一顿不可!”   语罢,二人便杀气腾腾冲了进去。   段无迹立在门口,当即就有眼尖的舞着手绢过来招呼,一口一个“客官”,欲想拉人进去吃酒点牌子。   “前些日子来了个新人,还是个清倌呢,官人要是有兴趣,咱立马叫她来陪您~”   “或者想听个什么小曲儿,咱们的姑娘嗓子都跟夜莺似的,不好听不要银子~”   “现在天色还早,客官若想吃些酒肉,咱们楼里也有上好的琼酿~”   四人挥舞着浸了香水的帕子在段无迹身旁转来转去,许是见段无迹面相好看,身子都一个个往他身上倾,袒露一半的胸脯甚至要蹭上他的手臂。   然则,段无迹是这世上最讨厌身体接触的人,冷冷一喝:   “让开!”   吓得四人一凛,挥过去的帕子僵在半空,错愕着不知是否要收回来。   正当他们纠缠段无迹的时候,那妇人已经被打手赶了出来。那妇人虽然凶悍,却终究是女子,不比男子身强力壮,三两下就被轰了出来。   “――哪里来的泼妇!趁早滚了,否则别怪这棍子不认人!”   那妇人也不是吃素的,摔破了头也浑然不怕,大吼着她丈夫在里面寻欢,就是拼了老命也要把他逮出来。   这时已有不少人围过来看热闹,人声鼎沸,议论不已。老鸨怕这妇人坏了杏花楼的生意,随即给打手使了眼色,要给她一些颜色看看――这次要不杀鸡儆猴,往后闹事的人会越来越多。   打手们得了命令,一人一根手腕粗的棍棒,凶神恶煞朝两个妇人打去,气力之大,在空气里滑出一阵呼啦的声响。   然则,那棍棒只挥到一半,带头的那个打手就被一股强大的力道打了出去。人飞了几丈远,木棒也脱手而出。   众人只觉得眼前什么东西晃了一下,似乎是什么黑色的影子,回眼时,那打手已在地上呻痛不已。   “是谁!”   众人质问的第二声,段无迹才握着鞭子冷冷走近,他的脸上没有一丝杂色,单纯且干净,但那周身的气势太过阴冷,让人望而却步。   他没有说话,更没交代自己为何要动手,只斜了老鸨一记眼刀,径直踏进大门。   老鸨被盯得一颤,随即想起自己人多势众,于是怒从中来,冲那跨进门的背影大吼:   “站住!敢在杏花楼动手,真是反了天了!上!都给我上!”   一瞬间,十几个打手们蜂拥而出,仗着体力悬殊和人数优势,大有将段无迹大卸八块的势头。   段无迹本未多想计较,出手的那一下,一是想摆脱对他不依不挠的庸脂俗粉,二是觉得那妇人给他带路,算是帮了忙,他出手相救,权当还了人情。   呵,人情?   这从前在平教不屑一顾的东西,居然有一日会为了它出手,真是忘乎自我,受俗世牵绊,堕落了!   “别打着脸!我看这小子野味难驯,喜欢的人多了去了,调/教调/教指不定是棵摇钱树!”   杏花楼从没有小倌,但老鸨见段无迹的容貌绝佳,已然动了歪心思。   段无迹的手一紧,手腕一转,七尺长的鞭子在空中穿梭半圈――既然这些人不懂见好就收,就怪不得他了。   长鞭如同飞天蛟龙,往半空一腾,杏花楼的牌匾当即从高处摔下,断成两半,灰尘飞扬。   “挡我者,最好有吃鞭子的觉悟。” 小魔头很生气,后果贼拉严重! 第37章 争吵   墨眉一拧,冰冷刺骨。   冲上去的打手还未近身便被蛟龙鞭横扫了出去,先前牌匾落地扬起的灰尘还没散尽,这些壮汉倒地,又扬了一层。一时间雾蒙蒙的,还以为起了沙尘暴。   说来奇怪,那鞭子看上去柔软无力,却能劈开四寸厚的牌匾,又在改拐角的地方拐角,似乎长了眼睛一般。如此亦柔亦狠的鞭子,落在血肉之躯上,更是一鞭一道血痕。   战毕,打手们横陈在杏花楼门口,哎哟连天,伤势惨重。段无迹冷冷收了蛟龙鞭,“嗖”的一声缠回腰上,转身,进门。他的表情漠漠,仿佛只是一个过路的旁观者,未曾动手。   三尺高的灰尘逐渐沉降下去,围观者的视野终于变得清晰。他们无暇顾及地上的一干壮汉,只呆呆盯着大门――唯见那一袭青衣之人恰好收手,长鞭及腰的瞬间转身,跨门而入,衣袂翩翩。   “这,这人究竟是谁?”   被吓得瘫坐在地的老鸨瞠目结舌,迟迟回不过神。   楼中之人尚不知门外事端,仍旧载歌载舞,先前如何风流,现在继续风流。   段无迹踹开一扇又一扇门,长鞭在手,无人敢拦。他厌恶这楼里的香粉味,这寻常人欣往的馥郁芳香,他却觉得肮脏。   或者说,他不喜欢一切味道重的东西,即便是香味。   踹开二楼最里面的隔间,找了一整日的人终于出现。   “无迹,你来啦?”   邵慕白卧坐在小榻上,正泰然自若地饮酒。身侧跪坐了个面容姣好的伶人,本还拨弄着琵琶,却被破门而入的段无迹惊吓,一下子躲在邵慕白身后。   邵慕白宽慰她道:“姑娘莫怕,这位是我的朋友,心底善良,未有歹心。”   那伶人这才怯生生放开他的袖子,颤颤巍巍又站了起来。   “奴家,见,见过公子。”   她的穿着较外面拉客的那些保守,衣领收在了锁骨处,遮住了胸前的大片肌肤。但身上那股浓郁的脂粉味,却让段无迹皱起了眉。   “出去。”   段无迹没有甩鞭子,只是冷冷丢出这句话。   “是,是!”   伶人生怕惹了麻烦,连忙佝偻着往外走,恨不得立马消失。然则却在她走到门边的时候,段无迹又发话了。   “不是你。”   伶人僵住,邵慕白抬头。   段无迹将眼神调到悠然自得的人身上,淡淡道:“是你。”   按照之前计划的,他们在见面的那一刻,邵慕白就要开始扮演负心人了。   痴情娘子负心汉,你多情来我无情。见面,争吵,亮底牌,说一系列“我不爱你”的薄情寡义的话之后,分道扬镳。   完美。   于是他大喇喇半躺在那里,并且欠揍地挑了挑眉毛,“有什么事儿非要出去说?在这儿不挺好的吗?沉香姑娘又不是外人。”   沉香,是那伶人的名字。   听了这话,她长期被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孤寂之心一下子受宠若惊,没急着退去,犹疑片刻,最终还是束手站在一旁,留下了。   段无迹知道他是开始做戏了,既然戏要演得真,他这厢也得搭好,不能弱下去。   演戏?他以前最讨厌人前人后两幅面孔假惺惺的样子,不料他今日还敲锣打鼓,自己上赶着登台子。   对邵慕白的怨愤姑且不谈,两人之间的旧账姑且也不论。   当下最重要的,还是不能在这人面前被压了势头。不能被比下去!   他堂堂平教少主从来不知惧怕为何物,今日要演戏了,自然也不会退步。   于是他气沉丹田,将一股强劲的内力往墙上一挥,“砰”的一声,厢房一前一后的两扇窗户一下子打开。清新的空气注入进来,吹走残留的脂粉气,让他终于能放开了呼吸――然后,好好演这出戏。   “你怎么会来青楼?”   段无迹问得直截了当。   邵慕白道:“平时的日子太过无趣了,我就出来找找乐子。”   段无迹反应很快,“你的意思是,跟我在一起,很无趣?”   邵慕白觉得这人真是聪明,一下子就抓住话语中可以吵架的字眼,真是一点就通,“没错。无趣,乏味枯燥,一点新鲜感都没有。总而言之呢就是,我腻了。”   段无迹冷冷一笑,“邵慕白,当初你要我跟你在一起的时候,可不是这样讲的,你当时可是把天底下所有好话都说尽了,我才答应的你。”   听到这话,邵慕白的心脏仿佛被谁射了一箭――这句话,前世段无迹说过一模一样的。   当时他误会救他的人是兰之,对段无迹冷言相向,说过许多无情的话。一次,两次,千千万万次,段无迹都不屑理会。直到某日忍无可忍了,才说了之前的那段话。当时,离段无迹对他彻底死心,已经不远。   这样悔不当初痛彻心扉的话,是段无迹一生,说过的唯一一句,隐隐带着怨气的。   那之后,段无迹对他没有爱,没有怨,只有恨。   如若不是他确定自己重生了段无迹没有,他还真以为段无迹也随他一同,从那段充满误会和杀戮的人生重生过来了。   “你......你......”   往事涌现如洪,邵慕白一时没能接住他的话。   “我什么我?”   段无迹这人,平时一个字都不舍得多讲,生怕多说句话就少活一年,现在演戏起来,却是妙语连珠。   “从前我以为,认识你是我的幸运,没想到现在,却是天大的不幸。”   ......“邵慕白,认识我,是你此生最大的不幸。于我又何尝不是?”......   前世,他仍说过类似的话。   邵慕白!清醒!   段无迹这一世被你一直宠着,从未受过前世那些凄苦,他现在讲的,只是从戏文上看来,要与你演戏的说辞。   深呼吸了好几下,邵慕白抬眸,正视对方。   “是吗?你的意思是说,宁愿这辈子从来没有认识过我了?”   “如果预知到你今日如此负我,我一定会在第一次见面,就离你远远的。”   沉香见二人吵得不可开交,忙上前道:   “公子,你们误会了!这,这位公子来这儿只是听了几首曲子,并没有做什么出格之事!”   沉香本是好心,但现在这两个人正要演“夫妻反目”的戏码,最不需要的就是所谓的“澄清”。   邵慕白赶忙站起来打断她:“谁说是误会?我就是来逛青楼的,这次听小曲,下次摸小手,下次的下次,可就不是你能听的了。”   段无迹见主动权被这人抢了,于是心里不平,拔高音量大吼:   声音之大,让对面的邵慕白吓得险些一蹦――段无迹的嗓门原来可以这么大的?   “邵慕白,我本以为你还有一点良知,不想你竟绝情到这等地步!枉我真心真意对你,你便如此,将我的真心当作草芥吗!”   他的皮肤细,通身透白,这一嗓子吼出来,脖颈已然通红。   邵慕白慌了一下,“你声音这么大做什么?真要把整栋楼的人都招过来看热闹,看看你如何丢人现眼么?”   “丢人现眼?”段无迹不怒反笑,声音不紧不慢,柔了下来道,“邵大侠,是你许诺誓言在先,也是你,说此生不离不弃在先,如今自个儿跑来青楼作乐,枉顾誓言,枉顾旧情,现在居然反咬一口,还说我丢人现眼?”   他的眼睛微微发红,声音亦有些微颤抖,许是邵慕白的心里作用――他总觉着这小魔头入戏太深,真是的,完全不按准备的稿子来,总给自己加戏,害得他这个对手压力颇大。   “无迹,咱们呢,都是男人,名不正言不顺,过去陪了你一整年,那一整年里我既没娶妻也没纳妾,算是仁至义尽了。”   没办法,硬着头皮也得上。   “邵大侠这话也好意思说出口?”   “我有何不好意思的?这本就是事实。你要现在收手呢,咱们好聚好散,我以后也不找你麻烦。要是你继续闹下去,可别怪我以后手下无情。”   段无迹沉默了许久,深深吸了口气,仿佛被这句话刺得遍体鳞伤。   再抬眼时,已经红了眼眶,眼泪仿佛下一刻便要落下来。   “无迹......”   邵慕白下意识唤他,又突然想起来是在演戏,只能硬生生收起来。眼神一拧,调到别处。   段无迹的拳头攥得很死,周身都在颤抖,声音尤甚:   “邵慕白,我只问你一句,你今生,有无爱过我?”   语气卑微,仿佛消弭在空气中的灰尘,转眼便散。   邵慕白张了张嘴,没发出任何声音。理智告诉他要说“不爱”,让躲在窗外窃听的鬼妖听得清清楚楚。   但,对上段无迹的眸子,他却说不出来。   他高估了自己控制情绪的能力。   前世,他对段无迹说过千万句剜心刺骨的绝情话,越说的多,越错的多,乃至他最后在小木屋里避难疗伤,每每想一句,那之前在段无迹身上刺穿了千百个窟窿的话,原封不动反噬到了他自己身上。   他又张了张嘴,仍旧发不出任何声音。   段无迹见他不说话,便道:“你说不出来,我来帮你说。你记着,今日这话是我说的,提出恩断义绝一刀两断的人是我,不是你。抛弃的那个是我,被抛弃的,是你。”   即便是戏本台词,也很有段无迹自己不服输的倔强风格。   他顿了顿,看进邵慕白的眼睛,一字一句道:   “你给我听清楚,邵慕白,我不爱你。从前不爱,往后更不会爱。我跟你在一起,不过是逢场作戏,一个人过着没意思才找你玩玩,别把自己太当回事了。”   戏演完了,点到即止,多说无益。   段无迹解下腰间的蛟龙鞭,“啪”的一声把案机劈成两半。   古人割袍断义,如今,他断案绝情。   外人看了去,只连连摇头,可怜了一段刻骨铭心的感情。   却不知,离去的段无迹一直在心里咒骂,咒骂,却也有点得意洋洋:   没用的家伙,关键时刻还得他出马! 毒蛇小魔头不是盖的,老邵的段位还是差点儿 第38章 争吵(二)   且说二人在杏花楼演了一出大戏,让里里外外的人都看了个真切。至于那些没看到的,也在街坊之间的谈论里听了个七七八八。   均说好事不出门,坏事扬千里。   邵段二人的这出戏码,半日的工夫就传遍了整个秋阳城。毕竟,敢在杏花楼大打出手的没两个,更别提容貌绝好,穿着也绝好的二人在里头大肆争吵,不断不休。   几乎没人心疼他们,只是说来当笑话听,茶前饭后摆说起来,也就多了几句谈资。   然则,却总有人心肠热,生怕二人的感情出了问题,恩断义绝。   “丫头?”   邵慕白回去客栈时天已经黑了,他一跨进门,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丫头,却坐在门口的第一张凳子上等他。   丫头是长安的胞妹,也是人口众多的家中,唯一真正关心长安的人。   “我看见你们吵架了。”   丫头盯着邵慕白,很是低落,没等邵慕白应她,又接着自己的话道:“你们不是去查哥哥的死因了吗?不是许诺我一定要抓住害死哥哥的凶手吗?怎么会吵起来?”   邵慕白苦恼抓头,总不能说我们吵架就是为了帮你哥哥抓凶手,所以只得硬着头皮道:“大人的事,小孩子莫管。”   丫头却一直盯着他,道:“你是好人,那个大哥哥也是好人,你们不该吵架。”   “丫头,人心复杂,单凭好坏二字,不能评判一个正常的人。”邵慕白老生常谈,说着说着突然想到什么,质问道,“不对,你怎么看到我们吵架?我们在杏花楼吵的架,你怎的会去那里?”   丫头慢慢垂下头,似乎难以启齿,“我爹......把我卖到那里做杂役。”   “什么!”邵慕白险些跳起来,“他知不知道一个女孩儿在杏花楼等同于什么?你们家很缺钱吗?安葬长安的钱我不是已经给过他们了?”   “大哥最近要成亲,大嫂家里嫌聘礼太少,要咱家加钱。”   提及这些,丫头并不是很落寞,毕竟她现在唯一关心的,是何时才能抓到凶手。“不过我已经跑出来了,趁无迹大哥哥教训那些人的时候,我趁人不注意从后门跑了。现在那个老鸨忙着收拾残局,才不会来管我这个小杂役。”   在这些大事上,丫头向来比较成熟,是非轻重拎得很清楚。   “以后你要去哪里?家肯定是不能回了,你还这么小,要去哪里呢?”   “我的问题你先别管。”丫头此行不是来博取同情的,她可是有正经之事,“你还没回答我,你们还没找到凶手,为什么就先自家人打自家人了?你们吵什么架?”   邵慕白一时不知如何作答,既不能如实交代,被鬼妖得知计划,又不能说“只是拌了两句嘴不影响感情”,自己暴露演戏的事实。   于是只有那一句:   “我都说了,大人的事,小孩子别管。”   丫头听了他的话,神情很是平静,似乎早就料到他如此回答。于是从长凳上跳下来,走到成年人胸口高的柜台前,脆生生道:   “掌柜的,出来吧。”   一句话落地,掌柜的讪讪从柜台后面探出头来,冲邵慕白愧然一笑。   邵慕白眉毛一飞――合着这一老一少还算计着他呢?   “那个,客官啊,小,小老儿也确实听说了这事儿。”   丫头在一旁应和:“我是小孩子,掌柜的可不是,他总该有权利过问吧?”   邵慕白算是认了栽,有些后悔平时对他们热情,相较段无迹,为人冷漠,不苟言笑,就不会被人缠上。   唉,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这一老一小本心不坏,坐下来谈谈,也不全是坏事。   客栈打烊了之后,掌柜的便找来两壶酒,叫厨子炒了两个小菜,与邵慕白边吃边说。   此时,丫头已经早早睡了,掌柜的将她交给后厨洗碗的大婶,让她帮忙照看将就一晚。   这样一来,大堂没有其他人,只剩了掌柜和邵慕白,老生常谈。   “现在的小情人呢,都爱闹腾,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分分合合的。有的越吵感情越好,有的呢,吵着吵着,就把感情吵淡了。”   掌柜的呷了一口酒,烈得他整张脸都皱了起来,眼尾和额头的皱纹都深得能栽死人。   邵慕白瞧着他阅历丰厚,便想问一句真心话:   “那您觉得,我和无迹怎么样?”   掌柜的笑了笑,道:“客官是个真心实意之人,楼上的客官呢,话少,面冷,但是刀子嘴,豆腐心。就像丫头说的,你们都是好人。”   “然后呢?”   “小老儿觉着呢,客官你,还得加把劲儿。”   邵慕白自嘲地笑了笑,想起今日在杏花楼闹的那出戏。他心里爱着段无迹,说不出伤他的话。但相反,段无迹能将那些“不爱”的话脱口而出,也就证明在他心里,邵慕白还没占领方寸之地。   一时悲从中来:   “还加把劲儿呢......今日都掰了,人家心里没我。”   掌柜摇头,叹道:“情呢,爱呢,都是拿刀刻在心口上的东西,深得不能再深了。偏偏人心隔肚皮,有的人付出真心,别人却未必看到。”   邵慕白愣了愣,觉着这掌柜见地不错,便趁机问:“掌柜的意思是?”   掌柜接着之前的话,徐徐道:“客官的爱有十分,但人家指不定只能接到一分。反过来,你能感受到的情义,可能也只有人家心意的十之一二。何况那位客官还是个不怎么表露心意之人。”   邵慕白又问:“如果我说了所有我能说的,做了所有我能做的,他却还是无动于衷呢?”   掌柜指了指自己的心口,“那就得问问他的心,他不愿意表露给你的那颗心,是否装着你了。”   有道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邵慕白觉着心里的情意通透了几分,道:“说得有理。”   掌柜回想起这几日二人的点点滴滴,道:“但我这些天看你们呐,也不像是一厢情愿。今儿吵架呢,我也听人家讲了,什么爱不爱的,都是气话。气话是气头上的话,可不是真心话。”   “也许那就是他的真心话呢?”   “那这误会可就大了!”掌柜痛心疾首,“客官,您可别觉着小老儿僭越,多管闲事。”   “不会,先生有话请讲。”   “我这老头子呢,活了这么些年,人来人散,起起伏伏,见过太多误会了......”话及深处,竟然有些感慨,“误会不仅能害死人,还能让人死了也想不明白,带了一世的愁苦幽怨去地下,生生世世都不得安宁。所以我见着那些个误会,恨不得把两个人拉到一块儿,一字一句解释清楚。”   邵慕白晃了晃手里的酒杯,液体散发出些微醇香,让人心醉。   “听起来,掌柜的也是有故事的人。”   掌柜怅然一叹:“唉,人生海海,谁还没个故事......”   他耷拉的眼皮抬了抬,思绪飘到遥远的曾经,想起那个在深宅大院邂逅的人,苍老的眼神闪过几丝光亮。   “从前,我是跟着庄亲王的。那时候,秋阳没有命案,又因为是王爷的封地,好山好水,是天下人都向往的地方......我在府上伺候,尽心尽力,王爷也待我仁厚。那年,枫叶刚红,秋阳一片好景,王爷带回来一个公子......”   掌柜的话很多,许是邵慕白讲了几句掏心窝的话,他也不再忸怩遮掩,也将自己的曾经说了出来。   三更的梆子一敲,二人终于慢慢停下,歪歪倒倒趴在桌上,嘴里不知嘟哝着什么,只以为是醉话,无人在意。   空旷的大堂冷冷清清,与白日人声鼎沸的情景天差地别,顿时有种人走茶凉的凄惘感。   邵慕白想,他大概知道掌柜的为何喜欢找人说话了。因为白日笑脸相迎的那些人,没一个是能与他坐下来谈心的。笑看人来,笑送人走,然后一个人对着空荡荡的大堂,怅然若失。   掌柜的醉了,邵慕白却没有。   他清醒着,等着鬼妖潜进客栈,在它出手的瞬间,在它伤害段无迹之前,将它擒住。冥君曾交代过他,鬼妖之所以半鬼半妖,是因为他体内的泪丹。而鬼妖但凡要施法害人,定是要依附泪丹的法力。在它将泪丹从体内取出,念咒害人之时,是其最脆弱的时机,亦是最好攻击的时机。   无迹,你放心,我许诺过不会让你受到任何伤害。我说到,必定做到。   黎明之前,世间最暗之际,空气中终于传来的那个阴寒的让人汗毛都竖起来的声音。   彼时,段无迹正盘腿坐在房中,两手搭在膝上,腰间颤着蛟龙鞭,黑暗中隐隐反射几丝光亮。同样,他一直在等鬼妖出现。   他虽看不见鬼魂,但却是能听见声音的,上次那厉鬼来迫害时说的种种,他到现在都记忆犹新。   他选择等,因为他觉着既然他能杀害那样多的人,心中的怨气必然漫天蔽日,必然,不会在杀一个人之前,什么都不说,默默无闻。   果然,当夜晚已经安静到能听见风吹灰尘的声音,外头惨淡的月光也收进云中,四处漆黑一片时,空气中终于传来一声低沉的哀怨:   “为何要辜负真心......”   段无迹侧耳一听,勾唇――很好,是男人,而且听他的语气,还是一个被抛弃辜负之后,满怀怨愤和不甘的男人。 来了来了,老邵快来保护老婆! 第39章 鬼妖现身(一)   段无迹侧耳一听,很好,是男人,而且听他的语气,还是一个被抛弃辜负之后,满怀怨愤和不甘的男人。   “这是你杀我的理由?”   阴测测的声音从角落传来:“负心之人,本该千刀万剐,挖你的心,便宜你了。”   段无迹语气淡淡:“听起来我还得感谢你。”   鬼妖的声音越来越近,“你不必谢我,该谢我的,是被你抛弃的那个人。我帮他,惩罚了你。”   “他是该谢你,毕竟在你眼里,他跟你一样......”段无迹看向那声音来源的角落,眼神凌厉如刀,一字一句道,“你们,都是被抛弃之人。”   鬼妖冷冷道:“我劝你如果不想死得太难看,就少说话。我习惯先杀人再取心,但也有那些话多的,我是生生把心挖出来,让他们活活疼死的。”   段无迹点头,“手法不错,取心的确是该这样。”   鬼妖讶异,“你不害怕?”   段无迹托腮,望着声源的方向,“我为何要怕?知道我谁么?”   鬼妖哼了一声,“我管你是谁?”   段无迹冷冷一笑:“我劝你以后要杀人,最好将对方的身世背景搞清楚。在平教,挖心这种死刑,是最低级,最仁慈的。”   鬼妖不为所动,道:“我不管你是什么平教人,还是出身什么皇室,在我这里,只要负心,就是死罪。我要为天下被辜负被抛弃的人,出这口恶气!”   段无迹最不喜这种把个人私心扯到天下人身上的强调,“不管是武林,还是江湖,有些人就是喜欢自身标榜正义。你打着为民除害的由头杀人,那些被你划进死亡名册里的人一人未杀,而你,却双手沾满鲜血。你说,究竟谁才是祸害?”   鬼妖勃然大怒,“好一张伶牙利嘴!不过这张嘴马上也动不了了。你就算再怎么能说,今晚,也难逃一死!”   段无迹慢悠悠换了个姿势,冷漠着掀开眼皮,道:“咱们究竟谁死,还不一定呢。”   如果鬼妖还能再死一次,那一定是被段无迹气死的。   他觉得段无迹的嘴实在太硬,死到临头了还不消停,于是怜悯着问:“你以为,会有人来救你?”   “不然呢?”   鬼妖更觉可笑,“你那个被伤透了心,在楼下喝得酩酊大醉的情人?”   “你对他无情无义,他早就恨不得从未与你相识,你还指望他来救你?”   段无迹仍旧那句:   鬼妖杀气顿显,语气凌冽的千万倍,仿佛要将他千刀万剐,“那你就带着这种自以为是的错觉,去地狱跟冥君理论吧!”   语罢,暗处陡然现出一道红光,血液的颜色,一闪而过。鬼妖抬手,将泪丹的法力逐渐转入到手臂上,五指曲成爪状,如衙门刑具的尖刀,碰一下便剜去一片肉。   他轻身一点,径直飞向段无迹。空气被他撕破,发出裂帛般的声音。其攻势之猛烈,如暗夜倾巢而出的蝙蝠,不将人血吸干绝不罢休。   然则,他却在飞到一半的时候,被一道破窗而入的力道阻拦,打个正着。   “啊!”   鬼妖被击中之后,当即飞撞到墙上,所幸他法力深厚,在撞上去的瞬间旋了几圈,缓冲了一下,在墙上落稳脚跟。   “是你?你居然会来!”鬼妖的脸抽搐了一下,似乎万万没想到般。   邵慕白欠扁地痞笑了一下,咧开一口大白牙,“哎呀呀,看你这话说的?无迹是我捧在心尖儿上的人,你要伤他,我自然得来了。”   鬼妖瞥了眼手臂被划破的口子,黑色的怨气化成烟雾,正从伤口滚滚流出――这个看似普通的人,居然能伤他!   “问我的名号啊?那你可得竖起耳朵听好了。”他咳了咳清嗓,高声道,“我就是――高大威猛风流倜傥天上地下绝无仅有一心只爱段无迹的捉鬼师――邵,慕,白。”   名号很长,但那鬼妖却精准地捕捉到三个字。   “捉鬼师?呵,我修炼泪丹数十年,从未听说有什么捉鬼师!”   “这不今日专门说给你听么?”   鬼妖可不管这来历不明的捉鬼师有多厉害,只想在日出之前大开杀戒,于是恶狠狠道:   “今日,我就让你这从没出现的捉鬼师,彻底从世上消失!”   “我消失与否倒不重要,却是你。”邵慕白敛去嘴角的笑,表情很是严肃,“你早就已经消失了,为何还要弥留阳间?”   “负心之人未死,我凭何要死!”   语罢,他再一次聚集泪丹的法力,一个咒语夺口而出,化成翻腾的狂风急急朝邵慕白从冲去。风势之大,屋内霎时桌椅翻倒,一片狼藉。饶是想看清战况的段无迹,也受不住这风势,头往侧一偏,用袖子挡去一些风力。   邵慕白看准招式,“啪”的打开阴阳琉璃扇,十二片扇刃片片如刀,随着法力的注入逐渐染上一层蓝色光晕,宛如罩了层轻纱。   在狂风席卷他脸上的前一刻,蓝光凝聚成一道锋利的箭矢,划破层层狂风,方向不偏不倚,径直飞去风眼。   只听“笃”的一声,风眼被箭矢刺穿,狂风霎时消弭,被吹着贴在墙上的桌椅也纷纷坠落,成了一地木渣。   鬼妖见一招不成,又起一招。这次他破釜沉舟,将泪丹所有的法力尽皆用上,十指陡然生出五寸长的利刃,不留余力冲向邵慕白。   邵慕白早有防范,默念一个咒语将扇子收拢成刀,再变长成了一柄短剑。   利爪袭来,邵慕白打横短剑隔挡,刚好抵在对方掌心。谁知那鬼妖竟很懂变通,当即腾出一只手直冲他面门。邵慕白当然不能让他得逞――开玩笑,这一挠要是毁容了,无迹得多心疼?   于是他将短剑一旋,在鬼妖掌心留下一道伤口,随即往后一仰,那锋利的爪子便从他的喉咙扫过,切断了几根脖子上的细小绒毛。   鬼妖无血,体内都是黑色的液体,是怨气凝聚所成。   几个回合过去,地上已经滴了一片液体,都是黑的。   “我劝你还是束手就擒,不要惹火了我,不小心把你打得灰飞烟灭,那你可就真的消失了。”   鬼妖只是阴恻恻地笑,“我这样的人还怕什么!”   他心里权衡了一下,知道打不过邵慕白,于是灵光一闪,转而飞向一旁的段无迹。   “无迹小心!”   邵慕白吓白了脸色――段无迹虽然武功不低,但他看不见鬼魂,根本不知道鬼妖的攻势,更谈不上躲避。   只能以最快的速度朝他飞去。   念咒,将短剑在手腕一旋,反手握住,剑尖直指鬼妖――快一点,再快一点!不能让无迹出事!   一丈,五寸,三寸,一寸――嗤!   一个简短的声音落地,结束了屋内的嘈杂――在琉璃扇刺中鬼妖的当下,那利甲离段无迹的眼睛,只有一寸。   邵慕白迟疑地呼出一口气――幸好,这人没事。   一颗火红色的珠子掉落在地,因弹力在地板上又跳了好几下,最后顺着地板滚向角落。邵慕白觉得有趣,走过去将他拾起,对着烛光仔细一瞧。   嗯,颜色如火,通体透光,半个鸡蛋大小。跟《冥界秘闻录》里描述的一样,是传说中的泪丹没错了。   随着邵慕白收手,鬼妖终于脱力跪下,伏在地板上迟迟不能起身。   泪丹离体,鬼妖没了法力傍身,唯有变回原形。而他这些年在体内积累的怨气太多,本该是轻飘飘的一缕魂魄,却因这无边的怨恨,身子竟有了形态,渐渐从地上显现。   他身形很瘦,像个危在旦夕的病秧子,一阵风都能吹晕。跟邵慕白之前碰到的鬼魂不一样,他没有披头散发,反之,头发还用一根破簪子高高绾着,很是利落。   啧,有了法术就是好,头发也不会散。   邵慕白将段无迹护在身后,以防这鬼妖再趁人不备害他。   “我来临沧呢,就是为了收服你们这些鬼妖的,如今你油尽灯枯了,还有话讲么?”   那鬼妖抬头,狠狠剜了他一眼,咒骂道:   “该死的不是我,该下地狱的更不是我!是那些视情义如草芥的负心人,是他们!你为何不去抓他们!”   邵慕白垂眸,由高向低看他,道:“因果轮回,总有一日,负心人会被他人所负,何用我插手?倒是你,一段再失败的感情也有破镜重圆的可能,但你戕害人命,枉顾生灵,可想过那些爱护珍惜他们的人,有多痛心?”   “那是他们咎由自取!”   邵慕白一惊,合着被害之人还咎由自取了?他觉着这鬼妖歪理太多,定要好好说教一番,却被门外突然传来的声音打断:   “――公子?”   门口,掌柜的不知何时醒了酒,已从一楼上来,不可置信地盯着地上的鬼妖。   他唤了一声之后,用力揉了揉眼睛,又定睛一看,“公子,果然是您?”   他连忙跑到鬼妖面前,扶着他的肩膀,欣喜若狂。 “我就是――高大威猛风流倜傥天上地下绝无仅有一心只爱段无迹的捉鬼师――邵,慕,白。” 咳咳,自己抓重点 第40章 鬼妖现身(二)   邵慕白揣测着问:“掌柜的,你认识他?”   “岂止认识?”掌柜的扶那鬼妖坐起来,让他靠墙的时候手还在他的后脑勺扶了一下,体贴入微,毕恭毕敬,“从前我在王府伺候时,跟公子经常见面的。”   “他是王爷?”   “不不!他是王爷请回来的公子。”掌柜连忙否定,生怕对方的话亵渎了鬼妖,更怕亵渎了王爷。想来,他年轻时该是个衷心的仆人。   不过他说的“请”,其实也就是买了,只是说的委婉,抬了些许身份。邵慕白想起先前掌柜说起前半生时,提到过他家王爷某年从外面带回一位公子,是个小倌。   邵慕白明白他的意思,只缓缓点了一下头,“噢......原来是这样。”   “纠正一下,不是公子。”许久没说话的鬼妖冷冷开口,表情宛如一碗凉水,“是男/妓。”   邵慕白听出他话语里的怨气,道:“听起来,你倒是有一段不怎么愉快的过往。”   他心里好奇,又闷闷的压着难受,便没急着收他。毕竟鬼妖现在没有泪丹傍身,只有零星的翻不出风浪的小法术,想跑也跑不到哪儿去。   然则,他在这边思绪万千,他身旁的小魔头却特别不解风情地来了一句:   “你从前是公子也好,王爷也罢,往事如烟,风吹了就散。我只知,你现在染了无数条人命,是鬼妖。” 他的语气冷漠,如九寒天屋檐上的冰溜子,冷不丁砸下来,从头顶刺入,一下子便能要了人命。   “鬼......妖?”   这从未听过的词汇倒是让掌柜的一头雾水,心里涌出一股浓烈的情绪,隐约透着不安。   邵慕白讪讪一笑,解释道:“那个......就是你们常挂在嘴边那个‘挖人心的鬼东西’。”   掌柜的脸色霎时铁青,堪堪将眼神转到鬼妖脸上,似是不信,但又不得不信。愣了好半晌,才沙哑着嗓子道: “竟然是你......竟然是你!” 须臾间,他似乎想起了什么,眼中一痛,“当年你在王府说的话,是,是......”   “当然是真的。” 鬼妖承认得很坦率,笑了笑,那勾起的嘴角裂开一条缝隙,阴森恐怖,仿佛有万千只鬼手从里面探出来。 “顺便再告诉你,我法术大成后杀的第一个人,就是楚幽!”   他呼吸微浅,轻不可闻,语气却如凌厉如刀,把空气活生生劈开一道裂缝。   邵慕白心里咯噔一下――楚幽,是庄亲王的名讳。   听闻楚幽在一个夏天突然暴毙,无人知道死因,大丧延续了整整一个月,哭嚎声冲天抢地。 掌柜勃然大怒,额头的筋突突地跳,扬手就要朝他扇去。手停在半空,最终还是忍了下来,颤抖着收手,在脸上狠狠抹了几下,手摁在眼皮上,头往下埋。他的情绪很强烈,似乎怀揣了天大的秘密。   片刻后,他徐徐起身,衣料摩擦的声音很是刺耳,佝偻苍老的身子慢慢站起,仿佛压了天大的包袱,动作很慢。   “还请邵公子稍等片刻,我去拿个东西,稍后就回。”   在偌大寂静的房中,轻轻一句皆如重锤落鼓,发出轰然巨响。   他离开之后,回来之前,二人一鬼再未动过。只是段无迹头一回看见鬼,心里新奇,一双冰冷的眸子似点了灯,明亮清澈。   “你叫什么名字?”   段无迹打破沉寂,破天荒的,封冰的气氛居然是由段无迹来打破。   鬼妖如今被降服,没了之前嗜血的凶恶劲,只如飘荡许久的小舟终于靠了岸,安定下来。   他动了动嘴角,道:“平歌。”   是了,他在阳间为人时,有个极好听的名字――平歌。   段无迹接着问:“你修炼多久了?”   平歌呆愣地望着地面,“二十年。”   二十年,足够让一个风都能吹散的鬼魂,变成杀人如麻的鬼妖。   他抬眸,打量了一番段无迹,道:“我看你倒是灵性不错,他日若死了,能捡颗泪丹修炼修炼,法术指定比我高。”   将“死亡”跟一个活人沾边,就有很大的诅咒意味了。不过,段无迹却没有动怒,只是唇角一斜,回敬道: “我也想。不过祸害留千年,短时间内我是不会死的。”   平歌愣了愣,凄凉一笑,“你说的对。不过那些负心的祸害,我是容不得他们遗留的......” 段无迹想起工坊里孤独无依的梅郎,看着平歌的眼神又痛了一分,“你,好像没有资格决定任何人平歌的去留。” “但我有这个能力。”平歌抬起挖心的右手瞧了瞧,翻来覆去地瞧,好半晌后,又意识过来自己现在的处境,眼神渐渐落寞下去,“不过,我委实没有猜到,你们是假扮的情人。” 段无迹眼眸一虚,道:“不如此,怎能引你出来?” 平歌赞同着点点头,随后右手撑地,勉强坐着直起身,又道,“今儿栽在你们手上,我不亏。反正我杀了那么多负心汉,早就回本了。”   邵慕白眉头紧锁,道:“事到如今,你背了一身的血债,就没有半分悔意么?”   “悔?” 平歌听到这个字,喉咙里爆出两记嘲讽的笑声,顿了顿,目光落上邵慕白的眼睛,幽幽道: “世人如何待我,我便如何待世人。感情是普时间最真挚的东西,他们选择了背叛,就要承担背叛的代价。”   邵慕白是不这么认为的,“负心之罪不至死,何况你杀的人不计其数,并非所有人都背叛了感情。”   比如,枉死在漆黑深夜的长安。   平歌听了这话。并没有反驳,只是斜着眸子抬头,道:   “我知道,但我遗漏不起,宁可错杀也不要放过。若是我少杀一个,我就会想,被他背叛的那人有多心痛,谁来替他承担这份心痛?负心人有新欢了,逍遥快活,但被抛弃的人会如何过活,你们想过么?” 他的眼睛里全是灰,仿佛一眼看到了末日尽头。   邵慕白的眉毛抽了抽,“所以,你就杀了他们?”   平歌抬了抬下巴,冷冷道:“他们该死。”   邵慕白听出他话里的悲戚和怨恨,隐约猜出他为人的那一世过得并不好,于是也不深问下去。   “生死恩怨这东西不好算明白,也算不明白。你既认为负心之人当受惩罚,那想必也清楚,你杀了这么多人,也不得善终。”   “我知道。” 平歌的情绪平淡,似乎早就料到了这一天。他看向窗外,如看着东方冉冉升起的曙光。 “要想报复恶魔,自己就得先变成恶魔。只要有我在一天,那些人就不敢辜负真心,就不敢负心之后还毫无悔意地招摇撞市。世间因此安宁,感情因此纯粹,我觉得值了。接下来要干什么?将我灰飞烟灭还是打入地狱,尽管来吧,我没什么可怕的。”   安宁......平歌却不知,正是因为他大开杀戒,秋阳才一日不得安宁。家家户户人心惶惶,还有许多新人连亲都不敢结,妙龄少女活活拖成了老姑娘。   邵慕白不与他多话,朝门外望了望,不知掌柜找这东西还要找多久,索性开始着手正事。   于是对平歌道:“我答应在掌柜回来之前不收你,但泪丹在你体内太久,难免沾染怨气,现在我要给它洗魂,希望你能配合。”   平歌疑惑,“洗魂?”   邵慕白解释:“就是把你注入进去的记忆和怨气,统统消除。泪丹是冥界圣物,除了自身法力,不得有其他东西掺杂进去。”   平歌骤然紧张,“那我的呢?”   平歌错愕着垂眸,想说的话又憋了回去,“没事......”   邵慕白想了想,猜中他的心思,宽慰道:“放心,我给泪丹洗魂,不会影响你的记忆。除非,你自己消除。”   平歌想了想,点头。 即便他不愿承认,在那为数不多的记忆中,仍然有他珍爱万分的年华。   他们关好门窗,坐上桌边的几张凳子。邵慕白将包袱里的东西全都倒了出来,一样接着一样挑。   段无迹看他信心满满地从里头挑出一面镜子,不解问道:“你不是说,冥君只给了你三样东西么?”   阴阳琉璃扇,无血骨簪,魂毒解药,除此之外没见他用过第四个。   邵慕白理所当然地嗯了一声,“这面镜子叫‘浮生镜’,不是冥君给的,是知鬼大人。它能将记忆化成云烟,随风即散。烟散了,记忆也就没了。”   屋子尽头有一张矮机,紧靠墙壁。邵慕白让平歌坐上去,将泪丹搁在他掌心,摊开。随即退后五步,默念了一个法术。 随后,那浮生镜便射出一道刺眼白光,直直照向泪丹。   须臾之间,泪丹缓缓生出乳白色的云烟,袅袅上升,半明半昧,在半空逐渐蔓延开来,徐徐悠悠,竟成了一副能动的画卷。   画中人巧笑倩兮,于红色的红木回廊中欢声笑语――那是平歌的前生。 啊抱歉抱歉今天贴晚了!差点没赶上 第41章 相见(一)   烟云弥漫处,画中景致逐渐显现。   那是一处街道,两旁的楼宇都左右张挂了两只红灯笼,灯笼之下,是挥着香帕的莺莺燕燕,穿着袒胸露乳,十分勾人。   邵慕白眉毛一动――这应该便是多年前的“花街柳巷”了。即便年岁过去颇久,但街道的楼宇陈设也未有全变。邵慕白认得,这是杏花楼所在的那条街。只是那时候的秋阳正值繁荣,一整条街都是秦楼楚馆。前前后后闲逛的人十分多,而且个个穿金戴银,都是有钱的主。   倏地,邵慕白从前方拥挤的人群里瞧见一个人影。他与那人并不熟悉,但许是因为那人风度翩翩,在人群中若透白明玉,很是耀眼。又许是这记忆的主人太熟悉这身影,故而在千万人中的惊鸿一瞥,邵慕白便一眼认出来了――楚幽。   楚幽是临沧开国以来最短命的王爷,只活了三十岁,往前推算起来,画中这时候他只有二十五六。听闻其年少时风流成性,现在看来传言非虚。   那时他刚被封庄亲王不久,风光无限,许多人都贴着他阿谀。   这日是楚幽的生辰,他厌烦了家中那群阳奉阴违的送礼之人,便避开了一众家丁下人,偷偷从后门溜了出来。琢磨着去哪家楼里找个小倌风流一回,也算个生辰礼了。   楚幽眼中没有来往约束,辈分礼节,是个潇洒不羁又不把世俗放在眼里的人。   他是杏花楼的常客,悠悠然迈进去时,本该簇拥着来迎他的一群莺燕却不见踪影。于是心中略有不悦,唤来鸨头打算亲自点牌子。没想到鸨头风急火燎跑过来,神色十分焦急。   “哎哟这位爷,实在是对不住,今儿咱们楼里头出了点子事端,一时间接不了客,还请――”   鸨头的话被楼上一声大喝打断:“――别跑!”   这鸨头不是那天段无迹收拾的那个,许是杏花楼的前一任老板,或者是前前任。   鸨头闻声,连忙抬腿往楼上跑,全然不顾形象地大吼:“给我抓住他!这小兔崽子今儿个抓到我非扒了他的皮!”   只见二楼的走廊上,好几个身强力壮的男人正吵嚷着在追逐前头的一个。速度十分快,眼看距离愈来愈近,前头那人一边跑一边把手边能触及的花瓶碗盏朝后头砸。噼里啪啦一阵响,人仰马翻。鸨头一边哭着心疼银子,一边臭骂着要活剐了他。   楚幽听着热闹,便抬眼一瞧,那被追之人恰好也看到了他,立马冲他大喊了一声:“楼下的,接住了!”   说罢,想也没想便纵身越下红木栏杆。   一袭红衫缓缓落下,如海边的水天一色之间,洒了一海丹红的夕阳。   楚幽没来得及反应,就下意识伸手将他接入怀中。   那人衣裳单薄,在外头拢了层薄似蝉翼的淡红色轻纱。纱衣刚好盖在楚幽脸上,二人就隔着若有似无的薄纱对望着。楚幽瞧着那模糊的俊俏轮廓,尤其那双含笑的眸子,心中漏跳一拍。   还是怀中之人率先反应过来,将那轻纱揭下,施了淡妆的绝色面容莞尔一笑,一双凤眼似能勾魂一般,“接这么稳?便赏你个嘴亲罢!”   语罢飞快地在楚幽唇上轻咬一口,旋身从他怀中下来,望了眼后头穷追不舍的一群人,冲楚幽笑道:“楼下的,谢啦!”   倏地,提步远去,只留下一抹红色的消瘦倩影。   虽然画面只是一层轻纱笼罩的烟云,不很清楚,但却丝毫不影响那倩影的身姿。   邵慕白望着那背影发怔,他认得他,那是平歌,年轻时的平歌。眉宇间隐约透着活泼笑意,眼波流转似融了星辰。他一袭红白交间的衣裳披在身上,在匆忙之中同楚幽见了面。   便那样,误了一辈子。   月色渐浓,华灯初上。   白日的喧哗褪尽,花街尽头的一间不起眼的小屋中,正与其他屋舍一样,亮着微微烛光。   红妆淡抹的平歌已然将脸洗净,那一身鲜艳的红色衣衫亦换成了黑衣,简朴干练,与白日判若两人。   他半跪在一间屋子,冲桌边的男人抱拳,面无神色,只低垂着脑袋,毫无起伏道:“主子,楚幽已经上钩了。”   男人名为“凌骁”,是平歌的主人。   而平歌,明面上是秦楼楚馆的小倌,实则,却是这凌骁手下的第一杀手。   凌骁轻笑一声,语气慵懒,一切尽在掌握,仿佛苍生在他面前都不过蝼蚁。“照计划走吧。他老子杀了我父兄,我便要杀了他。让那老东西也尝尝痛失近亲,是何等滋味!”   平歌将头埋得更低,“属下定当竭尽全力。”   凌骁弯下腰,伸手抬起平歌的下巴,细细打量他的面容,叹道:“你做事,我素来放心。”   平歌抬眼看他,怔道:“主子?”   凌骁拿拇指摩擦他的下巴,唇角勾起笑意,道:“平歌,我如此信任你,你可莫要让我失望阿......”   平歌抿了抿嘴唇,“可是,楚幽有龙阳之好,属下――”   “――正是因为他是断袖,才要派你去。否则我手下杀手上百,为何就偏偏定了你?”   凌骁放开他的下巴,眼中划过凌厉,“看起来,你倒是想守身如玉?”   平歌白了脸颊,慌忙将额头贴上地板,“属下不是这意思!”   “不是最好。”凌骁敛了愤色,玩味地看他,“不过你也别太担心,此行虽然不易,但你若成功回来,我可允诺你一件事。”   平歌眸眼中掠过惊喜,抬眉道:“何事?”   凌骁曲起指节在他额头一点,勾唇道:“还你自由之身。”   杀手,是要签生死契的,签下了,一辈子都只能给人卖命,没有自由。   故而,凌骁提出的这条件,是所有杀手都求之不得的。   却,偏偏除了平歌。   平歌的眸子黯淡下去,如同坠入九寒冰窖。许久才顺从磕头,幽幽道:“多谢主子......”   邵慕白与段无迹没有做声,只是静静地看。将这景象瞧得一真二切,他们心中皆是讶异,没料到平歌这么瘦削的身子,弱不禁风的,竟是个杀手么?   原来这场相识并非天赐良缘的偶然,而是刻意安排,是一个鲜血淋漓的计划,一场刺杀。   平歌受了凌骁的指使,要去杀楚幽,结果呢?他成功了?暴露了?而掌柜一直挂在嘴边的“误会”,又是从何而来?   “明日你再去一次南楼,我已然派人打点好了。”凌骁徐徐起身,眼中闪过杀气,“楚幽肯定会再去,那时,你要抓好机会。”   平歌将薄唇抿成一条线,道:“是。”   晚风骤起,散了夜空乌云。明月朗朗,却一阵接一阵地让人发寒。   方才,当凌骁说出“还你自由”之时,平歌面上的神色却是失落的。身为杀手,生死簿上的命债千千万万,不计其数。尤其是平歌这样有雇主的,更是把脑袋栓在了裤腰上,头也不回地卖命。平歌极有希望地可以摆脱这一切,但他却不想要。   一点也不。   那个眼神,已经暴露了他的内心――他不想离开凌骁。   但他如此卑微,却是丝毫不敢表露分毫的。   烟雾不断地散去,又不断地凝聚,一幅画结束又换了下一幅,正如人生海海,从一段波涛巨浪中死里逃生,以为可以告一段落,却不想后面还有个更大的等着。   “没想到你是杀手。”   段无迹盯着逐渐成形的第二幕画卷,心里隐忍,且又疑惑。   平歌眼神淡淡,仿佛那是几辈子以前的事情,“陈年往事罢了。”   烟雾仿若流沙,零零星星又凝聚起来,江山天地,街道行人,屋舍小桥,尽皆有了形状――   次日,平歌又换上那火红妖媚的衣衫,早早去了那家南楼。   南楼南楼,便是凌骁卖艺卖身的青楼。而前一晚才下了命令的平歌的雇主,亦乔庄打扮,坐在楼阁上一处不起眼的位子。   平歌寻到鸨头――便是昨日追着他喊打喊杀的那个,他与平歌一样,都效忠阁楼上的凌骁。   平歌垂了眼眸,低声问:“主子命我今日前来,却没说做什么,可否请老板告知一二?”   那老鸨抬头瞧他一眼,慢悠悠道:“爷没知会你,你便不会自己想法子么?听闻你是爷一手调/教大的,怎的这点子觉悟也没有?”   而后拿指尖勾了他的下巴,仔细端详道:“哟,模样是不错,白便宜那楚幽了!”   平歌匆匆收回下巴,连连退了两步――几乎所有人都喜欢将他的下巴抬起来说话。   但他却极不喜欢这样的姿势,因为这样会让他整个脖子都袒露在外,十分没有安全感。   老鸨轻笑出声,拿出南楼惯有的调情的语气:“没料到还是个涩雏儿!你这样子,可勾不到楚幽哦!”   平歌偏过头,冷冷道:“我的任务,只是取他性命。”   老鸨拿了丝扇在手里头摇,敛了轻浮的神态,表情变得严肃,道:   “罢了,我亦不逗你。昨日的戏不错,今儿个还要接着演。戏要做全套,那楚幽才会信以为真。待会子我会叫人给你上点儿拳脚,你且忍忍。”   平歌垂首,“是。”   他说的是“是”,不是“好”。在他看来,自己不过是一把刀杀人的刀,这些人对他说的话,不过都是命令。   然而这老鸨头口中的“上点儿拳脚”,并非是“一点儿”。平歌被带到后院的一间漆黑屋子,几个足足有三个他那么壮的汉子便二话不说招呼上来。避开了脸,身体其他地方没一处幸免,拳头脚尖丝毫不留情地打在他身上。好歹平歌有些功夫在身,拳拳脚脚的功夫并不会让他太难忍。   终于,在平歌快忍不住疼痛惊呼出声时,黑屋的木门开了。   平歌吃力掀开眼皮,抬头看向凌骁,以为这“拳脚”终于结束了,于是唇角微扬,仿佛看到希望般:“主子。”   凌骁停在平歌身旁,垂眼道:“平歌,机会只有一次,你要抓住。”   平歌点头,“属下定当竭尽全力。”   “你还要知道,勾起一个男人的怜悯之心,让他第二回见面,便心甘情愿把你从这里带出去,需要做更多。”   平歌怔了怔,道:“带出去?以属下的能力,可以在这里就结果了他。”   凌骁摇头,“楚幽是庄亲王,与皇上是至亲,若他死在这座楼,这里所有的人都会被怀疑,牵一发动全身,我们都会暴露。”   平歌捂了隐隐泛疼的胸口,道:“属下知晓了。”   凌骁从身后取下鞭子,“所以,你且忍一忍。” 交代一下平歌的身世,嘿嘿 第42章 相见(二)   那鞭子邵慕白认得,名叫“红蛇鞭”,是用珩域大红蟒蛇的蛇皮制成的,仅次于段无迹的“蛟龙鞭”。抽在人身上虽不见血,却能留下赫然伤口,红中泛紫,痛可蚀骨。   这是他们的计谋,昨日鸨头带人追赶平歌,如若今日平歌毫发不伤地又出现在南楼,是个人都会起疑。故而他们便装作平歌被追上了,带回南楼中,被好好“教训”了一顿。   凌骁一鞭猛然抽在平歌身上,平歌痛得从地上弹起来。   段无迹站在一旁捏紧了拳头,眼睁睁看着平歌白皙的皮肤被打得皮开肉绽,眼睁睁看着他明明痛得撕心裂肺,却还是咬着下唇不发出一丁点声响。   邵慕白看见那只攥得发白的拳头,心里很不是滋味,想上前握住宽慰一下,却又思及那要命的洁癖,伸出去的手又缩了回来,只探出两根手指夹住他的衣袖,轻轻拽了拽,才让那人浓烈的感情抽出来几分。   而段无迹的感情可以抽出来,因为他不是当事人,但平歌却不能。   凌骁不看平歌的表情,抡了一圈鞭子,把空气抽的唰唰作响,而后又沉重地落在平歌身上。   本就薄似蝉翼的衣裳被皮鞭劈开,伤口的颜色可怕得}人。平歌那张绝色的脸已痛得变形,他把手圈成拳头,放在嘴里咬得死死的。   鸨头在一旁站着,将这一切尽收眼底,终于还是没忍住。眉头倏地一皱,而后迅速舒开,两步上前拦住凌骁即将落下的第三鞭。   “爷,姑且先请放下。再打下去这张皮就废了。届时楚幽解了衣裳看见,要是欢爱尽失将他扫地出门,便得不偿失了!”   凌骁将手停在空中,许久之后,将皮鞭扔在地上,计淡然吐出两个字,“也罢。”   鸨头连忙道:“多谢爷体谅!”   凌骁却道:“连你都不忍心了,想必,楚幽也不会坐视不理。”   鸨头脸上的笑僵了僵,“是,爷说的是。”   随后,他连忙招呼了身旁的几个壮汉,“快将人抬下去,上些药再换身干净的衣裳!”   平歌避开壮汉的搀扶,挣扎着从地上爬起身,扬起精巧的下巴,脸色宛若白纸,道:“不必,这些事我向来自己做。”   这股傲劲,倒有几分狼的血性。   鸨头看了一眼他身上的伤,心中略有不忍,“可背上的伤总该找人帮你吧?”   平歌微微勾唇,道:“不必了。后背肉少,过几日就好了,不疼。”   鸨头没有再劝,那凌骁也一声不吭。平歌说完之后便向二人垂首行了礼,抬步离开。   鸨头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回首朝凌骁调笑,笑中带涩,道:“爷可真是心狠,要我是他,断然是要闹脾气走人的!”   凌骁眉峰紧锁,道:“他不会。”   鸨头转了转手心里的绢子,道:“爷这般子断定,可真是不拿我们这些人当人看!爷可要知道,咱们虽听话,但也是有脾性的。”   凌骁看着他,幽幽道:“任你们如何耍性子,也翻不过天。”   平歌的衷心,或者准确些,是掺了仰慕的衷心,决定了他的不会背叛。而凌骁,恰是利用这一点,吃定了平歌这枚棋子。   邵慕白沉眉,都说杀手心冷,却没料到,这杀手的主人,却是个没有心的。   平歌在屋中打理伤口,虽说是打理,也就是拿干净的水擦一擦。被那几个壮汉拳打脚踢的淤伤其实不重,过两日便散了。就是看上去红红绿绿一片,怪吓人的。   重的是凌骁抽的两鞭,虽数量不多,却都是用了全力打的。刚好在他白皙的背上,留下一个赫然丑陋的大红色十字。   平歌说,后背肉少,不疼。可他换衣裳时不时牵扯到背后的时候,那额头上陡然冒出来的冷汗,就让人知道,他又逞强了。   或许,平歌只是卑微着,不想在凌骁面前示弱。亦或许,痛得太多,心也已经麻木了。   还好这苦没有白吃。当晚,楚幽果然来了。   看那急忙忙的模样便知,肯定是又从家里头逃出来的。虽他是一家之主,甚至是一方贵族,然则,那些粘着他的下人可不是省油的灯,要悉数甩开也花了他好一般功夫。   他到南楼的时候,那地方正正热闹。楼上楼下好些人已然落座,冲着正中央的花台。   花台是南楼里表演用的,而能在这花台上做演的,都是南楼的红牌。现下红牌还没出来,鸨头在手心里绞着一张手绢打开场:   “哎哟各位爷今儿个来咱们这儿可算是来对了!昨儿个呀,咱楼里头险些跑出去个小倌儿,害的我们昨儿一整日都没做成生意,也扫了不少爷的雅兴。今日呀,特让他来献上一段丑,便当做给各位爷赔不是了!”   说罢抬手做掌,上来几个开舞的舞娘。开舞,主要是抛砖引玉,后面出来的红牌,才是正主。   鸨头急匆匆下台,行到后方,对已然换了另一身红色衣裳的平歌道:“一会儿开舞结束,你便上去罢。爷特意交代,说你舞剑的本事不错,我才张罗这么一出戏的。”   平歌身着红衣,模样一点也不比黑衣的时候逊色,而且鸨头着人帮他上了妆,艳而不俗,媚而不娇,好到了极点。   他眼睫微垂,道:“我记住了......”顿了顿,还是不死心地问,“主子呢?”   鸨头朝二楼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指了指,“在上面看着呢!”   平歌抽剑出鞘,点头道:“嗯,我会尽全力。”   鸨头想了想,还是叮嘱他:“你可要注意了,这次的目的是让楚幽带你回府,你万万莫要失手将他杀了!”   平歌看了一眼人群中的楚幽,他已然在小厮的带领下,找了一张方桌坐下,正正对着花台。   “您放心,主子交付于我的事,我从不会出错。”   花台上,簌簌红瓣落下,几位舞娘娉婷退下――该平歌登台了。   鸨头从身旁的托盘中拿过一杯酒,停在他眼前,道:“将这酒饮了罢,也好壮壮胆。”   平歌顿了顿,接过酒杯一饮而尽。而后呼出一口气,握紧手中的剑柄,朝鸨头点了点头,转身朝花台行去。   “平歌!” 鸨头忽然从背后叫住他,似是有些不忍,“爷这么做只是报仇心切,你莫要怪他!”   平歌心里大度,没觉得这些伤有什么,便回头看他,道:“老板言重了,我等蝼蚁之命,怎会对主子有不敬之心。”   平歌停在花台中央,他戴了一张面纱,只露出一双摄魂凤眼。将双剑持在手中,旋步在台中划了一圈,起势等待丝竹。   “嗒!嗒!”   鼓点声起,平歌反握剑柄,转了一个剑花。而后足下一轻,起身跃起,就着那一身红衣,宛如振翅火凤。霎时间剑花怒绽,似有蛟龙之凌厉气势。   平歌的剑,不似娇娥的那般柔婉缠绵,摄魂噬骨。亦不似骁将的那般巍峨壮阔,气吞山河。他的剑,徐缓时,宛若半空的皎洁月华。急奏时,又如盛夏的晴空骤雷。桃瓣顺着他的剑流在空中飞舞,而后飘然落下。   “铮――”   正当所有人都沉浸盛宴时,伴奏的古琴发出凄厉一声响动,应声被劈成两半。骤然的巨响如晴空霹雳,“啪”的在地上砸出一个坑。   怎么回事!   饶是旁观的邵慕白都心头一紧,更别提平歌这个当事人。 “呃!”   只见平歌不知怎的腿下一软,一下子摔倒在地,他勉强撑地,怔怔望着自己的右手,震愕,不敢置信――方才这把剑脱了他的控制,直直飞了出去。   他一个杀手,竟握不住剑了......   而实际上,他现在浑身都失了气力,根本握不住东西,仿佛踩在棉花上,手脚都不是自己的。   丝竹声戛然而止,适才呷着茶水虚着眼睛欣赏平歌舞剑的人纷纷站了起来,瞧着摔在台上想挣扎起身的蒙面男子。   鸨头忙带了几个壮汉上台,赔笑道:“哎哟各位爷稍安勿躁稍安勿躁,这小倌儿伎俩生疏,让各位爷见笑了!”   有几个心气急躁的已然按捺不住,骂咧咧道:“昨日来不接客也就罢了,今日好端端看个舞,就拿这种货色出来扫爷的雅兴!爷看你这南楼,还是关门算喽!”   鸨头忙叫人把那几个拉住,道:“别别别呀!就当是给奴一个面子,奴今日给几位爷挑上好的货色,定然将几位爷,伺候得□□!”   那几个人悻悻坐下,鸨头又道:“不过这小倌儿呀,之前可是跟奴约好了,若舞剑舞不好,就挂西头的牌子,卖身呐!”   南楼的规定,东头牌卖艺,西头牌,卖身。   平歌恍然失措――这说辞,跟他们事先商量好的不一样!   鸨头让两个壮汉将平歌搀起来勉强站着,对台下一众男人笑道:“这小倌儿舞技不怎么好,但模样可是一等一的出色。”而后悠悠然走到平歌面前,旋指揭了他的面纱。   果然,下头一阵吸气声。 就,平歌的身世有点虐,预警一下,主还是很甜的 第43章 相恋(一)   平歌的面纱飘然落地,下巴被鸨头托起来,正朝着下面一众男人。眼波流转,隐隐含泪,他的容色当然远胜这些人平日见的庸脂俗粉。   鸨头得意道:“如何?奴可是说假话哄骗各位爷的?”   台下连连点头赞叹平歌的绝色,但也不少人咋舌,话语中稍有担忧:“模样是不错,只是......不晓得伺候人的本事如何。”   来南楼寻欢的男人,想的是什么大家都心知肚明,故而也没必要装一副清高样子。他们最在乎的,自然是春宵红帐的鱼水之欢。   鸨头放下平歌的下巴,掩嘴一笑:   “这有什么?众所周知,从奴这南楼里出来的都怀有房中秘术,身怀绝技。而且嘛,退一步说,就算本事不好,各位爷也可以逐步□□着,那滋味儿,不是更销魂么?”   而后缓了缓,走到平歌跟前,解开他的腰封,“且先让各位爷看看,这身子是不是一等一的好!”   这身衣裳本就是舞剑所用,料子薄,布料少,腰封一解,衣襟便顺着肌理滑下,露出圆润光滑的肩头,以及一块不大不小的红色印记。   平歌不能动弹,那满头青丝如瀑垂落,恰好遮住他那双惊慌失措的眼眸。台下众人的注意力都在那从衣裳间露出的肌肤,哪里会管他垂着头在想什么。   他想向楼上的凌骁求助,却没有气力抬头,只能任凭两个壮汉撑着。他瞪大了眸子,眼中尽是恐惧。即便他承认自己命贱如蝼蚁,但他也卑微着,想要维持所剩无几的自尊。   卑微着,宁愿死,也不想在众目睽睽之下衣衫尽解。   不过,万幸他没有抬头,没有看凌骁。因为他想要求助的那个人,全程只是俯视楼下,表情淡漠,没有一丝波澜――这是他与鸨头事先便商量好的,用平歌的身体,引诱楚幽。如若楚幽上钩,便再好不过。如若把平歌身上的衣衫尽数褪去他也不动于衷,那这颗棋子也就废了,需另谋一计。   凌骁觉着这计划不能提前让平歌知晓,故而他们瞒着他。   滴水不漏。   怪不得,鸨头在平歌登台之前,让平歌不要恨凌骁。   平歌眼睛里的光亮一点一点黯淡,也是这一刻,他所有的倾慕,化成了火山脚下的一把灰。他之前兴许还想着这次刺杀能够立功,吃鞭子也好,强颜欢笑也罢,他皆没有二话。   但是吃苦、卑微,不等于没有尊严。   鸨头转了转眼珠子,看了一圈台下众人,道:“各位爷请出价吧,十金起叫,价高者得。”   十金,红牌也少有的价格,但台下仍有许多人争抢着加价。   人群中立马跟了不少喊价的人――舞剑的小倌,既有习舞小倌那般的柔韧度,又不似他们那般羸弱,折腾两下便没了体力。   冲这模样,以及那身段,明眼人都明白这个红衣小倌是个尤物。   “二十金!”   “三十金!”   “五十金!”   楚幽依旧没有动作,坐在桌边,反而气定神闲地饮了一口茶。   鸨头心里一狠,索性豁了出去。一面若无其事地调笑,一面解开平歌最后一件雪衣的衣带,眼见就要顺着肌肤滑落下去,彻底没有遮掩。   “五十五金!”   “六十金!”   “......六十二金!”   鸨头开的价是“金”不是“银”,故而已然有很多人加不动了。   人群中十分嘈杂,但嘈杂的缘由都只有一个,想将花台上,被逐渐暴露的红衣男子,压在身下贯/穿,侵/犯,占为己有。   一直沉闷的平歌喉间忽而发出一声呜咽,像流浪猫一般,声音极其微弱。   鸨头直起腰,将别在腰间的绢子解下来,在身前舞了舞,“还有比六十二金更高的么?若是没有,那就――”   终于,嘈杂拥挤的人群被一阵高声打断:“――两百金!”   众人一阵吸气,纷纷循声回头,想看看究竟是哪位权贵,这般腰缠万贯,敢为一个小倌花两百金。   这豪言壮语之人,正是楚幽,他一身玄衣,放下手中玉杯,在众人瞩目之下,一步一步迈出人群。   两百金,即便是富贵人家亦不敢轻易出口的数字。   两个壮汉闻声,松手放开平歌,平歌随之仿若被抽了骨头,瘫倒在地上,地上铺展的桃瓣随即飞扬,花香漫漫。   他浑身颤抖,无助至极,凤眼里盈了一层晶莹泪水,眨眼便会掉落。   鸨头的指尖不知抹了什么,偷偷在他鼻前一晃,气力逐渐回复到身体中。   楚幽从怀中抽出银票递给鸨头,瞥了一眼地上的平歌,“诸位,对不住,这人我要了。”   亲王出手,自然没人去抢。   楚幽转而将玄色外袍宽下,在空中一旋盖上平歌的身子。   他低身蹲在他面前,把他额前的凌乱青丝轻柔抚到耳后,而后在那双凤眼面前摊开手掌,放轻声音道:   “愿意跟我走么?”   平歌伏在地上,恍若被折断的纸鸢,破败,凋敝,不堪一击。   他仍是低垂着头,倔强地不想在人前暴露出脆弱一面。眼前的手掌很是宽厚,柔和温暖。他沉默了许久,最终还是伸出手,将惨白玉指放了上去。   许久之后,平歌才从记忆中恍然觉悟,从那一刻起,他的人生便这样,误了。   楼上的凌骁凭栏一笑,嘴角的弧度十分得意――楚幽上钩了,真正上钩了!   鸨头亦是会意,上前一步,对楚幽微微一拂,敛眉道:“恭喜这位爷寻得佳人,奴马上便吩咐将人送到爷府上!”   楚幽淡淡道:“不必。”   他的外袍对于平歌而言有些大了,时不时的往下滑。他便索性把两襟紧紧合拢,把平歌包裹起来。而后低身,将平歌横腰抱起,放在臂弯。   “即刻起,他便是我的人,自然不能让别人碰。”   平歌抬手,轻轻环住楚幽的脖子,将头靠在他的胸膛,没有做声。   只抬眼看向阁楼,眼睛里全是冰。   楚幽感受到他的动作,嘴角一扬,道:“不搂紧些么?”   平歌一怔,收回眼神,连忙将手臂紧了紧,随后轻轻在他胸口蹭了一蹭。   楚幽唇边笑意更浓,甩下身后众人,头亦不回地出了南楼。   那场花台上红瓣飘零的风云,将平歌的人生改向了另一条轨道。让他从一个杀手,变成了一个面首。亦将他从一匹野马,变成了笼中丝雀。   庄亲王府,楚幽房内,单薄的帐帘被风刮得飞扬。   彼时夏季炎热,楚幽命人在屋内放了冰块,清风一过,凉气漫漫。   “你后背伤得不轻,要本王帮忙么?”楚幽拿出一盒精致的药膏。   平歌坐在床边,从杏花楼到王府的路不近,整整三炷香的时间,他已然将脆弱的一面尽数褪去,收拾好之前万念俱灰的绝望,换上了一个妖媚小倌该有的神色。他将发梢放在指间把玩,下巴微收,细着嗓子邪笑道:   “这倒不必麻烦爷了,奴自己打理便是。”   楚幽看着他的如瀑青丝,问道:“叫什么?”   平歌顿了顿,“嗯?”   楚幽耐心重复道:“我问你的名字。”   平歌颔首,“奴叫......平歌。”   “平歌?”楚幽琢磨着他的名字,道:“不像个花名。”   “这是奴自个儿想的名儿,既从南楼出来了,也不能接着叫里头的名字不是?”平歌眼眸转了转,道,“如若爷喜欢奴之前的名字,奴可――”   “――不用了,就平歌,好听。”楚幽淡淡道。   平歌微怔,转而抬头对着楚幽莞尔笑道:“爷喜欢这名字,是这名字的福气,自然也是奴的福气,奴定当尽心尽力,好好儿服侍爷。”   楚幽上前,眉宇之间很是温和,宛如春风,道:“怎么不唤本王‘楼下的’了?”   平歌低下头去,脸上染了赧色,“昨日奴直以为是哪个不着家的浪荡子罢了,谁知爷竟是大名鼎鼎的庄亲王,现在真相大白,奴自然不能对爷不敬了。”顿了顿,又道:“不知爷想让奴如何唤您?”   楚幽走近,拿手掌心贴着他的脸颊,望进他的眼眸深处,道:“你觉得呢......”   平歌接到他的眼神,像是被吸住一般,愣了许久――这是头一次,有人想与他对视,却没有直接拿手掰他的下巴。   楚幽很温柔,从平歌四岁在杀手营训练算起,到如今已是一个成熟的杀手,从来都是血雨腥风,冷酷无情,从未遇见过一个人,能对他轻声细语,温柔关怀。尤其是在被自家主人算计,坠入万丈深渊的时候,楚幽这时走近他的世界,便是在幽幽黑夜的一束光,照亮了他的世界。   管家告诉他,楚幽待人宽厚,脾气温和,府上所有人都敬爱他。虽然风流名声在外,平歌却是他带进王府的第一个。   所有人都说,平歌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分,今生才能遇到痴情的庄亲王。   事实也确实如此,楚幽极其宠他,无微不至。   平歌后背的鞭伤很重,楚幽每日都亲手给他上药。平歌从不料理后背的伤,依旧说着“后背肉少不疼”,楚幽却怔怔看他,道:“可本王心疼。”   平歌说待在王府无聊,楚幽第二日便亲手在院子里给他扎了个秋千,是站着荡的那种,他扶着秋千绳子,回头对平歌温柔道:“也不晓得你喜不喜欢,本王便自作主张了。”   平歌很瘦,腰间不盈一握。楚幽每顿吃饭的时候便大鱼大肉往他碗里夹,然后放下筷子将他不听话的碎发别到耳后,笑道:“本王给你夹的,舍得不吃完么?”   每当这些时候,平歌都会发好些时候的愣,垂下眼眸沉思良久。楚幽的确宠他,但身为一个杀手,他当然记得,他的使命。   以及,他来这里的目的! 三月的第一天,大家继续加油鸭~ 第44章 相恋(二)   月明星稀,虫雀疏鸣。   偌大的卧房只点了一盏灯,火苗在烛台上跳动,使屋子里的暗光闪烁不明。   楚幽将外袍解了挂上衣架,而后将腰间防身用的匕首挂在床头。只着了一身雪白里衣,拿了卷书,坐在桌边有一下没一下地翻着。   平歌盯了床头的匕首半晌,速速收回眼神,在宽大袖袍中抠着掌心。   他今日穿了一袭红衣,他前几日同楚幽说他喜红色,那个人便让裁缝做了十几身过来。   他微咬下唇,拳头几番在广袖中握紧舒开――他是犹豫的。   过了好些时候,他才终于决定一般,盈盈朝楚幽走去――杀手的本职,他不能忘。   平歌将书卷从他手中抽走,换上邪魅笑意,“看来在幽郎眼中,这卷书可比我有意思多了!”   “幽郎”,楚幽让平歌这般唤他。起先平歌唤起来还有些不自在,但多叫两声也习惯了。   楚幽抬头望他,勾唇一笑,“不过是本书罢了,本王还没听过有人跟书吃醋的。”   平歌把书卷摔在桌上,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挑衅笑道:“那便看看,平歌这醋,吃的值不值。”   说罢,指尖一旋,解开袍子的衣带。   他的意图很简单,他要在欢/爱之时,楚幽最无防备之际,用床头那把楚幽防身的匕首,了结他的性命。   楚幽上前扣住平歌下一步动作的手,他当然知道他解衣裳是欲做什么,但是,“你背上的伤还未痊愈。”   平歌偏头看他,烛光在他脸上晕开,雾蒙蒙的,让人瞧着生了几分怜惜。   “你嫌伤口丑么?”   楚幽摇头,“你晓得我不是这意思。”   他亦不自称“本王”。   “既然不是......”   平歌把手从他的掌心里抽出来,踮起脚轻咬了一口他的薄唇。而后两手搭在他胸口,顺着衣襟一层一层爬进去。在光滑的肌肤上,拿指腹不停游走。随后伸出红舌,在楚幽锁骨上舔了舔,道: “我记得你说,无论我想要什么你都依。这才过两日,便不算数了么......”   楚幽喉头不正常地滚动两下,“我会弄伤你!”   平歌抬头盯着他,眼波流转,闪烁妖娆:“轻一些,不会的......”   楚幽喉咙里发出一声低吼,终是忍不住,猛然低头封住他的嘴唇,封住那不断出口撩拨他的不知天高地厚的话。   平歌一怔,遂想起之前鸨头教他的招式,启唇将他侵略的舌头放入口中。   激烈的唇舌交战过后,楚幽小心避开平歌后背的伤口,低身将他横抱上床,除去二人的衣衫。   桌上仍然只有那支燃了一半的蜡烛,朱红色的蜡油从烛身上滑落,又在桌面上凝成固蜡。   “嗯――”后/庭第一次被进入,平歌十分不适应,鼻尖发出一声没能压抑住的呻/吟。   楚幽拿拇指松开他紧咬的下唇,压着嗓子道:“莫要忍着。在我怀里,莫要忍着......”   平歌额头冒了些汗珠,眼眸发颤,脸颊上已然染上了两片红云,楚幽的动作让他浑身都发了麻,失了思考的能力。   “啊!啊――”这样的陌生感觉让平歌难以忍受,他说不上是痛意还是快感,亦或许两样都夹杂在一块儿,让他不知身在何处。   楚幽抹去他的汗水,两人呼吸都变得十分急促,“平歌,我要开始了。”   平歌某种闪过一丝惊愕――这种程度,仅仅还没开始?   陡然之间,楚幽加快了速度,快感铺天盖地席卷而来,平歌猛然偏过头,发狠地拿头抵着床板,“慢!慢些......”   楚幽亦沉浸在欲/海之中不能自拔,伏在平歌身上,一点一点啃噬他的脖子。   没有比现在更好的时机!   平歌转眼,看向床头悬挂的匕首。他强忍身下的不适,咬牙,颤抖着将手伸过去。一寸一寸接近......   “平儿,我好爱你!”   就在此时,楚幽在他耳边呢喃了一句告白。   平歌猛然一震,他回过眼神,痴痴望进楚幽眼睛里,“你说......什么?”   楚幽被他惊愕的表情逗笑了,停下动作,抬手刮了刮他的鼻尖,宠溺道:“我说,我爱你。你这小子当真有些心眼儿,是不是装作没听到,骗我再说一次的,嗯?”   没有人唤过平歌“平儿”,这名字听上去十分秀气,像唤小女儿家的昵称。也同时有些肉麻。   然则,正正因为这句告白,让平歌好不容易树立起要杀他的决心,消弭殆尽。   伸到半空的手倏地停下,离匕首只有三寸的地方,没有再往前。片刻后,白皙如玉的手攥成了一只拳头,妥协一般,慢慢收了回来。   桌上的蜡烛终于烧完,最终发出“噗”的一声,屋子里彻底变得漆黑一片。   只是偶尔传来几声让人面红耳赤的呻/吟,让这夜晚始终不得安静。   那日在朱红色的花台上,楚幽对地上的平歌伸出手掌,柔声问道:“愿意跟我走么?”平歌将手放在了他的掌心,便再也不能回头。   而这日,在灯火昏黄的红账中,楚幽贴近平歌的耳垂,深情道:“平儿,我好爱你!”平歌收回了那只拿刀的手,便整颗心都交付给了眼前的男人。   艳阳高照,蓝空被几片白云嵌上,仿佛西域进贡的蓝湖锦。   平歌趁楚幽出门不在,玩心大起,偷偷溜到院子的秋千上。他没荡过秋千,站上去十分生疏,不知晓下一步该怎么办。   身后的阿端俏皮一笑:“公子是想玩秋千么?”   阿端,是楚幽配给平歌的近侍“阿端”,年纪虽小,却已经在王府伺候了六年。   平歌回头看他,眼神有些不自然,“这东西要如何弄?”   阿端上前,“公子站稳了,小人来推您。”   而后一边推一边念叨:“秋千是要有人在下面推才好玩儿的。小人小时候也爱极了秋千,上去的时候可以荡好高,感觉在飞一样!能看到好多平日里看不到的风景!”   平歌闭了眼睛,感受清风在耳边呼呼刮过的声音。他自从进了王府,便一直隐藏着自己的功夫,不敢再人前施展轻功。这般俯视地面的感觉,已经十分久违了!   “大力一些。”   身后的阿端听到,欢喜地应了一声:“好嘞!”   那日,平歌在秋千上玩了许久,他身世悲惨,自小便没有这般童趣。忽而站上了秋千的踏板,倒又像回到孩子一般。   “停了罢。”待他终于心满意足,从秋千上下来之时,却发现,站在身后的却不是阿端,而是不知何时回来的楚幽。   平歌一顿,“王爷?怎么是你?”而后环视四周,早已没有了阿端的身影,“你何时来的?”   楚幽上前一步,垂眼看他,道:“一开始。”   他一直在后面看着,阿端推平歌的第二次,他便接手了。   平歌瞪了他一眼,“那,那你为何不出声?”   楚幽笑道:“看你乐在其中,便不忍心打搅你了。”   平歌有种被抓了小尾巴的局促感,脸上一红,转身就走。   出去没两步,却被楚幽一把揽了回去。   楚幽结实的臂膀环住他的腰肢,贴到自己腹部,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不是说不喜欢么?原来是脸上挂不住,要背着我自己玩儿。看来,你倒是个口是心非的。”   除了那晚,楚幽便将称谓改了回来,依然深情款款地唤着“平歌”,而不是“平儿”。   平歌推开他,轻哼了一声,眼神十分不自然。径直朝膳厅走去,“管家说要用饭了,你不去我可去了!”   楚幽盯着他发红的耳朵,唇畔笑意更浓,抬腿追了上去。   院子里的那支秋千上,两只蝴蝶翩跹而舞,飞跃在兰草编织的绳索旁,迟迟不肯离去。   ...........................   这日,平歌在书房里翻书――这是他进府之后才养成的习惯。   楚幽却急忙将他拉到内室,对着桌上燃得正旺的一对红烛,道:“平歌,我们拜堂罢。”   平歌环顾四周,发现这内室不知何时被下人用红绸简单装饰了一番,有些像花烛洞房。   愣了愣,偏着脑袋看他,“拜堂?”   楚幽点头,不急不缓道:“我虽不能给你名分,但左右还是要拜个堂,才对得起你唤我一声‘幽郎’不是?”   那是六月初九,正值夏季炎热,虫鸟争鸣的时候。楚幽与平歌在一对红烛前,双双屈膝。   末了,平歌才从茫然的神志中清醒过来,嗫嚅道:“这算什么?”   楚幽宠溺笑道:“当然是咱们的新婚之夜。”   “可是......”平歌垂下脑袋,犹豫着开口,“新婚之夜,是要将新人的青丝落下几缕,绾成同心结的。”   相传,新婚之夜,以青丝,系同心,新人便可永结同心。这习俗从古沿袭至今,即便是再没钱置办假装的穷苦人家,也要打一个扎扎实实的同心结。   楚幽笑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我怎忍心让你落发?”而后拿起两条红绳,“咱们以绳作发,意思也是一样的,嗯?”   平歌眸中一甜,把头埋在他的胸膛,欣喜点头,“嗯。”   他把红绳编的同心结小心翼翼地放进荷包,放在最贴身的地方。   红烛在桌上发出“呲呲”燃烧的响声,慕容牧弯腰将平歌横抱于床上,放下帷幕,掩去满床春色。   六月初九,这个日子,平歌惦记了一生。 哇,不知不觉已经有这么多营养液了,谢谢以下小天使的灌溉: “梦之蓝枫”x2 “七七”x19 “ ”x2 “萧以笙”x15 “墨灯”x10 “Janetta”x5 “绝恋无尘”x6 “天葬_三日静寂”x1 第45章 裂痕(一)   那些时日,是平歌一生最美好的光景。每每回忆起来,他便觉着,连空气也泛着清新淡香。他第一次尝到依偎在一个温热胸膛里,无忧无虑,是何般的心安。   然而,良辰不久,好景不长,这份心安也并未持续太久。   那日,平歌收到一盆萱草,幽绿的颜色。   “这东西哪里来的!”平歌瞳孔一缩,下意识后退了一步,问向阿端。   萱草,是凌骁和他联系的信物,这东西一出现,就代表着那凌骁在召唤他。   阿端抱这那盆草,茫然摇头:“小人也不知道,一大早便放在门前了。”   平歌周身紧绷,拿手指紧紧抠着门框,指甲都要嵌进去一般。“拿去扔了!”   “是!”阿端见他神色有异,急忙抱着花盆退了下去。   平歌怔怔坐在门槛上,失魂落魄地扶着门――他知道,他躲不了。即便萱草扔的再远,他也躲不开凌骁。   这是杀手的宿命。   几日后,楚幽有急事外出,平歌终于有了时间。   “幽郎,你归来时,我若还活着,往后余生便都跟在你身旁了。”   那时,楚幽只是揉揉他的头,佯怒地数落他净说胡话。   但平歌心里是有打算的,杀手背叛了使命,必定九死一生,这场命会如何,终还是得有个说法。   杏花楼中,香炉里的清香从镂空炉盖中隐隐散发而出。一青衣男子端跪在地上,双手垂在两侧。在他面前,另一华贵男子背着他负手而立。只是附在窗边的痉挛的手,彰显了他体内翻涌的怒火。   凌骁猛然回身,一巴掌把平歌的脸抽在一边,几个红色的指印瞬间飞上那皓白脸颊。   凌骁气极,低身钳着他的下巴拧过来,强迫他抬头,咬牙切齿道:“把你方才的话,再说一遍!”   平歌掀开眼帘看他,丝毫不惧:“平歌不想杀楚幽。”   顿了顿,又补充道,“平歌与他,已经绾了同心结。”   同心结,系同心。   他平歌,即便身份再如何卑微陷入尘埃,也不会杀自己爱的人。   空气沉默许久,宛如冰封,一呼一吸都透着寒意。好半晌后,寂静的空气才被一声怒吼打断。   “好......好得很!”凌骁钳制下巴的手指愈发用力,“你跟了我这么多年,口口声声说要报答我,这就是你的报答?”   平歌的面色一冷,然后伸手,拨开下巴上的钳制。这是他第一次拨开凌骁。平歌不喜欢下巴被人禁锢,也是楚幽告诉的他,不喜欢的东西便不要忍着憋着。   他道: “早在你派人在花台上□□我时,我们之间所有恩怨就已经一笔勾销了。我帮你杀了那么多人,你的恩,我报了,你的情,我也还了。自此以后,我们两不相欠。”   凌骁脸上闪过局促,但也仅仅一闪而过,“你不过是我手下的一把刀,有何资格来指画我的做派?”   平歌脑中闪过楚幽说给他的话,表情柔和了几分,道:“我是一个人,不是一把刀。我今日来,就是告诉你,我不会刺杀楚幽,往后,也不会听命于你。”   他不像以往那么卑微,生恐说错一句话。毕竟,已经有个人将他从万丈深渊中拉出来,教他情爱,教他如何爱护自己。   凌骁被气得手抖,他原本想,待平歌杀了楚幽,他便可还他自由之身,他就可以......罢了,如今这些打算,都是痴心妄想!   许久许久,凌骁才彻底消化平歌的话,一字一句问道:“你可知,方才的话是什么意思,你敢对我说这些,有什么代价?”   平歌径直看他,眼神虽冷,却异常坚毅,“平歌知道。”   凌骁收手握成拳头,死死瞪着他,仿佛要从他脸上剜下一片肉,“所以,你选刀,还是药?”   凌骁的规矩,凡背叛者,必死无疑。而死法有二,一是以刀自刎,二是服吞鸩毒。   凌骁对平歌有恩,平歌替他卖了十年的命,沾上的命债数不胜数。如今背了他的命令,毅然走上决绝这条路,也是要照规矩来的。   平歌没有思量太久,唇畔竟勾出两丝解脱的笑意,薄唇间突出一个字:   “药。”   他拿了十年的刀,自己也倦了。临了时,也该换个别的。   鸩毒的药瓶子很小,细长形状,是用上好的白玉烧的,上头塞了个红色的瓶塞。   平歌那时的眼神十分平淡,是视死如归,了无生气的眼神。一如他如今被邵慕白擒拿,缩在角落里的眼神一模一样。   邵慕白想不明白,平歌这一前一后,并未受过背叛。反而是他,身为杀手选择背叛使命,对楚幽下不去手。   但之前平歌又千真万确交代了,他修炼法术杀的第一个人是楚幽,而不是凌骁。故而,邵慕白猜想,平歌是不会死在这儿的。   果然,在平歌打开瓶塞,准备吞下鸩毒时。凌骁在最后一刻打翻了药瓶子,剧烈的毒药在地上留下一块黑色的痕迹。   平歌恍惚了一下,错愕着看他,“主子?”   凌骁猛然转身,背朝着他,发出一声如受伤雄师的嘶吼:“滚!”   他死死瞪着蜡黄窗纸,眼珠快要从眼眶爆裂而出。整个人都在颤抖,每一寸皮肤都紧紧绷着,如寒铁一般僵硬。   平歌一时心绪芜杂,凌骁是个狠心的,往前他瞒着自己,派人在众目睽睽之下褪他衣衫,眼皮子都不会眨一下。但如今,到了生死关头,凌骁却又狠不下心来,衣袖一挥,打翻了鸩毒。   心中感慨万千,最终化作一个贴地的磕头,他的杀手生涯,便真正画了句号。   被他赶走了,是真自由了,如脱了线的纸鸢,可飞去天涯海角。   他日后想起这一幕,总是自嘲着感叹。他爱上的第一个人,为了复仇不惜践踏他的性命和尊严。而爱上的第二个人,却对他温柔到了极点。   看似,温柔到了极点。   离开冰冷的杀手组织,他想,纸鸢的线断了,他终是能与楚幽相守。   却没想到,牵制纸鸢的,除了线绳,还有风。   楚幽出门的第二日,平歌误打误撞进了一间极其隐蔽,几乎无人发现的屋子。   里面挂了许多画像,每一幅都有正常人那般身长,用一根很长的绳子悬挂在梁上,披垂下来,刚好能将画中人的容貌看得清清楚楚。   他觉得画中人的身子眼熟,便一步一步走近,借着烛光看人。   阿端风急火燎地追上来,焦虑万分道:“主子您怎的到这儿来了!快随阿端回去罢!”   平歌却似乎没听到他的叫唤,痴愣愣望着其中一张画卷,徐徐走近――画中人芝兰玉树,风流绝代,举手投足之间都是他平歌一辈子都不可及的儒雅。   平歌呆呆看着,眼神落到左下角的配字。   “此生挚爱......遗世.....平............芝?”   平芝?   “谁是平芝?”他盯着那刺眼的几个字,没有挪开眼睛。 其实这篇文的定位很难,说虐吧,主又甜得J人,说甜吧,副又虐得扎心,就,也说不清甜虐。 只能说,每个人都曾在有限的生命里拥有过一段刻骨铭心的爱,这份爱让他与众不同,让他没有变成过着千篇一律生活的浑噩度日之人,他们没有向世界妥协,没有在差不多的时间找一个差不多的人将就,过一个差不多的人生。 不低头,保持傲性和挑剔心,是我想传递的意思 第46章 裂痕(二)   “谁是平芝?”他盯着那刺眼的几个字,挪不开眼睛。   画纸上的字体隽秀有力,的确是楚幽的笔迹。   阿端瞬时就慌了,“小人不知。”   “你知道。”平歌转头,直勾勾盯着他的眼睛,又问了一句,“谁是平芝?”   阿端欲言又止,看了平歌多时,眼中悲痛又掺杂着怜悯,末了只道:“这个小人不能说,主子还是等王爷回来,他亲自与您说罢!”   平歌沉默了许久许久,他来了这么长的日子,从来不晓得王府有一个平芝。   什么叫此生挚爱?情深到何种程度,才能让人将后半生的情意尽数都交付他,称作“此生挚爱”?   楚幽的此生挚爱.........是平芝?   那么他呢?   与他拜堂的平歌呢?   与他系同心结的平歌呢?   平歌摇摇欲坠地站在地上,他背叛了凌骁,背叛了杀手的使命。他以为楚幽对他的种种,是出于心,出于情。故而他想回报他一颗真心。   是他会错意了么?   他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看着窗轩上的兰草,既不哭,也不闹,只是抱着膝盖缩在窗边,一言不发。   楚幽亲手给他扎秋千,把最好看的凉亭取了“幽歌亭”,还用红绳,系了他们的同心结。   他想,楚幽该是心仪他的。纵使之前爱过别人,现在也该是心仪他的。   他不会,也不敢,去相信他唤了无数次的“幽郎”对他的情谊只是镜花水月,竹篮打水。   既然他有难言之隐,那平歌也可以等,等到楚幽先开口,给他解释。   又过了大概十日,楚幽才回府。   平歌虽嘴上说着千般万般不想见他,却还是没有抑制自己,一下子冲到他身边。   “怎的去了这么久?”   他仍是笑着看楚幽,他想,只要楚幽心里有他,是会在他询问平芝的事情之前,提前与他说明。   然则,楚幽还未开口,他身后的人便接了话。   “幽郎,这是谁?生得真好看!”   那人从楚幽身后出来的那一瞬间,平歌便如同被霹雳击中――   平芝!   这是画上的人,却比画中生得更美。   楚幽笑着介绍:“平儿,这位是平歌,与你是本家。”   他嘴中唤着“平儿”。   平儿,是平芝,不是平歌。   平芝上前作揖,举止优雅且有分寸,道:“平芝见过公子。”   那日的天气不好,整片天空都是灰蒙蒙的,但又不像雨天那样阴暗,只是在万里晴朗的蓝空抹了一层灰,把人心都压得乌澄澄的,也似积了灰一般。   平歌看了楚幽许久,而后把眼光转向平芝,幽幽道:“你回来的很是时候。”   楚幽上前揉了揉他的头发,“心情不好么?”   平歌后退一步打开他的手,眸子里全是冰,“好的很......”   语罢,头也不回地走了。   旁人说他不懂礼数,不过是个上步的台面的小倌,竟敢对庄亲王摆脸色。   但,他们又怎能知平歌心中所苦?   那些人怎知,他多么重视这双把他从悬崖拉回来的手,而这双手现在将他弃了,他又多难过?   平芝是楚幽从小的伴读,算得上竹马。不知怎么回事,平歌在戏曲里爱极了听那些竹马青梅厮守一生的故事,现下却统统觉得厌恶。   楚幽自小便喜欢平芝,却是一厢情愿,平芝在十九岁时便同意中良人私奔,逃离了楚家。楚幽对他魂牵梦萦,笔墨一泼,作了许多张画像,尽数保存在那间屋子里。那间屋子,除了数不清的画卷,其他所有的东西,都是平芝在楚家用过的。   平歌终于明白,自己不过是平芝的替身,是平芝不在时,楚幽排解孤独和相思的工具。他与秦楼楚馆的男/妓没有区别,只是他在登堂入室之后,自以为与众不同。   平芝情路坎坷,与他私奔的良人最后抛弃了他。他与楚幽写了信,楚幽便千里迢迢把他接了回来。平芝这才恍悟,原来一直苦苦等待他的人,才是他一辈子的良人。   平芝在王府有口皆碑,他回来之后,楚幽便再没来看过平歌,往日热闹的院子一下子寂静,全府上下却人人欣喜。   平歌以为楚幽再怎么绝情也会跟他解释,起码交代一下,但他没有。   平芝画的画好看,平芝泡的茶很香,平芝对所有人都十分温柔,从不发脾气。   多么传奇的一段佳话!   当然,将这些讲述给平歌的人,并不是楚幽,而是实在气不过的阿端。   阿端从前是伺候平芝起居的,许多事情他都知晓。也正因为如此,才对平歌事事上心。   “你应该回去,继续侍候平芝。”平歌望着一池绿水,整个人仿佛被掏空了一般,没有生气。   阿端摇头,“我才不要!阿端不喜欢平芝,阿端喜欢跟着公子!”   平歌回头看他,幽幽道:“主仆同命,你跟着我不会有好日子。”   阿端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日子好不好不是看吃什么穿什么,而是看过日子的人是谁。公子不要赶阿端,阿端虽是下人,但也不是那些人云亦云的墙头草!”   平歌怔了怔,嗯了一声,又将眼色融进一方池水中。   他想,现在在王府,起码还有一个人懂他,他很心安。   那日,王府后院素来的宁静被一阵嘈杂打破。一群人浩浩荡荡地找东西,恨不得将地皮整个翻过来。   “他们在找什么?”平歌路过时看见一群人风风火火地翻找,随口一问。   阿端迟疑,心里很不高兴,道:“说是......平芝公子的东西丢了。”   “哦。”平歌下意识想避开所有同“平芝”两个字有关系的东西,转身便走。   却被那个人高声叫住,“平公子!”   平芝提着衣摆跑过来,笑容尤其纤和,“平公子这是要去哪里?那日匆匆一见,还未与你好好说过话。”   平歌冷冷回头,语气冰寒:“平公子?阁下是唤我还是自称?” 嗯针锋相对了这下 第47章 最后的稻草(一)   平歌冷冷回头,语气冰寒:“平公子?”   他没有平芝的好脾气,也没有足以宽慰所有人的温柔的笑。平芝是一碗水,他就是一截冰,平芝是三春晖,他就是仲夏雷。   “阁下是唤我还是自称?”   平歌平芝,都姓平。   怪不得楚幽说他的名字好听,原是与他的意中人相似。   平芝见他语气不善,怔了怔,转了话头,莞尔道:“你是幽郎的男宠吧?他与我提过你!”   “幽郎?”   平歌退了一步,嘴边嘲讽――怪不得楚幽要让他这样唤他。   如此想来,他平歌是沾了人家天大的面子,才有幸得到堂堂庄亲王的垂怜。   “我还有事,无暇与你闲聊。”   平芝错愕半晌,仓皇间垂首,道:“那,那便不打扰平公子了,我也正好去找东西。”   平芝带着小厮离开,不慎中途又掉了个荷包,好巧不巧落在平歌脚前。   平歌觉得精致,上前捡起来,拉开线头,掏出里头的东西。   一个同心结,拿青丝绾成的同心结。   平歌看到它的瞬间,整个人都陷入了寒窑一般冰凉。如果他之前只对楚幽有怨恨,那现在,他便是真真正正,完完全全,心如死灰。   他记得十分清楚,他于上百支烛火里和楚幽拜堂的那日,他对楚幽说,大婚之日要用信任的青丝绾成同心结。   最后,楚幽却拿了两根红绳。   平歌愣在原地,还未将捡到的同心结在手上看仔细,便被它的主人一把抢过,“这是幽郎送与我的,你且还我!”   阿端再也不忍心看下去,上前两步拦住平芝:   “你这么紧张作甚?当初王爷对你掏心掏肺你视如敝履,现在有个人珍惜王爷的感情了你又回来抢夺,当真可恶!”   “阿端......”平芝两行清泪落下,梨花带雨,“我对幽郎......现下也是真心的呀!”   “真心个屁!你只是被人弃了当王爷是冤大头才投靠回来,嘴上说着情啊爱的全是骗人的!王爷愿意养着你是顾念旧情,才不是因为爱你,你可死了这条心,赶紧把王爷还给我家公子!”   “什么幽郎不幽郎的,这是我家公子唤王爷用的,你是个什么东西,装得可怜巴巴的,样样都要和我家公子抢!”   “王爷没把你赶出去你就偷着乐吧!还跑到我家公子面前来耀武扬威,可收起这笑里藏刀的一套,叫人瞧了都恶心!”   阿端生了一张刀子嘴,又是直心肠,什么难听的话都往平芝身上骂,谁也劝不住。   直到后来不知谁告知了楚幽,带了一帮家丁过来。   楚幽来时,刚好看见阿端对平芝恶言相向,很是气愤,当场下令杖责阿端五十。   阿端被按在长条凳上,一棍一棍打下去,他依旧没有住口,不怕死一样破口大骂。   平歌始终站在一旁,看着平芝委屈地靠在楚幽怀里哭泣。中途,楚幽倒是也有看他一眼,但也仅仅一眼,转而又将眼神挪开了。二十杖下去,阿端已然没有了骂人的气力,只是发出轻微的□□。   平歌走到楚幽面前停下,“放了他。”   楚幽放开怀中之人,垂眼看他,“犯错就要受罚,你在王府住了这么久,还不明白规矩?”   平歌道:“久么?几个月而已,比不上你跟平芝青梅竹马这么多年。”   楚幽眉头一拧,“你什么意思?”   “既然要受罚......”平歌从腰间抽出一把匕首,没有丝毫犹豫扎进左方的肩窝,“够了么?”   “你做什么!”楚幽眼中闪过异色,脸色唰的沉下来。   平歌眼神淡淡,“我替阿端受罚,一刀够了么?”   楚幽胸口烧了一团怒火,道:“我接你到王府这么久,真是把你宠坏了!怎么?你真甘心为他,一个下人,顶撞我?”   平歌没有回答他的话,他觉得楚幽已然不是那个人,那个在桃瓣簌簌的花台上,对他伸出手,问他愿不愿随他走的温柔的男人。   他抽出匕首,往下两寸又扎进去,逼近心脏,抬眼冷冷看向楚幽,“现在,够么?”   楚幽上前瞪着他,冷声道:“你是不是,甘愿为了一个下人去死,也不肯开口求我?”   平歌唇畔生出一丝冷笑,握着刀柄将匕首从身体里抽出,又往下两寸,直直对准心脏。欲想施力的瞬间被楚幽一下子阻止了。 “住手!”   他是对家丁说的。   平歌这才放下匕首,脑中闪过方才落在地上的同心结,动了动嘴角,道:“楚幽,我只问你一句,他手上的同心结,是你绾的么?”   楚幽先是一愕,随后瞥了一眼平芝手上小巧玲珑的发结,没有犹豫,“是又如何?”   “............好,我知道了。”   平歌颤抖着将匕首插回鞘中,任红血将一身浅衣染了大片颜色。   那日的结果,是受伤的平歌,扶着受伤的阿端,两个人蹒跚着离开。   他没看见,他走后楚幽脸上嫉妒愤恨的表情,以及平芝那奸计得逞的笑。   但邵慕白却看见了,平芝的表情他再熟悉不过――前世的兰之,看似温柔无害,也露出过类似的表情。   那分明是工于心计的眼神!   至此,邵慕白几乎确定,那只同心结不是楚幽绾的,而是平芝用来挖苦平歌的工具。不仅如此,楚幽回府之后性情大变,对平歌的态度大不如从前,这其中,必定少不了平芝在捣鬼。   而楚幽说那只同心结是他绾的,断然也是一时气话。   气话,有时于耳中听去,会误以为是真心话。   邵慕白忽然有些感同身受。毕竟他前世便同楚幽一般,轻信小人,却对挚爱误会重重,最终落个老死不相往来的下场。   只可惜,真相并未水落石出,身在局中的平歌,并不知道原委。   那几日,他一直在屋中养伤,没有跨出房门。所幸他伤惯了,伤口愈合得很快,五日之后便结了痂。   窗轩上的石兰草像是生病了一般,每一片叶子都发黄了,耷拉在泥土里,凋敝,腐烂,没有丝毫生气。   平歌搬进了松院,王府最偏僻的地方。本来楚幽是想给他一笔钱让他离开的,话说出口的瞬间却改了主意,仍旧将平歌留在王府。   平芝是个贤内助,伺候楚幽的起居吃食时有条有理。   日子过得很快,转眼便到了冬季。鹅毛大雪整日飞个不停,飘了一场又一场。   楚幽挑了个吉日,宴请了二十几位好友,虽未明说缘由,但他在宴会上,镇重地向每个人介绍了平芝。而留给平歌的那张席位,一直空空荡荡。   傍晚时分,平歌正对着眼前的碳火发愣。   阿端上前,怯怯道:“公子,王爷吩咐,说中午您没去,要您待会儿一定要过去。”   平歌将眼神从炭火中收回来,“知道了。”   外面的丝竹声响了一整日,平歌就在桌边呆呆坐着,听了一整日。他从怀里取出那个荷包,荷包里头装着他宝贝了许久许久的同心结。他端详了那个红绳结许久许久,伸出手指,一遍又一遍抚摸上面的纹路。   “阿端......你体会过绝望么......”   阿端摇摇头,“没有。”   平歌疲惫地眨了眨眼皮,心口往下一陷,道:“我也没有......因为,今日哪有明日绝望呢......”   他脱手,将同心结扔进炭盆里。不多时,那东西便在里头的高温了燃了起来。火苗虽然小,但吞噬那红绳的速度却不慢。   平歌盯着他半晌,突然起身,发疯一样地将同心结从炭盆里拿出来,仓皇着那手不停拍打上头的火苗,直至火星子都尽数熄灭。   阿端见状,哭喊着跪在他身前,十分心疼道:“公子您这是何苦!这东西不要便不要了,做什么糟蹋您自己!”   平歌的手指被烧得脱了皮,指甲也黑了一块。他紧紧攥着还剩下的残缺的同心结,被烧去大半之后,线头也朝四面八方散落出来,已然完全失了它本来的样子。   “哈哈哈――”   平歌坐在地上,将同心结按在胸口,发出一阵又一阵凄厉的笑声。   阿端不明白他在笑什么,准确来讲,没人会明白他在笑什么。   尖锐的笑声绕过房梁,在人心刺穿好几个血窟窿。   平歌分明在笑,却让人感到无限的痛苦与悲哀。毕竟,能痛痛快快哭一场便能发泄的哀伤,都还不能算真正的哀伤。   阿端帮平歌上了药,两人才打着灯笼走了。平歌虽然失宠,但衣食供应是不缺的。   然则,这药涂了,手上的伤没几日便会好,可心口那道赫然才会伤口,却不知道什么时候结痂。   平歌主仆按时出现在了宴会上,他们被安排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虽不起眼,却能将主位上的楚幽和平芝看的一清二楚。   阿端知晓平歌心中难受,便不停往他盘子里夹各种他喜欢的吃食,小声道:“公子不喜欢,不看他们便是。多吃些东西,这么好的点心可不能白白浪费了!”   平歌收回眼神,转而看着桌上的果品,“......嗯。” 天上一轮镰刀月被几团乌云蔽去,四周狂风骤起,“啪”的一下吹开了门窗。   楚幽脸色微沉,侧身替旁边的平芝摒却寒风,冲管家使了个眼色。管家会意,连忙带人去关门窗。   平歌下意识攥了拳头,他作了杀手多年,自然能从中嗅出杀气。   果然,没过多久,十几个黑衣人便拿着刀剑齐刷刷冲进来。目标很明显――楚幽。 老邵懵逼,老邵委屈:我居然能看懂平芝的套路,难道我本质是朵小白莲? 第48章 最后的稻草(二)   天上一轮镰刀月被几团乌云蔽去,四周狂风骤起,“啪”的一下吹开了门窗。   楚幽脸色微沉,侧身替旁边的平芝挡却寒风,冲管家使了个眼色。管家会意,连忙带人去关门窗。   楚幽反应很快,从手下抽出一把剑,一边与刺客打斗,一边护着身后柔弱的平芝。   这日本意指宴客,故而镇守的护院都不多,且刺客的功夫都不弱。没过多久,楚幽便落了下风。   平歌在袖中抓紧了拳头,有且犹豫了一下,从一个刺客手上抢过利剑,飞身一跃,便冲向对楚幽步步紧逼的那几个黑衣人。   他练的是狠毒的功夫,曾经在凌骁手下,没有哪个杀手的功力能超过他。平歌出手,都是一剑封喉,一砍一个准。一身青衣穿梭在刺客中间,时而跃上房梁,时而飞上墙壁,游刃有余挥舞手中的长剑。没花多大气力,便结束了恶战。   殿内一片狼藉,惊恐,痛苦,人仰马翻。   平歌身上被溅了不少血迹,在青色的衣衫上尤其赫然。他拿手背抹去脸颊上的红血,将剑“哧”的插在地上,满面绝望。   他知道他出手代表了什么――他暴露了自己的武功,暴露了自己欺骗楚幽的事实。   “所以,你的功夫竟是在我之上,是么?”   待尘埃落定之后,楚幽终是回过神来,他一步步逼近平歌,诘问道。   平歌没打算再隐瞒,“是。”   楚幽目眦尽裂,“你一开始接近我,就是――”   “――就是来刺杀你的。”平歌极为平淡地说出这句事实,他痴痴望着楚幽,“可后来我――”   “――啪!”楚幽恨恨将他的脸抽到一边,没有听他之后的话。   平歌想说,后来他爱上他了,不忍心杀他,宁愿背叛主子也不愿杀他。   可他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想对楚幽说的这番话,却没有机会出口。楚幽只会把他同今晚心狠手辣的刺客划到一个圈子里,不会把他当作一个爱他爱到骨髓的普通人。   “平歌,你还有心么!”楚幽咬着牙齿质问他。   平歌蓦然抬头,眼眸如刀――这话,该由他来问!   那晚,平歌被废了武功。楚幽亲手废的,毫不留情。 他在床上躺了两个月才勉强能下地行走,在阿端的搀扶下,一瘸一拐地去屋子外头看融化的积雪。   没了武功傍身,平歌一下子虚弱不少。他开始畏寒,开始时常生病,开始在雨季里骨头一阵一阵泛疼。   他时常在想,他究竟是为了什么还苟延残喘地活在世上,他为何要在一个不喜欢他的地方,过着不喜欢的日子? 他是个废人了,走路久了都会喘不过气,吃饭的时候手都会颤抖。他没有再笑过,也没有再哭过,从春至冬,终年板着一张没有生气的脸。与他刚见楚幽的灵动样子截然不同。   他有时甚至会怀念以前作杀手的时候,那时虽然刀里来剑里去,整日将命栓在裤腰上,却十分潇洒。   他喜欢看着天空发愣,喜欢看飞鸟无拘无束飞翔的样子。却不喜欢视野里的晴空被王府的高墙圈起来。阿端猜到了他的心思,便借了一张梯子,让平歌爬到屋顶,抱着膝盖眺望远方的天空。   平歌很多时候一看就是一下午,不知疲倦地盯着一个地方。阿端有时怕他着凉,上去给他披披风的时候,也会坐在他身旁,和他一起看。   但在高处看到的景色,未必都是美好的。   平歌看到,曾经那支他十分喜欢的小秋千上,站着平芝。那欢快的身影背后是楚幽,有一下没一下地推着平芝的背,让他一次比一次荡得高。   若说平歌在王府曾霸占了好一阵子他平芝的东西,平歌自然承认。不过这秋千,却真真正正是他来之后,楚幽才亲自给他扎的。这秋千是他的。   而现在,上头却站着平芝。   平歌觉得,他的秋千被玷污了。必须毁掉。   所以他拿了那把常用的匕首,二话不说冲到楚幽的院子。他到的时候两人已然不见了踪影,平歌便抬手唰唰地砍向兰草做的绳索。他的气力不必从前,一根只有手腕一般粗的绳索他砍了好久才砍下来。砍了左边,又去砍右边。   “你做什么!”平芝突然从屋子里冲出来,拽着平歌的手腕,“你做什么弄坏我的秋千!”   “你的?”平歌怒_,咬牙切齿道:   “你还真是什么都要抢!”   他用力抽出平芝的禁锢,继而拽着绳子,疯狂地劈砍。   “你住手!这是幽郎亲手给我扎的,不许你弄坏它!”   平芝又来拉他拿着匕首的右手,被平歌反手一旋,划破了喉咙。   鲜血瞬间喷薄而出,平歌看着刀刃上的血迹,一时怔住没动――武功被废之后,他也控制不好力度了。   “平芝!”   很多时候,偏偏就有那么多巧合,让最不应该的那个人看到最不应该看到的场景。楚幽三两步冲过去将平芝抱起身,又气又急。 “平歌,你没本事杀了我,倒是有本事动平芝么!”   平歌回神,只是笑,“怎么,你不唤他‘平儿’了?” 语罢,他再没有理二人,转身继续用力劈砍草绳。他是没本事杀楚幽,若不是因为爱他,他也没必要活得这么苟延残喘。   平歌终于把秋千砍掉了,他觉得很好,起码这东西坏也是坏在自己手上。   平芝没死,只是血流的有点多,看上去吓人罢了。这伤比起平歌作杀手时的不足一提,但平芝没见过血腥场面,被吓得不轻。王府上上下下都认为他谋杀平芝公子,应以死谢罪。平芝伏在楚幽膝上,也说,平歌一日在王府,他便一日不能心安。   楚幽权衡再三,可能是念着旧情,还是没有下死令,给了平歌一笔钱,让他离开王府。   阿端抱着那一包银子,对平歌道:“公子,咱早早离开罢,这鬼地方我是一刻也不想待了!”   平歌望着窗轩上萎靡的兰草发怔,月光投下,更显其没有鲜活的颜色。   阿端将包袱收拾好之后,发现平歌还那样坐着,“公子?”而后思忖半晌,猜测道,“公子是.........舍不得吗?”   平歌摇摇头,他对这座王府,以及王府里的人,已经没什么挂牵了。楚幽送与他的青色衣衫他都放在衣柜里,一件没拿。现下穿着杀手时常穿的便装,墨色的。这么久的日子,他也穿腻了青色。他从荷包里取出那被烧了只剩一半的漆黑的同心结,轻轻放在桌上。 “府里的东西统统留下,只带换洗的衣裳便可。”   阿端不舍得那堆银子,“才不要!王爷他欠公子那么多,我们拿这些根本不算什么,这是公子你应得的!”   “他没欠我其他的......”平歌悠悠道,“只除了一样。”   阿端一愣,“......什么?”   “你去后门等我,我一会儿便来。” 平歌说完这话便出了门,消失在漆黑夜中。   楚幽欠他一个同心结,他要去讨回来。   他赶到那卧房的时候,楚幽已然睡下,兰芝虚弱地靠在一旁,睡得十分香恬。许是怕碰到他的伤口,楚幽是贴着床边睡的,二人虽有间隙,但,却是担心体贴的间隙。   平歌偏头审视了这幅场景许久,心被一刀一刀切成碎片。想当初,这男人曾经也揽他在怀,丝毫不脸红地说着一句又一句情话。世事变迁,自己如今竟是亲自看他与别人同床共枕。   不过也罢,以后便眼不见心不烦了。   他从身后抽出匕首,微微弯了上半身,牵起楚幽的几缕发丝,“嚓”的一声割下。   楚幽,即便你再不愿见我,即便你恨我,我终还是与你绾了同心结。 这是你欠我的。   平歌徐徐起身,而下一刻,拿着匕首的手便被人狠狠攥住。   “谁!”楚幽猛然惊醒。   平芝也突地爬起来,见屋内有外人,扯开嗓子大喊:“有刺客――”   几乎是一瞬间,外头当值的夜卫便拿着火把冲了进来。   自从上回被行刺之后,楚幽便加大了防御力度,只是没料想,防到了平歌。   楚幽起身,瞠视平歌手上明晃晃的匕首,胸口起伏剧烈,许久许久,他才不可置信地问:   “所以,你不杀了我,是不甘心走的,是么?”   “如果你肯听我解释,哪怕一句,我们都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这是平歌的真心话,但当下这时机,却是变相承认了他要刺杀。   “哧――”   楚幽轻而易举从平歌手中夺过匕首,将对方逼到墙壁,把平歌的手掌钉在墙壁上。平歌想起来解释,却被楚幽用力摁着匕首不能动弹。   无意识抽搐了一下手掌,鲜血瞬间从伤口流下,将他墨色的衣衫染的更暗。   是了,他还穿着杀手的衣裳。要如何解释,楚幽才会听呢?   “平歌,你还有心么!” 又是这句话。   楚幽怒火中烧,瞪着这张绝色却苍白的面孔,终于后退了两步。 后妈依旧缩在石缝里瑟瑟发抖 第49章 尘埃落定(一)   平歌吃力地拔出匕首,他的手掌被刺穿了一个洞,痛得他直抽气。夜卫预防他对楚幽不利,急忙一窝蜂逼上来。   他跌跌撞撞地一步一步后退,也一步一步,被逼到了院子里。在那里,被团团围住。   “不是这样......”   他仓皇地解释,却不知从何说起。所有人都知道他是派来刺杀楚幽的刺客,期间还假装无意伤了平芝。即便楚幽大发慈悲放他走,他也贼心不死,深更半夜拿着刀出现在楚幽的卧房。   这要他如何解释?   楚幽从废他武功开始,便不会再相信他的只字片语。平歌一步一步往后退,一步一步跌进深渊。那人亲手把他从深渊中捞了起来,又将他推下去。   他倒宁愿,从未爬出来过。   “别动――”一声凌厉的叫喊划破天际。   平歌一惊――是阿端!   他不知从什么地方拿到一把剑,趁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平歌身上时,飞快冲了过去,把剑横在楚幽脖子上,威胁他道:“别动!放了公子,否则我一剑送你去见阎王!”   阿端没有拿过剑,控制不住力道,在楚幽脖子上划破了一道口子。   “怎么,现在倒是主仆同心了?”楚幽眼中阴晴不定。   阿端冷下声音,“王爷,阿端没想过公子的痴情会换来这般结果,左右你不爱公子,放他一条生路罢!”   “痴情?是对你这狗东西吧?”楚幽攥紧了拳头,恨恨道:“本王已然放过他,是他,想置本王于死地!”   阿端看着那一身墨色衣裳,站在人群中的平歌,心中不由泛疼,“公子不会杀你,他永远都不会杀你!因为他一直――――呃!”   “嗤――”   利器入体的声音。   阿端的话还没说完,便被人一剑从心口穿过。手中的剑滑落在地,他摸着突然从胸前凸出来的刀尖,愣愣回头――平芝!   阿端垂首,不可置信地盯着那刀尖,鲜血不断从口中涌出来,他茫然看向平歌,想跟他道一句别,却再没力气开口。   阿端死了,一向温柔如水的平芝,竟动手杀了人。楚幽也断断不敢相信。   平歌看着从台阶上徐徐倒下,满嘴红血还痴痴望着他的阿端,也随之脱力,一下子跌坐在地。阿端是这座王府里,唯一真心诚意待他的人。是他的知心人。 平芝回府之后,所有人都一窝蜂涌到平芝身边,只有阿端,始终如一地陪着他。给他加衣服,给他熬药,变着法子逗他开心。 所有人都觉着他不知好歹,只有阿端心疼他。   平歌呆滞地盯着那具尸体,眼中所有的希望尽数坍塌。这场爱情的决斗他退了无数步,从一开始非取楚幽性命不可,到现在想带着阿端远远离开。   然则,即便后退这么多步,他也是奢望了。   除了院子里拿剑对着平歌的夜卫之外,屋顶上还有大约十个弓箭手,拉弦如满月,箭头正对着人群中的平歌。   “平歌,我本想放你一条生路。”楚幽旋身,将后背冲着他,“是你自己一而再,再而三的不知所谓。”   平歌挣扎着起身,皓白月光投下来,削薄了他孱弱的身子。   “不用,我的命,本就不是你的。”   他抬手抹去眼角的泪,这滴泪,是他与楚幽最后的牵绊。此外,再没有了。 他反手握着匕首,举起来一步一步走近楚幽,眼中尽是决绝。   “笃!”   一支利箭脱弦,径直穿过平歌的心脏。弓箭手的任务是保护楚幽安全,只要平歌有什么威胁到楚幽的举动,他们便会放箭。   平歌的脚步随之一顿,几乎站立不住。他愣愣垂首,抹去嘴角溢出的血。 听到箭声的楚幽也随之一震,似乎也中箭了一般。他陡然回身,看了眼平歌,不知所措。 “谁准你们放箭的!” 那弓箭手却答:“回王爷,应平芝公子的命令,此人稍有异样,不用禀报,杀无赦。” 楚幽却来不及去指责谁,只觉着心里如同千万只蚂蚁爬过,他推开面前的人墙奔向平歌,却为时已晚。 平歌早不顾这命令是谁下的,左右他们二人心有灵犀,平芝的意思,断然就是楚幽的意思。 他颤抖着伸手,用力将那支箭从身体里“噗”的一声响动,带出一股血,飞落在地上。   夜风刮得厉害,将他的衣摆扬起,墨色的衣袂飘荡在寒风中,像极了垂死挣扎的鸟。平歌扔反举着匕首,唇角扬起了一抹久违的笑意。不过这笑意,尚在推搡人墙的楚幽是看不到了。   他攥紧了匕首,再没有丝毫犹豫,“嗤拉”扎进心口,拉出手掌一般长的口子。而后将匕首扔在地上,把手伸进伤口,生生把他的心,挖了出来。   邵慕白看得清楚,平歌一开始举刀便不是要去杀楚幽。他爱这个人爱得太卑微,他极想回到那日,他舞剑在手,楚幽一身深沉玄衣。在桃瓣飘飞的花台上,楚幽徐徐在他身前蹲下,温柔地摊开手掌,对他说:“愿意跟我走么?”   然后他缓缓将手搭上去的,那幕场景,是他最温柔的回忆。   温度陡然下降,围住平歌的纵使是拿刀拿剑的硬汉,也被这情景吓得连连后退。   楚幽扒开人墙的那一刻,刚好看到平歌将他被箭射了一个窟窿还在不断淌血的心摊在手上,如刀的眼眸直直盯着他,喉咙里发出毕生最凄厉的诘问:   “楚幽......这东西我有,你有么?”   楚幽曾不止一次问平歌“你有心么”,平歌不善言辞,从来没回答过这句话,临了,终于可以告诉他。   他有的,一颗被遍体鳞伤的心。   那日,恰好是六月初九,一个平歌一直生生惦记,楚幽早已忘记的日子。   多日后,人们从平歌的遗物里翻出一本札记。札记是古时候的日记,是自己写给自己的东西,用语不像官方公文那样书面,只记录着所思所想,以及,所爱。   而平歌的这本札记里,就清清楚楚记载了那些过往,以及如何被一步一步逼上绝路。   怎样从刻骨铭心的爱,变成刻骨铭心的恨。 好了!下一章就讲回老邵了!大家稳住!(试了一下晋江新推的感谢霸王票营养液的功能,看看作话会不会变) 第50章 尘埃落定(二)   “五月初三。今日,主子要我去刺杀楚幽......又是一笔命债。不过主子交付我的事情,从来都不会出差错,这次也一样。”   “五月初六。今日,我第一次在那么多人面前舞剑,主子给我下了药,我摔在了花台上。楚幽花了好多钱赎我,还......问我愿不愿意随他走,我觉得,他没有主子说的那么坏。”   “六月初九。今日,我与幽郎拜堂了,幽郎绾了一个同心结给我。我一定要好好放起来,以后每一个六月初九都让他给我绾一个,统统挂在床头,老了之后就可以存下好多好多,像床帘一样多好看!”   “六月十二。今日,我同主子决裂了。不,现在应该说是凌骁,我与他决裂了。我终于跟他坦白了,我爱幽郎,不可能杀他。他很生气,但最后却放了我走,我觉得很奇怪,但是很开心。”   “六月十三。今日,我发现一个画室,发现了平芝的秘密。原来幽郎爱的不是我,是与我名字很像的,平芝。原来我只是平芝的影子,我好难过。不过,平芝一直不在王府,幽郎是不是可以一直爱我?幽郎,你快回来,我好想你。”   “七月初七。今日,幽郎回来了,带着平芝。原来幽郎口中的‘平儿’不是我,我真是喜欢自作多情。幽郎,你为什么痴情,只爱平芝一个?又为什么这么不专,有了平芝,还来招惹我?”   “腊月初八。今日,我一个人在雪中舞剑,幽郎没见过这支舞完整的样子,我想舞给他看。可是......下人说他在和平芝喝腊八粥,不想见我。我在院子里站了很久,他始终没有出来,最后阿端来把我拉走了。说,不要为不值得的人,做不值得的事。”   “四月初二。今日,是幽郎废了我的武功之后,第一次拿笔,手腕很疼,使不上力气。阿端下午很高兴地捧着许多药材回来,说对我的咳嗽有好处,我喝了之后,确实觉得好了许多,阿端是这个王府唯一真心待我的人。我想与他结为兄弟,他答应了。”   “六月初九。今日......还是不说了,等离开了王府,有的是大把时间来写。我不想恨了,只想赶紧离开这里,去哪儿都无所谓......”   翻札记的不知是谁,那双手宽厚有力,翻页的动作却异常轻柔,每一页都小心翼翼,生怕弄坏。   随着札记翻到最后一页,这段记忆便也终结,白色的烟云一点一点散去,最终化成虚无。正如平歌那颗千疮百孔的心,空空如也。   偌大的房间又恢复之前的样子,二人一鬼,相对无言。   平歌在矮机上瘫坐着,眼神如凉水一般平静。   事情过去那么久,他不恨了,也不爱了,更不是原谅了。   只是算了。   段无迹看完这故事,心里却久久不能平复。尤其是平歌最后身份暴露,被侍卫层层包围有口难开的情景,让他仿佛也亲身经历了似的,心头被狠狠剜了一刀。   “所以你捡到泪丹,修炼成功的第一件事,就是找楚幽报仇?”   他愤愤着问,仿佛那被团团包围的人是自己。   平歌靠着墙壁,虚弱极了,“他不是说我没有心吗?我就挖给他看了。既然我都给他看了,自然也要将他的挖出来,看看是红是黑。”他动了动眼珠,呆滞中带着落寞,“不过,这么多年过去,我好像除了杀人一事无成,这样看来,终还是错了......”   “你没有错。”   段无迹打断他,语出惊人。   邵慕白愕然,“无迹?”   段无迹不理会他,接着之前的话道:“错的人是楚幽,不是你。他负平芝在前,负你在后,自始至终毫无悔改之意,这种人,的确该死!”   平歌的眸子一松,盈了泪水,“你是这么多年来,第一个为我说话的人。”   他唇角噙着笑,凤眸流转,许久许久才道出极珍重的一声,“谢谢......”   段无迹红了眼睛,再不敢看平歌。回头,望向一旁欲言又止的人,问:“他被你收服之后,会被带去哪里?”   邵慕白如实道:“我会带他去冥君殿,他受的苦是真,犯的错也是真,冥君会给他一个公正的评判。”   段无迹道:“可傻子都知道,公文法例评判不会衡量感情。”   看了平歌的人生,邵慕白虽心里难过,但却自始至终都很清醒,道:“所以,人生在世,才不能受感情操控,意气用事。”   是了。平歌受的委屈纵有万千,但他也着实不该将这委屈发泄到无辜的性命上。   这桩事故,以爱为始,以恨作终。   冤冤相报,何时了结?世间所有善恶,所有尊卑,在孟婆庄里皆是一缕游魂,爱之切,恨之深,都在一碗孟婆汤之后,化为乌有。   段无迹愣了愣,仰头,望着黑幽幽的屋顶,仿佛山头仰望明月的孤狼,似乎极其痛苦,又似极其解脱。   良久良久,他道:   “我出去走走。”   不知为何,他看了平歌的那些经历,很能感同身受。故而,他不忍再见平歌被收服,锁进那个指头大的瓶子里。   邵慕白拉住他,却又想起他的洁癖,堪堪放手。 “别,别离开太远好吗?我会担心。” 落在平时,段无迹断然一个白眼翻回去,冷冰冰回一句“关你何事”。但看了平歌的故事之后,他隐约觉得这份嗦的关心,尚且有些难得。 于是他心情低落地停下脚步,“嗯。”   他僵硬着脖子,整个人都泡在名为偏执的海水里。他孤零零立在门口,对着大开的房门,对着无尽黑暗,道:   “平歌,若我遭遇了你的遭遇,断不如你。所以我能体会你的感受――如果求而不得,那就去恨吧。我此生有幸遇你,算是有缘,愿你投胎转世,能生个好人家。”   他语气淡淡,却在地上砸了一个坑。这个坑,同样陷在邵慕白心里,深不可测。   邵慕白望着他的背影,心里很不是滋味。前世,段无迹那样恨他,却最终都没忍心杀了他。只是独身远去,把自己缩进平教的躯壳,不相问闻。   段无迹说,若他遭遇了平歌的遭遇,断不如他。   其实不然。   邵慕白清楚记得,在前世的种种纷争之中,那颗闪烁的朱砂痣,是怎样一点一点黯淡下去的。也清楚记得,段无迹最后是怎样力排众议来救他的。即便恨到了骨子里,段无迹仍是一个狠不下心的人。   “你叫什么名字?是我认识的人吗?”   往事蓦然清晰,一帧一画都浮现在眼前。   那时,他刚从江湖初出茅庐就中了暗算,被杀手组织追杀了三天三夜,不慎坠入威茸谷。他周身是伤,血流不止,眼睛还被剧毒给烧瞎了。委实陷入了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境地。   他以为必死无疑,却不想,竟有一人赶来救他。   那人身形消瘦,嗓子因中毒变得粗糙沙哑,辨不出男女。却是这么一个陌生人,让他在漫无边际的大海中,找到一座灯塔。 今天3.8,祝看文的女孩子们节日快乐呀 (ps:交代一下前世( ’ - ’ * )中虐预警,只有一章半,主角跟平歌还是不一样的,毕竟前世越虐,今生越甜) 第51章 前尘旧事(一)   邵慕白好不容易苏醒,意识到身侧有人,勉强从虚弱中勾出一抹笑,温和问道。   然则,救他的这人惜字如金,只时不时“嗯”一声。或者等到某个心烦意乱的时候,喉咙里才会发出一声沙哑的“啧”。 他想,救他的这人,脾气虽不怎么好,但心底却很好。 “你是武林中人吗?是哪个门派的呢?” 那些日子,他一直昏昏沉沉,但一有稍微清醒的时候,他就一定会问这人的来历,就算是陌不相识的人,他将名字记着,往后也好报答。 但,那人始终不言一语。 “我听着你的声音有一丝耳熟,咱们之前是不是见过?” 那天,他想着假装听出了这人的身份,想引对方自己说出来。若是真的见过,那他一定会说“看来还是瞒不过你”,若未见过,那他多半会说“我们素未谋面,你从哪里耳熟我的声音”。不论如何,总归是有点苗头。 然则,那人听到这句话之后,却吓得连“嗯”都不敢“嗯”了。 过了几日,他发现这人不仅不说话,还极度讨厌肢体接触,除非包扎绝不靠近。   “你这么嫌弃我,碰都不愿意碰我一下,当初又为何要救我呢?”   即便他气息奄奄,即便他伤口发炎高热不退,他的嘴皮子也一直未有停下。毕竟没弄明白这人的身份,他终是不甘心。   “你是师父派来救我的,还是我江湖上结识的朋友?还是你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救下我这条不值钱的命?”   然则,不论他怎么问,那人就是不透露自己的身份,他只能猜。 猜这双如露珠般冰凉的手,主人是谁。   多年后他才明白,这人不是后来冒名顶替的兰之,而是他记恨在心的段无迹。这小魔头不说,是怕被认出来,怕邵慕白宁死也不愿受他治疗。   毕竟正邪不两立,千百年来武林正派与平教水火不容,喊了几十年的“铲除魔教”。更恰好,邵慕白前几日到平教偷盗粮食,刚刚被段无迹逮个正着,即便段无迹戴着面具。但,难免不会记得声音。   于是,一个失明,一个失语,余生就那样错过。   薇茸谷地势险峻,且有一处雪山终年不化。他们困在里头足足半个月,为了躲避杀手组织,段无迹待他翻越了那座雪山,期间经历的生死险境数不胜数。但段无迹始终未有放弃他,拼着一口气硬是带他闯了出来。 那时,邵慕白嗅着空气中的烟火气,听着闹哄哄的人声,一时心中感慨万千,对他说了一句许诺:   “不嫌弃的话,若阁下是位姑娘,在下想娶你为妻。或者你是男子,在下就与你结为兄弟,往后你一声令下,我万死不辞。”   结果,那人仍旧一语不发,将他驼到一处医馆后,再没有消息。临晕倒前,邵慕白听得耳旁一声重物落地的声音,他迷迷糊糊的,只以为是医馆的什么东西掉了。   后来他才明白,段无迹为了帮他采药,不慎被蛇咬伤,中了蛇毒。凭着一股倔劲儿将他送到医馆的那天,已是极限。   时乖命蹇,有缘无分。   他真正意义上跟段无迹见面,是在一年后,他力排众议当上了武林盟主。那时平教要派遣一个细作,深入漠堡打探消息,段无迹自荐而往。   彼时离薇茸谷的情谊已经过去一年,一年可以发生很多。譬如,兰之冒充了段无迹,让邵慕白对他掏心掏肺,但却在盟主争霸时,受情所困,爱上了邵慕白的对手,果断抛弃了邵慕白,站在了他的对立面。   故而,那时的邵慕白虽然当上了盟主,却因痛失所爱,情绪阴晴不定。这心境,与楚幽初见平歌时的很像。   他见到段无迹时觉得一见如故,总觉得这人的一呼一吸都能让他想起薇茸谷的往事,弄得他心烦意乱,甚至生出他就是薇茸谷那人的错觉。   然则,他脑袋里所有薇茸谷的幻想都依托在顾兰之身上,所有情感都依附他而生。而眼前的这人性格阴鸷,情感冰冷,跟顾兰之是两个极端的人。   更吊诡的是,这样天壤之别的两个人居然有相通之处?   于是,邵慕白开始寝食不安,开始整日被焦虑烧得脑仁酸疼。   那日,他思绪芜杂着喝了许多酒,终是没忍住,把段无迹叫到跟前。   “说,你究竟是谁?”   段无迹的表情一如既往的淡然,瞧他两眼醺醺,神态飘忽,便道:“你醉了,我去叫人来收拾。”   邵慕白猛地摔了酒杯,“站住!”   段无迹便停了脚步。   邵慕白愤然道:“我是漠堡的主人,你身在漠堡,我是主,你是仆。我问你话,为何顾左右而言他?”   段无迹斜睨着眼睛看他,“你醉态正醺,神智惘无,我说什么你也忘了,不如不说。”   这话无疑激怒了邵慕白,更不提他本就心烦意乱,于是猛然拍桌,四仞长的桌案一下子断成了两截。 “放肆!你居然用这种态度与我说话?谁允许你用这种态度跟我说话!”   他勃然大怒,掌风一挥摔了所有杯盏,将地上弄得一片狼藉。这气势放在寻常人身上,早就跪地求饶,或者放到顾兰之身上,也懂得看脸色哭泣起来。   但段无迹是不会的。   他就是一张弹弓,你用的气力越大,它断开时,反弹的力道也就越强。   平白无故被吼了一通,他自然是没有好脸色的。于是表情一沉,三言两语便顶撞了回去。 “你如今这丧家之犬的模样,也就只剩一个空虚的盟主身份了,有何得意的?”   他虽不会怎么说场面话,但却在毒舌方面造诣颇深。于是二人争吵的结果,便是脸红脖子粗的邵慕白败下阵来,始终轻飘飘的段无迹却毫发无伤。   跳跃的烛火之下,邵慕白被说得哑口无言,胸腔郁结的怒火越烧越旺,几乎快要爆炸。他像被抽了骨头一般靠在石阶上,似乎想起什么伤心事,默默流泪。   段无迹怕他伤心欲绝要寻思,便走过去,拿脚轻轻踢了他一下。毕竟他那时已经把邵慕白放心里了,若这人被自己气死,终是不划算。   邵慕白抬头看他,双眼微红,脆弱的眼眸在硬朗的脸上格格不入。 “你会不要我吗......” 他的声音低哑,真如段无迹说的,宛如一条丧家犬。 段无迹一时不忍,眉毛抽了抽,“不会。” 邵慕白却是不相信的,醉酒将他变得阴晴不定,每一种情绪都很浓烈,却又不会维持太久。顷刻间,他的脸色从楚楚可怜变得阴鸷,似乎段无迹这个“不会”牵动了他的悲苦。他一把抱住眼前之人,生怕他逃走似的。埋在他的脖颈,痛苦道: “别不要我,兰之已经走了,你别走......” 段无迹厌恶这名字,本要安慰的话又咽了回去。   邵慕白却不依不饶,“说啊......你是谁啊......为何我见到你,总觉得早就认识你了......”   他的气息灼热,喷在段无迹耳边,弄得从未与人亲密接触过的这人一阵腿软。   段无迹挣扎了几下,奈何这人微醺之后气力大得很,他挣脱不了分毫。   两人骂阵了好一会儿,他也累了,也不忍心见着邵慕白愁苦的样子,于是不再隐瞒:   “我们的确早认识了,在薇茸谷。”   段无迹生性骄傲,如果邵慕白不问,他是一辈子都不会说的。因为邵慕白如果不记得,他那些日子的心血便都没有意义。他不仅有洁癖,更是有心理洁癖。他不会像很多人一样在邵慕白面前痛苦流涕,企图他记起零星半点,如果他记不得,或者记错了人,那么,这份爱再浓烈也不过是竹篮打水。他宁可将篮子毁了,也不要去打一场空水。   邵慕白听了他的话,反而笑了,在他脖子间发出咯咯的声音:“你编呢,也要编个稍微靠谱点儿的。”   段无迹道:“这不是我编的,这是事实。”   邵慕白显然不信,“在薇茸谷救我的人温柔胆小,不敢说话,那是兰之。”   段无迹冷了一下,嘲讽道:“你自以为是的本事可真是一流。我又不是说书的,为何要编故事?”   邵慕白沉下脸色,“我再说一遍,那是兰之。”   段无迹动了动嘴角,道:“你被他骗了。”   邵慕白道:“谁骗我,兰之也不会骗我。倒是你啊......”邵慕白的语气变得危险,如黑夜里伺机而动的野兽,“你来漠堡才几天就想假冒于他,你有什么目的?”   段无迹的拳头死死握在掌心,他到漠堡才六天,不能暴露武功,于是他心里再恨,也没有出手。只狠狠道:   “你若不信,又何必再问?”   邵慕白扣着他的肩膀,加重了手上的力道,“说,你有什么目的!”   段无迹终于恼了,“放开!”   邵慕白的脑子被酒烧了一遭,昏沉冲动,不仅不放,反而将人转了过来,死死扣着他的腰。   “你为何想冒充兰之,说!”   段无迹见他失控的样子,愣了一愣,不怒反笑,道:   “你对我吼也没用。人都走了,你掏心掏肺也好,痛哭流涕也罢,根本,没人在乎!”   最后的那一句,看似轻飘飘的话,彻底激怒了邵慕白。他低头,发狠地噬咬那张可恶的嘴唇,撕碎他的衣裳,让这孤傲的人发出痛呻。   终于,在一场滔天怒火中,他强要了他。 大家周末愉快呀~ 第52章 前尘旧事(二)   也是在那晚,段无迹仅存的自尊,被他撕得粉碎。   醒后,邵慕白后悔万分,自然也愧疚万分。他掰开段无迹的手掌,掌心已然躺着几个血淋淋的血窝。那晚,段无迹一字不吭,更未求饶,那些怨恨和屈辱,都化成了这几个已经变得发紫的血窝。   邵慕白心里过意不去,便给他安排了一个住处,离他的院子不远,是个很不错的地方。   他去看望过段无迹,因为愧疚。   可每每他揣着要补偿的决心时,段无迹都能三言两语把他气得半死。他想,这个人要骄傲,就抱着所谓的骄傲孤独一辈子罢!左右他心里装的人是顾兰之,就算人不在身边,但他的心是给他的。这个段无迹,只是与他一夜风流的普通人,只是漠堡里千万个想与他发生关系的其中一个,根本,不足为惜。   然则,纵使他这样想,段无迹的影子却在他脑中挥之不去,尤其那双雪打霜披的眸子,仿佛就刻在他心里了一般。但他被骂了许多次,又拉不下脸再去看他。于是怀着对段无迹说不清的感情,他只能偷偷地去。   他发现,在他没有光明正大出现在这人面前的时候,这人的气质虽然仍旧是冷冷的,但却仿佛被人抽去所有生机一般,枯萎了。 这让他想起漠堡门前那棵红叶李,年年春天都是满树红花,但不知何时起,只剩干瘪的树枝,以及发皱的树皮。   再后来,他们的故事就与平歌的有些像了。   顾兰之回来了,他百般呵护,心里却一直横着段无迹的影子。明明放不下,但又拉不下脸去示好,二人都是极骄傲的性子,就那样越来越远。   直到那日,顾兰之设了一个局,让段无迹暴露了平教少主的身份,引起轩然大波。   那日,武林的各大掌门恰好都在,段无迹便被那群所谓的名门正派,一步一步逼到角落。人们说他罪有应得,说他墙倒众人推,说他,恬不知耻不知所谓。   他却在刀光凛凛中抬眸,问:“邵慕白,今日的局,是否你的主意?”   段无迹的脸在打斗时刮了一道血疤,就着那条伤痕,在重重包围中问他。   邵慕白从前对他抱有亏欠,是因为那说不清却冲动的那一夜,但如今段无迹是平教派来的细作,知道这消息时,他又被愤怒支配了。所以,他甚至能够理解,楚幽在知道平歌的杀手身份之后,为何在一气之下废了他的武功。   “不错,是我。”   他违心地承认。   须臾间,他看到段无迹眼中的希望尽数坍塌,仿佛跌进了万丈深渊,再看不到光亮。 但他当日是未有心疼的,只觉得快被怒火湮没,甚至反复地问:“你是魔教派来杀我的吗?你是来杀我的吧!”   段无迹瞧着他被怒火蒙蔽没有丝毫信任的眼睛,悲凉地笑了,“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他偏着头,握着蛟龙鞭的手颤了一下,也仅仅只有一下。 “邵慕白,我到漠堡两年,从未泄露一个消息出去。我背叛父兄,背叛平教,你却如此对我.......”   他不恨,不是因为他还可笑地爱着邵慕白,而是打心眼里觉着,这个人,配不上他的爱。 邵慕白冷冰冰瞧着他,道:“你该庆幸,我没有亲手杀了你。”   段无迹动了动嘴角,“是么......” 那一刻,他面如死灰,整个人如枫山凋零的叶子,分明是那样鲜红的颜色,却徒徒落到地上,沾了满身的灰。 他忽然仰头,发出一声凄厉的嘶吼,恨不得将天都劈开一条裂缝。随后,他杀出重重包围,没有人是他的对手,也没有人能制止他这几乎是自杀的进攻。邵慕白瞧着人群中宛若游龙的人,心头仿佛被谁敲了一下。 他惊愕于段无迹的功夫,正正惊愕,才恍惚间意识到什么――段无迹的武功如此之高,若真有心杀他,他早死了一万次了。 他振臂高呼,欲想让人住手,将前因后果问个清楚。但段无迹却已经杀出了包围圈,负着重伤走到他跟前,两眼空洞。 紧接着,一把匕首插进他的胸口,匕首的主人云淡风轻:   那天,他一动不动盯着段无迹,眼中只有一片猩红。喉咙动了动,想把事情问清楚,却被一口腥甜堵住。昏迷之前,脑中只有那双冰冷的眸子,和已经黯淡无光的朱砂痣。   之后,段无迹因刺杀武林盟主被众门派追杀,生生剜去了膝盖骨,落了残疾。而段庄和段如风也在营救他的途中不幸被杀。   段无迹带着无边的恨,和对父兄无限的愧,接手平教,修炼邪功。   他与他,终是越行越远。   ............................   事情过去这么多年,再回想起来,心里仍旧被无力的悔恨和伤痛充斥。   “无迹,我可以抱你一下吗?”   月明星稀,安然静谧。远处偶尔传来两声犬吠,打破了凌晨的清静。   段无迹站在秋阳城最高的屋檐,腰间缠着蛟龙鞭,孤独地望着汪洋城池。少年虽未自己经历情殇,却亲眼见证了别人的,心里难免难过。   邵慕白从他身后走近,谨慎地道出期许。   “就一下,一下就好。”   这声乞求很是卑微,甚至比清风还要虚弱。   段无迹没有回头,垂眸望着满城夜景,“嗯。”   邵慕白热泪盈眶,险些不争气地哭出来,他从后环着段无迹,下巴搁在他肩上。   “无迹,你真好......”   段无迹没理他这话,只是心里默算着时间,特别不解风情地提醒:   “一下到了。”   邵慕白一僵,恋恋不舍地放开,退后一步,小媳妇般地挪到他身侧站着。   段无迹面无表情,“平歌收了么?”   邵慕白颔首,“收了。泪丹也收了。”   段无迹叹息:“他的一生太惨,希望来世能过得好一些。”   邵慕白打量一下他的脸色,谨慎开口:“无迹,其实咱们都错了。楚幽......其实很爱平歌。”   段无迹一愕:“什么意思?”   邵慕白从怀里取出一本册子,那东西足有三寸厚,封皮蜡黄,边角破烂,看得出已存放数年。   “这是掌柜找到的札记,楚幽的。”   段无迹伸手接过。这册子被年月蚕食,轻若鸿羽,他却觉着仿佛有千斤重量。   邵慕白接着道:“楚幽一直深爱平歌,只是平芝从中作梗,让他误会平歌与阿端有苟且之事,这才生出误会,误了终生。”   札记里记录着那份爱,那份被恨和妒火蒙蔽的爱。   “今日遇见一个妙人,名为平歌,跟平芝的名字很像,却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他啊,总是装着妖媚熟稔的模样,可他拉我的动作很是生疏,甚至有些笨拙。我知道,他其实是一张白纸。在他面前,我不再落寞,不再伤悲,甚至能不再想起平芝,我觉着不错,便买了他。既然入了王府,那么这辈子,他都是本王的人。” “今日瞧见平歌玩秋千,像个孩子似的。他不知道后面推他的人是我,不是阿端。他放声笑了,虽然只有短暂的一下,但我却真真切切听见了。明明这样喜欢,还在我面前装作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真是个口是心非的小狐狸!” “今日见到平芝。他跟以前很不一样了,整个人缩在垃圾堆里,周身狼狈。管家说他被那人弃了,落了很严重的心疾。毕竟爱过一场,我打算将他接回府中安置。待病好了,再给他一笔钱,让他找个合适的地方安身。回来时,他让我唤他‘平儿’,我瞧他精神恍惚的样子,便许诺了一日。过了这日,‘平儿’只能是平歌的。”   “平芝接回来的第一天,平歌很不高兴。我想着去安慰他两句,但去到他的屋子,却听到他和阿端欢爱的声音。平歌居然背叛我,他居然背叛我!我本想冲进去了解了他们的性命,最后顾着面子,忍住了。”   “平歌越来越护着阿端了,甚至为了这个奴才,敢明目张胆顶撞我。我该处以家法,或者将他们赶出府去。但,想到以后都不能看到平歌,我就又退却了。我是一个王爷,却在这种小事上,一直拿不定主意。”   “平歌居然是来暗杀我的杀手,气愤之余,更多的是心寒。他还有心么?我爱他,宠他,他不仅与下人偷欢,还要狠心来杀我。我自是气不过,一下子废了他的武功。他看了我一眼,但仅仅一眼,我也能知道,他是恨我的。”   “今日是大雪,天寒地冻的,冷极了。平歌仍是一个人待在屋里,不吃不喝,我在门外站了许久,终还是拉不下脸面入门。让下人给他做了东西端进去,进去是什么样,出来就是什么样,丝毫没动。我担心极了,入冬以来他的身子一直很弱,若有个三长两短,我不知该怎么办。”   “平歌果然病了,我终是没忍住,去到他的屋子,给他喂药。下人说他之前吃什么都吐出来,俨然不要活了。但我去喂他,他也仍是吃的,我高兴极了。只是期间他迷迷糊糊睁眼看了我一下,那眼神,我就知道,他肯定又以为是梦了。也对,只有在梦里,他才不会对我冷言相向,才不会那么恨我。平歌,你还爱我的对么?只要你向我服个软,说还爱着我,我会像以前那样宠你的。”   “平歌没了。我抱着他的尸体直到冰冷,他也再没回来。他本是要走的,包袱很轻,里面只有一身衣裳,和那个我送他的同心结。我给他的东西好少,居然只有一个同心结。看到那已经扭曲的红绳,我只觉得,我的心也跟着死了......” “今日来了一个叫凌骁的人,他进门的第一件事,就是扔下平芝的头颅。自从发现平芝骗我之后,我便将他逐出了王府,管家派人打断了他一条腿,我知道,但没制止。可他居然会丧命在凌骁手上,这是我万万没有想到的。凌骁指责我,说我杀了他的平歌。我觉得可悲又可笑,什么是‘他的平歌’?这普天之下,平歌只能是我一个人的。当然,王府的戒备森严,凌骁最后自然没能逃脱。他死前一直骂我负心汉,直娘贼。我觉得他骂得不错。若我能早一点查清真相,平歌不至如此恨我。最可悲的是,我这个爱他最深的人,也伤他最深。我觉得我万死也不足惜,但,如果能死在平歌手上,那就更好了。可惜,他早没了。”   楚幽的札记很厚,虽不只记录了平歌,但平歌占的篇幅却是最多的。   他爱的一直是平歌,不是平芝,更不是什么平芝的替身。   段无迹将那本册子浏览了一遍,沉默了好半晌,道:“也就是说......所有的辜负和移情别恋,其实,根本就不存在?”   “没错。”邵慕白神色凝重。   段无迹的眼神黏在封面上,问:“平歌看过了么?”   邵慕白颔首,“看了。他看完之后又哭又笑,癫狂着说了一句话。”   “什么话?” 少一些傲慢,多一些坦诚,误会兴许便烟消云散 第53章 送你一双眼睛(一) “什么话?” “他说......”邵慕白忆起当时情景,眼中不由悲伤。 “到头来,居然爱是真的,恨是假的。” 彼时,平歌倚在墙角半哭半笑了许久,黑色的眼泪啪嗒啪嗒往地上砸,染黑了一片地板。邵慕白不忍让他再这么下去,便咒语一念,将他收进了锁魂瓶。 在锁魂瓶里,平歌只是一缕魂魄,没有意识,没有思想,也,没有痛苦。 邵慕白深深吸了一口气,让薄凉的空气在肺腑里打转,叹道: “他们如果静下来谈谈,多相信对方一点,这场悲剧兴许就不会发生。” 段无迹攥着札记的角落,指尖惨白,“悲剧已经发生,收不回来了。” 邵慕白望着暗无天日的夜,怅然一叹:“是。” 他们其实都明白,若平歌不把自身的怨恨牵扯到秋阳百姓的身上,悲剧也不会发生,更不会有那样多的人平白无故丢了性命,不会有那样多的人不敢成亲,不敢谈情说爱。 平歌有错,只是他们二人心照不宣,不忍谈起。 段无迹眸子一垂,道:“我们没资格去指责平歌,毕竟我们没经历过他的那些坎坷。” 邵慕白不以为然,道:“无迹,你即便经历了那些,也不会因爱生恨,不会亲手了解我的性命,更不会迁怒到天下人。” 前世那个外表冰冷内心柔软的段无迹,他太熟悉,也太亏欠了。 闻言,段无迹冷笑一声:“我可没你说的这么大度。” 邵慕白眼神真挚,道:“你有的,无迹,你没自己想象的那样薄情。” 段无迹愣了愣,道:“等真有那么一天再说吧,说得好像你很了解我一样。” 邵慕白语凝――当然有那么一天,因为辜负你的人,就是我啊...... 只是这话他不敢说,只能任由其烂在肚子里,溃烂,流脓,直到变成一摊血水,看不清原来的模样,他才敢松懈两分。 随着一声鸡鸣,天边泛起了鱼肚白,脚下的秋阳城开始有了响动,乒铃乓啷,忙碌的一日又开始了。 二人在楼宇的最高处,从天黑谈到天明,浓烈的情绪终于沉淀,不似昨晚那般意难平。 段无迹看完了札记,心中怅然,或许有一件事是值得庆幸的,这二人始终相爱,没有二心。 但,也正是因为他们如此相爱,故事才这样不幸。 邵慕白小心翼翼把札记放回怀中,打算物归原主,回去还给掌柜。 “无迹,你往后对我有什么想法,一定要及时告诉我。我不想我们变成他们这样,因为拉不下脸询问,把误会变得越来越大。我爱你,顾惜你,所以不忍心跟你有隔阂,你懂我吗?” 段无迹倒是很好说话:“你放心,永远不会有误会的那一天。” 邵慕白欢欣雀跃,“你真好!” 段无迹接着又道:“因为我不会对你敞开心扉,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邵慕白:“......” 他只顾着难过,却没瞧见某个人整蛊得逞之后,背过身去的偷笑。 ........................ 随着平歌被收服,秋阳城又恢复了多年前的宁静。人心不再惶恐,情人们也不再胆战心惊。那些怕被挖心而不敢履行的婚约,一时间都浮出了水面,城池南北一片喜庆,红绸漫天。 “邵大侠,长安昨日托梦给我,说他在那边一切安好。多谢你,还了他一个清白。” 这日,梅郎登门拜访,神色轻松,无怨无恨。 见他已经从伤痛中走了出来,邵慕白真心为他开心。 “这是我分内的事,应该的。” “如果没有你,我断然是走不出来的。同样,秋阳城这些跟我遭遇一样的人也走不出来。”梅郎听着远处迎娶的唢呐声,勾唇道,“秋阳许久没有这样热闹过了,上次听到唢呐声,还是在乡下老家呢。” “以后你打算怎么办?” “跟着叔父,接着学手艺。”梅郎摊开手掌,盯着上面的纹路出神,缓缓道,“这双手,是长安的手......我手笨,叔父教的东西我很多都不会,但长安很有耐心。是他教会我,怎么打磨扇片,怎么雕花。大家都说我雕花的手艺比长安好,但殊不知,没有他,我连刻刀都不会拿。” 想起跟长安的点点滴滴,梅郎心里总是欢喜,一下子话就多了起来: “我爱长安,一如他爱我那样爱他。我们从前想开一家铺子,靠手艺谋生。现在长安走了,我一个人得更加努力才行。” “所以,我由衷地谢谢你。不仅因为你帮长安沉冤昭雪,还多谢你在那时候告知我,长安爱我。” 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支雕了红叶李的木簪,双手递给邵慕白。 “我也没别的本事,只会木工这一样。这支簪子就送与邵大侠,若你看得上这东西,哪日有了心仪之人便交给他,权当一份心意。” 那木簪不仅样式是红叶李,连材质也是。细碎的花朵镶嵌在簪头,错落有致,栩栩如生,连花瓣的纹路都一清二楚。 邵慕白爱不释手,已然想象到段无迹带着它的模样,心中大喜,“如此一来,在下就却之不恭了,多谢梅先生!” “邵大侠客气。”梅郎颔首,望了望四周,问:“诶?怎的不见另一位少侠?” 邵慕白道:“哦,今儿早上丫头带他出去了,说要晚上才回。” 梅郎笑笑:“丫头也是个机灵可爱的主,断然是觉得那位少侠亲切,带他出去玩了。” 邵慕白耸肩,“刚好我今日也有点事儿,他们出去走走也好。” 梅郎心细体贴,“既然邵大侠还有要事,那我就不打扰了。大侠心性不羁,足迹遍布天下,断然不会拘泥在秋阳。只是,在下希望,他日你若返城归来,还请到木坊一聚。” 邵慕白抱拳,“这个自然。” 送走梅郎之后,邵慕白交代掌柜,自己要回房休息,任何人都不得进来打扰,连打扫的小二也不行。 笑话,他马上要去找冥君交差,彼时魂魄归至冥界,外人进门看见一具尸体,那还不得吓尿裤子? ...................... 他找冥君这一趟,主要有两个目的:一,将泪丹和平歌给他,算是第一个任务交了差。二,问问平歌的去向,是转世为人,还是打入地狱。 冥君殿中鬼火闪烁,蓝色的火苗在壁灯里摇曳晃动,半明半昧。六十级石阶之上,冥君正在翻阅生死簿,钦点今晚要收服的鬼魂。 这六十级石阶是有讲究的,传闻一级代表一年,天干地支交相算下来,六十年便是一个甲子,一甲子,也称一个轮回。而冥君掌管万千生灵,是在轮回之外的,故而,要坐在六十级石阶之上。 他埋头批阅得认真,邵慕白赶来问他,他头也不抬,淡淡道: “平歌作恶多端,残杀无辜人数上百,理当被打入十八层地狱,一百年后方可步入轮回。” 他向来秉公处理,不徇私情。 邵慕白虽早有预料,却没想要八百年这么久,于是问:“一百年是不是多了点儿?” 冥君在生死簿上勾了一笔,理所当然道: “他既做了错事,便要承担做错事的后果。世上的可怜人多了,如若因为可怜被原谅,那谁还在乎善恶?” 他瞄了眼邵慕白,见他没有要走的意思,于是将方才的话又说白了一些。 “他痴情是真,但以真情害真情,让千百户人家不敢结亲,可取么?他可怜是真,但以小悲促大悲,让有情人阴阳相隔,又可取么?你既为鬼差,就该懂各司其职的道理。缘起缘灭,情生情断,这些都是由月老去管的。别忘了,你的职位,是捉鬼师。” 冥君的这话不错,平歌委实悲惨,但也委实不该用别人的血来祭奠这份悲惨。况且,冥界有冥界的规矩,不能因为一个平歌破戒。但愿数百年后,他转世为人,能生一个好人家,遇到一个良人,相爱一生。 思及这里,终是无奈。 邵慕白盯着墙上摇曳闪烁的鬼火,终究只有一声叹息。 “那楚幽呢?你可知他的鬼魂在何处?是入了轮回还是?” 冥君慵懒地拨了拨笔尖,道:“我生死簿上的人命千千万,哪认得这一个?” “噢......这样么......”邵慕白像熄火的孔明灯,一下子蔫了下去。 冥君实在见不得他这不经事的样子,啧了一声,不悦道:“奈何桥倒是有个鬼魂杵着不走,说是要等人。名字里好像有个‘幽’吧,本君日理万机,可记不得这么多。” 像是冰山注入了温泉,邵慕白觉着心里暖了几分,紧皱的眉毛倏地舒展。 “希望百年之后,他们会顾惜彼此,携手长生罢!” 他望着幽蓝鬼火,心中生了许多感慨。 “你怎的还不走?本君很忙,没空招待你。”冥君的注意力黏在生死簿上,对着那张纸眉头紧锁,似乎遇到什么难题。 邵慕白腹诽――这劳什子冥君,官架子还真不小! “我还有一个问题。” 他直截了当道。 “说。” 邵慕白抬头,望向六十级台阶之上的公案:“我是谁?” “呵,这问题有意思。”听了这话,忙碌的冥君终于停了下来,眼神转到他身上,“你是谁,你自己不知道么?” 邵慕白可不是这么好打发的,“我方才从外面进来,一路畅通无阻,看门的鬼差统统放行,问都不问。是你冥君殿守卫太差,还是,那些鬼差其实就是认识我?” 冥君放下手里的笔,顺势将手搭在桌上,道:“你来去无阻不好么?你大老远跑一趟冥君殿,非要过五关斩六将才顺心?” 邵慕白眼神凌厉,道:“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冥君拿食指在桌上慵懒地敲打,有一下没一下的,发出不耐烦的声音。 “我且问你,你是怎样让我相信,你是真正的捉鬼师,而不是那些妖魔鬼怪派来冥界捣乱的?” 邵慕白亮出食指上的指环,道:“这是你给我的信物。” 冥君道:“所以,这东西能让我信你,自然也能让外头那些鬼差信你。” “这东西是你的心爱之物,寻常看门的鬼差怕是也不认得吧?” “所以?” “所以他们放我通行,断然是认得我。而如果整个地府都知道我的身份,那么,你为何还要给我信物?这个指环,究竟有何用处?” 一番话听下来,冥君的眉头不由跳了一下,默了好半晌,才道:“你兜这么大一圈子,究竟想问什么?” 邵慕白眼神坚定,一字一句道:“我一开始就说了,我,究竟是谁?” 老木:屁话!你身份要那么简单你就不是主角了 第54章 送你一双眼睛(二)   邵慕白眼神坚定,一字一句道:“我一开始就说了,我,究竟是谁?”   冥君敲打桌案的动作终于停下,他正视邵慕白的眼睛,道:“我也想知道答案。”   邵慕白疑惑,“什么?”   冥君认真地看着他,道:“选你作捉鬼师的不是本君,是多年后的本君。我是没看出你有何特别之处,但既然是多年后的本君选的,自然也有其道理。你与其纠结这个,倒不如去找找下一个鬼妖。务实一点儿,时间会给你答案。”   邵慕白发现这冥君其实是个打太极的高手,问鬼差为何认识自己,他说“畅通无阻不好么”;问自己究竟是谁,他说“我也想知道”,还加了句“时间会给你答案”。   说了等于没说。   不过,冥君这样顾左右而言他,倒也透露了一些讯息――他的真实身份,说不定真的不简单。   飘魂回去的路上,他一直在思索,最后还是没有头绪,便暂时决定先放一边。冥君的话也不是全然无用,譬如那句“时间会给你答案”,便让此时的邵慕白安然了几分。   只是这份安然并未持续多久。   魂魄归身,推门出去的那一刻,掌柜便焦头烂额迎上来。   “客官,您总算是出来了,大事不好了!”   掌柜是个稳重的人,又经历过大风大浪,连他都急了,那事情肯定很严重。   邵慕白连忙问:“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掌柜整张脸都皱到了一起,“丫头今儿早上带姓段的那位客官出去,到现在都没回来!”   邵慕白心里咯噔一下,忙朝外望了望,“现在几更天了?丫头可有跟你说要去哪儿?”   “快三更了。丫头说要去木坊买东西,可我问了木匠和梅郎,他们压根就没去!我让人去打听了几趟,他们根本都没在城西出现过!”   掌柜以前是楚幽的管家,见证了他与平歌所有的故事,也正是因为如此,他对将真相大白的邵段二人才格外关切。   邵慕白慌了,心里咚咚直跳,“那他们会去哪儿?丫头熟悉地形,无迹的武功更是一流,还有人将他们拐了不成?”   “就是啊!可现在都三更了,他们就算出城去玩儿也该回来了!”掌柜的焦虑不已,“客官,您确定秋阳城只有平歌公子,没有其他鬼妖吗?”   “当然!一山不容二虎,何况是鬼妖?”   不过话一说完,他自己倒是愣了一下――丫头之前说过,她能视鬼。就算她不是鬼妖,是否跟冥界有某种千丝万缕的联系呢?这鬼妖伏法的当下,长安的魂魄也得到安宁,她还想做什么?   都怪他一时大意!   想着丫头是个小娃娃就没有防备,只以为是小孩子玩心重,要段无迹陪她。谁想直接把人给骗出去了!但愿丫头念着他们帮了长安,莫要做伤害段无迹的事!   “掌柜的,可去过长安的坟墓找?”   “找过了,没见着人。”   “那你可知道丫头平时喜欢去哪儿?”   “能找的地方都找了,他们家我也跑了两趟,她娘说丫头自从被他们卖了就再没回过家,连是死是活都不知道。还说什么我要是看到了丫头,一定要把人送回杏花楼,否则鸨头来找麻烦他们没办法交代。你说说这家人,还是人么!”   邵慕白烦躁地捶了一下栏杆,上头立即陷下去一块。他又急又担心,脑中不断闪过段无迹沉睡在雪地中与世长辞的情景,心口仿佛燃了一团火,灼烧着他的理智。   无迹,你可千万别出什么事!   正当他手足无措之际,窗外忽然闪过一道明亮的黄光,强烈耀眼,一闪而过。紧接着,就是一记轰然巨响。   邵慕白眸子一亮,当即飞身出去,朝光源的方向定睛一望――有人在使用法术!   当下正是火烧眉毛,他顾不得其它,只将所有赌注都押在这上头,足下一点,急匆匆朝那边飞去。   时正半夜,月黑风高。   秋阳城以前好歹也是庄亲王的封地,虽然繁华不再,但诸多的建筑仍然保留得很好。其屋舍鳞次栉比,错落有致,一袭黑色的影子在屋顶间飞快游走,急急朝城外奔去,快到出现重影。   那道光是从城外传来的,邵慕白挖空记忆,只想起那边有座看不清佛像的破庙。来不及思考丫头为什么要带段无迹去那儿,那尊佛像是谁,亦或者制造这亮光的根本不是他们,而是什么不认识的道士高僧。   这些,他统统不敢细想。   “无迹!你在哪儿!”   那座破庙显然被遗弃了许多年,灰尘堆积,蛛网横布。门口的石柱满目斑驳,好几处已经被风雨蛀穿了。   抵达破庙时,栖息在屋顶的乌鸦被惊动,一窝蜂逃窜出去,咿呀狂啼,将半空撕开一条裂缝,仿佛万千鬼手就从里面伸出来,张牙舞爪。   “无迹――段无迹――再不出来我生气了!”   他阔步朝里走去,地上的断木残垣胡乱躺着,一脚踏上去,灰尘高扬。   “咳咳!”   邵慕白被灰尘呛得咳嗽,掩鼻呼吸了两下,恍然醒悟什么。连忙默念了一段咒语,“嚓”的一声,掌心生出一团火苗,将偌大的破庙照亮了一个角落。   他托着火焰蹲下,朝周围照了照,果然,在积灰的地板上,留着两串脚印,一大一小,一直朝内院延伸过去。   他终于确定,段无迹和丫头就在里面!   但,为何他方才喊了那样久,却没人应他?   正疑惑时,身旁陡然飞来一只蝴蝶,雪白的颜色,停在他眼前。邵慕白觉得奇怪,这破庙偏僻阴暗,毫无生机,除了蜘蛛就只有一些喜暗的虫蛇,怎会有蝴蝶?   那蝴蝶在他眼前停顿了一会儿,便扑腾着朝脚印的方向飞去,似在给他引路。   于是再未停留,随着蝴蝶飞去的方向快步跟上。   后院空旷,视野辽阔,没有前堂四处乱陈的杂物,只是铺天盖地的野草,以及与时节极不相符的枯黄落叶。比起院子,这儿更像一处荒郊野岭,年久失修,毫无人烟。   邵慕白整颗心都悬了起来,这地方又脏又乱,阴暗潮湿,段无迹铁定是不会踏进的。而那两串脚印虽在后院入口的地方没了,但也千真万确是朝这里延伸的。也就是说,段无迹即便没有往里走,也断然在这周围。   “无迹――你在哪儿!段无迹――――”   他跟着蝴蝶一路前行,约莫走了一炷香,途中他不断呼唤段无迹,没有回声。   少顷,那蝴蝶将他带到了小路尽头,尽头并非死路,反而却立着另一座庙宇。邵慕白觉得奇怪,这座庙跟之前那座相距并不远,之前那个破烂不堪,佛像的面孔都被风雨侵蚀,看不清轮廓。这这座庙宇却干净整洁,虽然大门紧闭,但门柱石阶上了无灰尘,十分洁净。   唯一奇怪的是,他推门而入时,原本坐落着佛像的地方却空空荡荡,俨然无物。更诡异的是,那块地皮上还有深深的一大块痕迹,显然佛像在此已经放置了许久,最近才挪动地方的。   越看越觉着不对劲,邵慕白屏息,敛眉,熄了掌中火焰,取出阴阳琉璃扇啪的一下打开,仔细听着周围的变化。   嚓......嚓......   鞋底在地上发出的声音格外刺耳,似在心头踩了几个脚印。   段无迹和丫头无缘无故消失,背后究竟是谁在操控?还是说......根本不是人?   正当邵慕白在这庙里毫无头绪时,只听角落里传来一个人的声音,那是他寻找多时的声音:   邵慕白先是一愣,接着狂喜,飞快朝那声音奔去。   “无迹!是你吗?” 他将掌心的火源照过去,眼前所见,却让他深深吸了一口凉气。   只见段无迹整个人都蜷在角落里,手攥着膝盖,骄傲不再,凌厉不再。只仿佛被抛弃在深山野岭的幼狼,孤独可怜。他不顾脏乱地背抵墙角,几乎嵌进墙中,挣扎间隐约听到抽气声。   “无迹,是我,我是邵慕白啊......你怎么了?”   邵慕白加大了火焰的亮度,蹲在他身前,一颗心如挂在断崖上,危危高悬。   只见段无迹低着头,头发披散,发绳已经不见了踪影,很是狼狈。   “邵,邵慕白......”   这一声呼唤,轻微,脆弱,灰尘一般。   邵慕白觉着心头被剜去一片,再不管什么洁癖不洁癖了,一下子握住他的肩将人拉近。   “无迹!究竟怎么了?”   段无迹周身冰冷,仿佛在冰窖中浸泡了三天三夜,连骨头都是冷的。苍白的手慢慢抬起,攥着邵慕白胸前的衣襟,指尖泛白。   “带我走......”   他一面说着一面抬头,然而这个抬头,却仿佛一把锋利尖刀,迎头带血刺穿邵慕白的心――那双如雪莲的清冷眸子,如今紧紧闭着,光亮不再,留下的只有两道血淋淋的血泪,干涸在那张精致的脸颊。   刺眼。 “无心鬼”这一卷就结束了,感觉坚持看完的大家都特别不容易,比心心~ 小儿鬼 第55章 秘密神仙(一)   段无迹看不见了。   不过,比起目不能视,更糟糕的是,他会时不时留下血泪。有时他抱膝盖缩在床头,好不容易收拾好心情,想跟邵慕白说两句话,那血泪毫无征兆地就流了下来,让他提起的情绪又沉了下去。   没有办法,邵慕白便在他眼睛上方缠了一条布带,雪白的颜色,让段无迹察觉不到流血,又能让他立马瞧见。   他每日悉心照顾,几日之后,段无迹的情绪才终于慢慢平复,不像刚回来那样阴晴不定。   “你不问么?”   段无迹坐在桌边,两手撑在板凳上,微微缩着脖子,因为眼睛看不见的缘故,他习惯性地低着头――极其没有安全感。   大概没有人想过,不可一世的平教少主会露出这样的姿态。   “问什么?”邵慕白在他身旁坐下,温柔地说。   段无迹抿唇,从白绫中显现的细眉紧蹙在一团,似乎不愿提起,“那晚的事。”   邵慕白将他的神态尽收眼底,道:“我的确很想知道,但是如果说起来会让你难过,我宁可一辈子都蒙在鼓里。”   “是吗......”   “无迹,你知道我从不对你说谎。那天我害怕极了,我生怕你出什么事,生怕咱们就再也见不到了。所以,你现在还能坐在这里跟我说话,我很庆幸。”   段无迹动了动嘴角,“但是我瞎了。”   邵慕白看着他,即便对方不能与他对视,他也一如既往地看着,仿佛眼前柔情都在这目光里。 “眼睛我们可以想办法治,只要你还活着,我还活着,我什么都不怕。”   眼前的白绫被烫了一个洞,红色的液体逐渐蔓延,从一个小小的针眼,渐渐扩大成濡湿的一团。   段无迹拇指的指甲死抠着食指侧部的细肉,几乎抠穿肌理,“我怕我一直看不见。”   邵慕白往他那边挪了挪,企图给他一些踏实感。“无迹。你忘了我是谁啦?我可是捉鬼师,会的法术两只手都数不清,而且我上头的老板可是冥君,有什么事是我办不成的?你的眼睛病得蹊跷,那座破庙也生得蹊跷。大夫开的药先吃着,你若嫌苦,咱们就先歇一歇,别吃了。大不了我跑一趟冥界,问冥君要个说法。放心,世间万物相生相克,有锁必然有解,总会有办法的。一切有我呢,别担心。”   花瓶里的荷角亭亭玉立,还未到它盛开的时候,只是尖端有一点泛红,似胭脂一般,在空气中散着些许清香。二人之间只剩一丝空隙。   无言,却胜有言。   “我饿了。”   许久许久,周身紧绷的人终于放松下来,死抠着掌心的指甲也渐渐舒开。   邵慕白听了可劲儿高兴,段无迹能主动提要求,而不是把自己封锁起来颓废成活死人,情况还是很乐观的。   于是腾地起身,笑道:“我去叫小二炒两个菜,你想吃什么?辛辣的还是清淡的?”   段无迹难为情地抠着衣袖,自然,他的衣袖太大,这份难为情也只他自己知道。   “我想吃面。”顿了顿,又道,“你做的。”   若方才邵慕白心里只是欢欣雀跃的话,现下便是炸开了漫天烟花了。   看看,在他家小魔头这么挫败这么难过的时候,其他什么都不想吃,独独钟爱他煮的面条。   这还不是爱?   这能不是爱?!   “你,你先稍等啊!我马上就来!”   语罢,一面大笑一面跑走了。   饶是段无迹看不见,也能猜到他脸上开了花的褶子,不知为何,一想到这情景,再低落的心情也被治愈几分。   唇角不自知地扬起,低骂了一声:   “呆头呆脑。”   ........................   由于段无迹失明,行动不便,邵慕白是寸步不离着照顾的。本来要赶的路也耽搁下来,仍旧在那家客栈住着。段无迹睡床上,他就在旁边打地铺。掌柜的也来嘘寒问暖,照顾得很是贴心。   那一日,段无迹坐在窗前,对着窗外的满地阳光,眼前一片漆黑。   他从中午吃过饭就坐着了,直到傍晚也一动没动。单薄的身子沉溺在橙黄的斜晖中更加消瘦,纸片一般。   末了,似乎想通了什么一般,开口,说了三个字:   “是丫头。”   彼时邵慕白正拎着茶壶添水,听到这神来一笔的一句话,自然愣住。   “丫头?”他问。   段无迹接着之前的话,道:   “那晚,是丫头带我过去的。”   邵慕白揣着满腹疑虑在他身旁坐下,明白他这是要说那晚的事了,“可我当时过去,并没有看到她。”   段无迹垂首,道:“我也不知她后来如何了。那天,她听说我们收服了鬼妖,替长安报了仇,她就来找我,说想带我去个地方。”   “我没多想,就跟掌柜的留了话,带她出去了。”   话及这里,没等邵慕白反应,段无迹心里却先不舒服了,轻哼一声,又道:   “我知道,你又要数落我,说我不懂设防。但她是个孩子,我们又有恩于她,正常人都不会想太多。”   邵慕白倒是同意他的想法,“你说的对,若是我,我也肯定是跟着她去的。但是无迹,下次,你能带上我吗?不管去哪里,你只要没有十足十的把握,请一定带上我,好不好?”   话中没有一个“情”一个“爱”,却因主人说得真诚,也融化了几分冰冷,散出灼灼热气。   段无迹没想他是这反应,愣了愣,回过神来,嗫嚅道:“那,那你都这样求我了,我自然是答应的。”   邵慕白释然一笑,“无迹你真好。”   段无迹又是一顿,他最近发现,不知是这人说情话的功力又更上一层楼了,还是他自己的防御能力退步了,总觉着邵慕白轻飘飘一句话就能化进他心里似的。   “你再打断我,我就不说了。”   “别啊!”邵慕白当即做了个噤声的姿势,又想起这人是看不见的,于是贴心地半捂着嘴,将声音调低,“我不说了不说了,听你讲。”   声音嗡嗡的,让对方不用看,也能知道他老实乖巧的决心。   段无迹唇角微扬,心里又骂了一句“傻子”。随即接着之前的话往下讲,但他想起那晚发生的事,唇角的弧度便又沉了下去。   “丫头说,她知道一座没有佛像的庙,很有意思,问我要不要去。我觉着新奇,就跟她一同去了。” 第二卷开始了,谢谢大家继续支持 第56章 秘密“神仙”(二)   记忆飘回那个阴风瑟瑟的夜晚,袖中的手不由攥紧。   月光薄凉,所见皆是昏暗。   牌匾上厚到看不清字符的灰,檐角在月光里透着寒光的蜘蛛网,以及偶尔的一两声乌鸦的啼叫,让他的脚步停在门口。   “这是什么庙?”他问。   丫头笑得无邪,“我也不知道,我就来过一次。不过里面的神仙很漂亮,跟我说话的时候也很温柔,一点也不凶。”   段无迹疑惑,“神仙?”   “对呀!”丫头津津乐道,“我在河边捡到她的,她被锁在一个盒子里,我放了她。她说她是神仙,可以满足我一个小愿望。”   丫头说起这话来头头是道,不像是编的。   段无迹透过门上的洞往里一看,只见里头黑漆漆的,连起码的物体的轮廓都看不清,空气里还夹杂着霉臭。   他心里泛起一阵恶寒,却也还是抵不过那不知名的神仙的诱惑,决定进去,“我去找个灯,你在这里等一会儿。”   “不能点灯。”丫头拦住他,煞有介事地说,“神仙说了,她怕灯。”   段无迹更加不解,“哪有怕灯的神仙?你见过她么?怎么就知道她是神仙?还有,你为何要带我来这儿?”   他不像邵慕白那样有耐性,再加上语气也是冷冰冰的,惹得丫头小脸一沉,哼了一声,“你是不是不想进去?哼,我就知道你不会信我。你们大人都一样,从来不相信小孩子的话。”   “丫头!”段无迹叫住她。   “哼,别叫我。”   她说着去推开了门,抬脚就迈了进去。   “你不跟我一起,我就一个人去。反正你不相信我,不相信她,见了也白见。”   段无迹站在门口,盯着粘在门楣上掉了一半的蜘蛛网,身上像爬了上百条蠕动的虫,又痒又恶心。   他犹疑之间,隐约听见里面传来OO@@的丫头的声音“我把他带来了”,“他的眼睛很合适”,“我愿意”,“我早就该死了,没关系”。   丫头的声音很小,随着她走得越来越远,声音也渐渐变弱,直至听不清了。   段无迹的手攥在蛟龙鞭上,指节白若森骨。   “啊――――”   一声惨叫传来,段无迹一震,再也顾不得什么脏乱恶心了。一下子劈开破庙的门,腾地就冲了进去。   “丫头!”   四处张望,无人。   “救命啊――”   呼救声从破庙的后院传来,又似乎是比后院还远的地方。段无迹足下一点,施展轻功飞快地赶过去。   “丫头,你在哪儿!”   他沿着蜿蜒的青石板路往前一路飞奔,风在耳旁呼呼作响,恍若仲夏的滚滚雷声。直到他循着声音,推开那扇整洁的,与之前的破庙迥然不同的门。   ――眼前的景象,险些让他丢了鞭子。   平淡的语气闪过一丝起伏,但也一闪而过。   “那座佛像把丫头吞了进去,然后就飞起来了,不知它用了什么法术,一下子光芒万丈。那光很是刺眼,我下意识闭了眼睛,再睁开时,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邵慕白面色凝重,“然后呢?”   “然后,我怕那东西再做什么,就靠耳朵听动静,拿蛟龙鞭自保。有时能打中它,但大多时候,还是只打到空气。后来,迷迷糊糊之间,好像有什么东西扎进眼睛,我疼得厉害,一下子没了反抗的气力。但还好,后来我想起你教我的法术,就念了一下,果然就出现了一个屏障,把佛像隔绝在外面。”   他说话平淡冷漠,仿佛发生在别人身上,然则在邵慕白听来,这却活生生剥掉他一层皮。   “谢天谢地,之前教你的是屏障术,否则,我真不敢想......”   段无迹听出他的患得患失,心里也不怎么好受,于是掉下面子半安慰道:“反正还活着,就别想那些有的没的了。”   邵慕白想想也是,“说得对。无迹,既然你的眼睛是被法术所伤,那么寻常大夫应该治不好。我今晚再去一趟破庙,看看究竟是什么人在捣鬼。”   “别去!”   段无迹下意识扣住他的手臂,温热的温度从掌心传来,让他心里生了一股异样。   二人皆是一怔,但邵慕白心中的惊喜显然更甚――从前他想碰碰段无迹,这人都是千万个嫌弃,如今居然主动触碰于他,是不是也意味着,在段无迹心中,他已经不算是外人了?   “......无迹?”   显然,段无迹也反应了过来,想起自己之前死都不愿跟人触碰的性子,堪堪松开,接着之前的话道。   “那地方太过凶险,你一个人去不好。”   邵慕白心里一暖,“无迹,你在担心我吗?”   段无迹偏执地扬了扬下巴,死不承认,“毕竟你是签了条约的,莫忘了,鞍前马后,终身为奴。我现在行动不便,碰到谁都是俎上鱼肉的命。你到处瞎跑,万一我又碰到什么怪人怪事呢?”   邵慕白赶忙道:“呸呸呸!现在好好的说什么不吉利的话!”   不过段无迹这番话确实也有理,他若是去了,这小魔头一人留在客栈孤立无援,也不是个安全的对策。   “把你一个人留在这儿确实不安全,那不如我先送你回平教,有段无风护着我也放心。然后我再去破庙,怎么样?”   段无迹否决道:“平教在八川极西,我们现在所处的临沧国在八川极东,跑一趟都得两个月,太折腾了,不行。”   “是折腾了点儿,但目前咱们就这一个法子了。无迹,你的眼睛断不能一直这样下去,万一本来是有救的,结果错过了治疗的最佳时期,那样的话,我会吃悔一辈子的。”   段无迹不以为然,道:“你不是说是因为法术么?既然是法术所伤,那何谈治疗时期?那些都是凡人看病的讲究,你别想这么复杂。”   这下,可把邵慕白愁坏了――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小魔头究竟要怎样才能点头?   “那不然......无迹你有法子啦?”   段无迹咬了咬嘴角,道:“实在不行的话,你去多翻翻那些学法术的书,指不定就找到办法了。”   邵慕白托腮思忖,“嗯......说的也是。”他干劲满满起身,把随身那包袱里的东西一咕噜全都倒出来,一边对那几本书挑挑拣拣一边道:   “唉,要不是你不喜欢我,我都要以为你不回平教是因为舍不得离开我了。”   他这话本是无由头的碎碎念,大部分注意力还是放在那本记录法术的小册子上的。然则这无心的一句,却给段无迹当头一棒。   耳根一下子就烧了,也不知道这人有没有往他这边看,连忙别过头去,这人真是......莫名其妙!   一只喜鹊从远处飞来,落在窗轩瞧了两眼,左看看,右看看,最后叽喳着绕着段无迹飞了一圈,报喜似的,欢快地飞走了。   邵慕白每天翻阅法册,把沾边的法术都研弄了一遍,却毫无头绪。苦了他心里焦愁万分,又怕段无迹知道了难过,还要在他面前伪装出一副“我已经有进展”的模样。   不知不觉,离段无迹失明已经一个月了。   这一个月里,邵慕白充分发挥一个温柔情人该有的样子,对段无迹无微不至。只是顾及着那人的洁癖,他没睡上床铺,只在床边打了个地铺,半夜要端茶递水的也方便。   当然,方便是次要的。主要原因还是段无迹此次遭遇横祸,他没能及时阻止灾祸,心里委实愧责。故而,守在这人身边,确保万全,心里也踏实一些。   只是今晚,注定是个不凡之夜。   子时的梆子一敲,段无迹便隐隐觉着眼珠刺痛,在梦中也不得安宁。   起先还算不上痛,顶多是有动静,如牛毛似的在他眼皮底下蹿。到后来,便仿佛针扎一般,一跳一跳的,并且伴随着有什么温热的东西慢慢流动,弄得他很不舒服。   他顺着床板往里翻了一下,头抵墙壁,抬手揉了揉眼睛,隔着丝绸制的白绫按压,企图缓解两分。   但逐渐的,那刺痛感反而愈来愈强烈,似有烈火灼烧。饶是他困意横生,也无法在这样的痛楚中睡去。   “唔......”   额头沁了一层细汗,濡湿了鬓角的头发。他咬牙,撑着床板坐起,呼吸俨然不再平稳,时急时缓。   不知怎的,眼前蓦然就闪过那晚遇到的种种,甚至越来越清晰。   他清楚看见,推开庙门时,那道刺眼的黄光直直朝他飞来,宛如大漠沙场的利剑,刀刀见血,毫不留情。   然则,随着那光束冲向他的,还有一个当时并没有听见的,缥缈不定的声音:   “有人眼盲,有人却心盲。我送你一双眼睛,若你找到继承这双眼睛的主人,便带他来见我......”   什么意思?   什么眼睛?   什么主人?   “你是谁......”   段无迹喘息着问,身子轻飘飘的仿佛飞到了半空,找不到落脚点。   那个声音宛如清晨薄雾,朦胧虚无,又道:   “一个堕下天庭的散仙罢了,无名之辈,不足挂齿。”   段无迹冷哼,“自称为仙,却会害人。可笑!”   那声音轻轻一笑,道:“本仙并未加害于你,等你历完这一世的劫,自会明白。”   段无迹一头雾水,他又不是神仙妖怪,历什么劫?   于是道:“你的话我听不懂。”   “不必听懂。你现在是凡人,不可知晓太多天机。你只需明白,本仙不会害你,更不会害邵慕白。等你重见光明时,你会感激本仙。”   段无迹觉得这人简直有病,故弄玄虚说一些让人摸不到边际的话,东拉西扯半天,居然用一句“你会感激本仙”作结。   于是他在一团不能着力的棉花团中挣扎,想要问清楚他话里的意思。不料,对方却挥来一阵劲风,将他陡然从虚妄带回现实。   段无迹慌张坐起,额头的冷汗已豆大如珠,他仓促地扯下白绫,狠揉了几下眼睛,残留的刺痛这才消除。   他觉着惊奇,方才那一切,似梦非梦,似幻非幻。难不成,这人还真是什么神仙?   他一时拿不定主意,想着把邵慕白叫起来商量一番。   却不料,他爬到床边准备叫这人时,这人的反应,却让他一颗心都悬了起来。 这个神仙有、、玄机 第57章 曙光   段无迹从奇境中脱身,有惊无险,平复了两下呼吸,尚且安宁。   然邵慕白却不同。   因为他在漫漫长夜中,噩梦缠身。   梦中,他在漫漫雪山寸步难行。冰冷的空气刺进他的肺腑,活生生把他扎了几个窟窿。雪山高耸,看不到尽头,但他仍跌跌撞撞往上爬。身上伤痕累累,血液因为寒冷冻在衣服上,硬邦邦一片。   “无迹,等我......”   他嘴里一直念叨这一句,魔怔一般。   一个时辰了。离段无迹把他锁进山洞,自己独身面对千军万马已经一个时辰了。整整一个时辰里,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可能是一场血淋淋的厮杀,可能化险为夷绝处逢生。什么可能都有,但他只知道,段无迹此时凶多吉少,孤身一人。   预兆死亡的乌鸦从上空飞过,留下一声凄惨的啼叫后,了无踪迹。   邵慕白脚下不慎,一下子跌进雪里,八尺高的身子如同掉进了深渊,骤然消失在雪地中,没了踪影。好半晌,他才拼着一口气又爬起来,喉咙像被扼住,呼吸不了分毫,他只有用比平日大十倍的气力,才能从微薄的空气中摄取几丝,勉强维持气息。   “无迹......无迹......”   他周身紧绷,咬着牙往前迈,脚却像灌了铅一般沉重。   “我们会活下去,一起活下去......”   “等我......”   冰碴在脸颊划破了一道口子,却因太过冰冷,血液流到一半便生生凝固,如锈迹似的沾在脸上。   血在表面,痛在心底。   邵慕白一点一点往山上挪,忽而一阵大风刮过,砸下一块山石,他避闪不及,眼前一黑被砸个正着,整条手臂都被压在下面,动弹不得。   全身上下,除了心头的痛铺天盖地,其他所有的伤痛他皆感受不到。   嘴里又呕出一口血,染红身前的雪地。   “――喂,你没事吧?”   隐约之间,半空传来一个声音,缥缈虚无,似幻似实。   胸口起伏剧烈,他大口大口地呼吸,企图凝聚一些气力,摆脱巨石。   “――邵慕白,醒醒。”   无迹,是你吗?   他拼着最后一丝气力,全都用到右臂,骨骼传来脱臼的声音,咯咯作响。   “邵慕白!你怎么了,快醒醒!”   有人在晃他,喊他,想要帮他。   “无迹――”   霎时间,不知是人的潜能被激发还是冥冥中有高人相助,他终于将手臂抽了出来。   抽出来的瞬间,他腾的睁开眼睛坐起,满头大汗,呼吸急促。   “哈......哈.......”   他一下子未能平复,胸口起伏的幅度仍旧很大,满头大汗地坐在原地,不说话,不做事,只瞪圆了眼睛,无神地盯着前方。   好半晌,眼前的视野才逐渐清晰。原来,漫无边际的十里雪山变成了温暖屋舍,而压着他不能动弹的巨石,其实是一只棉花芯的绣花枕头。   “你还好么?”   身侧传来久违却熟悉的声音,邵慕白侧首,对上那张他珍爱万分,又愧疚万分的脸。   段无迹见他眼中有了焦距,担忧的心也悄悄放了下来,道:“你做梦了。”   邵慕白一时无言,被噩梦折磨了一遭,更加觉得眼前之人难得。于是也不管对方嫌不嫌弃,讨不讨厌,一下子把他揉进怀里,贪恋万分。   “能再见到你,真好......”   他的肩膀一直颤抖,连带着声音也是抖的,仿佛轻轻一碰就会散掉。   段无迹讨厌身体触碰,本想一把将人推开,但见他这样,责怪的话便也咽了回去。   “你已经喊了我几百遍了,再喊下去,你不疯我都要疯了。”   邵慕白自责着将人松开,歉然笑道:   “真是抱歉,把你吵醒了吧?”   他草草收拾好情绪,一面说着话,一面起身帮段无迹铺床,“天还早着,你接着睡,我把被子给你铺结实,舒舒服服的,保准一会儿就又睡着了。”   段无迹仍是盘腿坐在原地,一动不动,也不搭对方的腔,只坐在那里,好似在沉思什么。   邵慕白看他时,他正垂着脑袋,食指一下一下地抠着膝盖上的布料。   他总喜欢端出一副故作老成的样子,好似不近人情,厌世冷血。但这些下意识的,可爱又孩子气的小动作却将他出卖得彻彻底底。   “无迹,你怎么啦?”   邵慕白一掌拍飞心里蠢蠢欲动的老流氓,压下想再次拥抱这人的悸动,人畜无害地问。   段无迹仍旧垂着脑袋,盯着膝盖上粗糙的布料出神。许久许久,才开口道:   “你出冷汗了,不擦一下么?”   闻言,邵慕白先是摆手,“不用,没事儿!”   随后解释:“我保证!我出的汗少,绝对没弄你床上。”   最后震惊:“你怎么知道我出汗了?你,你怎么看到我出汗的?!你,你能――”   段无迹在那惊天动地的震愕中抬头,唇角一勾,道:   “我能看见了。”   霎时间,归港的轮船穿破晨雾,万千烟火于黑夜绽开,欣喜若狂。 第58章 劫匪(一)   “无迹,这么多天没见着我,有没有感觉我变俊了?”   次日晨,邵慕白精心打扮,还特意打了盆水将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自我觉着风流倜傥,迷人得不行。   段无迹嘴角一抽,“没有。”   “真没有吗?”邵慕白厚着脸皮凑近,“你再仔细看看呢?”   段无迹嫌弃地后退一步,敷衍道:“你好看,你全天下最好看。”   邵慕白却煞有介事地否定:“那可不行!全天下最好看的是你,我可不能抢了你的名头。”   段无迹嘴角再抽,一句也不想理会这人――得了便宜还卖乖,整天嬉皮笑脸玩世不恭,冥君怎么找了这么个人?   他转而去收拾行李,这一趟横祸耽误了好些天,他们得赶紧启程,去下一个地方了。   邵慕白想起什么,一拍脑袋道:“对了,无迹,给你个东西。”   经过方才的那一下,段无迹打算先淡下态度,别太给他面子。否则到时候又撺掇出一句劳什子深情款款的话,他可没办法往下接。   于是仍旧爱答不理,注意力全放在准备叠放的行李上,爱答不理丢了一句:“何物?”   邵慕白从怀里掏出一个用帕子包得精细的物件,递到他眼前,“这个是梅郎托我给你的,你瞧瞧喜不喜欢。”   段无迹停下手里的活计,眼神落上雪白的丝帕,“他怎的会送我东西?”   邵慕白脸上闪过异色,“噢,那啥,咱们不是收服了鬼妖吗?他为了答谢咱俩帮长安报了仇,就送了咱们点东西,表示一下心意。”   他说着展开丝帕,将那支宝贵的红叶李的簪子袒露出来。   段无迹转身,眸子一凝,落在花瓣纹路都无比清晰的簪头上,这垂眸的动作露出了长得让人妒羡的睫毛,那睫羽如同蝴蝶一般歇在下眼睑上,让人有种岁月静好的柔软感。   “花簪?”   好半晌,段无迹才打破沉寂。   邵慕白这才意识到偷看人家已经有一会儿了,于是赶紧道:“确实雕的是红叶李,但不是姑娘家戴的花团锦簇的簪子,就两朵小花,且红叶李的形状简朴素淡,很适合男子戴的。”   段无迹想了想,始终觉得奇怪,“我与梅郎一句话都未曾说过,他却要送我东西?”   邵慕白心虚地抹了一下鼻子,“要不怎么说梅郎心细周到呢?你看咱们帮了他一下,他就回赠这么精致的一支发簪。你看做工这么精细,得要花去他许久工夫呢!你......不喜欢吗?”   段无迹抬头看了他一眼,企图洞悉出蛛丝马迹,半晌,又似乎想通什么,冰冷的眸子亮了一瞬,放下手里的东西,“没有。”   邵慕白狂喜,“那你就是要收下啦?”   段无迹没有停顿,径直将那簪子往头上一插,轻晃两下觉得牢固了,才转而又去对付床上凌乱的衣裳。   邵慕白有点不敢相信此时的欣喜,他以为段无迹会拒绝,真要收下也得摆出一副不情不愿的表情。却不想,他不仅收下了,那立马就戴了上去。   他记得,段无迹说过发簪易折,会行动不便。   哎哟哟,这小魔头,就是口是心非,嘴上说着不喜欢,真把东西呈到他眼前,这不还是挺稀罕的嘛?   “愣着干什么?赶紧收拾。”段无迹白了一眼痴汉笑的某人。   邵慕白继续笑着,只是收了几分痴愣,“我的早收拾好了,就等你了。”   “那你手脚还挺快么。”   “无迹,你有没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尽管开口,咱俩现在这么熟,就别见外了。”   毕竟已经收下他的定情信物了,再见外也见外不到哪儿去的啦!   “不用,别碰我东西。”   果然......段无迹最擅长的,就是在某人心花怒放的时候泼冷水......   他一门心思地收拾行李,脑中蓦然闪过一句话,是那晚他复明之前,那个虚幻缥缈的声音对他说的――   “我送你一双眼睛,若你找到继承这双眼睛的主人,便带他来见我......”   究竟是什么意思?   什么叫“送”?   他的眼睛难道不属于自己么?   “邵慕白。”   “你看着我。”   “凑近点,看我的眼睛。”   “无迹这......不合适吧嘿嘿......”   “别嬉皮笑脸的,正经事。”   “你觉不觉得,我复明之后,眼睛变得哪不一样了?”   “变好看了算吗?”   “....................当我没问。”   段无迹打心里觉得这人没个正形,偏偏在收鬼的时候又气势如虹,雷霆万里。   真是复杂!   没得到答案,他便没有硬问下去。未知就先让它未知着,反正不知道也没什么,能看见东西就行。   他这样想着,直到那天,发生了一件事。   .....................   那日,他们正骑马在路上走着,经过一条山间小道时,陡然蹦出来十几个山匪打劫。个个大刀阔斧,凶神恶煞。领头的那个,脸上还横了一道狰狞的刀疤,那刀疤愈合的时候显然没调理好,本来该合起来的肉却高低不平,一块鼓一块凹,仿佛粗糙的针脚,让人看了心里发麻。   “马背上的,乖乖留下买路财,爷爷可饶你们不死!”   “哟?”   邵慕白见对方大刀阔斧气势十足,不由心里发笑:“无迹,咱们碰上打劫的了。你说他们这是要劫财还是劫色啊?”   段无迹白他一眼,“你倒是有色给人家劫呢?”   邵慕白啧了一声――这小魔头,当真毒舌!   “我这不是怕他们看上你吗?你这相貌可是天上有地下无的,那万一他们动了歪心思,我可是得心疼的。”   段无迹不满,“意思你决定乖乖献上财宝,溜之大吉了?”   “那当然不行了!”邵慕白当即表忠心,“都欺负到咱们头上来了,放是肯定不能放的。你说怎么收拾,我都听你的。”   段无迹只是冷冷一笑,“区区几个山贼,还轮不到你出手。”   这话刚落音,邵慕白就觉着眼前刮了一阵风。紧接着,一记鞭子撕裂空气的声音,身后的几个山贼就应声倒地。一时人仰马翻,哎哟连天。   邵慕白的眉毛一飞――得,说干就干,的确是段无迹的作风。   那贼首见段无迹的武功如此高强,一时吓软了腿,连忙跪在地上求饶。   “爷爷饶命!爷爷饶命!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冒犯了爷爷!爷爷饶命!爷爷饶命!”   方才吆五喝六的山贼一下子摇尾乞怜,要不是邵慕白见多识广,可真要以为这山贼是唱戏的了。   段无迹不喜他这称谓,“啧”了一声:“谁是你爷爷?”   “不是爷爷,那......大侠!大侠饶命啊大侠!”   虎背熊腰的人哭天抢地,一边说一边磕头,恨不得化身孟姜女哭塌一座长城。   段无迹实在厌恶这种没骨气见风使舵之人,只想赶紧让他闭嘴。   “再哭下去,我便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别别别!小的不哭了!不哭了!只求大侠放我一马!”   段无迹面色冷冷,将鞭子收在手中,伸出两指抚摸长鞭表面的纹路,徐徐悠悠地把玩,道:“饶你性命也不是不可。”   “多谢大侠!”   “把手上的武器统统交上来,马匹刀剑一样不少,并且承诺不再劫掠路人,我便放你们走。”   哭喊的山贼安静下来,面露难色,“这,这......大侠,这都是咱们吃饭的家伙,都丢了......往后咱们――”   “――意思你们不思悔改,还要重操旧业?”   “没有没有没有!我交!我交......”   他瞥见那发亮的蛟龙鞭就腿软,当即没了立场,乖乖让手下的人上交武器。   缠着红布辟邪的大刀,削铁如泥的斧头,以及那贼首不知从哪里抢来的,造价不菲的红缨枪。   变脸快的人,往往心肠毒辣。咬人的狗不叫,而这类人却不是不叫,只是先叫着让你放松警惕,再在你猝不及防时出手,一招致命。   这贼首显然属于此类,他双手奉上□□时,一直偷偷瞄着段无迹的动作。见他将鞭子收了,一圈一圈往手上缠,甚至转过身去,背对于他。   此时不出手,更待何时?   他眼中闪过杀气,射出袖中早早藏好的毒针,径直飞向段无迹。 第59章 劫匪(二)   贼首眼中闪过杀气,射出袖中早早藏好的毒针,径直飞向段无迹。   他的算盘打得滴答响,想着这一招绝地反杀,定能在寨中又建立一番威信。   但,段无迹是何人?他自小生长在平教,而平教又是江湖上使毒的圣地,排名前十的剧毒有九个都出自于此。这贼首在想什么,他平教少主岂会不知?   邵慕白见着那贼首的动作,心里咯噔一声。身子率先做出反应,急急飞了过去企图保护。   不想段无迹早有防范,回身的瞬间抬手一挥,手里的鞭子嗖的飞出,如出海蛟龙般,快如疾风,气势如虹。只听“噌”的两声,势如破竹的毒针被长鞭隔挡,因那力道之大,毒针飞去的方向陡然反弹,以更大的速度原路返回。   “嚓!”   一记细微的,毒针入体的声音。   方才心存歹念,以为要扬眉吐气的贼首陡然一僵,眉心被两根毒针穿过,当场没了性命。   前后不过一眨眼,那些山贼什么都没看清就没了老大,以为段无迹二人会什么隔空杀人的神秘武功,惊吓之余,一窝蜂散了。   而看清所有经过的邵慕白,心里却仿佛急腾腾蹿过了一条蛇,所过之处鸥鹭群飞,鸡犬不宁,待一阵石破天惊的奔逃之后,才又安静。   “无迹,你怎么样?有没有伤到?”   段无迹气定神闲地将蛟龙鞭在半空一抡,又缠回腰上,不屑道:“我自然是没事了。有事的是他。”   这贼首虽然恶毒,但却没有恶毒的眼力。他真正收手是将鞭子缠腰,可不是圈手上。连他蓄力都没看出来,还敢出手谋害?真是自不量力!   “没事就好!”   邵慕白这才放心,但他刚走出去两步便腿下一软,径直跪了下去。狠狠摇了一下脑袋想要站起,却又跪了下去。   “你怎么了?”   段无迹整理蛟龙鞭的手顿住。   邵慕白在腿上快速点了几处穴道,低头半晌,扯出一个讪笑:   “那个,毒针好像......扎我身上了。”   段无迹一惊,方才毒针直冲他面门,一共两根,他一一都打回去了,怎会飞到他身上?   原来,适才情急之下,邵慕白怕段无迹受伤,一个箭步冲过去抵挡,却在不留意间,被第三根针刺中,好巧不巧,就扎在膝盖上。   段无迹微恼,“我一个人本来能应付,你瞎凑什么热闹?”   邵慕白可怜巴巴地坐在地上,“我这不是紧张你嘛......谁知道那贼首不但眼力差,准头还不好。两根直冲面门,一根直冲下盘,我这一时没反应过来才着了他的道......”   段无迹一愣――一根直冲下盘?也就是说,方才若不是邵慕白出手,这根针,其实是扎在他身上的?   于是在愤怒之余有些感动,蹲在他跟前,找到那根针的位置,拔除之后,又用内力将毒血吸了出来,问:“能站起来么?”   邵慕白尝试了一下,仍是无果,“这毒针厉害得很,若不是我内力丰厚,现在可能就去见冥君了。”   段无迹甩他一记眼刀,显然心里又气又急。   “下次我干什么,轮不到你多事。”   邵慕白可不答应,“这怎么行?你方才危在旦夕,我心里多着急!我一着急,就控制不住手脚要去帮你。再说了,你可是我放在心尖儿上的人,你有危险,我怎能袖手旁观呢?”   段无迹被他气得半死,正要对仗几句,那人却猛地朝他扑来。   “――当心!”   二人顺着山坡的地势滚了好几圈,沙尘滚滚,黄土扬了三尺高。   段无迹仓皇起身,只见方才毙命的那贼首,已然不知何时化成了鬼魂,正飞过来向他们复仇。   此时他刚没命,鬼差还未来得及赶来索魂,正是他怨气最盛,无人约束的时候。   “黄毛小儿,拿命来!”   那鬼魂凶神恶煞,比人身的时候魁梧了一大圈。   “无迹,你且后退,我来收拾他!”   邵慕白说着往探向胸口,取出那把精致的阴阳琉璃扇。但他方才中了剧毒,理应休息调理,贸然动用真气收鬼,只会扩散毒气。彼时毒气侵入心脉,就算是大罗神仙来了也救不了。   这道理他明白,段无迹也明白。   所以在他将且开扇时,段无迹抬手一拦,阻止了他的动作。   他以为段无迹只是担心他毒素发作,但毕竟现在情况紧急,又只有他能视鬼,所以就算担忧,也不能束手就擒。   然则,他却是低估了眼前之人。   只见段无迹盯着厉鬼的方向,双眼冰冷,焦距凌厉,分明是能视鬼的神态!   “无迹,你!”   段无迹的眼睛一动不动,瞪着贼首的鬼魂,抬手握上腰间长鞭,徐徐起身。   “他敢来,我就敢让他彻底消失。”   贼首见他能视鬼,心里一惊,却也马上站稳脚跟,狂笑:“无知小儿!别以为装腔作势说能看见就真的能看见了,老子今儿就送你上黄泉路,让你比我先下地狱!”   段无迹渐渐握紧鞭把,手指因这个动作划出波浪一般的形状。   “既然你不信,那就试试!”   霎时间,腰间的长鞭如黑龙般腾身而出,玄光乍现。   反观那贼首只是初初成鬼,尚未修炼成鬼妖,虽有法术,却不精炼。而段无迹虽只会个隔挡的小法术,但他的功夫却是实打实的。贼首虽不怕长鞭,但却怕风,毕竟鬼魂轻浮,飘若无物,若被疾风一扫,当真有灰飞烟灭的可能。   故而,那长鞭挥舞时产生的如虹气流,让那贼首很是吃不消。   三招过后,一人一鬼高下立现。   那贼首见敌不过段无迹,脚底抹油就要逃跑。段无迹岂能放过他?足下一点,长鞭一挥,急急朝他冲去。   “哪里跑!”   “――少侠手下留情!”   正当他最后一鞭甩过去时,索魂的鬼差将将赶到,索魂链一甩,改变了长鞭的方向,劈掉隔壁榕树的一块树皮。   “你们又是谁?”   段无迹头一回看见鬼魂,亦是头一回看见鬼差,所以对一切都很陌生,来人皆要问一句“你是谁”,即便在冥君跟前也是如此。   那两个鬼差是黑白无常的手下,也是负责捉拿游魂的。其官职小,也较好说话。简明扼要地向段无迹说明来意后,又朝邵慕白行了大礼,这才捉拿贼首离开。   山道因打斗变得凌乱,枝桠横陈,野草乱飞,一片凋零。分明才刚入秋,便让人以为到了深冬。   段无迹这才腾出空来,容纳他能视鬼的欢喜。手指不可置信地抚上眼皮,在柔软的肌理上抚摸了两下,倍觉欢欣。   “我以为你在破庙遭了一出横祸,却不想是因祸得福。无迹,往后咱们就能一块儿捉鬼了。”   段无迹藏不住嘴角的笑,索性大方露出,“怪不得要说送我一双眼睛,原来是这意思。”   邵慕白赞许地点点头,“或许,那人真的是某个神仙,来助咱们一臂之力的。”   二人正说着笑,段无迹陡然想起什么,唇边的笑又消散了去。   不解,心痛,疑惑,种种情绪幡然涌上心头,让他心里沉甸甸的。   “丫头......”   破庙是丫头带他去的,他之前以为自己被佛像袭击之后,是要一直失明下去。不想最后却不是失明,而是给了他一直想要的,能够视鬼的眼睛。   但,丫头为何要带他去那儿?   为何不事先与他说明?   她是怎么认识那“神仙”的?   丫头之前是能视鬼的,也是同他一样,要先失明一个月吗?   “我之前,错怪她了。”   段无迹之前是对她有埋怨的,他想着,他们收服了鬼妖,让长安死得瞑目,她这作妹妹的,即便不感激他,也不能害他。   但事实证明,丫头既没有恩将仇报,也没有心存歹念,只是用了一种他们都不知道的方式,送了他一双眼睛。   他们更不知道,丫头为了这双眼睛,要化身为蝶,在那“神仙”身边守护三年。   还好,邵慕白二人心存良善,没有跑去长安家让一家人给个什么说法,更没有对着青天明月诞下诅咒。只是在午夜梦回时,想起这么个人,心里泛起寒意。   现在好了,真相大白。丫头还是那个丫头,聪明伶俐,很有自己想法,不受大人约束的丫头。   他蓦然想起梅郎评论丫头的一句话:   “尘世浑浊,小孩子临世的时间短,心性自然是干净的。我们总以为小孩子不懂事,其实他们懂,只是经常被误解。”   梅郎这等豁达清明,性子又温润低调,不爱张扬,怪不得长安那样爱他了。   误会消除,拨开乌云见明日。段无迹望着耀耀日晖,只觉得心底的阴霾也烟消云散了。   然则,这样感慨万分的时刻,总有一个人会出来煞风景。   邵慕白双腿不能行走,只匍匐着爬到段无迹身边,可怜巴巴道:   “那个,无迹,我知道你很感慨,毕竟咱们的心情是一样的。但......能不能烦请你,先把我送到城镇里找个大夫,我怕再拖下去,我就抵受不住毒性了。” 第60章 因祸得福   “这位大侠中的是见血封喉的毒药,万幸他内力丰厚,你们又及时封锁了几大穴道,这才捡回一条命。”   鬓发苍白的大夫连连感慨,说邵慕白是他这辈子见过最惊奇的体魄。   “寻常人碰上此等毒药,七步之内必定丧命。这位大侠不仅能活下来,甚至还能谈笑风生,委实神奇。方才我已将毒血放了,又配了解药,你们回去用热水蒸一蒸,明日应该就能起身了。”   邵慕白一面笑着点头,一面将他的话记在心里。毕竟段无迹站在一旁,看似严肃认真,其实多半都在走神。可怜他堂堂捉鬼师,中毒之后居然如此落魄,只能自己将这些记着,不然,他恐怕是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了。 不过么,尽管他记得仔细。但有些医家术语他还是不明白的。   “先生说......蒸一蒸?”   老大夫颔首,“就是拿烧烫的热水沐浴,浸泡约莫两个时辰,促进体内筋血流通,排除毒素。”   邵慕白颇有疑惑,问:“先生,既然我体内尚有毒素,那血液流通之下,万一毒性侵入心脉了,可如何是好?”   大夫笑着摆手,“大侠放心。我已开了解药,内服外用,一应齐全。让你蒸汽沐浴,是为了让解药的药性流通全身,这才能将毒素祛除干净。”   邵慕白大悟:“哦――原来是这样,多谢大夫!”   大夫慈眉善目地将药方子折起来,递到他手中,“大侠客气。这办法用起来简单,你只消坐在桶里,让人添热水便成。若是嫌加热水换热水什么的太麻烦,也可加炭火。反正只要能维持水温,什么法子都成。”   邵慕白将药方放入怀中,笑道:“多谢大夫提点。”   他付了诊金,随段无迹在一家客栈住下。然后,问题就来了――   “无迹,能不能烦请你,帮我脱一下......裤子?”   他无助地坐在木椅上,下半身跟变成了石头似的,半点不能动弹。就算他力大无穷,也不能自己把自己搬起来再脱裤子吧?   但是......要这有洁癖的小魔头帮他脱裤子,好像......更难。   “或者你把这家店的小二叫来,让他帮我,这个办法也成的。”   时下已经入秋,风里的暖意也渐渐消散,透着些许清凉。   段无迹将袖子挽起,用布带固定在臂弯处。   “不必,我可以。” 诶?邵慕白一下子受宠若惊,但他怕惊扰了这份为数不多的关心,便强压着没有表现出来,只兀自在心里狂喜。   段无迹却是不知道他心中这番思索的,只让邵慕白自己撑着坐起,他再一面用内力辅助,一面伸手一剥,长裤便嗖的褪下,只留了亵/裤。   邵慕白见他没有半分厌恶,心里仿佛落了一颗小石子,漾开一圈接一圈的涟漪。   “无迹,你这样帮我,我委实受宠若惊。”   段无迹没有抬头,弯腰收拾着沐浴要用的工具,淡淡道:“没了腿的人最不方便,我还没小气到要跟你计较这些。”   邵慕白心口一陷,是了,没了腿的人最不方便。前世,段无迹就这样不方便了数年,万千愁苦只压在心中,不与人说。 那时,他孤零零的一个人,该有多无助?   小二刚在桶里加好热水,此时屋内热气翻腾,云雾绕缭,如天上人间。段无迹在屋内忙碌,分明只是抬凳子试水温这些寻常活计,却让人觉得是腾云驾雾的上神,身形儒雅,衣袂翩跹。   雾中看人,更美三分。   段无迹抬眸的瞬间,朱砂痣红得正艳,烨烨生辉,如皎洁月光中的胭脂。他的睫羽又长又密,眼帘一掀,便如舒展花瓣的夜合欢,静谧动人。   在沐浴的这两个时辰里,邵慕白只字不言,生恐打破了这份美好。   直到浴汤的颜色变暗,毒素排得差不多了,段无迹才把人搬出来。只是,亵/裤被水一泡,里里外外都湿透了,再穿着恐会染上风寒。段无迹二话没说便帮他褪了,换上一条干净的。   不过么......这亵裤是最里头的一条裤子,一旦脱了,某人就赤/条条光/溜溜的了......这突然的“坦诚”相待,二人都还不是很有准备。   放在寻常关系的人身上,自然一瞬间就能完事儿,甚至还可能说两句玩笑话,比比大小。   但坏就坏在,此刻某人心里都有点别样的心思,且感情再纯,也总有点儿“欲”沾在里头。   段无迹尚算正常,只是在不小心瞟到某人胯间之物时顿了顿,耳根一红,下意识往自己腹下看去,再没什么了。   但邵慕白就不一样了。他本就对段无迹爱得不行,方才这人帮他沐浴,滚烫的浴汤煮得他热血沸腾,他已经拿出吃奶的力气才未失控。现在他□□,好巧不巧段无迹就蹲在他身前,正正对着他腿/间。这等情景,恐怕柳下惠来了也把持不住的吧?   于是,某人即便一动不动,即便两手已经在太师椅上抠了几个指印,但胯/间那行货,还是不可避免地站起来了。   “邵慕白,你属龙的么?”   龙生九子,生性最淫。   某罪魁祸首抬手捂住胯/间,脸色愧然胀红,“这,这也不是我能控制的......”   段无迹甩他一记眼刀,“自己憋下去。”   “这怎么行!”邵慕白已经满头大汗,“无迹,咱都是男人,你也知道这事儿没那么容易憋回去的对吧?”   “所以呢?”   “所,所以,你先帮我穿好裤子,给我点儿时间,待会儿它就下去了。”   段无迹愣了愣,“好。”   他方才一下子以为,这丧尽天良的变态要自己帮他弄出来。   咦!   真是跟这人待久了,思想也变浑浊了!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本来依照大夫的法子,是要往浴汤加红炭来维持水温的,但段无迹嫌炭火太脏,便用内力加热。两个时辰下来,他的内力损耗严重,累极了。于是草草沐浴干净之后,倒头便睡。   邵慕白瞧着那团缩在棉被里的身影,心里被温柔填满。他把被子替他掖好,又往上拉了拉,盖到肩膀往上。随后轻轻靠近,在他的眼皮落下一吻,如羽毛一般轻柔,梦中人绝无察觉。   送晚饭的小二在门口敲了敲,被邵慕白挥退了。   现在段无迹与他同在一张床上,没有面露嫌弃,也没有口出恶言,这样岁月静好的光景,怎可叫人打搅了去?   “无迹,我发现我是越来越爱你了......”   他深情地盯着鼓起来的被子,喃喃道。   岁月无声,一记掌风拂过,桌上的烛火熄灭,嚓的一声黑暗降临,成就了一室的温柔。 最近老木忙疯了,还好剩了一点存稿T^T 第61章 膝盖(一)   邵慕白伤好以后,二人便继续上路了。   经过失明瘫痪的磨砺,他们的关系倒是更近了一步,虽然段无迹仍旧冷冰冰的,但却没往前那样嫌弃这人,有时考虑到盘缠不够,需要同睡一间房,他也没有二话的。   许是他们那段路较为太平,直到中秋他们都没有遇见鬼妖闹事,但邵慕白这人心中仍揣着几分侠气,故而即便没有鬼妖,但途中遇到不平之事时,他还是会拔刀相助的。   譬如那日,他们经过一个村落。   正走在路上,注意力却被迎面而来的一对母子吸引了去。   那女儿只有七八岁,忍着哭腔一直掉眼泪,母亲不知因何发火,口中骂骂咧咧不说,竟一路走一路扇打女儿。   那孩子脸上本来还算白净,这样打下来,脸蛋上就多了好些指印。路过的行人看不过去,就三五几个围上来劝说。那妇人见人多了,也不好意思再下手,一面哭诉着自身经历,一面到实在气不过时,又去推搡女儿。   有心善的老妪看不过去,出口制止她:“孩子还那么小,做错了事稍微教训两下就成了,不能这样打。”   那妇人许是自己也委屈,呜咽了一声,一下子就蹲了下去,“谁想这样打她?我也不想!她把吃饭的钱弄丢了,我们娘俩都饿一天了,我能不气吗我?”   老妪听了着急,“丢了多少啊?”   妇人抽噎着答:“二十文。”   老妪松了口气:“噢......那也不算多,省两天就省出来了。”   妇人抹了两把泪,她的手很是粗糙,干橘皮一般,指节弯曲的地方都有许多翻起来的白色的干皮,许是长时间干活落下的。   “老妈妈,您不知道,这丫头她爹走了,家里就我一个人浣纱挣点儿钱。除了养她,还得养我那个病痛不断的婆婆。我又没其他的本事,就算浣纱从早浣到晚,挣的钱也是一文一文数的。一家人三张嘴,根本养不活!”   浣纱委实工钱少。小女孩弄丢的二十文,妇人要不吃不喝三天才能挣回来。   老妪听了直搓手,“那都这么难了,你就没想着改嫁啊?”   妇人说到伤心处,眼泪掉得更勤。“咋改嫁呀!我都人老珠黄了,又不是什么年轻的小姑娘,家里还上有老下有小的,哪个男人没事找事来挑这么重的担子?”   围观的人连连叹气,本来要数落妇人打女儿心肠太狠,又想着二十文对这个家庭来说确实不是个小数目,便也只有无奈着叹息了。   那女儿眼泪啪嗒啪嗒地掉,一面向妇人道歉,一面说下次绝对不敢了。   生活是真的凄惨,但被凄惨折磨的心肠,也真是冰冷。   邵慕白的眉毛拧成了麻绳,愁着怎么解决――若袖手旁观轻飘飘走了,心里肯定过意不去。但若给这妇人一些银子,万一她心存邪念,日后想着通过打女儿来博取同情,那这小女孩往后的遭遇必定凄惨。   他一人苦苦沉思,没有与段无迹商量。毕竟这人一颗心都挂在鬼妖身上,其余琐事他向来不做理会,说了也白说。   而今日,他却误会了。   亦或说,段无迹不知吃了什么药,一反往常了。   只见本该两手环胸在一旁漠视的人扒开了人群,径直停在那妇人面前。   “你,起来。”   他的声线清晰,音色冷冽,在闹哄哄的人群中很是明显,宛若飘进闹市的一片雪花,冰冷得让人挪不开眼睛。   故而他一开口,议论声便戛然而止,众人一顿,纷纷把眼神调过去。就这样,他用三个字,吸去了所有人的目光。   那妇人尚在抽噎,被他倏地打断,一时有些发懵,迷迷糊糊地顺从他的话起身,问:   “干,干什么?”   段无迹从怀里掏出一块碎银子,邵慕白发誓,这是他们出来的这几个月里,这小魔头第一回掏钱!   他用拇指和食指捏着碎银,放到妇人眼前,“这个给你。”   “给我?这,这......”   那妇人错愕不已,这碎银少说也有二两,足够他们三个月的吃喝。她堪堪段无迹,又顺着他的眼神,看了看抽泣的女儿。大概明白了段无迹的用意,于是将手摊过去。   “多,多谢恩公。”   不想,段无迹捏着银子的手又缩回来几分。   空气陡然凝滞,隐隐透着冰凉。   “恩公?”妇人的手僵在半空,很是不解。   不光是她不解,在场所有人都不解。   只见段无迹维持着手臂的姿势不动,盯着妇人哭花的脸,既无同情,也无怜悯,只淡淡道:   “今日这银子,是看在孩子的面子给你的。不是因为你家境清贫,更不是因为你责打于她。没有这孩子,你一文钱都拿不到。来日穷了,困顿了,若还要责打于她,我便将今天的钱一并要回来。” “是,是!我再不打她了,再不打了!”妇人本来就蓬头垢面,这一哭下来,脸上更是糊了泥水般落魄。 段无迹却是没半点同情的,只冷冷看她,好半晌挤出一句话:“你需明白,责打除了让她恨你,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妇人将他的话听了进去,一时愧意横生,瞧着女儿脸上的伤痕,自己心里也疼了起来。   “是!恩公说的是!”说着眼泪又下来了,揉着小女孩的脑袋,愧然哭道,“今日怨我,被气昏了头就对她动手。往后不会了......说什么都不会了!”   得了这句承诺,段无迹才松了手,银子一抛,放进妇人怀中。   这解决的办法倒是精妙,既解了这家人的燃眉之急,又警示了妇人往后不可再动辄打骂。   这样想来,段无迹其实有一颗七窍玲珑的心思,只是平日懒得管那些琐事,才总是隔岸观火。   只是今日,为何这高岭之花又出手了?   邵慕白满腹疑惑,思来想去许久,才有了些许思路――恐怕,这触到段无迹的某段往事,让他不得不管了。   他猜得没错,今日这起事端,委实勾起了段无迹不怎么舒服的往事。二人前行的路上,段无迹始终心事重重,黛青色的眉毛微微蹙着,盯着骏马的鬃毛沉思。   “为何大人都喜欢打孩子?”   许久之后,他终于打破沉默。   邵慕白把缰绳往他的方向一引,拉近两匹马的距离,“或许他们嫌孩子不听话,想让他们听话吧。”   段无迹打心眼里不喜欢这种思想,“凭什么必须听话?身为人父,既然那么想让孩子听话,怎么不干脆养个布偶,养人做什么?”   邵慕白颔首,“我也这样认为。的确棍棒底下出孝子,许多家庭怕孩子学坏,便用责打的方式告诫。但教导孩子走向正途的方式并不只有这一种,悉心陪伴,耐心说理,这些办法对大多数孩子还是很有用的。但,天底下并没有几对这样开明的父母。可能他们觉得责打也是爱子的一种方式吧。”   段无迹眉间的“川”字逐渐变深,道:“责打积累的不是爱,是恨。”   至此,邵慕白终于听出话间的深意,问:“无迹,你时常被父亲打吗?”   他记得,段无迹与他父亲的关系很是僵硬。即便他上一世走投无路,一个人住在漠堡草木皆兵,他也没有折回平教求助。   段无迹没有否定,拉着缰绳的手紧了紧,问:“你跪过碎瓦么?”   “碎瓦?”邵慕白一愕,想了想,道,“这倒没有。师父他老人家开明,一般只是让我去面壁思过,不曾罚我长跪。”   段无迹的眼眸一凝,道:“我跪过。”   瓦片本就坚硬,打碎之后,全是尖锐的渣滓,跪的动作稍微动一下,瓦片又会发出那种“咔咔”碎得更彻底的声音。跪的时间一久,虽不会落下什么伤筋动骨的伤口,但那蚀骨钻心的疼,只有跪过的人才清楚。   “我武功不及大哥,有时手脚笨了,就被抓去跪碎瓦,有时一天,有时两天,只要父亲大人不松口,水也是不能喝的。”   邵慕白一想到他跪在碎瓦上的情景,心里就骤然泛疼,“他就不怕你伤到筋骨,再不能习武吗?”   段无迹垂眸,自嘲地笑笑,道:“他习武为生,自然知道轻重。等我膝盖快坏了,他会叫我起来。”   他微微抬头,看向远处,又道:“有时我在想,有我这么个儿子,他应该觉着很羞愧。因为我既没有大哥那样武功盖世,也没有继承到父亲处理世事的游刃有余。”   邵慕白不以为然,“不,无迹,你不能这样想。”   他觉着这是段无迹的一块心病,因自小被冰冷对待,感受不到亲情爱意而生。   “你父亲是你父亲,你哥是你哥,你跟他们不一样,亦或说,人生下来本来就不一样。”   段无迹道:“他们各有所长。”   “你也有所擅长,人生而不同,不可能每一样都精通。你的剑术不及段如风,但论鞭法他定不如你。而且,你羡慕段如风处世圆滑。但那就一定对么?这世道的人崇尚虚与委蛇,你这样表里如一的性子才难能可贵。”   段无迹沉默半晌,眨了眨眼,道:“你是第一个这么说的人。”   邵慕白乐呵一笑:“但不是唯一一个。”   段无迹道:“可世人推崇,处事圆滑,步步为营才是上道。”   邵慕白直勾勾看着他,表情严肃,道:   “世人推崇,便一定对么?” 邵慕白:国家一级哄老婆选手 第62章 膝盖(二)   段无迹愕然,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如深夜鸣钟,嗡的一声巨响,声音在寂静幽夜百转千回地穿梭。   这是第一次,他被邵慕白的话震撼到。   是了。世人推崇,便一定对么?   在长安生活的秋阳城,世人觉着断袖之癖见不得人,就一定是对的么?   大人如此,孩子更是如此。只要没有伤害别人,他做什么,喜欢什么,为何非要被限制呢?   有时,人多的一方不一定对。   同样,在亲子关系中,父母的所思所想也不一定是真理。   有时,孩子受的委屈,远比大人多多了。   而此时,他们要去的地方,便是一个孩子受了漫天委屈的部落――宛姜。   这是那妇人在骂女孩儿时说出来的,“早知道当初就把你丢到宛姜去,省的生下来当个拖油瓶”,这话如带刺的铁钩,生生穿破邵慕白的耳膜。   他留了一个心眼,问当地人“宛姜”究竟是个什么地方,那被问的老妪连连摇头:“那是个没有孩子的地方,没有孩子能活着出生。”顿了顿,又道,“都死了。”   宛姜是临沧靠海的一个小部落,祖祖辈辈捕鱼而生,历史久远,文化丰厚。往前因海水的水质问题闹过饥荒,死了大半的人,后来皇帝派人治理水质有方,人们也活下来了。   但,宛姜历来多难,饥荒闹过之后,好不容易从满目疮痍中恢复一些,又出了这等事故。幼儿无法降世,再庞大的民族也只能逐步走向灭亡,无法传承。   好在宛姜的子民都一心忠诚,尤其当年皇帝派人治理了灾情,他们更是对朝廷深信不疑。故而,宛姜虽小,却人人皆是忠骨。   入秋之后,临沧东部一直细雨纷纷,路上覆了一层水,松软泥泞。在外面走一遭,马蹄上尽是斑斑点点的泥土,又得花好一会儿工夫才能弄干净。   宛姜占地小,常年又没什么过客,故而没有秋阳那样的精修客栈,只有一家破破烂烂的驿馆,尚可遮风避雨,算个歇身之处。   “无迹,不然我们在外面找一家客栈住下来,明日一早再进来。”   这家驿馆的被子有一股霉味,方才邵慕白一抖,味道便更重了。依照段无迹爱干净的性子,若睡在这里,怕是要彻夜难眠了。   段无迹将包袱放进柜子,解下腰间的蛟龙鞭,道:“不用了,我看这部落不怎么正常,阴森森的,四处都有小鬼的哭泣声。还是先住下来,观察也能全面些。”   邵慕白有些惊愕,感叹这小魔头随他出来一遭,为了能捉拿鬼妖,倒是越来越不讲究了。   “但这被子的味道委实有些重,我怕你晚上睡不着。”   段无迹抬眼,目光落到被褥上一块暗色的印迹,心里委实嫌恶,“那就不盖被子了。不是带了衣裳么?拿披风出来将就一下便成。”   邵慕白觉得这法子也行,只是时下正秋,他们带的披风都不厚,估计再得加一件外袍才成。   “那无迹你就用衣裳将就将就,如果冷的话,我明儿再去街上买一条。这被子我就先抱我屋里去,明儿让店家拿出去晒晒,兴许味道就褪了。”   他抱着被褥往外走,却被段无迹叫住。   邵慕白回头,“怎么了?”   “那个。”段无迹的眼神飘忽了一下,“宛姜这地方不安宁,为防发生什么意外,还是别分房睡了。”   邵慕白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这小魔头主动提出跟他一起睡?他没听错吗?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你,你说真的啊?”   段无迹眉头一皱,极不情愿地“嗯”了一声。   邵慕白欢喜如花蝴蝶,为防对方反悔,赶忙道:“那我先把被子还给店家,顺便再让他们烧两个小菜,你先坐会儿,我去去就来!”   语罢,欢天喜地地跑了,一路蹦Q下楼,连踩地板的声音都变得欢快。   段无迹早料他如此,给点甜头就恨不得窜上天。大事上沉稳冷静,小事上又跟个孩子似的。偶尔逗弄一下,还是很不错的。   他这样想着,但膝盖上的疼痛却逐渐不能忽视了,烟青的细眉一拧,在床边坐下,轻轻捶打着酸痛的地方。   邵慕白回来时就看到这副情景,冷冽如霜的人于床沿坐着,握拳轻捶双膑,无声无响,却透露出两分脆弱。   “无迹,你怎么了?可是膝盖疼?”   邵慕白将盛了热水的茶壶搁桌上,过去蹲在他跟前。   段无迹点了点头,望了眼窗外天色,道:“许是下雨的缘故。”   膝盖,一直是邵慕白最关切的地方,一想起前世段无迹双膑被挖,修长笔直的两条腿在膝盖那里独独陷下去两个丑陋的坑,他心里仿佛也跟着陷下去一般。   于是拦住他捶打的手,“你这样捶下去不是办法,且先等等,我去打桶热水来。”   段无迹倒是愣了――不就膝盖小疼一下吗?至于这么紧张吗?   邵慕白回得很快。   那桶水许是刚烧开了,尚滚滚散着热气。他将段无迹的裤腿挽起,不怕烫一般拿毛巾在热水里过了两下,拧得半干,敷上两只圆润的膝盖。   热气逼得段无迹一颤,但他瞧着邵慕白被水烫红的手,便也没说话,静静感受着那块单薄肌理上的温热。这法子不错,酸痛得几乎不能弯曲的感觉渐渐就散了,透着暖波般的舒适。   “怎么弄伤的?”   邵慕白将毛巾换了个面,继续往上贴。   段无迹垂眸,“跪的。”   邵慕白的手一顿,“不是说你父亲虽然为难你,但不会伤到你的筋骨吗?”   段无迹道:“他是让我起来了,但我没答应。”   邵慕白啧了一声,责怪道:“合着你还自己跟自己过不去了?”   段无迹忆起往事,仍旧理直气壮,不过他知道眼前的这人心疼自己,所以这理直气壮的当下也是有点心虚,毕竟他是动手害了自己来着。   于是声音较之前的小了一些,嘟囔道:“我没错。”   邵慕白见毛巾的热气散了,又扔进热水里过了一遍,再度覆上已经发红的膝盖,叹气:   “我知道你有原则,性子倔。你不认为自己错了呢,谁也没办法叫你低头。但无迹,你好歹得顾着自己的身子对不对?你就算自己不心疼,可叫我们这些在意你的人,整颗心都揪起来了。”   邵慕白真心觉着自己忽而情人忽而爹,这等老生常谈的语气,跟他师父训诫时没两样了。   段无迹两手撑在身侧,低着眸子不知在想什么。不知道的,还真以为床板上有朵多好看的花儿。   “你这人当真嗦......”   邵慕白唇角一勾――这小魔头居然没劈头盖脸骂他,证明是听进去他的话了,心里一时美滋滋的,呼吸都带着蜜糖。   待段无迹的两个膝盖红透了,一桶水也凉了。邵慕白将他的裤腿放下来,又找了件披风盖在上头。安顿好了之后,才终于问道:   “说吧,怎么伤的?” 第63章 护膝   段无迹拿食指抠弄着衣角的布料,这是他想蒙混过关时经常有的小动作。   他磨啊磨,磨啊磨,邵慕白始终等着他开口,没有放过他的意思。好半晌过后,他才投降般地说: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   他的语气淡淡,说得简朴。   “就是我十岁那年做了个纸鸢,被爹发现了,就罚跪了。”   邵慕白惊了,“放纸鸢也要罚?还这么狠?!”   段无迹倒是没觉得有什么,理所当然道:“平教以毒扬名,能牵制人心的都是仇恨。父亲最看重两样东西,一是武功,二就是毒。除此之外,其他所有物件都是阻碍。”顿了顿,又道,“要毁掉。”   邵慕白暗戳戳在心里骂了一通这岳丈,“所以,段庄就因为这个让你罚跪,至今落下病根,每逢阴雨就双膝疼痛?”   段无迹道:“也不是。父亲让我跪着思过,说,何时知错了,何时便能起来。跪了一晚上之后,他可能心软了,也可能是担心我受不住,就派人让我起来。但我觉得我自己没错,就没起。”   邵慕白啧了一声,数落他:“虽然你确实是没错,但你也不为自己着想一下吗?碎瓦跪久了跟针扎一样,干嘛要自己给自己找罪受?”   段无迹不以为然,道:“他说了,知错方能起身。我没觉得有错。”   邵慕白被他说得哑口无言,的确小孩子玩纸鸢没什么错,但为了这么件小事,给自己落下终身的病根,如何也不划算。亦或说......在段无迹心里,这本就不是小事。   或许,这是他的尊严,是他自己与自己搭建的堡垒,它可以坍塌,却不可悲诋毁。正如前世他劝段无迹投降,这人一动不动说的那样――“这么多年了你还是不明白,生死和气节,到底哪个更重要。”   邵慕白不是不明白,是不忍心。   为了段无迹,他甘愿抛弃所有的气节,也不愿这人受丁点儿伤害。只是这人偏偏是个犟脾气,不懂拐弯,不懂妥协。   “你会向他求情吗?譬如少跪些时辰?”   “小时候会,后来就不了。”   小时候――四五岁。   后来――六岁。   邵慕白被这人倔强的性子折服了,“那之后,这件事是如何解决的?”   提及这里,段无迹平淡无奇的面上终于划过一丝得意,“我体力不支晕倒了,哥回来之后,跟爹大吵了一架,那后来他就没管过我放纸鸢了。”   这一路听得邵慕白心惊肉跳,奈何这当事人却跟旁观者一般,云淡风轻,不以为意。   “最后妥协的是他,我赢了。”   好吧,最后这句话才是重点。这场惩罚不是单单的罚跪,而是他在重重束缚的“唯父正确”的枷锁里的反抗。   思到此处,邵慕白是彻底明白他了,于是他软下声线,叹道:   “无迹,我怎么没能早些遇见你呢?若那时我在,我便去找你父亲理论。我从小读的书也有一些,引经据典跟他盘踞一通,若他还是不通情理,我便把你带离那地方。既然待着委屈,咱们便不待了。”   段无迹勾了勾唇,半涩半甜,“其实也不委屈,哥很护着我。而且再怎么说,那儿是平教,也是我的家。”   邵慕白心里一暖,这人就是这样,外表强硬得不得了,心里还是柔软着的。怪不得段如风那样护着他,遇见这样的妙人,挺着十岁的小小身子也要跟轰动武林的平教教主叫板,谁看了能不怜惜呢?   “那以后你遇到这样的情况,可一定得告诉我,我帮你出头去。”   段无迹往旁边挪了挪,哼了一声,“我自己能解决,不用你插手。”   邵慕白厚着脸皮挪过去,“如有必要,我还是得插手的。”   “我说不让你管。”   “嘿嘿,我偏要管。此生往后我都跟定你了,你可甩不掉~”   段无迹拧过头去,嗔道:“麻烦!”   嘴上虽这样说,可唇角的笑意却是藏不住的。   窗外景色正好,海鸥从半空滑过,留下两声婉转歌谣,在海风中渐渐飘远。   次日,二人早早起身,邵慕白却拿出了在买早点时顺带买的一个小物件往段无迹膝上套。   段无迹当即退了一步,“这是什么?”   邵慕白摊开给他看,“我刚麻烦一家裁缝铺子赶出来的,选的是绒布,保暖。给你绑膝盖上,要再下雨就不会那么疼了。”   “这东西丑死了,不要。”   “哪里丑了?我特意选的紫色,这颜色可尊贵的很。你没看那些个贵族都穿紫袍吗?紫气东来韵意又好又吉利,你怎的还嫌弃上了?”   “紫色哪里就好看了?不过是那些富商大款中意罢了,一股子铜臭味儿,俗套得很。”   “这话可不对了啊。要知道,这大俗即大雅,而且你皮肤白皙,是最不用挑颜色的。”   “那也不能把他跟我素白的衣裳绑一起,难看!”   “好像是不怎么搭......”邵慕白看看他的裤子又看看绒布,心生一计,“不然你换条紫色的裤子?”   段无迹气结,“你还不如让我去死!”   “呸呸呸!咱可不能说这样不吉利的话。”邵慕白苦恼得不得了,“那,那你说怎么弄呢?”   “把那东西收起来,要用你自己用,我可不要!”   邵慕白见他真的嫌恶,心里落寞了下去,“真,真不要啊......”   段无迹毫不留情,“不要。” “不考虑一下的吗......” “我说不要就是不要,再考虑也是一样的。”   邵慕白委屈又伤心,“我可是天没亮就起来,就是为了给你做这个护膝的!”   段无迹抬头剜了他一眼:“是我让你去做的么?是我让你起那么早的么?搬石头砸自己的脚你怪谁?”   邵慕白这下是真的蔫了下去,一腔热忱被波了凉水,任谁也不好受。他没再说话,垂着脑袋慢吞吞将护膝放到桌上,取了琉璃扇就下楼了。   连脚步都跟石头似的,沉重不堪。   这小魔头,可真是狠心,半点余地都不留给他。   就算那颜色是真的丑,那总比痛起来好吧,那痛得倒吸凉气的样子,别说疼的人难受,他这个看的人更难受......可人家就是不领情,有什么法子呢?   他难过极了,头一回没有等段无迹,一个人先下了楼,倚在楼梯边,颓靡地踢着墙角的小石子。   段无迹将人骂走了之后,也将蛟龙鞭缠上腰际准备出门。奈何一直静不下心来,脑中全是那人临走时沮丧的受伤背影。   烦死了!   想他从前雷厉风行,做事果决,从不会有这种心烦意乱的时候。   都怪这人,一会儿又是一出,把他宁静的心绪弄得一团乱!   正收拾着,眼神却不由一斜,落上梨木桌上的绒布护膝。那块丑陋的布料躺在桌上,沐浴在温润晨曦中,每一根绒毛都能看清楚,恬淡安静,似罩了一层柔软的轻纱,这样一看,竟没那么丑了。   邵慕白萎靡不振地立在墙角,等他踢了三十二下石子之后,头顶终于传来嗒嗒的下楼声。他抬头,循声看去,他心软人怂,尽管现在心情不佳,但要完全不理人家,他还是做不到的。   而且,段无迹此人生得是真养眼。即便抛开容貌,身段也是一等一的绝妙,衬着青白的衣裳,真若晨间薄雾中的镜湖,幽静素淡,山水明净。   再看那一双在衣袍中时显时隐的被布料包裹的腿,腿型修长,线条笔直。真难以想象,这样一双好看的腿,飞速一扫就能踢断一人头颅。   段无迹的衣袍干练,下方并不是直筒的像女儿家一般的衣裙,而是从腰封往下就分叉开来,六片布料直直往下,垂到脚踝处,既能遮住几分腿色,又不妨他运功动武。   而他下楼时,邵慕白便自下而上,能窥看到几分腿布春光。那被青白裤腿包裹的形状更显清瘦,尤其膝盖上那片紫色护膝,也别走一番韵味。   邵慕白正欣赏着,陡然浑身一愣――嗯?紫色?   他揉了揉眼睛,再定眼看去。千真万确,段无迹膝上委实覆了一块小小的紫色布料,如假包换!   邵慕白震愕的时间,楼上之人俨然已经下来了。他痴痴望着对方,想要问,又不知从何问起。   段无迹却是丝毫没有停留,仿佛要赶紧翻过什么丢人的事迹一般,迅速从邵慕白眼前溜过。   只丢了一句:“再磨蹭下去都中午了,想白起那么早就继续呆着吧。”   邵慕白回过神来,喜上眉梢,连忙抬腿跟了上去。   清晨的影子颀长,将人从巷口直接拉到桥头,人影跳动之间,欢喜的空气在流动。 老邵:这还不是爱?这还不是爱?!!! 谢谢“洛汐。 ”小可爱的地雷 第64章 钦差(一)   二人在集市逛了一圈,尽管只有一个上午,但宛姜的异常还是显而易见的。   许多少妇头上都戴着红花,杜鹃大小,据说都是用鸡血染红的,辟邪。   宛姜的习俗与许多地方不同。当家中有人去世时,若去世的是长辈,那么人们便披麻戴孝,头上戴麻,身上也要穿一件麻褂子。若是同辈,那么便撕下一条三指宽的麻布绑于臂上,男左女右。若是晚辈,譬如那日老妪口中的“宛姜所有新生儿都是死胎”的那些孩子,大人便只在手臂上别一根针,母亲会在头上戴一朵白色小花。   但,既然幼子都会惨遭夭折,无一幸免,那为何没见到一个少妇头上有白花,反而是红花?   邵慕白打听了一番,这才知道,朝廷派了钦差大人前来侦查破案,所以摒弃了一切会干扰侦破的因素。譬如,那大臣觉着少妇头戴白花,会给“凶手”一定线索,筛选下手的对象。   故而,所有妇人不得戴白花。又因此事蹊跷,妇人们怕阴邪之气沾染到自己身上,便听了一个道士的建议,戴上鸡血染过的红花,驱邪。   据说这钦差已经来了三个月了,一点进展也无。邵慕白合理怀疑了一下这钦差大臣的断案能力,谁想到,宛姜的子民对他却很是信任。   “此等悬案,岂是一两日就能找到凶手的?”   “皇上宅心仁厚,钦差大人又神通广大,这些日子下来,夭折的婴儿已经大大减少了。”   “你是外地来的吧?怪不得对钦差大人如此不恭。”   “少侠,我看你面善才规劝你,平时说话可得注意点儿分寸,不然忤逆朝廷,即便没有触犯律法,部落长老也是要将人火焚的。”   “你们到底是谁啊?怎么老是东打听西打听的呢?宛姜那么多事儿,打听得完嘛?”   他一路问人,结果大家的态度都相差无几,归根结底,就是忠诚忠诚再忠诚,但凡对朝廷或者钦差有半点非议,寨子中央的火焚场就又要痛痛快快烧一回了。   饭间,邵慕白点了一盘爆炒海鱼,辣椒放得多,段无迹吃得很是满意。   他嚼了一截辣椒,道:“也就是说,他们现在还痴信着一个肉眼凡胎之人,指望他们帮忙找到凶手?”   邵慕白想到这里就叹气:“是了。但那钦差我们方才也远远见过了,官架子倒还是有的,只是旁边跟个背木剑的道士,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来捉妖的呢。”   段无迹想了想,道:“也不知道那道士的本事如何。”   邵慕白回忆了一下,不乐观地摇摇头,“修为不高,指不定还是假的。”   段无迹一听来了兴趣,咀嚼的动作一下子慢了,“这怎么说?”   邵慕白左右看了看,见周围之人都各吃各的,无人窥听,这才压低声音凑近道:“无迹,你可知‘天师’么?”   段无迹皱眉,“天师?”   邵慕白接着道:“天师在道教有绝高的地位,道教流传上千年,历代都只有一位天师。说白点儿,天师其实就是道教的教主。而据我所知,当今世间的这位天师,其实隐居在珩域一带的深山中。这宛姜的劳什子道士居然自称‘天师’,断然有猫腻。”   段无迹转了转眸子,应许道:“此话有理。这人要么道行浅陋,要么压根就是江湖骗子。”他想了想,又疑惑起来,“可他为何要冒充天师?还大张旗鼓在钦差眼皮子底下行骗,就不怕被拆穿后,人头落地么?”   邵慕白思忖片刻,道:“没准,是这道士骗术太高,将钦差也绕了进去。也没准,他们是串通好了,一同欺骗宛姜百姓,从中牟利。”   两人正商议着,蓦然远处传来鞭炮声,噼里啪啦,穿破闹市,打断了二人的谈话。   段无迹抬头望去,目光企图穿过闹市,却被街道两旁的屋舍隔断,徒徒只在远处看见一片生了青苔的瓦片。   “有人成亲么?”   邵慕白同样耸耸肩,“也许吧?”   小二恰好来上酒,见两个外地人迷迷糊糊,便多了一句嘴:“二位客官不知道,这个鞭炮声呀,估计是谁家有人死了。”   邵慕白转了转眼珠,道:“宛姜的习俗当真另类,寻常地方是红事放鞭炮,这里白事也要放。”随后抬头看向小二,“小哥可知为何?”   小二把酒壶放桌上,掂了托盘往旁边一站,“客官不知道,依照宛姜的说法,阴阳这两个东西是相对的,人在阳间死了,但相对于阴间,他可是生了,故而是要放鞭炮的。既能表达家人对他早日步入轮回的期许,又可以驱赶阻挡他奔赴黄泉的拦路鬼。”   邵慕白一面思索一面回答:“噢......原来是这样。”   说着他看向对面的段无迹,二人心照不宣,点头。   于是,刹那之间,长条凳上的二人腾身而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的轻功飞了出去,如离弦飞箭,在长街的屋舍上点了两下,没了踪影。   “哇......”小二惊掉了手里的托盘,仿佛第一次见到大海的内陆人,“世外高人呐......”   “三儿!干活儿去!”   店里的掌柜一声厉喝,吼得他一激灵,赶紧捡起托盘,“哎!来了!”   且说二人施展轻功飞向那鞭炮声处,果然就瞧见一户正在挂白绫的人家。门前尚有牌匾石狮子,还有门童垂首而立,看来是个大户人家。不过宛姜这地方小,这户人家两院六屋,装潢落在京城只能算中游水平,只是在宛姜这勤恳朴素的地方,该能列到前茅。   门童以为是来奔赴丧事的村民,便没阻拦。二人进去时,恰逢产房传来痛哭。   “我的儿啊――”   妇人尖锐悲痛的哭声,证实了他们的猜想――死的,果然又是孩子。   “为何我日日吃药,处处小心,他还是没了啊――”   她产后虚弱,又急火攻心,哭喊了几声便昏厥过去,不省人事。   门外的丈夫正焦头烂额,吩咐下人和产婆赶紧照顾着,别刚没了孩子,大人再没了。   他尚且年轻,许在而立之年,只是眉间那几道竖着的深深的沟壑,硬生生将他拖老了几岁。   男人是不能进产房的。祖先们怕丈夫见了产房血腥的场面,日后在房事上有心理阴影,便下令禁止男子进入产房。千百年来,这习俗一直沿传至今。   不多久,那钦差也闻着风声赶来,当然,同他一块的,还有那背着木剑的道士。邵慕白示意段无迹先按兵不动,只在一旁静看。   “大人!”   男人仿佛瞧见救星,忙不迭迎上去,“大人!草民的孩子......又没了!”   那钦差眼细嘴尖,眼珠尤其小,每每一转,都仿佛精打细算地打着算盘。他一进门就朝男人走去,关切地地拍了拍他的肩权当抚慰,问:   “这是怎的回事?开的药都吃了吗?”   男人的眼睛里全是血丝,除了叹气还是叹气:“都吃了,每日三次,一顿没落下。那药那么苦,贱内后来都是吃一半吐一半。每每咽不下去了,想着孩子能活命,她又咬着牙喝了。但如今看来,倒是都白吃了!”   钦差一听,脸色不悦,指了指身旁高深莫测的道士,责备道:“天师开的药,你怎能让夫人吃一半吐一半呢?这药效到不了,调理能到位吗?”   男人欲言又止,“可,可那药实在是太苦了,我一个大男人,光是味见味道,胃里的东西都往外呕,何况贱内她有孕在身,本来就有妊娠反应。”   钦差两条毛虫般的眉毛一皱,数落道:“良药苦口嘛......天师都说了,宛姜的妇人多有顽疾,易招鬼邪,这药不按时按点喝,怎能除病呢?不除病,如何能辟邪?”   这时,产婆正好抱着死婴出来,那钦差便先将人拦下,掀开面上盖的白布,指着孩子青白的脸,“看看,看看你的孩儿如何死的?早知如此,当初的药是不是就别吐了?胎死腹中的滋味不好受,诞下死胎更不好受,本官还要说多少次,你们才肯用心?”   男人一听自责万分,“大人说的是,往后小人再去买几副天师的药,给夫人调理调理。”   钦差那毛虫般的眉毛这才舒展开来,“这就对了。天师道行高深,驱邪的灵丹妙药有的是,只要你心诚意至,总会挺过难关。”   男人的眼睛亮了亮,欣慰道:“是。天师的药确实有用,贱内这几个月总说有胎动,证明孩子还是活了一段时间的,没有像之前那样,一开始就夭折。”   钦差听到这话,眉毛跳了跳,索性男人没有察觉出来,他便也心平气和地顺着他的话说:“这是自然的。再吃些药,将夫人体内的顽疾根治,胎儿便能活着出世了。”   这一番话听下来,邵慕白的白眼险些都要翻到头顶。这案子分明是鬼妖在闹事害人,却都被这劳什子钦差归结到妇人身上,已经足够让他刮目相看了,结果人家还以此来卖药?   这道士可真够能耐的,不但能驱邪,还能看病,还能开药?   而且这男主人居然对他们深信不疑?   乖乖,这样下去可还得了?   于是,他果断在男人花天价买下一张药方子的当下站了出来。   “――依在下看,尊夫人身体康健,怕是不用吃药。” 第65章 钦差(二) 邵慕白果断在男人花天价买下一张药方子的当下站了出来。 “――依在下看,尊夫人身体康健,怕是不用吃药。” 这话一出,如万丈白光刺破黑夜,腾然乍现,吸去所有人的注意。 邵慕白带着段无迹走近,于几人跟前停下。 那钦差回头,虚着眼睛上下打量了他一番,“你是?” 邵慕白拱手作揖,道:“回大人,草民乃行走江湖的一个捉鬼师,专擒鬼妖。” “捉鬼师?”钦差显然不信,“本官饱读诗书,通晓古今,从未听说过什么捉鬼师。看你这样子年纪轻轻,经历平平,也不像世外高人,莫不是什么......江湖术士吧?” 说的是“术士”,不是“骗子”,但意思也到那儿了。 邵慕白道:“大人多虑了。我即便是什么江湖术士,那我就算有十个胆子,也不敢在朝廷命官面前卖弄投巧,不是么?” 钦差冷笑,“这可说不准,本官接管宛姜的悬案三个月,可没少想立功的术士来本官面前信口胡吣,皆被本官识破,才无成归去。” 邵慕白上前一步,道:“那大人心明眼利,觉得草民是那滥竽充数的,还是真有本事的?” 钦差隐隐觉着他不简单,便想早早打发:“本官不管你真也好,假也罢。就算你是真的,也与本案无关,本官费不着浪费精力,去掰扯你的身份。” “谁说无关?”邵慕白把玩着手里的琉璃扇,“依在下看,此案,便是鬼妖闹出来的命案。” 这时,围观的人已经多了,本来是来看望丧子夫妇的友邻,听到这里有个新奇的“捉鬼师”,便都纷纷围过来看热闹。 所以,当邵慕白将死婴与鬼妖挂钩时,人群便一阵唏嘘。 “简直胡言乱语!” 一旁冷眼旁观的“天师”终于忍不住了,出声训斥。 “鬼是鬼,妖是妖,二者岂可同日而语?本道行法数年,上知天下知地,从未听闻鬼妖二字。更何谈鬼妖杀人?” 邵慕白想看看这冒牌货倒地要如何胡诌,便问:“那么,依道长所见,宛姜频频诞下死婴,无一活口,是乃何人所为?” 那道士高深莫测地捻了捻胡须,“宛姜妇人多患恶疾,阴盛阳衰,易招鬼邪。那胎儿便是受邪气所伤,胎死腹中。” 邵慕白道:“既然有邪气,道长法术高强,驱邪应该不在话下吧?” 道士摇头,“邪气是因病所生,所以需得根治疾病,方能斩除邪气。” “听起来,这顽疾倒是厉害的很。” “这是自然。” “那么敢问道长,宛姜妇人所患何病?为何妇人个个患病,丈夫却毫发无损?难道这病比人还聪明,只在女人之间传播?” 于此,那道士只挥了挥拂尘,道: “天机不可泄露。” 邵慕白客套的笑容渐渐敛去,现在众目睽睽,正是拆穿这道士虚伪面具的好时机。 于是他道:“不如,在下来替道长回答?宛姜这一年以来,从未有新儿诞世,并非是妇人有疾,让幼儿胎死腹中。而是鬼妖作祟,在新儿降世时施法戕害,夺去幼婴性命。” 道士仰天长笑,随后数落道:“哈哈哈!区区凡子,竟敢胡言!你既说是鬼妖作祟,那么鬼妖在何处,你倒是抓一个给本道瞧瞧?” 邵慕白道:“道长怕不是在说天书?现下青天白日,人多气杂,鬼妖当然藏匿不出。” “也就是说,你抓不出来了?”道士洋洋得意,语气透着危险,龙虾须般的眼睛虚了一虚,又道,“本事没有,口气倒是不小。一口一个鬼妖,竟说得跟真的一般,委实可笑!” 他自然是有一些口才的,否则,也不可能忽悠那样多的宛姜百姓,去相信一个不施法只卖药的道士。 邵慕白丝毫不惧,毕竟他前世可是武林盟主,尽管最后下场不妙,但也见过许多大场面。于是他只冷冷一笑,不急不缓道: “道长嘲讽在下擒不到鬼妖,那道长在此三月有余,你口中的邪气可有祛除半分?这期间,可有谁家幼子平安降世?可有妇人吃了你那说不得看不得的汤药之后,诞下麟儿?” 三个问题如连珠出管,一个接着一个,让那道士一下子无言以对。 邵慕白接着道:“没有,一个都没有。在下年纪虽轻,却也在闯荡江湖时遇到过一些道士。他们修为高深,论起道法井井有条,即便再不济,也不会将鬼邪归结于妇人疾病,以此售药。” “本,本道是天师,跟寻常道士自然不同。” “你既说妇人有疾,为何大夫诊不出任何异样?还是说其实妇人压根无病,只是你凭空捏造,拿来售天价之药的借口!” “你简直胡搅蛮缠!”道士见理论不过对方,就先倒打一耙,“你说妇人无病,你就有凭证么?” 邵慕白眼光一凛,寒光乍现,“自然有。” 随后,他转身,放柔语调问那痛失爱子的男人,“兄台,可否允许在下在令郎身上一试?” 男人见二者针锋相对,且道士身后是钦差撑腰,于是一时有些犹豫,“这......” 那道士不知邵慕白意欲何为,便甩了一下拂尘,“让他试,本道倒要看看,这小子要搞什么鬼!” 于是,众人答允。 产婆抱着孩子的尸体过来,掀开遮住小脸的麻布。尸体尚未僵硬,邵慕白取出孩子的小手,用针在上面一扎,顿时,红血溢出。 一瞬间,道士脸色煞白,险些掉了拂尘。 邵慕白将血亮给众人,“众所周知,人死之后,血液不会立即凝滞,而诸位可以看看,此儿不仅残余体温,且尚可流血。也就是说,他夭折的时辰不长,并非像这道士所说,因妇人之病遭受邪气,胎死腹中!” 轰的一声,巨雷降世,劈开重重云雾后,真相大白。 “胡言乱语!” 道士急了,“你这意思是,本道堂堂天师会欺骗世人?” 邵慕白将孩子的手放回襁褓,道:“天师自然不会,但你,不是天师。” “你――” “――不如让我推测一下你的来历?你本来只是凡尘俗人,听闻宛姜有悬案未结,便心生歹念,编造出一个妇人有疾的借口,以此售药,中饱私囊,牟取暴利。没错吧?” 那道士被他说得脸红脖子粗,只嘴中说着“胡说八道”,却一时反驳不出来。 邵慕白见众人没有吱声,便道:“诸位莫被他骗了,真正的天师远在珩域国,不可能出现在此。且你们有谁见过道士不施法驱邪,反而卖药敛财的么?” 他一口气将这些话说完,众人显然愕住了。四处寂静,落叶贴地皆是巨响。 而那长久不发言的钦差只在邵慕白身后站着,终于往前迈了一步,语调慢慢,语气伤悲: “皇恩浩荡,派本官前来侦破悬案,不想遭此非议,心寒呐......” 语毕,他徐徐转身,却在转身的瞬间,脸上勾出阴邪之笑,似乎一切尽在掌控。 他这话,无疑是燃料进了水缸,一下去晕染开来,浑浊一片。 不多时,人群里有了回应,却与邵段二人预期的全然不同。 “大人,您可不能因为个别乱民就对咱们所有人失望啊!咱们对大人,对皇上,那可是忠心耿耿,天地可鉴的!” “这个人怎么能说天师是假冒的呢?天师可是钦差大人亲自拜请的,这怎么会有假?” “就是。那药我吃了,觉得还挺有用的。” “就算是假的,那钦差大人那么精明,能看不出来吗?” “现在人的良心真是坏透了,连天师都有人骑上头去。” ...... 人群议论纷纷,皆是责备与数落,只有一个年轻人站出来,认为邵慕白所说有理,却被众人斥责了回去,再不敢多言。 少顷,也不知哪个激进着说了句:“依我看,这种人心术不正,就是该押去火焚!” 一呼百应。 邵慕白在石阶之上,看这些人纷纷举手,同意火焚。一个接着一个,不多时,所有人都将手举了起来,如沼泽地爬出来鬼手,张牙舞爪,仿佛要将人的灵魂撕碎。 邵慕白的眼睛逐渐黯淡下去。前世,他受千夫所指,武林各大门派在绞杀他之前,也是如此,一个接着一个,振臂高呼“本门附议”。那时,他被铁链绑在高台之上,也是如此垂眼,看着他们人云亦云,眼中微光一点一点熄灭。 有些人,既无主见,也无思想。只亦步亦趋跟着别人做决定,别人说好,他便也说好,别人说那人该死,他也说确实该死。日渐活成一副躯壳,傀儡一般,过着跟其他傀儡无差的,千篇一律的生活。 就这样,那些人一句话不说,便给邵慕白二人安了一个“忤逆□□,妖言惑众”的罪名。 这些显然都在钦差的意料之中,他高抬手臂,朝先前带来的衙役做了个手势: “来人,拿下!” 遂,刀剑相向。 生病断了一天请大家见谅~ 第66章 冲突   钦差高抬手臂,朝先前带来的衙役做了个手势:   “来人,拿下!”   霎时间,二十几个衙役如洪水一般涌进院子,只听唰的一串刀剑出鞘的声音,邵慕白二人被团团围住。 而之前理直气壮的那些围观者,似乎生恐伤了自己,尽皆奔逃。   邵慕白于刀光剑影中抬眸,沉稳如常,“大人,您可得想好了。今日要真动了手,来日我上告御状,一纸揭穿你跟术士狼狈为奸的罪行,那时,我可是不会手下留情的。”   那钦差听了先前的一席话,推测邵慕白来历不俗,而正是因为他来历不俗,不像这些愚钝村民一般好控制,才指不定要坏他大事,他才更要痛下杀手。   “尔等刁民,竟敢妖言惑众,企图煽动群众对朝廷抱持不满之心,委实可恶!本官饶过你们,皇上也不能饶你们!”   邵慕白一动不动,眼底却仿佛又千军万马掠过,“如果临沧的皇帝知道有你这么个臣子,那才会大发雷霆。”   “放肆!死到临头还敢嘴硬!”   钦差怕再拖下去生出岔子,于是瞪了蓄势待发的衙役一眼,“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将这两个刁民拿――哎哟!”   他的话还没说完,迎面便飞来一个黑色的长条形的影子,闪电一般,快得吓人。他连看都没有看清,便被一下子抽中嘴巴,顺着那股惊人的力道飞出去几步远。   “哎哟――”   众人纷纷去扶。那钦差哎哟连天地被扶起来,嘴上俨然横了一道紫红的鞭痕。   “谁!是谁如此大胆!”   他暴跳如雷,又因大骂之间牵动到了嘴部的肌肉,疼得一阵抽气。   只听“嗖”的一声,方才在无人注意时出鞭的段无迹,已飞速又将长鞭收了回来。他左手持着鞭把,右手握住长鞭中部,一上一下,缓缓将蛟龙鞭竖在面前,遮住一半面容,而那洞穿地狱的戾气,却更深了几分。   “嘴巴给本少主放干净点儿。”   方才这臭官喊他什么?   刁民?   这老龙虾一样又丑又坏的臭官居然喊他刁民?   当真是不想活了!   “你,你居然敢打本官?殴打朝廷命官,你你你这可是杀头之罪!”那钦差一面扶着嘴一面痛骂不休。   黑色的蛟龙鞭表面平滑,白光流转其上,如大漠边境的一弧弯弓月,尖锐锋利,而这纤细的弯月之间,是那一双比月色还要冷冽的眸子。   “那又如何?”段无迹不以为惧,“上一个辱骂我的人投胎都死了好几回了,你又算什么东西?”   邵慕白这才懂了,这小魔头出手,不是因为要声张正义,而是因为这钦差骂了他。   妙人,当真是个妙人。   遇到这种情况,邵慕白当然跟段无迹保持在同一战线,于是他趁着势头大好,足下一点,飞身踹倒了前侧的几个衙役。   只听砰砰几声,最前方的一排人应声倒地。   段无迹也陡然发功,长鞭腾然飞出,玄光乍现,宛若游龙。于半空一左一右挥舞两下,围在钦差两侧的几个人便也飞了出去。   那钦差腿都吓软了,撑着假山时大喊:“来人!快来人!”   一时间,更多的衙役涌进院子,一同出现的,还有“见义勇为”的宛姜男人们。他们信钦差比信父母还真,在关键时刻,自然要挺身而出。   但那些衙役手上皆是佩刀,一刀下去,整颗头颅都得落地。邵慕白二人武功高强,闪躲起来得心应手,但那些手无寸铁的百姓便吃力许多。虽然衙役的目标不是他们,但在打斗之间,刀剑无眼,挥舞时难免误伤。   十几招过去,已经有人误伤倒地,鲜血汩汩。邵慕白怕再打下去还会伤及无辜,且这事情闹大,更是让那钦差如意,到时候再扣下一顶“发动民乱”的黑锅,那更是百口莫辩。于是,他高声对人海中挥舞长鞭的人道:   “无迹,此地不宜久留!”   许久没有动武,今日陡然活动一下,甚是不错。段无迹是没打够的,尤其那钦差还没擒住,他怎甘停手?   他长鞭往前一挥,套住一个衙役的腰部,再用力一抡,甩陀螺一般将他论了一圈,将整准备进攻的一排人扫倒在地。   “要走你自己走!”   邵慕白明白他的心思,那钦差出言不逊,依照段无迹的性子,定是要教训一番的。但这衙役越来越多,混进来的百姓也越来越多,恋战断非良策。   还好他清楚段无迹的软肋,于是眼珠子一转,煞有介事道:   “他们受伤的太多,血迹飞溅,脏!”   他说话之间,便有一滴血溅到段无迹袖子上,白衣红血,甚是刺眼。   段无迹嫌恶地皱眉,长鞭一收,“嚓”的将那块布料撕了。抬眼朝院子四四方方的檐角看去,一棵松木可做支点,一直延伸到青瓦铺成的屋檐,没有其他障碍,尚有施展轻功的空间。   钦差自然看出二人的用意,跳着脚大喊:   “他们想跑!拦住他们――”   此话一落,本来已经飞到松木的段无迹又改变了心意,鞭子飞套在树干上转了一个圈,径直飞了回来。   接着,对准不远处那钦差的嘴,“啪”的一鞭狠抽下去。   “哎哟――――――――”   只见钦差嘴上又横了一道鞭痕,与之前的那一道交叠在一起,刚好形成一个大红叉,像极了官府查封罪府时贴的封条。   段无迹冷冷一哼,咄了一声:   “狗官!”   语罢,长鞭一收,足下一点,众人只瞧见一片衣袂飘过,他便与邵慕白双双消失在屋檐一角。   院中人仰马翻,众人在混杂之中抬头,已经不见二人踪影,皆愣了一下,才大喊着追出门。   “抓住他们――”   二人动作很快,奈何宛姜人的嘴也快。不出一刻,所有人都知道住在客栈的那两个“容貌上好气质绝佳”的两个人是“叛逆朝廷的乱民”。故而,在二人极速赶回客栈收拾行李时,下头“伸张正义”的宛姜百姓又涌上来了。   “烧死他们!”   “竟敢忤逆大人,致整个宛姜于不忠不仁之地!”   邵慕白闻声,让段无迹先在里面换下脏衣,他出去应付。他走出房间的刹那,拥挤在楼梯的人群就往后退了好一些,扎在梯子上生了根似的,屏息以待,未敢前进。   邵慕白在阁楼的转角看着他们,目光冰冷。他本意想拆穿骗局,澄清事实,再一纸御状将钦差告了。奈何这些人宁愿在虚幻里穷困潦倒,也不愿走到真相面前看一眼。 他瞧着这些人一模一样的,愤怒又怯懦的眼神,恍惚间与前世追杀的各大掌门重叠。   在这些人眼中,真假轻如鸿毛,善恶重于泰山。   但,孰为善,孰为恶?   世人有无数双眼睛,真的都能参透吗?   他们眼中所谓的“善”,只是顺乎潮势,随波逐流。所谓“恶”,不过是逆流而上,弃虚就实。   “尔等如此急迫,是来取我二人性命的?”   他倚在半人高的扶手上,侧对楼下众人,语气悠缓。   “自然!没有朝廷,宛姜早就灭亡了!朝廷对宛姜恩德滔天,你居然企图煽动咱们反抗朝廷!居心险恶!怎不该死?”   邵慕白沉着抬眸,道:“一,我通篇所言,先指道士再指钦差,从未提及朝廷二字。何来反抗朝廷一说?二,对你们有恩的是皇帝,中饱私囊欺上瞒下的是钦差。你们不上告御状,反而中伤知情者,委实可笑。三,道士所卖之药,天价悬悬,你们要有足够的银子给他就继续给,待到尔等家破人亡之际,莫怪在下未有提醒。”   “哼!你以为我们会信你这花言巧语吗?大人说了,你这小子会诡辩得很,特意叮嘱不要被你骗了!”   邵慕白盯着他们,沉默了一瞬,道:“我今日算是体会到,指鹿为马并非传闻。”   “――吱哑”   说话之间,段无迹已收拾好出来了。由于之前他在众人牵制的情况下还给了钦差两鞭子,故而这些人瞧着他腰间的蛟龙鞭,不由又往后退了两步。   段无迹眼眸一斜,寒光乍现,他轻蔑道:“要打么?本少主随时奉陪。”   他说着往前一步,那些人又往后退了一步。   段无迹等了半天没反应,又问:“不打么?那就给本少主让开。”   那些人却一动不动。   打也不是,不打也不是。一来一回的,魔教小少主生气了,“啧”了一声,解下鞭子。   “我最烦这样了。” 老邵:啧啧,你说你们这些人谁不好惹,偏偏惹我媳妇儿! 第67章 小光(一)   待解决了客栈里的拥趸,二人便施展轻功走了。然而在钦差的授意之下,整个宛姜都在追捕他们,虽然二人武功高强,但对上这些虽然愚钝却手无寸铁的百姓,终还是下不去手。   故而,他们见了人只能闪躲,一整天下来,体力损耗太大。   待到夜深人静时,才得出空隙休息一二。   这一日下来,先是遇上了死胎,后又见识了那所谓的天师和钦差,最后又跟上千的无脑拥趸起了冲突,委实折腾得很。如今休顿下来,只觉得万物都睡着了一般。   “无迹,人心其实很好操控。” 邵慕白眼睛平视着前方,似在看什么,却又涣散着没有焦距,“只要你告诉他们,不这么做会出人命,他们便会争先恐后去干。比方说,只要说这个人有瘟疫,那么就算哪个大夫诊断出来没有,大家会像以前一样和睦共处么?不会,他们会想,会不会大夫误诊了,会不会这瘟疫不是传统瘟疫,会不会这瘟疫不容易被诊断?久而久之,这个人便被孤立了。三夫成市虎,谣言可杀人。真正祸到临头时,这样无端的诽谤真的能压死一个人。”   段无迹站在高处的一块礁石上,于晚风习习中,静看深夜中的大海。“说的你体会过一样。”   邵慕白苦笑,对着眼前的火堆发怔,“自然体会过......但是所有人都不信我,你信。”   段无迹看了他一眼,未有说话。   海水漫漫,在晚风中慢悠悠地流淌,一涨一退,在岸边留下一片湿润印迹。   “无迹,你想走么?”   他们本可一走了之,不顾这部落里偏信假象的村民,因为一切都只是他们自作自受。但――   段无迹仍旧眺望远方,嗅着空气中海水的咸味,道:   “走了多没意思。”   天高海阔,月光粼粼,颀长的身影屹立在苍穹之下,江山之间,远看只一抹月白的小点儿,却是某人印在心头的江山画卷。   如此良辰美景,怎忍心辜负?   邵慕白正烤着鱼,听了段无迹的话,望着火焰的眼神不由得温柔了一些。唇角扬起,道:   “我也这样想的。没想到咱们还心照不宣了。”   段无迹冷冷一哼,道:“那狗官骂了本少主,我岂能让他逃了?”   虽然二人的重点不同,但殊途同归,都是要揭穿这画皮妖怪的□□。   邵慕白将木棍上的海鱼翻了个面,道:“说的是,咱们现在要做的,是让宛姜人相信咱们,随后,再在此基础上拆穿道士和那狗官。”   他将两条鱼放在鼻前一嗅,甚是满意。“嗯~鱼好了,下来吃罢。”   段无迹从水天交界处收回目光,三两步从礁石下来,接过其中一条。   邵慕白待他吃了一口,迫不及待问:“味道怎么样?”   段无迹咀嚼两下,道:“不错。”   邵慕白欣喜:“那便是很好吃了!”   段无迹面无表情,“如果这样想会让你舒服些,我没有意见。”   他居然没有骂他!   邵慕白惊且喜,往他那边凑了一些,深情款款道:   “无迹,都说要抓一个人的心,先得抓住他的胃。如今我将你的胃抓住了,你的心何时给我呀?”   段无迹一顿,耳根一下子红了,“无缘无故的,你又发什么神经!”   邵慕白的眼神从他的耳根转移到眼睛,“我没有发神经,我是真的爱你。今日,我们遭千夫所指,那些人围着我,恨不得把我的皮都生扒下来。只有你一直与我站在一起,那一刻,我觉得很踏实。”   他的这番话纯朴简单,没有那些天上地下的誓言,就像一碗温水,将冰块渐渐融化。   段无迹心里像是被猫爪子挠了一般,痒痒的。他觉得怪异,之前从未有过这种情愫,而且,跟父亲和兄长的还有些不一样。   究竟哪儿不一样呢......他说不清楚......   他心里窘迫,但碍于面子,他便也没有表露出来,只是将这芜杂的情绪掩藏,转移注意力,接着之前谈到的话问:   “说,说到今日,那狗官的反应也确实很怪。毅然决然就认定咱们是骗子,那,有没有可能那道士织了一张大网,那狗官其实也被骗了?”   唉,情爱的当下活生生被扭转了话题,邵慕白自然心里不舒服。但段无迹一向不解风情,他也已经习惯了。于是放下告白,依着小魔头的意思,顺着正事继续往下分析。   “嗯......是有这个可能,但我总觉得不像。”   “哪儿不像?”   两人正商议着,蓦然,身旁传来一个缥缈不定的声音:   “――他们是骗子......”   那声音小小的,很是稚嫩,散在半空中漂浮不定,如清晨的雾水一般。   二人循声看去,只见不远处的礁石底部,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一岁左右的小鬼,正眼巴巴盯着他们手里的海鱼。那孩子的眼睛亮亮,只可惜小小年纪就夭折了,若还活着,指定是讨大人喜欢的好孩子。   段无迹向来喜欢孩子(虽然表面看不出来),他微微转身,面朝那小鬼,问:   “你为何这样说?”   小鬼飘近,指了指他手里的烤鱼,脆生生道:“你让我吃鱼,我就告诉你。”   段无迹将棍子递过去,道:“都是你的。”   那小鬼伸手一探,取回一个跟段无迹手里一模一样的半透明的鱼过去――那是鬼的食物。   他欣喜不已,哇的一下扎进鱼肉中。他尚未满一岁,但是做鬼的时间长了,也学会了人话,并且懂得如何保护自己。   在冥界,生死簿是不会收录未满周岁的孩子的。也就是说,只要未满周岁,那么他便不会被鬼差带走,终年游荡在阳间,做孤魂野鬼。若运气好,守在死去的地方,刚好碰到替死鬼飘过,便能将他套锁在死去之地,自己魂归阴间,留那替死鬼在阳界弥留。   显然,眼前的这个小鬼没有找替死鬼的想法,反而游山玩水一般,四处玩耍。他白日将事情的经过看了七七八八,觉得宛姜的人愚钝了这么久,终于有两个拎得清的出现。觉得他们挺有意思,又生得面善,他便大胆过来,向他们要鱼吃。   段无迹静静等着,经过秋阳城的一遭经历,他现在询问消息时脾气好多了,居然愿意等待。   他问大快朵颐的小鬼:“你叫什么名字?”   小鬼毫不犹豫道:“我没有名字,我生下来就死了,还没来得及睁眼呢。”   他的手尚不是很灵活,于是吃肉都是直接啃,待鱼肉啃了好几块了,他又转头去啃一旁的野果子。全程不怎么用手,这吃法大抵是跟山上的野狼学的。   “不过我自己给自己取了一个,叫‘小光’,因为我想下辈子做人的时候,其他的先别说,先让我见见光。我还没体会过阳光照在身上的感觉呢。”   段无迹一哂――他好像开了一个不怎么愉快的话题。   所幸邵慕白及时出来救场,“小光这个名字好,光明也象征着希望,是个很有志向的名字。”   小光听后笑了,由于还是孩子,声音咯咯咯的,很是可爱,“那是当然了,我想了好久才想出来的!”他抬眼看向二人,“你呢?你有名字吗?”   邵慕白笑着道:“当然有了,我叫――”   “――我没问你。”   小光毫不留情地打断他,两眼发光地看向段无迹,“我问的是你,你生得这样好看,应该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吧?”   邵慕白顿时脸青――合着他长得不好看,还不配有名字了???这小兔崽子年纪不大,倒还学会看脸摆谱了?   段无迹倒是比较冷静,只是微微勾了一下唇角,道:“我姓段,名无迹。”   小光皱眉,“无计?哪个计?”   “踪迹的迹。”   “是什么意思呢?”   段无迹提及名字时总是颇为得意,“风过无痕,人过无迹。我父亲希望我在人世走这一遭,了无牵挂,活得潇洒。”   “哇......”小光由衷赞叹,“你的名字真好听!韵意也好!风过无痕,人过无迹,怎么能想出这样好听的名字来的呢?跟你的气质也很像,真好!”   邵慕白瞅着那小子眼里的星星,心中鄙夷不已――他保证,就算段无迹叫段二狗,这小子也能夸出一朵花儿来!   于是,胸怀大志的邵某人被气得说不出话,只等这小鬼跟段无迹谈天说地,待他觉得这两人太过忽视他了,才站出来找两句存在感。   少顷,小光也吃得差不多了,待他心满意足地揉了揉肚子,段无迹才问到:   “这下可以告诉我们,为何说他们是骗子了吧?”   小光舔了舔指头上沾的肉汁,煞有介事道:   “那个钦差,还有那个道士,都是骗子。但是钦差是真的钦差,道士,还是个假道士!” 嗯,小光也是外貌协会的,鉴定完毕 第68章 小光(二)   与邵慕白猜得不错,钦差果然跟导师狼狈为奸,为了搜刮民脂民膏,就编纂出了“妇人有疾”的骗局,让宛姜人以天价买药。而那药里面却放了十足的黄连,寻常人很难下咽,更何况是害喜的孕妇。且不说这么多的黄连对孕妇本身就有危害,身子稍差些的,还没临盆就听不到胎动了。身子好些的虽然能挺过药物,却也挺不过最后鬼妖的那关。   末了,诞下的婴儿仍是死胎,便推到妇人没有把药喝完,药效没办法发挥上去,天衣无缝。   邵慕白盯着跳跃的火焰,“照现在的情况看,钦差是打死也不会承认的。毕竟那些罪行要是认了,他往后的仕途就完了。”   段无迹同意他的说法,“但要宛姜人相信我们,也是难上加难。”   小光见二人愁苦,也想出一份力,但他这份力出得亦有条件。只见他一下子飘到段无迹大腿上坐下,小手摸了摸他的袖子。   “我有办法。”   “嗯?”段无迹察觉到袖中一股冰凉,垂首望去,“你有什么办法?”   小光可不会做赔本买卖,于是两手叉腰,开始说他的条件:“但是你得先答应我,今晚你要陪着我睡,替我挡风。不然我会被吹散的。”   邵慕白心中警铃大响:“这不行!无迹他也要休息,你要人挡风是不是,我比他壮,我帮你挡。”   开玩笑!他家媳妇儿,他自己都还没睡过呢,怎能让别人占了先机?   小光却不理会他,转而看向段无迹,“你说呢?你答应吗?你要是答应了,我自然是欢喜的。但是你要不答应,我也就自己找个隐蔽的小山洞了,不打搅你。”   段无迹垂眸,想了想,问:“你当真有办法,让那些人相信我们?”   “嗯!”   邵慕白在一旁急得跳脚,不断给他做手势使眼色,让他千万别上这小色/鬼的当。   然则――   “好,我陪你睡。”   一盆水把某人的满腔热情浇灭,半点温度不剩。   他堂堂捉鬼师,居然连一个小鬼都不如!   那晚,他们找了一个山洞。邵慕白在洞口守着,一人一鬼在洞内睡着。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某人心里不平衡到了极点。恨不得一把琉璃扇抡过去,直接将那小鬼给吹了。但偏偏,段无迹还护他护得心切!   他发誓,那是他人生中最漫长的一个晚上!   好在小光还算讲信用,次日就告知了二人法子――让一个妇人平安诞下麟儿,人们自会相信他们。   从一年前到现在,宛姜已经太久没有孩子了。人们不断经历创造生命和失去生命的遭遇,实在太渴求一个健康的孩子。但那裹在襁褓里的死胎,一次又一次将人们的希望颠覆,心里好不容易燃起一点儿星光,又陡然灭了下去。   说穿了,他们也不是不想怀疑钦差,只是钦差是皇帝派来,他们目前唯一的依附与希望。如若钦差都是假的,那他们也真的也不知信谁。   故而,用事实说话,生出一个平安康健的孩子,他们自会相信。   于是,二人开始寻找孕妇,企图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让孕妇能对他们托付信任。在临盆之际,鬼妖做法之前,让他们出手,生擒之。   那样,婴孩便能成功降世了。   但不出意料地,他们处处碰壁,被孕妇极其家人拒绝之后,还要找来街坊邻居追打。二人从天亮跑到天黑,几乎时时刻刻都在躲,下一刻又不甘心一般,换了个地方,敲开另一家的门。然后不出一炷香,又被赶出来,再在追赶中逃遁。 眼看夕阳都要沉下山头了,二人还是一筹未展。   “我得给冥君报备报备,不是叫我来捉鬼的么?怎么人比鬼还难对付?”   邵慕白喘着气,在一户人家的后门席地而坐。   段无迹因着洁癖没有坐下去,站在他身旁,道:“人本就比鬼可怕。”   邵慕白一凛,这话倒是不假,人心如海,芜杂难测。   他抬着眉毛叹气:“但现在压根无人愿意相信我们,我还想着在那鬼妖接近孕妇前收了它呢,现在看来倒是困难。”   段无迹问:“你不想干了?”   “这话从何说起?”邵慕白腾地站起来,对着远处残存的斜晖,“今儿咱们把南面儿跑了一遍,明儿再去北面儿,我还不信了我,就找不到一户人家愿意相信咱们么?”   段无迹瞧着他干劲满满的样子,眉头舒展,唇边勾了一抹笑,只是邵慕白的注意力都在那夕阳里,便错过了这处光景。   正在邵慕白给自己励志时,二人身后的门突然开了,紧接着,一妇人从里面跨出。   “你们......真能保我孩儿吗?”   二人一愕,片刻后,相视一笑――皇天不负有心人。 好了!我知道你们要说什么?这章太短了! 第69章 鬼妖现身(一)   “我等对峙道士在前,冲撞钦差在后,如今在宛姜人人喊打,夫人还愿意托付信任,在下感激不尽。”   那妇人叫二人进了屋,宽阔的屋内空空荡荡,冷冷清清,只如没人住一般。   询问之下,才知那妇人死了相公,如今孤单一人,无依无靠。   她示意二人落座,自己也挺着肚子坐在一旁,听了邵慕白的话,苦笑道:   “感激......没那样的事情,只不过是一个穷途末路的母亲,想保全孩儿罢了。”   她说话较慢,柔和温婉,与丈夫本来过着男耕女织的普通生活。谁知世事难料,那男人砍柴时不幸摔下了山,身负重伤,不治而死。   “什么钦差,什么道士,在我这里都不重要......”她说着摸了摸隆起的肚子,又道,“我只想保全我的孩儿,夫君就这么一条血脉。他要是没了,我也不活了。”   她悲伤中透着坚强,柔软中又带着坚定,似岸边在粼粼水光中显露的鹅卵石。分明是弱不经风的身子,却仿佛蕴藏了深厚力量,无人能撼。   这样穷途末路不得不坚强的神态,不禁让人心疼。   邵慕白起身,朝他深深作了个揖,道:“夫人请放心,在下必然拼尽全力,让令郎平安降世!”   妇人点点头,红了眼睛。   她见邵慕白为人真诚,不似外头说的那样奸诈,且从头至尾,没有半点让她掏钱的意思。不仅如此,在她拿出嫁妆当作谢礼时,还被推拒了。于是对他们不由多信了几分,她提出院子里还有一间小屋子,是往前修来给孩子住的,现下空着,可以让二人小住。   但邵慕白想到妇人一个人在家,若收容了两个男人,传出去难免影响人家声誉。于是便也婉拒,携段无迹回那山洞去了。那山洞离妇人的住处不远,且在洞口,遥遥可以看到她家的院子。   三人以红巾为信。若妇人分娩将至,便在院子的黄果树上挂一张红巾,他们在远处看到,便会立即赶来。   送别二人时,妇人倚在门边,心里似有什么情绪翻涌,十分动容。   “二位少侠,我毕生所望都在你们身上,拜托了!”   二人抱拳,“夫人严重了,在下必竭尽所能。”   语罢,双双离去。   接下来的半个月,他们没在宛姜的街市上出现,当初喊打喊杀的众人便也纷纷散了去。只以为这二人逃了,或者遭了天谴死了。左右只要他们不现身,钦差便也不再怀疑宛姜对朝廷有二心,这些百姓便还能继续吃那道士开的药,于他们自然是极好的。   时间一晃到了中秋,本该万家团聚,共度佳节。奈何那日下午,段无迹坐在山洞门口的枫树上眺望时,瞧见了妇人院子飘飞的红巾。   他即刻唤了洞中人,邵慕白应声出来,遥遥望了院子一眼,与段无迹互换了一下眼神,立刻飞去。   “啊――”   走近时,屋里已经传来妇人撕心裂肺的尖叫。会接生的稳婆和邻居也都来帮忙,三五几个人围在屋里,烧水的烧水,换帕子的换帕子,擦汗的擦汗,忙得不可开交。   “你们是谁!”   一个婆子出来换水,正面撞上门口的二人。   邵慕白道:“老人家,我们是来保护夫人的,你们帮忙接生便可,外面的交给在下。”   “不对啊!你们,你们是不是那两个骗子!”那婆子认出人来,连忙大喊,唤来好几个街坊。   片刻之间,人一下子就多了起来,围在院门口水泄不通。   “你们不是走了吗?还来?当真不怕死啊!”   “还嫌害我们害得不够吗?张家娘子是个可怜人,你们就放过她吧行不行!”   “依我看,还是该把你们抓起来,马上送到长老那儿去火焚!”   一时间吵嚷不休,连屋内接生的稳婆也跑了出来,邵慕白在中间百口莫辩,又不能动手打伤他们,一时骑虎难下,不知如何是好。   邵慕白脾气好,能忍,也能好言相劝。   但,段无迹可是天生的暴脾气。   只见他不知何时解下了腰间的蛟龙鞭,“嗖”的一声划破半空,将围院子的篱笆抽去一大块。四处陡然沉寂,泥土飞扬,灰尘骤现。逼得这群人往后退了十几步。   他便在这灰蒙之间抬头,眼神凌厉,看向一旁的稳婆,冷冷道:“若不想死,就滚回去接生。”   待几个婆子哆哆嗦嗦各司其职后,段无迹又看向院子里的一干人等,问:   “你们方才说什么?我没听清。”   他的表情阴鸷,如穿梭在大漠孤岛的毒蛇。   好半晌,终于有人从恐惧中缓过神来,颤手指着段无迹,“等,等着!你,我去叫钦差大人!”   语罢,一干人便没了影子。   瞧着那群人远去扬起的三尺灰尘,段无迹鄙夷地“嘁”了一声,嗖地收鞭。   时间渐渐过去,直到傍晚孩子还没出世。   但更让人悬心的是,该来的没来,不该来的,却统统都到了。   先是半空飘来的一股与凡人显然不同的阴冷之气,飘忽闪烁,时隐时现,隐约还有悲恸哭声――鬼妖来了。   段无迹眼睛一亮,顺势望去,只见屋脊之上,飘飘立着一个十岁左右的孩童,眼中愤恨,杀气腾腾。   与此同时,那钦差也带人赶到。为了防止二人逃走,他下令让人将院子围得水泄不通。   “好哇!当日放你们一马,你们居然又自己跑回来了。这下可别怪本官执法从严!来人,给我拿下!”   邵慕白心思敏捷,当机立断道:“你先牵制住他们,鬼妖交给我。”   段无迹点头应允,手下长鞭一挥,“呼啦”一声扫翻最前面的一排人。   从之前他们被追杀到如今,刚刚过去半个月,期间那钦差担心二人真跑去朝廷告御状了,一直提心吊胆。如今再看见他们,一心悬吊吊的心也放下一半,并且决定要擒住二人,斩草除根。   “上!都给本官上!抓到了本官重重有赏!”   段无迹抬头瞄了眼他嘴上刚消下去的红叉,冷冷一笑。   “呵,找死。”   飞身一旋,若陡然展翅的雨燕,径直逼向那人群包围的钦差。   经过上一次的教训,钦差已经雇了五个武功高强杀手护在身前,勉强能与段无迹缠斗几十个回合。   那五人均使的流星锤,三人长的铁链子连一颗带着狼牙钉的铁球,青铜都能被砸出一个坑,若是伤在肉体之躯,免不了要断肢裂骨。   其中一只流星锤直冲冲飞来,段无迹侧身躲过,狼牙钉在他面前扫过,气流在他鼻尖一掠,只有毫厘之差,再近一丁点儿怕是也要留下痕迹。   流星锤扫到打水的木桶,当即将那桶抽成了一堆木屑。   还未待他反击,下一人的攻势便也冲了上来,直攻他的下盘。他两腿一跃,一记空翻避过。与此同时,手中的鞭子也飞了出去,如蛟龙入海,冲向第三只流星锤。那锤子飞了出来,铁链自然绷直。段无迹施用内力一旋,那鞭子便如巨龙绕柱般缠绕住铁链。随后他用力一收,长鞭稳稳咬住铁链。那人用力回撤,力道却抵不过段无迹,生生被牵制。   与此同时,剩下的两人同时出击,两只流星锤一左一右飞向段无迹腰部。他余光一见,腾然跃起,从五人包围的圈中飞身而出。而那第三人的流星锤也被迫脱手而出,被段无迹的长鞭咬住,施力在半空抡了一圈。随后“嗖”的一声,流星锤飞了出去,于半空划了一道弧线,“轰”的落地,在钦差跟前砸了一个深坑。   那钦差被这一下吓得一蹦,额上冷汗如瀑,半晌后,才颤声发令:   “抓,抓住他!给本官抓住他!”   而那边,邵慕白与鬼妖的缠斗也没有向第一次那般容易。   鬼妖是个十来岁的孩子,脸上坑坑洼洼,有肉的地方也全是细密的针脚。想来是死得凄惨,竟如千刀万剐一般。不过想想也是,若是死得其所,又何来这么大的怨气,能害死整个宛姜的婴孩?   但这鬼妖的法力较平歌的强了许多,竟有刀枪不入的法术。阴阳琉璃扇击中他许多下,竟未伤分毫。   “这什么破扇子,不是说鬼神皆可伤的么?”   邵慕白头疼得很,连个小鬼都搞不定,这冥君不是坑他呢么?   此刻,夕阳下山,四周已经黑干净了,白月一出来,月光盈盈满地,又正是鬼妖肆无忌惮的时候。   只见他陡然腾飞于半空,周身血光粼粼,隐约可见黑雾。那泪丹在他体内隐隐发光,释放出宏大能量。   “我本不想这样,是你逼我的。”   邵慕白心里一惊――这鬼妖,俨然将泪丹的心法摸透了,居然能运用得如此娴熟!于是默念了一个法术,给琉璃扇注入又一股法力。   “你害了那么多婴孩,现在还想做什么?”   鬼妖突而睁眼,那眼睛空洞,血红一片,没有眼珠,却生生流下两滴黑色的眼泪,恶狠狠道:   “你们一个一个,都给我陪葬吧!” 唔,大打一场 第70章 鬼妖现身(二) 鬼妖突而睁眼,那眼睛空洞,血红一片,没有眼珠,却生生流下两滴黑色的眼泪,恶狠狠道:   顷刻间,狂风四起,如暴风雨中的海浪,从无名之处席卷而来,所有人都被刮得退后几步,睁不开眼睛,纷纷抱着门框柱子等的固定物件。   “这什么妖风!难不成真有什么鬼怪?”   “指不定就是要落雨了,先刮点海风一会儿就停了!”   “除了海啸怎会有这样大的风!现在海上风平浪静这里倒是狂风四起,怎有这么怪异的事儿!”   “且先等等,停了就好了!”   他们是看不见鬼妖的,陡然遇到这样大的狂风,自然是疑惑又惊恐。   连打斗的杀手们也停了手,段无迹抬手挡风,偏头避开直冲面门的风向,望向屋脊之上的邵慕白。   “你有法子对付他吗?”   邵慕白怕他受伤,飞身下去挡在他跟前。   “怕是不好对付!”   他将琉璃扇子合了起来,便成了一把匕首,随后念了一个法术,那匕首便周身散发灰蓝光晕,陡然拉长一倍。他发力往鬼妖一劈,一道蓝光乍现,刀刃般飞了过去。   风势弱了一些,但不及片刻,那鬼妖便又恢复过来,风势又加强了许多。   “这家伙刀枪不入,我不论用多锋利的刃术,他皆不伤丝毫,很快就恢复如初。”   段无迹道:“该死!就没有其他办法么?”   邵慕白想了想,道:“它的法力依附泪丹而生,只要找到丹眼,取出泪丹,法力自然就没了。”   段无迹焦虑,“但现在这情景,你如何近他的身?”   邵慕白握紧了拳头,眉头紧锁,“所以很难对付。”   段无迹转了转眼眸,果决道:“一般丹眼都在什么地方?”   邵慕白道:“不一定,有的在眉心,有的在心口。”   段无迹思忖片刻,道:“那就取眉心,赌一把。”   “但这得先近身,然后用法术牵制住之后方能有机会下手。” “哪那么复杂!”他不耐烦地将人推到一边,抬眼正对鬼妖。那半空的风穴很是霸道,恨不得将他吸进去一般。 邵慕白听他话中有几分笃定,眼前倏地一亮,“无迹,你是有办法了吗?”   段无迹点头,“我牵制他,你去取泪丹。”   “可――”这鬼妖太过凶残,他堂堂捉鬼师对付起来都很吃力,更何况这只会一个屏障术的段无迹?   “没有可是!”   段无迹却是不喜欢嗦的。他猛然从背后推了邵慕白一把,让他一个踉跄,险些摔了下去。   此刻的情势如同蚂蚁掉进了热锅,火都烧到眉毛了,自然是不容犹豫,邵慕白没有时间纠结,只得答允。   “好。”   随后,二人腾空而起,从不同方向逼近鬼妖。段无迹从他正前方冲过去,狂风夹的石子在他脸上刮了一道血痕也未在意。   但那风势实在迅猛,离鬼妖只有三丈时却再不能往前。   那鬼妖见段无迹眼神坚毅,俨然一副不怕死的模样,便想着要成全他。于是收了呼风的法术,也朝他飞去。   “不自量力!”   他一下擒住段无迹的脖子,企图捏断他的喉骨,“别以为我是小孩儿,就可任你们欺凌!”   他咬牙切齿,手下力道逐渐加重,正嗜血兴奋着,却被段无迹侧面飞来的鞭子击中,手中倏地脱力,身子在半空猛然一晃。 “啊!”鬼妖摸了一下被抽中的地方,“该死!”   段无迹落地,单腿跪了下去,一下子不能起身――方才压着真气击中鬼妖的那一下,已是他的极限。   虽只让那鬼妖恍惚了一瞬,但他们费劲气力要的,就是这电光火石间的恍惚。   刹那间,邵慕白已飞身至他跟前,琉璃扇已变成琉璃刃,通身冰蓝,锐利无比。   念咒,作法,施力。   刀刃从鬼妖的眉心刺入,刚要发功的鬼手尚扭曲在半空,本想施法了结段无迹性命,却被陡然的这一刺,动作生生一僵。   邵慕白用力将琉璃刃抽出,带出一泓黑色的鬼妖的血,镰刀一般,划破众星摧残的夜空。   丹眼一破,泪丹便也顺理成章地飞了出来,鬼妖周身刺眼的血光渐渐消散,法力尽失。   须臾之间,凶残的斗场沉寂下来,仿佛有人罩了一团黑色幕布,将周遭所有声音都吸了去。   鬼妖呕出一滩黑色的血,元气大损。   “不可能.......我不可能败的......你,究竟是谁?”   他伏在地上问,声音虚弱。   邵慕白将段无迹扶起来,见他没什么大碍,一颗心才放了下来,回答那鬼妖的问题:“捉鬼师。”   鬼妖嗤笑一声,“什么捉鬼师?我可从未听过!哪里有什么捉鬼师!”   邵慕白道:“现在开始就听过了。”   打斗过后的战场一片狼藉,院里除了那口水井,其他一切物件,小到簸箕笤帚,大到柴火水缸,都破的破倒的倒,乱七八糟。   而那些东倒西歪的宛姜人,也渐渐爬了起来,惊恐又不知所措,道:   “真,真的有鬼妖吗?”   其中一个胆大的问。   在看到二人不断在半空跟一团空气缠斗,他们终于如大梦初醒般,生了相信他们的念头。   “方才的只是海风,哪里有什么鬼妖!你们莫被这二人骗了!”   钦差爬起来之后,摸了摸已经不知飞到何处的官帽,大吼大叫着垂死挣扎。   邵慕白冷冷看他一眼,道:“你们不相信,我说再多也无用。”他取出无血骨簪,“那么,眼见为实,耳听为虚。”   他将簪子别到鬼妖发间――本来泪丹离体,鬼妖因为怨气太重,也是会渐渐现出形态的。只是这要等一些时候,现在千钧一发,自然要选一个快速的法子。   无血骨簪刚插上去,瞬息之间,鬼妖身上就生了隐隐白光,时明时暗,片刻之后,那白光越来越强,逐步汇聚成一团物体,耀眼光晕散去之后,那瘫坐在地上的鬼妖终于现身。   “喝!”   众人哗然。   “还真的有鬼妖啊!”   “那之前咱们岂不是错怪人家了?人家真的是捉鬼师!”   “这样说来,那钦差大人和天师岂不是......”   人们纷纷醒悟过来,调转脑袋望向角落里狼狈为奸的二人。疑惑、恐惧、愤怒,种种情绪都堆积在心头,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毕竟,宛姜人唯他们马首是瞻,现在陡然要指证他们是骗子,尚且不能完全切换这个心态。   钦差见他们迟迟未有动作,便觉得尚有挣扎的余地,于是站起身高喊:   “今日咱们都见着了鬼,即便这个鬼就是这二人嘴里所说的鬼妖,那也不能证明,宛姜婴孩的惨死,是拜这鬼妖所赐。这起迷案惊动了整个临沧,上有皇上,下有天师,皆说死婴是妇人顽疾所致,尔等信不过本官,信不过天师,还信不过皇上么!” 邵慕白冷笑,既然这狗官不见棺材不掉泪,那他也费不着手下留情。 大家周末快乐~ 第71章 洁癖 “今日咱们都见着了鬼,即便这个鬼就是这二人嘴里所说的鬼妖,那也不能证明,宛姜婴孩的惨死,是拜这鬼妖所赐。这起迷案惊动了整个临沧,上有皇上,下有天师,皆说死婴是妇人顽疾所致,尔等信不过本官,信不过天师,还信不过皇上么!”   于是他上前一步,停至钦差跟前,道:“大人,不是在下非要跟你过不去。你下次误传皇上的话,最好还是带个什么凭证,否则天高皇帝远,咱们怎么知道皇上的意思?万一你假传圣旨,心存歹念,咱们下头的人,岂不是就错信奸臣了?”   钦差气得蹦了起来,“放肆!你,你敢辱骂本官是奸臣?”   “我说的是假传圣旨之人,大人何以要自己找鞋穿?”   “你!本官不与你做口舌之争!”   钦差气结,呼吸了好几下才勉强控制住情绪,往前一步,看向一众百姓。   “如今张家婴孩尚未降世,不能说明此案的幕后黑手就是鬼妖,若那孩子能够平安降世,本官无话可说!”   众人想想也是,鬼妖虽然厉害,但也不能直接跟死婴一案挂钩。   在那钦差的辩驳之下,众人便也都屏息以待,听着产房里的动静。只听得里面传来焦灼的一声尖叫:   “――孩子太大了,孕妇又虚又弱,这怕是要难产啊!”   “这可如何是好,张家娘子就这么一个盼头!保大还是保小啊!”   这话一出来,有人欢喜有人愁。自然,除了钦差和那道士,众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大气不敢出。   而那倚在水井旁边,一语不发的鬼妖听了,却出奇地有了反应。他倚靠着水井的口子,徐徐道:   “断然是要保大人了,孩子算什么......”   他并非是要说给谁听,只暗暗对着自己呢喃,似是感慨。   与他预测的一样,众人也纷纷说要保大人。   却不料,门内传来一个虚弱的声音:   “保孩子......就算是我死了,也要保孩子......跟他说,娘亲爱他,爹爹爱他。”   闻言,众人皆是一愕,纷纷心疼张家娘子被痛昏了头,连自家性命都不要了。   这想法当即被产婆遏止,“这可使不得!万一是女孩儿,可延续不了张家香火!”   张家娘子却是早就想好了一般:   “他是我的命,他没了,我也是活不成的......男孩儿女孩儿,又有什么关系呢......”   她已经气若游丝,显然没气力生产了,但这话却如高山上的磐石那般坚定,无人可以撼动。   这话传到鬼妖耳中,阴鸷的脸色陡然一僵,不可置信地朝声源望去,眸子颤动,迟迟未有说话。   咯咯......   段无迹的拳头咯咯作响,似有什么情绪要夺体而出。他猛然冲到窗边拍了拍,冲里面吼道:   “产婆,大人孩子必须都保住,否则我就杀了你们陪葬!”   邵慕白鲜少见他如此失控,于是上前将他圈住,把人往后拉了拉,低声劝道:“无迹,现在唯一能帮忙的只有产婆,我们别乱了她们的心神。” 段无迹却不理他,兀自朝里面大吼:“产婆!听见没有!必须给我保住!” 他耳朵都嚷红了,一双眼睛瞪圆了,眼珠子颤个不停,颇像被遗弃在路边的狗崽。 这表情是不常见的,因为段无迹平日都端出一副刀枪不入的样子,谁见了都要退后三步。哪会有这样脆弱的时候? 邵慕白环着他,把自己的体温传递过去,企图这样安慰他一些。   许久之后,段无迹才告诉他,魔教的少主,本该有三个的。除了段如风,段无迹,本该要有一个活泼灵动的小女孩。   那时,段无迹尚只六岁,知道自己即将要有妹妹之后,每日都开心且期待。他甚至拖段如风在外出办事时,帮他带了一只红色的带着小花的拨浪鼓,用他平日省下来的零用钱。他说:“妹妹喜欢。”   但上天却是吝啬于给他这份欢喜,在生产的那日,母亲难产了。几个稳婆在屋子里手忙脚乱,段无迹同哥哥一块被拦在外面,说男子不能进产房。   从下午生到晚上,母亲刚开始凄厉的尖叫,变成了有气无力的口申口今。段无迹攥着手里的拨浪鼓,趁人不注意跑了进去。那时,母亲的意识已经恍惚,眼睛分明睁着,却没有半分神态。稳婆统统退了出去,跪在段庄面前大喊“饶命”,说什么,妹妹太大了生不出来,她们已经尽力了。   寂静的产房里只有母亲若有似无的呼吸,段无迹看着她高高隆起的肚子,摇了摇手里的拨浪鼓,说:   “妹妹,你出来吧,哥哥给你买了礼物。”   但是,没有人回应他。   他以为是妹妹不想出来,才弄得母亲这么累,所以他不间断地在肚子上方摇拨浪鼓,鼓声清脆动听,却是送人西去的丧钟。   没过多久,母亲就和妹妹双双身亡了。一个失血过多而死,一个,因为活活在肚子里闷死。   产婆收拾房间的时候,一盆一盆的血水往外送。期间一个产婆手下不稳,经过段无迹时翻了盆子,血水便倒了段无迹一身。他知道,那是他的娘亲和妹妹。   那之后,段无迹开始有了洁癖。因为他总觉得身上不干净,有腥味。段庄和段如风都明白缘由,便由着他去,将屋里所有的东西都用滚水煮过,连院子里的假山也每日清洗。这样,段无迹才勉强能睡个好觉,不被噩梦惊扰。   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在张氏生产的当下,段无迹自然一个字都没说,邵慕白看出他有心事,便前去宽慰,待他的情绪稍微平复一些,邵慕白便冲里面高声喊:   “张夫人,还请你一定要拼着这口气,不可放弃。这孩子现在无依无靠,只有你这娘亲,若你撒手人寰,他往后的日子如何过活?没了爹的孩子可怜,既没了爹又没了娘的孩子更可怜。你若就将孩子一个人留在这世上,九泉之下,你如何跟你夫君交代呢?”   这话有理,且正是往张娘子的最痛处扎去,旁边的婆子们也纷纷相劝,让她一定挺住,不可松懈了下去。   于是痛定思痛,化悲伤为毅力,妇人狠狠喝了两口稀粥,又开始使力。   两盏茶之后,终于,一声尖锐有力的啼哭穿破寂静黑夜,带去宛姜人数十年来的希望。   “哇――――――”   张家娘子诞下一女,活的。 第72章 海棠(一)   高悬的心终于落地,人们拥抱着欢呼,振臂呐喊,不少人更是喜极而泣。   一时间,邵慕白二人便从宛姜的罪人,变成了恩人。   尘埃落定,善恶归元。   邵慕白将琉璃扇收回怀中,行至鬼妖跟前停下,准备下一步要做的事。   “事到如今,你还有话要说吗?”   那半人高的鬼妖听着房中的哭啼,眼神空洞,怅然道:“你们不该把她生下来,人世这样苦,何必让她生来受这份苦楚?”   邵慕白道:“人生在世,有喜自然有悲,有兴自然有衰,如此百态各不相同,何以要为了一味苦,而去剥夺百感?”   鬼妖怔了怔,将他的话在心里过了一遍,似在思索。   “有喜自然有悲么......但悲伤那样大,她如何能撑着过完这一生呢......若要我投胎转世,我定不重生为人。”   邵慕白道:“这是你的选择。”   鬼妖道:“亦是我的决定,没有人能改变这个决定。”   邵慕白眉头一沉,话语中多了几分严肃:“但这孩子却是想转世为人的,她投胎在张家,就是为了出世成人。你又为何要害他性命,强行扭曲她想为人的决定?”   这话似是说进了鬼妖的心里,她默了默,最后一道防线也彻底崩塌了。嘴唇开了合,合了开,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对着水井石上的纹路沉默。   邵慕白见她整个人仿佛被抽了骨头一般,虚弱靠在那里,活生生宛如一张纸片。心里竟有些同情。   但同情归同情,他身为捉鬼师,接下去的事情还是要跟上的。于是他往前一步,道:   “你附着在泪丹上的怨气尚未消除,如果你愿意的话,我需要你的帮助。”   鬼妖徐徐抬头,一滴黑色的泪水挂在眼角,“你就不怕我从中作梗吗?”   邵慕白将泪丹掏出来,递过去,“事已至此,你没有必要。”   何况鬼妖元气大损,即便是想运送泪丹,也有心无力。   “对了。”邵慕白想起一事,“你有名字吗?怎么称呼?”   鬼妖愕了一愕,道:“海棠。”   “海棠?”邵慕白讶异,“你是女子?”   鬼妖抬头看他,“不像吗?”   月光之下,坑坑洼洼的面容看不清五官,额头脸颊上也都是细密的针脚,连轮廓都十分模糊。瞧着很是}人。   邵慕白皱眉,道:“也不是,我听你声音低缓,以为是男子。”   海棠笑了笑,道:“我死时才十岁,还没变声儿呢,哪听得出是男是女......”她沉默了片刻,抬手,拿起那颗沉甸甸的泪丹,又道,“我要做什么?开始吧。”   邵慕白看了眼周遭围了一圈的人,提醒她道:“待会儿你的记忆会像画一样呈现出来,所有人都能看到,不换个地方吗?”   海棠摇头,摊开手中的泪丹,道:“不用了,就这儿。我杀了他们的孩子,也得让他们知道,我为何动的手,对吧?”   邵慕白隐隐觉得海棠身后藏了很大的秘密,但既然马上就能看到,他也没多嘴去问。只是冲她颔首,又对不远处的段无迹使了个眼色,掏出怀中的浮生镜。明月之下,那镜子承接了一片月光,反射到海棠手上。   少顷,白雾袅袅,如青山深处的云烟,顺着气流往上飘升,冉冉在半空汇聚成一幅画卷。由简入繁,天地万物逐步形成,山海大气辽阔,屋舍俨然,零星的几家坐落于山脉之间,林木之荫。家家户户门前有坝,屋后有园,在许许海风之中,男耕女织,打渔劳作。   物体的轮廓逐渐清晰,最终成了一幅壮阔景致,与现实毫无差距地展现在眼前。   “喔喔――”   雄鸡在桑树枝上鸣叫,惊动了院子里的黄狗,也立即从狗窝里爬出来,应景地吠了两声。   这家拿茅草堆的房子,院子里堆放的干柴如山,显然不是自家存着烧的。一个穿着缝满补丁的衣裳的小丫头坐在那堆柴面前,两只小手放在膝盖上,眼神呆滞。   她脸上脏兮兮的,头发梳得不好看,绳子松松散散,没有其他小姑娘扎得结实。可惜了那双水灵灵的眸子,若收拾干净一些,定是这山野间的一抹亮色。   “海棠――”   屋里传来妇人的声音,这一唤倒是证实了邵慕白的猜想――这个几岁的孩子,果然就是海棠。   她听到叫唤,当即从树墩上起身,脆生生应道:   “哎!”   屋内的女人一面拿梭子织布,一面问她:“柴劈完了没有?你爹待会儿回来,要是看你没劈完,指不定又要发脾气了。”   海棠不安地舔了舔嘴皮,但还是脆声应道:“哎!就好!”   屋内的妇人没再叫她了,只是怅然一叹:“唉,这丫头要是个男孩儿该多好......” 这话很轻,消失在喳喳的机杼声里。   海棠抿着嘴唇,慢慢抬起手,瞧着掌心那两个鼓起来的血泡,呼哧吹了两下,又去拿斧头了。   微弱却清脆的柴声又开始有规律地在院里响起,仿佛一只不知道累的啄木鸟,一下一下地戳弄树干。 彼时的海棠只有七岁,斧头握在手上都很吃力,更别说还要劈柴。大人一斧头劈开的柴火,她要劈五六下。一整天干下来也劈不了多少。但她父亲仍是让她干,毕竟劈得少总比没有劈要好。而且海棠这姑娘心思缜密,劈的柴火大小很齐整,拉去城里买给大户人家,每斤可多卖两文钱。   傍晚时分,当家的男人终于回来了,见海棠不仅没有懈怠,反而比往日多劈了一捆,便也没有发作脾气,将上工的担子一扔,一言不发进了屋。反正不用他说,海棠也会帮他把担子收拾好。妇人张罗了几个小菜,一家三口围着桌子扒饭。   饭间,海棠抬着一双大眼睛,谨慎打量着父亲的一举一动。好半晌,才下定决心一般开口:   “爹,我......想去念书。”   她的声音细微,蚊子一般,却将空气撕开了一条口子。   啪嗒!   妇人的筷子一下子掉到地上,屋内原本宁静的气氛陡然幻灭。   男人粗壮的眉毛一皱,面上仿佛掠过惊涛骇浪。   “女娃念什么书?再过两年都要嫁人了,跟你娘学学怎么纺布织鱼网,念书有什么用?”   海棠被他的表情吓得震了一下,捧着碗的手不由得发抖。但她这想法一直萦绕在心中多日,今儿好不容易勤劳干活,父亲心情好,现在要是不说,以后都没机会说了。   “可,可隔壁家的阿忠都能去,我为何就不能?”   男人拿筷头在桌上敲了一下,“阿忠是男娃,你是女娃,怎么能一样?没听有钱人家说么?女子无才便是德。”   海棠很是失落,脑袋半垂下去,嗫嚅道:“那他们还说,养不教,父之过呢......”   不得不说,她今日超额完成了任务,确实让父亲对他多了一些宽容。否则放在往日,她第一句话说出来就是要挨打的。   但事实证明,她这暴脾气的父亲始终是暴脾气,她磨破血泡换来的,也只是片刻的温和。   “砰!”   男人重重在桌上一拍,桌上的碗盏也跟着一跳,发出哐啷的声音。   “是不是今天没打你,你就姓什么都不知道了!”   海棠瑟缩了一下,恐惧万分,只低着头从下往上看他,仍是不死心,“爹爹,你别生气。我保证,我要是去念书了,也不会耽搁家里的活儿的。我每日早起一个时辰劈柴,散学回来也帮娘亲做事,不会偷懒。”   “不偷懒?”男人放下碗筷,额头的青筋一股一股地跳,“你一整个白天都不在,这叫不偷懒?你这脑袋里在想什么老子不知道?无非就是想找个借口不干活,别扯这些乱七八糟的,老子还没糊涂到要拿钱倒贴供着你!”   海棠紧紧攥着裤腿,道:“爹爹,我,我都打听了,念书不怎么花钱,一天只要两文,不多......”   “一天两文,你当咱们家开钱庄的吗?你现在吃的,用的,住的,哪一样不要钱?哪一样不是老子供着?败家玩意儿!光说阿忠能去念书,人家下地干活的劲儿你怎么不去学学?生着穷人家的命,端着大小姐的心,自己姓什么搞清楚喽!别整日扯那些玉皇大帝的黄粱梦!”   海棠是想念书的,她每日在院子里劈柴,听着散学的孩子经过时念叨的诗句,齐声朗朗,她总觉得心痒。   于是,她拼着要挨打的风险,也要说那些话。   “父母抚养孩儿,本来就是天经地义的,跟将来您老了,我要赡养您一样。我吃得少,穿得破,怎么就败家了?还是说,在爹爹心里,女孩儿不论怎样都是败家,男孩儿不论怎样都是持家?您何不直接就说了呢?您不让我念书只因为我是女孩儿,不是想着让我劈柴多挣几个钱!” 第73章 海棠(二)   “父母抚养孩儿,本来就是天经地义的,跟将来您老了我要赡养您一样。我吃得少,穿得破,怎么就败家了?还是说,在爹爹心里,女孩儿不论怎样都是败家,男孩儿不论怎样都是持家?您何不直接就说了呢?您不让我念书只因为我是女孩儿,不是想着让我劈柴多挣几个钱!”   她的话句句有理,字字铿锵,若是私塾的夫子听去,必要连连点头,教她两句典故,加重话语的力道。   然则,这话被他父亲听去,便是往油锅里倒了一壶水,霎时炸裂。   父亲凶恶,母亲懦弱。那晚的结果,跟以往一样,父亲将她毒打了一顿,就拿的刚劈好的柴,狠狠在她身上抽了许多下。直到血液透过冬日的厚衣裳渗出来,人也瘫倒在地,那几乎是处决犯人的毒打才慢慢停了下来。若不是冬日里穿得厚,她的命怕是就要这样交待了。   夜里,夫妻二人双双睡了,海棠还跪在门口,一个人在瑟瑟寒风中落泪,每呼吸一次,都宛如有一千根针往肺上扎。   她的耳朵嗡嗡的,唯一听见的,便是屋里传来的父亲的那句咒骂:   “还不都赖你这肚子!生不出来儿子!才让这败家子这么无法无天!”   听到这句话,海棠笑了。   她不笑别人,也不笑自己,而是笑她曾经看过的一本小人书。上面说,女儿是爹娘的掌上明珠,是想方设法疼爱的小公主。   她觉得,那本书好假。   海棠呆痴地望着木柴上的月光,以及月光照亮的,她自己的血。她想,她这辈子就这样了。父亲永远都当她是累赘,从来没有半分亲情。她没见过明珠,更没见过公主,她觉得,既然书里的东西是假的,那么,那些皇宫里的公主,可真是可怜。分明过得不好,人们却觉得她们过得好。   海棠其实很容易满足,去年过年时母亲给她折了一只灯笼,她就喜欢得不得了,一直都挂在床头,就算现在褪了颜色,喜庆的火红变成了蜡白,她也每天都要去摸一摸。仿佛摸了那一下,就能让她暂且忘记现实,勉强能够安慰自己,爹娘是爱她的。她其实只想做一个正常的,能被当做孩子对待的孩子。   但,被认真对待的孩子,又是什么样的生活呢?   海棠好想知道,她是如此迫切,乃至在梦里梦见过好多回,父亲说,丫头,去念书吧。   但是醒来的那一下,被子里真冷。   不是她不争,是争了,也没用。   真有她这样的人生吗?   有的。   真有这样的爹娘吗?   到处都是。   海棠跪到午夜就起来了,回到屋子睡觉。她没工夫,也没力气清洗身上的血迹,就那样裹着腥味儿睡去了。父母对她不好,她得对自己好。更深露重,若被风吹伤了身子,着了风寒,那就得不偿失了。   因为照她之前的生活经验来看,她生病了,父亲会叫她忍着,直到快要病死了,才会送她去抓药。抓药之前,还得在她身上抽两棍。   “海棠!”   次日,她认命地坐在院子里劈柴,篱笆外却传来一个少年的声音。那是她欣羡的,能够去学堂念书的阿忠。   她抬头望去,灰沉沉的眸子闪过一丝欣喜,“阿忠?”   少年已经十岁,长她三载,说话行事总是很照顾她。只见他翻身从篱笆外跃了进来,眉开眼笑。   “你怎么来了?不用念书吗?”海棠拍去手上的柴灰,方才的欣喜也不见了。   阿忠笑道:“刚散学回来,阿爹他们还在地里,说是快回来了不用我过去。我就想着来看看你。”   他走近海棠,本想说许多痛快事,却发现她脸上的伤,“你,你......”   海棠退了一步,“我都习惯了。”   阿忠很是心疼,冲他的伤口吹了两下,“你爹好狠的心,竟如此打你!”   阿忠没有妹妹,两个弟弟都是闹腾的主,他便一直将海棠视作自己的妹妹,也由此,他是这世上唯一挂心海棠的。   海棠觉得很温暖,“没关系,昨晚我也顶嘴了,爹发那么大的火,我其实早就猜到了。”   阿忠想摸摸他的伤口,但又怕她疼,只得生生把手缩回来。“都紫了,这肯定很疼吧?”他猜了猜海棠挨打的原因,问,“还是因为念书的事情吗?”   海棠莞尔,没有否认,“真羡慕你,无忧无虑的,还能念书......要是以后出息了,指不定还能中举,光宗耀祖呢。”   说到念书,阿忠可是很有自知之明,于是他乐呵呵地挠头,道:“光宗耀祖我是不指望了,我脑子笨,有几斤几两还是清楚的。能识文断字就行,要求没那么高。”   海棠秀眉一蹙,道:“你怎么能这样想呢?你念书都不存个志向,自己都不思前程,往后还如何出人头地?”   阿忠道:“出人头地的办法多了去了,谁说就只有念书这一条路?”   海棠替他惋惜:“你既然不喜欢念书,那你作何还要去学堂,花那个冤枉钱?”   说到这里,阿忠脸上的笑容更加明媚,从背后摸出一根削尖的小树枝,道:“我是不喜欢念书,但是我喜欢当师父。”   海棠还未反应过来:“你什么意思?”   阿忠拍了拍自家胸脯,“我教你识字啊。从今往后,学堂的夫子教我什么,我就教你什么,一个字都不落下,全都告诉你。”   海棠的眼睛终于亮了,“你说真的啊!”   阿忠冲他挑眉,“我何时骗过你?”   于是,昨日的阴霾一扫而空,万丈阳光普照大地,明媚无边,温暖无边。   两个孩子当即在地上写写画画,欢喜到了极点。蹲下起身的时候还是会牵扯到伤口,但海棠却觉得已经不那么疼了。   阿忠找到一块质地柔软的土地,将上头踩平,然后捡起一块尖锐的石头,教海棠写下第一个字:   “今日教你写‘人’字,这个字最简单,左边一划,右边一划,一下子就写好了。”   海棠瘪瘪嘴,“这个字我认识。”   阿忠急于证明自己的作用,“认识可不一定就会写。每一划的长短,角度,都是有讲究的。夫子说了,要写好一个字,不练个几百遍是肯定不行的。”   他这话有理,说话时语气也柔和,很受听。   海棠认同地点点头,将一根纤细的树枝捡起来,模仿阿忠的笔迹描画。   日头渐渐斜了,穿透桑树的缝隙照过来,照在少年人脸上,岁月静好。   “阿忠,其实我们都不对。”   海棠写得很认真,也思索得很认真,尽管她当时只有七岁。   “什么不对?”阿忠问。   “其实‘人’是最复杂的字。你看我写这么多,一个都没写好,一会儿长一会儿短,不然就是歪歪倒倒站不起来。这说明,越简单的字,越不好写。”   “天呐......”阿忠以为自己听错,嘴惊得能放下一颗鸡蛋,“海棠你是天生之材吗?夫子今天跟你说了一模一样的话!”   海棠欣喜,“是吗?”   “当然啦!”少年对她很是佩服,“夫子还说,人不仅难写,而且难做。人情世故,家长里短,碰到问题不管你怎么做,都不可能面,面团?面......面面俱到,对,都不可能面面俱到的!”   提到这里,海棠的眼睛落寞了下去,“你说的对......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们生下来就是受苦的,怎么能不难呢?”   她的语气低落,仿佛秋日陷进泥土里的枯叶,没有丝毫生气。   阿忠见她难过,便鼓励性地拍了拍她的肩膀,朗声安慰道:“海棠,别难过。往后我罩着你,有什么难处跟我说,再苦也没那么苦了!”   阿忠为人憨厚,脾性仗义,他说会罩着她,就一定会罩着她。   海棠望着他,眸中的阴霾渐去,那瞬间,真像是迎光绽放的海棠花。   那段日子,阿忠天天都来教海棠写字,等海棠拿着小树枝在地上练习的时候,他就趁空帮她劈柴。阿忠的气力大,劈柴更是从小就开始锻炼了,一会儿便能堆出一座柴山来。   从而,海棠既能识字,又不会耽误家务,两全其美。   现在回想起来,那是海棠短暂一生中,最无忧无虑的时光。   这样过了三年,海棠已经陆陆续续从阿忠那里学了好些知识,虽然还是经常被父亲打,身上经常带着伤,生病了也没药吃。但每日太阳西斜时,阿忠从篱笆外翻身进来,那抹影子,足以消除她所有的怨恨。   她想,活着真没意思。但阿忠却让她觉得,活着,好像也有那么点儿意思。   然则,天意难测,刚冒出头的海棠花并未惬意多久,便遭到寒冬风雪。   她十岁那年,宛姜闹了饥荒。这是所有人都没料到的。稍有钱的人家买了马车外逃,只留下些穷苦门户,只有靠着往年留下的存粮,坐吃山空。   这场饥荒来得突然,起初是因为地震,沿海一带地动山摇,虽然没有轧死多少人,但海水的水质却因此大受牵连,不知为何一下子变成了绿色。靠岸的一大片水域皆染了毒素,没有鱼虾敢靠近。   宛姜世代靠海为生,庄稼种得少,主食都是从海里打捞的。可如今海里的吃食也没了,他们的生路便也断了。不少人家聚集强壮的男子,一同游船去外海打渔,但那些男人去了,却再没有回来。   人们守着往年存余不多的粮仓,等候朝廷发放灾粮,然则,一个月过去,却杳无音信。   那之后,一日三顿变成了一日一顿,又变成两日一顿。再接着,家中的粮食吃完,人们便把目标挪到野草和树皮上去,有的甚至为了一只瘦得只剩皮毛的兔子,大打出手。   海棠吃得最少,两日才能吃到一个拳头大小的红薯。待饿得发昏了,她就勒紧裤腰绳,拿着小树枝去院子里写字,补充一些精神食粮。写着写着,肚子仿佛也没那么饿了。   直到那日,父亲捡回来一个孩子,是个男孩儿,年纪与海棠相仿,自称是京城李将军的儿子,被绑架到这儿来的。   “李将军?”海棠从未听过这个名字,只一头雾水地问,“那是谁?”   父亲提起这人来眉飞色舞,道:“李将军是皇上钦点的大将军,平定海盗时屡立奇功,是挨家挨户都知道的大英雄!”   海棠看了看那跟她一样高的男孩儿,面黄肌瘦,眼睛尖细,怎么看也像山沟里的穷孩子,不像出自大户人家。   又问:“既然是大英雄,怎的会把孩子弄丢?”   父亲正准备说什么,男孩儿却抢先开了口:“我爹功勋卓越,自然有人眼红。于是想从我身上下手,威胁于他。我是我父亲的独子,你们若将我送回京都,我父亲必当重谢!”   海棠还是觉得这人有蹊跷,但父母二人却仿佛见到救命菩萨一般,将那孩子带进家门。   父亲已经瘦得皮包骨头,提到这事儿却仍旧喜气洋洋,“只要我们把他送到京都,我们就有吃的了,我们是李将军的恩人,他绝对,绝对不会亏待我们!”   那男孩儿趾高气扬地哼了哼,“这是当然,到时候我爹说不定还封个小官给你做,一辈子吃穿不愁!”   父亲忙朝他作揖,“多谢小公子,多谢小公子!不知公子您如何称呼啊?”   “我叫李政,不过我出身尊贵,你一个乡野村夫,可不能直接叫我大名,还是得叫我‘公子’。”   “是是,公子说的是!”   李政装模作样地背着手,朝他家中看了看,问:“有吃的么?本公子一路奔波,肚子饿了。” 这一章好长!快夸我!!! 第74章 易子相食(一)   即便家中的粮食只剩下不到一斗,自己人都吃不饱,但父亲向来见风使舵,岂能放弃这个升官发财的机会?   于是他不顾海棠提醒,点头哈腰地凑过去,“有有有!只是现在正是闹饥荒的时候,存粮不怎么多,待会儿给公子做一顿,还请公子多担待着!”   李政盯着他耷拉的眼皮上的周围,“既然不多,那我就去别家了。反正想巴结本公子的人多了去了,也不差你们这一家。”   “别别别!”父亲忙拉住他,“多!多着呢!方才只是与公子说个玩笑。”   说着他赶紧冲海棠使了个眼色,让她去将仓里剩下的米煮了。   就这样,这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李政,堂而皇之地进了海棠的家,并且靠着嘴上的将军之子的身份,大吃大喝。   但粮食就那么多,李政吃大米,他们便只能啃红薯根,后来红薯根也没了,就去扒树皮。仍旧两天一顿,过得拮据。不过就算是树皮,李政也是吃那最嫩最软的部分,海棠嘴里的,基本都是夹着泥土的老皮。   那日,她又遭了顿打。   起因是她提醒过父亲,这个李政来历不明,穿着破烂,看着不像是什么将军之子,反而像因饥荒走投无路的骗子。   但父亲却不相信,他说,“他不是将军之子,难不成你是?老子穷了一辈子,好不容易有个翻身的机会,你别给老子搅黄了!”   他怒火中烧,抄起手边的铲子就朝海棠扔去。只是他饿的两眼发昏了,没打两下便没了气力。于是,海棠便敲开阿忠家的门,让他帮忙接了手腕脱臼的骨头。除了这一处,其他的皆没伤。   但她见到阿忠时,却意外发现,始终被家人疼爱的阿忠,脸上居然也有了青一块紫一块的伤痕。   “阿忠,这是怎么回事?”   少年无畏的笑笑,“跟你一样呀,现在我们可是‘同是天涯沦落人’了。”   海棠气的捶了他一下,“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说笑!是你爹打的吗?他不是从来不打你的吗?”   阿忠舔了舔肿起来的嘴角,“现在没吃的,他难免心情不好。”   “那也不能靠打你来出气!”   语罢,她想起遭遇更惨的自己,又堪堪住嘴。   阿忠知道她心里所想,过去揉了揉她的头发,问:“饿不饿?”   海棠委屈巴巴地点了一下头,这是她在阿忠面前才会露出来的情绪,“当然饿了,我都啃了三天的树皮了......”   阿忠好像早就知道答案一般,小心翼翼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将外面的帕子打开,亮出里面金灿灿的东西。   “这是......烤红薯?!”   海棠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阿忠将食指竖在唇上,“小声些,不然被别人听去可就没得吃了。”   海棠谨小慎微地捧过那团只有鸡蛋大小的红薯,“但是你给我了,你吃什么呀!”   阿忠帮她倒了一杯水,道:“傻丫头,我已经吃过了,就猜你要来找我,这是特意给你留的。”   “那明天呢?你们明天吃什么?”   “我也不知道,找到什么吃什么吧,树根树皮什么的,怎么也可以抵一阵儿。”   “那这红薯我不吃了,留给你。”   “笨,这是烤熟的,放明儿就坏了。”   “那以后呢?树皮都要被扒光了,但是饥荒还得闹好久。”   阿忠站久了有些头晕,便靠着墙坐下,安慰她道:“会有的。我爹说,过一段时间,长老就会带我们出去,去另一个地方,逃难去。”   “逃难?所有人吗?”   “对,所有人。”阿忠望着窗外,眼睛溢满了光芒,仿佛瞧见了大片大片的红薯地,“爹说,宛姜这块地就要吃没了,再等下去也等不来粮食。出去的话,就算没吃的,但也有新鲜的树皮可以啃。”   海棠觉得这话有理,如果出去了,她就自己悄悄去找野菜和树皮,不分给那个劳什子李公子。   “海棠。”阿忠突然叫她。   “啊?”   “以后你要是饿了,就尽管来找我,我罩着你。”   那晚,月光很亮,很美,少年就在这皎洁月色下垂眸,让海棠看呆了眼睛。   她以为,事实就真像阿忠说的那样,他们家有很多粮食,匀给她的分量还是有的。于是她几乎每日都去找阿忠,无论多少,阿忠都会给她一点食物。有时是红薯根,有时是野菜,就算是树皮,也是那最柔软最嫩的部位。   她瞧着阿忠已经瘦得凹下去的脸,问:“阿忠,你们家有那么多粮食,你怎么还这么瘦啊?”   阿忠只是笑笑,说,“太胖了干不动活儿,这样不挺好吗?”   许久之后,海棠才知道,少年的家里也已经吃空了。她每日吃的那两口,都是少年从自己碗里匀出来的。如果是一个红薯,少年只吃半个。当然,这红薯也只有女儿家的拳头大小。   知道真相,是那天她依照约定的时间过去,还没打开后院的门,便听得屋内激烈的打骂声。   “兔崽子!白眼狼!你娘都饿病了,你有吃的不给她,反而藏起来!”   “白眼狼!猪狗不如的东西!”   “老子就说你出去找一整天怎么就这么点儿!原来是留到晚上补顿!老子一天只吃一顿你这兔崽子还补顿!逆子!”   最后,只有阿忠虚弱且无力的辩诉:“这是我的份,我只吃一口留下来的......没动你和娘那份......”   当然,换来的是更剧烈的鞭打。   海棠缩在后院的篱笆外,抱着膝盖,周身发抖,藤条的声音她很熟,但是从没有今晚这样刺耳。   她哭了许久,骂少年是大骗子。   阿忠却说,“海棠别哭,你这一哭,得多少个红薯才补得回来啊......”   少年会罩着她,用自己的命。   不过有一件事,阿忠确实没骗她的――宛姜人真的要逃难了。   那日,宛姜长老提议,不能再坐以待毙下去,朝廷没有发粮,他们便要出去找粮食。于是在长老的号召之下,宛姜剩下所有的居民全都打包好了行礼,开始了漫长的逃荒之路。   但民以食为天,宛姜人剩的粮食本就不多了,故而重重艰难之下,他们的行走速度很是缓慢。有人倒下了,死了,家人哭嚎漫天,将人埋进土里。第二天去看,那坟墓便已经被挖掘出来,尸体只剩下一堆白骨,旁边还有个发着余温的火灶。   所过之处,千万里路程,所有的树都没了树皮,所有野菜野草也都被挖空。然则即便是这样,即便死人也吃,他们仍旧填不饱肚子。   在痛苦的饥饿之下,人的神经总是脆弱,为了一口粮食,什么也做得出来。   故而那日,海棠学会了她人生中最后一个成语――易子相食。   易,交换。   子,孩子。   有些人家饿得发昏,失了理智,便互相交换着孩子来吃。因为吃自己的孩子,下不去手。可见,他们也并非完全丧尽天良,还是有几分可笑的人性。   每当看见孩子被迫交换,哭喊着被肢解,阿忠都会捂住她的眼睛,说:   “海棠,别看。他们爹娘没有良心,咱们爹娘有的。”   海棠紧紧抱着他的手臂,惊恐得说不出话,只大张着嘴巴,无声流泪。   但这情景并未持续多久,事实证明,他们并没有逃过这一劫。   四天之后,逃荒的队伍就有人找上海棠的父亲。好巧不巧,正是阿忠的父母。他们要交换的,是海棠家最近收留的,来历不明的李政。   在那日之前,海棠以为阿忠在家里是很受爱护的,毕竟他干活勤快,为人厚道,街里乡亲没人不喜欢。就算是偶尔挨打,但打完之后,他爹娘都会很吃悔,半夜起来帮他上药。   但那场饥荒,消磨了最后的人性。   虎毒不食子,所以他们交换着来吃。   阿忠已经三日没进食了,全身上下就剩了一层皮,膝盖跟柳树根一样粗大。他已经奄奄一息,被送来的时候,手脚皆被绑着。   “饿......好饿......”   他眼神涣散地看着海棠,又仿佛在看着她后面。眼珠子一动不动,整个人都是恍惚的。显然他爹娘决定易子之后,再没给他吃过东西。   “阿忠......”海棠也饿了多日,但她较阿忠要好些,“你看看我,我是海棠啊......你这是怎么了呀,你不是说要罩着我的吗?你还要教我认字呢!”   “娘......我想喝鱼汤,你不是说有鱼汤吗......好饿......”   “阿忠,你醒醒!”   “娘骗我......我每天都去给她找吃的,她为什么骗我......”   海棠趴在他身边流泪,气息微弱,“阿忠,我会救你的,我不会让爹他们杀你!”   阿忠饿得两眼发昏,加上被亲生父母戕害,气血淤积,已经听不见海棠的话,只以一个奇怪的姿势靠在柴堆旁边,脑袋歪歪倒倒支在脖子上,低声喃喃。   “我每天找到吃的,自己不吃,都给他们......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呢......为什么爹娘都,都这么残忍呢......”   昔日明媚的少年变成了枯木,仿佛一碰就要碎了。   海棠心里像有刀子在绞动一般,痛得她直抽气,她跌跌撞撞地起身,抹去脸上的泪,坚定道:“阿忠,我会救你的,我一定一定会救你的!” 第75章 易子相食(二)   她想,阿忠的爹娘已经将他送上易子相食的不归路,但她的爹娘却没有,可见在他们心里,她海棠还是有一些重量的。于是她打算去父亲面前,将那李政的老底揭了,她就不信,将刀架在他脖子上,这人还能信口雌黄。   那时父亲大怒,指不定就吃李政,不吃阿忠了。   对,李政那小子骗了他们家那么多粮食,是时候付出代价了!   而且这小子现在比阿忠结实,两家人分根本不是问题。   没错!就让这个李政自食恶果,做阿忠的替死鬼吧!   海棠这样想着,一路飞奔着跑到父亲休息的山洞,却在听见洞里动静的时候,生生停了脚步。   里面说话的,是她的亲生父亲,和亲生母亲。跟海棠预想的一样,他们还在犹豫。   不过,他们犹豫的,不是要不要杀阿忠,而是,要不要用李政去交换阿忠。   “现在背井离乡,家没了,粮食没了,什么都没了......这李家公子,是咱们翻身的希望。”   “孩子没了可以再生,但李公子就这一个,这要是错过了,可就再也没了。”   “对,就算他不是什么将军之子,但我们对他有恩,他也该感恩戴德,归继到我们家来,日后继承香火。”   “反正海棠是个女孩儿,没办法延续香火,死了,也没那么可惜。”   他说的每句话都不难,但海棠却生生没有听懂。   什么叫“孩子没了可以再生,李公子就这一个”?   她海棠,也是真真切切,世上只有这一个的啊......在爹娘眼中,她这亲生女儿,为何还没有一个外人来得重要,仅仅因为那人是男的,可以继承所谓的香火吗?   尽管知道父亲不喜欢她,尽管知道他们嫌她累赘,但父亲的每一句话,仍如同一根又一根尖锐的芒刺,迎头带血扎进海棠心里。   被最亲近的人出卖,亲手推进深渊,原来是这种感觉。   她的脚钉在地上,长了根一般,半天没有挪动。许久之后,她才恍悟过来,半爬半跑地逃去阿忠那里。   “阿忠,我们跑......”   尽管两日没进吃食,手上也没了气力,她还是强撑着拿刀替阿忠解了绳子。   “家居然比地狱还可怕,我们跑......”   她是应该哭的,但饥饿和虚弱感这样强烈,尽管眼睛酸得像浸了晒醋,却还是一滴眼泪都没有。   “我们跑出去了,就再也不要回来了。他们会有报应的,就算我不报复,你不报复,他们也一定会遭报应的!”   “什么继承香火?什么绵延子嗣......他们这样的人,就该无后而终,就该在肮脏的阴沟里,孤苦无依地过一辈子。”   他们不留余力地跑,从坡上滚下,从浅水踏过,几乎下一口就要没气了,也要用这口气再跑一步。   然则,或许就如海棠自己说的那样,命就像一条狗,你以为你逃脱了,可它会紧紧跟着你,在你不留意的时候,狠狠咬你一口。   海棠想着逃,阿忠也意识恍惚地跟着她。可两个人都奄奄一息,能逃到哪里去呢?没多久他们就被抓了回去,海棠跌倒在地,四肢颤抖着,数次想要站起,却还只是惘然。   她斜斜靠在一棵老橡树枯萎的树根旁,嘴唇惨白,起了一圈的白皮。   “你们,会后悔的......”   她望着双亲离去的暗光里的背影,将这两个影子用刀刻在心头。   “你们不配有孩子......这世道也不配......” 虎毒不食子,人饥易子食。   世界太苦,那些手无寸铁的孩子,凭什么要降临在这世上,替他们承受这样的痛苦?   她被绑在树桩上,旁边就在烧水,他们一家人在商量,是先杀了她再煮,还是直接煮,每个人都有说法,就是没人站出来帮她。   她如一个破烂的布偶一样歪在树桩上,眼神呆滞,除了仇恨一无所有。   那时候,火红的太阳卧在山头,缓缓下落,将所剩无几的余晖洒满山岗,铺满他的身体,血一样的颜色。   海棠的眼神涣散,只在昏暗的视野中瞧见一个小小的圆点,那正是天边夕阳。她觉着那圆点很像一只眼睛,老天的眼睛。她望着贼老天,贼老天也望着她,她问,“我为何生得这样苦”。   老天却未回她。   她就这样盯着虚无的远方,企图从逐渐变暗的视野中找寻一丝光亮,即便她要死,也不要让她死在漫无天日的黑暗里。她然则,却无人给她光亮。自始至终,那个唯一出现在她生命里带去几分阳光的少年,也最终难逃毒手。   夕阳终于落尽,夜幕垂临,了无阳光。   或许,世界本就是阴暗的,所以这些生来带光的人,必须死。   海棠闭眼的那一刹那,裹挟着悲惨故事的白烟也渐渐散去,几十个人围着一方院子,原本闹哄哄的人群没有一个说话。人人缄默,寂静仿佛能杀死人。   邵慕白明白海棠脸上为何坑坑洼洼,没有一片完整的皮肤了。因为她被煮了,吃了,啃烂了,余下的只有细密的针脚,以及扭曲的伤疤。   海棠握着手中的泪丹,徐徐道:   “皆说孩子是你们掌中宝......呵,灾祸临头时,他们只不过是锅里的一碗肉。这世上悲苦万千,我早早了结了他们,让他们免于受苦,有何不可......”   她的这声沉吟,更像是质问,问得宛姜众人哑口无言,一时间只有风声鹤唳,好不惊恐。   直到,屋内传来一个虚弱却坚定的声音:   “你戕害人命,当然不可!”   这声一出,仿佛一道霹雳从苍穹落下,轰然一声,余音百回。   众人惊且疑,纷纷转头望去,只见那刚生产完的张娘子,已然在产婆的搀扶之下,艰难地挪出了产房。   事到如今,海棠的怨恨已经没有之前的强烈了,不会风卷残云地发功或者大吼大叫,只是要她承认自己错了,绝不可能。   “他们活于世上,终是凄苦,我只是帮他们解脱而已,我有什么错?”   张家娘子尚很虚弱,但她的孩儿险些死于非命,经历了这一遭下来,还有什么能将这女人击垮的?   于是她长长吸了一口气,稳住气息,道:   “我现在就告诉你,你究竟错在哪里!” 第76章 忘川河(一)   张娘子长长吸了一口气,稳住气息,道:   她两眼含泪,接着又道:“你恨你自己死于非命,岂不知,那些被你杀死的孩子,同样死于非命。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此为一错。”   海棠愕了愕,没有说话。   张娘子往前了一步,走动牵扯到她的伤口,痛得她抽气,却没有心中之痛强烈。“你恨杀你之人,而你却亲自动手,杀了那些尚未睁眼的孩子,你悲惨是真,但变成自己最恨之人也是真,此为第二错......”   她的声音虽然微弱,却字句清晰,前后罗列了海棠数桩过错,没有一个敢插嘴,皆细细听着。说到最后,她已没什么气力,只虚弱地坐在一张藤椅上,慢悠悠道:   “古有人子弑父,亦有双亲典子。丧尽天良的父母多,道德沦丧的儿女也不少。但,那泯灭人性的终是少数,一百个里面也难找得出一个。你却为了恨,去消弭世间所有的爱。此为第三错!前后这些加起来,你摸着良心说,你这样做,该还是不该?”   她的这番话虽没什么家国天下的大道理,却也都是真情实感,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含着眼泪娓娓道来时,逐渐将海棠心中的冥顽偏执销去。   海棠似乎有些愧责地垂下脑袋,沉默不言,许久许久,手中一个脱力,泪丹从掌心滚出,顺着地势低的方向滚去。邵慕白未有再说什么,张娘子已经将他要说的都说了,再重复起来便是累赘。他见海棠俨然明了事理,于是掏出容纳鬼魂的小指大的瓶子,启唇念了一个咒语,将她收进瓶中。   看了海棠的生平,无人不震撼。待她已经被收服消失,人群才后知后觉得引发了一阵骚动。想着无论生男生女,是福是祸,孩子终归是无辜的,该顾惜的还是得顾惜,别等喜剧演化成悲剧,无法收场,才青着肠子追悔莫及。   正值这骚动的当下,那钦差和道士想趁机溜走,却在爬到墙角时被人发现,五花大绑将他们抓了回去。宛姜人被骗了数月,终于恍然清醒,故而他们对邵慕白二人尤其感激,并且听从邵慕白的建议,让长老起笔,上告御状,将这中饱私囊的钦差和招摇撞骗的道士绳之以法。   一时间,鬼妖一案得以侦破,想着往后的孩子皆能平安降世,人们皆兴高采烈,抬着捆成毛毛虫的钦差道士高歌离去。   然则,正是这皆大欢喜的时刻,一直立在不起眼角落的那人,却呕出一口黑色淤血,昏厥了过去。   这人,正是先前与鬼妖打斗时,不慎受伤的段无迹。   听到物体倒地的响动,邵慕白将眼神从远方收回来,拧头便瞧见如此情景,心头一下子凉了,赶忙奔过去。   “无迹!你怎么了!”   段无迹负了重伤,身上虽然一条口子都没有,但却始终昏迷不醒,时不时呕出一口黑色的淤血,意识不清。那双黛青色的眉毛紧紧蹙在一起,邵慕白便知道,他是痛苦的。   他以为段无迹中了魂毒,便悉心喂他吃了解药,却徒劳无功。又猜测许是沾染了什么凡间的恶疾,但请大夫把脉诊断一番,皆说体内无毒,急得邵慕白直跳脚。这鬼妖究竟使了什么法术,竟让他这捉鬼师都束手无策?   无奈之下,他只得决定先去问问冥君,顺便将海棠的魂魄交与他。   此次大战鬼妖,破了宛姜数年来的无子悬案,他们也算有恩于宛姜人。于是他刚提出来,长老便一口答应,一定悉心照料段无迹。   他们仍住在之前那家驿馆里,长老想着他们为宛姜付出巨大,于是亲自找人打扫,将被褥桌椅皆换成了新的。   照之前在秋阳城一样,邵慕白在段无迹旁边包了一个房间,叮嘱外面的人,除非他自己出来,否则,任何人都不能靠近。   原因只有一个――他魂归地府去找冥君,阳身留在凡间,只是一具尸体。要被常人看见了,那还不得吓死人了?   事不宜迟,安顿好段无迹之后,他火速赶去了冥界。与上次不同,冥君并未在大殿批阅生死簿,而是同“知鬼”一起,在奈何桥边谈说着什么。   他是没想到冥君会在这里闲谈,愣是差点把地府翻个底朝天才找到。   奈何桥是鬼魂轮回重生的必经之路,桥面平整结实,呈一拱形横在忘川河之上,连接两侧几乎是悬崖的石岸。但整条忘川河,方圆几里,也只有这座桥看上去没那么凶险。   忘川河地势很低,两侧都是险峻悬崖,垂直陡峭。河水呈暗红的颜色,暗暗涌动,满是虫蛇。那些不想轮回的鬼魂便会投身到这河里,永生漂泊。故而,靠近忘川河时,总会听见河底传来的哭嚎,呜呜咽咽,直叫人听了心里发麻。   河之上,桥之下,足有几十丈的浩瀚空间,这之间悬浮飘着许多巨石,不升也不落,只终年悬在那里,分明没有支点支撑,却纹丝不动。   邵慕白头一回来忘川河,见到如此壮阔的情景,心里难免震撼。   冥君此时正与知鬼双双立在河边,二人皆是墨黑的衣裳,但知鬼气势凛然,身形高大,便比冥君多了几分深沉。再看冥君,约莫是腰间那红色腰封太紧的缘故,即便外袍宽广,却也遮不住劲瘦的腰肢,透着几分羸弱。故而冥君火气再盛,气势再强,却也顶多让人觉得惧怕,没有那种被血盆大口吞噬的渺小感。   “嗯?有客人来了。”   冥君听见脚步声,回头看向正往这边走的邵慕白。   “拜见冥君,知鬼大人。”   邵慕白朝二神作揖,有条不紊。   冥君将右手负在身后,上下打量了一番来人,道:“你比我想象的来得更快。”   邵慕白道:“责任使然,不敢怠慢。”   他这样毕恭毕敬的样子让冥君颇为意外,毕竟上次,这人为了问出自己的身份,险些与他吵起来。将这其中的原委想了想,似有了思路,让邵慕白起身,站在自己身旁。   他平视前方,眼神似落在涌动的瘴气上,又仿佛在看瘴气之后的风景,缓缓道:   “距离上次收服鬼妖已经有些月份了,你今日来,怕不是述职这么简单吧?不再问问自己是谁了?”   邵慕白早有思量,只望着忘川河里翻滚的河水,道:“冥君之前说过,时间会给我答案,所以我一直在等。时机成熟之日,我的身份自然也水落石出,急不来。”   冥君赞赏地点点头,“历练了几番,觉悟倒有些进步。”   他接过邵慕白手中装着鬼魂的小瓶子,又问:“此次捉鬼顺利么?”   邵慕白颔首,道:“尚算顺利,鬼妖虽然法术高强,最后还是成功收服了。”   知鬼没有插话,只静静在一旁听着。邵慕白见冥君并未让知鬼退下,想必他也是知情者,故而便没有隐瞒,将鬼妖目前的状况和盘托出。   寒暄几句之后,他终于说到正事上来。   “我今日来,其实还有一事想要请教。”   冥君早就料到一般,“说。”   邵慕白问:“若凡人被鬼妖所伤,该当如何治疗?”   冥君的眼神一顿,“如何伤的?”   邵慕白的心都揪了起来,道:“不知缘由。与鬼妖缠斗了一番,没过多久就晕倒了,身上也没瞧见伤口,反而呕了好几口血,一直昏迷不醒,怎么叫也没反应。”   冥君思索了片刻,道:“一般而言,被鬼妖击中,身上就算没留下伤口,也会有一些黑紫的痕迹,或深或浅,视鬼妖的法术而定。你确定仔细检查过了?”   邵慕白诚恳道:“我确定。他通身的肌理宛如白玉,青红不透,有痕迹肯定一下子就发现了。”   宛如白玉?   也就是说......这人是把人家都看干净了?   于是,向来一丝不苟的冥君起了坏心,调笑着问:“你那朋友是男是女?年方几何?你看了人家,可想过之后如何面对处理?要对此负责,还是说,就占了人家的便宜,装作什么都没发生?”   邵慕白这才意识到自己中套了,眉头一沉,道:“冥君有心情说笑,看来,我这朋友也暂时没有生命危险了,对么?”   冥君见他是真关心那人,便不再逗趣下去,敛了戏谑的表情,道:“我之前给了你魂毒的解药,你不是迂腐之人,自然尝试过去解。可见是解药无用,你才下来找我,寻求破解之法。”   “冥君明鉴。”   “既然魂毒无用,那么,这鬼妖的法术断然非比寻常。不过么,你那朋友并未丧命,可见,他也不是完全抵挡不住。”   邵慕白在心里把白眼翻上了天――这劳什子冥君,断爱说一堆废话!   故而,他进一步问:“所以,冥君可有破解之法?”   冥君沉思半晌,悠哉悠哉地看了眼一旁的知鬼:“没有。”   那你还说这么多!   要不是顾着上下官阶悬殊,邵慕白铁定要一脚把他踹到忘川河里去!   但,天无绝人之路,正当他心中腹诽时,冥君又给了他一丝希望。   “我没有法子,但知鬼有。” 第77章 忘川河(二)   知鬼向来有一说一,既不存心隐瞒,也不乱失分寸,更不会说那些大篇幅的无用之话。   “既然没有伤口,想必是受鬼妖的瘴气所伤。这瘴气之毒与魂毒本是一类的,只是较魂毒厉害一些。你在给他吃解药时,淬上一滴你捉鬼师的血,他便能恢复了。”   兜了一个大圈子,还是知鬼靠谱。既有真本事傍身,又不耍嘴皮子卖弄。   于是邵慕白感激着拱手作谢,说着便要离去。   却不想,忘川河下突然滚滚波动,如地震一般,似有千军万马从河底掠过,响动震天。   “什么动静?”   邵慕白从未来过忘川河,自然好奇。   冥君却脸色一沉,与先前调笑的模样很是不同,陡然严肃起来。   “快走。”   邵慕白更觉得奇怪,“你还没说这什么动静呢?”   这冥君真是,不该说的时候废话一大堆,该说的时候又开始卖关子,搞什么名堂?   “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你先随我回殿,这里交给知鬼。”   邵慕白被他拉着走了两步,身后翻滚的动静却越发强烈,两岸悬崖也开始摇晃,碎石纷纷坠落,掉进红血滚滚的河水中,一下子就没了踪影。   他索性驻步停下,问:“你不是冥君吗?现在忘川河出了动乱,你怎能一走了之?”   冥君回头瞪他一眼,“你走了就不乱了!”   邵慕白更懵了,“什么意思?”   他虽然自诩是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捉鬼师,但也有自知之明,清楚自己是个上步的台面的小角色,而且是个一身正气,浩然凛冽的小角色,怎会与动乱有关联?还说什么他走了,这儿就不乱了,这冥君吃醉酒了吗?   他正疑惑着,后面的深渊传来野兽的怒吼,海啸一般:   “白祭!本座要你死无葬身之地――――――”   这声音庞杂恢弘,气势滔滔,音浪在两侧的石崖来回穿荡,须臾之间,又震下几块巨石。扑通砸入河中,激起十丈高的红浪,恍若要将人吞噬。   噔!   那一下子,邵慕白的心脉像被人抽了一下,疼痛剧烈,让他连脉络都能察觉得一清二楚。但这痛感却转瞬即逝,狂风刮过一般,嗖的没了。   邵慕白回首望去,眼眸深沉,“谁在说话?”   冥君却没答他,侧身一转,跟知鬼飞去一个眼色,二神心照不宣,抬手一挥飞出几道法令,一道幽蓝强光罩上河面,如沙场横扫千军的长刀,将飞溅的滔天水浪斩断。   “嗷――――”   河底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但那恐怖的气息仍旧还在,只是微弱了一些。   邵慕白跑去岸边,探头往下望去,只见河面被那幽蓝的屏障封锁,连正常的波纹也没有了,恍若一片平地。   一来一回的,他心里更是疑惑:“忘川河下不都是一些孤魂野鬼么?为何会有这么大的能量冲击?”   冥君维持施法的状态,镇压起来仿佛很是吃力,“你先退下,去冥君殿等着。”   河底血色翻腾,仿佛有数十条巨龙奔腾,将河水绞得天翻地覆,数次要冲出禁锢。   邵慕白思忖了一下,既然他找不出法子协助,那便别留下来捣乱了,于是依照冥君的嘱咐,默默退了下去。   他在冥君殿候了许久,最后竟无聊到去看石壁上的冥文,那些符号张牙舞爪,毫无规律章法。最后问一个小鬼借了冥文字典,这才读懂了一些。能记载到冥君殿上的,都是一些发生在冥界的大英雄事迹。记录的手法虽然平淡,但透过这些文字去想背后发生的故事,还是能激荡一些心思的。   于是,尽管冥君晾了他许久,但邵慕白也并未觉着时间难熬。   待石壁上的鬼火暗了又暗,他用法术添了两次,冥君才拖着疲惫的身子回来。他额上沁了一层细汗,瞧上去有些倦累,不似往日的云淡风轻。   “情况如何了?”   邵慕白放下那本半人高的字典,连忙迎上去。   冥君闭眸,喘息了片刻,指尖在脸上一挥,汗水和疲态翻篇似的一下子褪去,恢复往常神态。   “镇压住了,知鬼在打理后事。”   冥君的法术何其高强?何况还有知鬼协助,更是如虎添翼,但要镇压河底的那东西却如此吃力,邵慕白眉峰一敛,明显察觉到那东西不简单。   “那东西到底是什么?法术如此惊人?”   这一切的一切,似乎都是连接着蛛丝马迹的线索,如冒出头的毛线团子一样,顺着往外抽,便能抽出一个惊天的秘密。但这千丝万缕的线索却杂乱无章,毫无规律可言,交相掩映着,给真相罩了一团浓厚的白雾,摸不清,探不着。   冥君踏上六十级阶梯的高台,坐上君椅,“一个老东西了,冥界上万年的大患。”   邵慕白就更不解了,“既是大患,何不请求天帝,派上神收服镇压?”   冥君张了张嘴,似乎在心里压了一个天大的秘密。但他似乎顾及到说来话长,便又将一番话憋了回去,只道:   “等时机成熟我会统统告诉你,现在还不是时候。”   得,又是那套“时间会解释一切”的说辞。   邵慕白早料他如此回答,毕竟上一次他追问自己的身份,冥君也是含糊其辞应付过去了。总之这人的嘴巴跟铁锁一样紧,也就不能指望从他嘴里打听出什么惊天秘密。   “似乎除了捉鬼的事宜,你从没有其他话跟我说。”   “不错。”高台上的人气定神闲,“你的任务就是捉拿鬼妖,将四颗泪丹一一收集起来。等大功告成之时,我会告诉你下一步计划。”   邵慕白将这话琢磨了一下,洞悉出重中之重,“我看你捉鬼是次要,收集泪丹才是最终目的吧?”   冥君也不否认,“你还不算太笨。”   邵慕白知道他喜欢卖关子,于是也不嘴欠多问了。只将这些疑问一一存在心底,打算自行去探索一番。反正不能在冥君这一棵树上挂死。   他想,冥君既然要他快速离开忘川河,那说明,河底的动乱必与他有关。而那东西嘶吼的那声“白祭”,那个从未听过的名字......说的是他么?   他不是邵慕白么?   白祭,又是谁?   存着这些疑惑,他动身返回阳间。   此次奔赴地府,寻找冥君已经花费一日,加上在忘川河耽误的那一下,又去交付泪丹、鬼妖,前前后后加起来,阳间已过去两日。   现在得知了治疗段无迹的法子,心里便没有来时那样着急。只揣着兜里的那瓶解药,美滋滋的,飘都飘得清新脱俗。   只是,他万万没想到,折回阳间,附到肉身之上睁眼的刹那,眼所见,目所闻,皆都让他仿佛坠入了无限梦境,不敢置信。   最先看到的,是满地的白色蜡烛,密密麻麻,足有两百余只――这是办丧才会用到的蜡烛!   邵慕白心中漏跳一拍――他不是千叮万嘱,不让人进来么?这蜡烛是谁点的!   正疑惑着翻身打算坐起,却不想腰上横了一只手,力道之大,紧紧箍着他,让他起到一半便生生僵住,停在原地。   那条手臂瘦骨嶙峋,手腕外侧突出的腕骨如珍珠一般,凄美又脆弱。他顺着手臂的方向望去,待看清身侧之人,眸子狠狠一跳:   “无迹?!”   他忙探了一下他的鼻息,又把了脉,还好还好,伤情没有加重,还有的救。   只是......这人本该在隔壁厢房,为何跑到他这儿来了?   “无迹?能听见我说话吗?醒醒。”   他握住段无迹的手,轻轻摇晃他的肩膀。这人最近瘦了许多,握起来都硌手,之后得盯着他多吃些东西才行。不过当务之急,还是先将他的瘴毒解了,把人治好再说。   “无迹,醒一醒。”   半晌,那双如蝴蝶翅膀的睫羽终于有反应地颤了颤,随后,缓缓掀开。   只是他盯着邵慕白,表情却没有丝毫涟漪,只呆滞着一动不动,仿佛一滩死水。   “怎么了?”邵慕白问。   他望进那双眼睛,仿佛瞧见了万千枯骨,萧条破败。   他蓦然明白什么,浑身乍然冰凉。   他魂魄去了阴间,留在这阳界的,断然只是一具冰冷的尸首,看段无迹这反应,断然是瞧见了他的尸首,以为他已经死了。   “我是邵慕白啊,无迹,我活着呢,真的。”   邵慕白捧着他的肩膀,凑到他眼前。   段无迹仍旧如木头一般盯着他,朱砂痣在烛火里暗淡无光。许久许久,微微偏头,嘴角扯出一个凄凉的笑,低哑着嗓子道:   “这个梦......甚好。” 下一章!特别特别特别特别甜!不甜我头发掉光!掉光!!! 第78章 心意(一)   那个笑,宛如在暗无天日的地狱尽头,瞧见了一支妖艳婆娑的彼岸花,明知那不属于自己,却因它的出现而欢欣。   后来,邵慕白找到宛姜长老,问那两日的经过,长老只道:   “段公子不知怎的,一下子就醒了。看那样子,好像是做了个不好的梦,吓着了。不管我们如何劝说,他非要往你的屋子去。发现你断气之后,咱们都以为你死了,他一下子吐了许多血,都是黑的。我们说给他请大夫吃药,他不肯,说让他回屋休息,他也不肯。就一直抱着你,我瞧那眼睛,明明是睁开的,但又像是瞎了,一点光都没有。我们瞧着心疼,就商量着,想找人给您敛尸,他更是死活不让。就一直抱着你,说什么也不松手。”   邵慕白每听一句,心头就多插了一把刀。   段无迹是认为他死了,又不相信他死了,只心如死灰地抱着他的尸首,不吃不喝,过了整整两天。   他说“这个梦真好”,是因为,在这两天半睡半醒的时光里,他便做了万千个邵慕白复活的梦,他在梦境里尝到石破天惊的空欢喜,在看到真正的邵慕白复活时,便也以为是梦了。   生离死别,是世上最痛苦,也是最无奈的事情。上一世,邵慕白在雪山上抱着段无迹的尸体,只觉得天都要塌了,他本来下定决心要活下去,但在看到段无迹尸体的那一刻,他觉得,一切都没有了意义。   同样,那样整颗心都撕碎的痛苦,被段无迹真真切切尝到了。他本就重伤,心又被狠狠划裂一道口子,那时,他多难过?   想着段无迹受了这样的苦,他真痛恨自己,痛恨自己未有在之前与他说清楚。虽然他第一次上交泪丹时,段无迹被丫头带走了,第二次段无迹又重伤不醒。但,其他总是有时间说的,他为何不说呢!为何非要等到这人受了这样的伤害呢!   邵慕白,你他娘的就是个混蛋!   他狠狠抽了自己一耳光。   “无迹,你,你醒啦?”   三天过去,段无迹体内的瘴毒终于祛除干净,再度睁眼。他病恹恹地掀开眸子,盯着坐在床沿上的邵慕白,一动不动。   “无迹,这不是梦,是真的。我们都活着呢!”   段无迹似乎还没从失去他的情绪中走出来,整个人都懵懵的。   邵慕白握住他的手,贴到自己脸颊上,“有感觉吗?你看,我还是热的,有温度呢。”   段无迹的眸子动了动,半晌,将食指和拇指曲起,在他脸上狠狠一掐。   “啊呀!”   邵慕白猝不及防被掐了一记,痛得他直咧嘴。   “疼疼疼......”   扭掐的动作维持了好一会儿才松开,段无迹盯着脸颊上被他掐出来的红印,呆呆道:   “活的......”   他的声音很哑,许是多日未有开口的缘故,干干的,脆脆的,像刚从壳里钻出来的小鸡,一身狼狈,只有一双眸子滴溜溜转着。   这两个字径直穿进邵慕白的心脏,撕开一条幽深的裂谷,他动了动嘴角,眉宇柔软下来,深深望进段无迹的眸子,道:   “对啊,活的。”   须臾之间,段无迹眼中像是冰山融化了一般,陡然眼波流转,纳入了新春万物的生气。   “活的。”   他又重复了一遍。   邵慕白也跟着他点头,眼眶不知怎的就热了。   “对啊,活的!”   第一次,是不敢确信的试探。   这一次,是噩梦终是梦的感叹。   段无迹转了转眸子,落到邵慕白正坐的地方――那是他的床沿。   邵慕白顺着他的眼神,明白这是侵/犯了这人的洁癖性子了,于是站了起来。   “抱歉,我太挂心你的伤势,竟忘了你有洁癖了。”   段无迹也挣扎着坐起来,靠着床头,“坐。”拍了拍身侧的床板,“就坐这儿。”   邵慕白心里一下子炸开了烟花,懵了一下,狂喜随之而来。   “真,真的啊?”   段无迹盯着他,“嗯。”   因为重伤初愈,他脸上还没有什么血色,脸颊两侧都瘦得凹了下去,跟个假娃娃似的,仿佛碰一下都要碎了。   邵慕白谨小慎微地坐过去,由于段无迹的位置本就靠着床边,这一坐,二人便紧紧靠在一起了。   某人心里咚咚直跳,“无迹,你如此担心我,是不是......还蛮在乎我的啊?”   段无迹默了默,道:“你这次死而复生,我想明白一些事情。”   邵慕白极温柔地回应:“嗯?说来听听。”   段无迹抠了抠被衾,又默默呼吸一下,加足底气:“......我允许你喜欢我。”   咯噔!   邵慕白像被谁敲了一下,狂喜随之而来。   孤傲如他,连告白都要端着,以居高临下的口吻,许下一段早该开始的姻缘。   其实,段无迹很早就动了心。当时,他尚在平教,算命先生说他命中福薄,得找个功德深厚之人成亲。   他曾问过邵慕白功德如何,对方答他:厚得流油。   “无迹,我这个人可贪心得很。你给我咬一口包子,我会想着要吃一个笼屉。给我一碗水,我会想着你一片池子。你允许我爱着你,我会觉得,你也是念着我的。你确定,要允许我这个贪心人吗?”   邵慕白低头看他,却只瞧见这小魔头乌发覆盖的头顶,以及在葳蕤烛光之下,浓密如扇的睫羽。   段无迹却是早就下了决定,他也不说什么,没有反驳也没有同意,就是低头不语,似乎在酝酿情绪。   然则这沉默却如同一盆水,把邵慕白的热情浇了个干净,他以为方才的话惹这人生气了,便仓皇挪开了一些,起身弯腰去看他的脸色。   “无迹,可是我会错意了?这,这......唉!其实方才的话我就瞎说的。真的真的!你放心,虽然我一直爱慕你,但你若不答应,我绝不会强求。”   “我没气你。”   沉默片刻后,段无迹才嗫嚅着回答他。   邵慕白想了想,又问:“那......那可是身子不舒服了?是浑身乏力还是恶心想吐?”   段无迹依旧没抬头。   邵慕白更担心了,他将被子往上拉了拉,盖过段无迹的肩膀。   “那是饿了还是渴了?这么多天都没怎么吃,想必饿坏了吧?我去叫人煮――”   他的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   那一刻,空气都是凝滞的。邵慕白瞪圆了眼睛,愣愣看着前方,整个人都僵在原地。   被衾被掀开,落回床板上噗的一声,蜡烛也因这陡然的变动,烛火跳跃了一下,发出“嚓”的一声杂质燃烧的声音。   许久许久,烛光从明媚变得黯淡,烛火快要烧到底部了。邵慕白才回过神――他的唇,被这小魔头封住了,用唇。   灯光微黄,轻纱一般罩在相互依偎的二人身上,似晨间镜湖上的薄雾,烂漫朦胧。那沉浸在烛光里的情人,如一副饱经岁月的画卷,在风霜历史中弥留了千年,只有彼此。   段无迹从未与人接过吻,只宣布主权似的在他的下嘴唇咬了一记,许久才松开。抓着邵慕白肩上的布料,将发红的眼睛别过去,傲慢又局促。   “我没气你,我想护着你。”   不想让你比我先死。   彼时,邵慕白已经完全回过神了――敢,敢情这小魔头支支吾吾酝酿这么久,就为了这一吻? 霎那间,心脏仿佛被填满了一般,每一寸角落都很充实。   “无迹,我以为这件事该由我主动的。”   他一手揽着这人半跪在床上的身子,一手捧着他的脸颊,含情脉脉道。   段无迹只侧头看着地面,埋怨着数落他:   “你说着爱我,却从来不吻我。”   明明是那样孤傲的人,那样视苍生于无物的人,竟也会说出这般,埋怨又委屈的话。在邵慕白听来,便仿佛瞧见了雪花飘入热茶,瞬间融化。   刹那,他只觉得心脏都被填满了,唇畔的笑越发浓烈,低下头去,附上那两片单薄的唇。   “无迹,我从未如此幸福......”   嘴唇触碰的瞬间,晨曦穿过浓雾,飞鱼破水而出,飞溅的水珠晶莹剔透,反射阳光才有的温柔。 阔天,漫海,江山雪。 良辰,美景,不如你。 唔......想必大家跟我一样,都是姨母笑了吧 哑巴鬼 第79章 平教风云(一)   坦白心意之后,二人皆了了一桩心愿,仿佛漫天大海中间突然就出来一条路,平坦宽阔。段无迹仍旧孤傲,时不时毒舌两句,损得邵慕白说不出话来。但这种相处方式二人习惯了,只觉着甜蜜。   慢脸笑盈盈,相看无限情。   段无迹不喜欢笑,但他看向邵慕白时,冷若冰霜的眉眼会松动几分。邵慕白便知道,这小魔头是爱着他的。   “无迹,我能牵你的手吗?”   那日走在街上,邵慕白忽然问。这不能怪他,都怪段无迹的手太好看了,手掌偏小,骨节分明,就那样一直握在冰冷的鞭子上,太暴殄天物了。   段无迹斜他一眼,“洗手了么?”   邵慕白点头如捣蒜,“那是当然了!我知道你爱洁,要亲近你,那还能不收拾干净嘛?”   段无迹瞧他这花枝乱颤的模样便头疼,但又想到这人遇事稳重,胸有大志,此刻欢快如孩童的样子皆是由自己而生,心里不由得柔软了两分。松开手里的鞭把,将手抬到二人之间的空隙,“嗯”了一声。   瞬间,邵慕白便如同海上看到浮木的漂流者,万分宝贝地将那只瘦骨突出的手握在掌心。   “啊......无迹,你的手真好摸!”   瘦瘦的一只,触感如冰玉似的,太可爱了!   段无迹“啧”了一声,“想继续牵就闭嘴。”   吓得邵慕白立马不敢说话了。   段无迹嘴上不说,却是明白这人的心思的。从他屁颠屁颠跑去洗手时,他便等着这人开口询问。果然,依照这人沉不住气的性子,是坚持不过三炷香的。   后来,二人的默契渐浓,乃至邵慕白心花怒放地从水槽回来,炫耀似的摊手,说:   “无迹,我洗手了。”   他便会将手伸过去,任这人百般满足地握在掌心。   那段时光很是恬静,仿佛一樽刚刚温好的酒,带着沁入心脾的温度,又不会太过浓烈,一切都恰到好处。这让邵慕白觉着,武林不过如此,天地不过如此。毕竟,于前世的他而言,这是他终其一生在追逐,且从未体会过的奢侈。   “无迹,出来这么久,要回家看看吗?”   人说,明月情便是桑梓情。   那晚,段无迹对着天上的玉盘发了许久的呆,虽嘴上说着“没事看看”,但邵慕白还是从他那眼神中读出几分乡愁。   段无迹是个很叛逆的人,这大部分是由于他那专治的父亲,段庄。   段庄当了一辈子的教主,习惯了令行禁止,听不得异声。   这自然也有好的一面,譬如,在他棍棒式的鞭策之下,段家兄弟二人武功都很不错,段无迹的蛟龙鞭耍得行云流水,段如风的九幽霹雳剑亦是出神入化,二人年纪轻轻便可跻身武林前十。但这种教育的法子容易出问题,比如,段无迹就养成了这样话少的性子,不爱与人交流心思,即便是他此刻放在心上的某人。   好在经过这些时日的习惯,邵慕白已然将这人的心思摸了个七七八八。那小魔头心里想的什么,他虽不能完全猜透,但大致方向还是能瞧出来的。   “已经立冬了,我们现在回去,应该能赶上喝腊八粥。你父兄应该也盼着你回去呢。”   段无迹看着远处那棵绿幽幽的龙柏,轻叹道:“半年多了。”   从他与邵慕白相识,到如今成功捉拿两个鬼妖,已经半年多了。   邵慕白道:“对啊,逝者如川,没想到时间过得这么快。”   段无迹却在想另一件事,“如果现在回去,不会耽误捉鬼么?”   邵慕白笑了,“无迹,你怎么比我这个当差的还上心呢?”他趴在窗轩上,半个身子探了出去,“不会耽误的,冥君给了我两年的时间。我们在半年之内拿到两颗泪丹,已经算很快了。”   “这事儿不是关系到冥界生死存亡的吗?怎么时限这么宽裕?”   “这个......我也不是很清楚。不过冥界是他在掌管,他自然是最紧张的那个,既然他说两年,那咱们也不用太着急。”   其实,他隐约知道一些,不过掺着疑惑。   他当时魂归地府,冥君在拜托他接任捉鬼师时,的确有提到那时就是冥界的“大限”。   所以,冥君给的时间终结点,就是那个“大限”。看来,他们辛辛苦苦要寻的这四颗泪丹,就是协助冥界渡过难关的圣物。   但,问题就在于,他前世赴死时三十岁,重生回到的那年只有二十,中间整整隔了十年。就算冥界的大限在两年之后,也就是他二十二岁那年,那剩下的八年时间,又是什么呢?   重生之前,他还不是捉鬼师,还不能捉拿鬼妖,冥界是通过什么法子,成功度过了大限之期,并且还一口气挺过了八年?   既然已经挺过了,为何又要再让他接任捉鬼师?   谜团掩映着谜团,线索与线索之间看似有关,但又说不清楚关联在哪里。   而且,这些终究只是他的猜测,尚未证实,就没有说与段无迹讨论。毕竟依照这人对冥界那些事儿的求知欲,估计又要挑灯夜战,把那本上下十二册的《冥界秘闻录》翻个遍了。   “从这儿回平教,往返一趟,又算上你在家顿留的时间,顶多也就三四个月,不碍事儿。”   邵慕白大方地盘算着,趴在窗边晃来晃去,半点担忧也瞧不出来。   段无迹这才放下顾虑,“那就走吧。什么时候动身?”   邵慕白道:“明日如何?我问了这里的马市,好点儿的马都不贵,再加上途中吃住的花销,我身上的盘缠是够的。”   段无迹怔了怔,这一路上,出来这么久,一直都是邵慕白在掏腰包,每每他要付账时,这人总是说“我带得足够了,无迹若想付账,改日请我吃顿好的罢”。但等他要请客时,邵慕白点的全都是他最喜欢吃的,跟他自己叫菜吃没两样。   有一回他生气了,问邵慕白为何不点自己喜欢吃的菜,这人却说:   “无迹喜欢吃的,我都爱吃。毕竟秀色可餐,看你吃那么香,我便吃什么也都香了。”   害的段无迹又失语了好一会儿――这个人,总有一百种办法叫他语凝,不知如何回话。   “那个,你要跟我一同回去么?”   沉默良久的段无迹突然打破沉寂。   邵慕白一愕,回头,只见这魔教小少主似乎料到自己要看他一般,早早将眼神调到了别处,一动不动盯着窗台上那盆绿植的纹路。   “我当然跟你一起走啊。就算你放心,我不把你送到平教门口亲眼看着你进去,我都不会放心的。”   他一下子笑了,没明白这小魔头问这话来做什么。   “我是说......”   段无迹的唇角动了动,脸上爬了几分赧色,轻咳了一下,接着道:   “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回平教,见见我父兄他们。”   某人心里像是小石子落进了深潭,荡开一圈一圈的涟漪――这“见见”哪是寻常的“见见”啊?!这摆明了就是要带他见家长,过他父兄这一关啊!他还想着过段时间别这么着急呢,没想到这小魔头倒是早就有打算了!   这天上突然掉下一块大馅饼,砸得他是晕头转向的,一时只顾着傻笑,一句话也没说出来。   等了许久也没个反应,段无迹倒是不耐烦了,“你不乐意?”   邵慕白仍旧傻笑,“啊?没有啊......”   段无迹瞧着他心不在焉的样子眉头一拧,黛青色的眉毛霎时拧成了麻绳,立马转身下楼。   “不乐意算了!”   他刚走到楼梯口,身后之人恍然大悟般得“哎”了一声,下一刻,他便被一个巨大的拥抱环住,后背贴着那人结实的胸膛。   “我求之不得呢,无迹,我方才......只是太高兴了,一时间以为那不是真的。”   段无迹很是不屑,“这有什么的?”   邵慕白在他肩头一蹭,柔声道:“这当然有‘什么’了。我将你放心里了,你说的每一句话,我都记着呢。”   他说得亲昵,又带着些许撒娇的语气,那眉眼姿态,委实不像那个在鬼妖面前叱咤风云的捉鬼师。   段无迹姑且放过他一马,不去计较什么了。   “那你松开罢,该下楼吃饭了。”   他们此刻正站在楼梯口,虽没有人过路,但楼下的饭桌正人声鼎沸,难免有人朝这边看。两个大男人抱在一起,委实扭扭捏捏的,不怎么像话。   邵慕白却不放手,“我不。”   段无迹挣了一下,“你又想干什么?”   身后的某人被喂了一嘴的糖,此刻正美滋滋地消化,生了诸多感慨:   “不想干什么,就想这样抱着你。”   段无迹惊了,慌忙扫了一圈下面的人,压低声音问他:“你这是发什么疯?”   邵慕白的下巴搁在他肩上,两手交叉环着他,“你生得好看,声音又好听,性子又干净,又机智聪敏。我所有喜欢的样子你都有,我见着你便欢喜,抱着你便踏实。所以......不想松手。”   他的一番话娓娓道来,并未引经据典,也未有什么高谈阔论,就是很简单的能渗入人心的话,让段无迹心里暖暖的,再未挣扎。   “我允许你抱一会儿,过会儿再下去用饭。”   但他又委实不喜欢被人想看戏一样盯着,于是眼睛一瞪,冰刃便在无形中射向大堂。   “看什么看?信不信本少主将你们的眼珠挖出来!”   其声凌厉,吓得微观者赶忙低头扒饭,偌大的厅堂腾然寂静,只剩碗筷碰撞的叮当声。 谢谢“神隐”小可爱的地雷~ 第80章 平教风云(二)   返回平教已是两月之后,二人在路上并不着急,只当是游山玩水了一遭,将沿途的风景欣赏了遍。   邵慕白想着,段如风对他的印象很是不好,这次估计不会让他进门。就算进了门,恐怕也是百般刁难,挟细拿粗,不会让他轻易过关。   但当他做好万千准备,随段无迹一同上山时,却发现,他这位尊敬的大舅子并无暇管他。   “顾兰之?”   邵慕白远远瞧见那个一身雪白的人,停住脚步。   “他怎会来这里?”   顾兰之,是前世害得段无迹双腿残疾,最后一出苦肉计将邵慕白害得众叛亲离,千夫所指的人。   此人惯爱哭哭啼啼,不论遇到何事,不论是非对错,只管先哭个梨花带雨,旁人的心便朝他那里倾了三分。   这一世邵慕白已经给了他教训,早在重生之初,他便将人在江洲的小桥上厉声说教了一通,为此还险些错过与段无迹的初见。   他以为这人改邪归正,不再拿那套矫揉造作的手法招摇撞骗了,但他瞧着那半倚在石阶上娇弱的身子,他便明白,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看来咱们离开的这段时间,还真发生了不少事。”他望着那人影轻叹。   段无迹顺着他的眼神看去,遥遥一瞥,“我认识他。”   “你认识他?”邵慕白讶异。   “一年前,在江洲。”   邵慕白反应过来――这人当时就在人群之中,还偷窥自己来着。   但段无迹并未像他这样重生,顾兰之于他而言,只是个匆匆一瞥的陌路人,过去一年了居然还能记得,邵慕白不得不佩服他的记忆力。   “小少主!您回来了啊!”   那跟顾兰之打交道的下人瞧见段无迹,仿佛找到救星一般。   段无迹微微抬头,扫了眼地上跪坐着的顾盼生姿的人,“这怎么回事?”   他板着一张脸,宛如壁画一般毫无感情,冷冽的眸子一过,便飞来数把尖刀。   顾兰之见他颇有姿态,推测他在平教的地位不低,又听着下人们叫他“小少主”,便也过去跪在他身前。   “小少主,请你可怜可怜我吧!”   他扑过去抓住段无迹的裤腿,正要说到正题,却被有洁癖的某人劈头盖脸地打断:   “把你的脏手拿开。”   邵慕白在一旁哭笑不得――这顾兰之谁的腿不好抱,偏要来抱这有洁癖的段无迹?   顾兰之流泪的动作一僵,抬头一望,正对上那雪打霜披的眸子,只觉得后背冒了层冷汗,不由打了一个寒颤,讪讪将手缩了回来。   “抱歉......”   段无迹看向一旁的下人,“这人来做什么的?”   那下人如实回答:“这位公子自称姓顾,要见大少主,说是和大少主是旧识,要来看望他。”   “跟我哥?”段无迹不可置信地扫了顾兰之一眼,“他何时跟武林盟的人打交道了?”   他记性颇好,当年邵慕白与这人在桥上争论,这人的确说来自顾家。而顾家虽说是书香世家,但也世代与武林盟交情很深。但平教一直与武林盟势不两立,就算段如风有心结交,也该有所避讳,不会让人明目张胆地找上门来。   顾兰之听出他的顾虑,赶忙道:   “不不不!小少主,我已经与武林盟断绝了干系,也被顾家从族谱里除名了。现在是孤身一人,孑然伶仃,一个人在江湖上没有依靠真的寸步难行,我还总遭仇家追打,这才来投靠段郎的!”   段无迹抓到那两个刺耳的字眼,“段郎?”   顾兰之一颤,像兔子见到猛兽般往后缩了缩,嗫嚅道:“实不相瞒......我倾慕大少主已久,与他,曾有过一段露水情缘。”   至此,段无迹黛青的眉毛几乎能拧出一朵花了。   他听不得顾兰之娇娇滴滴的啜泣声,于是转而问下人:   “这人怎么来的?”   那下人恭恭敬敬道:“回小少主,大少主最近身子一直不好,一睡就是十个时辰,这才刚被教主接回来养病。他先前醒来,就跟小人交代了,说与这位公子的交情不深,请这位公子先行离去。若是路上害怕,他可以指派两个兄弟护送。”   “他方才说的‘露水情缘’是怎么回事?”   “这个小的也不清楚,小的也是头一回见这位公子,不知道大少主与他之间的交情。”   那下人常年在平教伺候,察言观色也是有一套的,虽然并不认识顾兰之,但该走该留,他心里也有数。   “不过大少主既说与他不熟,小的这个做下人的也不好揣摩什么,只能依照大少主的意思,先送公子下山。”   这一点倒是与段无迹不谋而合,眸子一转便下了令:“既如此,就找人送他回去吧,平教不接不速之客。”   下人点头一应:“是,谨遵小少主指令。”   一旁的顾兰之听了却仿佛遭了灭顶之灾一般,呜咽一声,扑通跪到段无迹跟前,阻断他进门的路。   “小少主,我求你行行好!我真的没有去处了,这才来投奔段郎的!”   他哭声一起,两行清泪就落了下来,贴在那张玉瓷脸颊上凄且美,惹人怜爱。   他见段无迹不动于衷,便转而看向一旁的邵慕白。   “邵大哥!邵大哥你救救我!我们的爹爹曾是旧识,就算看在他二老的面子上,看在你曾经救我一命的份上,恳请你再救救我吧!”   之前在石桥吃过亏,他不敢在邵慕白面前上演那出寻死觅活的把戏,只哭得声泪俱下,希望念在相识一场的份上,让他住进平教。   段无迹听他叫“邵大哥”,脸上浮现两丝不悦,“你们很熟?”   他问的邵慕白。   这话乍一听没什么,其实里面陷阱重重,一则这顾兰之说的每一个字眼都在营造他们很熟络的假象,二则他与段无迹才在一起没多久,就跑出来一个曾有交集并且试图有交集的人,若是一个没解释好,这就成了另一段“露水情缘”了。   邵慕白脊梁骨一震,笑道:“曾见过一面,在江洲,你也在的。”   段无迹这才放下疑心,转而去回应尚在流泪的人:   “邵慕白于平教是客,做不了主。平教的主人,一是我父亲,二是我哥,三是我。但你是来找我哥的,我不好插手,也不乐意插手。既然哥给了你去处,你便就听他的话,即刻下山。否则,敬酒不吃吃罚酒,别怪我不客气,平教可不是谁都能来敲门闹事的。”   他说话不急不慢,不冷不热,却有一股强烈的压迫人的气势,如深秋的第一次霜降,活生生让万物褪去一层温度。   但顾兰之是铁了心要留下来,此人手法诸多,心机颇深,不能说服段无迹,也不能说服看门小厮,那他便又想了另一出法子。   他抱着邵慕白的脚腕,虚弱着压低了声音:   “邵大哥,兰之求你跟小少主求求情......我若不是走投无路了,也万万不会来打搅段郎。但,但他与我有过一段缘,我们已经――”   似是有什么话太过羞耻,他便没说出来,但意思已经到了,四周的人也不是傻子。   “当时他伤心难过,陪他的人,是我。如今我遭了难,山穷水尽,他怎可弃我不顾呢?我知道段郎心地良善,他是有苦衷的,所以,请你,请你们让我跟他见一面,只求能当面问清缘由,若他执意如此,那我便也死心了......”   邵慕白见他仍是一副弱不禁风矫揉造作的模样,心里便有些不舒服。   若顾兰之一改往前,能够挺直脊背,不哭不喊,心平气和一些,指不定他还能开口帮他。回忆起前世种种,顾兰之每回一哭,必定是另有所图。有一次他哭得梨花带雨,邵慕白心里疼他,次日便应了他的要求,在漠堡的青湖上段无迹的住处拆了,另修了一座水榭,供他平日看戏,让段无迹住去漠堡最偏的小院子。   如今这样哭哭啼啼的样子,断然又是要作妖了。过去的邵慕白心软,看不得他流泪,但见得多了,吃过亏了,理性便也占了上风。   他微微弯腰,道:   “方才无迹已经说过了,我来此是客,做不了主。何况我与段如风并无交情(倒是有一次绑架),他既已做出抉择,又凭何因我这外人更改?”   “你当真如此狠心吗......”顾兰之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如果你说清楚你的来意,是真的借住两日,还是其他的,我想,于情于理,平教也不可能拒你于门外。如果继续闹下去,可没人会理你。”   顾兰之却是不听的,又哭又说了好一阵儿,突然间大喘粗气,仿佛喉咙被人掐住一般,接着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邵慕白:!   他还在那儿准备再劝他改邪归正,企图就念在父辈相识,再尽些绵薄之力。谁知这人压根不屑听他讲话,直接将卖惨心法发挥到了第九重,晕了,身子刚好靠在他腿上。   邵慕白先是一惊――这人也太能演了吧!   然后愤怒――这人就不能有点儿骨气吗?   最后慌张――他在段无迹面前,让另一个男人靠了腿,且一直靠着。   一时间心气郁结,往日能说死一头牛的嘴不知怎的就变笨了,委屈得不得了,你你我我半天,蹦出一个:   “他,他碰瓷儿!”   段无迹脸上当即罩了乌云,“既然晕了,你们就把他扔到后山,让狼狈叼了去。”   几个小厮倒是波澜不惊,毕竟这在平教并不罕见。   一旁的邵慕白倒是由心钦佩,他家小魔头就是有法子――你永远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但可以吓醒。   果然,听到这话的顾兰之当即有了动静,抱着大腿的手动了动,似就要假装苏醒。   但就在这所有人都以为终于可以解决这事儿的当下,门内又走出来一个小厮,那是贴身伺候段如风的冬然。   他低眉顺眼在段无迹面前行了礼,压低声音道:   “小少主,大少主说,请顾公子进去。” 第81章 见家长(一)   冬然低眉顺眼在段无迹面前行了礼,压低声音道:   段无迹虽不愿,但也不想再管这档子事儿,只要听到顾兰之说话,他就浑身发毛。   于是给几个小厮使了眼色,冷冷道:   “既然是哥的意思,就把人抬进去吧。”   那日降了小雪,山谷一片洁白,却不知何处滚落了一块石头,在地上砸了一个浅坑,再顺势往下滚的时候,便在雪白的地上划裂了一道口子,如深沟一般,扭曲丑陋。   “为何你哥之前都不松口,后来又一下子答应了呢?”   彼时,段无迹望着远处尖锐的檐角,幽幽道:   “哥可怜他。” “可怜他?因为他流眼泪了?” 段无迹摇头,道:“不过是因为他与秋然有两分相似罢了。”   秋然,是段如风之前贴身伺候的小厮,一年前为了救段如风的性命,身中剧毒而死。   邵慕白曾明确问过,段如风有没有喜欢的人,那时,伟岸强壮的人一下子被削了骨头似的,脆弱不堪,最后只说了一句话:   “人都死了,还说这些做什么......”   尽管秋然或许不知情,但段如风委实是将他放心里的。邵慕白这个外人都知道了,作为他胞弟的段无迹,自然也是清楚的。   只是,说秋然与顾兰之长得像,这倒有些让邵慕白摸不着头脑。   邵慕白惊愕:“顾兰之与秋然?他们哪里像了?”   这两人他都见过,顾兰之更是熟得不能再熟。但他想起秋然逃跑时头发散乱的样子,为了见段如风不惜与鬼差作对的坚毅的样子,分明千般难过万般不舍也要咧嘴笑着让段如风千万别担心的样子,这人,怎么着,也跟顾兰之没有半点想象。   段无迹扶在栏杆上的手动了动,道:“气韵是差了十万八千里,但五官是有些像的,尤其是耳朵。”   “耳朵?”   邵慕白又是一惊。   他对顾兰之的长相很熟悉,但对他的耳朵委实没什么深刻的印象,就记得他的耳垂颇有肉感,圆圆的,跟面团子似的。   段无迹道:“哥虽然没跟我说,但我猜他挺喜欢秋然的耳朵的。”顿了顿,语气多了两分局促,又道,“有一回,我瞧见哥捏他的耳朵了。两个人都很开心。”   他这两分局促不为别的,是因为他看到的这一幕并非光明正大,是偷偷看到的,段如风一直不知道。   邵慕白捕捉到了他眼中的一丝慌乱,真心觉得他可爱,眼神落到他的双耳,道:   “你的耳朵也好看,比他们的都好看。”   兴许是爱屋及乌,他此刻觉得段无迹的耳朵就跟仙女亲手描摹的一般,耳骨纤细,线条流畅,真是好看到了极点。   段无迹不以为然,“我的耳垂小,福薄,不比秋然的,圆润小巧,珍珠一般。”   听了这话,邵慕白倒知道他与段无迹的差距在哪儿了,他形容耳垂为“面团子”,而人家形容为“珍珠”。   他沉默了片刻,问:“所以,段如风方才还是把顾兰之留了下来,是把他当成秋然了吗?”   段无迹道:“那没到那程度,不然一开始也不会赶他走。”   他嗅着裹挟了悲伤的风,又道:“秋然是他的弱点。”   生离已苦,更谈死别?   秋然彻底走的那一下,邵慕白是在场的,少年为了躲避黑白无常的追踪,逃了十几日,周身狼狈,蓬头垢发。已是魂魄的他,一遍又一遍擦着段如风头上的汗,虽然无用,但他也始终不渝地擦着。黑白无常只给他一炷香的时间,他却在显现肉身的前一刻,问邵慕白借了梳子,说:   “要见少主,怎么也得体面些。”   秋然是段如风的弱点,段如风何尝不是他的弱点?   红尘中人,都是把自己的挖出来,血淋淋的,双手捧给挚爱。但凡那人没了,一颗心也就没了。   邵慕白听出他话里的伤感,从后环住他的腰,下巴搁在他肩上。自打二人互诉情意之后,他们经常这样依偎。   只是之前在外头无甚拘束,倒是没什么,别人若敢指指点点,咱们魔教少主瞪眼过去,那些人便不敢再看了。   如今却是不同的。   平教四处都是眼线,就算是段无迹也不可为所欲为,何况,他还带了个不招段如风待见的邵慕白。   “你做什么!有人看着!”   邵慕白不理会推弄他的那双手,漫不经心地左右看看,“哪里有人?就咱们俩呢。”   “平教到处都有暗卫,你看不见人家不代表人家看不见你。”   “那就让他们看去,反正你早晚都是要过门的,早一点大白天下也好,省得你老是悬着一颗心。”   “那怎么能一样?我跟哥介绍你是一回事,被人窥探我们有私又是另一回事,若被这平教的暗线抢了先,我到时候有嘴也说不清!”   邵慕白却如得逞的狼一般,在他耳旁轻轻一笑:“果然,你让我跟你一起回来,是要带我见家长的。”   心思一下子被戳穿,段无迹悔不该言,失措了半晌,索性承认了。   “是又如何?成亲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媒妁之言倒好办,随便找个婆子串串流程就行了。但父母之命,你父母皆亡,怎么答应婚事,只有从我这边下手了......”   这下,却是该邵慕白惊愕了。   “婚,婚事?”   这不该是他说的话吗?   这样挑逗又深情的话,不一向都是该他说的吗?   这小魔头,在他不知道的地方都在想些什么呢?   段无迹见他如此讶异,当即就恼了,“怎么,你不想跟我成亲?”   “不,当然不是!”   邵慕白赶紧表忠心,“我当然想和你成亲了!我一直一直都――”   他说到一半戛然而止,抬手将人掰过来,两人面面相觑着,互相望进对方的眼睛。   “无迹,我此生非你不可......”   语罢,深情相拥。   邵慕白嗅着他发间清淡的香,心中无限惬意,仿佛飘进了温柔水波,随着波纹慢慢游动。   冬天的红叶李已经没了叶子,光秃秃的枝桠上印着银光,投射在相拥的二人身上。   情到深处,无限美好。   然则,却有一个不速之客,偏偏撞了进来,将这美好陡然击碎。   “你们在做什么!”   循声望去,只见张牙舞爪的枝桠后面,立着个勃然大怒的人――段如风。   ............被发现的分割线.............   平教地下的审讯室里,阴暗,潮湿,只有薄薄的一丝空气,以及因为空气稀薄而跳动不止的火把。暗室中间十字形的木架上,邵慕白正绑在那儿,手脚皆被铁链禁锢。   “无迹,你说,是不是这王八羔子逼你的。”   问话之人,自然是怒不可遏的段如风。   一则,他本性沉稳,一般情况不会情绪失控。   二则,他对邵慕白的印象差到了极点,他根本不敢想方才他的亲弟弟与这人拥抱,是所谓的情投意合。   所以,既没有疑问,又没有怒斥。   只是坐在审讯者的椅子上,阴沉着说出这个他信以为真的事实。   段无迹站在一旁,一半在光里,一半在阴影里,盯着绑在邵慕白手腕上的铁链,道:“他没逼我。”   顿了顿,又道:“是我主动的。”   段如风因为有伤病在身,脸色本就惨白,听到这句话之后,瞬间变成铁青。   拳头上的青筋腾然暴发,一下子鼓了出来,仿佛地面陡然崩开的裂谷,深邃扭曲。   “你先出去。”   他深呼吸了一下,似是用了极大的努力才使得语气平稳。   段无迹不听他言,“不行。”   “这是命令。”   段无迹径直停在十字木架前,抬手去解铁链的锁,“我若出去了,你会杀他。”   他的语气冰冷,没什么起伏,似乎早料到兄长会如此反应。   气得段如风不得不加重了语气:“你不出去,我现在就杀了他!”   闻言,段无迹放下解锁的动作,转身,挡在邵慕白身前,抬头凝视兄长烧着怒火的眼睛。   “你如果想要我死,尽管动手。”   他的眼神凌厉,似插着削铁如泥的宝剑,透着足以刺穿所有躯体的锋利,剑光却干净纯粹,只有银白。   段如风的脸色又阴了一茬,因为从小与他一起长大的弟弟,居然为了一个外人,用这样的眼神看他。   “你在逼我动手?”   段无迹面色冷冷,“没有。我只是在陈述事实,你怎么对他,我就怎么对自己。我说到做到。”   他是从小被段如风宠着长大的,父亲对他越是严苛,越让他置身凛凛寒冬,段如风便越会化身一方铜墙,隔挡刺骨寒风。   他威胁段如风,最好的办法,就是从自己身上下手。   空气越发稀薄,几乎快要凝滞。两兄弟怒目相瞪,气氛变得剑拔弩张。   此时,被绑在十字木架上的邵慕白开了口:   “无迹,你先出去,我跟你哥谈谈。”   段无迹背对着他,闻言侧头,“可是――”   邵慕白却是笑笑:“――我没事的。相信我,嗯?”   段无迹转身,在一片和煦春风中抬眸,本想叮嘱两句要小心,但他又觉得,这人既然答应跟他回来,自然是预测到了的。于是也没说这几句无用之言,只是叹了一口气,道:   “我在外面等你。” 第82章 见家长(二)   暗室逼仄,烧得正旺的火把在石壁上跳动,地上的人影因此跳跃不停,张牙舞爪,如鬼手一般。   “他很听你的话。”   段如风站在之前的地方一步未动,眼神也如刀一般切在邵慕白脸上,一动不动。   邵慕白在刀光剑影中抬头,淡淡一笑:   “我把整颗心都掏给了他,他自然信我。”   照他的功夫,段如风再叫十个人也不是对手,只是他想着之前自己因为官粮的事情绑了人家,闹得不怎么愉快。现在风水轮流转,到他有事相求,拜托人家把弟弟交付与他时,被绑两下也无伤大雅。   段如风站在灯下,宽厚的后背罩了一片金色的火光,将身形勾了一层橙黄的边缘,本是温暖柔和的颜色,在他身上,却只有大漠戈壁的冷冽和干燥。   “无迹走的时候我就该察觉,他在江湖上应该认识了什么人,否则,光凭父亲给他说亲,他就算心有不满,也不会离开平教。”   “说亲?”   “怎么,你还不知道?”段如风的眉梢染了几分得意,“看来,他并不是所有事都会告诉你。”   邵慕白却不以为意,心态很是平稳,“这也不是什么大事,他如今与我情投意合,便也说明,那桩亲事最后没成。”   段如风沉下脸,提醒道:“一桩未成,父亲还会找下一桩。”   邵慕白痞笑,“所以我这不是来了嘛?”   段如风本是想告诉他,就算段无迹的第一桩婚事黄了,平教也会再给他安排下一个家族结亲,不管中途如何坎坷,到最后都会和另外一个家族浩大的女子成亲,压根就没有他邵慕白什么事儿。   但这人却装作听不懂他的意思,故意要玩儿文字游戏,惹得他耐性尽失。   “你信不信,我现在就杀了你!”   邵慕白还是像之前那样笑着,顺着他的话点头。“大舅子你向来说一不二,办事能力我是肯定相信的。但是,我既然敢来,就当然有本事再走出去。”   “你有何本事?”   邵慕白收起吊儿郎当的作态,认真道:“对无迹的一颗真心。”   段如风却是不信,毕竟从之前打交道的经历来看,邵慕白一张嘴里全是西北风,一天刮到晚,说的话不能信。   于是不屑冷哼:“那些赴京赶考的秀才,能说出比你漂亮十倍的话。”   邵慕白道:“这不一定的么?我长得这模样,比我漂亮很难吗?”   段如风知道自己被戏弄了,胸中怒火更甚,懒得跟他玩文字游戏,直截了当道:   “任你再如何能说会道,无迹也是我平教的人,只要我和父亲不答应,你休想把人带走!”   说到这里,邵慕白就满脑子疑惑:   “不是我就不明白,无迹他是个堂堂正正的男儿,有武功,有想法,为何就不能自己做主呢?再说了,你们平教又不像那些戏文里说的,有什么外人不能碰的圣物要守护,祖祖辈辈不能成亲。说真的,大舅子,你不觉得那些戏文就是在扯淡吗?既然祖祖辈辈都不能成亲了,那又是如何繁衍绵延,来的祖祖辈辈呢?”   “平教是没有圣物,也没有你们名门正派的武功秘籍,但光看无迹的婚事,对象也不会是你!”   “为何?”邵慕白苦思冥想,忆起当日在木屋的一幕,“难道,是因为我知道秋然的事?”   提及“秋然”,段如风的眼中闪过痛意,虽然这不是他阻止二人的原因,但那个浅笑盈盈的人,始终是他心头的一块疤。   邵慕白接着之前的话:“先前我们在门外看见了顾兰之,想来,你对此人是不怎么待见的吧?否则你不会让人带他走,面也不愿意见。但你顾着他与秋然的两分相似,最终还是没能狠下心来,将他撵出去。”   段如风没有说话,只是像被谁抽了一棍,身子闷着疼。愣了半晌才道:   “此事与秋然无关。”   邵慕白盯着他的眼睛,“但却与你有关。”   “我一直想,你为何对我有这样大的成见。当然,可能大部分的原因,是当初我绑了你,害你丢了任务。但你做了平教的大少主这么多年,有口皆碑,想来是个明事理的人。无迹很挑,性子也冷,他都愿意将真心交付与我,你又嫌恶我哪里呢?我想,这其中,大概是有秋然的原因。”   “我说过,此事与他无关,你休要混淆视听。”   “因为你怕。”邵慕白不理会他苍白的否定,顺着之前的话道,“你怕我和无迹,重蹈你们的覆辙,阴阳相隔。”   这话一落,仿佛重锤落鼓,轰然一声,鼓皮被砸出一个大坑。   邵慕白又道:“因为你亲眼所见,我与鬼神打过交道,觉得我半人半鬼,无迹跟着我整天出生日死,说不定哪天就遭遇不测了。那时,不论生者还是死者,都要承受莫大的痛苦。这才是你真正担心的,对吧?”   上一世,段如风也是阻拦他们感情的第一人,不过那时,他是彻底否定邵慕白这个人的,因为他行走江湖多年,看得出邵慕白并无真心。   这一世,情况确实如邵慕白自己说的那样,第一印象很重要,若是第一面的观感很差,那么日后要想复原,需得花费十倍百倍的精力去修补。同时,他虽然武功高强,在鬼神面前毫无惧意,但跟阴间长期来往确实不是个事儿。指不定什么时候,就真的阴阳两隔,那时,死者痛苦,生者同样痛苦。   “你担心无迹,因为他是你唯一的弟弟,这种不忍心他受伤害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但你不能因此,去阻隔他和爱慕的人交会。我保证,只要我在世一天,绝不会有人伤他。就算用我的命去换,我也在所不惜。”   “这种囊天括地的大话,谁不会说?你骗的了无迹,却骗不了我。”   “如果我能证明,我有这样的能力呢?”   “什么能力?”   “只要是鬼神作怪,我的本事自然毋庸置疑,这你之前也见过,我在冥界的身份特殊,连黑白无常都会给我几分薄面。”   段如风沉脸提醒:“无迹是个凡人。”顿了顿,又补充道,“正常人。”   “这就是我要说的第二点。”邵慕白气定神闲道,“若是凡人作祟,功夫方面,我还没遇到过对手。伤毒方面,我的一位朋友医术高明,可解天下奇毒。无迹同我在一起,碰不到这些自然最好,但若是碰到了,我都有办法解决。”   “你觉得这很有说服力?”   “说起来可能欠点儿意思,所以,我打算用事实来证明。”   他放慢了语速,上下打量着对面的人,胸有成竹道: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应该中毒了吧?”   闻言,饶是风云不惊的段如风也震了一下,但也仅仅一下,脸色又恢复如常。   邵慕白见自己猜中,唇角的弧度大了一些,“原本是听看门的小厮说,你最近嗜睡,一睡就是十个时辰,那时我已经留心,却并没有确定。然则方才,咱们说了那么久的话,你居然一直站在那儿,动都没动。所以......你的脚,应该不能动了吧?”   段如风强作镇定,“你觉得平教这么大,会缺个大夫?”   “大夫倒是不缺,只是缺个神医。如今这情形看来,你们应该是什么毒都还没确诊。我已经飞鸽传书,叫了我朋友赶来,他现在应该在路上。不出意外的话,三日之内应该能赶到。”   “平教是千古大教,你以为想进便能进?”   段如风知道自己中毒,但是为了稳定教众,一直未有对外说明。如今却被邵慕白一眼看破,就算他没有杀心,也决定要狠狠给他个教训。   “来人!”   他朝外一喊,立马有三五人冲了进来,手上拿着各种刑具,看来,是之前就已经准备好了的。   段如风指了指最边上拿着鞭子的人,“四十鞭。”   那人立即会意,“是!”   于是,举鞭行到邵慕白跟前。   邵慕白动了动,铁链砸在木架上咣啷作响,“大舅子,你当真这么无情啊?我这还在帮你解决麻烦呢,你不但不感激,反而还让人来鞭打我,这说不过去吧?”   “我的事,不用你插手,无迹的事,更轮不到你说话。你是什么身份,该操什么心,我今日就让你清楚清楚!”   语罢,瞪了那执鞭人一眼,“打!”   他本就愤怒,眼珠因此也充了血丝,在瞪大的眼珠里格外显眼,无比}人。于是,那教徒再不敢磨蹭,只往半空一挥,奋力抽向邵慕白。   只听“啪”的一记鞭子落上皮肤的凄厉的声音,暗室的空气被撕破,然则,并没有如预期那般,邵慕白如砧板鱼肉似的被鞭打。   反而,他不知何时挣开了铁链,且在电光火石之间抬手做挡,接住那本要落在他胸口的鞭子,攥在手心。那教众见此情景,连忙用力收回,却因邵慕白的力道惊人,他就算使出浑身的气力,也只能让鞭子发出紧绷的弓弦一般拉紧后快要断开的声音。   火光之下,半垂着头的人脸色晦朔不明,看不见表情。他手下的力道逐渐加大,语气却很是轻快:   “你这鞭子差点儿火候,远没有无迹甩得好。” 第83章 毒舌神医(一)   平教近日出了一桩怪事。   大少主段如风,平日精神抖擞常年无病,居然莫名晕倒了。   由于教主不在本部,所以平教一时群龙无首,乱成了一锅粥。   好在小少主段无迹出游归来,暂时坐镇下来,平教才又恢复如常。   且说段如风晕倒,其实也与他体内的毒素有关。当日他听闻段无迹回家,心里高兴,就没顾着身子不爽,影响让人扶着去接风,结果却看到那搂搂抱抱的一幕,已经是动了肝火。   到在暗室审讯时,邵慕白的那番话不卑不亢,完全没有离开段无迹的意思,更让他火气攻心。   最后他下令鞭笞,邵慕白却金蝉脱壳般挣脱了铁链,门外的段无迹也闻风赶来,两手一横,把邵慕白护在身后,说:“不准你打他。”   一茬接一茬下来,就算无病无痛也不好消化,何况,他本就身有剧毒,不能动怒。这样弄下来,他吐了一口血就晕了。   他的那些手下以为是邵慕白动了什么手脚,举起家伙就要跟他一决高低,好在段无迹在关键的时候站了出来,厉声呵斥那些教徒,让他们先将人抬回去。   “无迹,你哥很在乎你。”   事后,邵慕白对着一棵青翠的松木感慨。   段无迹望着松针尖端反射的日光,道:“我也在乎他。”   顿了顿,补充道:   “但他要伤你,不行。”   段无迹面子薄,不会戏文里那些酸溜溜的情话,只会心里想什么便说什么,但就是这样最简单最直接的字眼,能偏偏钻进某人的心眼。   这是专属于段无迹的,最深情的情话。   邵慕白的那封飞鸽传书去得很快,待三日后,段如风苏醒,石希安已经在配第一次的药方了。   石希安本名“石平”,平,亦是取自平安之意。待到成年加冠时,师父思及他医术精湛,便取了“希安”,作为他的字。   石希安这人医术天下第一,既是他自封的,也是天下人公认的。   但,同他医术同样精明的,还有他那张嘴――气死人,不偿命。   而段如风刚一醒来,就狠狠领会了一番。   彼时,毒素在他体内蔓延了整整三日,致使他整个下半身都没了知觉,抬头一看,段无迹又不在床边,铁定正与邵慕白那个登徒子耳鬓厮磨,依偎细语。于是乎,他胸腔内的怒火再也压不住,轰然爆炸。   “把人赶出去。我就是死,也不受他邵某人的恩惠!”   小厮冬然跪在他面前,还未磕头答话,门外便传来一个尖酸刻薄的声音:   “――整天把死不死的挂嘴边,怪不得多灾多病。”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段如风不比段无迹不谙世事,他见过人情百态,经历过世事沉浮,这些年段庄经常不在平教,诸多教务都是他在打理。   所以,通常看一个人,他只需见上一面,或者听听他的声音,便能知道这人脾性如何,城府几许。   譬如,方才这人的一句话虽然简短,但其声冰寒,如深冬屋檐上的冰溜子,既没有感情,又尖锐凌厉,仿佛要插进人的心窝子般。而且说的话虽少,但字字诛心,不用看,这人肯定刻薄无情,且嘴功了得。   他刚下定论,那声音的主人便推门而入。一身没有杂质的黑衣,显得身形更加颀长,但却不是君子那般似竹的儒雅,而是宛如一把尖刀,寒光凛凛。不似寻常大夫穿的广袖衣袍,这人的手腕处缠了好几圈布带,干脆利落。他手里把玩着一只拇指大小的药瓶子,慢悠悠走到桌边喝了口茶,眼神轻蔑。   此人,正是邵慕白的挚友,天下第一神医,石希安。   “大胆。”   开口的不是段如风,是伺候他的小厮冬然。   “此乃大少主的卧房,没有他的允许,你怎可肆意进出,兀自饮茶?”   冬然年纪不大,刚满十六,还没彻底长开,眉宇之间还带着少年人的青涩。但他跟在段如风身边久了,见闻也多,说话还是有几分气势的。   他的话音一落,石希安就停了喝茶的动作,转头问:   “这水有毒?”   冬然正义凛然道:“当然没有。但你是外来之客,未经允许,随意进入主人的房间吃茶,有失体统。何况,这里不是茶馆,是平教。”   “嘁!”   石希安对他的话充耳不闻,只是白了他一眼,兀自将那一杯茶水喝干,待干热的嗓子缓解了一些,才道:   “我看你那么紧张,还以为有毒呢。我喝两口怎的了?你平教这么大,还在乎这两口水么?”   语罢,又要举壶倒水,却被冬然一把摁住。   “石公子,这不是水的问题,而是规矩的问题。小的不管您在外头如何,但这里是平教,您进了平教,便要遵守平教的规矩。”   “哦?”石希安看了眼被他摁住的手,嘴角狡黠地一勾,抬头,“说来听听。”   “凡入平教者,需得教主首肯方能进入。教主不在,便要先将拜帖递与大少主,邵公子是小少主请来的客人,您却是他叫来的,本没有理由入教。小少主准你进来已是莫大的宽容,您不该得寸进尺,到大少主房中,胡作非为。”   石希安压根没听他在说什么,只觉得耳边有只蚊子嗡嗡直叫,叫得他心烦。于是还没等对方说出第二条时,他就抬手打断:   “既然你说我冒犯了你家主子,那他都没说话,你这奴才瞎嚷嚷什么?”   “你――”   “――还有啊,不管我进来的理由正不正规,你也承认我是客了对不?我是客,你是奴,你有什么资格对我指手画脚呢?”   他言简意赅,三两句就把冬然气得说不出话来,胸口起伏了好几下才又骂道:   “你,你这人好生不讲理!分明是你没有经过大少主的允许破门而入,现在反,反而......”   他的话没说完,嗓子却突然发不出声音了,任凭他如何用力嘶吼,还是一点用都没有。他惊恐地掐着脖子,似乎明白了什么,瞪向气定神闲的石希安。   对方果然眼睛一弯,笑得很不友好。他的眼尾本就尖细,这一弯眼,便像极了芒针。   “小朋友,神医的手,可不是随便摸的哟。”   方才,冬然阻止他倒水,不小心碰到了他袖口的毒粉。   冬然想攥住他的衣领逼问解药,但又怕再碰到其他什么毒,伸出去的手又缩了回来,只用口形吼道:解药!   此时,坐在床头的段如风终于开了口:   “阁下要知道,在平教,本少主一声令下,便有上百人来取你的性命,你插翅也难逃。”   “还‘阁下’,您可真是抬举。”   石希安两手环胸,优哉游哉地绕过冬然,径直走到床边,倾身道:   “我既然来了这鸟不拉屎的地儿,当然是会打听清楚的了。你在平教一呼百应,这我还是知道的。但你同样也得明白,我这人呢,下毒从来是讲究无声无息,你怎么就知道,你的那些手下没有中招呢?”   他的语速越来越慢,宛若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带着阴寒湿冷的危险,悄悄靠近无知的猎物。   段如风在这雪打霜披的寒冷中抬头,眼睛一虚,笃定道:“你不敢。”   他没有惊慌,反而还很镇定,这让石希安小小地惊讶了一下。盘着二郎腿坐在桌上,眼珠子左转右转,半晌道:   “没错。”   他收回调笑的表情,“不过呢,关键时候还是可以试试的。”   冬然一听,以为他要对段如风下毒手,便义无反顾地冲上来,两手大张着挡在他面前。   “啧。”石希安很是不悦,“我说你这小孩儿窜来窜去干什么?咋咋呼呼的那样儿,吃屎都抢不到热乎的!”   冬然口不能言,又顾忌着毒药不敢动手打人,一口气憋在胸口,怎么也纾解不开。只能站在原地护着,若石希安真要动手,他还能挡上一挡。   却不想,他身后的段如风开口道:“冬然,出去。”   冬然不可置信地回头,满脸愕然。   石希安继续把玩着手里那只袖珍的药瓶子,提醒道:“你主子吩咐你呢,我这药只致哑,不致聋。你可别想着诬陷我啊。”   段如风又道:“他只是口气大,不会真的做什么。谋杀平教大少主的代价,他很清楚。”   石希安耸耸肩,心想要不是邵慕白那小子让我救你,我现在一颗药下去你就交代了!   但是他心善,为了维护这人的面子,便没说什么,只待冬然出去之后,才嘲讽道:   “大少主就是大少主啊,下人这么听话。”   段如风却没工夫跟他寒暄,只冷冷看向窗口,道:   “本少主不管你是谁,也不管你和那姓邵的是什么关系,趁我没动怒之前,赶紧滚。”   这话如果不说,那么石希安看在第一回见面的份儿上还是可以勉强和平相处的,毕竟他方才就大发善心,没有戳破人家的主人架子。   但这话说了,那么,毒舌与医术并驾齐驱的神医石希安,怎会善罢甘休呢? 大舅子别横,咱老石有的是办法治你 第84章 毒舌神医(二)   “本少主不管你是谁,也不管你和那姓邵的是什么关系,趁我没发怒之前,赶紧滚。”   石希安听了这话很不舒服,他不舒服的后果就是,周围所有人,都没好果子吃。   “你以为我想来这儿么?鸟都不惜得拉屎的地方还自以为多金贵呢。要不听说你中的毒难解,对我这天下第一神医有点儿挑战,你就找八百个人在我面前跪三天三夜我也不来。”   他两手抬高伸了个懒腰,又把腿放桌子上压了压,“瞧见这个动作没?哎呀――”   他舒缓地呼出一口气,惬意满满道:“你再拖下去,这辈子也别想再站起来喽!吃喝拉撒都得人伺候着,惨不惨呐?”   顿了顿,又想起什么,补充道:   “不过你也不剩两天了,痛苦也痛苦不了多久。想想你年少成名呀,外头都说你是什么百年难遇的大人物,我看也就这样呗,有能力也敌不过英年早逝呀对不对?”   段如风无动于衷,定定看着窗轩上的木头纹路,“你不用拿死来威胁我,我就算是死,也不会受他邵某人半分恩惠。”   石希安的眼珠子在狭长的眼睛里转来转去,又扎扎实实伸了个懒腰,另生一计。掏出之前在手里把玩的小瓶子,放到床头柜上。   “你中的是‘石毒’,是从鸩鸟群居地的腐石草中提炼出来的,虽是□□,但却位列千毒排行榜榜首,尤其难解。中毒者的身体会慢慢变成石头,从脚跟慢慢往上,如果蔓延到了心口,那就没得救了。这药只是解毒的第一步,后续还有九步,任何一步出了差错,你都只有等死的份儿。”   段如风闭了眼睛,显然不想听他再说下去,他深吸一口气,准备喊人把他强行轰出去,却不想,石希安接下来的话,活生生把他的念头又憋了回去。   “你不吃呢,也行。我这儿还有一瓶药。”   石希安掏出一只同样袖珍的红色药瓶,两指掂着在段如风眼前晃了一圈,道:“你不乖乖听话,做我的药罐子,那么我就给你兄弟吃这个。”   话音一落,段如风坚不可摧的脸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他豁然睁眼,万千利箭射向对方。   “你想做什么?”   石希安特别无辜地耸肩,这是他捉弄人常有的动作。   “他们小两口恩恩爱爱,我当然要帮他们一把咯!这个一吃下去,那是浑身燥热异常,瘙痒难耐呀,必须要跟人交/欢才能缓解。就算是没有感情的两个人也可以很恩爱的哟~”   至此,段如风的手背终于突出了一股青筋,他瞪着石希安兴味盎然的眼睛,恨不得把那一双可恶的眼珠子挖出来!   “都说平教大少主宠爱兄弟,如今看来倒是不假。”石希安瞄了眼他的青筋,笑意更浓,“其实我要是你,我就选择红药,毕竟他们那么恩爱,咱加点儿佐料促进一下他们的关系也无伤大雅是不是?到时候你撒手人寰,你弟弟和邵慕白肯定会感激你的恩德,毕竟你宁愿自己不吃药不治疗,也要为他们谋一瓶醉合欢是不是?”   一石激起千层浪。他的每一句话,都如三十斤的大铁锤敲在段如风心口,成功让这个遇事沉着的人暴跳如雷。   “你敢!”   怒声暴吼宛如平空惊雷,轰然在地上砸了一个坑。   “别动怒,千――万――别动怒。”   石希安伸出食指在他面前晃了晃,“你要是大动肝火的话,会加速毒素蔓延的哦。到时候我救你无用,败了我神医的名声,我就只能拿段无迹来出出气了。唉,想想这么个冷冰冰的美人,若是吃了药,周身泛红,情/欲难耐,那情景,啧啧,肯定别有一番滋味。”   段如风咣地捶了一下床板,结果因为用力过度,自己陷了下去。   “噗――”   石希安没忍住笑,却也好心地去扶他。然则,这无疑触动了段大少主的自尊心,他气从中来,一把将人挥开。   “滚开!”   有反应总比软硬不吃的好,石希安见对方是真上当了,这才停下仅仅开了一个头的高谈阔论,他特别特别特别温柔地拿起两瓶药,弯腰,放到他面前。   “那就请大少主自己选咯?”   段如风被他整得上气不接下气,好半晌,才不情不愿抄起那黑色的瓶子,将里头的药丸一口吞了。方才那番动怒,把他体内的汗烧了好些出来,堆在额头上大颗大颗往下落。   其实,石希安骗了他。   这个黑瓶子里的药,其实不是第一道解毒疗程,而是第二道。第一道是焚香疗法,他早把药装进了室内的小香炉,方才他故意说话激怒这人,是为了加速他体内的排泄,这出的许多汗,便是逼出来的第一层毒素。   石希安五岁就帮着师父抓药了,行医十数年,什么病人没见过?像段如风这种牛脾气不肯就范的,他有的是法子对付。   反正,是人就会有软肋,有了软肋,自然就好拿捏了。   “石希安这个人,很有办法。”   作为第一次见面的人,段无迹能给出这样的评价,已经算很高了。   他们二人鬼鬼祟祟地在门口窥探了许久,待段如风乖乖吃了药才离开。   邵慕白同段无迹一同走着,靴子在雪地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何止有办法?他的嘴功也是我见过最厉害的,从小到大,凡是与他吵架争论的,就没谁捡到过便宜。”   段无迹斜眼瞧他,“也包括你?”   邵慕白一哂,“呃,当然了。不过他武功不如我,小时候我骂不过就动手,把他揍一顿,下回就老实了。但是么......”说到这里,语气又弱了下去,“他后来研弄了许多毒术,经常搞得我鼻青脸肿的,就换我听他的话了。”   “你们一同长大?”   “对,很小的时候就认识了,是邻居。”   “很熟么?”   “当然了,毕竟这么多年的交情。”   “噢,这样......”   邵慕白精准地察觉到他话中的那一丝丝微弱的不悦,赶忙道:   “但是!我俩都是把对方当亲兄弟看的,是兄弟。也只是兄弟!”   段无迹把头偏到一旁,看不见喜怒,“我又没说什么,你作何突然紧张?”   邵慕白挠头,“我,我,嘿嘿嘿......我这不是怕你误会嘛?”   段无迹觉得这人肉麻兮兮的,虽然说话中听,但也弄的他一身的鸡皮疙瘩,于是转移话题,道:   “那个顾兰之,你打算怎么办?”   邵慕白想了想,道:“其实,他现在登门平教,又是来找你大哥的,我插手不大好。”   段无迹却是想听他的说法的,“如果你是大哥呢?”   “嗯......”邵慕白思忖了许久,想出一个良策。“试试他。”   “怎么试?”   “顾兰之这个人,惯爱博人同情,嘴里的话都是如何显得可怜便如何说,十句有八句都是假的。但我与他也许久没见了,兴许他也有些转变,是真心爱慕你大哥的。所以,咱们得试试他是真心真意,还是,只看上了你大哥的权势。”   段无迹觉着他分析得不错,那个顾兰之,一看就不是什么好货色,本来他想直接把人赶出去,但人又是段如风亲自开口留下的,这样做指不定还会伤了他大哥的心。试试是最好的,让顾兰之的狐狸尾巴露出来,又可让大哥看清他的本来面目,两全其美。   于是握上腰间的鞭子,斗志昂扬道:“这种人,打一顿就招了,瞧我的。”   语罢就要朝安置顾兰之的院子走,被邵慕白一把拦住,“可别!”   “你如若动武,他就更有理由哭闹了。到时候他一头撞到柱子上弄伤了,反而还要嫁祸于你。那时,你不但试探不出他的真心,反而被他倒打一耙,占了上风。不论你大哥是真的心里有他,还是为了帮你收拾残局赔罪,都会将他多留几日。”   “有这么严重么?你怎么就知道他会这样?万一不呢?”   “怎么不会?我吃过他的亏,这些路数最了解了!”   段无迹眉毛一拧,抓住对方的破绽,“你不是说,你跟他不熟么?”   邵慕白后背发凉――他总不能说,他上辈子是头瞎了眼的猪,放着好好的白珍珠不要,偏偏去拱了一颗烂白菜吧?而且他不仅拱了,还拱到最后才发现是烂的......   人对于臭味的记忆力,不亚于美味。   “这个......”邵慕白心虚着扯了扯嘴角,支支吾吾半天,才灵光一闪。   “这不是那天在平教门口,他哭闹不成,反而晕倒在我身上嘛?我这个人向来吃一堑长一智,见识过一次,就知道他的厉害了!”   段无迹将信将疑地收回眸子,想了想,“说的也是。”   他身后的某人如释重负,长长舒了一口气。   段无迹又问:“那你打算怎么对付他?”   邵慕白琢磨片刻,心生一策,“这个嘛,当然得去请教初战告捷的石希安了!” 这个故事告诉我们,别跟石希安吵架,他能气死你 第85章 妥协(一)   如果说邵慕白一肚子坏水,鬼点子一个接着一个,那么说这话的人,肯定不认识石希安。   毕竟,这位医术天下第一的神医大人,最有办法对付的,就是段如风这种不冷不热牛脾气的人,其次,便是顾兰之这种,矫揉造作,满嘴空话的人。   邵慕白刚与他说明情况,这位神医大人就有了对策,只说三日之内,必将这事儿办妥。   于是这期间,段如风的伤势都由石希安一应照顾,邵慕白全全信得过他,只协助着段无迹管理着平教的大小事务,并没有什么焦虑。   谁知,三日之后,石希安竟气冲冲撞开他的房门,破口大骂:   “他娘的顾兰之,世上居然有这种王八羔子!他爹娘怎么不生半颗良心在他肚子里啊!”   邵慕白瞧他面红耳赤,胸口起伏剧烈,显然是被气着了。于是他看了眼被扫落在地的几张宣纸,权衡了一下,认命地弯腰去捡,道:   “怎么,他比你想象中的厉害?”   石希安嫉恶如仇地灌了几口水,怒火却没有缓解半分,“比我想象中的更无耻!”   心眼这方面,他是没碰到过对手的。其生气的缘由,也多半不是因为被顾兰之套了圈子,而是发现了其他的什么。   邵慕白将那些纸收起来放好,压在镇纸下头,“说来听听。”   石希安反坐在椅子上,抱着靠背道:“你知道,他哭着喊着死活都要进平教,是为了什么吗?”   邵慕白想了想,猜道:“顾家得罪了仇人惨遭灭门,他无处可去,要来投靠段如风。”   “呸!才不是呢!我倒巴不得他被灭门喽!”   “那是?”   “哼。”石希安捶了一下靠背,“那个顾家压根没他说的那么惨,什么灭门?那都是他瞎扯的!其实就是他老爹去了西天,他们几个兄弟争夺家产罢了。”   这就很奇怪了。   邵慕白这一年都跟段无迹在临沧,不怎么听说武林的事,许多消息也都是道听途说,没有真的去实地核实。   但,顾兰之为何要说这个谎?段如风随便找两个人去查就露馅了,他这人做事向来天衣无缝,怎么会扯这么低级的谎言?   而且,顾家如果在争家产,他怎的有时间到平教来?   “既如此,他不在顾家待着,跑平教来做什么?”   说到这里石希安就来气,哧了一声:“人家有抱负呗。”   邵慕白想了想,问:“他想摒弃顾家,投靠平教,然后做平教的大少主夫人?”   石希安白了他一眼,“我说你能不能有点儿出息?他要是只想卖惨勾搭段如风,我至于气成这样吗?”   石希安怒沉沉盯着花樽上的浮雕腊梅,道:“他这个人,心比天大,手比脚黑。他想刺杀段如风,然后拿着‘铲除魔教大少主’的功名,去武林盟邀功,让那劳什子破盟主做主,把顾家指给他,顺带让他在武林盟领个职位。”   邵慕白心里咯噔一声――这倒是他完全没有想到的。   顾兰之的心狠程度,他在前世领教过。但他觉得最后顾兰之变成那样,他邵某人要担一半的责任。毕竟顾兰之最后对他痛下杀手,是因为发现了他邵某人心里爱的是段无迹。所以,邵慕白每每说起恨,其实更多的是恨自己。这也是为何重生之后,他仍然没有报复顾兰之,反而在石桥上半骂半劝地说了他几句,让他莫要再用痛哭卖惨的路数。   他想着,如果自己与顾兰之死生不复相见,路归路,桥归桥,那么,事态的发展乃至这个人的变化,兴许能不同。   结果,事态是不一样了,只是当初被报复的自己,现在变成了段如风。   “所以,为了继承顾家的家业,他就对段如风起了杀心?”   “那可不?这王八羔子,瞧着弱不禁风的,没想到狠毒成这样!要不是他跑得快,看老子不把他毒得满脸红疮!让他一辈子都见不得人!”   他说着自己的愤懑,但这话在对面的邵慕白听来,却抓到另一个字眼。   “什么?”邵慕白腾然站了起来,“跑了?!”   石希安知道是自己大意惹的祸,当即去了两头威风,瘪了瘪嘴,嗫嚅道:“那,那不然我能这么气么......”他小心翼翼地瞟了眼邵慕白的脸色,见对方没有责备他,这才壮起胆子,继续之前的愤懑,“但这也不能完全怪我啊!谁让那段如风趁我不注意把我袖口的毒/药掉包了啊!不然那顾兰之根本跑不掉的!我还没找他麻烦呢我!”   邵慕白眉头一沉,又顺着椅子坐了下去,问:“段如风知道么?”   “当然知道了。我叫他跟我合起来演戏来着,就对外宣称他这毒我解不了了,必死无疑。那顾兰之当然就慌了,毕竟毒不是他下的嘛,他费尽心机进来,肯定不会把功劳转手让给别人。所以他就趁着半夜去杀段如风咯。”   在这一方面,十个顾兰之都不是他的对手。   石希安说得眉飞色舞,“然后我当场把人抓住,他见没得跑了,就都招了。不过段如风好像还真对他有点儿意思,虽然他这个人又高又壮是个闷头棍,但最后顾兰之说是来杀他的,他居然还难过上了!诶,你知道不?那种杀人不眨眼的家伙,居然还会难过!”   邵慕白垂眸,段如风当然会难过,因为顾兰之与秋然的那两分相像,使得他违背了平教的规矩,放了武林盟的人进来。但这份不忍心,换来的,居然是一颗恶意满满的杀心。   “现在情况如何?有人去抓顾兰之么?”   “能抓到才怪了!早跑没影儿了!”   石希安跳上椅子,似乎又被按到了哪个生气的穴道,狭长的眸子狠狠一瞪。   “当时屋里只有我们三个,本来顾兰之没什么武功,我要抓他简直绰绰有余。结果你知道吗?我袖口的毒药居然被掉包了,然后我反而被顾兰之那王八羔子反下了毒!我堂堂神医石希安!居然着了这王八羔子的道!那小畜生估计能拿出去吹一辈子了!”   邵慕白将这前因后果在脑中捋了捋,剑眉又拧紧了几分,表情颇为沉重,道:“平教人多势众,他跑不远。”   “你说的也对。到时候人抓回来,我必得好好教训他一番!敢动我石希安的人,老子让他竖着进来横着出去!”   他的人,即段如风。   于医术天下无双的石希安而言,面子是比天都还大的东西。   他既然接手了段如风,要解他的石毒,那就不能出任何问题。这期间,就是咬了段如风一口血的蚊子,都是他的敌人。何况顾兰之此行前来,不止为了一口血。   但他只顾着生气,却在滔滔怒火中,忽视了一个细节――段如风武功高强,就算双腿不能动弹,但抓一个顾兰之还是绰绰有余的。   所以,顾兰之之所以能逃之夭夭,一是因为他自己留了后路,二是因为,段如风最终没有狠下心,将他放了。   毕竟在平教,刑罚何止百种,任何一个施用在顾兰之身上,都能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若真的抓起来,就算段如风肯放过他,那段无迹和即将回来的段庄,也不会善罢甘休。   这委实让邵慕白很吃惊,段如风在他心里一直是个令行禁止的人,孰是孰非分得清清楚楚。最典型的例子,就是当初他看了段无迹的脸,被刺了那“规矩”的一刀。   而如今,面对一个要杀害自己的人,他居然还能收起平日那赏罚分明的一套,任他逃跑。   他对秋然的感情,居然浓烈到,不忍杀一个只与他有两分相似的人,仅仅两分。   邵慕白盯着从镂空香炉里飘出来的白烟,只觉得那东西飘渺不定,将周遭都蒙了一层大雾似的,虚幻模糊。   或许,段如风内心深处便是一个心软的人,甚至有时会失去一些理智。   譬如上一世,他与段庄为了救段无迹,明知武林盟给他们设了圈套,但他们也毅然去了,双双葬身在荒野,死无全尸。   “我听下人说,顾兰之走了?”   次日一早,段无迹便得知了消息,显然,他是不知道顾兰之的目的的,否则,就算顾兰之逃到终南海,他也会把人抓回来,大卸八块。   既然段如风选择隐瞒,邵慕白这边也不好再将秘密说破。   “对,好像是昨晚连夜走的。”   段无迹纳闷,“他不是让哥收留他么?哥都还没赶他,他怎么就自己走了?”   邵慕白道:“兴许,他觉得没脸再待下去了罢。”   有时,解决一件事情,似乎不用杀得你死我活。   段无迹思索片刻,道:“有可能。”顿了顿,又道,“那个石希安真是不错,三日的功夫,居然让顾兰之自己走了。”   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他都很佩服石希安。毕竟段无迹不擅长与人打交道,碰到顾兰之这种一肚子坏水还要胡搅蛮缠的,更是一个头两个大。所以,能让顾兰之主动退出战场的石希安,功力委实一流。   邵慕白瞧他深信不疑的样子,顿时感慨倍生――不知不觉间,无迹已经对他如此信任了。   这个小魔头总是装出一副凶巴巴的样子,恨不得天底下所有人都怕他,其实他内心深处与段如风一样,都很柔软。柔软到,有时候只会对自己狠心。   在这个小魔头面前,邵慕白永远不用算计,不用猜忌,只用交出一颗热忱忱的心,厮守即可。   他将人拥入怀中,深深吸了一口气。   段无迹被他这无厘头的一下抱懵了,问:“做什么你?”   邵慕白蹭了蹭他的头发,道:“如果你再狠心一些,该多好?”   再狠心一些,就不用吃那么多苦,只苦自己了。   “狠心?你在说梦话?”   “我才不是说梦话,无迹,真的,有时候,我觉得你太善良了。”   段无迹冒了一滴冷汗,“你确定你在说我?”   “当然了......你都不知道,很多事情,你都还不――啊!啊啊啊啊!无迹你做什么!”   正在抒情的某人突然大叫,捂着耳朵痛喊。   “无迹你放手疼疼疼......”   是了,正当他深情款款之际,段无迹拎起他的耳朵就是一记狠掐。   段无迹确定以及肯定这人还没睡醒,恶狠狠地凶他:“你不是说我不够心狠么?这样够不够啊?”   “够够够了!你轻点儿轻点儿啊啊啊......”   一声惨叫穿破天际,直到冬然敲开房门,被家暴的邵某人才得以救赎。   “启禀小少主,大少主请您过去一趟。” 第86章 妥协(二)   摆设考究的房间里充溢着药味,并不是浓烈到让人呕吐的苦,反而泛着淡香,从镂空雕花的紫砂香炉中飘逸出来,将本来的苦味一应驱散。   这香是石希安亲自调的,也是解毒的最后一道工序。待这香持续烧三天三夜,药气在段如风的血液里走两个轮回,余毒便就清干净了。   治疗的期间,段如风很是配合,若是稍有微词,石希安就轻飘飘拿出那瓶红色的药瓶子,大少主就敢怒不敢言了。   当然,现在毒解了,石希安也懒得在他身上下功夫,天价的薪酬一拿,美滋滋地就走了。只是临走时他将那血红的药瓶子留了下来,说是当作纪念。   段大少主好奇打开,却发现里面空空如也――他居然被一个空瓶子威胁了这么多天!   是可忍,孰不可忍!   于是他高声一喝,派了十路人马前去追赶。而石希安却早早找了邵慕白,择了一条山间小径逃之夭夭。   “哥,你找我来,是要问石希安的下落?”   屋内悄然,只有段家兄弟二人。段无迹谨慎站着,虽然他脸上看不出惧意,但他攥在袖子里发白的手,暴露了他的本心。   段如风换下了之前卧榻的里衣,穿了平时处理公事的常服,广袖黑袍,暗金腰带,周身透着严肃。   “他的事你先别担心,我已经派人去追了。”   段无迹担忧,“你真要杀他吗?”   段如风一直维持坐着的姿势,一手搭在桌边,盯着段无迹的反应,表情凝重,“他于我有救命之恩,我当然不会真的动他。只是他既然戏弄了我,我也没那么大度,让他全身而退。”   段无迹攥在袖子里的手这才松开,整个人如获重赦一般,偷偷舒了一口气,“他医术高明,且又心思缜密,哥何不将他招募到平教?也算是笼络了一个人才。”   段如风的脸上看不出息怒,只如一潭深及千尺的渊池,幽暗不明。但如果秋然还在,他便能读懂,这幽深渊池中的脆弱,与悲伤。   “这件事我自有打算,无迹,你不必操心。”   段无迹之前猜段如风叫自己过来,是为了追踪石希安的下落,毕竟石希安与邵慕白是莫逆之交,从他这边下手,也委实是个法子。   但他两次开口询问,段如风都叫他莫要操心,显然,这并不是这次谈话的主要目的。   “那哥叫我来,所为何事?”   段如风收回打量他的眼神,看向那飘着清香的香炉,又转而看着铺了满桌的金色阳光。   他沉默了许久,喉结才滚了滚,道:“顾兰之走了。”   听到这个名字,段无迹是不怎么高兴的,但顾及到这人说不定在段如风心里还有丁点儿分量,故而没表现得太过厌恶,只问:“哥想再叫他回来?”   段如风却摇头,“他跟秋然有两分相像,我想,你应该也看出来了。”   “但秋然心地善良,待人真诚,跟他可不是一条道上的人。”   段如风的声音一下子就落寞了下去,如秋叶一般,“所以,顾兰之在我面前绕了一圈,我才明白,秋然是真的走了。”   段无迹听出话中的几分哀伤,“哥?”   段如风垂眸,下颔线如刀斧劈砍一般锋利,他轻轻叹了一口气,道:“跟他相像的人那么多,却独独死了他一个。老天这是在告诉我,他其他谁都没带走,独独带走了他。”   在段无迹心中,大哥一直都是如父亲一般的存在,他稳重,坚毅,从不会把负面情绪哪怕是丁点的失落展现在他面前。他一直觉得段如风是个十分坚强的人,如金佛一般。只是他今日才亲眼看到,这尊金佛也被划破了一道骇人的裂痕。   但段无迹是一个很不会宽慰别人的人,与邵慕白一同相处了这么久,耳濡目染之下,学会的只有一句:   “人死不能复生。”   这落到常人身上,本是极普通的一句话,但这话是惜字如金的平教小少主说的,自然就重于千金。   段如风阔眉一松,道:“是啊......人死不能复生,所以,在摸不清将来如何时,需得珍惜当下。”   段无迹一时没能明白,问:“当下?”   段如风蓦地看向他,深深道:“弟弟,去找邵慕白吧。父亲那边,哥会帮你。”   脑中像是被人敲了一下,接着便是漫天绽开的烟火,绚烂得让人不敢相信。   “哥,你,你是说真的?”   男人点头,显然是深思熟虑之后的决定,“我仔细想了,那邵慕白虽作态轻浮,没个正形,但本质是个有担当之人,并且,对你也是一片真心。否则,平教于他是刀山火海,他不敢来。既然你们二人两厢情愿,我也不该因为那鬼神之事,再来插足。毕竟......得而复失尚有回忆,从未拥有,便是连回忆都没了。”   痴情容易,绝情难。   他与秋然便是活生生的例子。他向来克制情感,只觉得跟秋然是比寻常主仆更亲密的关系,没察觉到什么异样。再加上秋然心里虽然有他,却也一直顾及主仆身份,没有表露出什么。待到人去灯灭,身边的小厮早已经换了几个了,他才幡然醒悟――那是他已经死去的爱情。   外人说,平教是天下第一大教,也是魔教,里面的人都过的是刀口舔血的日子,天有不测风云,皆不会长久安乐。他们说,平教人的安乐,就宛如攥在掌心的水,任凭你如何攥紧,它们还是会从你指缝流走。   但于段如风和秋然而言,他们却从未体会过把水攥在手心的滋味,即便他们去过大海。   “多谢哥!”   段无迹腾地跪下,朝段如风深深一拜,他明白,兄长下这个决定有多不容易。于是,再漠然的小魔头也按捺不住喜悦,一时间红了眼眶。   段如风鲜少见他这样冲动的样子,想来,他是将姓邵的那小子埋进心底深处了。一时不由有些动容,弯腰去扶他。   “无迹,起――”   然则,搀扶的话还没说完,就被门外突然冲进来的人影打断:   “――多谢大舅子!”   感动的男人陡然一冷,脸色黑了下来,收回搀扶的手,“你来干什么?”   邵慕白的嘴恨不得咧到后脑勺去,“大舅子准了我们的婚事,我这姑爷当然要来登门拜谢了!”   段如风额上冒了一股青筋,果然,他就算答应了婚事,但是只要一看到邵慕白,还是不可能不动怒。   “谁允许你窥听的?冬然呢?冬然!”   邵慕白兴冲冲阻止他,“哎哎哎大舅子你别叫了,我让冬然给你煎药去了,还没回来呢。”   突然而至的喜悦让他说话都跟唱曲儿似的,起承转合,末字的音调还要往上扬。   段如风真的佩服他,毕竟这人是世上少有的,能瞬间把他所有的情绪都驱走,只剩愤怒。   “刚刚的话当我没说,我收回!”   邵慕白惊呼:“别别别啊!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大舅子你说过的话怎么能反悔呢?何况我跟无迹都亲耳听到了,你可不能赖掉啊!”   段无迹也着急了,跪着的身子往前一倾,轻唤了一声:“哥。”   段如风接到自家兄弟眼巴巴的目光,顿时心就狠不起来了,但是一转眼,就对上邵慕白那张欠揍的脸,满腔怒火发作不得,最终只能抬手揉弄酸痛的脑仁,咒骂道:   “无迹怎么就认识了你这么个无赖!”   邵慕白没接话,段无迹更不知说什么,屋内一下子陷入沉寂,仿佛有人用一张无形的网给封了起来。   段无迹着急了,以为兄长真的要把话收回去,一时慌了阵脚,无助又生气地瞪了身侧的人一眼。   邵慕白接到他的眼神,只是宠溺地笑笑,在宽大的袖子下面握住他的手,宽慰地抚摸了两下,传去暖热的温度,让他莫要担心。   接着,他抬头,一改之前轻浮的作态,剑眉微蹙,眼神真挚且炽热。   “段兄。”   他脊背挺直,宛如黄山悬崖上的劲松,于茫茫云海中屹立不倒,眺望着远处从地平线冒出来的朝阳。   邵慕白便如劲松守望朝阳一般,定定看着眼前的男人,一字一句,仿佛守护着一辈子都不能损坏的东西:   “无迹少一根头发,你剜我一块肉。他少一块肉,你就卸我一条胳膊。我若负他弃他,不用你出手,我自请千刀入体,万箭穿心,死后坠入十八层地狱,永生永世,不得轮回。”   这种下地狱的话不是虚盟假誓,而是他一直放在心底深处的执念。   那年,他抱着段无迹的尸身,于茫茫大雪中坠崖。他想着,要是怀里的人是热的,该有多好。   如今,因为各种阴差阳错的缘由,冥君真就还给了他一次机会,重来之时,他怎会放手? 第87章 钦差(一)   因祸得福,段如风承认了二人的感情。   邵慕白便也了却一桩心事,带着小魔头又美滋滋地上了路。他们仍是赶往临沧国,那里乃是八川大陆的最东方,靠海而居,天地精华最盛,是鬼妖修炼泪丹的最佳之地。   他们从西往东走,每个城镇村庄都会停留至少半日,确定没有鬼妖的气息之后再离开。当然,人在途中,除了鬼妖,总会遇到许多奇人异事。譬如那日,他们正在一家小酒楼吃东西,却被邻桌的男子打断:   “二位,别吃了,这酒不干净。”   正在剥花生的邵慕白一愣,看了看那男子,又看了看酒碗。   “兄台何出此言?”   那男子身材偏瘦,面容秀气,一身浅灰色的布衣长袍,腰带上绣着几片竹叶,皮革的材质,是不怎么富贵的书生打扮。但举手投足之间透着读书人的优雅,瞧着也很舒服。   他两条黛青的眉毛倒插着,看上去很生气。身子一转,挪到邵慕白这桌来,道:   “这酒里掺水了,喝不得。”   “掺水?”邵慕白愣了愣,端起酒碗一抿,果然酒味不纯。   不过,这种小酒楼卖的酒一般也不怎么正宗,店家往里头掺水也是常有的事,不足为奇。   青年男子的脸色沉了下来,把酒楼的格局上下打量了一番,盘算道:   “这酒水打的是杏花白的牌子,卖十文一两,但我昨日才打听了,酒庄的杏花白进价是五文一两,他们直接卖已经是暴利,如今还要掺水作假,更是奸商中的奸商!”   邵慕白见他一身正气的样子,心里生了两分钦佩,“阁下嫉恶如仇,此等气概委实让人佩服。敢问阁下尊姓大名,可是要进京赴考的秀才?”   青年男子却道:“天下事,天下人皆可管之。不论我如今的身份是什么,断然都要将这酒楼的老板抓去见官!”   见官?   这倒是邵慕白每料到的,他以为这书生顶多会拆穿店家,令之赔偿。结果还没待他询问,青年又开了口:   “我方才吃了酒,那酒里面起码掺了四成的水,如此明目张胆,这店家断然是个惯犯。倘若不抓起来,以后断断还要坑害更多百姓!”   “阁下,我觉得这事儿可以商量个对策。”   邵慕白本来想说,这么大一个酒楼,既然他们能吃出掺了水,别人同样也能吃出来,但周遭的人都没有吭声,恐怕另有隐情。   但那青年男子却不以为然,抬手摆了摆,道:   “兄台,这家酒楼我暗中观察了三日,不会错的,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将人抓起来,送去衙门审问。”   他将手负在身后,一身正气,越说越觉着刻不容缓,随即便朝不远处的小二招了个手。   “把你们掌柜的叫来,我有话问他。”   这话一出,倒有几分当官的威严,不似一个柔弱书生。   店小二一条毛巾搭在肩上,点头哈腰跑过来,本想招待两句,但瞧见那青年男子面容不善,便也不敢妄然说什么,一溜烟跑去后堂了。   不多时,这修葺了两层的酒楼就围满了人,人群议论纷纷的重点,自然就是这酒里究竟有没有掺水。毕竟,那掌柜的跑出来,说了几句“小店不可能做那违法欺诈之事”后,就开始对青年男子破口大骂,指责他无事生非,要辱没他家酒楼的名声。   于此同时,周遭围观的人也纷纷说了开来。   “我在这酒楼吃了这么多年,没觉着酒水有假啊?”   “这书生该不会是胡说的吧?”   “现在的读书人可不比以前,造谣张嘴就来。”   “瞧他的打扮不像有钱人,估计是进京赶考的秀才,路上没钱了想讹点儿盘缠吧。”   人群中OO@@谈说开来,虽都很小声,但几十个人加在一处,便也如嗡嗡的闷雷声了。   那掌柜的更有了底气,高声骂道:“我这酒楼都开了几十年了,一直本本分分。你再在这儿妖言惑众砸我的招牌,别怪我轰你出去!”   男子虽只有一人,但他很是镇定,于万千议论之前也面不改色,“你当然不会每个人都卖假酒,否则你这酒楼也开不了多少年。你们只会挑赶路人下手,一来过客急于赶路,不会花费时间与你计较。二来他们都是外来之客,人生地不熟,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想法也不会找你麻烦。方才我的酒,和隔壁这二位客官的酒,就被你们这样做了手脚。”   闻言,那掌柜的脸色僵了一下,虽然很快调整了回去,但那明显的一僵却落进了邵慕白的眼睛,他更加确定了一件事――这青年男子的推测,一字不差。   掌柜的往前了一步,道:“怎么?另找两个人串通点儿文章就想闹事?年轻人,你找错地方了。”   男子唇角一勾,道:“是不是闹事,测一下不就知道了?”   这话一落,四周渐渐安静下来,看这场闹剧要以何种形式收场。   只见那男子转身,借走了邵慕白桌上还没动的酒坛子,放在大堂中央的桌子,高声道:“众所周知,水重酒轻。如果静置太久,酒与水是会上下分层的。一般而言,酒庄要卖假酒,定会事前用竹棒把酒水搅浑,这样,卖到最后的‘酒’,才不会只剩‘水’。”   他语调不急不缓,如教书先生一般游刃有余,显然对此事有很大的把握。   许多人是不知道这个“行业秘密”的,所以都觉得好奇,脑袋纷纷往前探。而正因为那掌柜的是内行人,所以,在男子说出这段话之后,他的脸色才不受控地变得铁青。   接着,男子掏出事先准备的铁钉,在酒坛底部钉了一个洞,清澈的液体便一下子涌了出来,装进瓷碗中。   “方才这二位客官没有动酒坛,我粗略算了一下,约莫有两盏茶的时间,足够酒水分层了。大家可以喝喝看,这下面流出来的东西,究竟是酒,还是水。”   这鉴定假酒的法子颇为新颖,人群中立马有人自告奋勇站出来,要去尝那碗中的酒。刚抿了一口,脸色大变:   “娘诶!这分明就是水啊!”   大堂仿佛陷入滚水,急腾腾一片翻滚。人群逐渐嘈杂开来,那半碗水一个接着一个往下传,皆是摇头连连。   最后,掌柜的连忙出来赔罪,说是一个厨子见利眼开,偷了酒楼的酒去卖,怕被发现又才装了水兑进去。一番话将自己撇得干干净净,赌咒发誓并非是有意为之。   明眼人都知道,那厨子不过是踢出来顶罪的羔羊,毕竟在众目睽睽之下,若承认了掺水是他下令为之,这酒楼的生意才是彻底黄了。   不过这掌柜的做生意也确实有些年头了,这些土生土长的本地人也不好将事情闹翻,给了他这个台阶下。   然则,男子却是不答应的。   “你开个小小酒馆便以水兑酒,不诚不义,中饱私囊,若给你半分权力,那还得了?”   那掌柜咬着牙问:“你还想怎样?”   男子道:“既然你这么有底气,拒不承认卖假酒是你一手策划的,那你敢同我去见官么?”   “见官?呵!”掌柜仿佛听到天方夜谭,“小兄弟,不是我不跟你去。如今谁不知道,咱们县城的徐大人早就告老还乡了,衙门里空荡荡的就等着新任县太爷上任呢,见官?见哪个官?”   这下,四处便又议论开了。有的说“掌柜的事多人忙,监管不周也是可以原谅的”,有的说“那厨子是初犯,罚两个月工钱就完事儿了,没必要闹这么大”,也有的说“做生意最讲究的是诚信,卖假酒就该关门大吉”。   总之,众说纷纭,但没有一个人问,那男子出口成章,行事果决,究竟是何方人士。   直到那掌柜地轻蔑问出“见哪个官”时,冷眼旁观的段无迹终是没忍住,冷笑道:   “他脑子里装的豆渣么?”   他这话刚说完,那男子便在人声鼎沸处掏出了一纸文书,高声道:   “本官乃朝廷特派钦差赵文,即日起接任宜顺县县官一职。此乃本官的上任公文,尔等,还有何疑问?”   除了早猜到几成的邵段二人,其他所有人皆是一震,那掌柜的脸色更是阴霾一片,只差下暴风雨了。   空气凝滞了一瞬,片刻后,众人皆跪。   “拜见钦差大人――”   声音之大,在装潢考究的酒楼里穿荡了几个来回。   赵文垂眼,看着跪在自己跟前的掌柜,道:“待我交接了衙门的差役,再将尔等捉回去细问。”   掌柜伏在地上,额头冒了一层汗珠,“是,是,谨遵大人吩咐。”   赵文又道:“再有,莫想着逃跑。你如今的罪行,顶多是罚一些钱财,关押几日。若本官明日来见不到人,可就是畏罪潜逃,是要吃板子,坐牢的。”   掌柜周身一抖,又将头埋下去几分,“是,是,小人一定恪守本分,在这里恭候大人。”   众人皆都以为这事儿就告一段落了,然则,谁也没看到,那掌柜额头贴地时,眼神突然变得阴鸷嗜血,恨不得将眼前之人撕成碎片。   “跟不跟?”   人群散去之后,段无迹握着蛟龙鞭问。   邵慕白把最后一口鸡腿塞嘴里,拍了拍手道:   “无迹想做的事,我这做夫君的岂有不配合的道理?”   他美滋滋地冲对方挑眉,自以为风流倜傥,却被某个小魔头迎面敲了一记脑门。   “哎哟!”   段无迹扬着下巴把手收回来,只用余光瞥了他一眼,道:   “都说了,我是夫君,你是夫人,邵夫人。”   邵慕白揉了揉发痛的地方,和颜悦色地笑了,笑容里提炼出了一丝欲望――他的小魔头,还是一张白纸呢。   等圆了房,再教教你,到底谁是夫君! 第88章 钦差(二) 不出二人所料,那赵文在回去之时果然出了意外。夜幕垂临后,赵文与衙门的师爷交接好公文,被带到府邸休息。然则,他刚推开门,里头便涌来十几个壮汉,个个蒙着面巾,高举大刀。 显然,是受人所托,来取他性命的。 “你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老子今晚来,是送你上路的!” 赵文怒意倍增,“大胆!我乃朝廷命官,尔等何人?难道还要跟朝廷作对不可!” 暗处的邵段二人扶额――青天老爷,人家就是知道你是命官,也要取你性命的呀。 这赵文还太年轻,不曾尝过人情世故,估计是考上科举就被任命过来了。 不过么,这样刚正不阿的性子,委实是个清官的好苗子。 “各位――不好意思了。” 邵慕白从暗处现身,轻身一跃跳上屋檐,在藏青的夜空下两手环胸,道: “这位赵大人我保下了,烦请你们回去跟你们头儿说一下,往后也别派杀手来,不然......” 他说话间,正有一只飞镖投来,他眼光一定,将手中没有打开的琉璃扇挡去。只听“噔”的一声,那飞镖便被打到一旁,插进房柱。 几乎是同一时间,院子的角落飞出一条鞭子,乍然一现,恍若黑暗中突然蹿出的毒蛇,獠牙尖锐。 “啊――” 只听得一声惨叫,方才偷袭邵慕白的那人已经身首异处。 邵慕白唇角一勾,接着之前的话:“不然,我家夫君,可是要发火的哦~”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那鞭子在杀了人之后又飞快收了回去。众人皆是一顿,接着,头皮冰凉。 “老子管你们是谁?只要跟这狗官一伙儿的,都得死!” 须臾之间,刀剑相向。 剑光如星河乍现,在漆黑的夜空急忙闪过,将月光凝聚了数十倍反射而出,强烈的亮度几乎要将眼珠撕碎。 那些人虽是训练有素的杀手,但也远不及邵段二人联手,不消一刻钟的时间便通通倒地。待分配给赵文的捕头闻风赶到时,他家大人已经从惊吓中缓解过来,并且请二人喝完一盏茶了。 “属下来迟,请大人降罪!” 那捕头剑眉星目,两手抱着佩刀笔挺跪下。虽年纪轻轻,但身上孔武有力,瞧上去就很让人放心。 赵文却是个严己宽人的,温和地去扶他,“起来罢,依照程序你们明日才开始上工,今晚能赶来,说明你也是个恪尽职守之人。本官有你这样的属下,很是欣慰。” 邵慕白默默点头――这赵文确实是个当官的材料,公私分得很开,并没有因为一出意外迁怒旁人。 “不过,现在还有一件事,需要你们即刻去办。” 赵文已经没了之前的惊慌,联想到今日发生的种种,这黑衣人的幕后指使是谁,便也浮出水面。 “立刻去荣昌酒楼,捉拿掌柜李群。多叫些兄弟,对方可能人会比较多。” 能光明正大在酒楼卖假酒而周围人都不敢指破的,便意味着,这个李群的来历不简单。如果不顺蔓摸瓜把这股势力一窝端了,往后遭殃的恐怕更多。 “是!” 那捕头并未多问什么,只恭敬地服从命令,即刻就带人去了,利索且干练。 于是,官府里只剩了三人,以及几个零零碎碎的丫头。 赵文吩咐厨房做了几道菜,留二人下来用饭,一是酬谢他们的救命之恩,二是那李群一伙人还未归案,外头并不太平,二人方才又对他们大打出手,现在出去恐怕不怎么安全。 “今日多亏二位大侠出手相助,否则,赵某恐怕难逃此劫。” 他对邵慕白二人深深作了一个揖,语气诚恳。 段无迹不会应酬这些场面,只侧着头,半躲在邵慕白身后没有说话。 邵慕白忙抱拳,道:“赵大人言重了。这些不过是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现在的局势看来,李群那一伙人谋害朝廷命官,今晚归案之后,恐怕是吃不了兜着走。何况赵文这人刚正不阿,断然也不会接受贿赂的,最后依法判刑,恐怕后半辈子只能在牢中度过了。 救下赵文之后,分配的捕头捕快们也都纷纷赶来,在这样重重保护之下,赵文的人身安全自然不用担心。 但,邵慕白既然顺着对方的人情留下来,而不是继续赶路,自然也有他的道理――就在刚刚,他们动手对付那些黑衣人的时候,他嗅到了空气中,一丝鬼妖的气息。 连段无迹也发现他们打斗时,墙角有个小鬼在偷窥他们。 喜从段无迹的眼睛能视鬼之后,对于鬼妖的局势他多少能够洞悉一些,如若这地方太平无事,那些小鬼当是不会这么关注他们的。 或者,这些鬼魂的注意力根本不在他们身上,而是这个初来乍到就已经做了一番事业的――赵文。 三人在席上用着饭,等菜肴汤羹都用得差不多了,邵慕白拿膳巾擦了擦嘴,问出了那个让他留下的问题: “赵大人语出不凡,想来是有大作为的。为何皇上不将你分去掌管郡城,反而到了这个小县?” 赵文也没打算隐瞒,放下筷子道:“少侠有所不知,宜顺县虽小,但怪事层出不穷。去年六月,天气分明炎热,却突然下了一场洋洋洒洒的大雪。这等怪象,分明是冤情所致。故而,皇上便派了钦差大臣前来侦查,但半年过去毫无进展,怪事反而层出不穷,没有丝毫改善。我委实觉得奇怪,便想来一探究竟。于是上书给皇帝陛下,请求调到此处,待破了怪象之后,还百姓一个清白。” 怪象么――邵段二人相视一笑,成竹在胸。 “不知,是什么样的怪事?” “这个......”赵文犹疑了一下。 邵慕白见他迟疑,便道:“不瞒赵大人,我二人是行走江湖的捉鬼师,懂一些鬼神之道。大人既说是无人能解的怪事,不妨说来听听,兴许我们还有能帮忙的地方。” 赵文想想也是,道:“我也是从卷宗上看的,具体情况还不是很清楚。只知在这宜顺县里,不可有血光之刑。否则,那挥刀施刑的红差(刽子手),当晚便会被砍去双手,变成一具干尸。” 邵慕白的眉毛跳了一下,“干尸?” 赵文颔首,“是的。这死相惨绝人寰,不像是常人所为,虽然皇帝陛下不信妖魔之说,但之前的县官大人也冒着风险,请了几位道士,但,还是没有什么进展。” 邵慕白沉思片刻,琢磨道:“也就是说......它下手的对象,是血光之刑的红差。这是何道理......” 赵文道:“我们也觉着奇怪,但又委实找不出其他的线索。我此次上任,就是要将这悬案侦破,还宜顺县的百姓一个安宁。大不了,我亲自上刑,看看晚上究竟是何人来害我性命。” “不知道原委的情况下,还是不要贸然冲动的好。”邵慕白感慨了一下这个赵文为了百姓当真是连命都可以不要,“依照你们断案的思维,一般连环杀人的罪犯行凶时,都会有一定的逻辑相似。既然死的都是红差,那么,这个血光之刑便是一个突破口。不知依照临沧的刑法,血光之刑有哪些?” 赵文道:“临沧国共有十大酷刑,除了黥刑、雷刑、夹指、放天灯这几个,其他的膑刑、腰斩、凌迟、车裂、斩手、割鼻等,都在血光的范围内,也都是卷宗里面出现过的,红差遇害的刑罚。” 邵慕白托腮思索,已将这鬼妖的手法初步定了型,道:“由此看来,这案子倒是不难。” 赵文讶异:“不难?” 邵慕白道:“只要是鬼妖所为,那么,我有九成的把握,能将他收服入狱。” 赵文更是听不懂了,“鬼妖?何为鬼妖?少侠你......在说什么呢?” 邵慕白轻笑,与他解释了一下鬼妖的来历,以及他们二人一路上的经历,赵文才勉强能够接受一些。 “但,但少侠为何就确定,伤人的一定是鬼妖,而不是有人蓄意为之呢?” 邵慕白却摇头,“大人学富五车,断案经验丰富,想必也略通一些仵作的学识吧?可听说有什么手法能够将人的精血吸干,变成一具干尸的呢?” 赵文却被难住了,眉头渐渐拧了起来,叹道:“难道......这世上真的有鬼妖作祟?”他沉吟了一会儿,抬头问,“那依照少侠的意思,要想破这案子,应该如何去做?” 邵慕白想了想,道:“引蛇出洞。” 赵文仿佛看到了希冀,倾身道:“愿闻其详。” 第89章 指环(一) 邵慕白道:“从牢狱中找寻一个犯人,对其施用血光之刑。既然这刑罚是引诱鬼妖的开关,那么血光一出,它必会现身。” 赵文迟缓地点头,琢磨道:“办法确实不错,但我得去查阅卷宗,看看有没有近期需要处决的犯人。如果没有,这计划恐怕要延后了。” 邵慕白讶异,问:“时间不能提前么?” 赵文却刚正不阿地摇头,“少侠此言差矣。刑法每章每条都有规定,有的罪要斩首,有的罪只用打板子。有的罪要斩立决,有的罪却是秋后处斩。这每一条都关乎着百姓的权利和性命,我不能因为这个案子就改动犯人的处决时间。” 邵慕白愧然,“赵大人说的是。适才是邵某思虑不周了,还望见谅。” 这个赵文确实是个正直不阿的好官,同样是钦差,他们在小儿鬼那边碰到的就不堪入目。 对策思忖出来之后,赵文很快就叫来了师爷,连夜查阅卷宗。搜寻之下,果然有一个犯人正要处斩。那本来是去年秋后就该斩的,但当时的县官怕被鬼妖找上门寻仇,便迟迟没有下令。尽管那罪犯奸/杀了一名七岁的幼女,转头又砍死了那女孩儿的双亲,却仍然完好无损地在牢里待着,毫发未伤。 “混账!如此十恶不赦之罪,居然拖到现在!” 赵文嫉恶如仇,将那卷宗愤然摔到地上。 师爷将卷宗拾掇起来,拍去上头的灰尘,道出缘由:“大人,不说这一案,去年整整一年,前任大人怕惹上事端,一整年都没有行刑。不仅如此,他还上书给皇上,请求废除宜顺县的死刑。” “废除死刑?” 赵文先是一愕,后怒然拍桌,“若无死刑,恶人更恶,狂徒更狂,日后如何约束万民?那些亡命之徒日后尽皆逃到我宜顺来,左右只是入狱不会腰斩,长此以往,我宜顺怕不是要沦为狂徒的极乐之地了?!” 不罚懒,则对勤不公,不惩恶,则对善不平。 判罪量刑,惩恶扬善,这是当初临沧国主制定刑法时,题在扉页上的第一句话。 师爷见他大动肝火,忙递去一杯茶,“所以,皇上思及到这些,便也没答应。前不久,那位大人便以年迈为由,告老还乡了。” 赵文抬手,示意不想吃茶,随着茶盏又放回桌上,他道:“明日午时,本官亲自监斩。不仅如此,剩下所有罪犯的卷宗也要尽快呈与我看。在宜顺县,本官不会冤枉任何一个好人,也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恶人!” 他句句铿锵,每个字仿佛都能在地上砸一个坑,轰然一声,骇人醒目。 次日,赵文依照刑法规定,将那罪犯押上了断头台。邵段二人双双在一旁候着,未见鬼妖作祟。当日晚,赵文将红差叫到自己房中,直言保证会护他一命,就算邵慕白二人无能阻止鬼妖,非要有一人丧命,他赵文断断会挡在他前面。 那红差感动得热泪盈眶,一直念叨:“有大人这么一位好官,真是宜顺百姓的福气!” 隔间的邵慕白听见,拿手肘拱了拱身侧之人,“无迹,瞧这红差五大三粗的,没想到比我还会拍马屁呢!” 段无迹透过墙上的洞往外看,“你什么时候会拍马屁了?” “还什么时候?”邵慕白失笑,“我不经常拍你的马屁嘛?把你捧在心尖尖上哄着呢,一点儿都不敢懈怠。” “噢――”段无迹明白什么一般,凌厉的眼眸子一虚,“原来你平时说的都不是真心话,是溜须拍马啊?” 邵慕白大惊,“不不不!我就是打个比方!一个不成熟的小比方嘿嘿......” 段无迹懒得理他,“没事儿就闭嘴,待会儿鬼妖听到动静该吓跑了。” 邵慕白见他嘴角下垂,可见是生气了,就算现在压着没有发火,但总有秋后算账的时候。于是他痛定思痛,决定先把媳妇儿哄好。 “无迹,看看我不?看我看我~” 他扯开嘴巴做了个鬼脸,死皮赖脸凑到他面前。 段无迹被吓了一大跳,“起开!丑死了!” “啊?丑啊......” 邵慕白左思右想,又生一计,于是他火速收起鬼脸,冲对方矫揉造作地抛了一个媚眼。 “那这样呢~无迹~~~” 段无迹彻底被他激怒,额头当即就鼓了一根青筋,拎着他的后颈衣领一甩,将人关进柜子里,“啪嗒”上锁。 美名曰:眼不见,心不烦。 “喂!无迹你干什么!咋还谋害亲夫了你?谁给你的锁啊!” 段无迹将钥匙在手指上一甩,道:“先消停会儿,否则鬼妖来了我也不放你。” “那可不成!鬼妖那样厉害,你一个人怎么应付得过来?无迹你把门打开,我保证出去再也不乱来了!” 段无迹啧了一声,“待会儿再说吧,闭嘴!” 于是里面的人不停地拍打着柜门,拍着拍着兴许累了,渐渐也消停了下来。 段无迹这才松了一口气,又顺着墙上的洞去瞧外面的动静。结果还不到半柱香,头顶就突然冒出一个声音: “这赵文有什么好看的?有我英俊么?” 段无迹吓得一震,忙循声看去,只见这人不知何时撬开锁出来了! “你哪里来的钥匙?” 邵慕白嘻嘻一笑,“我捉鬼师开个门,哪还要用钥匙啊?” 段无迹想了想,“你又学了什么我不知道的法术?” 邵慕白抬起手指晃了晃,“没有哦。” 他舔着脸凑近,“你若保证不锁我了,我就告诉你~” 段无迹琢磨了片刻,觉得那个不知名的法术还是比这个人要重要些的,于是点头答应:“好。” 邵慕白亮出手掌里的指环,“嘿嘿,是这个。” 段无迹拿起那枚指环,瞧了又瞧,实在没看出有什么不同,“这东西你成天戴手上,又有什么秘密?” “这可不是一般的指环。”邵慕白说起来洋洋得意,“这是冥君给我的信物,关键时候能变成一截灵活的金丝,可用来溜门撬锁。我也是方才才发现的,就拿来试试,发现还不错。” 段无迹觉得新奇,先前的怒火一下子就没了,“那它有咒语么?” “当然有啊。”某人饶有兴味地挑眉,“你亲我一下,我就告诉你~” 当然,回答他的,只有一记流星铁拳。 第90章 指环(二)   待到子时,新陈交替之际,屋外终于出现了一团隐隐绰绰的暗影,他的气息阴寒,似深山森林的瘴气,几乎刺入骨髓。二人皆是一顿――是鬼妖。   他于半空飘忽不定,如毒蛇一般绕着房梁从上往下逼近红差,没有说话,却已经高抬了如刀的利爪。   邵慕白觉得奇怪,往前鬼妖杀人,都是会说一句充满咒怨的话的,譬如当初平歌挖心时,就是一句诘问――“为何要辜负真心”。   但在鬼妖伤人的当下,他也只能先按下疑虑,掏出阴阳琉璃扇冲过去。   噔――   坚硬的指甲撞击到扇骨,发出刺耳的一记声响。   鬼妖猝不及防地收手,腾身在半空一跃,绕到屋顶之下悬浮。他跟之前的两个鬼妖很是不同,两手的指甲都是血红的颜色,长度足有成年男子的手掌那么长,又尖又细,每一根都足以做一把刀刃。   邵慕白旋身在房间的中央立住,啪地打开扇子,抬眉望去,“你这鬼妖,想在我面前杀人,怕是没那么容易。”   那鬼妖匍匐在房梁上,一双眼睛怒瞪着他,眼珠子仿佛插了尖刀一般。   “哟?眼神这么狠呢?”   邵慕白对赵文使了眼色,示意他们先退出去以免误伤,随后,气定神闲地开口,恍若吃茶聊天:   “你最好别这么凶,不然待会儿我下手重了,你可是很容易灰飞烟灭的哦。”   鬼妖似乎极其不耐烦,抬手在半空一划,房顶当即裂开一条大缝,房梁木断裂砸下,直冲邵慕白头顶。   邵慕白敏捷地向旁边一侧,那木头擦过他的身子插进地板,与此同时,段无迹长鞭一挥,将那木头拔地而起,原路返回冲向鬼妖。   鬼妖惊愕,却未闪躲,手掌并拢成刀状,朝木柱的中央砍去,那一个成年男子两手环起来才能圈住的木柱瞬间断成两截。而断开的裂缝不大,鬼妖还念了一个咒语,一条蛇状的黑色魅影飞快穿过裂缝,飞向二人。   邵慕白唇角一勾,咒语随即而来,只见他手里的阴阳琉璃扇瞬间散出金黄光芒,绕着扇骨的边缘流动,随着他长臂一挥,那光晕立即汇聚成一支箭羽,刺穿半空的魅影,“嚓”的一声斩断了鬼妖的一根指甲。   “哈――――”   鬼妖仍旧一言不发,只是从喉咙里发出黄沙呼啸的声音,似乎对邵慕白的法力很是意外。   邵慕白收回扇子,冲他挑了挑眉毛,“是不是很吃惊?”他将扇子在手腕一旋,啪的一声收起来,“我可不是凡人,我是――”   他说着拔高了声音:   “高大威猛风流倜傥天上地下绝无仅有一心只爱段无迹的捉鬼师――邵,慕,白。”   鬼妖:“......”   空气凝滞了一瞬,但也仅仅一瞬,便被忍无可忍的鬼妖打破。   “煞!”   他喉咙里发出沙哑的嘶吼声,这让邵慕白眉头一沉――就算生性再沉稳,这鬼妖也不至于一字不言,他之所以能闭口到现在,估计,生前就是一个哑巴。   这更让邵慕白好奇,一个哑巴,就算心里有恨,杀人时也应该是割人家的舌头,何以要砍人双手呢?   收服的时候异常顺利,顺利得让二人几乎不敢相信――之前收服小儿鬼时,他们联手才勉强将之击败,段无迹为此还受了伤。   而这一次,邵慕白居然只凭一人之力就完成了,并且,他只用了四成法力。   奇怪,委实太奇怪了。   但正当他取出泪丹,让那鬼妖配合洗魂时,如天塌般陡然发生的一切,才印证了他的推测。   “他流血了。”   段无迹望着房梁上的一滩黑色的液体,神色凝重。   邵慕白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心中隐隐不安,“可方才我伤他的那一下,是在地上打的。” 就算受伤,血液也不可能留在房梁。   眉间逐渐聚拢成一个“川”字,他定定看着还在不断往下低落的血液,眼神又调到跪趴在地的鬼妖身上。   “你,之前受过伤?”   那鬼妖气喘吁吁,用了极大的气力才勉强抬起头,眼神阴鸷,他动了动唇,好像要说什么,却又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他低下头去,转而就要在地上写,却被轰然的一声巨响打断。   只见,一股强大的力量从屋外横冲而进,带着昏暗的墨蓝鬼火,腾然冲向鬼妖。   邵慕白大惊,连忙出手抵挡,却还是晚了一步――那鬼妖被突然而至的力道冲散,当即灰飞烟灭。只有地板上还带着黑色血迹的断甲,可作为他来过的痕迹。   额角的青筋跳了一下,邵慕白起身,瞪向那股力量的来源。   “阁下法术惊人,何不现身一见?”   话音落下许久,半空才传来放肆大笑:“听闻捉鬼师的法力在冥界独一无二,这一路上更是顺风顺水,势如破竹。我还以为有多厉害,没想到也不过如此。”   邵慕白屏息探了一下,却没有探到这人的本体,屋外四处都是漂浮的能量碎片,并不能构成一个完整的个体。   来者不善。   他抬手一横,将段无迹挡在身后,高声道:“所以,阁下今日来,是来跟我切磋法术的?”   那人又是肆意一笑:“我只是受人所托,问你拿一样东西。”   邵慕白琢磨了一下,隐约猜到,于是摸上从衣襟里鼓出来的泪丹,道:“你要它?”   “理由。”   “弱者不需要知道这么多。”   “看来你是势在必得了?”   “所以,你提前打伤了鬼妖,就是等我取出泪丹后,出手抢夺。”   “不错。”那人顿了顿,又道,“不过,这也算不上抢。泪丹本就是我囊中之物,现在,不过是物归原主罢了。”   “若我不给呢?”   那声音隐隐绰绰地浮在半空,如河水深处涌动的暗流,蓦然,杀机四起,屋顶的瓦片被陡然吹翻。随之而来的,是恨不得将人撕成碎片的咒骂:   “那就......去死吧!” 第91章 死地后生(一)   刹那间,狂风呼啸,那没有形体的怪物终于汇聚到了一处,变成一个拿着长刀,身长足有九尺的鬼兵。   他举着大刀冲来,空气被撕开出裂帛的声音,邵慕白侧身躲过第一击之后,即刻将琉璃扇收拢,右手握着扇柄,左手包裹着扇骨往外一拉,生出一柄利剑。   刀剑相击,交叉成十字的形状,由于二人的力道相当,坚硬的兵器蹦出零星火花,骇然夺目。   在闪烁的光亮中,那鬼兵的面容忽明忽暗,隐约能看见轮廓,以及,那左脸上赫然的黝黑深坑。所幸光线昏烁,不然,邵慕白还能瞧见那坑里不断蠕动的蛊虫。   鬼兵张开血盆大口,血液如粘涎一般往下滴,“打着凡人的身份来接捉鬼的差事,冥君也真敢给,你也真敢接!”   邵慕白眸子一虚,质问:“你是什么人?为何对我的事情如此清楚?”   鬼兵长啸一声,手下一个施力,将邵慕白推出去几丈远:“我乃鬼祖大人的亲侍――浊魂。要杀你这个凡人,比踩死一只蚂蚁还容易!”   “鬼祖?”邵慕白脑中闪过那个忘川河下的凄厉声音,心中一寒。   “哈哈!听到鬼祖大人的名号,怕了吧!快快交出泪丹,本使可饶你不死!”   邵慕白本就想探究那声音主人的身份,现在误打误撞找到一个突破口,岂有任之逃走的道理?   于是他默念一个咒语,那已成剑的琉璃扇又增长了几许,周身散着荧荧绿光,较之前更加耀眼――他准备血战到底了。   “谁饶谁还不知道呢。难道你的鬼祖大人没有告诉你,我不是一般的凡人吗?”   语罢,剑光乍现,如平地腾飞的巨龙,呼啸入天。   浊魂也往长刀注入了更多法力,顿时,鬼火滔天。   “既然你这么想死,本使就成全你!”   双方法术相当,一时间难以分出高低。   突然之间,浊魂腾空而起,一跃飞上半空,那样的高度,就算是轻功天下第一的高手也不能达到。邵慕白没做多想,用法术追了上去。   于是,只瞧见半空缠绕着飞去两股光流,一蓝一青,交缠而去。   百姓得见,以为是天降奇象,将有祥云降世,纷纷出门探看,暗许心愿。   噌!   浊魂稍未留意,手臂被邵慕白划破了一道口子。不过他也没有弱势太久,反手挥刀过去,邵慕白腰际也被划伤。   二人的兵器再次相击,似要跟之前一样,非要在力道上一较高低。   半空乌云涌动,风势如尖刀一般刺进眼珠,仿佛要将之撕碎。   邵慕白手下越发用力,浊魂的手臂被他所伤,力道已削弱了几分。现在他只需要抓住这个机会一举反击,碾压对方之后再举剑刺去,必能在对方落地之前结束战斗。   然则,正当二人不断逼近的当下,半空突而划过一道闪电,乍然刺眼。而在惨白的强光之下,邵慕白终于看进了浊魂脸上的那个深坑。里面泥泞不堪,混着黑色的鬼魂的血水,而其间隐隐蠕动的,是数十条如蛆的软绵绵的蛊虫。   而正是这闪电的光芒,给了蛊虫施法的契机,只见深坑中轰然喷出一股黑色瘴气,径直冲向邵慕白。   邵慕白收手躲闪,却被浊魂抓住破绽,长刀在空中抡了一个半圈,狠狠劈上他的右肩。   正如杀死鬼妖一样,这高举长刀的浊魂,喜欢暗箭伤人。   “轰――”   邵慕白几乎是摔下去的,那修葺考究的府苑地面当即砸出一个深坑。   而浊魂似是迫不及待地要解决战斗,他轻轻降落在邵慕白身旁,手中的长刀转了半圈,刀尖直至受伤的人,举手砍去。   然则,正当手起刀落之际,邵慕白面前蓦然出现了一层绿莹莹的屏障,那是有人用微弱的法术,竖起来的保护罩。   浊魂顺着屏障看去,果然看到一个白净衣裳的凡人正挡在邵慕白跟前,眼神尖锐,且不可撼动。   他啧了一声,不屑道:“又是个凡人。”   说着抬起一根手指在半空一划,空中随即飞了一把匕首出去――一个凡人的屏障术,他一根手指绰绰有余。   不过,事实却未能按他欲想的进行,那匕首并未刺破屏障。   浊魂一愕,随即抬起整个右手,手指弯曲成鹰爪状,隔空对着屏障一撕,仍是不懂分毫。   及此,浊魂终于沉下了眉头,阴冷质问道:   “你不是凡人,你究竟是谁?”   段无迹仍旧凌厉地瞪着他,一动不动,道:   “我不准你伤他。”   邵慕白从一团焦黑的泥土中抬头,就看到那瘦削的背影,当即心中一痛。   “无迹!快退下,你如今的法术不是他的对手!”   段无迹却满不在乎,埋怨地扫了他一眼,道:“让你教我法术,你惯爱偷懒。”   邵慕白赶紧道:“那你先回去,我解决了他就回去教你!”   段无迹却默了,半晌,鼻腔里发出冷冷一哼,幽幽道:   “邵慕白,你当我蠢么?”   如今这人重伤倒地,于这凶神恶煞的浊魂而言,根本就是俎上鱼肉。   随后,他又抬头望向浊魂,道:   “除非我死,否则,你别想再动他。”   浊魂冷冷一笑,“不自量力。”   随后他抬起手中长刀,奋力朝屏障砍去。刹那间,强光乍现,恍若白日。   段无迹施法,已将自身与保护罩合成一体,如今屏障一破,他自然也受重创。他抽出蛟龙鞭缠上那浊魂的长刀,企图制止,却被对方的法术击个正着,长鞭脱手,径直撞向高墙。   邵慕白挣扎着起身,三两步跑过去将人抱起。   段无迹的神志尚且清醒,只是吐了一口血之后,一下子虚弱了许多。他嫌恶地看了眼被血迹弄脏的衣裳,眉头拧得紧紧。   “脏死了!”   邵慕白见他尚有精神,一颗心放下去了一半,道:“没关系,回去我帮你洗,洗的干干净净的。或者我再带你去做一身,颜色随便你挑,行不行?”   段无迹发现抱着自己的手臂在发抖,知道对方是担心自己,于是嗫嚅道:“我又没事,你这么紧张做什么?”   邵慕白想说前世我一个不留意,再见你已是一具尸首,如今怎可重蹈覆辙?   但那些话都是不能说的,于是开口时,只有一句:   “只要有我在,就不能让人害了你。”   他说着起身,往浊魂的方向前进一步,凌厉道:“你的目的,不只是为了泪丹。”   浊魂将长刀在手中旋转着把玩,道:“当然不是,顺便将你的心挖出来,把你做成傀儡,去拿最后一颗泪丹。然后么......”他徐徐抬眼,眼神之阴森,似有无数鬼手从里面探出来,张牙舞爪,“鬼祖大人饿了,我要帮他找食物。你身后这人就不错,”他的嘴一开一合,补充道,“很干净。”   一石激起千层浪,邵慕白勃然大怒,颤抖着又拿起琉璃剑,咬牙道:   “妄想!”   浊魂瞥了眼他已经抬不起的右臂,道:“这话该本使来说。你想护着他,又想护着泪丹,妄想。不过你现在就算肯将泪丹双手奉上,这个人,本使也要定了!”   邵慕白逐渐握紧剑柄,一字一句道:“你要动他,除非我死......”   浊魂的眼中闪过杀气,“那本使就成全你!”   宁静的院落再次充溢着刀剑声,但这次却与之前不同,邵慕白的右臂无法动弹,只能用左手隔挡攻势,敌我悬殊。   他再次被踢中胸膛,倒在地上滑出去好几丈远,一口鲜血夺口而出,气息奄奄。   不可以......不能让无迹再入虎口......不能像前世那样,两人生死相隔,再见无缘。   冥君已经给过他一次机会了,他已经重来过了。   不能让无迹,再受劫难。   他挣扎着想要站起,四肢却不听使唤地气力全无,刚站起来一半又狠狠跌了回去。   “不要!”   他死死瞪着那浊魂,见他一步一步,走向手无寸铁的段无迹,胸口仿佛涌起千层浪涛,翻滚汹涌。   他的无迹啊,他护在心尖上的人啊,千万千万,不能再受伤了!   在浊魂停于段无迹身前,高举长刀时,邵慕白终于按压不住胸口的翻腾,只觉得体内仿佛融了火山的岩浆,将他每一寸皮肤都焚烧焦了,热气郁结在胸口,似乎要喷薄而出。   “啊――――――” 第92章 死地后生(二)   视野中一片混沌,仿佛天蒙蒙亮时的雾境,烟纱凝聚,浑噩惨白,只能隐约看见物体轮廓的线条。   邵慕白的神智模糊,只下意识去拨那层云雾,一层接着一层,仿佛打在棉花里似的,借不到力。但除了拨雾,他又委实没有其他事可做,于是只能学那雕金的工匠,锲而不舍地往前走,一面走一面挥打雾气。   许久之后,茫白的视野终于出现了一个物体,不是恍惚看错,是千真万确存在的,真的东西。   他走近一看,才发现原来是个水晶棺,棺面晶莹剔透,似豆蔻年华的少女的眸子,含着盈盈水光。   邵慕白从各种角度往里窥探,却瞧不清棺中人。他又朝四周眺望,仍旧只有茫白。他绕着棺材走了两圈,始终觉得奇怪,最后因着好奇,将怀里的琉璃扇变成匕首,去撬那三寸厚的棺盖。   “咣朗!”   棺盖被翻然掀开,在结了冰的地上砸出一声巨响,回音在空旷的秘境里来回穿梭。   邵慕白功德圆满地呼了一口气,拍拍手将琉璃扇一旋,收入怀中。却在看清棺中情景的那一刻,面色傻白。   里面躺着一个人,面容姣好,身材消瘦,两手乖巧地放在胸口,瞧上去很是安详。   但他的心口插着一把匕首,刀柄嵌着狰狞的骷髅头生生打破了这份安详。连那左眼下方本该鲜红的朱砂痣,也变得黯然无光,成了蒙灰的褐色。   这人长眠的样貌,是他心头的一根毒刺。   如被雷霆击中似的,他周身一震,脸色白如森骨。   他仿佛陷进了冰冷的深潭,连心尖那唯一炽热的角落也凉了,再顾不得那么多,猛地扑上去。   他惊呼出声,眼前的景象却陡然一暗,再揉眼睁开时,眼前却又是另一番景象。   一间宽阔却装潢质朴的屋子,墙上挂着一副石兰迎春图,没有鲜艳的颜料,只是用墨水勾画的简单的构图。如这幅画一般,整个房间都是这样朴素的构造,隔间门口放的两只青花瓷瓶是唯一的亮色,却无端端透着与琳琅满目截然相反的优雅。   邵慕白确定这是他记忆中没有的地方,他又将屋里的陈设看了一圈,目光最后落到床边人的身上。   那正是段无迹。   他笔挺坐在床边的木凳上,微微偏着头,一双清澈的眸子布满疑惑,但又在疑惑中糅杂了相当的一部分狂喜。只是他下眼睑一片青黑,想来是多日未有睡好,整张如羊脂玉光洁的脸上,多了几分憔悴。   经历过先前的水晶棺,邵慕白已分不清梦境现实,只试探着唤对方的名字。   “无迹,这是做梦,还是真的?”   他觉得应该是做梦,毕竟昏迷之前的情景历历在目,他已然在晕厥的边界,而浊魂也正要对段无迹下手,那是绝望到没有出路的境地。哪能像现在这般,躺在温暖的被衾里,心爱的人还就在眼前。   然则,对面人的反应却又让他疑惑了。段无迹听了他的话之后,仿佛木雕般的身子这才动了动,眼尾的朱砂痣似乎也活过来一般,红得耀眼。   “无迹?”邵慕白又唤了他一声。   段无迹浑身抽了一下,夺凳而起,一头扑进邵慕白怀中。   “无迹,怎么了?别怕别怕,我在这儿呢。”   嗅到对方清淡的发香,邵慕白才明白这不是梦。来不及思索之前发生了什么,只想着先安抚好怀里的惊弓之鸟。   他想抬右臂去抚摸他的脊背,却发现痛得根本动不了,只能又去用左手。是了,之前浊魂一刀砍在他的右肩,没有一整条手臂都卸下来已经谢天谢地了。   段无迹在他怀里缩着,像极了刚出生就失去母亲的狼崽。邵慕白温柔地拍他的背,抚摸他的头发,许久许久,这人才打开嘶哑的嗓子道:   “你吓到我了......”   邵慕白沿着他脊背的线条一下一下地抚摸,柔声道:“对不住,我也没想到会这样。我以后好好修炼法术,再有人来捣乱的话,我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段无迹闷在他胸口,“我说的不是这个。”   邵慕白想了想,目光落到自己不能动弹的右臂,又道:“你放心,我的伤不严重,没伤到筋骨,养两日就痊愈了,不碍事的。”   至此,段无迹终于从他怀中抬头,审视地盯着他,神色凝重,“你是不是忘了那天的事?”   原来是“那天的事”吓到这小魔头了,但邵慕白脑中又委实一片空白,记不起当日情景。   于是只能心虚点头,“那日我好像昏过去了。后来发生了什么大事吗?”   及此,段无迹似乎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他取来一面铜镜,让邵慕白自己照着,问:“你认识你额头上的这个东西吗?”   邵慕白定睛一看――乖乖,他脑门上怎的多出来一个女儿家画的花钿了?还是火焰的形状,给他画这个的人,口味也太野了吧?   “你给我画的?”   段无迹见他连这个都不记得,眼中的光亮黯淡了些,无法,只能一五一十道来:   “这是你自己长出来的,洗不掉。”   接着,他又将当日发生的种种道出。   “那日,我以为我们在劫难逃了。但你突然间法力大增,两眼通红,走火入魔似的冲向那浊魂。不到十招就将他击败了,他被你打得灰飞烟灭,尸首都没留下。我......没见过你那样子,还以为你有什么其他的法术我不知道。但我唤你的名字,你却不认识我,脸上只有杀气。”   邵慕白心中一紧,“那我伤着你没有!”   段无迹道:“自然是没有的。那时,你看着我,好像又在看我后面,}人得很。但最后你并未对我动手,只从浊魂那里取回泪丹,便昏过去了。”   邵慕白松了一口气,道:“万幸万幸,我疯起来居然连你都认不得了......”   他抚上眼前人的脸颊,又道:“吓坏你了吧?”   段无迹下意识蹭了一下他的手掌,“也还好了。我只是怕你醒来又是那样子,所以就......”   “所以就一直守着我,怕我再出事?”邵慕白失笑,“无迹啊,你就不怕我醒来再是那鬼样子,对你动手么?”   段无迹的眼睛看向别处,用极低的声音嘟囔了一句:“我认了。”   邵慕白盯着他的侧颜发怔,心尖儿仿佛被谁的手拨了一下,痒痒的。他痞笑着去握段无迹的手,道:   “那我昏睡的这些天,都是你手把手地照顾我了?”   段无迹眼睛不动脸不动,“嗯。”   “那我现在这身干净衣裳,也是你给我换的?”   “......嗯。”   “那我身上原本的血迹,也是你给我擦的?”   “说呀~”   “你是不是把我看光了?你要负责的呀~”   “烦死了你!”   邵慕白朗声大笑,却在得意忘形之间忘了自家的伤势,扯动了一下伤口,痛得他直抽气。   “哎哟哟哟......”   段无迹唇角一勾,“报应!”   “哇――无迹你居然这么说我,我可是你的夫君啊!”   “哼,都说了,我是夫君,你是夫人。”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说了许久,等他们都说累了,药也吃了,邵慕白蓦然想起什么,问:   “对了,那天浊魂灰飞烟灭之前,可有说什么吗?”   段无迹想了想,道:“倒是也没什么,就是特别惊讶,不信你的法术突然大增。但......他好像认识你,最后彻底消失的时候,大吼了一声――‘白祭’。”   白祭?!   邵慕白一愕――这是他之前在动荡的忘川河,也听到过的字眼。   那河底的怪物好像对白祭这个人恨之入骨,口口声声要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彼时,他从当值的小鬼口中得知,之前忘川河一直很平静,从未有过动乱,直到邵慕白过去。   所以,他一直怀疑自己跟这个“白祭”指不定有什么关联。而浊魂死前还对着他嘶吼这个名字,更加证实了他的猜测。   “你认识那个人?”段无迹的疑问将他拉了回来。   他揉着段无迹的手,慢慢道:“可能认识吧,但,我现在还不知道他是谁。”   段无迹道:“你不是认识冥君么?这次交泪丹的时候,可以去问问他。”   邵慕白正有此意,“好。”   段无迹又想起什么,道:“但现在当务之急,是另一件事。”   邵慕白颔首,明白他的意思,“鬼妖没了,泪丹还未洗魂。”   在这之前,还不能交给冥君。   “有别的办法么?”   “倒是有的。找到跟他生前关系最大的人,用双倍的法力,也可以完成。”   “那我们快去找。”   “不过......那鬼妖一个字都没有透露,这样去找,无疑是大海捞针。”   寻觅鬼妖还能通过探寻气息,但,若要找一个完全与泪丹与冥界不相干的凡人,才是真的毫无头绪。   段无迹转了转眸子,道:“有办法。”   “怎么说?”   “去找赵文。他最近在查阅卷宗,翻找一个跟哑巴有关的案子应该比较容易。”   邵慕白恍然大悟:“对啊!那鬼妖怨气之深,下手的对象都是红差,定是受过非人的刑罚。只要跟刑沾上边,卷宗上是一定有记载的!”   他说着狠亲了段无迹一口,“无迹你真聪明!” 一醒来就耍流氓,臭老邵! 第93章 动情(一)   跟鬼妖交手的那一下虽然仓促,但邵慕白大体也能描述一副他生前的画像――男子,哑巴,年纪很轻就去世了,曾在生前受过血光之刑。并且,多半是被冤枉的。   他们很快便将这情形告知了赵文,赵文却放下手里正在做的事,脸色一沉。   “你们说的这人,我倒是有些印象。”   邵慕白眼前一亮,“如此说来,那鬼妖生前还真的是宜顺中人?”   赵文摇头,“倒也不是。我之前在京城学习侦破案件,家师曾拿了许多案件与我分析,有个案子的主人,倒是与你说的这人很像。”   邵慕白抓住这话里的地名,当即顿住,“京城?”   赵文颔首,整个人都往下一沉:“我记得师父说,那是一桩冤案,所以一直都在调查。两个月前,我离开京城来此地赴任,他刚好翻了案。”   邵慕白问:“那个哑巴......去得很惨吗?”   赵文的眸子一垂,幽幽道:“他冻死在一个冬天,身子湮没在雪里。不过......就算没有那场雪,他也已经死了。”顿了顿,又道,“早死了。”   赵文还透露,这哑巴名为“钟翎”,虽是京城人,但最后却是在宜顺行刑的,这也能解释,为何他死后魂魄一直留在宜顺,逃不出之外的境地。   二人觉得这哑巴兴许就是那鬼妖,于是即刻动身,往京城赶去。恰好鬼妖迷案一破,赵文也要回京述职,于是顺道也跟着两人一同去了。他们抵达京城时,洪姓一家人正收监狱中,等着满门抄斩。   据说,是犯了结党营私,意图谋反的大罪。   听到这个消息,每个人的第一反应都是天道好轮回,他们冤死了哑巴,害死了一个手无寸铁又无法为自己申辩的人,现在自家遭了秧,怨不得别人。   然则,当他们跟着赵文去天牢探视时,却发现,这纠缠了十年的恩怨,或许不是天道报应。   是人为。   “是你吧......陷害父亲的人,是你吧?”   牢狱中,半空悬挂的铁链寒冷如冰,在这一潭冰寒之中,妇人虚弱的声音格外尖锐。   衙役正拿着钥匙准备过去开门,却被邵慕白制止,默不作声地站在牢外的角落,听这审判官或许都不知道的秘密。   妇人的追问落地许久,才传来一个平稳缓慢的男人的声音,低沉如深山的钟。   这是当年被哑巴谋杀了孩子的人――洪桢。   他本是四品朝官,如今锒铛入狱,家人皆哭泣连连,埋怨天理,他却始终淡漠,仿佛早就料到了一般。   而身侧质问他的人,便是他娶了数年的妻子,孙氏。   “呵呵呵......”   听着猜想被证实,孙氏发出悲凉的冷笑。   “你为了给他报仇,连家人都要杀......你好狠的心!”   洪桢盘腿坐着,背靠墙壁,始终没有掀开眼皮,一如先前的冰冷。   “孙小姐莫侮辱了‘家人’这两个字,如果不是你,我的家人本该是翎翎。”   翎,钟翎的名。   一番话淡如凉水,还没谈论天气时有起伏。只有叫到“翎翎”时,方有几分温度。   孙氏倚着监牢的栏杆,几乎要站不稳,宛如枝头被鸟啄烂的残花,“你恨我......”   洪桢语气淡淡:“我恨所有将他推到深渊的人,你,只是其中一个。”   孙氏似乎不敢相信这话是他说的,于是跌撞着逼近他几步,声音陡然拔高: “所以你就陷害我父亲谋反,把孙家和洪家都拉去陪葬吗?你这么做,你自己也别想独善其身!到了明日午时,咱们都得死,都得死!”   至此,洪桢终于掀开了眼皮,与之前不同的,眼神中多了些许悔恨。他望着牢外昏烁不明的烛火,幽幽道:   “我何尝不恨我自己......”   这话如灰尘一般,被风一吹就散了。   地牢里湿气重重,空气被水汽压得更沉重了些,呼吸都费着气力。   脚步声逐渐走近牢门,邵慕白停在门口,透过缝隙往里看,深深作了一揖,道:   “洪公子,在下有一个忙,希望你能施以援手。”   闻声,洪桢徐徐转头,脏污的眉毛一拧,“......你是?”   地牢最深处的地方是没有灯的,但今日有人探监,衙役便也将墙壁上挂的火把点燃。暗无天日的地方霎时有了光亮,虽不如世家卧房那般灯火通明,甚至有些昏暗,但却让漆黑境地里的物体都有了轮廓,濡湿的地面也因此罩上了一层黄色的光辉,毛绒一般。   不多时,牢中生起了团团白烟,在烟雾绕缭中,他们看到了钟翎的人生。   钟翎的父亲是个商人,因为见惯了商场奸诈,所以他不希望儿子从商。于是,钟翎很小便被送去京城第一的书院念书。   因为不能说话,所以他经常受人欺凌,左右他不会告状,到夫子面前费半天的工夫只能写两张字条。夫子懒得看,也懒得管。何况钟翎的父亲是个满身铜臭的商人,跟文雅沾不到半点边,连夫子心里,也是低看钟翎三分的。   没有人管他,也没有人会在意那个坐在角落里的奸商的儿子今日又做了些什么。   有的,只是钟翎袖子上多出来的墨点子,或者午饭时菜里面扒出来的碎石头。对这些,钟翎倒是不怎么放心上,他家中优渥,衣裳脏了可以换新的,饭里有东西也可以重买一份,反正他父亲什么都没有,除了钱。   但时间一久,他还是低估了十几岁男孩的恶劣程度,他们开始动他喜欢的东西――书。   钟翎极爱看书,因为他不能说话,也不善交际,书卷可以给他描绘一个不一样的世界,可以让他感受到人情冷暖,体会到他从未体会过的境界和情感。   其他东西他可以不在乎,独独除了书。   那时印刷术还不是很发达,市面上的书本大多都是手抄的,许多都只有一两本,被喜欢珍藏的文人藏在家中,有钱也买不到。   所以,钟翎是爱书如命的人。   而正正因为这一点,欺凌他的同窗便也抓到小辫子一般,有了新的整蛊他的法子。   他们喜欢散学之后,将钟翎的书扔来扔去。刚开始只是夫子上课的课本,后来发展成钟翎收藏在床铺底下的传记――那是他翻阅都要小心翼翼的宝贝。   钟翎个子小,抢不到,只能从这边跑到那边,每次跳起来以为能摸到书本的边了,转眼间却到了另一人手里。   嬉弄,嘲笑,每个声音都如一根一根冒着白光的针,往他心里最痛处扎去。他觉得他好像脱光了站在人群中一样,像一个怪物似的被耻笑。   他每每都眼睛很酸,但只能忍着不哭,因为眼泪一流下来,他们肯定又变本加厉了。   有次父亲来看他,他说他不想念书了,想回家。父亲却语重心长问:   “翎儿,你知道为何咱们家财万贯,外面的人却仍然看不起咱们吗?”   钟翎摇头。   “因为爹爹我大字不识一个,只认得账本和银子。所以,那些与爹爹结交的,口头上都客客气气的,心里却是连白眼都不屑给我的。他们心里想什么,爹爹再清楚不过了。他们想,不就是有几个臭钱么?臭显摆什么?等到生意赔本的那一天,才有你们好受的......   他们会这样想。并且就两手叉腰,等着看爹爹生意赔钱的那一天。到那时,这些因着钱财和关系来结交我的人,转眼都会装作不认识。没有人会看得起咱们。   所以,你要念书,自己考一个功名,在朝堂站稳了脚根,就算身无分文,皇上赏识你,就不会让你受委屈。   人立于天地,要想存活下去,必须得有一技之长。翎儿,你心地单纯,又口不能言,爹思来想去,唯有读书这一条路,才是最适合你的。”   钟父与他秉烛夜谈,一直说到深夜。他说的话很在理,也很为钟翎考虑,但于钟翎而言,却是冬日茄子上的一层霜――父亲这是,铁了心让他念下去。   “翎儿,你不是喜欢看书吗?怎么突然之间不想读了?是不是在书院受了什么委屈?”   钟翎摇摇头――没有。   不是不想说,而是因为说出来压根没用。还能怎样呢?不读书的话,他一个哑巴,还能做什么呢?   于是,日子便又恢复如常了,他掰着手指头,一天一天度日如年。   那日,他终是忍不住了,在河边捡起被水泡烂的书本,蹲在那儿就哭了。他想,如果他可以说话的话,他一定要嚎啕大哭,把压在心底里的破烂情绪全都吼出来。但他不能。 他无声地哭泣,唯有眼泪砸入河水的“滴答”声。 他无助极了。   然则,上天不会让你一直绝望的,因为他想玩弄你,就一定会给你一些甜头。   钟翎抱着膝盖流泪的当下,身后传来一个温润的声音:   “请问,桃李书院是从这条路上山吗?” 第94章 动情(二)   钟翎抱着膝盖流泪的当下,身后传来一个温和的声音:   桃李书院,正是钟翎拜读之处。   他闻声回头,见是个不认识的少年人,于是赶忙又背过去擦干眼泪,顺着路往上指了指,点头。   而问这话的人,正是洪桢。   彼时他同钟翎一样,都是十四五岁的少年郎,赶来天下闻名的桃李书院念书,企图考取功名,光宗耀祖。   钟翎被欺凌惯了,生怕被人看出端倪,只维持着缩在河边的姿势没动,想着等这人离开再走。   鞋底在河边的碎石块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脚步声渐行渐远,钟翎紧绷的身子才放松了一些。他有些难过地捧起所有字符都糊成墨迹的书本,想扔了,又有些舍不得。   正当他权宜之际,身后的脚步声又回来了。   钟翎之前有被人推进河里的经历,所以他下意识抽了一下,猛然回头。   来的却不是欺凌他的那些官家子弟,而是去而复返的洪桢。他比钟翎高了一个头,相较之下便更魁梧,对视时会微微低头。   钟翎戒备地往后一退,还不忘把泡烂的书本护在身后。   “你别误会。”   洪桢冲他笑笑,带着少年人特有的阳光,“我回来只是想告诉你,你要是心情不爽,想找个地方静静的话,最好不要在这里。”   钟翎微微偏头,好奇这人何出此言。   洪桢指了指钟翎丝绸材质的裤腿,道出缘由:“在河边站久了,脚会湿的。”   钟翎低头看了眼裤腿,果然已经湿漉漉的了。他将脚缩了一缩,又抬头看人,觉得这少年肩上的阳光真好,应该很温暖。   那年溪水潺潺,成就了他与他的初见。   即便往后经历了风风雨雨,钟翎仍然觉得,那是他人生最温暖的一幕。   洪桢到书院的当天就住下来了,他跟钟翎不一样。钟翎是因为父亲花钱给书院修了一栋藏书阁,才拿到入读的资格。而洪桢的家境不如钟翎,父亲是个小地方的县官,而这个地方,正是“宜顺”。他能进来念书,是因为他父亲救过孙尚书一命,孙尚书为了报恩,便替洪桢要了一个读书的名额。   刚好,与没有人愿意同住的钟翎,是同一间。   “兄台安好,在下洪桢,今日黄昏时见过。这间屋子以后就咱俩住了,请多多关照。”   他一面说话,还一面朝钟翎拱手作礼,弯腰垂头,很是真诚。   钟翎被人欺凌惯了,向来心防很重,不敢轻易对人袒露真心。于是对于这人的自我介绍,他只是攥着衣角,刚出生的幼猫一般,谨慎地点了一下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洪桢见怪不怪,只将自己的床铺好之后,点了柜子上的蜡烛,翻开一卷书。   他毕竟是走后门进来的,父亲嘱咐他写一篇好文章交给夫子,让夫子见识一下他的文采,才不会轻视于他。   在这方面,洪桢的父亲的行事风格无疑更妥当。比如,钟翎的父亲只会差人送礼,又被自诩清高的夫子原封不动退了回去。   洪桢对自己的文采很有信心,于是他在来的路上就已经写好了,现在闲来无事,就翻弄几本侠客传奇。这些书是“不正经”的,于是他不能带出去,只能在卧房翻几页。   但他翻着翻着,对面一开始胆怯的人却突然摸了过来,在他身前罩了一团弱弱的黑影。   洪桢好奇,他方才什么都没做,怎么就让这小蜗牛从壳子里探出来了呢?   顺着钟翎的视线看去,眼神落到这卷暗蓝封皮的书本上。   “你喜欢看这个?”他扬了扬手里的书卷。   钟翎意识到自己的唐突,胆怯地往后一缩,但半晌又不甘心似的,又眼巴巴凑上来,点了一下头。   这本书,就是他下午被人扔到水里的《六指侠传奇》,市面上据说不超过五本,大多都被喜欢侠士的人收藏了去,可遇不可求。   “我可以借你。”   洪桢说着话,成功发现钟翎眼中闪烁出星光。   “不过,你得告诉我,你的名字。”   钟翎偏着脑袋看他,呆呆的,觉得这人好是奇怪,一两银子不要,反而要他的名字。但他孤僻已久,便也没问什么,半晌后,从书桌上抽出一张纸,提笔写了两个字递过去。   “钟翎?”洪桢盯着纸上隽秀的字迹,“这是你的名字吗?”   钟翎轻轻点头,他瞧着对方惊讶的样子,明白接下来会说什么――“你为何写给我,是哑巴吗?”   他已经做好准备已经要点头了,结果对方却说:   “真好听。”   心里像有风铃摇动一般,叮铃一阵细响,清脆悦耳。   这人借书给他,还夸他的名字好听。   钟翎的唇畔勾了一抹甜笑,心满意足地抓了抓耳朵。   他觉得,洪桢是他堕身深渊的一缕光,而之后发生的种种也证明,洪桢确实是一缕光。   某日用午饭,钟翎的菜里又被倒了泥沙。他早习以为常,转身就要去再买一份,却被洪桢制止。   “他们一直这么欺负你吗?”   钟翎眨眨眼睛,想说,不过就是多花点钱的事,我没觉得委屈,倒也不算欺负。   洪桢却愤愤不平,“虽然你有钱,你父亲也有钱,但也不能就此被他们糟蹋了。”   钟翎见他撸起袖子,以为他要去找这些显宦子弟打架,于是赶忙将人拉住,不想洪桢只是笑笑。   “你放心,我不会冲动的。”他对钟翎说话时总是无边地温柔,“我以后是要考功名的,这些人都是高官之后,怎么也还要打交道,得罪他们不划算。”   钟翎将信将疑地松开袖子,但那双眼睛一直盯着他,生怕他要做什么不得体的事情。   洪桢拍拍他的脑袋,道:“但是,我也不能让你一直这么忍气吞声过下去。”   钟翎心中警铃大响――他就知道这个人不肯安宁!   他正竖起眉毛准备凶他,让他别多事,就见这人冲自己挤眉弄眼。   “翎翎,有花生没?”   自打知道他名字开始,这人就一直唤他“翎翎”,他说,“翎”是翅膀上的羽毛,两个字一起念出来,就好像在飞一般。   钟翎不知这人要花生做什么,只以为他馋嘴想吃,便从兜里掏出一些递给他。   只见洪桢三两下把那些花生全吃了,随后走近饭堂,在众目睽睽之下,吃了两口钟翎那份带着泥沙的饭。   别人都以为他穷疯了,居然吃钟翎不要的剩饭。但一个时辰之后,洪桢浑身冒出红疹昏倒在地时,所有人才乱了手脚。   尖叫,请大夫,人仰马翻。   大夫一来,问他吃了什么,他只答,吃了钟翎的饭。大夫一见那被泥沙绞得一团漆黑的白米粒,顿时火冒三丈。   “这是人吃的吗!”   本来平日这事没人管,总归都是钟翎多买一份饭就解决了,负责饮食的庖厨也就睁只眼闭只眼。但如今事情闹大了,负责书院的先生也被惊动了,下来一询问,才知钟翎的饭每顿都会被人做手脚。于是震怒之下,罚那带头的公子哥抄了十遍甲本《茶书》。   那些世家公子吃了教训,之后再没敢动钟翎的饭。只是他们不甘心,想找洪桢算账,质问他好端端的饭不吃,为何偏要去吃钟翎的。他却躺在床上高烧不止,命悬一线,觉得也是他自己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于是合计之下,便没再追究了。   他们不知道,洪桢突然发热起红疹,并非因为吃了钟翎的饭,而是那几颗花生――他体质特殊,对花生过敏。只要吃上一粒,便会浑身起红疹,并且伴随发热。   可怜钟翎事先不知情,只以为是自己的饭有毛病,一时自责不堪,花大价钱去山下买了去红疹和退热的药,手把手地在床边照顾。   “翎翎,我没事,你别担心。”   那日,洪桢终于掀开滚烫的眼皮,意识恢复了些许。   钟翎激动得快要流泪,捧着药碗过去,张嘴想问他饿不饿,渴不渴,睡了这么多日是否要吃些东西。   但他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一个字。   洪桢却看懂了他的意思,拖着虚弱的声音道:“我现在不饿,但是有些渴,你可否帮我倒些水?”   钟翎惊讶地瞪圆了眼睛,手里的药碗也险些掉了――他一字未说,这人是怎么知道他的意思的?   像是看出了他这般疑问,洪桢勾起惨白的嘴唇,道:   “翎翎,你的眼睛会说话。”   烛光摇曳,在洪桢脸上如墨一般晕开,染得他眉目温和,似水的柔情。   因着洪桢以身试险,钟翎的饭菜再也没出过问题,并且因为先生的嘱咐,庖厨在打菜时还会多给他盛两片肉。   “翎翎,人会欺负好欺负的人。你若不反抗,他们便越会变本加厉。有时,是可以去争一争的。” 第95章 大雪(一)   每个人生命中都会出现一个带来春天的人,他虽然没有貌比潘安,也没有财胜邓通,更没有东海龙王那样翻云覆雨的本事。但他仍旧是你心头那片最明亮的白月光。他阳光,温柔,让你尝到世间的美好,驱走你内心掩藏多年的黑暗。   洪桢来了之后,钟翎学会了笑。不是以往那种谨慎小心怯生生的讨好的笑,而是发自内心的,真的体会到开心的笑。   但是这份笑容并未持续多久。   那年钟翎十七,正打算跟夫子请假去过生辰。父亲的生意却传来噩耗――商船在渡过长江时不幸绞入了漩涡,十艘商船尽数沉没,里面的货物连同运货的商人,一并都没了。   那些货物是西南部落生产的蜀锦,价值连城,就算能打捞上来,被河沙一泡,也再卖不出去了。何况,商船出事的河段正数水流湍急之地,水队都没办法下去,更别提普通人。   为了赔钱,钟翎的父亲将几处宅子都卖了,最后又问人借了三百两,才勉强将这破天的口子堵住。   “翎儿,真得到借钱的时候,才看得见人心......而不是皮。”   那时候,父亲大概是付不起学费了,想着攒钱做点小本买卖东山再起。   于是,钟翎在桃李书院的日子,只剩不到一个月。   他整日闷闷不乐,一想到以后说不定就再也看不到洪桢了,他心里便堵了石头一般难受。   更难受的是,他现在已经十七岁了,算是半个大人。但,除了会认几个字,其他一事无成。   “谁说你一事无成的?”   洪桢在看到纸条的那一刻就生了气。由于钟翎不能说话,除了简单的情绪交流,其他时候都是写纸条的。   “翎翎的字这样好看,我可是顶顶喜欢的。依我看,你往后就每日练字,过两年必定会成为一个书法家!”   书法家?   钟翎倒是没这么想过。他只是喜欢一个人呆着,或是看书,或是练字,只当是打发时间的消遣。   不过,既然洪桢这样肯定他,他便觉得可以试试。   于是他练习得更加勤快了。他想,如果他真的成了书法家,有一些名声的话,那么以后去找洪桢相聚,也更体面一些。   那日,洪桢的被子洗得不合时宜,被一趟倾盆大雨淋了个透。钟翎无法,不忍他一个人缩在床上光秃秃的没有棉被,于是拍了拍自己身侧的空位,让他跟自己将就两晚。   那是一个冬天,分明没有下雪,但屋檐上的冰溜子却结成了葡萄串,呼吸之间都如针扎一般。   钟翎体寒,只觉得洪桢的身子跟个暖炉似的,让他每一寸皮肤都烘得暖暖的。他惬意地在洪桢怀里伸了个懒腰,如春日晒太阳的野猫。   但相较之下,洪桢却心事重重。破天荒的,这个往日如春风的少年,眉目间却似罩了一团乌云。   只不过现在熄了灯,钟翎看不见。   “翎翎,你还能待几日?”   后背传来怏怏不乐的声音,钟翎转过身去,在他额头轻轻点了三下――还有三天。   “以后我考上功名,请你到我府上做客,你一定要来。”   钟翎欣喜点头,往他怀里又钻了几分。洪桢的文章有目共睹,是整座书院里最好的,连夫子也说他这样的年纪能有此等见地,很是不易。   那晚,洪桢的话很多,但钟翎却很是高兴,一直聚精会神听着。直到这人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亲密无间的话变成了绵长的呼吸。钟翎才小心翼翼爬起来,在他的眼皮轻轻落下了一个吻。   那个吻很轻,便真的如翎毛一般。   直到钟翎撒手人寰,也无人知道这个秘密。   时间转瞬即逝,三日之后,钟翎的父亲亲自来接人。只是以前气派精致的马车变成了驴车,鞍前马后伺候的几个下人变成了一个老头。   洪桢喜欢他的字,他知道的。   于是他真的就写了一幅,两仞长的宣纸上头只有七个字,连落款都没有――“山有木兮木有枝”。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这句话如此直白,连刚念书的穷秀才也知道是什么意思,何况是饱读诗书的洪桢。   他盯着手中的字迹出神,眼中却没有欢喜,甚至,之前阴霾的情绪更严重了。   “翎翎,我要成亲了,和孙尚书的千金。”   政治联姻,容不得推脱。   钟翎事前有想过这种可能,毕竟洪桢满腹经纶,只要给他一个踏板,日后必能一飞冲天。即便是一朝重臣孙尚书,将女儿嫁给他也是不会吃亏的。   他没把字要回来,毕竟今日一别,或许就再也不会见面了。这是他的心意,算是给这几年的同窗时光一个交代。   钟翎很是洒脱,他少有这样的时候,只是点点头,把包袱往肩上一甩,踏上驴车。   洪桢瞧着那个往土里沉了一截的身影,心里有些泛酸。   没有人知道,孙尚书此前找过洪桢,意在结亲。他当时没答应,于是,便有了商船沉没一事。   孙尚书说:“要让一介商贾在这世上消失,本官还是办得到的。更别提,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哑巴。”   于是,他答应了。   往后,科举,升迁,有孙尚书在前面铺路,他做官做得很稳。也顺利完成了他的政治联姻,新婚第二年便育了一子,乳名“小不点”。洪父仍旧在宜顺做着县官,公务不忙,有时还能抽空,赴京去看望孙子。   钟翎的字很受欢迎,没过几年,便成了炙手可热的书法家。期间父亲打算做点小买卖东山再起,却不知是年纪大了还是他跟不上年代的变化了,竟一连赔了三回。那之后,父亲便安心养老,再不碰算盘了。   两人再见已是在五年后。京城爱字的人多,钟翎便带着父亲进京,安置下来的次日,二人便在街头相遇。彼时,洪桢带着妻儿闲逛,一家其乐融融。   钟翎,是一个人。   他停下脚步,拿炭笔在木板上写字――“你的妻子?”   洪桢见到来人,信息得不得了,但转而想到如今的身份和处境,这份欣喜又大打折扣,点头介绍道:“这是内子。”   又转头看向妇人,“夫人,这位是钟翎,我年少时的同窗,现下是书法大家。”   那妇人朝钟翎拂身,说了句初见的客场话,端庄,大方,得体。只是扫射过来的眼神,不怎么善意。   钟翎眼中一涩,苦笑,把木板上的笔迹擦掉,又写到――“这是你儿子?”   洪桢抱起四岁的小不点,“小不点,快叫――”   “――钟翎叔叔。”   还没等洪桢的话说完,小不点已经开了口,大眼睛忽闪忽闪的,“翎叔叔,你真好看,比我爹爹和娘亲都好看!”   钟翎愣了愣――“他很可爱。”   小不点朝他伸手,两条手臂大大张开,肉呼呼的小手还抓了两下空气,“抱抱~”   钟翎听着孩子稚嫩的声音,错愕地接过,十分笨拙――他没抱过孩子。   小不点没把他当外人,欢快地回头,“爹爹再见,娘亲再见,我要跟钟翎叔叔去玩!”   钟翎对这蓦然的热情手足无措,本想拒绝,但既没有空手写字,又开不了口,在对面的夫妇看来,倒还是默认了。   洪桢本有几分顾虑,毕竟当初钟翎倾心于他,他无情拒绝了。现在又有了家室,他怕万一钟翎想不通,对孩子做什么。   但这担忧委实不怎么站得住脚,钟翎心地善良,合该不会做那样的事。最后的最后,他拗不过孩子,便也点头答应了。   抱着孩子的钟翎一头雾水,直到一炷香后他才明白,这孩子之所以这么着急赶着爹娘走,是看上了街边小摊的糖人。   孙氏顾着他的牙口,一直不给他吃,小不点好不容易逮着机会,当然要好好抓紧。   “翎叔叔,你是小不点见过最好看的人了!”   “再吃一块好不好?就一块~真的!”   “待会儿你送我回去,千万不要跟爹爹说哦,不然他又要凶我了!”   小不点与钟翎相处得很好,他小小年纪便是个话唠,喜欢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刚好钟翎不能说话,便可以一直听着。   但钟翎发现,这样来回几次,也并非全无好处。   “爹爹的书房有一幅字,七个字呢,我能认识那两个‘木’!”   “娘亲可疼爱小不点了。学堂其他人,他们的娘亲都陪爹爹睡,只有小不点的娘亲每天都陪小不点睡!”   “爹爹也可疼爱小不点了。娘亲好几次说想再生一个小妹妹,但爹爹都不答应,说只要有小不点就够了!”   钟翎仔仔细细地听,愁容霎时消散了许多。但浅近一想,眉毛又拧紧了几分。这桩婚姻,经营得并不轻松。无论是洪桢,还是他夫人,都是政治联姻下的棋子。   小不点很黏钟翎,每次见面,第一件事就是在他脸上狠狠吧唧一口,然后抱怨为什么才来,最后又抱着他的脖子跟洪桢告别。   洪桢夫妇二人虽然貌合神离,却对孩子很是疼爱。   不过话也说回来,这样可爱聪明的孩子,谁会不喜欢呢?   于是钟翎也逐渐敞开心扉,每次去的时候都带些小孩子喜欢的玩意儿。尽管洪桢这桩婚姻不幸,一如挂在悬崖上的高塔摇摇欲坠,他也没再臆想什么,更没想过插足他们的婚姻。不为其他的大仁大义,只为了小不点。   这孩子可爱,合该有个幸福的家庭。   只是,好景不长。   洪桢的岳父是一国尚书,再加上洪桢近年升迁太快,在朝中权势甚大,竖了不少政敌。这些人对付不了他们,便对小不点下了手。   这是一滩在河底涌动的暗流,无人能够预知。   那日,钟翎正在给小不点排队买糖人,突然一伙人涌过来,孩子便被抢走了。他是哑巴,不能呼救,只能冲上去抢,又踢又拽,甚至不顾形象张嘴大咬,最后却被敲晕在小巷。   卖糖人的小贩怕惹上事,匆匆收摊回家。   钟翎醒来已是天黑,仓皇失措。风急火燎跑回洪桢家,却只听到铺天盖地的哀号,门前的石狮子也挂了白绸――小不点在一个时辰前,被人从护城河里打捞上来,已经溺亡。   孩子好好的,怎么能一下子就没了呢?   他只觉得掉进了泥潭一般,两腿一软,再站不起来。   但却有一人,曾给他带来春天,也将他推进深渊。   洪桢脸色铁青,冷冷地站在门口,仿佛刻意等他一般,“对孩子下手,这便是你的本事?” 第96章 大雪(二)   钟翎拼命摇头,他的写字板弄丢了,张嘴胡乱地想解释,比比划划,却没人能看懂。   他想说,不是我。   他想说,让我再看看他。   他想说,别恨我。   他以为洪桢会像以前一样,一个眼神就能明白他心中所想。   然则,对方却扣住他的手臂,咬着牙道:“你从见我的第一天,就打算好了吧?”   钟翎活生生愣在原地――打算什么?   洪桢的哽咽着滚了滚喉结,一字一句道:   “他是我唯一的骨肉,钟翎,你好狠的心......”   钟翎恍若被谁敲了一下,这是第一次,洪桢连名带姓地叫他。   嘴唇开了合,合了开,本来有千言万语要说,最后却发不出一个音节。肩膀上的痛刺骨钻心,钟翎拼命摇头,最后,嘴唇咬成了一条线,落下清泪。   他知道,他说什么都没有用了。   那一日,洪桢当着钟翎的面,把那一卷“山有木兮木有枝”撕得粉碎。那是他平生第一幅墨宝,没有署名的,却是真心的。   钟翎被摔出大门之后,被洪桢的岳父以杀人之罪,抓进了大牢。   他不明白,往日温和如春风的人,如今为何变得这般粗暴。往日对他每个字都相信的人,如今却连解释的机会都不给他。   由于洪桢不插手,那痛失爱子的妇人便随同他的父亲,便不顾及“挚友”的身份,半公半私,判了钟翎“斩手”之刑,手掌的手。   刑罚当然不能在天子脚下执行,毕竟这案子疑点重重,若碰上那些断案老吏,漏洞一下子便露出来了。   于是,孙氏父女合计了一下,如果要行刑,只得交与熟人来办。于是,他们将钟翎转押到宜顺,由洪桢的父亲亲自监刑。   所有人都以为钟翎杀了小不点,连他自己都快要信了。   其实,他们应该去抓真正的凶手,而不是揪着他这代罪羔羊不放。他死了,只能泄去孙氏的心头之恨,不能给小不点报仇。   可怜钟翎一直在想,那凶手是何方贼人,为何能在光天化日之下杀人,是不是洪桢得罪了仇家,才招来这等血光之灾。   小不点那样小,那样可爱,被人溺死的时候,他该多无助。   钟翎日夜难安,时常梦到小不点在水里挣扎,不停地喊“翎叔叔救我”。   是他把小不点弄丢的,如果没有他,小不点不会跟着他出来,也不会给那些人以可乘之机。   他有罪,这不可否认。   但洪桢误会他杀死了他的孩子,这让他很难过。难过到,呼吸时气管都会被刺痛。   靠习字为生的钟翎,有口不能言的钟翎,失去了两只手掌。不能说话,不能写字,尽管有千言万语,也表达不出半句。父亲为了照顾他,将家里能卖的都卖了,从京城搬到宜顺,拖着五十岁的身子去河边的码头干苦力,一面给钟翎买药一面攒钱。等到终于攒够了,他便联系了生意场上的老朋友,想一起去做一些木头生意。   他说:“翎儿,这笔买卖成了,你下半年的药就有着落了。爹只去两个月,很快就回来。两个月后的初九,到城门口来接爹。”   但好巧不巧,这笔买卖又黄了。跟之前一样,所有货物沉船河中。更悲惨的是,这次,钟翎的父亲也在商船中。他不用赔钱了,因为人已经没了。   至此,钟翎就算是傻子也知道有人做了手脚。   初九那天,他等来了一百两的赔款。说是大老板可怜钟家人丁单薄,只有一个哑巴儿子,所以比平常的工人多赔了二十两。   钟翎用两条没有手掌的手臂托着那只包袱,一下子只觉得天都暗了。他觉得父亲的死断然有阴谋,于是他击鼓鸣冤,拿不起鼓槌,他就用包裹着纱布的断手一遍一遍地敲。   咚!咚!咚!   他要将所有的冤屈都呈上去,就算他双手被砍是遇人不淑罪有应得,但父亲一生没做过错事,不能就这样无缘无故地死去。   但当县太爷问他“击鼓所鸣何冤”时,他又一下子堕入地狱了――他一个哑巴,来伸什么冤?   县太爷说,“那你写下来吧。”   他只有垂头,看着自己空荡荡的袖子发呆――他的手,就是眼前这位县太爷下令砍的,能不能写字,他不清楚吗?   他没办法,只得去街头找秀才代笔。   秀才问:“你要写什么?”   他说不出来话,不知道怎么办,但又清楚不能一直那样呆着坐以待毙。只衣衫褴褛头发凌乱地徘徊,活脱脱一个疯子。   他心急如焚。   最后只能不断大张着嘴巴,无声痛喊“救我爹!救我爹!”   但这秀才不是洪桢,读不懂他的话。   不过......洪桢许久之前就已经不懂他了。   再没人能懂他了。   他,钟翎,从始至终都只有一个人。   他撑在秀才的桌上痛哭,不停地用力嘶吼,却只能发出一点微弱的风沙呼啸洞穴的沙哑的声音。   末了,秀才以为他是来闹事的,便报了官,捕快的佩刀一横,将他押进了大牢。   钟翎一个人缩在暗无天日的牢房里,抱膝靠墙,望着从天窗照进来的乳白月光,只觉得都是灰的。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大家知道了钟翎是个书法家,也知道了他是个杀人犯,更知道,他现在是个疯子。   那之后,走在路上开始有人冲他扔烂菜叶,说他现在这副苟延残喘的样子,是因果报应,是活该。   那一百两银子,钟翎一分都没有花,全部当香油钱捐给了寺庙。   他对着金光闪闪的佛像虔诚跪下,默默问:   “佛祖,我明明生在人间,却为何置身地狱?”   佛祖没有答他。   那年,宜顺县下了很大的雪,钟翎拜过佛祖之后,在庙门口站了许久,不一会儿就被盖了满头的白,跟雪地融城一体。   他仰头,望着打着旋飘零的雪花,再吟不出风花雪月的优雅诗句,反而只觉得可笑。   古人说,平冤昭雪,如今雪落三尺,天地茫白,却无人理会他这份冤屈。   只要有一个人相信他,相信他没有杀人,相信他父亲遭人陷害,相信他不会去伤害自己放在心里深深爱着的人。他就偃旗息鼓,再不去伸冤了。   一个就好。   然而他望着天空,知道这是徒然。一片雪花砸进他的眼珠,化成冰水顺着眼角流下,他再撑不住,一下子晕了过去。   但上天还是仁慈的,起码看上去似乎是这样。因为它在钟翎走到绝境之时,又给了他一抹子希望。   再次醒来,不是躺在家徒四壁的漏风的家中,不是缩在冷如钢铁一般的被衾里,包裹着他的,是松松软软的温暖的棉花被。小时候家世不错,只觉得这再寻常不过,但现在却成了奢望。   再加上空气中久违的炭火燃烧的温暖气味,钟翎明白,这要么是梦,要么就是他已经死了。   他徐徐睁开眼,眼神一片黯淡,没有光泽。   “翎翎,你醒了?!”   身旁的声音他再熟悉不过,这是他千千万万个噩梦里,不断责问和咒骂自己的声音。   “对不起,我来晚了,对不起......”   与之前的冷漠和绝情不同,洪桢握着他的手腕不停道歉,甚至流下眼泪。那一瞬间,钟翎恍惚又瞧见了那个桃李书院的少年。   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这一次,他或许是真的动了感情,是真的愧疚。   钟翎的眸子动了动,如冰封多年的雪山终于见了阳光一般。   但他心中疑惑,这个人,不是应该在京城吗?为何会来宜顺?   洪桢看出他的疑虑,解释道:   “我那日气着你,便打定主意不过问你的事。我以为他们会依照刑法量刑审判,没想竟然会这么狠心,对你用这样重的刑罚......前些日子,我实在忍不住,便托人打听,却无人肯告诉我,我才发觉大事不妙。于是我连夜来询问父亲,他才将实情告知于我。对不起......若我早一些发现的话,你就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翎翎,我会护着你,以后,我会护着你......” 第97章 刑场(一)   钟翎听着他一遍又一遍的忏悔,颇为动容。他在怀里动了动,想与他说父亲横死的祸端。   “你父亲的事,我听说了。但他是跟货船一起沉的,又在那种水流湍急的地方,根本无法打捞,也......无从调查。”   钟翎顿了一顿,那商队里是有人幸存的,只要挨个询问,怎么会无从调查?   但洪桢似乎却害怕他再纠缠下去,握住他瘦骨嶙峋的肩膀,道:   “翎翎,你听我的,这件事只能是个意外。若想后半生过得安宁,就不要再去衙门闹了。否则,惊动了京城的人,我父亲他也保不了你。”   但自始至终,洪父都没有护过他。斩手也是,把他当成疯子也是。   钟翎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这个人告诉他,自己如今这幅样子,最好别再去得罪什么人。毕竟能让半个商队死于冠冕堂皇的意外,断然不是什么小人物。   但,他这样的人还怕什么呢?他还有什么可以失去的呢?   他猛地抬手,张嘴去咬包住丑陋手腕的绷带,由于他力道没控制住,不慎撕下了一块肉。   他想说,就是因为他残废了,父亲才去跑商。如果不是他丢了两只手,他的父亲也不会遭此横祸。   他疯狂地去咬绷带,长了新肉的坑坑洼洼的伤口便显露了出来,他举到洪桢眼前,那是紫红色的,没有血液径流的死肉。   他痛恨自己,更痛恨自己的手,于是自残似的去咬那丑陋的伤口,血液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洪桢连忙抱住他,禁锢住他的手腕,将整个身子都锁在自己怀里。   “别这样......翎翎别这样,你这样伤害自己,我的心也要痛死了。”   洪桢根本不明白什么是痛,也根本没体会过痛得要死了是什么感受。他从未痛过,只是被针扎了一下,便以为是泰山倾轧了。其实,他根本无法跟钟翎感同身受。   钟翎没有哭,他的眼泪早在之前就流干了。他只是痛恨自己。   洪桢不断地安慰他,但那安慰的话,却是将钟翎推向地狱的最后一双手。   “我知道,他们给你判刑判重了,如果找个好些的状师,你的罪不至于斩手。”   你的罪,不至于斩手。   钟翎活生生僵在那里,洪桢之所以对他好,不是信任,是施舍。   他仍然觉得,孩子是他杀的。   至此,眼中仅存的光亮终于消失了,只余下一潭黑暗,溢满无边的绝望与怨恨。   当晚洪桢是抱着钟翎睡的,他极尽温柔地说:“翎翎,许久没抱你了,让我抱抱你吧。”   钟翎没有拒绝。   洪桢很是开心,他以为钟翎听了他的话,真的偃旗息鼓,不再揪着他父亲的死不放了。   但次日醒来的第一眼,他发现他错了。   因为钟翎,不见了。   昨晚下了一整晚的雪,天地茫茫,惨白无色。   他坐在床上愣着,心里如万马脱缰般慌乱,半晌后回神,忙带了人出去找。最后找到时,钟翎的尸体已经僵硬。   他跪在县太爷府衙的正大门,身前的地上,是一个他用额头划出来的,血淋淋的“冤”。   小小的身子缩在那个血字前面,如蚂蚁一般,就算用尽全身所有的气力,于人来说,都是无痛之痒。   洪桢像是被刀劈了似的,一下子踉跄跪地。   他盯着那个血淋淋的“冤”,这才恍悟了什么,喉咙里卡了一根骨头一般,许久许久,才挤出两个字:   “敛了。”   随从将钟翎葬在后山,墓碑上没有刻字,只是那处巴掌大的墓冢前,总是有一方砚台,一支笔,仿佛在等着谁泼墨写字,又或者等着谁启唇耳语。   恍惚间好像听见有人低语,细细一听,不过一场笑话。   至此,钟翎的故事便就结束了,白烟画卷的最后一幕,停在坟前结了蜘蛛网的砚台上,覆了一层又一层的灰尘,像极了钟翎的人生。   乳白色的烟雾一点一点散去,所有人都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站着。   钟翎的悲剧是必然的,从他爱上洪桢开始。   段无迹盯着最后一丝缱绻的烟尾巴,将注意力从沉思中抽了一点儿出来。   “钟翎的父亲,是你害的吧?”   他问孙氏。   孙氏瑟缩了一下,没有否认。   段无迹抬起眸子,冷冷停到孙氏身上,道:“你落此下场,确实罪有应得。”   孙氏却猛地站了起来,扑向牢门的栏杆尖叫:“我有什么错!”   “我不过是爱上了桢郎,想和他成亲生子而已,我不过是做了天底下所有女人都会做的事而已,我有什么错!”   没有人说话,大家都只是冷冷看着她,既觉得可笑,又觉得可悲。   “你们为何用这种眼神看我?我是尚书千金,你们凭什么这样看我!”   “你们是不是以为自己很正义啊......你们就没有做过错事吗?你们一辈子就没有冤枉过别人吗?你们只是看上去比我清高而已,有什么可得意的!”   “你们来做什么的?伸张正义?平反冤屈?好啊!那就去告洪桢啊!我爹是被冤枉的,他没有谋反,是洪桢陷害他的!去啊!”   他一会儿捶打墙壁,一会儿又疯狂地去抓牢门,不顾形象地大喊大叫,全然没有大家闺秀的仪态。   “是我爹找人炸的商船,那又如何?那一船的都是贱民!生下来就是下贱的坯子,有什么可惜的!就算你告到皇上面前,他也不会给我们判罪!”   “谁敢治我的罪?我爹是尚书大人,谁敢!”   她疯魔一般尖叫,似乎无人控制得住,直到后来衙役吼了一声:   “就算你叫破喉咙,明天也一样得死!”   她才仿佛运行的机器掉了零件,轰然散了。两腿发软地靠在牢门,眼泪簌簌落下,嗓子因过度的嘶吼而沙哑:   “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大人,我不想死......救救我,求求你救我,只要你能救我,我做什么都可以!求你了,我真的不想死!”   赵文居高临下看着她,眼中没有怨恨,更没有悲悯,这个将振兴黎民苍生为己任的父母官,脸上居然一片淡漠。   “钟翎的案子,是我师父翻的。他早已奏明皇上,你们的刑罚,是皇上亲手判的。”   孙氏仿佛被抽去了骨头,陡然瘫坐在地。   “怎么可能......我爹是皇上最器重的臣子,他马上就要升迁做尚书令了!怎么会这样......皇上不可能这么狠心,不可能!”   赵文眼中一冷,道:   “皇上是爱民如子的明君,自然不会容忍残害百姓的佞臣。即便没有谋反,他买通杀手,戕害子民,身上沾了数十条人命,单这一条罪,他也必死无疑。”   孙氏本来心如死灰,但听见对方的话,陡然又抓到一线生机,“也就是说,死的是我爹,不是我对不对!是了是了,钟翎是自己死的,你们又没有证据证明我和他父亲的死有关联,我是没有罪的对不对!”   钟父的商船,是她找人做了手脚,但那些人一并都死在船上了,死无对证。   钟翎的手,是洪桢的父亲砍的,就算是她父亲亲自施压,这罪也落不到她头上。   钟父的死,是她求父亲找了杀手,最后伪造成沉船河中的假象。但动手的不是她,下令的更不是她,她就可以脱壳而出。   如果真的严格走法令的程序,即便当初陷害钟家的奸计都出自她手,目前的证据,确实没办法治孙氏的死罪。但――   “但,如今孙尚书犯了谋反大罪,你身为人子,自然也难逃一死。”   轰的一声,孙氏又瘫坐了回去,仿佛心里塑建的高楼顷刻坍塌了一般。   “怎么会......怎么会呢......”   她失魂落魄地坐着,手指抠进地里,碎石子刺进指甲缝流出汩汩鲜血,她却察觉不到似的。   少顷,她连滚带爬地扑去,又如之前那般哭喊:   “桢郎!桢郎,你去跟大人说呀,说我爹他没有谋反之心,是你陷害他的,是你把龙袍放到他府上的,他对皇上没有二心啊!”   洪桢一动不动坐在原地,如尘埃落定处的磐石。这样悲天悯人的凄厉的乞求,任谁都会动容三分,但洪桢的眸子里却全是冰。   半晌,薄如刀片的嘴唇动了动,道:   “我等了十年。”   自钟翎冤死那一刻起,他就开始筹谋,要如何将这对父女一并报复,如何让他们受尽千倍万倍的惩罚,终生没有翻身的机会。   他忍辱负重,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又回到京城,一直在暗中找寻机会。等了十年才找到空隙一举成功,在最后的这关头,他不可能自毁城墙。   “曾经害过他的人,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顿了顿,又道:“包括我自己。”   “呼――”   牢中忽然阴风四起,在狭小冗长的过道里穿梭,如江边哭嚎的厉鬼,裹挟着二月湿寒的冷气,几乎要将灵魂撕碎。 第98章 刑场(二)   “有时也有律法约束不到的冤屈。钟翎的死,确实找不到直接的凶手,除非,孙氏不要命了,自认罪行。”   从监牢出来之后,邵慕白望着半空的镰刀月,感慨倍生。他说着话,口中的热气便在半空凝成白雾。他想起钟翎去世那一幕,天地皆白,仿佛真就没有黑暗一般。毕竟,最黑的地方,在于人心。   段无迹的表情亦是凝重,“这样虽有盲区,但也并非只有弊端。”   譬如,洪桢同样用谨慎的手法陷害了孙尚书。龙袍的雪缎是孙家买的,做衣裳的裁缝是孙家请的,但箱子里的官府为何变成了龙袍,孙尚书百口莫辩。   除非洪桢不想报仇了,跑到皇帝面前自首,那么孙家,便一个都不能独善其身。   赵文与二人同行,在行人稀少的深夜里走着。   “我拜师的第一天,师父跟我说,在刑部做事,有很多无奈。罪人不一定是坏人,坏人有时也不一定是罪人。我佛能做的,只能尽我辈之力,将更多罪有应得的人绳之以法......我现在有点明白他老人家的意思了。”   邵慕白算是这三人里历事最多的,相较之下要镇定一些,于是,他脱离钟翎的死,想到另一个细节。   “但,小不点的案子,并没有结束。”   赵文顿了顿,明白了他的意思,“对,当初戕害孩子的凶手尚未落网。”   邵慕白担忧道:“明日孙家就满门抄斩,之后更无人在意这案子。那凶手岂不要逍遥法外了?”   赵文的眉毛渐渐拧了起来,“这凶手也不好抓。虽然孙氏父女认定了钟翎是凶手,但,洪桢最后是选择相信他的。这么多年的时间,他也不可能一点都没去查。”   邵慕白觉得有理,“只可能是这人藏得太深,难以查到。”   赵文想了想,眉头微微舒展,道:“我倒是有个法子,兴许能行。”   遂,三人驻步停下,商议着孤注一掷的对策。   孙家世代为臣,并未得罪什么江湖上的仇家,虽与杀手组织有牵连,但也每次交易的银两都给的充足,并未结下仇怨。   而这幕后凶手,对孙家和洪桢恨之入骨,乃至要谋杀其后人,多半可能是政敌。而这个政敌却不敢直接对孙尚书下手,那么,极有可能官位不高,没有到权倾朝野的地步。   “如果你恨之入骨的仇人马上要满门抄斩了,你自然欢喜得要放爆竹,乃至会亲自到法场,亲眼见证他头颅落地。但......”   赵文话锋一转,脸色骤冷,“但,如果这时候监斩官宣布,‘无罪释放’呢?”   临沧的京城偏北,即便到了二月末,寒风也恨不得在脸上刮出几道口子。   喜观天象的老人说,这两日应该还要下一场雪。   赵文却对此漠不关心,他只关心,明日午时,有一场硬仗要打。   ...................   监斩官是赵文的师父――刑部侍郎,刘贤。   此案事关重大,皇帝亲自指定交给刑部,不得出任何差错。   刘贤与赵文一样,都是刚正不阿嫉恶如仇之人,考虑到事出紧急,他们便果断打算先斩后奏,引出凶手之后再上奏皇帝。   待到午时,孙家十几口人被齐刷刷押上刑场,刘贤高声一句:“据刑部调查,孙尚书谋反一案实为冤案,故而,红差收刀,无罪释放!”   果然,话音刚落不久,临近的茶楼果然就涌出十几个黑衣人,个个高举刀剑,朝孙尚书杀去。   显然,这是他们留的后手,如果今日的处斩有何变故,他们就来硬的。毕竟这机会千载难逢,即便同归于尽,那凶手也断不会再放过孙尚书。   那些黑衣人显然是训练有素的杀手,瞬间便杀进了法场中央。然而,他们却没料到,这泱泱人群中间,还有另外两人,是连鬼妖都要忌惮的。   “嗖――啪!”   只见二人飞身而起,一人执扇,一人挥鞭,如飞龙腾空般速速冲向杀手。霎时间,白光乍现,刺得众人闭眼后退。   半柱香的工夫,邵段二人连同赵文事先布置的衙役就控制住了场面,黑衣人一个不剩,尽数落网。   与此同时,最近的一家能够将法场尽收眼底的茶楼,发出一声清脆的杯盏摔碎的声音。那人意识到中计,茶杯一摔准备逃离,却在开门的瞬间,被门口事先待命的官兵围住。   刘贤从官兵群中走出,负手于那人跟前停下,定定道:   “徐大人,别来无恙。”   徐达,礼部侍郎,多年前,孙尚书快马赶路时,不慎将他的幼弟撞死街头。但由于其权大势大,致使徐家投告无门。这笔仇,他一直记在心上。直至考取功名步步高升,才找到机会下手。   只是他没想到,他机关算尽,最后却落到赵文这对师徒手中。   从布计到控制贼寇用时极短,刘贤望了眼日头,刚好,午时三刻。   然而,正当他们打算再将孙家一行人押上刑场时,现场发生了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一幕――洪桢用枷锁上的铁链,将孙尚书活活勒死了。   众人发觉事态不对时,洪桢已经抢了衙役的佩刀,架上了孙氏的脖子――他以为,真如刘贤所说的,孙家要无罪释放了。   同那刚落网的徐达一样,他也不要命地,想将这对父女置于死地。   “洪桢!快把刀放下!”   邵慕白着了急,往前迈了两步,却看到刀刃划深了两分,又只得退回来。   洪桢没有大呼大叫,只是恨恨地扣着孙氏,眼神阴鸷。   真正的愤怒,不需要嘶吼咆哮。   这日二月十九,十年前,钟翎去世的日子。   邵慕白盯着他不起波澜的眼睛,手停在半空不敢贸然夺刀,“我明白你的苦衷,但方才那一下只为了引出杀害你儿子的真凶,孙尚书依然是谋反的死罪。”   洪桢动了动嘴角,“我要信你么?”   这话并非疑问,他只是嘲讽地说出这句话,更不需要邵慕白回答,这样冰冷如九寒天的语气只透露着两个字:不信。   一如当初钟翎谋不到半丝信任一般,此时的洪桢,不肯施舍半丝信任给别人。   他无视所有人的劝阻,一步,一步,将孙氏带到刑场角落。那里高升着一面旗,红底黑边,是驱鬼用的。   邵慕白只往前近了一步,保持着几人的距离,道:   “依照律法,孙氏必死无疑。但若杀她的不是红差而是你,你和整个洪家,往后世世代代都会背负你这条命债!”   洪桢歪了一下头,“你觉得我会在乎吗?”   “那么钟翎呢?他若在天有灵,看到你变成这样,他不会心痛吗?”   听到那久违的藏在心底的名字,洪桢的眼珠终于动了一下,但也仅仅一下,又被无限的悲伤覆盖。   “你根本不知道,失去最重要的人是什么感受。”   他的心很小,只放了一个钟翎,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说话间,他缓缓抬头,看了眼半空翻来覆去的旗帜,以及不知何时已经开始飘零的细雪,他颤了颤,冰冷的眸子终于缓和了两分。   “翎翎走的时候,该有多冷。”   语罢,一泓鲜血喷薄而出,飞溅了几滴到旗帜上,瞬间被风雪冻住,变得暗黑。   邵慕白愣愣看着地上的尸体,以及洪桢嘴角噙的一抹笑。这笑容他见过,当年他从密道里爬出来,见到沉睡在雪地里的段无迹时,那人的笑,与眼下这幕是一模一样的。   “无迹,真的有这样的感情,只愿意为了那个人活着吗......”   段无迹失神地摩擦着蛟龙鞭的纹路,垂眸,思忖了一下,眼中划过狠戾,道:   “如果有人害你,我会杀了他。”   当然有这样的感情啊,譬如,上一世的段无迹倾覆平教所有势力与武林对抗,只为保住某个曾经伤害他的人。   悲凉的雪花洋洋洒洒飘着,将染满鲜血的刑场铺了一层又一层,似松松软软的棉花被。   然则,只有彻底掀开这层晶莹的积雪才会发现,白雪下头,是地狱。   “举世之间,没有一个人肯相信自己,到底是什么样的滋味......”   邵慕白望着清扫刑场的官兵,神情凝重,仿佛这浓烈的血腥再也散不去一般。   不知怎的,钟翎的经历让他想起往事。眼睛倏地就湿了,这是他第一次,也是生平唯一一次,为鬼妖落泪。   当年,段无迹亦是如钟翎一般,揣着无边的苦与冤,无人相信。那时候,段无迹被他步步紧逼,一个人站在百级石阶之下,被漠堡的人团团围住,孤立无援。   他曾在刀光剑影中抬眸,道:   “邵慕白,若我说,我来漠堡,是因为爱你,你会信么?”   他不信,全天下也没有任何一个人会相信。人们只是像看笑话一样看着他,觉得他八成是疯了。   “这魔头也忒不要脸。这种话都说的出口?”   “还不是东窗事发,开始打感情牌了。”   “邵盟主与顾公子恩爱有加,岂能是他这魔头能插足的?”   “饶是他吹得天花乱坠,邵盟主也一个字都不可能信的。”   “就是,自己什么货色不清楚么?跑到漠堡来博取同情,真是不要脸!”   当时,他听着这些咒骂只觉得解气,现在再想起来,每句话都仿佛刀子一般,狠狠插进他心头。   彼时,段无迹受着铺天盖地的嘲讽,盯着那些锋利的剑刃,该有多难受?   邵慕白只要一想到这里,心里就跟泡进了黄连水一般,苦涩得几近窒息。   “无迹,我会好好爱你的!”   他抱住段无迹,声音哽咽。   段无迹一脸茫然,“你怎么了,怎么突然就?”   邵慕白沉浸在悲伤里无法自拔,“我爱你,无迹......所以无论发生什么,一定要告诉我。莫怕我不信一直憋着,不论什么话,我会一直一直相信你。”   段无迹虽不知发生了什么,但觉得这人是真的难过,于是揽住他的背,轻轻拍了拍,又温柔地说:   “敢不相信我试试?皮给你抽掉!”   邵慕白浑身一凛,后又无赖似的把怀里的人收紧。   “你不会的......无迹,你才舍不嗷――――――――”   一声惨叫贯彻云霄。 东皇归一 第99章 浊羽(一)   解决了钟翎一行人的恩怨,邵慕白带着洗魂之后的泪丹赶至地府,心情已不像以往的轻松。   “看起来,你倒是有心事?”   闪烁的鬼火光芒中,冥君从六十级阶梯上的桌案抬头,放下手中的公文。   邵慕白不置可否,径直道出积压多日的话:   “有人来抢泪丹。”   素来淡漠的冥君眉头一蹙,道:“什么人?”   邵慕白忆起当日凶险的一幕,道:“一个鬼兵。没记错的话,他效忠的对象是‘鬼祖’。”   他直勾勾盯着冥君的反应,果然,在他道出“鬼祖”的名号时,对方的脸又僵了一下。   “能派去抢夺泪丹的,法力远较鬼妖高得多......你还好吗?有没有受伤?”   “伤倒是没有,但是......”   他拆下这些天一直绑在额头的黑色布带,亮出眉间的猩红图腾,“这个东西,我需要一个解释。”   冥君在看到图腾的那一刻狠狠一震,像是藏了多年的秘密被挖出来似的,连迈下台阶的动作都减慢了。   邵慕白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心中那个猜测越发笃定,“我不是普通的凡人,对吧?”   “我起初以为,我就是走了什么寰昊大运,被你相中做了这个捉鬼师。即便当时死的是另一个与我毫不相干的人,只要对准了你的时辰,你都是会拜作捉鬼师的。   然而,之后发生的事情,却完全不是这样。忘川河常年安宁平静,为何我一到那儿就波涛汹涌?河底那个嘶吼的怪物,究竟是谁?现在已经有人按捺不住,开始派鬼兵来抢泪丹了,我本打不过他,为何长出头上这东西之后,法术就幡然大增?鬼兵口口声声喊着‘白祭’,我且问你......我与白祭,究竟有什么关联?”   冥君一步一步走下石阶,期间一直沉思,待他停到邵慕白跟前时,终于决定了什么一般,右手在半空一拂,门窗便尽数都关了起来。   他缓缓于桌边坐下,抬眸,眼神微有沧桑。   “你就是白祭。”   冥君缓缓启唇,将这注定隐瞒不久的秘密徐徐道出。从这个秘密里,邵慕白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以及,困扰他多日的难题。   “白祭降世,万鬼夜哭。一万两千年前,冥界发生了一起石破天惊的动乱,数十万的鬼魂冲破忘川河的结界,在鬼祖‘东皇归一’的指引下,在阳间大开杀戒。天帝派人镇压,却发现东皇归一的法术惊人,且又有无数野鬼助阵,结果,十万天兵也降他不住。   在东皇归一震碎了李天王的宝塔之后,天帝束手无策,那时,神明之间互相推拒,恐惧万一输给东皇归一之后,颜面扫地。末了,还是白祭上神挺身而出,与东皇归一大战了七天七夜。那场仗,惊动了整个六界,即便是凡间,也能看到半空法术争斗的红光。最后,白祭身负重伤,而东皇归一,便被镇压在忘川河的结界之下,一直过了万年之余。”   邵慕白却始终困惑,这个白祭纵有上古战神的英勇,名号传遍六界,但......这样一个扬名六界的上神,跟他这不值一名的捉鬼师,一个是巍巍泰山,一个是江边的小土包。   这泰山跟土包,怎能混为一谈?   冥君看出他的疑虑,解释道:“前不久,白祭,也就是你,触犯了天条。天帝大怒,将你贬下凡间,让你承受凡人的七情六欲之苦。他封锁了你的法术和记忆,意指让你做个普通的凡人,尝遍凡间之苦后,痛彻悔悟,再回天界任职。但也由此,忘川河底的结界法力大减,东皇归一修炼了上万年,足以冲破禁锢,再度危害六界。”   邵慕白只觉得疑惑越来越多,“所以......这跟我捉鬼的关系是?”   冥君抬头看他,道:“你忘了,泪丹的作用了么?”   连普通的鬼魂得到它都能法术大增,何况是鬼祖东皇归一?   邵慕白道:“所以,东皇归一目前的法术,若想完全冲破结界,还需要泪丹的加持?”   “那你何不上书给天帝,让他多派几个上神,增强封印不就成了?”   邵慕白的鬼点子倒是多,只是冥界的英才上千,他能想到的,冥君他们自然也想到过。只是......   “当初的封印是你下的,若其他上神的法力注入进去,很容易与你的法力撞击,彼时不用东皇归一出手,封印自己就瓦解了。”   邵慕白当即失语,“也就是说,最后还是要我出手,即便我现在是个凡人?”   冥君盯着他眉间的火焰状图腾,道:“你的法术已经觉醒了很多,不算凡人。”   “合着我还得感谢那个来抢泪丹的鬼兵?”   “从某种意义上来看,是的。”   邵慕白觉得这一切很荒唐,就算是桥下说书的也说不出这样的情节。   他总算明白了,冥君为何要他重生。想必当年他魂归地府之际,恰是东皇归一冲破结界的时候。那时候,鬼祖已修成大法,就算他当时结束了凡人的所谓的“劫难”,但要立马拥有之前白祭所有的法术,尚要休养九九八十一日方能将法力安放。那时,估计鬼祖已经把天捅成马蜂窝了。   只是,他重生的时间是十年前,而冥君让他收集泪丹的时限又只有两年,剩下的八年,是做什么的呢?   他一直揣着这疑问,直到某一日,冥君一本正经地告诉他:   “前世镜最大的限度,只能把时光往回十年。镇压鬼祖么,当然越早越好了。”   嗯,这理由不错,简单直接。   亏他还以为是什么封印的年限或者冥界的规定限制了,原来是他多虑。   在冥君亲口告诉邵慕白的当下,他得知自己不是一个走了大运的凡人,而是一个天上的威名赫赫的上神时,却没有知道真相的那种轻松。反而,只觉得心头又压了一块磐石,堵得他呼吸迟缓。   镇压鬼祖,这惊动六界的巨任,竟然就这么莫名其妙地落到他头上了。   他只想跟小魔头谈情说爱而已,谁成想重生一回,竟惹了这么大个娄子。当初冥君与他谈条件时,还不如不答应呢。   不过,不答应的话,他就没机会去爱段无迹了。   这样想一想,他又觉得无可厚非了。毕竟他享受了重生的好处,那么,在力所能及的范围里做点事情回馈,倒也无可厚非了。只是......   “如今东皇归一公然派鬼兵来抢,是不是说明,他可能就要冲破封印了?”   冥君颔首,“所以,你要尽快找到最后一颗泪丹,万不能让它落入鬼兵手中。之前的三颗我已派鬼差坚守,希望你早去早回。”   邵慕白知道情势不乐观,即刻跨出门槛,“过了这么多日,恐怕,第二批鬼兵也已经出动了。”   一道蓝光闪过,门边的人影倏地消失。   冥君望着他消失的方向,面色沉重,“来人,召见知鬼,本君有大事与他商议。”   话出口又反了悔,“算了。他此刻在哪儿?本君亲自去找他。”   忘川河底暗流涌动,掺杂着怨气深重的鬼魂的低嚎,逐渐流向更远的地方。   “无迹,咱们得赶快。如果咱们这儿出了差错,冥界会有一场灭顶之灾。”   邵慕白回魂之后,腾的跳起来就开始收拾行礼,但等他将细软都装进包袱之后,段无迹仍旧没有出现。   这是......出门了?   邵慕白疑惑,之前他动身去冥界,段无迹明确说过要留下来照看他,不让外人闯进来的。毕竟他那时就一具尸体,谁见了都得吓得半死。   但,他方才翻箱倒柜这么久,段无迹就算是在门外晒太阳睡着了也该醒了。   不对......他嗅着寂静得不正常的气息,心里隐隐觉着不妙。   收拾的动作逐渐减慢,他打量了一番屋内,只见门边有一块暗红的印迹,走近一看,这是......血!   心中大惊!   他破门而出,正要去找赵文问个清楚时,迎面却飞来一把利剑。   “嗖!”   邵慕白侧身躲过,那飞剑便直直刺进门框。“咣啷”一声,木屑横飞――这是御剑术。   邵慕白火速掏出阴阳琉璃扇,法术一出,巴掌大的扇子便陡然变成了长剑。   “哧!”   那插进门框的黑剑腾然拔出,在半空旋转一周后,又飞速冲来。   邵慕白挂念着段无迹的安危,只想速战速决。于是他未留余地,只用最强的法术去攻打那柄剑。不到半刻,那黑剑败下阵来,嗖的飞向远处的屋顶。   邵慕白顺着黑剑的方向望去,果然,在那狼牙状上翘的屋檐上,正单脚立着一个鬼兵。其穿着,与之前的浊魂一模一样。   那鬼兵将黑剑握于掌中,于屋顶罩了一团黑压压的乌云,喑哑的声音透过重重黑雾传来:   “若想见人,便跟我走。” 最后一卷啦~感谢每一个支持到这里的你们,么么么! 第100章 浊羽(二)   邵慕白不知其善恶,但总归与段无迹的消失脱不了干系,于是全程握着琉璃剑,再未收至怀中。   “若无迹有个三长两短,我必要你灰飞烟灭!”   那鬼兵只淡淡一呵,似乎觉得对方的话很愚蠢,“我不是浊魂,不会杀有用的人。”   他的名号为“浊羽”,效忠东皇归一多年,与浊魂平起平坐。不过他的法术较浊魂更高,故而,他一直未把浊魂当作竞争对手。笃定其做事欠缺考量,只顾眼前不顾后事,断会自食其果。   果不其然,浊魂扬言要将段无迹献祭给东皇归一,触怒了邵慕白,间接唤醒了他封存在体内的法术。   现在的邵慕白已经有白祭一半的法力,不可贸然招惹,若要让他乖乖取出鬼妖体内的泪丹,只能智取。   所以,他才以段无迹为筹码,逼迫邵慕白交出最后一颗泪丹。   高山耸入云霄,空气间隐约有白雾流动,丝丝缱绻――那是低处的云。   邵慕白赶至时,便见到如是景象。   此处坐落着一方小山村,山间阡陌纵横,偏僻宁静,只偶尔传来几声犬吠。但屋舍前后都颇为脏乱,只有一些茅草盖的房子,未有瓦房。这是一处落后且凋敝的村庄。   虽有世外桃源的宁静,却杂物横陈,没有桃源的清雅。   不过,邵慕白对这些倒不是很挂心,他唯一挂心的,是段无迹。   “无迹在哪儿?”   浊羽驻步在一家院落前,留着三寸长甲的手指于身前一划,半空便裂开一条口子,帷幕一般渐渐朝两侧拉开,无数道黑烟便如毒蛇一般蜿蜒探出,即便最后黑烟散去,也将周围罩了一团厚厚的黑雾――这是浊羽用法术藏起来的结界。   浊羽先一步进入结界,指了指半空高悬的人,道:“若你乖乖取出泪丹,他便可毫发无损。”   邵慕白当即飞了过去,冲里面大喊:“无迹,你现在怎么样!”   段无迹正被锁在长生锁中,铁链缠绕成一个球形,密密麻麻,二人只能在铁链交错的缝隙相见。   段无迹盘腿坐在里头,身子挺得笔直,气韵如常,“我还没聋。”   邵慕白见他身上没伤,说话也中气十足,一颗心才放了下来,“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邵慕白。”段无迹忽然叫他。   段无迹的目光穿过狭小的缝隙,直勾勾看他,眼神笃定,“不准你把泪丹给他们。”   邵慕白为难,他当然也明白泪丹的重要性,尤其冥君告诉他种种之后,这珠子更是不能落到东皇归一的手上。但,现在段无迹身陷囹圄,性命岌岌可危,他又不能为着这一颗珠子,当真就不要他的命了。   “可是――”   “――没有可是,这东西你找了这么久,是你的心血。”   “你同样是我的心血。”   “你没必要护花瓶一样护着我,大不了鱼死网破,我又不是好惹的。”   “无迹,这不一样。那浊羽的法术比浊魂更高一筹,更别提他招募了这么零零碎碎的野鬼小兵。贸然动手,我们的胜算很低。”   “那就打。”段无迹倒是说一不二,半点臣服的意思也没有。“我不喜欢被人牵着鼻子走,更不喜欢你因为我被牵着鼻子走。”   段无迹一直是这性子,前世到了最后关头,分明只用向武林盟臣服就可逃过一死,但他却一直到断气都没有开口乞求。   邵慕白听了很是感动,因为两个不喜欢,他居然占了那个“更”。   “无迹。”他的喉咙滚了滚,道,“有你这句话,我这辈子就够了。”   段无迹听不出他话里的用意,问:“你有主意了?”   邵慕白颔首,“在我心里,不论什么东西,都没有你的安危重要。”   段无迹愤然跪坐起来,扒着铁链瞪他,“你要干什么!”   邵慕白温柔地看着他,伸进空隙里握了一下他的手,权当告别。   随后,足下一点,飞向不远处的浊羽。   “我可以答应你。不过,你要保证,段无迹不能伤到一分一毫。”   浊羽很是镇定,似乎早就料到结果一般,“这是当然。”   段无迹在长生锁中狠狠一捶,发出铜钟落地的巨响,在空旷的结界里发出一连串回音。他要说什么,出口的话却被长生链彻底锁在里头,只听得嗡嗡的声音。   邵慕白且不管这小魔头怎么阻止,心里已经下定了决心。   “鬼妖呢?”   既然人都抓了,那么他们应该也掌控了鬼妖,万事俱备,就等着他来取泪丹了。   邵慕白曾问过冥君,这泪丹究竟有什么来历,为何只有他邵慕白一人能取。冥君告诉他,这是女娲造人时留下的一滴泪,法力无边。只是后来破碎成四份,分落各地,这才有了四颗泪丹。   那时,白祭还是个稚嫩的少年,瞧上去只有凡人的十二三岁大小。   他见女娲落泪时,递去了一张帕子。说,“姐姐生得如此好看,当多笑笑。”(从小就会吹彩虹屁)   女娲见他心地纯良,便将泪丹的法力拨了一些给他,也因此,于他额前留下一块火红色的图腾。   换言之,他法术的起宗,乃至于他后来修炼得炉火纯青的法术,与泪丹是同源的。   这也能解释,为何当时鬼祖吞噬泪丹掀起动乱时,他白祭会义不容辞站出来。   这些都是冥君告诉他的,毕竟他此生为凡人,上神的记忆尚且封印着。   他其实觉得可气,既然冥界危在旦夕,那何不终结了他这劳什子劫难,直接恢复他的上神身份?   然而冥君却道了语重心长的一句:“天界有天条,冥界有冥规。自你踏入凡人轮回的那一刻起,想要恢复神职,只有历完劫难,魂归地府,方可算终结。”   邵慕白好奇,“就不能破一次例?”   “历劫的又不止你一个,若开了你这口子,让其他历劫神仙情何以堪?”   邵慕白嘁了一声,“说的好像有神仙同我一起历劫一样......”   冥君一哂,意识到自己话多了,便没有再说什么。   邵慕白停在浊羽跟前,暂且抛去这许多回忆,又道:“我想你应该知道,普天之下,碧落黄泉,只有我邵慕白能取出泪丹。在我施法的途中,你们最好离远些,莫来打搅。”说着眼神看向那在结界口低嚎的野鬼,“发出声音也不行。”   浊羽很是配合,“这个好办。”   但他行事周密,疑心也重,堤防着邵慕白怕他耍花招,于是他飞身挡在长生锁前面,并将锁链的尽头攥于掌中。   “不过,你也要清楚,若你稍有异样,这个凡人的命,可就不是你能控制的了。”   语罢,他抬起食指,对暗处的小鬼做了个手势。   须臾间,一个约莫七十旬的年迈鬼妖被押解上来。白发苍苍,右腿一瘸一拐,也不知是被浊羽打的,还是生前就落下的。若是有影子的话,其跟寻常老叟压根没有区别,腰背佝偻,行动迟缓,哪儿也看不出修炼了泪丹的样子。   “你确定他是鬼妖?”   邵慕白盯着他皱纹纵横的脸,问道。   “可别小看他,他将整个人村子的人都变成了六十岁的老人,法术比你往前收服的任何一个都高。”   邵慕白讶异,他以为鬼妖修成大法之后都是要杀人复仇的,原来还有这么个折磨人的办法。让所有人都变老,怪不得他之前来的时候,觉得山村虽然僻静,却没有一丝一毫的生活气,大部分的土地都一片荒芜,想来,是没人能做的动了。   “这么厉害,你们是怎么捉到的?”   “本使法力高强,一个小小鬼妖还不是我的对手。”   邵慕白暗暗庆幸,幸亏之前没碰到这个劳什子浊羽,否则,就他险些被小儿鬼海棠压下去的法术,人家打个喷嚏都能将他弄死。   “好了,我要开始施法了。”他看了看左右跟着的小鬼,“你们都退远些,否则到时候法力冲击而出将你们打散了,我可不担这个责任。”   浊羽抬手一挥,鬼魂尽皆都飘着退下了,留给他足够的空间施法。   邵慕白闭眸默念咒语,顷刻之间,白光乍现,掌控光源的右掌缓缓张开,探进鬼妖的心窝。只听得一声苍老的口申口今,泪丹脱体而出。与此同时,两股力量冲击产生的法术化成了一股气波,将封闭的结界震得轰然巨响,如地震一般。   出乎意料的是,震动并未停止,反而时常有碎石从半空落下――浊羽的结界,被打出裂缝了。   “怎么回事?”   浊羽惊讶之余,很是疑惑。但他怕出什么意外,便一直攥紧了栓着段无迹的长生锁。   邵慕白两手举于肩膀高低,示意自己没有乱动手脚,“你说过的啊,取泪丹的过程会有法术撞击波动。”   他说着很无辜地耸了耸肩,“谁知道你这个结界这么不经事。看你法术高强的样子,我还以为很坚固呢。”   浊羽被狠狠讽刺了一把,心里已经有些不悦,“你最好别让本使发现你刻意搞鬼!”   “天地良心!”邵慕白无辜得瞪圆了眼睛,“我最最心爱的人在你手上,我可半点儿都不敢动!”   为了表示自己合作的单纯性,他还扬了扬手里的泪丹,“东西我取出来了,该你兑现承诺了。不过......”他朝左右看了看,“现在这儿马上都要塌了,你想在这儿换人还是出去?”   浊羽疑心不减,想着外头的情况不好控制,还是选择了自己用法术缔结的结界。   “就在这儿。”   邵慕白早料他如此,唇角勾了一丝狡黠的笑,一闪而过。   “好。一手交人,一手交货。” 明天就放假了,大家要玩得开开心心的哟 第101章 九死一生(一)   浊羽虽然心机深重,但还算守信,虽然算计邵慕白在前,但泪丹到手之后,也甘愿放人。自然,若是他与浊魂一样,知道段无迹真身不俗,肯定也是不愿放的。   巧便巧在,知道这消息的浊魂已经魂飞魄散,浊羽便一直以为,段无迹是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凡人。   于是,他与邵慕白高悬于半空,间隔约莫五丈,正中间是一道结界破开的裂谷。一个手持泪丹,一个攥着长生锁。依照约定,二人皆将手里的东西抛出,带其经过中间的裂谷时,才可动身去拿。   “诶。”   交易之前,邵慕白不悦地叫了一声。   浊羽一顿,“怎么?”   邵慕白盯着那被铁链包裹得严丝合缝的铁球,“你好歹将人放出来透透气啊,到时候我把泪丹给了你,又不知道解锁的法术,我这买卖不是赔了么?”   浊羽道:“这凡人于你是重于千金,与我却一点用都没有。我拿到泪丹自然会松绑。”   邵慕白以牙还牙,“那好啊,那我也给泪丹施个法术锁起来,我也要见着无迹毫发无损才解开。不过......万一到时候我法术不精,不小心把泪丹弄碎了,这可就怪不得我了。”   “你敢!”浊羽怒了,“泪丹若有闪失,你就等着给这凡人收尸吧!”   “彼此彼此。”邵慕白却是不让步的,“我视无迹重于性命,你视泪丹又何尝不是?这样争来争去,最后搞不好两败俱伤。依我看,大家还是都各退一步。我不给泪丹施法,你也将无迹放出来。如何?”   他们说话之间,结界的震动越发强烈,空气中隐有法力流窜,那些道行低浅的野鬼已经耐受不住,纷纷得了浊羽的恩准,逃出结界。   浊羽不想再拖下去,于是思忖了片刻,道:“本使可以放他出来。但,人与物本就不同,本使需绑他双手,待泪丹经过中间的裂谷,离开你二人的活动范围之后,本使自会松绑。这样行了吧?”   邵慕白想了想,故作不耐烦之状,“行行行,跟你们这些鬼神打交道就是麻烦,一大堆瞎讲究!”   “呛!”   铁球骤然旋转着散开,段无迹从这墨黑的铁链中脱壳而出,如破茧重生的蝴蝶。   他想顺着力道往前,却被一根长长的铁链又拽了回去,两手缚在身后,受人牵制。   “别轻举妄动,否则,你那相好也保不了你。”   浊羽在他身后警告,语气寒如生铁。   段无迹挣开肩上的手,“别碰我,脏死了!”   他肚子里生了一窝火,烧得他如芒在背。该死的邵慕白,居然就这么轻易地把泪丹交出去了!更可气的是,他堂堂魔教小少主,居然是拖后腿的那个!   他怒火中烧,反观邵慕白却是一脸轻松,在遥遥的五丈之外冲他笑着,双臂张开。   “无迹,过来吧。”   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笑得让人安心。   对上这人的笑,段无迹鼻尖一酸,又什么都发作不出来了。   被法术推着,身子如羽毛一般飞了出去,与泪丹的速度一样,迅速接近深不见底的裂谷。   段无迹盯着那颗火红色的珠子,束在长生锁里的手渐渐攥紧。   他暗暗下定决心,默数最后的距离。   五...四...三...二...一......就是现在!   憋在丹田的那口气一下子爆发而出,阻断了浊羽推他前进的法力,脱离事先的轨道,径直飞向身侧的泪丹。   “不好!”   浊羽连忙收回长生锁,却只抽回来一条轻飘飘的铁链――段无迹不知何时,已经自行解开了枷锁!   他没瞧见,方才段无迹囚身在铁球里时,二人最后告别那一下,邵慕白伸手探进球中握了一下段无迹的手,顺带着,塞给他一个指环。   那个冥君给他的指环,关键时候会化身成一枚金针,不用主人指引,自己便能开锁。全程,只需一句唤醒他的口诀。   电光火石之间,段无迹拿住泪丹之后就猛然回身,念了一个屏障术,“砰”一声抵挡浊羽第二次飞来的法力。   就算一个凡人能修炼些零星的小法术,但也不可能抵挡得住他方才的进攻!   跟浊魂一样,他不可置信地质问:“你不是凡人!究竟是谁!”   语罢,如闪电一般飞快冲去,欲将人再捉回来,一看究竟。   然则,不远处的邵慕白怎会让历史重演?他在段无迹出手的那一刻便动了身,急急冲了过去,一手将人揽于身后,另一手将阴阳琉璃扇变幻成利剑,等浊羽冲破屏障的当下,提剑刺去。   “噔!”   浊羽十指交错形成一个屏障,堪堪挡住剑锋。   经过这一下的冲击,结界摇晃得越发剧烈,阴暗的空间里突然刺入几道拇指粗细的强光――现在不止内部,连边缘都已经开始出现裂痕。   “你居然算计本使!”   浊羽大怒,充血的眼珠子几乎要夺眶而出。   邵慕白将剑柄一旋,浊羽受不住尖锐的剑气,被逼得退了十几步。   “礼尚往来。”   邵慕白伸出两根手指,顺着剑刃从上往下注入法力,“你动了我心尖儿上的人,还要动泪丹。若我还任你摆布,岂不也枉活一场了?”   浊羽的脸抽搐不停,嘴角渐渐裂开,仿佛有万千只蛊虫从里头探出来。   “既如此,本使就先杀了你!”   刹那间,地动山摇,半空仿佛有万匹野马脱缰,轰隆隆一阵乱跑。   邵慕白与其斗了几个回合,飞鸟夺食般在半空缠斗不止,一时间,二者相持不下。但这方寸之地却是坚持不了多久的。若彼时塌了,整个结界被压缩成一个桃核大小,他们无处可逃。   “无迹,你先出去!”   邵慕白瞟了眼越来越小的出口,心中微急。   段无迹却是不愿的,他“啪”地解下腰间的蛟龙鞭,将半空的一块浮石抽向浊羽。本与邵慕白僵持的浊羽被这浮石一击,脸侧当即划出一道痕迹,黑色的血液汩汩流出。   “你找死!”   段无迹旋身躲过攻击,冲手持长剑的人大吼:“废话少说,一起出去。”   他的法术不高,虽然有时他都不知为何可以抵挡浊魂,但能够游刃于手的,最多也只有那屏障术。除此之外,便是天下武林都神往的轻功。   惊雷滚滚,黑云翻涌,仿佛即刻就有大雨倾盆而下,却只听见雷声,不见雨水――结界已经撑不了多久了。   邵慕白急了,“你先出去,稍后我自有办法脱身,快点儿!”   段无迹却是比他还凶,“闭嘴!把这鬼东西收了再说!”   “我是你夫君,听我的赶紧出去!”   “都说一万次了我才是夫君!”   “那是我以前让着你,口头上答应让你做夫君的!事实如何还不知道呢!”   “那就等到时候再看!”   二人与半空的浮石上飞跃穿梭,寻找各种能够攻击的方向,顺带在空隙中打嘴仗。   浊羽听得怒火中烧――这两人的注意力居然在劳什子“夫君”上,完全不把他这鬼祖座下第一护法放在眼里!   “住口!”他高声大吼,两手逐渐生出一团漆黑的光晕,“你们两个,今日都得死――”   只听轰的一声,那结界的出口已被彻底封上――现在,是无人能进出了!   “你疯了吗!”邵慕白额头一抽,回头瞪向浊羽,“结界一封,你也会困死在这里。难道你不想要泪丹了么?”   浊羽旋身飞到高处,于一丛浮石间立住,“杀了你,鬼祖大人就算没有这颗泪丹,也会所向无敌!”   他一面念叨,一面将周身的法力倾泻而出。于是,脆弱的结界如崩塌之山,高处不断有巨石坠落。   “鬼祖大人即将主宰六界,四海来朝。我就是助他称帝的第一功臣,我的衷心天地可鉴,我的信仰将永垂不朽!白祭,你就在这龟壳子里,看着鬼祖大人登上天帝之位吧!”   邵慕白只觉得他疯了,浊羽可以出不去,他邵某人可以出不去,但段无迹,必须出去!   “无迹,咱们的时间不多了。我去牵制住他,你找找这周围相对薄一点的墙壁,赶紧破开出去!”   段无迹望着他眼中的决绝,“你呢?”   邵慕白一掌将他推到结界的最边缘,“来不及了你先破开再说!”   随后,琉璃剑一挥,长虹万里,如闪电一般冲向浊羽。   “白祭!没想到吧!万年前你的名声响彻六界,如今,却败在我一介鬼魂手里!哈哈哈――”   许是即将杀死主人的死敌,浊羽的神志几近癫狂。   邵慕白一剑将他的笑声斩断,“放你爷爷的狗臭屁!老子现在虽然只有上神的一半法力,杀你还不绰绰有余!”   浊羽的嘴被剑气所伤,再不能肆意狂笑,于是怒上加怒,嗖地冲向邵慕白。   须臾之间,二人斗得不可开交。而半空的浮石接连坠落,不多时,硝烟四起,四周已是废墟之境。 第102章 九死一生(二)   段无迹借着不赖的轻功飞到一处破了洞的边界,此处是最开始破开的地方,有几个拇指粗细的小洞。段无迹随即挥开蛟龙鞭,用尽周身气力抽去。   只听一阵尖锐的噼啪声,但那破口始终未动丝毫。   是了,这是法术缔结的堡垒,他用凡人之力怎能破开?   “该死!”   自卑,焦灼,以及不能协助邵慕白分毫的无力感油然而生,如瘟疫一般蔓延全身――可恶!他怎么什么都做不了!   正值此时,身后不远传来邵慕白的声音。   “无迹,你可以的。”   闻声回头,那人正与浊羽打得不可开交,身上四处可见伤痕。而在打斗的间隙,还要出声来宽慰自己。   “还记得那个指环吗?它虽是钥匙,但本身也是有法力的,你借助它来试试,相信你自己,我也相信你。”   “放松呼吸,把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手上,指环会帮你,我也会帮你,别怕。”   邵慕白一直这样温柔,即便在这九死一生的时候。   段无迹,你还有何颜面自暴自弃?   他只是不知道,在前世的雪山,他也曾这样,倾尽心血,只为保一人。   他缓缓闭眸,默念唤醒指环的咒语。与之前解锁不同的是,那指环竟仍旧套在他拇指上,只是陡然变宽,变成叶片缠了他足足一个指节。顷刻之间,一股热量缓缓流出,迅速蔓延了整条手臂。   “唔!”   邵慕白被浊羽击中一掌,重重摔到一块巨石上,吐出一口血沫。他来不及顾伤,只迅速翻了个跟头起身,躲过浊羽冲来的下一次攻击。   放松呼吸......放松呼吸......   段无迹强行把目光扭转回来,闭眸狠狠呼吸了两下,抬起法术加持的右臂。   呼!   长鞭划破空气,如蛟龙入海般飞舞于半空,发出裂帛一样的声音。   鞭子抽向铜墙似的边界,内部又是惊天动地的摇晃,害他径直跪了下去。   浊羽长啸着讥讽。   “纵你有法术傍身,也不可能打破本使的结界!还是乖乖等死吧!哈哈哈――”   “闭嘴吧丑东西!”   即便重伤在身,他也不会任由他人辱骂自家的小魔头。   “无迹的厉害你都没尝过,在这儿叽叽歪歪N瑟什么劲儿!”   浊羽眼神一凛,叱骂道:“死到临头还敢嘴硬!”   “谁死还不知道呢!”   邵慕白一剑刺中其腹,却也被对方的利甲穿透肩膀,双方的伤势皆越来越重,却谁都没有停下来的趋势,似乎要打到世界尽头。   少时,结界开始收缩,段无迹被逼着后退了十几步。   不能分心,不能分心!   出去的希望全在他这儿,他还没把邵慕白那可恶的家伙欺负够,现在怎么能死!就算非要死,也不能让那可恶的家伙抢在自己前面!   他瞪着黑烟漫布的墙壁,蓄力又是一抽。   结界是有反应的,每次他出鞭,整个空间都会剧烈晃动。   “有反应了!”   啪!啪!   又是力道不减的数十次鞭笞,终于在五十八次之后,结界发出咣啷一声巨响,接着是花瓶破碎的声音,须臾间,万丈白光照射进来――结界破了!   “什么?这不可能......这不可能!”   浊羽勃然大怒,嘶吼尖锐如长居于深林的恶狼,恨不得将人撕下几片肉。   “邵慕白,快走!”   段无迹的右腿被石块压住,他奋力抽出,瘸拐着走向还在缠斗的人。   “无迹,你先出去,我解决了他就来!”   仍旧之前那套说辞。   然则,他此刻重伤在身,加上浊羽拼死的纠缠,他是不能脱身的。   “你当我蠢还是你蠢!”   段无迹若真的一走了之,他就不是段无迹了。   “你们俩一个都别想逃!都留下来给本使陪葬吧!”   浊羽癫狂着大吼,隔着结界破开的洞口冲外头高喊。   “外面的小鬼听着!本使命你们协助本使,铲除这两个鬼祖大人的心头大患――”   顷刻间,几十只鬼魂破口而入,如开了闸门的黄河,滚滚汹涌。   段无迹是被邵慕白气疯了,也再不顾那许多,只脸色阴鸷着冲向那些嗷嗷嚎叫的野鬼,一鞭抽散一个。   但这浊羽带领的小鬼成百上千,就这进攻的速度和数量,真等结界缩成桃核了也杀不完。   于是他足下一点,飞身冲破被鬼魂堵住的出口,于洞外设了一方巨大的屏障,堪堪抵住攻势。   “嘶――”   “呛――”   无数只野鬼冲他飞来,个个面目狰狞,手握短刀,发出毒蛇吐信子的}人的声音。   段无迹扔了鞭子,两手都用以灌输法力,那屏障却在无休止的凿砍之间,越来越薄。   不行......邵慕白已经应付不过来浊羽了,若放任这些野鬼进去,他必然死路一条!   唇角溢出血液,也不知是他用力时咬破的还是内伤所致,身子逐渐被一股无形的力道压下去,他清晰地感觉到,身后的结界在进一步缩小,也清晰感觉到,屏障之外的怨气越来越深,即将冲破他的法术!   他逐渐跪了下去,视野所见,唯有地上粗糙的黄土,以及中间冒出来的一颗绿草的嫩芽。   他的心曾像这黄土一样,遍地灰黄,没有一丝颜色,亦没有一丝生机。邵慕白的出现,就宛如这颗小小的嫩芽,很柔软,又很坚毅,像一颗种子似的埋进他心底。   自此,他的世界才有了颜色。   恍惚之间,这人的话就一句一句浮现在耳旁。   “做我的朋友好处很多的,要不要跟我做做?”   “总有一日,我们会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你会与我真诚相待,你会将我的名字,刻进你的生命,自此余生,你再摆脱不了我。”   “无迹,如果有一日,你喜欢上了我,请一定要告诉我......那一日,我一定要狠狠吻你!”   这些话接连在耳廓响起,从一开始的字句清晰,到后来渐渐模糊,直到他以为再听不见时,蓦然又钻出一句,他从未听过的,又千真万确是邵慕白的声音:   “这位仙君好生俊俏,可也是路过此处,来歇脚的?”   他的眸子狠狠一抽,像是被谁打了一下,蜷在地上的身子猛然痉挛,接着,体内冲出一股磅礴霸道的力量。他只觉着周身灼热,仿佛要被烧化了一般。   忽然间,脚下似乎有了气力,他腾然站起,仰天长啸:   一声凄厉的嘶吼穿破云霄,直击苍穹。   轰然之间,上千个鬼魂如硝硝黑烟见了风,陡然便都散了,只留下一串厉鬼不甘的哭嚎。   尘埃落定之后,原本的力量也如狂风刮过一般,嗖得脱离了段无迹。他四肢失力地跪下,视野一片模糊。   然则,在这一片模糊之间,他却瞧见原本一扇门大小的出口,已经越来越小。   “不要......”   他吃力着往前爬去,匍匐在肮脏的泥土之上,用仅存的法力去撕开出口,却只能勉强维持现状。   结界已经越发地小了,原本一座皇宫辽阔的地方,现在只有一间茅屋大小。   猩红的血液从嘴角淌出,照他爱洁的性子,往日断然是要立即拭去的。现下,他却什么都顾不得了。   “唔......”手下的无力感愈来愈重,他盯着已经不受控制的逐渐收缩的出口,喉间爆出一声呐喊:   “邵慕白!你给我出来――”   却是无人回应。   段无迹浑身颤抖,身上的法力终是越发减弱,宛如游丝。   他终是撑不住了,连说话的气力都没有,嘴唇张了张,想再唤一声那人,却是惘然。   没了法力的牵制,出口收缩的速度越来越快了,很快就从锣鼓缩成了人头大小,渐渐的,只剩下一条细缝。段无迹呆呆看着,眸子顺着一点一点黯淡下去。   蓦然!   眼中闪过一道光亮!   只见那狭小的细缝中,倏地探出来一只手,虽只有四根手指,但段无迹却清晰认得,那只手的手背有一道浅浅的疤痕,饶是深重的血污也盖不去――那是邵慕白的手! 唔无迹开挂的一章 第103章 冥界动荡(一)   宛如暗室囚徒终于窥见天光一般,他吃力地往前爬了些许。   下一刻,另一只手也从缝隙中探了出来,两手往外一扒,狭窄的缝隙便如布帛一般被撕开,接着,豁然大敞。   “啊,啊......”   段无迹痴痴望着,喉咙里发出虚弱的破碎音节。   如劲松拔地而起,邵慕白从逼仄的结界中脱身而出,在他出来的下一刻,结界彻底缩成了一颗桃核。他抬手一捏,那桃核便在手中碎成了粉末。里头的浊羽,自然无处可逃。   他周身是伤,跟段无迹比起来竟不知谁更严重。只是他有法术傍身,尚有气力说话。   他几乎跪在段无迹跟前,将人的上半身抱了起来,怅然若失地揉进怀里。   “还好你还在......我念着你才拼着命杀出来的,若是看不到你,我是真的要疯了!你怎么样?有没有哪里痛?能说话吗?”   他一面说着,一面往对方身体里注入法力。   段无迹觉得找回了一些气力,灵巧的喉结滚了滚,道:“我很好,你呢?”   “我当然也很好了!”邵慕白在他额头亲了几下,“别看浊羽气势汹汹的,其实也就叫得厉害,本身没什么的。”   他故作轻松地说着,但最后浊羽几乎自杀式的进攻有多凶险,只有他知道。   段无迹攥着他的衣角,想起方才血淋淋的一幕,“刚刚,我生怕就那样,再也见不到你了......”   邵慕白握着他的手,温柔道:“怎么会呢?我是神仙,不会死的......”   段无迹气他每次都不把自身的安危放心上,骂道:   “什么狗屁神仙......我还是神仙呢......”   邵慕白抱着怀里的人一起往前晃了两下,亲昵无比。   “好~你是神仙,永远是我的小神仙,好不好?”   他哄着受伤的小魔头,直到这人因为体力不支睡去,他柔和的脸才凝重了两分――如果段无迹真是个凡人,单凭他教的那些法术,是不可能应付这么多厉鬼的。   他抱着云片一般轻的人离开,途中一直沉闷――无迹,你究竟是什么人呢?   经过浊羽的这一遭,邵慕白直觉冥界出了什么乱子。否则,照之前鬼祖抢夺泪丹的形势来看,浊羽不可能一心想置他于死地。毕竟如果他们全死在结界里,最后这颗泪丹也就彻底没了。   他正这样想着,打算先将洗魂的事情缓一缓,去冥界看看。然则,待二人的伤势稍作好转,他正准备动身时,冥界却已被搅得天翻地覆。   最直接的证据,便是临沧脚下的土地,生了一个巨大的深不见底的漩涡――这是阴阳两界的通道,却不是冥界掌管的黄泉路,而是另一股暗黑的力量生劈开的。   “无迹,看来是真出事了。”   他望着黑压压的漩涡,以及时不时飞跃而出的鬼魂,面色沉重。   段无迹搭上腰间的蛟龙鞭,道:“我跟你一起去。”   “嗯?”邵慕白一时没反应过来。   “去冥界。”段无迹解释道,“出这么大的事,你肯定会去的。我也一起。”   邵慕白心里犹疑,“但此去凶险,你的法术单薄,恐怕遭受不住。”   段无迹眼神笃定,“没有比你不在更凶险的日子。”   邵慕白唇角微扬,“好,咱们一同前去。”说着冲他摊手,“下头有很强烈的法力冲击,抓紧我。”   段无迹附手过去,“好。”   “哎呀。”邵慕白想起什么,“我忘洗手了!”   顾着段无迹的洁癖,往前他们拉手都是要洗干净的。   “少废话,快跳!”   而今日,段无迹却是不在乎的。   或许,在许久之前,他在这人面前就不在乎爱洁了。   冥界确实遭受了变乱。   贴身伺候冥君的鬼差在关键时候反水,放出了三颗泪丹。虽然知鬼率先发觉异样,却为时已晚,东皇归一得到泪丹之后,凭一己之力冲破了封印。三颗泪丹,加上积压了上万年的怨气和法力,足以让他把天界捅破。   那些屈身在忘川河中永世不能超生的厉鬼,纷纷响应东皇归一的号召,临殿皆毁,遇神皆杀。邵段二人赶至时,冥界已满目疮痍,硝烟横飞,昔日宏伟的冥君殿也化成一堆废墟,四处可闻怨鬼的哭嚎。   “前面那两个,站住!”   二人见冥君殿被毁,猜测冥君兴许会在知鬼的宫殿,正抬脚打算前去,却被身后的一对厉鬼叫住。   白祭回头,只见大约三十个厉鬼如军队似的,齐刷刷前来,个个怨气深重,周身漆黑,如一团吹不散的浓厚烟雾,只两个眼睛散着黄澄澄的明光。   “你们是谁?”   显然,他们不认识邵慕白。   段无迹见状就要去抽鞭子,被邵慕白拦下,对那厉鬼笑道:“我们是刚死的鬼魂,本来跟着黑白无常飘来的,现在他们不知所踪,我们也失了方向。”   厉鬼的头目道:“既然你们也是游魂,那么,可愿归顺鬼祖大人,干一番大事业?”   他手中的斧子闪着黑色的光,仿佛邵慕白只要说一个不字,就要迎面劈砍过来。   邵慕白想着目前情况不明,若是能伸进鬼祖内部打探一下消息也好,遂答允:   “愿意愿意!能干大事儿当然愿意了!”   转身之际,冲段无迹使了个眼色,“弟弟,我是不愿做一个无名小鬼的,咱们就跟着鬼祖大人好好干吧!”   段无迹额角一抽――这人的脸色怎么说变就变?上一刻还嫉恶如仇着要生啖鬼祖,下一刻就变身人家的衷心小跟班了。这样游刃有余的演技,恐怕宫廷里拔尖的戏子也赶不上。   样样都不服输的魔教少主自然不会让他一个人唱独角戏,于是他眸子一亮,脆生生道:   “好的哥哥!”   邵慕白:“......”   他怎么觉得,他家小魔头自从跟了他就变得傻乎乎的?   冥界的情况比想象的严重。   十八层地狱悉数倾塌,充溢着怨气的鬼魂就如雨点一般飞涌出来。一时间,东皇归一便有了千军万马,且个个衷心。   冥君被囚,知鬼被锁,所有隶属神位的神明以及效忠冥君的鬼差统统被废了法术,以长生锁禁锢在忘川河下。天庭得知消息,即刻指派人手,诛杀鬼祖东皇归一。不料十万天兵下凡,最终却铩羽而归。   天帝心急如焚,紧接着又指派了几路神明,也只能勉强压住局势,避免鬼祖进一步扩大战场,甚至荼毒人间。   冥君和知鬼双双沉于忘川河下,这个曾经关押东皇归一的地方,居然成了他们的囹圄。   河水一如既往的漆黑。这黑色有两个解释,一是,鬼魂在离开肉体久了之后,会变成本来的黑色。二是,河中流窜的都是不愿步入轮回的怨鬼,他们整日恸哭,最后眼泪没了,只留下黑色的血液。久而久之,这河水便彻底黑了。   此时此刻,由于万鬼奔逃,忘川河被迫打碎了往日的沉寂,河水流动湍急,潮势汹涌澎湃,有时一个狼头打上去,几近湮没十丈高的奈何桥。   “鬼祖大人万岁――鬼祖大人万岁――”   除了已经忠服东皇归一的鬼兵,半空还有许多刚钻出来的游魂,其尚不能运用法力,只凭着一口怨气存活。数百个游魂在半空打着圈高喊,嘴中只有这一句“鬼祖大人万岁”。声音凄厉如大漠昏鸦,只将人心都叫出一道裂缝。   从那队鬼兵口中打探到消息之后,二人便混进了看守忘川河的队伍中。然而他们的身子还是完好的形态,不似那些囚禁在地狱深处的,只有一团黑影的厉鬼。故而进不去最里层的牢狱,只能在河面呆着。   “刚死的鬼魂听着,尔等法力低弱,不堪河底风穴的冲击。统统在岸边守着,不得下河!”   叛变的鬼差如是命令。   然则,冥君是冥界的主宰,这鬼祖是依附忘川河的怨气所生,那么,想知道制伏他的法子,断然是要先将冥君拯救出来的。   但现在河面把守森严,他们如果贸然闯下去,必定会打草惊蛇。彼时在冥界巡逻的千军万马都涌过来,别说救冥君了,他们自身也难保。   邵慕白绞尽脑汁,想着如何才能在这几百双眼睛的注视下顺利下河。一旁的段无迹却先他一步,开始行动了―― 第104章 冥界动荡(二)   只见段无迹脸不红心不跳,慢条斯理地行至一个巡逻长模样的鬼兵面前,盯着他脸上的两只黄灯笼,问:   “冥界的鬼,都长你这样吗?”   那鬼兵已经完全变黑,周身散发着烟雾形态的黑乎乎的东西,滑腻腻的,隐约还有粘液流动的声音,甚是恶心。   鬼兵显然不是个好脾气,尽管脸上黑黢黢的看不见表情,但语气却跟磨刀石般粗粝,低沉的让人后背立起一片汗毛。   段无迹却是不害怕的,只一本正经道:   “跟你一样丑。”   邵慕白:“!”   鬼兵腾然一怒,“你他爷爷的想找死?”   邵慕白连忙将人抱住,“官爷官爷!他说着玩儿呢您别介意啊,别介意!”   段无迹在他手臂缝里找到间隙,“我没说着玩,我是认真的。”   鬼兵将手里同样漆黑的长刀一横,“去你娘的认真!别以为新来的老子就不敢动你!这片地儿老子说了算,把你扔到河里灰飞烟灭也没有哪个敢有二话!”   段无迹始终如一的镇定,“如果要变成你这样,确实彻底死了比较好。”   至此,那鬼兵终是忍不住了,周身的黑烟流动得越来越快,如沸腾的滚水,急腾腾一阵乱涌。   “你找死――”   只听一声长啸,那鬼兵一记法术将段无迹抽离河岸,急匆匆朝河底坠去。   邵慕白脑子里什么都没想,一下子便跟了下去,将人揽进怀中,窥到他唇边的笑意时,他才恍悟,这是这小魔头的计策。借鬼兵之手,光明正大潜入忘川河。   “真是的,你现在怎么鬼点子这么多?”   坠落的途中,他小声埋怨。   段无迹轻微地哼了一声,“还不是跟你学的。”   邵慕白心中柔软,将他护得更紧,手臂将他的后背环得严严实实――“噗通”一声,二人坠入河中。   忘川河表面虽看上去一片漆黑,像沼泽地里发臭的泥浆,但下头却是能视物并且自由呼吸的,除了视野黯淡了些,像蒙了一层黑纱,其他皆与岸上无异。   “不是说有风穴冲击么?”段无迹踩上河床,前后都看了看,除了一些五颜六色的暗光,如彩虹似的。他将前后都看了也没瞧见其他的什么,颇有些失望,“还说什么会将魂魄撕成碎片,现在看来,倒是糊弄那些小鬼的。”   邵慕白汗颜,“无迹,其实这些五颜六色的东西就是风穴,一共七七四十九个,每一个的法力类型都不相同,蕴藏在洞内的法力会像光晕一样照出来。至于冲击的话,四十九种法力在互相交错之下,就会形成撞击,足以将鬼魂撕得粉碎。所以,一般锁在忘川河底的游鬼是不敢乱跑的。”   段无迹不以为意,“说的那么厉害,可为何连我一个凡人都奈何不了?”   邵慕白拉起他的手,“你才不是凡人。”   “你是我的小神仙~”   “无聊!”   “无迹。”邵慕白的表情陡然认真,“不论你是谁,人也好,鬼也罢,神也好,妖也罢,我都会一如既往地爱你。”   段无迹愣了愣,垂眸,“我又不是不知道,做什么又说一次?”   邵慕白道:“这就腻啦?我可是打算天天都说的。”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各怀心思。   直到段无迹蓦然说了一句:“等见到冥君,我必要弄清我的身份。”   邵慕白一愕,转头看他。   段无迹的神情却很镇定,“别想着瞒我。我自己的法术有几斤几两我自己清楚,杀死上千个厉鬼的,不可能是你教我的屏障术。”   邵慕白心中宽慰,这小魔头,当真不是盏省油的灯。   不过,真可爱呀~   听说关押冥君的牢狱在忘川河的最底层,他们便沿着延伸到地底的楼梯慢慢往下。这地方镇守的鬼兵要较河面的厉害些,两只眼睛不是黄澄澄的灯笼,而是泛着幽蓝的暗光。由于这等法术的鬼兵大多都被派遣去对抗天兵天将了,故而留下来的数量便也少了,约莫只有二十来个。但由于关押冥君的牢狱设有封印,就算无人镇守,也是不会出问题的。   他们见到二人,以为也是刚死的鬼魂,于是高喝着让他们上去,不要扰乱了河底的秩序,可一听见他们是被“踹”下来的,这些鬼兵便起了恶心。   “原来是扔下来送死的,那就不用管了,反正最后都是死路一条。”   “就是埋汰了这副皮囊,长得还不错,就是马上要魂飞魄散了。”   “刚来的都容易犯事儿,以为自己没幻成厉鬼,还高人一等呢!”   “鬼祖大人现在兵将众多,死两个也不可惜。”   几个鬼兵嘲讽着凑上前来,将二人团团围住。兴许鬼与人是一样的,雪中送炭难,落井下石易。   邵慕白将段无迹护在身后,商量着笑道:“几位官爷,看在我俩快死的份儿上,能让我们见见冥君不?”   “见冥君?你见他做什么?”   “这不一直听说冥界有个冥君嘛?来都来了,我就想着瞧一瞧。”   “呵。”那鬼兵的首领十分不屑,“冥君有什么好瞧的?威风了那么多年,不还是成了鬼祖大人的阶下囚?”   这些鬼兵是在地狱折磨了几百上千年的,对冥君的怨气自然深重,如果不是鬼祖嘱咐不能妄动,他们必是要群起将冥君撕成碎片的。   故而,可不能在他们面前说是因为冥君名声浩荡,他们仰慕已久,即便要死也要见一面的这种话。   邵慕白转了转眼珠子,道:“就是因为他现在是阶下囚了,我才更想看看,曾经耀武扬威的鬼神现在究竟落魄成什么样子了嘛!”   这话正说在鬼兵的心口上,“说的也是。不过鬼祖大人千叮万嘱,让我们镇守封印不得出差错。”   邵慕白搓了搓手,道:“这......就我跟我兄弟这两个虾,就算再修炼一百年,这也翻不出什么风浪来呀?”   鬼兵说着打量了他们一下,嘴中发出轻蔑的一声“嘁”,“量你们有这个心也没这个胆。”   他“嘁”的这一声极其傲慢,段无迹被触得一怒,险些就要发作,被邵慕白握着手腕拦下。   “官爷说的是,说的是!”   于是一番拍马屁的说辞之下,鬼兵大发慈悲,将他们带到了封印面前。   那封印是闪着暗光的半透明的颜色,将山洞一般的牢狱出口封得严严实实,城门一般,将里外都阻隔开来。牢房狭窄逼仄,似乎是要预防他们逃狱或者做些其他不可控的事情,一眼就能望到尽头。   狱口足有一座大城的城门大小,长宽皆是三丈有余。人往前头一站,只如蝼蚁一般。   在一览无余的狭窄狱中,冥君与知鬼正盘腿坐在一处。冥君显然受了重伤,面色惨如黄土,唇边还有干涸的未来及擦去的血液。知鬼与他面对面坐着,四掌相合,中间隐约可见墨色的法术流窜动――他在给冥君疗伤。   意识到来人,冥君与知鬼交换了一下眼神,缓缓停下。   “哦豁?”鬼兵笑着惊呼,“看来你们面子还不小哇?他们俩还连法术都停了。”   邵慕白这回没有搭腔,只心事重重着往前走去。   “站住。”鬼兵叫住他。   鬼兵指了指横在脚前的长生锁,语气仍旧傲慢,“可别怪我没提醒你啊,过了这根链子,风穴的冲击就更强了。虽然你死期将至,但你只要跨过这链子,风穴马上就能让你消失,连渣子都不剩。”   邵慕白问:“你们也不能过去?”   “这是自然。除了鬼祖大人和他们两个,冥界还没谁有这本事。”   “那就好。”   鬼兵见他收了之前的迎合之笑,心里隐约觉着不对劲,“你什么意思?”   他说这话时,牢中的知鬼已搀扶着冥君缓缓起身。   紧接着,二神联手,白光乍现,一道强烈的法术如水柱般直击封印,企图将之冲破。   鬼兵一见乐了,“哈哈哈!老子劝你们还是别白费力气,这封印坚固得很,只能从外冲开,你们就算在里头藏了一个西天如来,他也救不了你们!”   此话一落,冥君与知鬼没有半分理会,同时,邵慕白已经抬起脚步,“嚓”的一下跨过长生锁,镇定如常。   “喂!跟你说了别过去还不信了是吧?得,就等着灰飞烟灭吧!”   邵慕白没有回头,只看着封印的方向,淡淡回道:“灰飞烟灭......这话还轮不到你说。” 第105章 鬼祖现身(一)   邵慕白没有回头,只看着封印的方向,淡淡回道:“灰飞烟灭......这话还轮不到你跟我说。”   鬼兵见他丝毫不受风穴影响,嘲讽的语气一下子就顿了,“为何你没有反应?你什么人啊你!”   邵慕白的语气不急不缓,道:“能在冥君进出自如的,一是鬼,二,是神。”   鬼兵恍若听到天方夜谭,“呵!你该不会想说自己是神吧?现在天庭的神仙都忙着进攻冥界呢,天天被鬼祖大人打得屁滚尿流,谁敢到忘川河来撒野?”   邵慕白将手缓缓从身侧抬起,曲成爪状,掌心流出一串明黄的法术流,如涓涓溪水,绕着他的手掌流动。   鬼兵更着急了,盯着他发光的手大叫:“你不是鬼!你究竟是谁!”   他说着回头看了眼段无迹,“你们究竟是谁!”   却无人应他。   邵慕白默念着咒语,手掌的流光腾然蔓延到了整条手臂,似有强大的力量涌动,随时要夺臂而出。   “不说?”鬼兵那两只蓝幽幽的眼睛腾然就变成了火焰形态,在一滩漆黑的脸上熊熊燃烧。   “不说老子就把你们统统抓起来,交给鬼祖大人处置!”   他呼啸一声,身后的鬼兵纷纷应和,嗖地腾飞于半空,急冲冲奔向段无迹,却在离人只有三尺之时,“咣”的一声,面前蓦然拔出一堵青白色的巨大屏障,如山脉一般横亘在鬼兵与二人之间。   与此同时,邵慕白的法术也夺体而出,以一股粗壮的法力柱轰然冲击封印。法力的强度之大,如九天坠下的瀑布,气势磅礴,足以将巨石打成碎块。   在里外两股法力的冲击之下,封印被逐渐削弱,仿佛悬在断崖上的巨石,稍不留神就赫然坠下。   邵慕白半回头,眼神淡淡,“你,听说过白祭么?”   鬼兵见大事不妙,接连退了几步,大吼:“快去禀告鬼祖大人!有人劫狱!快!”   却在飞到楼梯口时,又被第二堵屏障阻挡。   鬼兵回头望去,只见方才只用一只手控法的段无迹,不知何时另一手也抬了起来,掌心流动着青白的光晕,分别控制两道屏障。   鬼兵前后奔窜,无处可逃,最后狠狠剜了段无迹一眼,“他是白祭,你又是谁!”   闻言,段无迹只是淡淡勾唇,似雪山深处的银花木。   “送你上路之人。”   他的眼睛定定看着对方,那鬼兵清晰地看见,这人蓦然变得青白的眼瞳,以及这惨烈颜色之间,蕴藏的浓厚杀气。   他被这杀气逼得几乎要跪下去,沙哑的嗓子动了动,艰辛地吐出一句话:   “你,绝不是人......”   须臾之间,段无迹的手掌渐渐发力,两扇屏障如挪动的铁墙,渐渐收拢。几十个鬼兵仓皇失措,纷纷用法术击打屏障,却除了发出一些硬物撞击的“咣当”之声,再没有其他。   镇守河面的鬼兵感知到河底的些许震动,还以为是将邵段二人撕碎的风穴造成的,纷纷大笑。殊不知,河底的几十个高级鬼兵,已在屏障术之间碾成粉末,灰飞烟灭。   倏地,脚下一记强烈的震动,奈何桥因此裂开一道骇人的石缝。   而这惊天动地的震动,真是封印破除产生的冲击。   施法之后,本就重伤的冥君显出油尽灯枯状,几乎又要摔下去,知鬼忙将他搀住。   “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要马上出去。”   知鬼是泰山崩前面不改色的性子,这次也颇着急了,不由分手将冥君背起,与二人示意之后,飞身就往外去。   邵慕白明白有一场硬仗要打,于是即刻掏出阴阳琉璃扇,火速变幻成长剑。   “我去开路。”   语罢,他飞身赶去知鬼前头,率先冲出忘川河。然则,破河而出的那一刻,他却整个人都坠进冰窖一般――   十丈高的岸口,乌泱泱站了千军万马,以及,这千军万马的主人――鬼祖,东皇归一。   东皇归一不像其他厉鬼那样周身漆黑,反而一身雪白,银甲白袍,在一众黑压压的鬼兵中很是显眼。他周身也没有灰沉沉的烟雾,唯一有的,只是盔甲反射的荧荧微光。不知道的,还真以为是东海跑出来的俊朗白龙。   “白祭,我们又见面了。”   东皇归一戴着牛头状的头盔,遮住了大部分脸,只露出中间眼鼻口的地方,光看头,还真以为是一头白色的牛。   牛鬼蛇神,这个东皇归一还挺有自知之明。   这是邵慕白对他的第一印象。   然则此刻,他是半点轻快的心情都没有的。   “你就是东皇归一?”   邵慕白于忘川河上空停下,将一人二神挡在身后。   “穿这么白,不知道还以为你奔丧呢。”   “当然,七日之后,我会携领整个六界,给你过头七。”   东皇归一在暗无天日的封印里锁了一万多年,所见尽是黑色,所以,他对一切白的东西都爱不释手。当然,除了姓白的白祭。   邵慕白嗤笑,“哟,看来你这是早有预谋了。堂堂鬼祖工于心计,这可不怎么好。”   东皇归一承认得很坦然,“若不是我有意调松戒备,你以为,凭你现在的法术救得了他们?”   邵慕白恍悟――原来方才的“顺利”,不过是事先设好的圈套。   “所以,传闻你在前线应战天兵,打得不可开交脱不了身,也是你放出来的假消息了?”   “白祭,过了这么久,你终于没那么蠢了。”东皇归一一面说着一面匀速升空,待与邵慕白齐高时停下,优哉游哉道,“不过,这也救不了你。”他往邵慕白身后看了看,补充道,“以及你身后的这三位。”   他的声音并不沉稳,反而跟插着翅膀似的有些缥缈,穿荡在深谷之间百转千回地响,声声刺耳。   冥君压着伤势上前,“东皇归一,你想要的,不过是冥界的大界印,本君给你便是。休要在此嗦!”   大界印,类似于凡间的传国玉玺,是神、仙、人、妖、魔、冥六界中每一界君主的权力象征。千百年来,六界都归属天庭掌管,而每一界的君主虽然真身不为神,却得天帝赏识,赐封了神位,其既可保留真身,又可享受神明待遇。故而,冥君和知鬼虽然真身是鬼,但又在神职谋事,也可称“鬼神”。   大界印是冥君世世代代传承的宝物,玉印在手,可号令整界子民。   但,东皇归一的野心,却不仅仅与此。   “你的大界印早已是孤王的囊中之物,但,其他五界的玉印孤王一样会弄到手。孤王要做的,是整个六界的主宰,是天帝!”   冥君的胸口不正常地起伏了一下,“痴心妄想!”   “是不是痴心妄想马上就有答案了,不过么,你恐怕是见不到那一日了。待孤王登上帝位之后,会大发慈悲,让人多烧两炷香给你。”   邵慕白感知到其体内越来越强的杀气,让知鬼把冥君拉了回去,“你想做什么?”   东皇归一的眼睛粘在邵慕白身上,“最后一枚泪丹,在你身上吧?”   邵慕白不惧,道:“是又如何?泪丹未有集齐你就出来了,最后一层法术始终欠点儿火候,这滋味,怕是不好受吧?”   东皇归一的脸逐渐狰狞,“今日,孤王就先解决了你,再服了泪丹。彼时,四颗泪丹尽在我手,就算你恢复了白祭所有的法力,也不是我的对手!”   邵慕白若有所思地点头,“看来,今儿你是铁了心要来点儿狠的了?”   “孤王在封印里锁了一万多年,为的就是重生之日取你首级。白祭,你该不会真以为孤王是说着玩儿的吧?”   “既然要来狠的,那么我肯定是要奉陪的。”邵慕白将手探入怀中,慢条斯理摸出最后一枚火红色的珠子,“你想要这个,是么?”   东皇归一见他非但不恐惧,反而笑得仿佛掌握了整个江山一般,于是问:   邵慕白定定看着他,徐徐将泪丹送入口中,随之咕噜一咽,泪丹已深入他体内。他嫌恶地皱眉:   “这东西这么难吃,你那三颗是怎么吃下去的?”   他倒是优哉游哉,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身临险境了。对面的东皇归一见自己心爱之物被吞至他人之腹,额头瞬间鼓起几根青筋,勃然大怒。 第106章 鬼祖现身(二)   赫然间,一圈暗色的光波嗖地扩展,峡谷之间发出“嗡”的一声巨响。随后“砰”的一声,峡谷上的巨石坠落了好几块,哗啦砸入忘川河。   几乎是同时,东皇归一闪电般冲向几人。知鬼连忙一退,将冥君和段无迹推到高空,用一个小的屏障术圈起来。随后,与邵慕白一同投入战斗。   断魂长刀与阴阳琉璃剑撞击在一起,火花四溅。若只看兵器,二者都是冥界的圣物,不相上下。但,斗法者之间的法力,却是相差了十万八千里。饶是邵慕白有一枚泪丹在身,但比起拥有三枚泪丹并且已经修炼上万年的东皇归一,他是抵挡不住的。   果然,交手了约莫五十招之后,邵慕白逐渐落了下风。他被一记法力柱击中,“纭钡米采夏魏吻牛原本裂开的缝隙因此又加深了许多。   “白祭,被打败的滋味如何?”   东皇归一的面孔越发狰狞,“今日就让你尝尝一万年前孤王的滋味!让你尝尝,被踩在脚底,无人来救到底是什么感受!”   胸口的快感逐步强烈,他开始发出狂笑,“待你死了,孤王就吃了泪丹和你的大神丹,白祭,你就等着在孤王的肚子里,看孤王成就霸业吧――”   大神丹,乃是神明的命脉所在。修炼了万儿八千年的法力都缩在这小小的一颗神丹里。若神丹没了,就只剩一副轻飘飘的真身,万事皆要重来。若真身也没了,便烟消云散,消失在天地之间。   显然,东皇归一觊觎的除了泪丹,还有邵慕白蕴藏着无边法力的大神丹。语罢,他腾然爆出洪流,直直冲向奈何桥上的人。   邵慕白拼着一口气躲开,不想那洪流却长了眼睛似的转了弯,极速追来。无奈,他只能把剑横在身前,稍作隔挡。   琉璃剑的剑气生出一张盾牌,却在东皇归一的攻击之下越发薄弱。   “他娘的......”邵慕白咬牙切齿,“脾气这么暴躁,真该去种点儿花草陶冶一下,太他娘的暴力了......”   东皇归一的眼睛越张越大,眼珠子恨不得从眶里蹦出来。   “这就受不住了?待会儿叫你的肉身碎成粉末,看你还敢不敢多话!”   洪流的法力越来越强,邵慕白的剑盾从一开始的半仞厚,逐渐变为一张薄纸。   “白祭......去死吧!”   东皇归一掌下一用力,企图将他彻底消灭,却不料那剑气陡然增强,以之前十倍的力量反噬回来。   墨黑的洪流回冲过来,东皇归一连忙旋身躲过。   突然这么大的爆发力自然不是出自邵慕白之手,果然,他定睛一看,瞧见了从邵慕白身后走出的知鬼。   知鬼旋身挡在邵慕白前方,正面对着鬼祖,面色阴冷,“身处劣势却无人相救的,只有以一己私欲涂炭苍生的小人,那是你,不是白祭。”   东皇归一被突袭了一下,心情很是不爽,“孤王本想先放你们一马,看来你倒是赶着来送死?”   知鬼淡然如一,但他的淡然并非是目空一切,是心里有一块不可撼动的神圣之地。那里装着的东西超越世间所有,根本用不着权衡。故而,没有犹豫,亦没有纠缠。在最开始看到鬼祖的那一刻,该如何做,他已然决定。   “为恶者效命,生亦死也。为义者送命,死亦生也。”   东皇归一开始不耐烦,“孤王最讨厌这种说辞了。生就是生,死就是死。只有掌控不了自己生死的弱者,才会说这种生生死死的空话。”   邵慕白缓了一口气之后,勉强又能运输法术,周身火热热的,那是泪丹的法力在流动。   与此同时,冥君与段无迹也冲开了禁锢,飞身过来四人并肩。   “自不量力!”   东皇归一笑了,猖狂之间,手下开始凝聚一股强烈的法力,形状如火球,似乎随时都要爆发。   “既然你们都要来送死,我孤王就做一回好事,把你们的大神丹都吞了!”   “轰!”   随着一声天崩地裂的响动,一枚火球从东皇归一手中飞出,流星般飞速冲向四人。   邵慕白往左将将闪过,随即手握宝剑腾空,从上往下劈往鬼祖面门。   鬼祖以兵器隔挡,逼得邵慕白急急后退,随后又是一枚火球飞出,直击他胸口,打得他眼前苍白,只瞧得见烟火四射。   东皇归一没有手软,第三枚火球又直直飞向他面门,而这一次,却被知鬼阻截。火球飞到一半被一支墨色箭羽击中,顿时化为虚无。   循着利箭飞来的方向望去,知鬼正宝弓大开,持弓的手臂抬得笔直,眼睛定定看着箭头的方向。弦拉满月,如黑若乌鸦的箭羽搭在上头,正对着东皇归一的方向,蓄势待发。   邵慕白中了一个大招之后已经没什么战斗力了,东皇归一想着不急,便转而去对付知鬼。他们的真身都属于冥界,故而法力都是黑色的,二人缠斗在一起,竟分不清那流窜的墨光属于谁。只听得法力柱相撞以及拳脚相击的声音。   东皇归一将长刀砍向知鬼,被他手中的宝弓隔挡。那宝弓虽然材质坚硬,却也抵不住对方加持了法力的长刀。“兹拉”一声裂开一道缝隙。   二人一上一下僵持着,上方的东皇归一目眦尽裂,不断将重量增加。知鬼渐渐吃不消了,额头憋红了一根粗筋,从天灵盖延伸到眉心,几近爆裂。东皇归一癫狂地笑着,眼珠子里的血丝都恨不得蹦出来把知鬼吃掉。他大张着嘴,露出与人类不一样的尖细锋利的牙,一口便能咬断对方的脖子。   宝弓横在二人之间,外侧的一方正朝着东皇归一。知鬼咬牙坚持,吃力地将一只手爬上弓弦,腾然一拉,一只黑色的箭羽便嗖的射向东皇归一。   饶是他法力高强,闪躲极快,脸侧也被划破一道口子。他感觉到凉意,抬手一摸,果然触到黑色的血液,却不多,但也足够掀起滔天怒火。   东皇归一咆哮地说出这话,随后长刀一挥,闪电般冲向知鬼。   第一击,知鬼用宝弓将将躲过,但那弓箭早已不堪重负,发出一道紫色的强烈光芒之后,“啪”得断成两截。   没了兵器的知鬼很是脆弱,如陨落的星辰一般直直落下深谷。万幸的是,在他离河面只有一尺时,被飞身而来的冥君接住。   冥君早已重伤,接下他时很是吃力,喉咙间一记没有压住的闷哼,让淡如水的知鬼皱了眉头。   “两岸都是鬼兵,别上去......”   他靠在冥君肩上,说话颇为吃力。   冥君咬着牙将人往上拖,语气却很轻柔:“我知道。”   岸边去不得,但河底更去不得。于是他拼着一口气,将知鬼拖上了奈何桥。   从前,这里是置入轮回的必经之路。这头是鬼,到了那头,便是人。   如今,却两头都是鬼。   东皇归一见他被救起,才压下去的怒火又冒了上来,“谁也别想跑!”   说话之间,又是一枚火球飞出,直直冲向奈何桥上依偎的两人。   “纾    一记硬物撞击的声音,冥君身前不知何时冒出来一方屏障,生生将火球阻截,虽然屏障不怎么结实,被火球逼的往后滑行了三丈,但最终还是抵挡住了。   东皇归一虚了虚眼睛,看那屏障消失之后,缓缓从烟雾里直起身的段无迹。   “本以为你是个凡人,不想居然会点儿法术?”   段无迹抹去唇边血,沉下脸色看他,“本少主会的东西多了,关你这白肉虫何事?”   东皇归一愣了,“白肉虫?”   “呵,通身圆滚滚的白,施法跟脏蛆蠕动似的,不是肉虫,是什么?”   即便是落于下风,魔教小少主还是一如既往的毒舌。   东皇归一很是不屑,“你们都是被我踩在脚底的将死之人,也只剩这张嘴了。毕竟,马上你们进了我的肚子,就再开不了口――”   他极其享受现在的快感,因为这些一万年前将他置入囹圄的家伙,统统被他打败在脚下。   他仰天长啸一声,长刀随即在半空一舞,一记黑色的飞刀径直冲向段无迹。   地上飞快拔起一堵屏障,但那飞刀的法力太过浑厚,两股法术撞击在一起,段无迹的屏障术被逐渐削弱。   “呃......”   段无迹死死咬着下唇,脚下在地面滑了好几丈,青白的干净靴子因此爬了好多泥土,黏糊糊地粘在裤腿上。   蓦然,背后贴来两个温热的手掌,他半回头一看――是邵慕白。   而邵慕白身后,站的是冥君。   三人的法力一叠加,屏障立即增厚了一些,但也仅仅一些。东皇归一紧接着射来几道更加锋利的飞刀,三人未有顶住这几近一座泰山倾轧过来的力道。   砰然一声,尽皆倒地。   好半晌后,一口猩红夺口而出,他们才勉强坐起,撑着地面的手臂颤抖不停。   “这么快就不行了?”   东皇归一悬在半空,如看蝼蚁一般俯视他们。   “既然这样的话,那你们几个就一起死吧!”   腾然间,天摇地晃,忘川河的水如沸腾一般翻滚,不断冲击十丈高的河岸,岸边的巨石碎裂的碎裂,坠落的坠落,一片天地崩塌之相。   倒在一处的三人,以及不远处的知鬼,头上都散出一股纤细的法力流――这是东皇归一吸噬的前兆。待它从白色转变为黑,大神丹就会夺体而出。而没有法力傍身的肉身,是无法抵挡忘川河的风穴的。   于是,他们的肉身渐渐变得有些透明,能够直接看到里头大神丹的颜色。   冥君与知鬼的自然是纯正的黑,邵慕白的大神丹乃是明黄,与泪丹紧紧靠在一处,而,本该没有神丹的段无迹,体内居然有一枚绿色的珠子。   东皇归一的眼神一凛,“你居然是木系上仙?” 段无迹:真,小神仙 第107章 回炉重造(一)   东皇归一的眼神一凛,“你居然是木系上神?”   神分五行大类,譬如邵慕白的真身白祭,便是与泪丹同源的水系,修法的依傍体是水。而木系上神,大多数在还没飞升为神时,真身多为花草。有的自小就长在仙境,有的在凡间的修为好,受菩萨点化而飞升,都是至纯至净的性子。   怪不得,段无迹爱洁成性。   邵慕白大惊,朝段无迹看去,果然,在其腹中有一颗婴儿拳头大小的绿莹莹的大神丹。   段无迹显然也不知情,茫然地望着他,摇头。   “孤王不管你的来历是什么,现在白祭一死,四颗泪丹尽在我手,看普天之下谁敢拦我――――”   “哗――”   随他一声怒吼,忘川河激起数层百余丈高的浪潮,如拔地而起的狼牙,直刺云霄。霎时间,四周如乌云密布,陡然黑了下来。   若真被东皇归一得了手,那么,整个六界都要遭受灭顶之灾。   正当所有人奄奄一息时,知鬼决绝地忘了冥君一眼。只是那一眼,冥君便看懂他要做什么。   “不......”他摇着头,眼中蓦然红了。   被唤的人反而很豁达,似乎早就决定了一般,他的笑着温柔,声音宠溺且浑厚:   “茗儿,你会平安。”   茗儿,是冥君的小字。   这是三千年前,冥君还不是冥君时,知鬼常唤他的。   语罢,知鬼再未犹豫,腾然化作一泓黑色的光束,径直冲向鬼祖,宛如脱弦的利箭,只让人眼前晃了一下,他便刺入鬼祖体内了。   “知鬼!”    冥君凄厉大喊,却一个回眸都未换得。   东皇归一被知鬼突然冲进体内,仰天发出一记高亢的咆哮,似乎痛苦到了极致。   须臾间,牵制邵慕白一行人的法术也一下子放开,几人从高处坠下,摔落至摇摇欲坠的奈何桥。邵慕白伏在桥面外突的石头上,仓皇朝东皇归一看去。   只见,东皇归一体内的法力迅速冲撞,与他之前吸收的多种法力在他体内乱窜,数种颜色的法力如灵蛇一般交缠,仿佛要将他撕裂。   “白祭,快走。”   冥君颤抖着站起,跑去扶已经昏厥的段无迹,奈何他现在虚弱不支,又跪了下去。   东皇归一显然被这许多法力冲撞了,体内如烈火灼烧,一下子不能施法。只如火山一般将法力赫然释放,将冥界震得天翻地覆,河水如滚油沸腾,巨石如雨点坠落。连千古如一的奈何桥也受不住冲撞,轰然倾塌。   邵慕白来不及想这中间的缘由,只知道现在这机会千载难逢,于是连忙将段无迹背上身,协同冥君一块挣出了冥界,直直往天庭飞去。   “知鬼他,用自己的法术强行冲开东皇归一的筋脉,将他体内的真气打乱,这才替我们谋了逃跑的时间......”   冥君脸上毫无生气,眼神亦是空洞洞的,只如机械似的念叨着工程化的缘由。   “三日之内,东皇归一不能运用法力。但他一旦将这许多法力融合于体中,三颗泪丹加上知鬼的大神丹,就算你恢复了所有法力,也奈何不了他。”   邵慕白咽下喉中的腥甜,问:“那是不是这三日之内与他决斗,会有很大的胜算?”   冥君凄凉一笑:“谁有这个能力,闯入冥界呢?你以为,东皇归一他一点防范都没有么?”   听了这话,邵慕白更是焦虑,“那难不成要让他大功修成,将我们变成祖上鱼肉肆意宰割?”   冥君回头看了眼澎湃汹涌的冥界,道:“现在情况紧急,我们先去找天帝,他兴许有办法。”   邵慕白点头,复又想起方才陡然消失的知鬼,心中便生了一味苦,“知鬼他......”   冥君却什么都没听见似的,两只眼睛仍旧空落落的,像一口积了灰的枯井。   许久许久,几人穿过层层云雾,远处的天宫隐约有了轮廓,冥君才望着那不成形的线条,喃喃道:   “他没了。”   一句话散在风里,宛如烟,宛如尘,踪迹惘无。   “陛下!白,白祭上神他们来了!”   千里眼奔入凌霄宝殿禀告,激动得险些说不出话。   天帝腾然起身,“快快相迎!”   遂,诸神转身,随天帝一同出殿迎接,待他们浩浩荡荡赶至南天门,却只看见倒在血泊中的三人。   冥君说,对付东皇归一,天帝兴许有法子。确实如他所说,在天庭商讨了一整晚之后,的确商讨出一个法子,借一颗太上老君的仙丹,于烧着三位真火的炼丹炉中修炼,能够恢复他上神的所有法力。但由于泪丹已经同其大神丹融为一体,需要修复双倍的损伤,则最快也需要三日。   也,恰好是鬼祖大功告成之时。   期间,天帝不断派人攻打冥界,那地方却如龟壳一般坚硬,万鬼尽皆候于地府,悄然不动。而那一方坚不可摧的结界,正是鬼祖用九千九百九四九个亡灵的魂魄搭建的。除非搭建者自行打破,否则这方结界将封存到天荒地老。   为防鬼祖突然偷袭,天帝也着人在结界上方又封了一层结界,鬼祖若要冲破,怎么着也得损耗三分元气。   美名曰:礼尚往来。   于是,这短短的三日,变成了天庭最后喘息的时间。那时候,天帝恩泽浩荡,也不管从前是否有罪了,皆用最好的丹药救治三人,包括那昏睡不醒的段无迹。   太上老君的兜率宫外有一团巨大的祥云,火红的颜色,足有山头大小,大喇喇悬在半空,一千里之外都瞧得见。据说是当初太上老君炼丹时没注意,丹炉轰然炸裂,三昧真火夺殿而出,烧红了这朵云。后来,嫦娥仙子说这团云颇有胭脂之色,很是动人,老君觉得也是,便一直都留着了。   邵慕白望着这团云,身上也染了淡淡的红。他马上便要进炼丹炉,受那三昧真火和仙丹的炙烤,方能恢复剩下的一半法力。   一刻钟前,诸神围在他面前,一口一个“神君”,一口一个“拜托了”,显然都知道这场仗的重要性,以及,危难性。   上百个神仙在殿口围得水泄不通,最后还是太上老君那拂尘一挥,让他们莫要扰了他的心神,他们才肯慢慢散去。   “鬼祖短时间内出不来,你且放心养伤。”   冥君于他身后站着,如是叮嘱。这个往日镇定如磐石的鬼神,在失去知鬼之后,目光一直是涣散的。   “我会尽全力,铲除鬼祖,给知鬼报仇。”   冥君动了动眼珠子,幽幽道:“现在整个六界都在指望你,就算没有知鬼,你也必须尽全力。”顿了顿,又道,“你是心系苍生的,我不会看错。”   如今临到尽头,许多曾经谜团掩映的谜题便似乎自己有了答案。   邵慕白想起当年冥君找他做捉鬼师的一幕,转身正视他,问道:“我前世死的时候,你迫不及待找上我,让我返回时空去收集泪丹。当时,鬼祖也已经冲破封印了吧?”   最后的最后,自然是要摊牌。   冥君也没像之前那样隐瞒,只是颔首,“不错。当时,鬼祖已经集齐四颗泪丹,攻上天庭,控制了天帝。所以,即便当时你可以像现在这样,用三日的时间恢复法力,但天庭等不起,六界更是等不起。”   他本不该知道这些,只是邵慕白再三询问他捉鬼师的这是身份,冥君便也疑惑,于是冒险去了一次前世镜。   那镜子是穿越时空所用,纵观六界,没有天帝的允许绝不可贸然进入   邵慕白之前以为他走了大运,冥君随便找找就能找上他,让他有机会重生,去珍爱那个前世被他辜负的人。但现在看来,冥君却是一直都盯着他的。就算他当时没死,恐怕也会横生一出动乱,让他“意外身死”。   只是,现在的鬼祖虽没有集齐泪丹,但也吃了知鬼的大神丹。适才千里眼来报,说其更是吸噬了冥界所有冤魂,极万千于一体,法力无边。   “既然这样,何不再用一次前世镜,让我回去?我如果提前将泪丹全部集齐,鬼祖就没有可乘之机。”   冥君却没有立即说话,他想了想,无奈笑了:“我之前的确是这样想的。但,每一次重生,都不是简单的从头再来。从前鬼祖是用十年的时间收集了泪丹,我给你两年已经缩短了很多,不想他还是抢在了咱们前面。何况,这祸害一直存在,我们便要一直重生吗?若不彻底解决,他迟早会酿成大祸。”   一切并非简单的从头再来。   鬼祖在封印里同样能够得知外界的消息。他知晓邵慕白在收集泪丹,便也想出应对之策,在已经集齐三颗泪丹时派浊羽前去抢夺第四颗,使一出调虎离山之计,趁知鬼赶去协助邵段二人时,偷盗泪丹,冲破封印。   邵慕白陷入沉思,半晌道:“确实......一切都非简单的从头再来。”   谁承想,他们倾尽全力重头再来,还是落了一样的下场呢?   他的话徐徐如傍晚时分的清风,似思索,又似感叹。顿了许久,沉下嗓子道:   “我跟东皇归一的恩怨,是时候了结了。一味拖下去,指不定酿出更大的祸事。”   眼神若狂风骤停的大漠,卷了漫天的黄沙OO@@落下,沉进广袤的大地。那瞬间,江山静默,苍穹无声,只留了那耸在云霄处的高山,以及缓缓流淌的江河。   冥君望着日光勾勒的剪影,只觉得又瞧见了那屹立天地的上神白祭,旧时记忆与现实重叠,他不禁感慨:   “如果挺过这一劫,你先前犯的罪过便可一笔勾销了。”   他和段无迹,都是触犯天条被打下凡的,即便各路神仙不提,但他也能想到,那罪名断是不轻。   但,那又如何?   邵慕白逆着日光望去,悠悠道:“挺过这一劫,我便要同无迹双宿双飞了,哪还管这许多?”   冥君欣赏他这份豁达,道:“说的也是。普天之下,我是没见过比你们还执着的了。竟能纠缠这么多年。”   “听起来,我当神仙的时候还跟无迹有交集?”   “这倒有趣,说来听听。”   “你们自己的事情,要自己想起来了才真切,若是别人说,难免乏味。”   邵慕白想了想,“也是。希望不是什么不好的经历,不然无迹又要发脾气了。”   “有脾气发是好的。”冥君蓦然想起什么,神色哀伤。   如今,他却连发脾气的人都没了。   “三日后,我送你一样东西,望能助你一臂之力。”   邵慕白知道他又是想知鬼了,也是奇怪,之前见过二人那么多次,他竟没瞧出他们的关系。   不过,就算他们之间没有爱慕,失去一个合作了上千年的友人,心里都是不好受的。   “冥君,我会尽全力。”   尽管现在的鬼祖天下无敌,他也是要搏一搏的。 第108章 回炉重造(二)   炼丹炉里的日子并不好过。   邵慕白只觉得体内有无数团火焰窜来窜去,烧得他肺都要焦了。也不知道无迹现在如何了,不过他拜托冥君看着,兴许能够放心。   说什么下凡是受罚渡劫,是天上所有神仙都不愿沾惹的。但纵观这为人的两世,终究还是只有一个段无迹让他牵肠挂肚。这小魔头的模样他一辈子都忘不了,不,是就算他投胎转世,亦或飞升成神,永远永远他都忘不了。这样甜美的回忆,是为人这两世带给他的,他很满意自己的遭遇。   若有可能,他真希望再犯个什么错,与段无迹再相守个十几辈子,体会完人间的酸甜苦辣,再回来这天上。   兴许段无迹真是救赎他的,一想起这人,丹炉里的时辰便不那么难熬了。于是他一股真气压着,开始吸收吐纳,将之前被封住的神脉渐渐打开。   冥君告诉他,鬼祖很不好对付。坐拥三枚泪丹,一枚大神丹,更别提他在忘川河下修炼的那一万多年。   所有人都知道这几乎没有胜算,但诸神仍旧信他,兴许是他胜了万儿八千年前的那一仗,故而有些威信。   但今时不比往日,依照太上老君的描述,他做神仙的那些年头一直游手好闲,成天捧着酒壶瞎转,法术毫无精进,倒是嘴皮子的功夫利索了不少。   邵慕白有些看不起当神仙的自己,毕竟他在凡间做武林盟主时,虽然一张嘴也能说死人,但好歹武功还是天下第一的,可谓文武双全。   如此算来,他法力不及鬼祖,怀里这颗泪丹还是未有洗魂的,不能完全借到法力,这一对比之下,高低立判。   这样看来,他就算是输给鬼祖,就算被打得魂飞魄散,也是在诸神的意料之中的。就便宜他,虽然没什么能耐,却卷走一个“为苍生而死”的美名。   面临他的是牺牲和死亡,他没有选择,却欣然而往。   之前他很不明白,为何这么多神仙,乃至那高高在上的天帝,都将所有的希望压在他身上?他强行解释为那场万儿八千年前的战争,但这似乎没什么说服力。   现在仍然也不明白,但,弄清楚了,搞明白了,又有什么关系呢?   有些事,并非一定要抓着原因才去做。他抛开生死要去杀的对象是在六界掀起轩然大波的鬼祖,是揣着一颗狼子野心要荼毒六界的东皇归一,纵使他最后败了,在铲除鬼祖的大军中只是山脚的一粒几乎没有重量的尘埃,也值了。   想到此处,邵慕白有些沾沾自喜,不想在这生死一线的时候,他的思想居然还能上一个层面。   两天两夜之后,太上老君打开了丹炉。   “老君?”   前面豁然明亮,邵慕白呆呆望着丹炉的盖子,一头雾水――不是说好要三日的么?   太上老君盘腿坐着,只让童子上去把他搀出来,“该做的,老夫尽都做了,剩下的,要靠神君自己了。”   “老君的意思是?”   太上老君抱着拂尘,慢悠悠道:“神君的法力已经恢复九成,最后一成,也将在两个时辰之后回身。”   进度比预计的要快,邵慕白欣喜不已,“如此说来,我即刻攻去冥界,杀他个措手不及!”   “――且慢。”   行至门边却被叫住。   “神君以为,老夫说的这三日,是随便说说的吗?”   “那......”   “神君体内的泪丹,可有洗魂?”   邵慕白一怔――这自然是没有的。   最后这颗泪丹是从一个年迈的鬼妖体内取出来的,还未洗魂就被他生吞入腹,时常能听见低嚎的幽幽哭喊,许是那老人鬼的心声。   迄今,他一共降服了四个鬼妖。平歌和海棠都正常送往地府服刑。钟翎虽被浊魂打伤,但临近魂飞魄散之时,段无迹帮他念了一个屏障术护了起来,即将散开的魂魄又往中间凝聚,最后勉强成形。只是那段时间邵慕白正在昏睡,是冥君亲自来阳界提的钟翎。   至于最后一个,老人鬼,邵慕白既不知其来历,又不知其去向,现在急需洗魂却不见鬼影,当真急人。未有洗魂的泪丹夹杂着深重的怨气,这对于真身是上神的邵慕白而言,是不能完全运用其法力的。   “当时拿到这颗泪丹,正好跟浊羽大打一场,无暇去管那鬼妖,后来也不知是在打斗中灰飞烟灭了,还是又逃去了哪个地方。总之,那鬼妖现在无影无踪,想要洗魂的话,根本没有办法。”   太上老君道:“然则,若不洗魂,这颗泪丹在你体内,形同无物。”   “既如此,我可需要将它取出来?”   太上老君笑了,许是责怪他的天真,“神君,你可知,你的法术与泪丹隶属同宗?”   “这自然知道。”   “那你又可知,你若得了一颗纯净的泪丹,法力便几乎是之前的两倍?”   “果真?!”邵慕白眼前一亮,半晌又黯淡下去,“但老君你也清楚,如今我们没能有法子洗魂。”   “老夫不能,当然,神君也不能。”太上老君缓缓起身,行至他跟前停下,郑重道,“但自有能者,愿意为你出手。”   邵慕白的眉毛一跳,“谁?”   太上老君笑得宽慰,“他已在殿外等候,神君快去见他罢。”   邵慕白心里被人敲了一下,一时间只觉得心跳加速,虽不清楚这加速由何而来。他朝殿外走去,脚步愈来愈快,最后推开门的那一下他甚至在小跑。   木门发出沉重的掺杂着年代感的声音,如大漠边上吹气的号角,嗡的一声,震得人耳膜疼。   长门外,阔阶前,一抹颀长的影子于彤云之下回身,须臾间,春风万里。   邵慕白眉眼舒展,轻轻一唤:   .........................   其实从体内流出的法力的颜色就能辨别上神的系别。   段无迹隶属木系,他的大神丹和能量源便都是青色的。而邵慕白隶属水系,本来该是蓝色,却因为他的法术受女娲点化,当时化作泪丹的那滴眼泪,是血泪,故而他的大神丹乃是血红。许多神仙以为他是火系上神,其实不然。   最后这一日的循回,是用段无迹的法术将泪丹洗魂的。   说是法术,其实也跟凡间的换血相似,乃是将他的干净纯粹的法力在泪丹体内流转七七四十九个轮回,将怨气全都洗出来。没有浮生镜,没有白月光,只靠他这微弱的法力,将那怨气慢慢冲淡,最后悉数带出。毕竟木系上神至纯至净,乃是这些污浊之气的克星。花个一日的时间,是可以办到的。   至于他的法力,暂时还未完全恢复。   依照天帝的意思,他们二人本是下凡受劫,现在劫数未满,理论上是要继续历劫的。但邵慕白临危受命要去降服鬼祖,自然是不得已将劫满之日提前。毕竟在十级危难面前,三级的刑罚便也是大山里的一g土,不足为虑。   而段无迹却是没有的。   天庭还没到非他出手不可的地步,所以,天帝还在考虑,是打破规矩让他劫满飞升,还是封存他的法术和记忆,继续打入凡间历劫。   不过现在大难当头,他愁得头发都在冒火,便暂时没有理会这一茬。   而且邵段在天界时人缘颇好,诸神便刻意不在天帝面前提及,甚至天帝好不容易分心出来询问时,他们也都煞有介事地扯到鬼祖这边来。   于是,邵慕白,不,现在已经是白祭了。   于是,白祭便得了一个安宁的二人世界。   “明日就要去了。”   太上老君嘱咐他修整两个时辰,待尽数恢复之后再洗魂,免得二神的法力冲撞,身子吃不消。   于是,他们去了蓬莱。那里山水明净,是个静心的好去处。   在蓬莱仙岛周边的一块小小浮石上,段无迹在他身边坐下。邵慕白盘腿坐着,段无迹却不喜欢这样,他将两条腿伸了出去,垂在浮石边缘,于半空轻轻晃着。   “无迹,你会挂念我吗?”   邵慕白的话很轻,远着烟云绕缭的蓬莱,鲜少的平静。   段无迹没有立即回答,缓缓将手放在他的手背,歇了半晌。   “会。”   邵慕白微微勾了唇,许是有一场大仗要打的缘故,现在什么情绪在他身上都显得很轻。他将手翻过来,与段无迹十指相扣。   此去有多凶险,他自己是清楚的。   “武林有一种说法,若一人生,而千万人死,是冒天下之大不韪,是恶魔所为。而一人死,千万人生,才是侠之所为。”他痴痴看着眼前人的侧颜,道,“无迹,如果这次真有什么万一,我做你的大侠,你做我的小魔头,如何?”   紧握的手颤了一下,道:“你会赢。”   邵慕白提醒他:“现在的鬼祖远胜当年。修炼了一万年不说,还同时拥有三颗泪丹和知鬼的大神丹,太上老君说,我就算恢复了上神所有的法术,也只有一成胜算。”   段无迹仿佛听不见他的话,仍旧十分笃定:“你会赢。”   邵慕白一怔,失笑:“这么相信我吗?”   “嗯。”段无迹点头,顿了顿,又道,“他们说,我跟你一样,都是没有恢复法力和记忆的神仙。我其实不知道自己是谁,更不清楚你的法术有多高,但我仍旧信你。你,永远是我心里的神。”   你,永远是我心里的神。   这话宛如春日化开的第一缕雪水,带着冬季未褪的一丝冷,以及春晖照开的暖,温热某人的心房。   邵慕白愣了愣,侧头看他,“无迹......”   段无迹收回眺望的眼神,迎上这人的目光,启唇:   “就算只有一成,我也信你。”   在蓬莱岛纤细柔和的余晖里,两人的眼睛融到一处。白雾袅袅,烟起蓬莱。刺眼的光从二人中间穿过,模糊了鼻与唇的线条。   上身微倾,侧首,唇畔相接。   光没了。 今天的无迹有、、甜 第109章 前世因,今生果   木系上神并非只有段无迹一个,且他现在还长着半个人身,并非是最好的人选。   只是提到要洗魂时,他一开口,木系的诸位神仙便都退了,无人再争。   “看来我从前的地位不低。”他甚至对邵慕白开玩笑,“连大长老都束手而立。”   邵慕白洋洋得意,“我看上的人,那能低么?”   傍晚时分,蓬莱仙翁驾鹤行来,一个仙童也没带,只揣了个酒葫芦,慈眉善目地瞧着他们两个,“去吧,是福是祸,总该有个了结。”   段无迹显然不认识他,但保不齐做神仙的时候认识,便也没将他看成疯子,只顺应着点头,“嗯。”   这下,邵慕白更加确定,他俩在天界的人缘不错。连蓬莱仙翁这样一千年都舍不得跨出仙岛的老人家都跑来慰问。难得,委实难得。   只是,他将乌压压的人群环视了一周,却始终不见冥君。估计又思念知鬼了,在哪个角落暗自神伤吧。   他将思绪清空,脚下一点,飞上众人瞩目的荒神台。   台上,二人悬浮于十丈高的半空,脚下是常年充溢在荒神台结实的法术流,如垫子般撑着二人。手掌两两相贴,涓水般的法力便通过掌根流窜。   期间邵慕白睁眼过一次,只见段无迹几近沉睡的容颜,以及如蝴蝶般停歇在眼尾的朱砂痣,心中很是柔软。   柔软,又有些伤感。   无迹啊,我此次一去,便不知归期了。   第三日清晨,天刚蒙蒙亮,一直沉默不语的人蓦然开了口。   “无迹,怎么了?”   他回应他。   段无迹的眼睛没有看他,只是盯着两人手掌相接处的光晕,眼神很淡,却异常坚毅。   “我知道你为何对我这样好。”   “嗯?”邵慕白被这无缘无故的一句话说蒙了,“我心里护着你,本就该对你好的。”   段无迹却显然不是这个意思,他眼睛不动,脸也不动,说这话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   “浮生镜。”   单薄的嘴唇吐出三个字,冰冷地让人恍如置身八寒地狱。   邵慕白仍是一头雾水。“嗯?”   段无迹接着道:“浮生镜,是你洗魂时,用来看鬼妖前世记忆的......但是,它不仅仅只可以看鬼妖。”   声音很是低泠,如幽静深处的泉。   邵慕白意识到不对,“你......”   “那次你被浊魂打伤,睡了十日。”段无迹咬了一下唇角,和盘托出,“我看了你的前世。”   邵慕白心里被敲了一下,愕然盯着他。   对面冷漠的人却突然打开了话匣子一般,接着之前的话继续道:   “我以前只是奇怪,为何第一次见面,你就对我穷追不舍。起先,我以为你是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已经见过我了,所以,一开始才那样热情。不是......我看了前世之后,才发现,不是这样......你,是来赎罪的。”   邵慕白只觉得心跳加速,眼珠子一胀,真气险些就要岔开。   “无迹,我――”   这小魔头知道了前世那些糟心事,知道了他其实是个无情无义的恶人,知道他是楚幽,是洪桢,是他们遇到的千千万万个负心汉的合体,这可如何是好!   他将段无迹捧在心尖儿护着,生怕受了伤,但他几乎忘了,前世伤他最重的人,恰恰就是自己。   他以为,只要他不说,这不堪且肮脏的秘密便无人会知道。   谁又能料到,这小魔头居然,自己扯开了这层蒙羞布。   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   “无迹我来找你不单单是为了赎罪我――”   “――你莫说话,听我说。”   这人却打断他,没有生气,没有不耐烦,而是意料之外的,很......温柔。   “我向你坦白,是懒得再瞒下去了。因为你实在太笨,居然一点都没看出来。但是......”   他似乎在酝酿什么,好半晌才呼出一口气,似乎下定了决心。   “但是,我不说,是怕你胡思乱想。现在我说了,是想告诉你,你不用乱想,以为我会恨你。因为......从红叶李下第一次见面伊始,到现在,乃至以后,我对你,都是没有‘恨’这个字的。”   没有恨,只有爱。   后半截这小魔头不好意思说,某人却一字不漏地听见了。   “还有。”段无迹还没说完,一直低着头的人终于抬起眼帘瞧他,一双冰冷的眸子融了万千深情,“我虽然城府很深,心机很沉,但是,你不准嫌弃我。”   至此,邵慕白终是没忍住,一颗黄豆大的眼泪滚的就出去了。   “无迹,我爱你......”   段无迹眼眶微红,但他眨了两下眼睛又给憋了回去。   “邵慕白,我什么都不会,心机还这么深,除了你,没人养得活。”   邵慕白亲吻他的额头,“等我回来养你。”   天帝告诉他,邵慕白这一去兴许就真的去了,他是有过害怕的。他想象不出,万一这人没了,他该怎么活。他是要一个人捧着碗看着对面空荡荡的椅子发呆,还是一个人走路时带着身侧苦涩的空气走走停停?那种无边的几乎让他窒息的痛苦,他连想都想不出来,更别提亲自体会。   他曾说,他信邵慕白定会凯旋,但真到了那一刻,他却又怕了。   除了你,没人养得活。   没了你,我活不了。   他的意思,这人知道的。   第三日清晨,邵慕白已经全然恢复。段无迹由于法力相对单薄,这一遭下来便很是虚弱,嘴唇由之前淡淡的红,几近成了白。周身也软绵无力,两条腿如面条一般。   蓬莱仙翁早料到如此,大方地让出自己的仙鹤,让段无迹躺上去。   “仙翁。”   邵慕白叫住他。   “怎么?”老头子回头问。   “此战,我无论胜败,无迹这边还恳请你多照看些。”   蓬莱仙翁仰头大笑,仿佛邵慕白正说到他心坎上:“神君放心,有我老头子在,他不会有事的。”   邵慕白郑重地行了一个礼,“多谢仙翁。”   蓬莱颔首,“神君客气。”   于此时,天帝上前而来,一双眼睛如生铁一般坚硬,“白祭,此战关系到整个六界的命运,本帝恳请你,也命令你,只许胜,不许败。”   若败,冥界的无数幽灵便会一涌而上,杀诸神,屠诸仙,摧毁各大神明宫殿,占领凌霄。鬼魂依附怨气所生,而东皇归一更是集万千怨恨于一身,他最恨天界,大功告成之后,断然是要先攻上天庭,再然后,屠杀六界。   让他坚持了一万年而没有被忘川河吞噬的执念,是复仇,亦是杀戮。   那时,层层瘴气将天日遮挡,万物无光,普世之间,只有无数游离的孤魂野鬼,神、仙、人、妖、魔,皆亡。   邵慕白垂眸,看了看遥遥冥界的那一处暗流涌动的漩涡,“我知道。”   宫人替他穿好红铁玄甲,这盔甲坚固结实,每一片铠甲皆如鳞片一样贴着身体,走路时会有零碎的金属碰撞的声音。   天帝上前,从侍卫手中接过一把沉甸甸的宝剑,交到邵慕白手上。   “这柄阴阳琉璃剑,是冥君托本帝给你的。”   邵慕白接过,这柄剑较他之前用的时候沉了许多,周身的颜色也深了,变成浓郁深沉的幽蓝,细细一看,还有半明半暗的法术流窜动。而且他试图用法术将它变换成折扇,却没有丝毫反应――这柄可以在折扇与长剑之间转换的兵器,已经锁定在长剑模型了。   邵慕白疑惑,想找人问问,“冥君呢?”   天帝的眼睛抽了一下,“在里面。”   “在里......”邵慕白一愣,接着反应过来,看着这柄功力不凡的琉璃剑。   天帝接着道:“昨日,他趁所有人不注意,祭剑了。”   祭剑,乃是将三魂七魄尽皆注入剑中,自此以后,便永远存活在剑刃之中,是生,亦是死。   “他,他可有什么话留下?”   天帝眼神凛冽,道:“杀了鬼祖。”   邵慕白眼眶一热,握紧了剑柄,只觉得琉璃的温度穿过掌心渗进了体内,“好。”   语罢,他抬手在脚下一旋,云层迅速破开一个洞口,而洞口之下,便是在黑雾漫漫中栖身的冥界。   与此同时,地下传出一个穿破耳膜的巨大响动,天宫因此晃动了半晌――东皇归一也练成大功,冲破封印了。   “白祭――”   一个裹挟了巨大能量的黑影腾飞而来,与东海上方的半空停下。   “你可敢同我一战!”   他的声音仿佛咆哮,如被生剥了皮的野狼。他的能量化成了一层浅浅的白色光晕,绕着盔甲流动。显然,这能量已经溢满他的身体,随时都要倾斜而出了。   许是感受到了大神丹的法力,琉璃剑发出一阵强烈的悲鸣。   邵慕白握紧宝剑,缓缓举到身前,“有何不敢?”   语罢,脚下飞速一点,一泓火光在半空闪过,顷刻冲向鬼祖。   砰――――   两股强烈的法力冲撞到一起,在半空生出一圈霸道的气流,飞速朝四面八方扩散,将脚下的东海击打出千层巨浪,高度足有五十余丈,将一鬼一神层层包裹,铜墙铁壁一般。   这场跨越万年的仗,终是拉开了帷幕。 无迹原来是一个情话满分的boy 第110章 决战(一)   噔――――   邵慕白劈中那悬在半空的鬼祖,被对方用断魂长刀隔挡,利器摩擦之间发出零星的火花,四处迸溅。   少顷,二人双双用力,随着一泓白浪击上云霄,二人皆退了几十步。   “琉璃剑?”   鬼祖盯着那有蓝色的剑刃,玩味笑道,“一万年前,你用这柄剑刺中孤王的心脏,你该不会以为,一万年后,孤王还会中你的招吧?”   邵慕白未有说话,只将手臂从侧面抬到肩部高低,朝对面隔空劈砍的瞬间,他身侧的石岛便飞出无数枚石子,利箭一般朝东皇归一射去。   东皇归一持刀左右劈砍,每一刀下去,便是一泓煞白的光,将近处的石子隔挡在外。   “砰!砰!”   他以为邵慕白的这番进攻只有碎石阵,其实不然,待他解决所有的碎石打算讽刺两句时,邵慕白却已经冲到他跟前。他避闪不及,手臂被划破一道浅浅的口子。   东皇归一细看了一下伤口,随即用法术愈合,但他的脸色却不怎么好看了。   邵慕白将宝剑立于身前,两指并拢从剑身摩擦到剑尾,慢悠悠道:“你该不会以为,一万年后,琉璃剑还是从前的样子吧?”   “有人给你祭剑?”东皇归一显然不信,但事实又的确如此。   邵慕白如今人剑合一,“整个六界中,你杀的,害的,何止千万?而想杀你的,制伏你的,更何止千万?”   东皇归一听了他的话后,好像找到同类一般,放声嗤笑:“呵,说什么我鬼祖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你白祭不是也一样?我杀的还只是些无名之辈,而你杀的这个,修为应该不少于一万年吧?”   “若能杀了你,冥君、知鬼、我,虽死犹生。若不能杀了你,我们虽生犹死。你是为了私心而杀戮,我们,是为了制止杀戮。”   “胡言乱语!同样是杀戮,哪有什么制造和制止之分,从你拿剑的那一刻起,白祭,你跟我就是一样的!”   “我们不一样。”   “哦?”   “神鬼不同论,正邪不两立。你在忘川河关押了一万年,想了这么久,应该明白。”   “什么人鬼妖神?什么正?什么邪!不过就是一场成王败寇!若择日孤王登上凌霄,尔等,便是孤王脚下的臣子。彼时,孤王便是神,而你们,便是鬼怪妖魔,终生都要被锁于忘川河下!”   琉璃剑的温度从剑柄传来,邵慕白抬手,剑指青天,“那便看看,最后胜的是你,还是我。”   一黑一红两股法力骇然撞到一起,轰的炸裂,发出滔天巨响。刹那间,高山撼动,海浪翻涌,半空好似要被活生生撕开一道口子。   而天庭之上,两只前往蓬莱仙岛的仙鹤却停了下来。   “等等......”   段无迹虚弱地躺在仙鹤背上,动了动手指。   蓬莱仙翁驾着另一只仙鹤靠近,“仙君有何要事?”   段无迹撑着微微抬头,方才他在邵慕白面前凭一口仙气吊着,尚且还有些气力,现在却是虚弱到不能坐起了。   “这里看他,近一些......”   “可你元气大损,该要静心休养才是。”   段无迹无力地摇了摇头,靠在仙鹤的翅膀上,痴痴望着下头山崩地裂的局势。   “我就在这里看他。”   仙翁仿佛是知道他的性子,便未有再劝,只让仙鹤停歇在一块浮石上。那仙鹤好像很喜欢他,一直回头轻轻蹭弄背上的人,时不时发出一声轻柔的鸣叫,似在与他说话。   段无迹气息奄奄,虚弱地靠着仙鹤的脖颈,眼睛一动不动地瞧着下面。   仙翁怕他的身子撑不住,悄悄渡了一口仙气与他,一字不言,只有叹息。   邵慕白这一仗有多难打,几乎所有人都明白,但真正看到决斗之惨烈时,心里还是会被生剜去一块皮的。   邵慕白只有一颗泪丹,而东皇归一有三颗,其间的悬殊在一开始的时候并未显露,只是过了一个时辰之后,法力浑厚与否,便如旱季到来时的河床,水一干,泥沙渐渐就现出来了。   东皇归一将法术归结于海,活生生从海底引出一条海龙,周身是水,却如铜墙铁壁一般坚固。其龙头的大小堪比宫殿,即便是太上老君的坐骑,在其面前也不过是一只蚂蚁。   海龙嗖得冲出海面,龙尾击碎了一块巨大的礁石,仰天一声咆哮,几乎撕破苍穹。   邵慕白望了那盘亘在云层中的巨龙一眼,随即默念法术,眉间的图腾似着了火一般浓烈,“嗖”的一声,海底又蹿出一头红色的龙。   这龙的颜色,自然与法术的颜色一致。邵慕白的是赤色,东皇归一的能量乃是冥界最深最暗的地方孵育而出,自然也就是黑色。   赤龙远没有黑龙庞大,甚至只有其十分之一的长度,但却胜在灵活。只见它飞速朝黑龙飞去,在其龙爪盘旋而上,直攻腹部。   黑龙尾大不掉,没想到它的进攻如此迅速,一时没能躲开,露出大片破绽。这对于赤龙而言分明是大好的时机,但东皇归一的法术委实太厉害,赤龙的利爪刮过其腹,却未能刺进去。   “嗷――”   黑龙陡然回击,一股火焰夺口而出,直直喷了出去。邵慕白一个法术峰回路转,急忙让赤龙掉头,这才躲过一劫。   两条龙这般缠斗了一百余个回合,双方皆有了疲态,在飞速的进攻和闪躲之中,邵慕白受了些轻伤。   “白祭,想不到吧!你曾把孤王踩在脚下践踏,如今却连还手之力都没有!哈哈哈――”   张狂的笑声充斥天际,在雷电交加的半空听来,更有刀斧劈砍的气势。   “孤王被关押的这一万年,没有哪一天不在想着杀你!”   “孤王要将你抽筋扒皮!要把你的三魂六魄全都打散,让你永生永世不得超生!”   诸神听他如此嚣张,纷纷在斥责之余,心头冒了一股冷汗――这从最低处生出来的鬼祖,不仅企图颠覆天庭,还敢自称“孤王”。   邵慕白却是不怕的,只见他鼻中一记冷哼,接着,被踩在脚下的赤龙不知哪来的气力一下子挣开了禁锢,闪电一般腾飞,龙尾狠狠在黑龙的眼珠扫过。   “嗷――――――”   黑龙发出一声几近咆哮的痛呼,东皇归一与他黑龙本是一体,也因此受了一创。   脸上的狂妄一下子被阴鸷取代,他捂着受了伤的右眼,嘴唇一下子裂开,似有无数鬼魂从里头钻出来。   腾然间,狂风呼啸,将天宫都刮得震了两下。除了派去攻打冥界的天兵,剩下的天神皆施法隔挡,将天宫的形势稳住。   东皇归一大发雷霆,黑龙身上因此生出毛发一样茂密的剑齿,根根锋利无比。它呼啸着朝赤龙攻击而去,一阵气势磅礴的撕咬之后,赤龙的右爪几乎断裂。   邵慕白持剑的手险些脱力,他咬着牙再用力,乘着对方的攻势再从中找寻破绽。两条龙在云层中缠斗,黑红交加的光芒从厚云中穿透出来,闪烁刺眼。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邵慕白知道他与东皇归一的差距,这场仗越是持久,对他越是不利。   要尽快......   如何才能快呢......   现在他就算使出浑身解数,也没办法在短时间内制伏东皇归一。   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呢............有了!   急促的眸子陡然一定,望向半空纠缠的两条巨龙。只见颀长的赤龙倏地一旋,头部紧紧连着龙尾成了一个圆,随后,这红色的圆圈开始转动,速度越来越快,逐渐缩成一枚冒着火焰的火球。   “哈哈哈!白祭,你以为缩起来,孤王就奈何不了你了吗?”   东皇归一仰天一喝,只见黑龙肆意咆哮,龙尾一摆,腾然将火球抽了出去,消失在九天之间。   “如今没了赤龙,看你如何应我!”   黑龙呼啸着朝邵慕白奔去,却在刚探出云层之时,被生生阻断。   “它回来了!”   千里眼指着远远的一个红点,大喜。   几乎是眨眼的时间,黑龙被蓦然飞回的火球击中头部,这一击,直接让变出幻形的东皇归一吐了血。   邵慕白的法力亦损耗巨大,他未敢停歇,只又念了一个咒语,让那火球再次飞转,朝黑龙袭击而去。   “白祭,你以为这样奈何得了我么?”   东皇归一已经反应过来,一个法术下去,黑龙血口大开,呼的一声将火球吞咽入腹。   “什么!”   诸神大惊失色,这幻形是斗法的最高境界,施法者的真身与幻形同生同灭,如若邵慕白的幻形消失,而东皇归一的真身和幻形都在,那么,这场仗便也不用再打下去了。   “白祭,我当你酝酿了半天,要放多厉害的一个招式,没想到,却是一招自寻死路。”   东皇归一缓缓举起长刀,运气,施力,只听一个尖锐的割裂空气的声音,一个锋利的刃术便如闪电般朝邵慕白飞去。   东皇归一瞪圆了眼睛,胸内的快感喷涌而出,张狂的笑容几乎要把脸撕裂。   “白祭,受死吧!” 第111章 决战(二)   “噔――”   白刃离邵慕白只有一尺之时,被一堵坚韧的屏障术隔挡了回来。   东皇归一的笑容僵在脸上,“不可能,你现在不可能还有法力施展屏障术!”   邵慕白缓缓抬头,勾唇,“谁跟你说,我的幻形消失了?”   语罢,他护在胸口的双臂陡然打开,似乎要释放庞大的能量。   “砰――”   只听半空传来一声巨响,仿佛有什么东西炸裂开来,海上因此掀起一阵海啸,疯狂嘶吼。   这声音的来源不是别的,正是邵慕白的幻形。而由于它在黑龙体内爆炸,瞬间冲出的力量太过庞大,根本不是一个幻形能够承受的。于是,那身振聋发聩的炸裂声之后,黑龙也轰然毁灭。   东皇归一遭到重创,像真有什么在他体内爆炸一般,喷出一口黑色的淤血,直直往海上坠去,靠最后一成法术飞身转向,才勉强停落在一块礁石上。   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邵慕白自然也没能独善其身,几乎跟东皇归一同时坠落,期间他错过了石山的顶部,只得拼力将琉璃剑插入山体,靠利剑与石山之间的破擦来减小下冲的力道。   好在,离他落海只有一丈之时,下堕将将停止。他咬着一口气将宝剑掰平,勉强站上去,呕出一口猩红。   “可恶......”   东皇归一捂着胸前破开的窟窿,踉跄起身。   “白祭,你居然用这种自残的方式攻击我,愚蠢至极!”   邵慕白扶着身侧的石壁,咽下喉中的腥甜,喘着气道:“只要能杀了你,什么方式都无所谓。”   “你就不怕死?别忘了,你若是死了,就算能够杀了我,那些功名厚利,可都跟你没关系!”   “天下之事,天下人皆可管。六界之恶,六界人皆可除。这跟名利无关。”邵慕白的语气淡淡,“不过我想你是不会明白的了,你脑子里装的是报复和算计,只想着苍生渡我,而非,我渡苍生。”   “白祭,这么久不见,你还是跟当年一样迂腐。”东皇归一不以为然,“孤王生死一场,想的当然是现实,是切身。那些所谓的正义,公平,所谓的大爱无疆,你抓一个在手里试试?你变一个出来试试!”   邵慕白的眼色冰冷,“夏虫不可语冰。”   东皇归一的眼珠冒了几根血丝,一突一突地跳,“这个世界,只有弱者才会一直嚷着要公平,要正义!而弱者,根本,不配生存!”   正如他眼中的邵慕白一般。   双方的铠甲在方才的爆炸中满目疮痍,头盔更是不知道飞去了哪里。落话间,二者再度卷入战斗。现在没了幻形,便只能真刀真枪地打了。   刀剑相拼,再未留情。   飞身接近时,东皇归一的长刀直刺邵慕白的面门,被他侧头避开,刀刃在他的脖子掠过,夹带的刀风在上面割开了一道浅口。偏头的同时,他的身子也侧向一旋,将长剑朝对方的腰部刺去,也只划破对方的盔甲,留下一记轻伤。   东皇归一握刀的手一转,将长刀放平,直冲邵慕白的脖颈一扫,企图将他的头颅斩下。被他沉腰避过,由于闪躲的速度太快,长刀还切下了他几根未来得及退去的头发。   他放低了重心,便将就此时的低度,握剑朝其腿部攻去。   “砰砰砰!”   在快到出现重影的打斗中,只听见一阵频繁的撞击声,一红一黑两道光影迅速在海上掠过,从礁石打到石山丛生的岛屿,再到波涛汹涌的海浪之巅。在乌云密布的苍穹之下,光线微弱,万物也因此变得阴暗,唯有这两束光芒始终如一的刺眼,将黑夜烫了一个洞。   手臂的力量逐渐流失,呼吸也越发粗重,空气如针一般扎他的肺脏,但他却顾不得这些,只将所有的眼神和注意力都钉在东皇归一身上。   耳旁的风呼啸而过,隐约响起之前他与段无迹的对话。   “鬼妖有了泪丹之后,法力一下子翻了好几倍,一点儿也不好对付!”   “无迹,其实鬼妖也有弱点。他吞噬泪丹之后,一定会有一个丹眼,只要咱们找到它,打破它,鬼妖就是一个轻飘飘的鬼魂,不足为惧。”   对啊!   既然鬼妖有丹眼,那么,吞噬了三颗泪丹的东皇归一,势必也有!   飓风呼啸,似有万千海妖同时哭号。这凄厉的声音夹杂在十丈高的浪涛之间,大海便仿佛成了一张血盆大口,打开尖锐的獠牙,要将物种生吞了一般。   双方又交战了一百个回合,在一记沉重的出掌之下,皆被逼退了几十步,各据一块浮石站稳。   “呼――呼――”   呼吸声仿佛击打在耳膜,每一次吐气都异常清晰。   他剑抵地面站着,盯着对方已经支离破碎的银白的盔甲。在盔甲覆盖的地方,东皇归一的身体与平常无异,但那些盔甲已经裂开甚至掉落的部分就大不相同了。那可以看到他幽黑的身体,以及体内闪烁的红色的泪丹。   只要再将他剩下的盔甲砍碎,他便能看到丹眼了!   他咬牙再朝对方冲去,刀剑再次相撞。   “噔――E!”   盔甲一片接着一片落下,三十回合之后,双方的护甲都散得差不多了。   东皇归一俨然杀红了眼,没有盔甲的束缚之后,他的能量更是如火焰一般往外喷射,“白祭,就算孤王没有盔甲,你也奈何不了孤王!”   邵慕白盯着在半空飘来荡去的鬼祖,他清晰看到他体内的三颗闪着红光的泪丹,而它们却一直在东皇归一的体内乱窜,位置并不固定。   “什么......”   邵慕白瞪圆了眼睛,不敢相信看到的东西――他拼尽全力,就为了找到丹眼,但如今泪丹游离不定,丹眼更是在周身移动,他要如何是好!   “神君这是失策了啊......”   诸神痛心疾首,在天宫门外纷纷摇头。   “谁知道这东皇归一如此狡猾,竟用‘游术’吞噬泪丹而非‘定术’,这样一来,丹眼无从而觅,神君先前做的那些岂不是前功尽弃了!”   “该死的东皇归一!现在神君的仙元大损,若是他绝地反击的话,神君怕是遭受不住了......”   正当众神唏嘘,以为要万劫不复之时,海底忽然传来“嗖”的一声。   只见宽阔的海水突然向两边分开,被刀劈了似的,裂开一条幽深的裂缝。而从裂缝中飞上来的,是三个半透明的鬼魂。   东皇归一自是不认得他们,只当是跟天兵打斗时脱身出来,协助他对付邵慕白的。于是冲三鬼高呼:   “尔等来的正好,快助孤王灭了白祭。来日孤王登上凌霄,定封你们为尊贵上神!”   他不认得三鬼,但邵慕白却认得――那是这一年交过手的平歌、海棠,以及最后背段无迹救起来免于灰飞烟灭的钟翎。   “这是......这是厉鬼!”   “东皇归一居然还叫了帮手!”   “既如此,咱们也莫要再袖手旁观了,一同冲下去,大不了同归于尽!”   众神见到三鬼,好些就按捺不住了,撸起袖子就要冲上去――却被天帝拦住。   “――众卿且慢。”   “陛下!神君危在旦夕,等不得呀!”李天王急得拍手。   天帝将手臂一抬,眼睛一动不动地俯瞰着下头,道:“兴许,他们不是敌人。”   “什么?!”   诸神震愕,纷纷朝下头望去。只见平歌等三鬼毫不顿留,并肩往前飞行,径直朝东皇归一背后冲去。   天地惶惶,海浪萧萧。   这暗无天日的大海之上,浪涛席卷如狼牙,风声凄厉似鬼哭。   暗的地方,总需要光明。   人们习惯去找夜空中最亮的明月,习惯去追沙漠里最大的绿洲,习惯被最耀眼最顶尖的东西吸去目光,却忘了,聚沙成塔时,每一粒沙子都是有力量的。   聚是青空月,散是满天星。   萧瑟的风声是他们的战歌,滔天的海浪是他们的旌旗,他们是曾经渺小现在仍然渺小,却做着不平凡的伟大的事,他们深遭不幸却仍胸怀正义,他们拥有高洁的灵魂,他们在地狱中跌倒了无数次又爬起来。   他们是战士。   只听“轰”的一声,东皇归一不备,被三鬼侵入内体。   刹那间,不断窜动的泪丹仿佛找到了主人,纷纷停了下来,聚集在东皇归一的心口。而三颗泪丹中间留下的空隙,就是丹眼!   邵慕白眼神一凛,杀气骤然肆虐――就是现在!   他将所有的法力都注入到剑上,用生平最快的速度朝那丹眼冲去。冷风如刀子一般刺入他的眼睛,飞扬的石子在他脸上划出一道接一道的血痕,海水如石头一样砸上他的身体。   但成败在此一举――他不能停!   剑刃入肉的声音,琉璃剑刺穿隔挡的手掌,扎进东皇归一的心口。   “啊――――――――”   一声惨叫震天动地,刹那间云层翻滚,狂风肆虐,天都仿佛要塌下来一般。   东皇归一体内的法力腾然倾泻,化成强大的力道朝四周散射,将邵慕白打飞了出去。   他撞到海上一座高耸的山,又狠狠砸到地面。支在山顶的巨石因此光明正大地坠下,在海面撞出巨大的浪花。   再看东皇归一,现在已然是强弩之末。他的法力极速流失,胸口骇然的一个窟窿再没办法用法术愈合,黑色的血液大汩大汩地从体内淌出,染黑了一片海域。   饶是泪丹还在其体内,现在也驾驭不了它们的法力,只能束手就擒了。   “不可能......孤王不可能会败!”   邵慕白缓缓从岛上起身,踉跄了一下,呕出一口猩红。他抬手在嘴边一抹,喘息道:   “自古,邪不胜正......东皇归一,你是自己动手,还是我来,亲手杀了你?”   东皇归一的面目狰狞,捂着胸口的伤咆哮:   “不可能......这绝不可能――”   邵慕白以剑撑地,往前迈了一步,淌下的血液在地上画出一条直线,“看来,还是要我动手,是么?”   东皇归一陡然惧了,连忙往后了几步,声音一下子小了许多:   “不......我已经被关了一万年了,不,不能再去那个暗无天日的地方,不......”   他的眼珠子颤个不停,仿佛要炸出来一般。   须臾间,他好似是想到什么对策,眼前蓦然灵光一闪,换上阴鸷的邪笑。   “白祭,你以为,孤王会这样束手就擒么......你做梦!”   语罢,他飞身去往冥界,速度之快,显然是拼了最后一口气。   “孤王要让你灰飞烟灭,要让整个六界,化成一摊废墟――”   恶毒的咒骂钻进邵慕白的耳膜,在他体内半空百转千回地响――他想做什么?! 第112章 决战(三)   天帝为了镇压冥界的数万万厉鬼,派了百万天兵攻打。一时间,冥界似跟闹瘟疫一般乌烟瘴气,奈何桥的断垣,冥君殿的残骸,乃至被推翻的还烧着火的孟婆庄,到处都是厮杀。   天帝下令,若有弃暗投明者,天庭可既往不咎。   但,有此觉悟的终是少数。   九成的鬼魂都在东皇归一的统领之下,高举刀斧,拼死也要反抗天庭。   而大战才打两天两夜,与邵慕白厮杀的东皇归一突然回去了,悬浮在冥界上空。万鬼皆以为他胜了,纷纷振臂高呼。   而带领天兵的雷神见状,也以为胜负已定,胸口一下子生出一股悲壮的战气。   “众天兵听着――不论白祭神君胜负与否!我等必杀到最后一刻!不死不休――”   “谨遵军令――”   遂,热血膨胀,鲜血四撒。呐喊声如同泰山崩塌,呼啸蔽天。   雷神仰头,看向悬在高处的东皇归一,大吼:   “左右副将听着,尔等随我一同上去屠杀逆贼,为神君报仇!”   “尊令!”   三神极速前去,却被冥界上方的屏障阻挡,里外不通。   雷神奋力在上头砸了多次,那屏障却不动分毫。他觉着不对劲,这东皇归一如果真的胜了,该火速攻上天庭才是,怎还会在冥界设立结界?   未等他想出原委,东皇归一便有了动作。   他是鬼祖,是无数鬼魂的祖先。在万年之前,他本可与下神平起平坐,但却因心有不轨,妄想一步登天做个上神,偷仙丹,杀仙子,这才惹怒了天帝,派白祭收服于他。   这才有了那句话:白祭降世,万鬼夜哭。   说的就是当初鬼祖在冥界发动变乱,号令万鬼谋逆,却被白祭镇压的事端。   如今,东皇归一虽然身负重伤,但他仍然是冥界的鬼祖,仍然,具有号召万鬼,控制万鬼的能力――譬如现在。   只见他双臂大开,地下的鬼魂便一个接着一个被他吸到腹中,那速度之快,万鬼还未来得及反应便被纷纷吸了进去。远远看去,只以为是一条倒流的黑色的河。   雷神的眼珠狠狠一震――东皇归一这是要......收纳所有鬼魂的能量,再度回击,攻上天界么?   这些鬼魂的法术虽然不高,但数万万加在一起,他的法力,何止是之前的千倍万倍?更别提他将这法术与泪丹融为一体,如虎添翼。   而谁又能想到,号称鬼祖的东皇归一,竟然会吞噬自己的子民?   雷神飞速在忘川河下塑起一方结界,大喊:   “所有鬼魂!全部躲到河底去――”   众鬼奔逃,争先恐后钻进结界。那些反应迟或者跑得慢的,眨眼间就进了东皇归一的肚子。   饶是只吞了不到一半,东皇归一的法力已经无人可挡了。他在百丈开外的高空对忘川河一劈,偌大的结界陡然变成碎片,天兵尽皆重伤。   “救命――”   “快跑!”   一时惨叫连连,抱头鼠窜的鬼魂一个也没能逃脱,纷纷被东皇归一吞噬。   地狱空荡,神鬼惘闻。   东皇归一已接近疯魔,之前,他想的是推翻天界,做天下的主人,光耀冥界。   但现在,经久的怨气叠加上战败的屈辱,他只想报仇,杀戮,毁灭六界。   他甚至不在乎自己死,只要能杀了其他人。   “完了,这下真的完了......”   卷帘大将两腿一软,险些坐倒在地。   “无耻之贼,竟然吞噬了冥界数万万的魂魄!就为了一饱私欲!”   “无耻者,方可无敌。本仙活了四千年,终于明白这话的意思了......”   “现在别说是白祭神君,就算咱们统统都上去,在他面前也不过是一群蝼蚁。”   天帝沉默良久,抬头,望去远方浓厚的乌云中,已经暗淡到几乎看不见轮廓的白日,叹道:   “天,要黑了......”   此时,东皇归一已然完成了吸纳,原本的身体承受不住那么庞大的法力,已经膨胀到了一座山头大小,一只手就能把人完全握住。   “哈哈哈!哈哈哈――”   粗犷的笑声响彻行云,高山因此震动不休,从中裂开一道深邃的裂缝,山石滚滚。   一个浪头迎面打来,邵慕白未有站稳,险些被刮了下去。   海水冲刷他的身体,将满身的猩红褪去一层。   “白祭。”   东皇归一停在他跟前,居高临下看他,眼神怜悯。   “孤王先不杀你。孤王要让你亲眼看着,孤王是怎样把天帝碾碎,把东海龙王剁成肉泥,把蓬莱仙岛,变成一堆废墟。”   “孤王要你亲眼见证这一切,要你生不如死,要你尝尝无力回天,到底是什么感受!”   语罢,他缓缓朝天宫飞去。   他不必急了,现下诸神必当丢盔弃甲,四处奔逃,他只需慢悠悠过去,见一个,杀一个。   天庭很快传来惨叫声,往日翻云覆雨的上神,现只如俎上鱼肉,高举兵器冲去,却在片刻之后化为虚无。   叫声如洪水一般席卷着邵慕白,他仿佛已经看见李天王等人将天帝死死护在身后节节败退的场景,以及,地上如蜘蛛网一般的猩红的血迹。   事已至此,只能用那个办法了。   他踉跄着起身,又不慎晃了一下才勉强把身子稳住。   “神君,你与泪丹隶属同宗,你便是泪丹,泪丹便是你......”   那日,他从丹炉里出来,太上老君如是对他说。语速缓慢,却语重心长。   “当年,女娲娘娘创造泪丹的同时,造就了你。就是避免哪一日,你们其中一方生了邪念,或者被心怀不轨者利用,好用另一方来牵制。”   彼时,那双年迈却深邃的直勾勾盯着他,一字一句道:   “你们,同源同宗,共生共灭。”   同源同宗,共生共灭。   这话背后的意思,他明白的。   他死了,泪丹便也没了。泪丹破碎,东皇归一自然也难逃一死。   只有这个法子,可以彻底毁灭鬼祖,也,彻底毁灭白祭。   他想得很清楚,心中亦很平静,如清早被晨曦铺满的广阔大海,偶尔还能听见海鸥的声音。   默念了一个千里传声术,将最后一句话送去天上,蓬莱仙岛外的一块浮石上。   “无迹,我要食言了。”   声音一如既往的柔软,仿佛正与情人在被窝里耳鬓厮磨。   ――邵慕白,我什么都不会,心机还这么深,除了你,没人养得活。   ――等我回来养你。   这话传遍天界的每一个角落,钻进段无迹耳膜的时候,他愣怔了一下,靠在仙鹤身上的身子陡然瘫了,好半晌,才拼着一口气爬到浮石边缘,探着身子往下望。   “呜――”   似乎感受到他的伤痛,仙鹤发出一声悲鸣。   段无迹的喉头颤个不停,喑哑着乞求:   “别丢下我......”   但他太虚弱了,连呼吸都只靠着蓬莱仙翁才能勉强维续,声音只如喉咙受伤的杜鹃,声声卑微,字字泣血。   只见,海上那人陡然化身一道血红的刀光,径直冲向东皇归一,毫不顿留。   苍穹黯淡,四海悲歌。   只听“轰”的一声,那道锋利的血光穿透东皇归一的身体,骇然炸裂,如寂静夜空陡然裂开的闪电。四颗泪丹悉数成了粉末,属于白祭的那颗存活上万年的大神丹,自然也没能幸免。   段无迹呕出一口猩红,眼前一黑,从浮石上径直摔了下去。   仙鹤有情,连忙展翅追去,在离海面只有寸许的地方,堪堪将人接住,顺着飞行的惯性沿着海平面滑行。   暗空中,那场浩大的爆炸生出了万丈光芒,宛如盛世长街的烟火,刺破深重幽黑的乌云,耀眼醒目。   须臾之间,积压在九重天的云雾腾然散去,照下白日的温热光辉。   泱泱六界,重见天日。   大神丹化成一堆轻飘飘的沙粒,随着清风飘散,散着散着,沙粒变成灰尘,变成微光,再然后,便再也瞧不着了,烟消云散。   在还未褪去的烟火的光束中,有人唏嘘,有人叹惋,有人哭泣,却有一人安静悄然,未说一个字。   瘦削的身子躺在仙鹤背上,像极了折断骨架的纸鸢,漂亮却脆弱。他的左眼尾部有一颗鲜红的朱砂痣,在未有拭去的泪花中更加耀眼,宛如刚从贝壳孵育出来的珍珠。   大神丹的流光顺着东风飞到他身旁,绕着他扬起的衣袂飞舞,如天女指尖飞出的花瓣一般,缱绻流连,似乎很是不舍。薄似蝉翼的衣衫歇在他的脸颊,连带着,尘埃也得以亲吻那寸肌理。   在他弥留的最后时刻,曾抚过他的脸。   仙鹤贴着大海遨游,无声地扇动翅羽,承载着死亡与重生的光,在染了微红的天地之间,只宛如一根纤细羽毛,轻轻缓缓地飘漾。   海风徐徐,发出海螺一般的舒缓温柔的声音,似浣纱女婉转的歌谣。 第113章 初见   安寰帝八百年,鬼祖东皇归一力图造反,倾动冥界之所有攻上天庭,手段狠戾,野心滔天。幸,上神白祭挺身而出,杀鬼祖,灭乱鬼,铲除六界之大患,还天下太平。   然,鬼祖之狡猾狠辣,非常人可比。遂,白祭以泪丹同宗之身与其同归于尽,壮烈就义。   后有言,白祭虽灰飞烟灭,三魂六魄中却有一魄未散。后被蓬莱仙翁寻至,寄引一棵仙树种下,倚仗仙树之仙气存活,凝聚魂魄,再生成神。   当然了,这只是传说,不知真假。   如今只过去一百年,就算是真的,白祭尚存一魄,要想彻底复活,起码还得再有一千年。   蓬莱是天界最大的一处仙岛,方圆几千里,绿草幽幽。它悬浮在天庭外九十万里的高空,远离尘嚣,远离纷争,是天界的世外桃源。   仙岛周边还有许多悬浮的石头,有些能容纳一座宫殿,有的却只够站两个人。而这些大大小小的浮石,每一块都是蓬莱仙翁的掌上明珠,尤其是最远的那一块,染着红霞颜色的浮石。   当年,他在这里种下一颗种子,让其生长为树,又再修炼成仙,视若亲生嫡孙。   如今,红石上仍旧种着一棵树,不过却不是他小老儿的孙子了,而是那个拯救了六界的英雄――白祭。   朝霞将蓬莱染了一层淡淡的红,浅尝辄止,朦朦胧胧,远看只以为罩了一层轻纱,宛如大漠歌女遮在眸前的丝巾,三分美丽,七分动人。但比这都勾人心魄的是――   靠在树下的那个能让所有目光都愣怔的人。   他穿着几乎褪干净的青色衣裳,闭眸小憩,睫羽如蝴蝶一般歇在他的眼睑,安静极了。他的容貌跟衣裳的颜色很近,都是清冷且又孤高的。而这样一幅高岭之花的冰冷之相,却独独被眼尾的一颗朱砂痣打碎,像烫了一个洞似的,它红颜,耀眼,如夜空中独此一只的孔明灯,既添了一抹光,又不搅扰夜的静谧。   此人,便是这样一个集两者为一身的,绝色。   “云起仙君。”   远处蓦然传来一声呼唤,让这小憩的人睁开眼睛。   他循着声音望去,眼中冷若高山的积雪,瞧不出一丝波澜。   司序上仙驾着祥云赶来,施施然拱手,问:“明日的蟠桃盛会,仙君可要去赴宴?”   被叫的人扶着树干起身,垂下的衣袖从浮石表面掠过,拂散语气淡淡:“我改名号了。”   司序上仙这才想起来,脸上染了一抹愧意,笑着颔首道:“是,小仙疏忽了。该唤‘无迹仙君’才是。”   自从眼前这位去凡间历了一世劫,回来便从“云起”改为“无迹”了。只是仙友们唤“云起”习惯了,总是纠正不过来。   云起,取自凡人诗“行至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而无迹,据说是“风过无痕,人过无迹”的意思。   都是好韵意。   但对当事者来说,无迹,是他一段用刀刻在心头的人生。   段无迹原谅了对方的口误,从前一点就着的小魔头,现在居然看什么都很淡――除了他身侧这棵不长叶子的树。   他扶着如蚕丝般光滑的树干,波澜不惊的眸子溢出一丝深情,道:   “我唯一的痕迹就是他......”   这是他埋在心底的话,却从未讲与邵慕白。   司序上仙将他的忧伤和深情都收进眼里,声音不由放软了一些,道:“神君本是天神之身,又受女娲娘娘点化,总有一日会醒的。仙君莫要太过失落。”   段无迹怅然道:“是么......”   司序上仙身为旁观者,没有太多情感,所有依据便都很理性,“这自然是的。连知鬼和冥君都能复活,白祭神君的修为胜过他们,自然也会苏醒,只是他只有一魄尚在,凝魂聚魄便要费些时间罢了。”   说到冥君,段无迹还是微有牵挂的,如今过去一百年,想必也该有进展了。   “他们怎么样了?”   司序上仙摇着扇子道:“当年,知鬼寻到一魂三魄,冥君寻到一魂两魄,如今用聚魂灯养了一百年,是差不多集齐了,想必再有个一百年便能全部恢复。还有当初协助神君的几个厉鬼,天帝念他们心怀仁义,便算他们将功补过,不用打入地狱,直接步入轮回了。”   段无迹颔首,“这样挺好......”   邵慕白跟冥君他们的情况不同,唯一寻到的那一魄都是支离破碎的,虚弱得不行。唯有先借仙树的气息养着,先保住一魄,再去集结剩余的那些。   司序上仙见他兴致不高,便上前一步,劝道:“他会痊愈的,只是时间问题。我已备好美酒,待神君归来时痛饮。”   段无迹动了动眸子,抬头,“多谢。”   这个谢,倒是让对方大吃一惊。要知道这段无迹当神仙和凡人时性子都是一样的,清冷孤高,甚少与人交谈,更别提开口道谢。   还好司序上仙见多了风浪,这陡然的一个“谢”字除了让他怔了怔,其他还是没有太大的波澜。   “仙君太客气了。”   他笑着拱手,转而想到自己此行前来的目的,又道:“那明日的蟠桃盛会,仙君可有时间赴宴?”   段无迹思忖片刻,又将眼神挪到身旁歪歪倒倒的树上,许久许久,抿成纸片的唇才动了动。   正如司序上仙所说,要备着美酒等他归来时痛饮,他得去尝尝,选个最好吃的。而且,他也不能每时每刻都守在这里,指不定他回来时,这人就醒了呢。   “如此,小仙便恭候仙君了。”   司序上仙拱手离去,远处,雷神正驾云等候。   自从一个叫“苌夕”的狼妖挑破天规之后,“情”在天界便不是禁忌了。于是,各路神仙便都有了伴侣,而司序上仙的这位,便是名声震天的雷神。   段无迹瞧着他们携手离开的背影,不知道有多羡慕。   从前邵慕白总爱黏着他,他总是嫌烦,到现在这人变成一根没有温度的木头,他又无比回味那味道了。   蟠桃盛会是王母所办,邀请了天界各路神仙,每一百年才有一次。段无迹每次都喝得大醉,企图在摇摇晃晃回去时,那棵扭曲得宛如一只鬼手的树已经变换成了一个人,在云雾绕缭处等他。   那年,他醉醺醺地靠着树干,蹭了一下树皮,闭眼埋怨道:“邵慕白,你怎么成木头了......或者,你本身就是个木头......”   他好期盼这时候有双手能够来抚摸他的头发,用温暖的身体拥抱他,亲昵地贴着他的耳朵,说情人之间的悄悄话,唤他“无迹”。   是了,他清冷了几千年,孤傲了几千年,居然到头来,会贪恋这样的情态,这种女儿家向往的耳鬓厮磨。   那时候,日子很长。火红的晨曦铺满云端,待朱砂红褪去,红日变成白日,再到夕阳西下,蓬莱又被染上一层鲜红的朱砂,红白交替之间,仿佛有一百年那样久。久到段无迹以为自己要变成一块石头,往后余生都靠在树下了。   他好想他。   三百年过去,树中之人开始恢复一点意识,虽然他浑身都轻飘飘的,仿佛下一刻就要被吹走。但他好歹能有一些意识和记忆,知道自己不是一棵树了。   他尚不知自己是谁,但是在一片白雾绕缭的混沌之境中,瞧见了一段记忆,他觉得,那应该是属于自己的。   遥远的,上神的记忆。   那一日,兴许是哪一年的蟠桃盛会,他在宴会上吃醉了,被仙童护送着回府。临走时,他还顺走了桌上一壶琼酿。   “神君,您不能再喝了。”   仙童兜着袖子提醒他,两条眉毛拧成了麻绳。   可他似乎是逍遥惯了的,不喜欢这些规矩约束,便即刻就挥手让他们离去,自己一个人四处闲逛。他甚至跑去广寒宫,问嫦娥仙子又讨了一壶酒。所幸嫦娥善解人意,见他想喝,便拿出珍藏的美酒招待。   “这是广寒宫特制的‘冰玉白’,其他地方可是吃不到的。神君若是喜欢,尽管再来,嫦娥随时恭候。”   他觉得嫦娥人美心善,便答应下来,想着若哪日有空,定要再来吃一回。   何况,嫦娥的容貌乃是天宫第一,彼时美酒盈樽,佳人在前,那是整个六界都欣羡的事。   他稀里糊涂地吃酒,稀里糊涂地告别,稀里糊涂地掂着酒壶,一面走一面接着吃。   他在天界四处晃悠,潇洒且又欢喜,找到一片云都能对话许久。浑噩之间,他又经过蓬莱,想进去跟仙翁打个招呼,指不定又能坑两壶酒,不想仙翁却不在岛中。于是他闲散地绕着蓬莱游赏。   不知是意外,还是命中注定,他瞧见了东方一块红霞颜色的浮石。   那石头名为“血玉浮石”,是精致的碧玉的形状,很是光滑,跟小姑娘的脸蛋似的。方寸大点儿的地方,却长着一棵形态秀丽的银花树。满树的枝桠茂密,远看只以为是一片云朵。树干是浅淡的灰,叶片和花皆是闪烁的银光,似粼粼湖面上的星辰,满树银花。   “分明是红石,却长了一棵银树......”   他歪着脑袋看树,蓦然笑了。   “有趣......”   于是下了祥云,往树下走去。 文中提到的打破天条的“苌夕”,是《复来不复归》里的人物,故事戳专栏可看(两年前的东西,文笔很是堪忧) 第114章 初见   他醉得厉害,一步没有踩稳险些从边上摔下去,万幸祥云有灵性,在他身后垫了一下,这才免于摔下天界,受人嘲笑。   “没想到这世上还真有银花树,从前蓬莱仙翁说起,我还当他吹牛呢。”   他凑近树干,仔仔细细地瞧上头的纹路,叹道:“这仙树还真就跟凡间的树不一样,凡间的树皮坚硬又粗糙,哪比得上你啊,滑得跟丝绸似的。”   他说着抬手一摸,待他触到树皮的瞬间,整棵树突然一抖,树叶O@,如东风吹过一般。   “哟?”他一惊,“还是有灵性的?”   他又轻轻碰了一下,果然,它又颤了一下。   “哈哈哈――有趣有趣,果然有趣!蓬莱那老家伙居然养了这么个宝贝,往后我可要常来看看!”   他觉着累了,就靠着树干坐下,树枝因此发出了很不满的躁动。叶子呼沙直响,不知道的,还以为窜上去一只松鼠。   “莫动了,我靠一会儿。”   但对方却是不听他的,枝叶间生出极不耐烦的O@声,仿佛它若是人,定要一脚把他踹下去一般。   这让准备小睡片刻的某人不舒服了,他想这树既然发脾气了,便得拿个东西哄一哄,好继续答应他睡在这儿。   他摸便全身,没找到一个可以哄人的玩意儿――除了一只酒壶。   于是他将酒壶举过头顶,往树干倾倒了一些,待半壶酒下去,终于消停了。   “看来你还挺喜欢吃酒?”   他微微抬头,心中颇为得意。   “这是我从嫦娥仙子那儿讨来的,你要是喜欢,便都给你了罢!”   他为人大方,便把剩下的都倒给了它,待一壶酒见了底,才终于心安理得地睡去。   这一睡,便锁了他的终生。   ................   他是被仙鹤的声音唤醒的。   天界的仙鹤约莫有一千只,蓬莱这一块儿便占去一半。故而,除了风吹云动的声音,四周还经常能听见仙鹤成群飞过时,翅羽扇动薄云的声音。   怪不得人人都欣羡蓬莱,闲看小泉瀑,坐闻仙鹤声,这样世外桃源般的生活,又谁不向往呢?   他大喇喇伸了个懒腰,只觉着周身的骨头都舒展开了,惬意得很。   只是,醉酒时潇洒快意,酒醒时便要收拾烂摊子了。   待他终于想起昨日之事,心头可是狠狠咯噔了一下!   “蓬莱仙翁好像说过,他百般疼惜的小爱孙,就是种在一块红石上的银树......”   他豁然起身,朝身后的树看去,只见昨日闪着银光的叶子,今日不知怎的,悉数变成了鲜红的颜色。每一片花瓣都宛如着火了一般,窜成一棵火树,较浓郁的晚霞还要胜过几分,连透过叶片缝隙照下来的光也带着点点红晕。   他该不会在迷糊之间,把人家给醉死了吧?   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不好不好!要真出了什么岔子,我可赔不起!”   听闻蓬莱仙翁最宝贝他这小爱孙,耗费了整整一千年的修为才将之抚育长大,这还未修成人身就被他给糟/蹋了,那他的罪过岂不是大了?   “不如,我再送它一千年的法力?”   他权衡了一下,觉得这法子很是不错。   毕竟他虽然功德圆满,是六界尊崇的上神,但现在四处平静,没有战乱,他的这些法力拿着也没用,不如做些好事,赎轻罪过。待日后仙翁责问起来,也好有个下台阶的说法。   于是他将法力输送过去,只见这树腾然茂盛了许多,但鲜红未褪分毫。   “奇怪......若是元气受损,我传输了这么多给你,合该痊愈了才是......”   他苦恼不已,绕着树走了一圈,却在刚绕到对面时,被眼前突然出现的人给吓了一跳。   那人光溜着身子,两手抱膝坐在树下,正闭着眼沉睡。他通身白皙,青红不透,唯有那张斧凿刀削的脸,红得宛如胭脂,与这雪白的身子格格不入。   这是哪家的仙子,怎么不穿衣裳就跑出来了?   许是听到脚步声,那人缓缓睁眼,眸子如深山幽林里的泉水,灵动闪烁,甚至连眼尾的朱砂痣也因此光鲜夺目。须臾间,某人的心尖仿佛被蜻蜓点水掠过,涟漪漾起,心神微乱。   如此的美人,嫦娥在他面前兴许也黯然失色。   不过当前,人家在看自己,他当然是应该打招呼的,于是他施施然一笑,问:   这样让人呼吸停滞的容貌,声音自然也不会差到哪里去。于是他打完招呼之后,静静等着回音,本以为美人会起码礼貌性地回他一句,谁料想,这美人眼睛一闭,又睡了过去。   是了,他这个被人追着捧着的“白祭神君”,居然被冷落了。   他扶额失笑,埋怨自己道:“你可真是尊贵惯了,以为人人都要顺着你么?”   他瞧着眼前人的容貌,悄悄给他盖了一件袍子――天界竟有如此妙人,他之前怎的从未听说?   那年,枝叶繁茂的银花树成就了他们的初见,自此,感情一日千里,再不可收拾。   是了,这个容貌惊人性格冷漠的仙子,便是段无迹的真身,封号“云起”。彼时汲取了白祭的那一千年的法力,刚好成年,而他变换成人形的第一件事就是――吃醉了。   再次见面是一日之后,白祭想着跟蓬莱仙翁打听打听,看最近是否有一位不穿衣裳的漂亮仙子经常去蓬莱做客。但不巧,仙翁又不在岛中。   于是他想着碰碰运气,独自飞去那块红霞浮石,指不定仙子没走,他还能再见上一面。   事实证明,他白祭上神的运气还是不错的。待他赶至时,银花树已经恢复到原本的颜色。而那呼呼大睡的清美仙子,正捧着他的衣裳发呆。   “仙君,可还记得我么?”   他饶有兴致地停在他跟前,甚至为了看上去儒雅一些,他还变出一把玉折扇装样子。   这仙子已不像昨日那般光溜溜的了,穿着一件素淡的袍子,颜色银白,许是用这树上的叶子变的。   听到人声,他微微偏头看向来人,这个动作很是生涩,仿佛自打出生到现在就没正眼瞧过人一般。   仿佛看到什么稀奇生物似的,那双眸子就粘在他身上了,一动不动,好半晌,云片一般的嘴唇才微微张开:   “你是谁?”   唔......白祭心尖儿一颤,声音比他欲想的都要好听啊......   他拱手作礼,照着之前嫦娥唤他的名号自我介绍:“小神白祭,在水系担任一个小神职。”   知道名字之后,美人便似乎对他失去了兴趣,转而又垂头,琢磨膝上盖的这件袍子了。   白祭厚着脸皮凑过去,问:“相识即是有缘,你我在此相遇,必有冥冥之中的缘分,不知仙君名号为何?”   美人抚摸袍子的手顿了顿,道:“云起。”   唔......倒是人如其名。   只是,这美人怎的如此冷淡?连说名字都不屑一顾,只低头摆弄着他留下的袍子,仿佛这衣裳比真金白银还要金贵。   不过,喜欢衣裳也好,这衣裳是他的,对衣裳有兴趣,便也间接的对他有兴趣。   “仙君可是喜欢这袍子?昨儿我看仙君睡在此处,周身――”他的话戛然而止,硬生生把‘赤/裸’憋了回去,“周身清凉,担心你受凉之后身子不爽,便替你盖了一件袍子。如若仙君喜欢,这衣裳就送你了。”   这下,云起倒是没否定,只是不厌其烦地一遍接着一遍抚摸袍子表面的纹路,尤其是袖口的针脚,真真爱不释手。   “仙君?”   对方许久没有反应,白祭尝试着唤了一声,一直低着头的人才有了动静。   “天衣无缝。”   云起的修长的指尖停在针脚处,无厘头地道出这个词。   不知为何,虽然这人说话前言不搭后语,但他潜意识就觉得这才是正常的,仿佛早就习惯了一般。   “天衣无缝?”他问道。   云起摊开膝上的袖子,抬头,徐徐悠悠道:   “天衣无缝......你的衣裳怎么有缝?”   白祭垂眸,对方的朱砂痣狠狠在他心头烫了个洞,他愣了愣,蹲下去与他平视,柔声道:   “是啊,怎么啦?”   云起似乎很执着,“为什么?”   白祭接着道:“这是我去凡间游耍时,跟一个裁缝学来的手艺。仙君如果喜欢,我可以为你缝制一件。”   这话一落,对面迟钝的人倒是一下子就有了回应。   真是,这本是一句客套话,没想到客套着客套着,倒把自己给套进去了。   不过,不知道为何,他感觉到内心涌出来一股浓烈的喜悦。   因为云起需要他。 快要完结了,先给大家提个醒哈 第115章 大结局(上)   白祭带着他四处游走,去各种地方选布料――云片。   最后这对什么事都好奇的人只选了一片只有一丁点儿青色的白云,这让白祭心里惊讶又疑惑。   “许多神仙都喜欢用彩霞做衣裳,再不然就是玄黑银白,你怎么挑了这么素的颜色?又不是纯净的白吧,也算不上青,就这么一点儿的色度,要青不白的,估计是龙王用来囤雨水的,改明儿就要在人间泼一场了。”   云起跟他站在同一片祥云上,他虽然法术低微,也头一回从血玉浮石上下来,没见过什么世面,但他却是个相当有主意的主,只要选定了,就绝不会更改心思。   “不,就要这个。”   最后,白祭自然是顺着他的意思,亲手为他缝制了一身利落修身的袍子。   在这片朦胧的记忆中,他与这人第一次见面,却觉得这个的怪脾气就是世上最好的礼物,仿佛体会过这人消失不见,他在漫漫长夜无论怎么追寻也不过是一具尸首的痛苦。   他想了想,把这归结于缘分。   兴许,这个记忆中的自己,是一个很相信眼缘的人。只要误打误撞遇上了,就算是一只不能说话的蜗牛,他也能等到人家成仙的那个时候,说,“诶,我在万儿八千年前曾见过你。”   云起变得开始依赖他,尽管云起自己不觉得,总是微抬着下巴,做出一副高傲的不可接近的神态。但每当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玩意儿,甚至是凡间的一片荷叶,那双清冷的眸子都会闪过一瞬间的光亮,那丝光直直照进他的胸膛,一扫他为神多年的阴霾。   以及,孤独。   蓬莱仙翁将云起视为珍宝,也不怎么管束他,只掂着一只酒葫芦四处闲逛,任由云起怎么开心怎么去。   有一次,白祭带去一双靴子。   那是跟他衣裳一样的颜色,他跟龙王商量了很久才拿到那片云,还拿了两坛子好酒交换。不过那酒交换得值――这孤傲的小仙君,居然抬起自己光溜溜的脚,让他替他穿上。   云起的脚很凉,跟他本人一样。兴许木系的神仙都是如此,体温稍低,生来便带着不倦世事的清雅。   “你做的?”   穿上之后,云起坐在血玉浮石边上,抬起双脚,脚尖一上一下地玩弄着看,仿佛他脚上穿的不是靴子,而是坐了一个会魔法的小神仙。   “我还没这手艺,做靴子跟做衣裳区别很大的,要纳鞋底,正鞋帮,凡间的学徒起码得学五年才敢拿出去卖。”   这话说完,云起立即有了兴致,倾身上前来问他:“那你呢?你要学多久?”   陡然被这张脸逼近,还受着他吐纳的气息,白祭心神微乱,顿了顿,才道:   “我么......我再有个一年,兴许就差不多了。”   云起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脚上的靴子,道:“那你学成那一日,一定要第一个做给我。”   不是商量,是命令。   落在平时,有人敢在他面前这样无礼,白祭早就一巴掌呼了过去。但这小仙君不同,毕竟他看过人家全身,占过便宜的,人家有点点点点点小性子,也可以接受。   “好啊,你到时候要选什么颜色?”   云起将脚抬得更高,欣赏着靴子表面的祥云纹路,“就这个。”   “好,都依你。”   得到承诺之后,云起心情大好。但他转而想起什么,脸色镇了镇,颇为严肃,道:“我其实还有一件事,你如若应了我,你做的第一双鞋子,可以不用给我。”   唔?居然有胜过靴子的喜好?   白祭饶有兴致道:“只要我能做到的,都答应你。”   云起弯曲的食指在袖口一下一下地抠/弄,半晌,郑重其事地看向白祭,一字一句道:   “你带我去凡间。”   白祭一怔,左右看了看,确定方圆之内无人窃听,这才开着玩笑道:“神仙不可私自下凡,不然可就是触犯天条,要受罚的。”   “很严重的惩罚么?”云起一无所知。   “当然啊。因为凡间有七情六欲嘛,那东西就跟瘟疫一样,沾上了就很难再摆脱了,光折磨人。”   “七情六欲?是疾病吗?”   “也不是。怎么说呢......七情六欲就是,那个,就是......就是一种情感。就是喜欢。”   “什么是喜欢?”   “喜欢就是......嗯......喜欢就是你看到一个人的时候心就怦怦直跳,想到他的时候就会很欢喜,吃茶也想着他,用饭也想着他,有时候连觉都睡不好,辗转反侧,都是因为他。我这么说,仙君明白吗?”   云起若有所思地听他说着,沉默了许久,蓦然抬头,“我明白。”   白祭功德圆满地点头,“嗯,孺子可教也!”   结果,这小仙君下一句话,就让他被雷活活劈了一记。   “我喜欢你。”   在阳光熹微的银花树下,那人曾这样对他说。多年后,有个人在烛火盈盈中说“我允许你喜欢我”,语气中略带孤傲,却又期盼他的回应,同样是眼前人。   他带云起下凡那日,刚好是云起的生辰,五百年前,蓬莱仙翁亲手种下他时,他只是颗种子。   既然是生辰,又是头一回下凡,白祭便作了一回东,请他吃了顿好的。但这人却是个特立独行的主,正经饭不吃,倒是对街边的小摊位心有神往。   尤其是辣鸭头。   白祭以为,这样云淡风轻的神仙,平时喝喝露水什么的就好了,谁成想竟然爱吃辣食,除了辣鸭头,还有那些山椒鸡爪,滚油鹅掌,蜀味蛇肉,不管是辣椒粉还是辣椒油,只要跟辣味沾边,他铁定要去尝尝。   他说要吃,也不是像小孩子那般哭喊,就只站在摊位面前看着,一动不动。   这样一个气质清冷的身影在人群中是很突兀的,如飘进闹市中的一片雪,与繁杂的市集格格不入。   “要糊了。”   云起突然出声,提醒正在呆痴的小贩,眼睛直勾勾盯着炭火上许久没翻动的牛肉。   小贩这才回神,慌忙从云起脸上撤回目光,机械地翻动烤板上的肉食。   白祭戳了戳垂涎欲滴的某人,“诶,已经吃过很多辣的了,你不怕拉肚子吗?”   云起淡淡看他一眼,“只有凡人才会拉肚子。”   白祭认命地挠头,“好像说的也有道理......”   “客,客官,您是不是想吃牛肉啊?”烤熟之后,小贩将十几串碳烤牛肉递给云起,战战兢兢,生恐惊扰了美人一般,“您若是想吃的话,这些全都送您了!真的真的!不收您银子!”   毕竟是美人,走到哪里都会有特殊待遇的。   但白祭是何许人也?那是几千年前打败过鬼祖的上神!   既为上神,那岂有坑凡人银子的道理?   于是在各种小贩争相送食之下,某仙吃得心满意足,某神却掏空了腰包。最后不得已,还卖了一颗随身携带的金珠子,这才没在他的小仙君面前失态。   待折返天界,云起还对凡间念念不忘。他想着那些捧腹大笑的面孔,想着大街上追着丈夫痛骂的妻子,想着为了一颗糖果大打出手的孩童,他们拥有神仙没有的焦虑和痛苦,但却让人向往。   这份悸动白祭感同身受,毕竟他第一回下凡回来也回味了许久。他以为云起是怀念辣鸭头,其实不是。   那个坐在血玉浮石上的小仙君俯瞰着下头,两只脚在半空轻轻晃动,说:   “他们的树会掉叶子,我们的不会。”   宁可恋与老花少,不可恋与不老花。   意思是说,我宁愿喜欢一朵花年轻时虽然短暂却风尘绝代的样子,也不要喜欢一朵终年不变,不老不死的花。   因为死,生才有了意义。   因为迟暮黯淡,芳华才更显辉煌。   正是好景不长良辰不久,才会倍加珍惜。珍惜,便有了情。   “确实,不老树看多了,瞧瞧凡间百态还是挺好的。”   “嗯。”云起低着头,望着游走的薄云出神,眸子微有落寞。   白祭可见不得他不开心,连忙凑过去,“凡间的趣事可不止这一桩,往后我还带你去,如何?”   须臾间,云起的眼睛都亮了,“嗯!”   “但是不能去得太频繁,不然被发现就完了。”   “那就......后天如何?”他很懂事地把“明天”咽回去。   白祭额头滴了一滴汗,“这......”   对面的人见他迟疑,立马就不悦了,“你不肯?”   白祭连忙力表忠心,“这是什么话?后天天一亮我就来找你,你可别睡过头了。”   “哼,我才不会。” 第116章 大结局(中)   云起就这样被他带坏了,隔三差五的就要去凡间走走,海边,大漠,深山,一一都要去瞧去看。还好掌管天界规矩的司序上仙是他的老相识,总是睁只眼闭只眼让他们去。只要每次回来给他带一壶美酒便成了。   除了□□游玩,他们也没闲着。如若天界哪里有动乱了,白祭仍旧会像以前那样挺身而出。至于云起,他本只有蓬莱仙翁灌输给他的法力,但半路突然又吸纳了白祭一千年的功力,加上他本身根骨奇佳,很快便在木系一路扬名。   那时,负责给蓬莱浇水的童子一个没留意,将擦洗宫殿的污水浇给了南岭幽竹,顷刻间,竹林尽皆患病,大片坍塌。蓬莱仙翁都手足无措,最后,竟然被云起治好了。那时起,他的名号便在天界传扬开来。   只是,诸神口中这个“法术高强的仙君”,却是无比贪恋凡间的。   那日,云起突然问他:“为何凡人都有两个名字?”   白祭告诉他,那不是两个名字,只是一个是名,一个是字,譬如三国时期的诸葛亮,便是名“亮”,字“孔明”。一般关系近的人,会直接称呼人们的表字。   云起觉得有意思,便说:“我也要有字。”   白祭却道:“你是蓬莱仙翁的嫡孙,你的字,应当由他老人家来起。”   “你给我起。”   “这......”   “你不乐意?”   “......怎么会?!我如此相信我,我当然受宠若惊了!”   “那你快想。”   白祭低头琢磨了好半晌,才终于灵光一闪,道:“凡间的名和字要么按照辈分来起,要么就讲究互相呼应。蓬莱还没有把辈分纳入名字的习惯,那便不谈辈分。”顿了顿,看进他的眸子,又道,“云起,乃是清风所致,而风却是了无痕迹之物,不如就取‘无迹’如何?”   身前的人怔了怔,怅然道:“无迹......”   “对,喜欢么?”   “无迹......无迹......”他又重复了几遍,唇角才终于扬起,“好,就叫无迹!”   清风扬起他的发梢,将将拂在唇畔,那一刻,白祭是极羡慕那发丝的。   他瞧着他开心的模样,心里仿佛化开了一滩水,柔软摇曳。“你能喜欢,自然是好的。”   “你以后就叫我‘无迹’,不许叫其他的。”   白祭动了动眸子,“好......”   得到表字之后,无迹开心得睡不着觉,当晚就敲开了白祭的府门,道:“你也要有字。”   “我?”白祭笑笑,“名字只不过是一个代号,我不在意的。”   无迹却很是执着,两步跨到他跟前,“不许不在意,我已经替你想好了。”   白祭被他弄得没了脾气,便打开折扇摇了摇,“好,你说来听听。”   无迹侃侃而谈:“你跟我一样,没有辈分,所以我用前后呼应法给你取了一个。”   “你叫白祭,所以表字就叫‘慕白’。刚好我喜欢你,‘慕’还有喜欢的意思,两全其美。”   月光在他脸上晕染,轻盈又浓郁,恍惚间只以为是一层轻纱,遮去一分清冷,添了三分朦胧――这是梦中人的脸庞。   白祭狠狠一震,摇扇子的手也僵住了,许久许久才找回理智,问:   “无迹,你真的知道‘喜欢’是什么意思吗?”   眼前人却是光明磊落,半点害羞也没有。   “我当然知道。喜欢就是我看到你的时候心就怦怦直跳,想到你的时候就会很欢喜,吃茶也想着你,用饭也想着你,有时候连觉都睡不好,辗转反侧,都是因为你。”   说完,还理直气壮地补充了一句:“不是你教我的吗?”   他每说一句话,白祭便柔软一分,待最后他整颗心都融成春水了,对方还来一句“不是你教我的吗”。   “你能不能再说一遍,你对我怎样来着?”   无迹感觉他耳朵有些不大好,便大发慈悲地重复了一下:“我喜欢你。”   “再说。”   “再说......”   “我喜――唔!”   嘴唇突然被封住,这让正在表白的人猝不及防。但对方香软的嘴唇很是舒服,脾气古怪的仙君便没有发作,只任由他吻着,手还不自知地环上了他的腰。   二人鼻尖抵着鼻尖,隐忍多日的白祭终是忍不住了,他开口,语气甜蜜又痛苦:“你怎么老是抢我的话呢......”   他们触犯天条了,这是他初遇无迹便预知到了的。   情感便是这样吊诡,只需要那一眼的时间,他就能知道,除了他,再不可能是别人。   司序上仙曾告诫他,天规森严,如果知法犯法,恐怕最后被天帝知道了,会不好收场。   当时,无迹正在一棵红叶李下接花,两手摊开,举得高高的,偶尔飘落两片在掌心,他便高兴得不得了。   白祭便望着他的倩影,怅然道:“无迹不怕,我便也会无所顾忌地往前冲,他若想息事宁人,再不相见,我也顺着他的意思,再不出现在他面前。”   司序上仙道:“但他心思单纯,是不顾这许多的。”   白祭笑了,道:“所以,我有什么理由推却呢?”   只这一句话,司序上仙明白了他的意思,便再没劝了。   然则纸包不火,六界之大,也只在终南海才有一堵不透风的墙。   他们下凡的次数多了,终是不慎,被一个凡间的蛇妖得知了去。那蛇妖心慕无迹,整日变着法往他面前蹿。但无迹是个坏脾性的主,三两句便将他骂了回去,他恼羞成怒,用计潜入凌霄宝殿,告了天状。   后来的结果,便是天帝震怒,派下天兵捉拿。   李天王带兵赶来时,他们正在海边看夕阳。   奔波了一整日,无迹早枕在他膝上睡去。他望着高天阔海,抬手,揉了揉这人的头发,低声唤道:   “无迹,该醒了,过会儿要涨潮了。”   红日歇在海平面,将周围形状不一的云都染了朱砂色。海鸟发出悠扬的一声啼鸣,展翅朝远处飞去,从一开始能看见羽毛的海鸟,逐渐的,变成把红日烫了一个洞的黑点。   无迹揉着眼睛起来,脑袋一侧,看到围了一圈的天兵,以及中间托着宝塔的李靖。   “李天王?”   他疑惑着看了看慕白,又看了看红阳。   慕白抚摸着他的头发,柔声道:“无迹,我们要回去了。” 明晚就是最后一章啦,评论区前三会有红包掉落,谢谢大家的支持~ 第117章 大结局   他们对此都很冷静,毕竟生在天界,神仙之间不得谈情说爱的天规他们不是不知道。只是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与其终日躲躲藏藏遮遮掩掩,倒不如痛快去爱。因为错的本就不是他们,而是制定这条规矩的天帝。所有人都知道天帝有错,但泱泱六界,无人敢站出来作出头鸟。偶有像他俩这样明知故犯的,受罚便是了。   白祭在天界的人际关系不错,许多神仙都跟他有交情,包括今日大张旗鼓赶来的李天王。   “神君,你们二位还是随我回去吧,莫让我难做。”   白祭自然是不怕的,他当初大战鬼祖,本来就是九死一生,现在不管发生什么,他多活了几千年,还跟无迹有了这么段情缘,怎么算都是一个“赚”字。   他已经想好了告罪的说辞。无迹是蓬莱仙翁的嫡孙,刚从银花树萌生出来,心性纯良,容易上当,不小心被他这流氓头子用漂亮话骗了,这才犯下天规。彼时,无迹是从犯,又加上本身身份特殊,惩戒应该不大。   故而,他是不怕的。   “无迹,你想何时回去?”他问仍旧伏在他膝上的人。   被问的人垂下眸子,在他膝头蹭了一下,贪恋地望向海平面上的夕阳,道:“看完再走。”   他心头一软,答应了这人的要求。接着同李天王交换了一下眼神,对方也颔首答应。   于是,在临沧东部的一处礁石上,两个背影依偎在一处,浩瀚的海水波纹漾漾,渔夫的歌声舒缓悠扬,幕天席地的晚霞在海面铺了一层浓郁的朱砂,斜晖充溢每个角落,仿佛要径直照进人心,将黑暗驱走一般。   那之后的结果,便是他被打入凡间,受尽凡人情愫的折磨之苦。   天帝直言:“尔等如今觉着幸福,是因为你们刚尝到甜头。你们以为,本帝何以在天界限情?情,是劈在你身上的斧头,是砍在你心头的剑。它会带来仇恨,带来杀戮。若天上诸神都玩忽职守,甚至为了夺爱大打出手,天界将遭来大乱。天界乱了,六界何谈安生?”   对此,无迹便劈头盖脸给他反驳了回去:   “心恶者,无情照样为恶,他不能算计情人,还能算计友人,算计亲人。只要心存歹念,就算你把他关到八寒地狱,他也有一万个计划去杀戮。”   因为这句大逆不道的话,无迹原本禁足十年的惩罚,改得跟他一样了。   天帝说,要让他们亲自尝到背叛,尝到由爱变恨的痛苦,他们才会悔悟,才会回头。   在那一世,白祭名为邵慕白,云起名为段无迹。这名字起得不错,是命格星君特意写上去的。因为他曾偷吃了白祭两坛冰玉白,这俩名字,就当他法外留情,赎两分罪过。   名字虽可做主,命格却是天帝说了算的。   那一世,对无迹百般呵护的白祭一反往常,成了个无情愚蠢的货色,直到临死之前,他才恍然明白,他爱的,顾惜的,并且辜负了的,究竟是谁。   但去人间体会了一段艰辛百态的真情,他不悔。那些辛酸流泪的苦,亦加深了他的爱。   情虽苦,千万人往矣。   好在,后来有个叫“苌夕”的狼妖挑了天规,让天帝心甘情愿改了天条。他们往后可以坦然相处,再无顾虑。   更好在,他穿过前世镜,颠换了人生,重来了一回。所有人都不知道他们前世的人生,除了深负愧疚的他自己。   一世天上,两世人间。   只有他知道。   在这长达千年的记忆中,他逐段逐段地捡起,一丁一点放入心头。   他瞧见,那个他在心尖放了几百年的人,吃醉了坐在银花树下,轻蔑地看了他一眼。   他瞧见,皎洁月光之下,那人敲开他的门,说:“你就叫‘慕白’,刚好我喜欢你,‘慕’还有喜欢的意思,两全其美。”   他瞧见,漫漫晚霞中,身后的天兵身披重甲乌泱泱盖了半边天,那人却无比贪恋地望着夕阳,说:“看完再走。”   那个披着素净衣裳的人,曾在他胸口插了一把刀,说“邵慕白,你没有良心”。也曾在烛光熹微里抱着他埋怨“你嘴上说着爱我,却从来不吻我”。还在蓬莱仙岛外的一块浮石上深深望着他,说,“你就是我的神”。   这个让他忘不了,放不下,从第一眼就注定要纠缠他一辈子的人,将他的魂魄寄在仙树之上,守了他一千年。   好在,如今能见面了。   所有记忆恢复之日,便是他苏醒之时。   力气逐渐入体,四肢也渐渐有了质感,不再轻飘飘的,仿佛一阵风都能吹散。   天外那棵浮石上歪歪倒倒几近死亡的树,今年突然长叶子了,树干也变得粗壮,让段无迹能安心靠上去,不用担心它被自己压断。   那日,一阵清风拂过,曲折的树枝渐渐收拢,变成了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紧接着,树干由弯变直,由粗变细,一群仙鹤飞过之后,在它周围吹来了几层白云。待云雾散去,原本的树已经不见了,巴掌大的浮石上,突然多了一个人。   他坐在那棵树原来的位置,似乎是取而代之了。   若这场景被人看了去,免不了要惊恐失色。但始终靠在他膝上午睡的人,却丝毫没有感觉。   邵慕白垂眸,看到他被柔软的青丝覆盖的头顶,一时感慨万千。他困在树里一千年,每年每日段无迹都陪在他跟前,近在咫尺,他却触摸不到。   如今,他的无迹就枕在他膝上,如一千多年前在夕阳下一样,没有拥抱,没有亲吻,只是简单地靠在一起,便仿佛得到永生一般。   浮石上的纹路宛如年轮,仿佛用刀刻上去的一般,清晰无比。空气中偶尔传来两声仙鹤的鸣叫,被薄云层层过滤下来,便也有些朦胧,如梦里出现的一般。   他堪堪抬手,感觉清风刮过指缝的细微的力道,这蚂蚁爬过似的轻微的触感,竟让他红了眼眶。他确定这是真的,才颤抖着手,轻轻放在段无迹头顶。细软如蚕丝,这感觉跟从前一模一样。   段无迹睡觉一向比较浅,头上传来压迫感的那一下,他便从梦中醒了过来。   很奇怪,这是一个人的手,更奇怪的是,他折回天界一千年了,居然有人敢用手摸他的头。   于是他抬头,望向这手的主人。   眼神刹那间相撞。   斧凿的脸,墨染的眸――是他思慕了一千年的人!   接上对方的眼神,邵慕白展颜一笑,道:   “无迹,你的慕白回来了。”   ――如果这次真有什么万一,我做你的大侠,你做我的小魔头,如何?   ――你,永远是我心里的神。   蓬莱岛的红叶李开了花,前后三千聚在一处,宛若红霞灼灼。如今东风一过,花瓣纷飞,像极了高原蓝湖上成群迁徙的红鸟。阳光在花瓣之间的缝隙漏下,化成万千个小小的光斑在他们身上游走。   流光簌簌,落英纷纷,这是他们天上的初见,亦是人间的初见。 完结啦! 更多精彩,更多好书,尽在新奇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