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由新奇书网(   《捡个皇帝当相公(穿书)》作者:一霍   文案:   甜软聪慧女官x傲娇冷面皇帝   建元二年,17岁的赵宸独身外出行猎,不慎遭遇意外坠落山崖,昏过去的最后一个念头是,“朕的江山要亡了!”   在他醒来后,赫然发现自己变成了四岁时的模样,还让人给捡了回去。只是让他气愤不已的是,那好心救了他的女子是个行为放浪之人,时常对他揉揉捏捏,亲亲抱抱,占尽了便宜。   后来,赵宸`着脸求道:“微微,你摸摸我。”   薛碧微在看小说是时还感叹过里面那个镶边女炮灰分明是女主身,女配命。   因为有着世无其二的美貌便成了家族用来攀龙附凤的工具:先是嫁给短命的皇帝为妃,后来又被篡位的王爷强抢了去,而后国破家亡,又沦为外族蛮夷的玩物。   很不巧的是,她穿书成了这个女配。   作为一个丧父丧母的孤女,在府里的生活举步维艰。薛碧微想,既然惹不起,那咱就躲吧。   就在她随时准备带着捡来的团子跑路时,一纸诏书让她进宫做了女官。原想着安分守己混到适龄之年出宫,不料那高坐龙椅的少年天子却时常撩拨她。   得知真相的薛碧微在线求助,“以前养过小团子不仅突然长大了,现在还想娶我怎么破?!”   本文阅读指南:   1,一切设定为剧情服务,多为作者的私设,架得非常空,不考据   2,互宠甜文   3,前期带娃日常,后期撒狗粮日常,宅斗宫斗啥的应该没有   4,不合口味就点×,不用特意告知,心平气和看文   一句话简介:我拿你当弟弟,你却想娶我!   立意:通过努力改变现状,获取满意的人生。   内容标签: 天作之合 穿越时空 甜文 穿书   搜索关键字:主角:薛碧微,赵宸 ┃ 配角: ┃ 其它: 第1章 . 一只团子 开始   关河冷落,霜风凄紧。   午时过后,忽地狂风四起,天际黑云滚滚,直有压城之势。约莫一刻钟,伴随着雷声轰鸣,电光熠熠,如豆大的雨点倾洒而下,须臾便雨势转急,将繁盛的汴京城笼罩在重重雨幕中。   开宝寺的客舍禅房内,薛碧微尚在梦境中就听得雨声,稀里哗啦,扰得人心烦意乱。她蹙着远山似的长眉,眼皮动了动,便睁开那双含着秋水般的眼。   雕花格窗未关严实,因而有雨点从缝隙中跳入,在石青色的被褥上氤氲开点点水渍。   她忍着额角突突跳动带来的疼痛,将抬起身想要关窗,那来势汹汹的暴雨乍然停歇,只余下屋檐滴落的水珠证明它存在过的痕迹。   “这天儿好生奇怪。”薛碧微自语道。   方才从一场光怪陆离的幻境中脱身,而今又见这诡异多变的天象,她心下莫名凄惶,顿时睡意全消。   北地的气候干而冷,薛碧微裹紧了被褥就这么屈膝坐在床炕上,透过窗望着室外的方寸景象愣愣出神。   风停雨住,如晦的黑云渐渐散开,新出的日光从云层间钻出,形成一道道光束,投射下来在青石板的地面上映出苍白浅淡的影子。   今日是每月一次的大相国寺庙会,因而前来开宝寺进香的香客便少了些,往时来往不断的偌大寺庙才显露出它庄严静谧的一面,带着焚香袅袅的禅意。   客舍的院墙外有两株高大的柿子树,来时硕果挂满枝头,此时却因遭了风雨吹打,只余零星两个摇摇晃晃,好不凄凉。   这边薛碧微的侍女喻杏步履匆匆自角门迈上台阶往禅房而来,推门就见自家姑娘一副神思恍惚的模样。   十四岁的少女身形单薄,满头青丝如瀑,加之屋内铺陈简朴,愈发衬得人楚楚可怜。   “姑娘,”喻杏走近,探手拉了拉自薛碧微肩上滑落的被褥,“您才将将爽利了些,若再着了风该如何是好?”   薛碧微闻声回神,对着喻杏弯弯唇,颊上便印出两个可人的梨涡来。她笑道:“有行事妥帖的喻杏姐姐在,我自是不用担心自个儿的身子。”   喻杏不过是二八年华,生的清丽秀气,两人有着自小长大的情谊,相处时便少了些拘谨。她睨眼嗔道:“您就会打趣奴婢。”   “祖母可有传话说动身回府?”薛碧微说着话时双脚下地,趿上绣鞋,又由着喻杏给她披上外衣。   喻杏摇头,“方才奴婢为姑娘去取药方子,中途被暴雨拦在后殿,偶遇老太君院里的莺歌,她道是老太君正与主持大师辩经,申时才会返程。”   “好罢。”   姑娘瞅着恹恹儿的,全无平日里的灵动,喻杏唯恐她有恙,又道:“姑娘先时晕了一遭,也不曾进食,眼下可是饿了?”   平远侯府的二爷薛弘杰,也就是薛碧微的父亲在仲夏之时殁了。薛碧微孤身在蜀中没了倚仗,老太君崔氏怜其幼年怙恃尽失,便做主将她接回汴京。半月来,她都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正巧赶上黄道吉日,崔氏便领着府中女眷前来开宝寺参禅拜佛,也为的是让薛碧微能散散心。   谁知薛碧微踏入大雄宝殿,双膝刚落在蒲团上,她就跟中了邪似的,两眼一翻当即晕倒在地。   众人一通忙乱,将她安置在客舍内,再请了会歧黄之术的僧人探看,却只说是水土不服之故。   熬了一剂药给她喂下,果然应了僧人之说醒了过来。   错过了寺里的素斋,薛碧微此时已是饥肠辘辘,她摸摸憋下去的肚子道:“现下这个时辰,斋堂还有吃食吗?”   姑娘正在孝中,自是不能穿红戴绿。因而喻杏只简单的给她挽了个双鬟髻,又将珠花插上,而后才道:“奴婢提前叮嘱斋堂里的小僧人留了一菜一汤,眼下正在炉灶上温着呢,姑娘过去正好喝一碗热汤。”   开宝寺的素斋远近闻名,薛碧微在蜀中时常常听父亲提起,哪怕心里揣着事,可念及鲜香可口的吃食,也难免口齿生津了。   主仆二人踏出禅房,直往院外走去。   喻杏在前,她一手推开院门,那不知何时坐在门槛上团子似的小人儿便“咕溜溜”滚落在地。当即吓得她几步上去查看究竟,“呀!这是谁家小郎君?”   约莫三尺高的小团子这会儿已经煞白着脸横躺在地上,他肉嘟嘟的小脸皱成一团,似是难受得紧。   “姑娘!这...”喻杏心底一片骇然,以为是小团子这般模样是因为自己的缘故,“莫不是奴婢害的小郎君?!”   薛碧微矮着身子,凑近小团子去看他,又伸手捏捏他的四肢,没再见他露出更痛苦的表情,应当是无碍。不过他兴许是淋了先前那场大雨,因而眼下浑身湿透,瞧着衣裳都能拧出水来。   “喻杏,去拿条毯子来。”   喻杏正为自己闯了祸惶恐不已,见姑娘发话,自然毫不犹豫的小跑着进屋飞快寻了一条绒毯。   薛碧微接在手里,将它抖开,“咱们先将他抱进屋里去。”小童年幼体弱,若是染上风寒就麻烦大了。   “嗯。”喻杏提着心帮她把小团子扶起来,正好方便薛碧微将绒毯包在小团子身上。   饶是小团子意识模糊,他出于本能也带着对外界的警惕。薛碧微已经放轻手脚去抱他,他都排斥的微微挣扎,眼角还蹦出连串的泪花。   “不怕啊,”她柔声安抚,还像对待自己的小猫儿似的去拍他的背,“姐姐是在帮你呢。”   许是她身上的气息温柔又安定,小团子渐渐的不再抗拒,老老实实的让薛碧微一把抱起,甚至还将软乎乎的小手圈在她的脖子上。   他的动作让薛碧微的心都化成了一滩水,不自觉的拿脸颊去碰碰小团子冰冰冷冷的小脸蛋,“喻杏,稍后你着人四处打听,是否有人家丢了小童。”   小团子头戴做工精湛的金镶玉冠,穿的也是用料上乘的锦衣,出身定然非富即贵。喻杏附和的点点头,“应当是哪家勋贵走失的小郎君。”   两人抱着小童折身返回,将走上廊下台阶,就见西厢卧房的的门被打开,从里出来个面容骄横的貌美姑娘来。她往前走了几步,杏眸一扫薛碧微,便问:“微姐儿,你何时醒的?抱的又是谁家小郎?”   “怎的在你手里?你外出为何不叫着我一起?”说话人正是薛碧微的五堂姐,侯夫人许氏的嫡长女薛妙云。   她连珠炮似的发问,只让人难以招架。   若是往常,薛碧微定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可念及自己在梦境里所见,她一时间却不知当如何面对昔日情分甚笃的姐妹。   她抿唇垂眸,竟是未发一言的转身进了自己的屋子。   薛妙云何曾被这般冷待过?她当即撅了嘴,气恼的跺跺脚,又朝着薛碧微的背影狠瞪一眼便转身回去。   “先将他的衣裳脱了,再放进被褥里。”薛碧微将小团子暂时放在圈椅上,又对喻杏道,“被褥应当还暖着罢?”   喻杏拿了帕子给小团子擦身上的雨水,“奴婢这就放一只汤婆子进去。”   直到将人放进暖和的被褥里,薛碧微才得空细细打量小团子相貌。   他的圆脸瓷白,下巴有尖尖的弧度,嘴唇小而圆,睫毛浓密又长而卷翘,哪怕闭着眼,也能猜到他定然有一双大而黑亮的眼睛。   “这汤圆似的软糯模样,当真像是年画里的福娃娃哩。”她越看越喜欢,不禁赞叹道,转而又吩咐喻杏,“劳烦你走一趟,请那位会看诊的僧人过来为小团子把把脉。”   “姑娘跟奴婢想到一处了,”喻杏道,“正好也可以去问问寺里的小僧人有谁家在寻人。”   薛碧微点点头,“嗯。”   小团子的嘴里一直咕咕哝哝的说着胡话,然而凑近了听也分辨不出具体内容。因在温暖的环境里待了些时候,他很快恢复了体温。   薛碧微担心这么小的人儿淋了大雨会发热,不时的试探他的额头却半分异常都没发现,便是请来诊脉的僧人也只道:“未见病症。”   “小郎君当真有福气呢,”喻杏轻松道,“若是已经及冠的成年男子淋了雨,也难保不感染风寒。”   “姑娘,方才奴婢各处问了问,并未听说有幼童走失,而且今日前来上香的人家在京里排得上名号的也就咱们府上,旁的却是不值一提。”   “兴许是拐子从别处拐来的,”薛碧微猜测道,“若寺里得不到消息,那只得到坊间打听了。”   “姑娘难道想将小郎君带回侯府去?若是惹了老太君和大夫人不喜...”喻杏担忧道。   薛碧微自然知道她的言下之意,可当真将可怜巴巴的小团子弃之不顾,以她的心性断然做不到这般无情,“祖母常年礼佛,菩萨心肠,想来不会拒绝。”   话虽是这么说,实则她心虚的紧。   正讨论着小团子的去处呢,屋外就响起老太君崔氏跟前侯嬷嬷的声音,“六姑娘可起了?老太君听闻姑娘大好了,心下挂念,特意命奴婢来请您前去叙话。”   薛碧微听她说话,下意识捏紧双手,随即扬声对侯嬷嬷道:“劳烦嬷嬷稍等片刻,容碧微整理一番。”话音落,她又轻声嘱咐喻杏,“照顾好小团子。”   “他若是醒了,好生安抚着等我回来。”   平远候府自本朝开国迄今,屹立汴京百年不倒。先祖立下丰功伟业,挣来这铁帽子爵位,奈何后辈不才,使得侯府每况愈下。雪上加霜的是,薛碧微的伯父、现任平远侯薛文博资质平平却好钻营,在夺嫡之争中押错了赌注,因而今上登基后对侯府更是不喜。   一等名门沦为末流贵族,还一度成为京中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   哪怕侯府昔日荣光不再,老太君崔氏作为有诰命在身的老封君,行事做派仍是严谨讲究,时刻维持着高门大户的体面。   简朴的禅房里,檀香幽幽。   崔氏靠在炕上的小几上似在想着心事,手里无意识的捻着沉香木制成的十八子手串。   薛碧微随着侯嬷嬷身后进屋,对着她矮身福了一福,“祖母。”   崔氏闻声抬眼,向下方的小孙女招招手,“过来祖母瞧瞧。”   薛碧微心下踟蹰,倒也依言过去。   崔氏拉着她的手,对着她的脸好一阵打量,面白如玉无甚血色,便问道:“现下身子可好些了?先时你蓦然晕倒,祖母这三魂七魄都吓飞了一半!”   老太君眼里的关切浓厚,不似作假,然而却也让薛碧微将信将疑的去判断她慈爱面目下的真实用心。   薛碧微原是现代社会的人。   高一那年暑假,她外出旅游却不幸遭遇车祸罹难。再次醒来时,眼前的一切皆是古色古香,而她自己也变成了牙牙学语的奶娃娃。   虽然身处陌生的异时空,但由于这辈子的父亲常年外放为官,没了宗族长辈的约束,加之父母又对唯一的女儿格外溺爱,因而薛碧微过的自由自在,全无烦恼。   在蜀中的几年间,她先是经厉丧母之痛,不久前又送走父亲,后来带着彷徨不安的心回到侯府。本以为她一介孤女,在儿女众多的大家族里会举步维艰,却不想祖母慈祥,伯母关切,便是与同龄的堂姐妹也相处甚欢。   薛碧微只道自己命好,在现代时万千宠爱集于一身,到了阶级森严的封建社会也不曾遭遇小说里写的那些后宅女子间的勾心斗角。   其实不然。 第2章 . 两只团子 奇遇   在大雄宝殿昏迷的那一刻起,薛碧微就陷入了一场幻境之中。   她到那时才知道自己不是普通的穿越,而是穿书进了几年前看过的一本小说里,身份就是那个着墨不多,但下场惨然的女炮灰。   书中女主是薛碧微的大堂姐,先侯夫人所出的薛映秋。薛映秋亲爹不疼,继母不慈,祖母不喜她清冷的性子,便不闻不问,因而她在侯府过的极为艰难。   薛妙云自小在许氏的耳濡目染下对薛映秋成见颇深,处处与她为敌,甚至不惜伙同外人使毒计陷害她。只是薛映秋女主光环在身,眼前的魑魅魍魉不过是她成长路上的试金石而已。   后来薛映秋觅得真爱嫁与镇国公世子,她又在皇权更迭、国破家亡时,亲自披挂上阵,力退外敌。新朝建立,她也理所应当的登上太子妃甚至是皇后宝座。   那时的平远候府,早在她刻意的报复下分崩离析,成为前朝史书上的寥寥一笔。   在这样一本大女主爽文中,原主薛碧微作为跟在薛妙云屁股后的镶边女配,应当是泯然众人的,但是作者却将她塑造成有着“帝国明珠”之称的世无其二的美人。   美人懦弱,又无自保能力,自然就成为旁人手里可利用的棋子。   平远候不甘心侯府在自己手里就此没落,又见府里的姑娘们各个如花似玉,便与老太君商量将原主和薛映秋作为宫妃的人选。   愚蠢的原主听信薛妙云的谗言,担心与皇帝有旧的薛映秋会抢了自己的宠爱,便想了法子辱没她的名节。   得偿所愿的原主只身入宫,却不知这是她悲剧一生的开始。   当今体弱无嗣,太后便想着借种生子,以为帝国留下储君。然而早有异心的瑾王将计就计,不仅强占了原主,还谋害了皇帝自己登上皇位。   瑾王空有野心却才智不足,又好大喜功,盲目冒进。在他登基三年后,异族入侵,汴京被围。皇室仓皇出逃时,落下了原主,从而使得她落入敌手。   其后遭遇,自是闻者落泪,见者伤心。   原主失去父母后,懦弱的性子里还有着寄人篱下的不安与卑微,这使得她偏听偏信,盲目跟从,看不透侯府众人隔着肚皮的那颗心是何种颜色。   思及此,薛碧微静静的看着崔氏的脸,明知道孙女们入宫便是末路,这位老太太为了家族荣耀却是半分犹豫也无,直接把原主和薛映秋当作弃子,其心性狠厉,与表面上的慈和大相径庭。   一时间,她这些日子积累起来的对崔氏的孺慕之情瞬间散了大半,面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和勉强,对崔氏浅笑道:“劳累祖母为孙女忧心,是孙女的不孝。”   薛碧微颜色出众,又作出十二分的小意姿态来,加之崔氏本就看重她的父亲薛弘杰,眼下次子已逝,她便将这份感情转移到孙女的身上,情难自已抱着薛碧微就是好一阵儿“心肝心肝”的喊,毫不掩饰她的疼爱。   待这厢过去,薛碧微才提起正事。   她将捡到小团子的来龙去脉和自己的打算讲得分明,而后便安然立在一旁等崔氏定夺。   崔氏捻佛珠的手顿住,面上一片沉凝,“若当真是京中世家大族走失的小郎君,便是我老婆子不认得,你大伯母总该熟知。”   “让她辨上一辨,倒会省去颇多周折。”   世家大妇时常交际应酬,将各府人员组成牢记在心是她们的基本技能。   因而听崔氏这般道,薛碧微也点点头,“孙女依祖母所言。”   祖孙俩又随意说了些体己话,便听屋外莺歌向人问安的声音,竟是侯夫人许氏和薛妙云一同过来了。   许氏与太皇太后及贵太妃是出了五服的远亲,即便是这针眼大小的沾亲带故的关系也足够她在府里趾高气昂了。   在平远候府金尽裘弊的当下,许氏凭借自己长袖善舞的性子借着许家在宫中贵人跟前得了脸,使得她偶尔会有被传召伴驾的机会。基于此,她哪怕是由外室扶正,身份有瑕,老太君也会给她应得的脸面。   许氏和薛妙云跨进屋子后先是对老太君行了礼。   薛妙云还记着此前的龃龉,所以扬着她高贵的头颅顾自坐下,以牙还牙的并未给薛碧微好脸色。   反倒是许氏和气的对她笑道:“伯娘一得知你醒了的信儿,便马不停蹄的过来探望,谁知倒让我扑了空。”   她接着又关切道:“可还有哪里不适没有?方才云姐儿忧心忡忡的过来说是六妹妹还不见好,央着我进宫里去求贵太妃娘娘的恩典,以便让太医入府仔细为你瞧瞧。”   许氏现年三十有五,因侯府大权一半掌握在她手里,婆母和夫君又对她极为看重,她日子过的舒心,是以面上无半分老态,皮肤细滑白嫩,加之又会打扮,与薛妙云站在一处,说是她的姐姐也不为过。   她一笑起来,原本寡淡的五官便多了颜色,她自知优势,所以时时都带着三分笑意,很容易让人觉着亲近。   她这话里有话,放在平常,薛碧微只道是伯娘嘘寒问暖,可这半句不离“贵太妃”的,倒更像是为薛妙云在自己这儿没得好脸而出气呢。   “碧微已经大好了,劳累大伯娘费心。”   薛碧微低眉顺眼,恭恭敬敬的模样,与她那红颜薄命的母亲如出一辙。   许氏心下暗道她小家子气,面上却是无异,她又提起旁的,“你房里那个小郎君在何处遇到的?”   “伯娘也不认得他吗?”薛碧微问。   “老大媳妇,微姐儿正与我说这事。你仔细想想,那小郎君是哪个府上的?”老太君适时道。   老太君积威甚深,许氏再是心气儿高,对着婆母也极为恭顺。她如实道:“儿媳也未曾见过。”   “只那小郎君的衣裳料子,媳妇瞧着倒像是产自江南的云锦,等闲之人便是有万贯家产也难换得一匹。”   原本小团子的衣裳让喻杏拿去烘干在后院里晾着,许氏连这都注意到了,可见她将自己有关的一切都看得紧要,薛碧微默默想到。   “竟如此显赫…”崔氏思忖道,“那暂且将他养在咱们府上,待人寻来再做打算。”   “是。”许氏应下。   …   到申时,薛碧微一行人下山返回侯府。   开宝寺位于汴京东北角,进城后会经过封丘门至广备桥。这一带是北州桥夜市,因而商铺林立,繁闹喧嚣。   马车颠簸,周围又汇集高低大小不同的吆喝声、说话声,实在难以让人平心静气。   赵宸清晰的记得自己跟祖母太皇太后起了争执,闹了一肚子气后只身外出行猎,却不慎跌落山崖。按理说此时他应当是被暗卫带回宫救治,可为何周遭环境如此嘈杂?   身体未动,意识先行。   他烦不胜烦的喝道:“谁人扰朕清梦?!”   呵斥掷地有声,非但无人响应,那距离他最近的哭号反倒更大了些,“哇哇”不停,听得脑仁生疼。   未几,那哭声的主人奶声奶气抽抽噎噎道:“你又是何人?”   夏至过后,赵宸年满十七。自小到大的数十年间,在他的印象中还没有人敢质问他的身份,当下不免有几分轻视道:“朕乃大殷皇帝,你这小鬼,当真无知!”   小哭包不信他的说辞,反驳道:“胡说!父皇可不似你这般凶煞!”   “父皇?”赵宸心下疑惑,先帝去岁正月里殡天,而今只怕早登了极乐,这又是哪门子父皇?   “你到底是谁?!”   小哭包被他突如其来的吼声吓得浑身一颤,但到底是天潢贵胄,便是再害怕也梗着脖子道:“孤是大殷太子赵宸!”   什么?!   赵宸心神不稳,稍一挣扎就醒了过来。   “喻杏,小团子睁眼了!”   说话的女声清丽空灵,像是那远山之上只听见其歌唱却不见它本身的鸟儿一般,然与之相比,她的容貌更为出色。   绕是赵宸身处百花争艳的皇城大内,从年老色衰的太妃,到父皇身边雨后春笋冒出的各式美人都不及眼前的这位貌美。   哼,不过是空有皮相罢了!见他生的俊美无双,便行为放浪,举止无礼!   赵宸再忍不了她在自己身上揉揉捏捏,呵斥制止道:“放肆!”   薛碧微闻言,蓦地笑出声。   这小家伙怒眼圆睁,半点骇人的气势也无,反倒奶凶奶凶的,可爱得让人心里也跟着软乎乎如坠云端。   她亲昵的捏捏他的小肉脸,“小团子觉得头晕吗?亦或是身子骨难受??”   赵宸从她那双水光潋滟的眸子里看到自己一副黄口小儿的模样,瞧得仔细了,一眼便认出是自己幼年时期的相貌。   发生了何事?   他蹙蹙眉,拨开她的手,冷淡道:“无碍。”   赵宸挣扎着想要坐起身,动作间裹身的毯子散开,露出他白生生的胸脯。他见状傻愣了眼,待回过神来立马用小手双双捂住,羞恼的大喊,“回避!回避!”   薛碧微笑得前仰后合,瞬时忘了自己名门贵女的身份,她对喻杏道:“小团子真是个活宝,乐死我了!哈哈!”   喻杏也大笑不止,“可不是?奴婢还未见过如此少年老成的小郎君呢!”   往时自己一敛眉,一沉声,那些个伺候的宫人皆吓得战战兢兢不敢言语,哪里是这主仆二人的放肆模样?   天子尊严受到挑衅,眼下却又奈何不得,赵宸气结,抿了唇闭口不言。   他不明白自己怎的突然变成短手短脚的赵小宸?还有方才那出现在脑子里的赵宸便是赵小宸本尊吗?一体双魂?!   正念着呢,赵小宸冷不丁又开口了,“好温柔和善的姐姐,孤甚是喜欢。”   赵宸唯一不足之处便是脾性差,别的倒也无甚指摘。他又是自小被当作储君培养,智力、能力自然高出常人一大截。   过了先时的震惊,他也冷静下来,细细套话道:“你可知而今是何年月?”   “这有何难?”赵小宸的声音软糯却带着长成以后的清朗,与少年赵宸有几分相像,“父皇已经登基十三载,今岁正是乾和十三年。”   果真如此吗? 第3章 . 三只团子 豚儿   赵宸脑中闪过诸多思量,他暗觑一眼身旁笑眯眯看着自己的女子,清了清嗓,欲言又止道:“我不认识你们。”   薛碧微不曾有哄娃娃的经验,但也知要细声细气,她安抚道:“小团子莫怕,我是平远候府的六姑娘。先前意外在开宝寺发现了你,多方打听仍不知你姓名,因而便冒昧带你一齐回府。”   “平远候府?”当家人是哪个平远候?   见赵宸扑闪着好奇的大眼睛,薛碧微以为他是世家子的身份八/九不离十,因往日参与各家宴会,所以平远候府有印象,便继续追问:“平远候夫人许氏你是否有印象?”   “那…平远候薛文博呢?也就是鸿胪寺少卿。”平远候的名声比夫人响亮,应当知晓吧?   薛文博?赵宸冷哼一声,他再熟悉不过此人,不过是个一脑子歪门邪道的草包罢了。   这般说来,如今确是他的年号,建元年间没错。   “平远候前几日才点兵出征漠北,怎的又出来一个平远候?”赵小宸不解道。   上一任平远候在出征后不久就战死沙场,而后世子薛文博承爵位,此事发生正是自己四岁那年,可这傻乎乎的小鬼还不知今夕是何夕,赵宸懒怠搭理他。   薛碧微见他神色迷茫,便道:“也是我想差了,再聪颖过人的小娃娃又如何记得那么多无关紧要的人呢?”她又对喻杏,“想来真当要依伯娘所说去江南寻人了。”   事到如今,赵宸已经想明白自己遇到了何种状况。   先帝在世时曾与他提过,自己诞生之初,便有得道高僧断言,太子魂体不稳,日后恐有离魂之忧。   随后的十多年,赵宸都随身戴有一枚固魂所用的玉佩。   前不久,玉佩丢失,他又遭遇意外,让大师一语成谶。   机缘巧合下,便附身同有玉佩却不知为何出现在建元年间的赵小宸。   这般怪力乱神、让人匪夷所思的境遇不足为外人道,一旦被有心人知晓,朝政动荡是小,国家兴亡是大。   便是六岁前,赵宸一直被先帝谨慎养在福宁宫,甚少见外人,也难保证旁人不知他的长相。   若是让平远候府这样的墙头草大张旗鼓的帮他寻亲,还不知会引来多少祸事。   因而听薛碧微如此说,赵宸心下念头闪过,当即决定暂时隐匿在平远候府保全自身安危,余下诸事再做打算。随即他故作懵懂难过道:“我…”   “姐姐,我没有家了。”   此话一出,他又在心里鄙夷自己,虎落平阳被犬欺,自己分明是天子之尊,眼下为了保命不得不违心称这比自己还小的小的姑娘作“姐姐”,世事难料也不过如此罢。   小团子软绵绵的,样貌又处处长在薛碧微的心坎里,他黑亮的眸子氤氲出水汽,这副招人疼的模样哪里会让人怀疑他话里的真假?   薛碧微脑洞开大,想当然的认为赵宸遭了一场灭门之难,他则是侥幸逃脱的幸运儿。思及此,她擦了擦赵宸眼角的泪花,又将人揽在怀里柔声哄道:“不难过哦,日后你便将我当作嫡亲的姐姐。但凡有我在的一日,定会保你无虞。”   “姑娘,这…”喻杏仍是有顾虑,“老太君虽说收留小郎君,却未曾言明此后如何安置他啊?”   如今侯府的境况是一块银子掰作两块用,许氏将钱袋子看的要紧,薛碧微又如何不知?   赵宸此时就像一只受伤的幼兽,颤颤巍巍的,让人心生怜惜。她未加犹豫,便道:“侯府若是舍不得平白在无关之人身上花银子,那便由我自己养他。”父亲留给她的那些铺子总不会连个小团子都养不起罢?   姑娘的性子软和,但当真做了下定决心,却是说一不二的,喻杏只得道:“姑娘拿定主意便是。”   赵宸听了却撅撅嘴心道,哼,这薛家女郎果然是见色起意之人。   而赵小宸则在一旁享受的嚷嚷,“姐姐的怀抱香香软软的,好舒服啊。”   到底淋了一场瓢泼大雨,哪怕开宝寺的僧人言道小团子未见病症,薛碧微也仍是不放心。   得了老太君的准允后,她便带着赵宸去看了大夫,抓了几味祛寒的草药,随后又到成衣铺子给他买几身合身的衣物。   薛碧微抱着他下马车,赵宸还双手双脚的扑腾,“放开我!大胆!”   “孤要抱!要抱!”赵小宸嘟嘟囔囔的插嘴,“走路好累的,姐姐抱着多省事啊!”   “你闭嘴!”赵宸要被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他怎记得自己四岁时并非这般撒娇粘人?   “你太凶了!孤要告知父皇,让他替孤讨回公道!”   两家伙喋喋不休的吵闹,全然没注意薛碧微已经牢牢抱着自己进了铺子。   她选好几身用料上乘、做工精细的男童成衣,问赵宸道:“喜欢吗?”   赵宸眸光淡淡的瞥了一眼,他的平日里的衣裳都出自尚衣局,哪里是这些廉价衣物能比?   他心下气闷,看都不再看一眼,脸蛋一撇就埋进了薛碧微的肩窝里默不作声。   赵小宸仍在絮絮叨叨,“孤喜欢宝蓝色,还有带兜帽的斗篷,你跟姐姐说呀!”   “你说呀!”   赵宸咬牙切齿,语气阴森森的威胁,“若是你再多言一句,我便去找驱邪的大师将你赶走!”   他的语气不似作假,赵小宸吓傻了眼,“呜呜呜…孤是太子!你敢以下犯上?!呜呜…我到底在哪里啊!父皇!父皇救我!”   赵宸觉得自己的脑仁又开始疼了。   这边薛碧微把衣物给他换上,又把那个装了玉的荷包给他挂在腰间,“好啦。”   “也就是铺子里没有水银镜,否则你便可以看到自己有多可爱啦!”   “不准用可爱来形容我!”赵宸不满。   这小家伙定然是被家人宠坏了脾气,薛碧微才不跟他计较,拉着人的小手又上了马车准备回侯府去。   赵小宸还在无休止的呜呜噎噎,赵宸满心不耐,可这蠢货还没明白他当下的处境,还是细细给他讲明比较好。   他问道:“你可知我是谁?”   赵小宸的哭声戛然而止,眼里包着一泡泪打着哭嗝道:“你说你是皇帝。”   “没错,朕乃建元帝赵宸,年届十七。”   “哈?”赵小宸傻眼,“怎怎怎会如此?”   赵宸细细讲了自己的猜测,赵小宸懵里懵懂的倒也听了明白,可到底人小不经事,他又大嚎起来,“父皇!呜呜…”   真想就此解决了他,赵宸恶狠狠的想。   至酉时,夜幕已降。   三人自侧门入府,方能最快到达薛碧微居住的“疏影居”。   她细细与赵宸交代,“平日里在姐姐的院子你尽可随意些,只到了外面你若是有不喜之处,私下说与我听便是,切莫任性妄为引得长辈厌恶,可好?”   赵宸不以为意的暗道,平远候等人不过是一破落户还想在朕面前装腔作势,若不是为着探听宫里的情况,谁稀罕来这劳什子侯府?   虽说如此,他面上却是懒洋洋的应了,“嗯。”   府里各处已经点燃烛火,星星点点,倒也能将四周景色看得分明。   平远候府占地广阔,哪怕内里已经成了空壳,可表面那层外衣却是极尽华丽。不仅亭台楼阁、花园湖畔,便是院中小径旁的一草一木都流露出昔日辉煌的影子。   穿过垂花门,沿着穿山抄手游廊向西,再进一道月亮门便到了“疏影居”,这一院落内外竹影森森,鲜少有人走动。   夜风吹过,廊檐下两只竹编灯笼左右晃动,内里的星星之火将熄未熄。   “孤害怕。”赵小宸怯怯的声音响起。   赵宸左右环视一圈,院子窄小僻静,薛六莫不是不得宠?否则怎会遭如此苛待。   听得屋外动静,正对灯纳鞋底儿的平嬷嬷赶紧挑亮了烛花,又另点了几盏油灯,随后就迎出来,见着薛碧微便道:“姑娘您总算回来了。”   “老太君回府那会儿不见您的影子,老奴还忧心您的安危,如此便放心了。”   平嬷嬷是薛碧微的乳娘,三十出头的年纪,胖墩墩的看着很是和气。她身世悲惨,将诞下孩儿就被丈夫卖给了人伢子,自此再未见过家人。   对粉嘟嘟的小娃娃,她总是格外耐心,一眼看到姑娘手里牵着的那个小童,不等人介绍就笑道,“这便是从开宝寺带回来的小郎君?真真儿乖巧。”   “嬷嬷,咱们进屋再叙。”这才刚入夜呢,就开始下霜了,薛碧微冻的手脚发凉,便催促道。   平嬷嬷知晓她畏冷,又道:“今晚吃姑娘最爱的热锅子,老奴将排骨汤都准备好了。”   “就知道嬷嬷体贴我。”薛碧微笑道。   屋子里燃着足够的炭火,掀帘一进卧房,那热气瞬间扑到脸上,暖烘烘的。   赵宸不动声色的观察着,果然应他所想,这屋子里的陈设竟无一物能拿的出手。唯一能入眼的只有那放在博物架上的白瓷长颈花瓶,看着像是前朝汝窑产的贡品,可若瞧仔细了就能知道这是赝品。   如此,他心里对平远候府愈发鄙视,拿假货充门面就罢了,对自家姑娘也如此吝啬。薛六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姑娘家,若因此将其养成短视的性子,可不就误了她的一生?   喻杏帮着薛碧微摘下斗篷,见赵宸愣愣的站在一挪不挪的,以为他怕生,便主动过去伺候他。   可小团子忌讳与旁人接触,先前让薛碧微又亲又抱已是无奈之举,到喻杏这儿,赵宸是百般不愿让她靠近,反倒是自个儿解了外裳的系带,小短腿一跳就坐到榻上。   薛碧微换好起居常服出来,见赵宸端着小脸,架子十足,便走过去问他道:“还不知道你的名儿,能否告诉姐姐?”   赵宸抬眸瞥了她一眼,闭口不言。   赵小宸却急了,“姐姐问你呢?你怎么不理人?”   “天子名讳,岂能随意告知外人?”   “可是有乳名呢。”赵小宸提醒。   乳名?赵宸瞬时想到父皇对自己的爱称,神情愈发郁闷。   他久久不言语,薛碧微料想他是顾及自己的身份,恐引来不必要的麻烦才不方便告知她姓名,因而善解人意道:“不愿说便不说,姐姐替你取个新的名字如何?”   她话音刚落,就见小团子脸红红的小声道:“姐姐,我叫豚儿。”   他这话一出,赵宸险些暴走,他吼赵小宸道:“你竟敢自作主张?!”   赵小宸丝毫不惧他的怒火,“我喜欢姐姐,想听她这般唤我如何?”   薛碧微闻言,倏而笑道:“豚儿?小猪崽吗?”   赵宸见状立马黑脸,他就知道会引人取笑!父皇以前便说因他幼时最好吃睡,如同小猪儿一般,故而给他起了这个乳名。   “好罢,姐姐以后便叫你豚儿。”薛碧微亲亲他的小脸蛋,“真是可爱呢。”   薛六你这个登徒子!又被堂而皇之的占便宜,赵宸气的在心里嗷嗷直叫。 第4章 . 四只团子 沐浴   许氏过来时,热锅子刚端上桌,薛碧微正在哄赵宸喝祛寒的汤药。   小家伙显然厌极了这黑糊糊还散发着奇怪香气的东西。他揣着两只小手,死死瘪着嘴,脑袋也撇向一旁,有着宁死不从的倔强。   “豚儿听话,咱们捏着鼻子一口气喝下去,再吃一颗蜜饯,姐姐保管你半点苦味都尝不着。”薛碧微轻轻吹一口热气,将汤匙递到赵宸嘴边。   赵小宸在脑子里呜呜噎噎的,“孤不要喝,孤最讨厌喝药了!”   赵宸在此时难得与他达成一致意见,不是他不够男子汉,而是幼年留下的阴影过于深重,是以对各类药剂才无半分好感!   其母敬淑懿皇后出生时从娘胎里带来了病症,走路都一步三喘的很是身娇体弱,甚至连带着赵宸也先天不足,打小就药石不断的补着。   也是他后来年岁渐长,学了些强身健体的功夫,从而避免了药罐子一般的体质。   薛碧微好说歹说,赵宸都沉着小脸半点不配合。此时喻杏又过来禀报说许氏进了院门,她无法,只得把药碗放下。   许氏一步一摇的甩着手帕进屋,见圆桌上的小火炉和“咕噜噜”冒着腾腾热气的小铜锅,目光又迅速扫过放置在一旁的各色菜式,笑道:“还是咱们微姐儿会过日子,大冷的天儿可不得用些暖和的吃食?”   幸而让平嬷嬷准备的都是些稀疏平常食材,否则照许氏这般不请自来,一回两回不就得让她摸清自己的家底?   薛碧微梨涡浅笑道:“伯娘可用过晚膳了?”她说完也不等人回答,便吩咐喻杏,“再摆一副碗筷来。”   “不用忙活啦,我方才已经用过膳了。因着吃多了些,便随意走走消食。可就是愣般巧,不知不觉地走到了微姐儿的院门前。”许氏叙叙道,“我这不是念及你自己都还是个小姑娘呢,又如何能照顾好小郎君?因而就进门来瞧瞧可有需要伯娘使力的地儿?”   呵,疏影居是整个侯府最偏僻的院子,得多随意才能走到这儿来?赵宸心下对许氏的说法不齿,又见她瞅着自己好一阵儿打量,便毫不留情的瞪了她一眼。   先帝将赵宸爱若珍宝,时刻警觉着来自外界对他的伤害。哪怕后来赵宸开始接触政务,也是只与那些朝廷重臣往来,而平远候这样品级不高又无甚紧要的官员还不够资格单独面见天颜,更遑论他的家眷了。   是以,赵宸半点不担心许氏能从自己现在这张肉嘟嘟的脸上辨出他的真实身份来。   许氏作威作福惯了,多少年没遭过冷眼了?尤其还是身高还不及自己腿长的黄口小儿!   她心底难堪却未发作出来,面上对薛碧微笑得更是和气,“微姐儿,你如今尚未及笄,又无故带着一个来路不明的小娃娃,让外人得知,恐对你的名声有碍。”   “你看这样可好?将他送到伯娘的院子里养着,你若是不放心,时常过来探望就是。”   薛碧微自然是注意到赵宸方才瞪许氏的那一眼,此时又见他目光沉静,并未流露出对大房的向往的意思。她心下一定,便道:“多谢伯娘厚爱。伯娘整日为侯府事务殚精竭虑,若还要耗费心神照看小团子,那便是侄女的不孝,侄女可担不得这遭千人唾骂的罪名啊。”   许氏也不是真心要做什么大善人,不过是想磋磨磋磨赵宸的顽劣脾性罢了,眼下薛碧微委婉拒绝,她也不恼,沉吟片刻又故作为难道:“微姐儿体贴伯娘,伯娘心里再熨帖不过。只是府里眼下的情形,你也知晓,上上下下都需得我操持,你伯父又是个不省心的…”   “微姐儿你不曾掌家,也就不知府里多了一个人,并非是多了一双筷子那般简单的事…”   还想着打我手里铺子的主意呢?薛碧微心里跟明镜儿似的,按照书中剧情,原主回到侯府后为了尽快立足,其后在许氏、薛妙云等人的刻意拉拢下,没多作思量就选择依附大房。许氏诡计多端,易如反掌的就将她手里的铺子哄了去,留作大房的私用。   前几日许氏就话里话外的对薛碧微哭诉了一遭,今日尤不死心,定是想借着小团子的契机再来筹谋。   薛碧微稍作思量,很快想好了说辞,道:“伯娘的难处,侄女自能感同身受。”   “娘亲去后的那几年,家中日常都由侄女掌管。爹爹为官清廉,时常入不敷出,侄女也如伯娘一般绞尽脑汁维持生计,好在后来学了一身治家的本事才扭转了困局。伯娘若是不嫌弃侄女愚笨,我便斗胆去求了祖母,以为伯娘分忧。”   许氏的目的自然不是为了让不相干的人来分自己的权。薛碧微面上一派诚恳,也不知她是真不懂还是装懂的顾左右而言他,总之这话听得许氏一阵气闷。   她唯恐自己再逗留下去,真让这妮子去老太君跟前胡诌,而老太君万一动了偏帮的心思,那她岂不是得不偿失?   许氏两次都在薛碧微这儿被不痛不痒的挡回来,当即不再纠缠,只暗自决定回去后再想旁的法子。   离得疏影居远了,许氏跟前的心腹婆子低声道:“依老奴所见,这六姑娘是个心思深的,夫人可不要被她诓骗了才好。”   许氏轻哼,“跟她那狐媚子娘一般德性,仗着自己有几分姿色便心比天高,也不瞧瞧她在府里无依无靠的,若不是我心善给了她容身之所,眼下指不定被拐到哪个穷山恶水去了!”   薛碧微的母亲秦氏出身不显,原是薛弘杰游学至江南时结识的扬州女子,家中清贫,但也算书香门第,是以秦氏不仅容貌绝人,更是满腹才情。   彼时二爷新婚,许氏还是不被认可的外室。平远候见了自家弟媳不由心生爱慕,虽藏的深,但也在酒后不慎泄露这份隐秘不伦的心思,正好让在旁服侍的许氏给听了去。   后来,薛弘杰为着避开大哥的觊觎带着秦氏外放为官且经年累月都不曾踏足汴京,可仍让许氏将这段往事记恨至今。   心腹婆子眼见许氏说话失了分寸,赶紧提醒道:“夫人慎言。老太君因着二爷病逝几度伤心过度,心里正/念着六姑娘的好呢,若是六姑娘去老太君跟前上了夫人的眼药,可就贪小失大了。”   “我何尝不知道这个理儿?”许氏帕子一甩恼道,否则她又会如何轻易放过薛碧微?   夜色渐深,池月东出至半空。月华清冷,覆满一地银霜。   吃饱喝足,室内又暖意融融。靠在榻上坐了片刻,薛碧微就一副困倦的模样,连连打了几个呵欠,让在一旁看书的赵宸频频侧目而视。   薛碧微撑了一个秀气的懒腰后,倾身凑近赵宸,“豚儿好厉害!还只是小豆丁呢,就开始看史记了!”她说着双手抱拳支着下巴憧憬道,“难不成我捡回来一个小神童!”   说来惭愧,因为带着现代人的记忆,即使父母二人才华横溢,她这个女儿却是半分优点都未能继承。在学堂里读书也是懒懒散散的不怎么上心,是以经史子集薛碧微不仅没看全,那些学过的也只是将里面的内容记了个囫囵。   赵宸暗哼,只觉薛六大惊小怪,他七岁时便可将儒家典籍倒背如流,若是让她晓得了指不定得多崇拜朕!   他想象着那样的情形,竟然还觉着挺受用?   很快他又注意到不对劲,薛六说话便说话,为何靠得如此近?不晓得男女授受不亲吗?   她浅浅的呼吸就在耳边,扰得人心痒,赵宸恼得伸出胖乎乎的小手推开薛碧微的脸。   经过薛碧微的观察,她发现小团子偶尔行事说话跟学堂里的老学究没差,不禁心下感叹,神童早慧便是这般,性子一板一眼的,也就失了小孩子该有的童真。   她存心逗他,不仅将人抱住还亲昵的在赵宸脸上亲亲,“好啦,夜里看书伤眼睛,明日再看可好?”   “你今日淋了雨,需得好生沐浴。”她说着就扬声唤人,“喻杏,快带着豚儿梳洗就寝。”   赵宸扭着身子挣脱她的怀抱,一张脸蛋红扑扑的不知是羞的还是恼的,见喻杏移步过来拉他,他也缩着小手不让人碰。   薛碧微无奈道:“姐姐帮你可好?”   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是如何能做到面不改色心不跳的提出要帮陌生男人洗澡的?!   这完全颠覆了赵宸的认知,他瞪着眼盯着薛碧微半晌,而后才硬邦邦的挤出两个字,“不必。”   “害羞了?”薛碧微笑道,说话间不送拒绝的双手从赵宸腋下穿过,稍稍一提就把人抱起来,“你如今还小,日常琐事自然需要旁人相助,可不要逞能哦。”   浴房的水是准备好了的。   平嬷嬷经验十足,不消薛碧微开口,便主动过来帮忙,三五两下就把小团子给剥干净放进浴桶里,任凭他如何扑腾都没法子。   自打赵宸记事以来再不让人近身伺候,这还是头一回让人眼睛都不眨的盯着光溜溜的自己,他羞耻感飙升,脸颊绯红似猪肝色,两只小手还紧紧捂住紧要的地方。   “小郎君莫要害羞,”平嬷嬷拿了玫瑰制成都香胰子就要往他身上抹,“淋雨后若是不彻底清洗,头发里可是要长虫子的。”   此时已然生无可恋,并觉得大势已去的赵宸认命的闷闷道:“我自己来。”   三头身小豆丁软软呼呼的又叫人省心,薛碧微在旁看着道:“嬷嬷,你就随了豚儿的意罢。”   平嬷嬷不置可否,“小郎君的教养真是顶顶儿好。”她依言把香胰子放到赵宸手里,又转而用皂角和梳篦给他沐发。   薛碧微不时搭把手,帮忙往桶里添点热水,一面跟平嬷嬷说着话,“嬷嬷,日后与侯府旁人相处可得谨慎着些,除却咱们院里的,万不可轻易信人。”   “老奴省得,”平嬷嬷手上动作不停,抬眸看一眼薛碧微,“原本老奴是不该在姑娘面前说三道四的,可侯府行事毫无气度,将姑娘撇在这犄角旮旯,竟也端着让人感恩戴德的姿态,何其可恶!”   “先时是我糊涂了,连累嬷嬷憋了一肚子气,”薛碧微缓声道,“只咱们本就是寄人篱下,少不得要受些委屈。”   “大夫人好歹也是世家大妇,愣的小家子气,嘴上说的再好又何用?任谁看了姑娘现今的处境,不得道一句怜惜?”平嬷嬷想来是这段时日在侯府积累了颇多怨气,先是为薛碧微而隐忍不发,这一经挑开竟滔滔不绝了。   赵宸虽是半点眼神都没有分给二人,可那尖尖竖起的小耳朵早泄露了他偷听的心思。   因着他很是奇怪此前并未听闻平远候府有甚六姑娘,眼下联系到薛碧微所说的“寄人篱下”,他忽而福至心灵。 第5章 . 五只团子 忧思   三月前,吏部上折子言明成都府路转运使薛弘杰突遭恶疾不幸离世。   薛弘杰为官清廉,在任期间又多有建树。其时,先帝早有将他升调回京的旨意,只都被其婉言谢绝。骤然收到讣告,赵宸惋惜能臣英年早逝之际,为显皇恩浩荡,还着人从他的私库中挑选出一尊玉佛作为抚恤金赐给薛弘杰的家眷。   如此看来,这薛六那独女吗?怎的她父亲作风光明磊落又有经纬之才,她却这般行为无状?哼,占尽朕的便宜!   赵宸将有猜测,下一刻就听平嬷嬷又道:“若是二爷在世,见姑娘遭如此对待,定然痛心不已。”   在母亲离世后,薛碧微与父亲相依为命近九载,情分深厚自是不必言说,可在外人面前她都未有失态之时,眼下也就是在自己人跟前才难免露出哀痛之意,“嬷嬷,爹爹…”   “平日里莫要时常念叨他老人家,若当真在天有灵,爹爹走得也不会安心。”   美人含愁,一双杏眼像是闪着波光。赵宸抿着小嘴,暗觑她一眼,莫名想要出声安慰却不知如何启齿。   他的父皇离世也不过一年半载,虽然老头子偶尔烦人了些,可若是没有他的遮风避雨,赵宸自觉很难在风云诡变的后宫前朝中生存下来。   总是惊惊乍乍的赵小宸也没了声响,这方寸大小的浴房,蓦地沉浸在一片哀伤的气氛中。   缅怀逝者是一回事,生活总是要继续的。   薛碧微很快调整好自己的情绪,将洗白白又香喷喷的赵宸裹上绒毯抱回自己的寝房里。   喻杏着手给他穿好寝衣,接着薛碧微又拿了个做工精细的陶瓷小罐过来,将上面的盖子打开,瞬间闻到一股怡人的玫瑰清香。   她挖了一匙乳白的膏体,在自个儿手上搓热了就往赵宸的脸上、手上抹。赵宸往时可没机会见这姑娘家的玩意儿,也不知道是何物,忙偏头躲闪。   薛碧微揪着他,“汴京的天儿寒冷又燥,必须得擦润肤的羊脂膏子才不会皴裂生疮,豚儿乖,听姐姐的话。”   她细细的涂抹,连赵宸小胖手的指缝也不放过。   赵小宸心里甜蜜蜜的,“姐姐真温柔啊,像母后。”   赵宸对亡母有着些微细碎的印象,那是个柔情似水、行事妥帖、说话温婉的女子,跟薛六的不拘小节全然不沾边,因而他反驳道:“并无相像之处。”   “你就是成心挑剔。”赵小宸哼哼。   四岁的小豆丁什么都不懂,赵宸懒怠与他争辩。   这边平嬷嬷见薛碧微有意将赵宸安置在她的寝房,便问道:“姑娘,小郎君在何处歇寝?”   薛碧微早有打算,回道:“他住在我屋里便是,我去外间软榻上安置。”   疏影居极小,整处院落拢共只有一间连着书房的正屋面积稍大,另外有下人居住的东厢及作它用的杂物间。   后院倒是还有一间小厨房,不过那也是许氏未免旁人说三道四,后来新建的。是以,在寒冬腊月里才免去了薛碧微等人路途遥远的去大厨房提的膳,回来后却成了冷羹冷炙的尴尬。   赵宸也算半个小主子,因而这院里确实没有能让他住的地儿。   接着,薛碧微又补充道:“待豚儿再大些,便把书房挪出来给他用。”这话只是说说罢了,待往后形势有变,指不定他们早就逃离了侯府。   姑娘考虑的周到,平嬷嬷也就没了二话,细致的为赵宸布置好新的铺陈,便又去准备薛碧微要用的寝具。   眼看时辰不早,薛碧微便吩咐喻杏道,“喻杏,你帮豚儿绞干头发。”话音一落,她转身往浴房走去。   自己才从里面出来,她怎么又进去了?哪怕赵宸顶着三头身的皮囊,也掩盖不了他内里实则是十七岁少年郎的本质。虽说他未经人事,却也偶然看过话本子里的那些风花雪月事。只见不知他的思绪飘向何处,渐渐的那张玉白小脸又偷偷红了个彻底。   刻漏已至三更。   屋外不知何时起了风,携卷着云层罩住那轮亮白玉盘。   薛碧微躺在榻上久久未眠,白日里的经历此刻想起都如梦如幻带着一丝不真切,可脑子里的记忆告诉她,都是真的。   及笄后被送入宫是真的;在一场暗无天日的雨夜被强迫夺了清白也是真的;甚至几年后在异域他乡生不如死也是真的。   廊檐上灯笼里的烛火已然熄灭,同时还被夜风吹得“夸啦”作响,混合着“刷刷”的竹叶声,在这个寂静无人的夜里,往薛碧微的心上更添一笔浓重的对未来的惶恐和茫然。   里间的赵宸也了无睡意,天潢贵胄,不信鬼神亦不信人。   往时他只当那被父皇看重的高僧是沽名钓誉之徒,便是将固魂玉佩随身携带也不过是安抚父皇的心。   可如今的遭遇却不得不让他对离魂之说深信不疑,只是现下又如何解释赵小宸的存在?自己原本的身子去了哪里?是否顺利被带回宫中?   从薛六等人的口中他已经确定自己所处的年月与他离魂前无异,也就意味着赵小宸的出现才是意外,那他是因何种契机才能跨越时间的界限?太子莫名消失,父皇定会心急如焚,他又该如何应对此事?龙体会否因此有恙?   其实,赵宸眼下最为担心的是在他失踪的这半日的宫里的情形。朝堂内外虎视眈眈之人甚多,若让人知晓天子只留下一具没有灵魂的躯体,那江山易主不过是须臾之事。   明日,明日一定要寻了机会与暗卫联系。   …   北风呼啸一夜,天儿比昨日更冷了些。院子里落了一地的枯黄叶,各处瓦片,泥地里还覆着晶莹洁白的冰霜。   老太君喜静,因而府中晚辈逢初一、十五才去远山院请安。   今日逢十,又是休沐。   思及此,薛碧微缩在暖和的被褥里更是不愿动弹。她过几日便要入太学读书,清闲的日子是一日少过一日,可得好生珍惜。   待打更的头陀手持铁牌再一次经过平远候府外的巷道,平嬷嬷掀帘进得屋子来。   一大一小都未见有起身的迹象,她无奈道:“姑娘,老奴熬了您爱吃的雪菜鸡肉粥,快起身用早膳了。”   小山包似的被褥微微动了动,薛碧微哼着模糊不清的鼻音道:“再睡会儿。”   平嬷嬷又劝,“便是您不饿,豚儿也饿不得呀?”   这边喻杏端着装了热水的铜盆进屋,她知道姑娘惯会赖床,便直接去里间看赵宸起了没有。   小团子睡相不好,四仰八叉的躺着,褥子压在他身下,若不是屋里炭火烧的足,指不定得着凉。   赵宸睡眠尚可,只周遭一有动静,他便会惊醒。眼下睁开迷蒙的双眼,发现自己仍在平远候府,心底不免涌上一阵难过和失望。   与之相伴而来的就是,登基以来一直勤勤勉勉的少年天子难得产生了懈怠罢工的心思。   先帝对赵宸寄望甚深,待他如珠如宝可也严加管教,每日五更起读书,再随同议政处理国事,至亥初方才入睡。   是以,一年当中赵宸甚少有机会能睡到日头高照之时。   喻杏轻声细语的唤了他一声,他应也不应,小身子一翻,便又闭上眼睡着了。   “嬷嬷,如何是好?”喻杏哭笑不得的对平嬷嬷道。   平嬷嬷惯来将薛碧微看作自己亲生的一般,半点委屈都不忍心让她受。现下又来了个小的,对他也是真心喜欢,故而她摇摇头,“由着他们再睡会儿。”   天光大亮,日头尽出。   疏影居虽偏,但采光极好,阳光洒满小院,甚至还会跳进屋子里去,将内里都照得亮亮堂堂的。   薛碧微和赵宸二人总算精神抖擞的起身梳洗,而后齐齐在桌前落座。   “眼下几时了?”她问道。   漏刻滴滴答答的,喻杏瞥了一眼,“隅中将近午时了。”   薛碧微闻言点点头,咽下嘴里的芙蓉糕,又问平嬷嬷,“嬷嬷,父亲交给我的那些铺子所在的街巷,你可都打听清楚方位了?”   “那是自然,”平嬷嬷道,“姑娘今日想出门去瞧瞧?”   赵宸默不作声的喝粥,闻言耳朵一动,与薛六时时待在一块儿,他也没能有机会留下与暗卫联系的暗号,此番待她离开不正合适?   薛碧微点头,“去瞧瞧罢。”   “可要告知老太君?”   她答道:“与伯娘也要知会一声,只说是外出为豚儿置办些旁的物什。”   赵宸心道,狡猾的薛六,竟拿朕做借口。不过,看在你对朕还不算差,朕大人大量不与你计较。   末了,他清清嗓问道:“姐姐,我不愿外出。”   “怎的了?”薛碧微闻言认真看着他,“怕冷吗?”   “累。”   今日要去的地方不少,他短手短脚的跟着自己确实不容易,薛碧微便道:“好罢,你乖乖待在府里,姐姐让嬷嬷照看你。”   赵宸无声点头。   膳后,薛碧微换了身外出的衣裳,便带着喻杏出府。   汴京好些时候未有今日这般明媚的太阳,一路走来,遇到的下人都比平日里多。   将要出垂花门,就有侍女匆匆而来,对薛碧微福了福身道:“六姑娘安。”   “五姑娘并其他几位姑娘现下在湖心亭谈天品茶,特命奴婢前来邀请六姑娘。”   薛碧微直觉想拒绝,转念一想若是自己将不喜表现在明面上,指不定日后更难应付薛妙云等人,她继而点点头,“带我过去。” 第6章 . 六只团子 冲突   现如今平远候府分三房,大房包括薛映秋在内一共三女一子;二房则只得薛碧微一人;三房是庶出,有两子两女。   前世薛碧微便是家中独女,往来也无甚亲戚,今生又常居蜀中,乍然来到这人口众多的高门大族,哪怕返京当天各房的人都打了个照面,她也没记住多少。   她远远的瞧着湖心亭,只认出薛妙云和薛月婵俩同胞姐妹,女主薛映秋也在场,旁边还有一个年岁不大的女童,应当是三房的次女。   老实说,而今逐渐入冬,此处当真无甚景物可供欣赏。湖里尽是残荷,岸边杨柳光秃秃的,还有冷风刮过湖面,从挡风的帘子缝隙钻入亭子里。   得找个托辞提前告退才行,薛碧微想。   薛妙云与薛映秋势同水火,因而在薛碧微来之前,她都只拉着薛月婵说话,不住的跟人炫耀她腕上戴的那只石榴红掐丝多宝手镯。   “昨儿我因病未去上学,晚间慎表哥带着这镯子前来探望。听母亲说它可是往时贵太妃娘娘在闺中用过的物件儿呢。”   薛月婵性子木讷,口又笨拙,因此不得许氏看重,时日一长,便愈发怯懦。同出一母的姐妹哪怕遭了差别对待,她也不敢对薛妙云有任何怨言,只频频点头附和着。   薛妙云道她无趣,娇哼一声也就没了说话的兴致。余光一撇,见到薛碧微自长桥而来,她竟像是将昨日的不快忘了似的,几步迎上去拉着人的手往亭子里走。   不等她坐下,薛妙云就伸出胳膊在薛碧微眼前晃晃,“好看吗?”   六堂妹虽说是从成都路那山高水远的地方回来的,却意外的有几分审美意趣,而且嘴巴也好使,时常夸得她心花怒放的,薛妙云难得善解人意了一回,觉着昨日在开宝寺对方态度不善是因为身子不适之故,那自己就宽宏大量不计较便是。   “样式匠心独运,做工也是上乘,不错。”薛碧微仔细端详那手镯一番,肯定道。   事后想想,她如今在侯府处于弱势的一方,不跟许氏等人彻底撕破脸方为上策,因而随后又补充道:“这石榴红将五姐的肤色衬得莹白发亮,有锦上添花的效果。”   “微姐儿果然与我心意相通!”薛妙云眉开眼笑道,“贵太妃娘娘戴过的首饰自然是天底下顶顶好的,慎表哥可是求了姨母好久才得来送我的。”   朝中党派以许家势最大,为首之人便是参知政事许嵘,他与贵太妃为嫡亲的兄妹,此二人同时也是太皇太后的内侄。薛妙云口中的“慎表哥”和“姨母”一位是许嵘的嫡子,另一位则是其夫人。   许氏一门树大根深,子嗣众多。   许慎却偏偏拿了贵太妃昔年珍爱之物送与薛妙云这远的不能再远的表妹,还不知让旁的姐妹作何想法呢。   不说别的,眼前就有一位,薛月婵。   薛碧微记得在原剧情中,七妹妹心思深沉远不如面上这般愚钝。   当然,她也懒怠细想书中扰人复杂却与她无甚相干的人物关系,待薛妙云说完,薛碧微转而对薛映秋见了一礼。   刚回府那几日,她听信了薛妙云的一面之词,加之薛映秋深居简出难有相处的机会,薛碧微还真以为冷若冰霜的长姐是阴险狡诈之人,此后在少有的几次碰面中,对她都无甚好颜色。   不过幸而现下还来得及扭转自己在女主心里的印象,未免以后被她清算,薛碧微想,就算不与之交好,也不能得罪于她,必要时候或许还得帮忙。   思及此,她不卑不亢道:“大姐姐好。”   薛映秋闻言,眼底闪过一丝讶然,不知道这六妹妹打的又是哪门子算盘。只奈何对方恭敬,自己也不好驳了她的脸面,便轻声应道:“听闻你昨日在开宝寺莫名晕倒,现下已经无碍了罢?”   “多谢大姐姐关心,妹妹的已经好全了。”   能得到女主的回应就证明她不曾将自己往时的无礼放在心里,薛碧微心下大安。   说来薛映秋也算可怜。   平远候不忠,发妻章氏尚在孕中就与许氏媾和,使得长子薛伟棋与薛映秋同年出生,仅是小了月份而已。   章氏拖着病体拉扯女儿长到五岁,终是坚持不住而撒手人寰。母亲含恨而终,薛映秋本有外祖家可作为倚仗,谁知章老将军遭奸人陷害叛国通敌,招致满门倾覆。   这般看来,她无依无靠的境遇实则与薛碧微有几分相似。   “微姐儿你…”见薛碧微一反常态的与薛映秋攀谈,薛妙云奇怪之余当即就要质问她一番,转念想到母亲教导她要敛着性子,做到喜形不言于色,她便只好悻悻的截了话头不提。   不过她是个耐不住的,哪怕此番邀请几位姐妹聚在一起欣赏了她的镯子,虚荣心仍是没有得到满足,因而她又向薛月婵问起学堂里的事,借此探听那些个同窗可有为她染病而担忧,以此来证明她的八面玲珑,魅力无边。   “啊,对了。许芊芊前些日子说近日进宫会捎带我同行,可有让你转告具体的日子?”   去岁先帝殡天,行国丧之时,薛妙云与许氏搭着许家女眷得了近前哭灵的机会。她远远望见过赵宸的身影,虽然模糊,却有一眼万年之感。   薛妙云想到一旦进宫,便再有偶遇天子的可能,她的心就跳得扑通扑通像要飞出来似的,因而很是急切的问道。   “我与许姑娘并不熟悉,且她平日也不将我放在眼里,便是定下日子也不会通过我向五姐姐转告。”薛月婵缩着脖子,温吞道。   薛妙云闻言气极,狠瞪她一眼,“她看不上你,你不会主动交好吗?那还是咱们表姐呢!有甚难为情的!母亲特意叮嘱咱们要在太学结交些处得来的姑娘,你倒好,谁人都不认识。”   “离了我,竟成了两眼一抹黑的瞎子,真是无用!”   许氏常年一碗水端不平,使得薛妙云在薛月婵跟前颐指气使,仿若将亲妹妹当侍女使唤。   薛碧微在旁看不过眼,便说和了几句。   眼看着日上中天,薛妙云满心不快道,“今日便散了罢。”   她话音未落,只见薛映秋利索的合上书本,不显一丝犹豫的翩然离去。   薛碧微暗道,女主被迫陪同这般久,到底是不耐烦了吧?   她接着也整整衣裙,披上斗篷,心里同时盘算着此时出府正好去酒楼里用上一顿好酒好菜,“喻杏,咱们走罢。”   主仆二人与薛妙云等人分开后,不过走了数十步远,便看到从疏影居的方向来了个神情匆忙的侍女。   “六姑娘!老太君请你去远山院问话。”   这侍女眼生,也不知如此焦急所谓何事,薛碧微问道:“有甚要紧之事?”   侍女细细回道:“昨日您带回来的小郎君不知为何与九公子起了冲突,且还失手将九公子推进了池子里,眼下三夫人正跟老太君哭诉着要讨回公道呢!”   薛碧微喉咙发紧道:“可有性命之忧?”   “大夫诊断后只道呛了水,受了些寒,旁的无甚紧要的。”   “那便好,”怕只怕闹出了性命关天的大事,那她站在小团子这方为其辩驳都显得理亏,薛碧微稍作安心,又问,“那豚儿了?他如何了?”   侍女伶俐,知晓六姑娘说的是赵宸,忙回道:“那…那小郎君全须全尾的倒是未曾受伤,只他却是莫名晕倒了…”   话只听了一半,薛碧微心下大骇,唯恐小团子有甚好歹,连忙转身往远山院去,似乎觉着步行太慢,她最后也不顾贵女应有的体统和教养,脚步逐渐加快,最后竟像脱了缰似的往前狂奔。   侍女呆愣愣的看着她的背影,“那小郎君很快又醒了过来啊…”   及至老太君的住处,喻杏紧赶慢赶总算追上可薛碧微,她喘着粗气拉住她道:“姑…姑娘,奴婢为你整整衣裳,若是老太君见您仪容不整,不定得愈发着恼。”   好在薛碧微装扮简单,只需扶好歪斜的发钗。她又在原地平复了片刻因剧烈运动而起伏不定的心跳,这才提裙踏进远山院。   老太君在府里积威甚重,入得院门就感受到一股不同寻常的肃然气息。伺候于此的侍女皆是屏息凝神,生怕弄出些许响动,触了这位正在气头上的老封君的霉头。   引路的侍女在前撩开挡风的厚重门帘,薛碧微只身跨进门槛,甫一进到正堂,便感觉出此处与府里旁的地方的不同来。   绕是侯府当下境况不好,老太君的院子陈设却是豪奢。   内里以大红祥文毯铺地,行走其上如坠云端。中间一顶博山炉,一缕青烟直上,檀香袅袅。两旁待客所用的圈椅、小几皆是紫檀木打造,看成色还很是鲜亮。余下价值连城用作装饰的摆件等,不一而足。   老太君头戴东珠嵌宝抹额,一身锦缎华服,手捧暖炉高坐主位。许氏面色凝重的坐于下首,见薛碧微入内,还意味不明的看了她一眼。   三房的夫人唐氏位于许氏的左侧,正拿了帕子哭哭啼啼的,好不伤心,一旁还有婆子低声安慰着她。   这般阵势,倒与三堂会审无异。   薛碧微敛裙矮身对三位长辈依次行过礼,而后低眉顺眼的立在屋子中央,同时眼风还四处逡巡,寻找赵宸的身影。 第7章 . 七只团子 心寒   没多费神,薛碧微很快便注意到正堂一侧有个婆子正按着赵小宸的身子想让他跪下,赵小宸自然不依,使了力气的挣扎。   “姐姐!”他瞬时注意到薛碧微的存在,黑黝黝的眸子亮晶晶的,带着哭腔的唤她。   “豚儿!”   小团子细皮嫩肉的,骨头也软,那婆子不知分寸,若害他受了伤该如何是好?   薛碧微的心揪得生疼,不做多想就要出声制止,却听老太君沉声问道:“微姐儿,可知你自己闯了祸事?”   薛碧微忧心赵小宸,她看了一眼老太君,喝令那婆子道:“你给我住手!”   婆子闻声却不睬薛碧微,而是看向老太君,似等她发话。   老太君半垂了眼,有几分不耐的挥挥手。   见婆子总算不再强压着小团子跪下,薛碧微这才对福了福,“祖母所说孙女已知晓,只是…”她话未道尽,就见老太君又道,“还不快与你三婶娘赔罪?莫多费口舌。”   她却未依言,而是按捺道:“祖母,孙女认为应当问清此事的孰是孰非才好。”   “姐姐,我没有!”赵小宸奋力一挣,便脱开婆子的桎梏跑到薛碧微身边,一把抱住她,“薛柏轩使唤我下水去帮他捡九连环,我不愿意,他便强迫我,想要推我下去。”   “是他自己滑倒的!”   赵小宸还跟薛碧微告状道,“我力气不及他,推搡之中滚到了地上,额头都撞出肿块了。”就在那时,赵宸也突然消失了,可是他不能说。   薛碧微顺着他小手摸到的地方看去,果然见瓷白细滑的左额处有红印凸起。   她安慰的话还未出口,就听唐氏尖利道:“一派胡言!”   “轩哥儿的性子最是温顺和善,怎的会如此蛮横无理,分明是你这外来之人颠倒黑白,妄图脱罪!”   老太君也道:“微姐儿,府中奴仆也亲眼见到轩哥儿是被推下去的,莫要听他狡辩,快与你婶娘赔罪。”她一副疲乏的模样,想来是打算快速了结这桩纠纷。   “姐姐,我没有。”赵小宸怯怯的揪着薛碧微的衣角,眼泪都迸了出来。   薛碧微又不是没有领教过薛柏轩的目中无人。她从蜀中回汴京那日前来拜见老太君,途径花园时,不小心被人用弹弓打中了胳膊,那薛柏轩见了还洋洋得意的自夸他准头好,又嘲笑薛碧微不长眼。   当时见他年纪尚小,无甚共情心理,也就不曾计较。谁知今日又招惹到小团子头上,薛碧微自然不愿意再吃哑巴亏,正打了腹稿要替小团子理论,就见唐氏抹了一把眼泪,形容狰狞的大声质问她:“六姑娘!”   “我自问于你无半点慢待之处,若是哪里碍了六姑娘的眼,你与我明说。我也不是心胸狭小之人,日后避着走开便是。”   “可你为何要使人害我孩儿?轩哥儿不过七岁,便是得罪了六姑娘也是无心之过,可将他推入那冰冷彻骨的池水里,你作为姐姐,不觉自个儿心狠吗?!”   “倘使我的轩哥儿有个三长两短,定要拿这来路不明之人抵命!”   唐氏在书里的存在几乎等同于路人甲,是以她的具体脾性,作者也就一笔带过,只道其“不争不抢,安分守己”,如今看来皆是谬言。   不过是孩童之间的争执,她却直接判定为薛碧微心思狠毒,有无故谋害堂弟之嫌;表面上老实巴交,可口口声声却是让四岁小童以命抵命!   如若不是薛碧微知晓薛柏轩无恙,乍见她这副歇斯底里的姿态,还真会让她唬了去!便是唐氏护子心切,可这般胡搅蛮缠,脱口皆是字字诛心,不禁让薛碧微遍体生寒!   不就是卖惨?比谁哭得厉害?   薛碧微心里冷哼一声,她拍拍赵小宸以示安抚,随即就换上战战兢兢被唐氏吓到了的模样。   她捂着心口,泪如泉涌,难以置信道:“婶娘,侄女不过月前才回府,整日里谨小慎微,唯恐愚昧不懂事冲撞了各位长辈,竟不知还是惹了婶娘的厌烦…”   “说侄女克父克母也好,天煞孤星也认,但将我视作歹毒、心狠手辣之人,侄女是万万不能接受的。这话若传出去,要的是侄女的命啊!”   她说着泪眼婆娑的看向老太君,步子往前移了几步,流露出想靠近又不敢靠近的怯懦,“祖母,爹爹在世时,时常忧心孙女日后会因着胆小心善而被旁人欺负。”   “而今爹爹将走不过才三月,尸骨未寒,竟让他挂念之事成真,孙女只当自己不孝,连累他老人家往生都不得安宁!”   她哭得愈发厉害,悲从中来,一时体力不支,当即就瘫软在地,“祖母,既如此,那孙女便随了爹爹去吧!”   赵小宸到底是被他父皇金樽贵玉的捧在手上,还未见识过甚风雨,见薛碧微悲愤交加的模样,他也感同身受的迭声大哭。   老太君本就痛惜失去爱子,薛碧微回府那会儿,她抱着人哭了一遭,眼下见这可怜的孙女惨然恸哭,又被她把眼泪勾了起来。   她再端不住架子,离了座椅,上前就将薛碧微抱在怀里,与人哭作一团,“我的儿啊!”   本是薛碧微和唐氏间的龃龉,现下又将老太君扯了进去,许氏便是再想袖手旁观,也不得不出声劝道:“母亲,你顾着自个儿的身子。”   “您与微姐儿大悲大痛的,让二叔晓得了他定会内疚不已。”   在场的侍女婆子也一应的劝,有的直接呈上热帕子给祖孙二人净面。   老太君擦干眼泪,仍是抱着薛碧微不放,对唐氏道:“轩哥儿既已无事,你也莫要得理不饶人。”   “与小辈斤斤计较,让外人听了也不怕丢了侯府的脸面!”   三房是庶出。   老太君厌恶妾室,偏生姨老太太在老侯爷过世后也跟着去了,三房从此在嫡母手底下讨生活,如履薄冰。   加之大房强势自私,好处都让他们自己得了,就别谈分出一星半点接济三房。眼看着唐氏的长子年岁渐长,文不成武不就,到如今是既无官职在身,也无婚约定下。   对此,老太君诸人全无过问之意,唐氏心急如焚想着借轩哥儿的事为三房谋取些好处,可谁知薛碧微孤身一人,看着软和可欺,实则是个牙尖嘴利的,她一时未能掌握住分寸,反倒更引得老太君厌烦。   “母亲!”她知形势不利,立即识时务的跪在地上求老太君宽恕,“儿媳忧心轩哥儿的身子,一时被猪油蒙了心,胡言乱语。”   “微姐儿,婶娘不是成心的,你莫要往心里去记恨婶娘!”   薛碧微在老太君怀里冷眼看着唐氏。   三房生存不易不假,可她却不该恃强凌弱,从而达到自身难言的目的,眼见形势不对,便立马换了嘴脸。以为说几句好听的话,先时她的口不择言和恶言相向便可抵消了吗?   再者说,本就不是小团子动手伤人,如此这般,不过是侯府欺他一个小娃娃罢了!唐氏迫不及待的将自己放在受害人的位置,料想也是知道她儿子的秉性,打算占据先机而已。   她这样一闹,老太君会如何处置,薛碧微自问不会再落井下石,但让她或是小团子给三房道歉却无可能!   老太君这时又发话了,“唐氏,微姐儿好好的赔罪你不稀罕,那你也不用在我这儿扮可怜的想一口吃成大胖子。”   “轩哥儿遭的罪,本应该有说法给他,可眼下因你造的口业,你便抱着他自己哭去吧,休要再丢人现眼!”   唐氏再如何不甘,可事已至此,她也无力再挽回,心底默默地给薛碧微记上了一笔,暗道来日再算。   三房声势浩大的来远山院讨公道,又铩羽而归。片刻之后,屋子里恢复了安静。   老太君放开薛碧微回到主位上,瞬间又变成那个威严的一家之长。她目光沉沉的看着薛碧微道:“今日之事,本该是你的不是。你既愿收留这孩童,便该行好教导之责,而不是放任他在府里肆意妄为。”   “三房再不济,也是我薛家子孙,还容不得他一外人随意欺辱!”   薛碧微急道:“祖母,豚儿并非惹是生非之人,您也听到他方才所言,为何不愿相信他呢?”   “你不需再辩。”老太君固执己见道,“日后莫要再让我见到他,你领他回去罢。”   薛碧微心底一片冰凉,只得小意应下,“是。”   她跪地伏身拜了一拜,待老太君离开后才直起身子。   赵小宸眼角噙泪,满脸倔强和愤懑,“姐姐,她为何冤枉我?”若不是顾及薛碧微的处境,他定然要这一众人好看!   呜呜,父皇!父皇在哪里!   还有赵宸!他一定要跟赵宸告状!   薛碧微抹抹他的眼泪,低声道:“豚儿你没有错,是他们有眼无珠,罔顾事实。”   这时侯嬷嬷过来催促道:“六姑娘快些将小郎君带走罢,老太君正在气头上,莫要耽搁再惹了她老人家的不快。”   “嗯。”薛碧微拭了一把夺眶而出的眼泪,俯身抱起赵宸,便头也不回的离开。   将走到院子里,许氏就追上来,“微姐儿。”   薛碧微两辈子的时间加起来都不及今日受的委屈多,打心眼儿里不愿面对这些心怀叵测之人。   她脚步不停,许氏却不放弃,几个大步追上来,“微姐儿,你听伯娘一句劝。” 第8章 . 八只团子 回魂   薛碧微被迫停下,总算捡起来几分耐心听她唠叨,“您说。”   “哎,你也不必因此事责怪老太君处事不公。咱们府里的境况一年不比一年,正是要阖府上下共度难关的时候。况且,但凡是明事理的人都知道,无论何时偏帮的该是自己人,管他有理无理呢?”   “伯娘此番言论好有道理。”薛碧微敛眉冷声道,怪道平远候府日渐败落,当家之人的观念都这般不正,还想振兴门楣?当真是痴人说梦。   许氏的主要目的也不是为老太君和三房说话,因而便不在这个问题上纠缠,她又道:“眼下小郎君招了老太君的厌恶,日后在府里可不容易。再者说,微姐儿翻了春就得及笄、定亲,又能护着他到几时呢?”   她就差把话头掰开了揉碎了,薛碧微又是聪明人,自然能明白许氏的意思。   “伯娘的心意,侄女收到了,待日后再给伯娘确切的答复。”   “对嘛,我就说微姐儿不是死板的性子,”许氏笑道,“快回去吧,小郎君今日也受了惊吓,稍后我着人送一根山参到疏影居去。”   “谢谢伯娘。”   喻杏等在远山院外,眼见着姑娘和赵小宸双眼通红,面色凝重的出来,料想方才在里面的情况也不好,她担忧的看着薛碧微,“姑娘?”   薛碧微摇摇头,“无事。”   以前看书时,只觉得女主虐渣复仇大快人心,却难以体会到她在这过程中的步履艰难。   虽说是小辈之间的争执,唐氏借机发挥为丈夫儿子谋利;   老太君因不喜三房,寻了由头打压是常事,今日看似为薛碧微出气对唐氏加以斥责,其中又有几分真心?况且待人走后,她立马就转换立场告诉薛碧微分清亲疏远近,以家人为重。   家人?   若老太君秉公处理,她尚且尊她一声祖母,如今不问青红皂白便苛责小团子有罪,往后小团子不止在平远候府,便是行走在世家之间,因今日之事,如何让他抬得起头?   自来到这世上,薛碧微认识往来的人有很多,亲近之人亦有不少,但平远候府的人都不在这个行列。   是以,他们又怎么算的了家人?   ...   穿过福宁宫正殿的重重帷幔向里,偌大的寝殿内安静得银针落地便可闻声响。   殿前大总管,年过五旬的苏禄钦手持拂尘,面容冷肃的侍立于龙榻前,如同雕塑一般,不见丝毫动作。   旁的宫婢、内侍也俱是弓腰垂首,噤若寒蝉。   榻前一只蟠龙宣德炉静静的燃着安神凝气的香料,烟气萦萦绕绕。   忽地,苏禄钦的眼皮动了动,旋即抬眸看向躺在榻上的陛下。   已经整整一日昏睡不醒的少年天子,此时发出一声轻微的喘息,再一错眼,他的手指也有了动弹的迹象。   “陛下?”苏禄钦大喜过望,皱纹交错的脸上总算露出一丝欢欣。   见赵宸似乎听到自己的呼喊,他更是连声唤道:“陛下!陛下!”   “聒噪。”   赵宸尚未睁开眼,便哑声轻斥道。   苏禄钦双膝跪地,喜极而泣道:“陛下,您总算醒了!老奴这一整日都提心吊胆,生怕陛下龙体有个三长两短,否则老奴该如何面对先皇的殷切嘱托!”   “让人都出去。”赵宸低声道,他眼下头脑发胀,睁开眼便觉眼前景象模糊。只还有正事未交待,他又不得不强撑着身子坐起来。   “都退下。”苏禄钦朝殿内的宫婢、内侍道。   得了命令的众人很快训练有素的鱼贯而出,寝殿内只余下赵宸二人。   苏禄钦躬身将赵宸扶起,又塞了个迎枕让他靠着,而后又端来一杯水服侍着喝了,才仔细问道:“可否为陛下传召御医?”   赵宸将父母的容貌优点承袭了十成十,端的是俊美无双,世之少有。五官如刀刻斧凿一般凌厉分明,又因年纪尚小,还带着少年人的精致稚气。   眼下他身体虚弱,面上带着苍白,更显出病弱的美态,只见他缓慢的摇摇头,声音不似方才沙哑,恢复了往日的半分清朗,“传卿九。”   “是。”   卿九明面上的身份是大内御林军统领,私下里则是暗卫头子。   他到得很快,一身黑色窄袖劲装,悄然出现在赵宸跟前,“陛下。”   “召灵空入宫,”赵宸言简意赅道,“莫要声张。”   卿九领命而去后,苏禄钦心有猜测道:“陛下,是否与丢失的玉佩有关?”   “嗯,”赵宸仅着明黄寝衣,便掀被下地。   他的魂魄不能长期处于游离之态,赵小宸也不可在此地逗留的时日过长,因而解决这两件大事,至关重要。   殿内烧着地龙,是以苏禄钦见状只拿了外衣给赵宸披上。动作间他蓦然想到当年灵空大师的批语,忽而惊骇道:“陛下,莫不是灵空所言已成事实?”   怪道说,遑论御医如何诊断都只说陛下除却皮肉伤,并无其他病症。   天子的身体状况与江山社稷唇齿相连,此前赵宸莫名昏睡不醒,苏禄钦已然封锁消息,便是太皇太后三番两次派人来请陛下过去宝慈宫用膳都让他挡了回去。   若是天子有离魂之忧这一说法传了出去,后果将不堪设想!   “你着人暗中搜寻玉佩的下落,另一方面…”赵宸略作思忖又道,“传十三王叔进宫见朕。”   “是。”苏禄钦立时吩咐了心腹内侍去办此事。   他返回后,见赵宸强忍不适在书案前坐下,似是要御笔亲书圣旨,心疼道:“陛下龙体不适,该好生歇息才是。”   苏禄钦是先皇在潜邸时就跟随在侧的亲信,最是忠心不二,加之他看着赵宸长大,彼此间的情分早已超过主仆之谊。   赵宸对他也无甚隐瞒,直接道:“朕似有所感不日之后恐再会离魂,未雨绸缪总归是没错。”   “陛下!”苏禄钦闻言,只觉心如刀绞,他颤声问道,“此前陛下去了何处?”   “平远候府。”   话本子里有魂魄飘荡,或是附身旁人的情节,苏禄钦年少时因新奇怪力乱神之事,看了不少相关内容,因而他猜测道:“可是附身侯府的某位小郎君?”   赵宸却意味不明的翘翘唇角,没有告知他实情,又问道:“朝中有无要事?”   “许参知请求面圣商议赈灾之事,靖国公此前也递了折子,”苏禄钦细细回禀,“所为何事,老奴却不知晓。”   “应当仍是为章家一案。”   “靖国公战功彪炳,执意为昔日战友翻案也是人之常情,只此案是先皇御批,断无翻案的可能。”   赵宸不置可否,“暂且将此事搁置一旁。”   “陛下,太皇太后昨日派人过来福宁宫两回,可让人知会一声?”   “不管她。”赵宸面上一片厌恶之色,不由分说便拒绝道。   许家一脉利欲熏心,皆因出了这控制欲极强的太皇太后。父皇在世时,企图左右父皇,掌控朝局,未果。而今自己登基不过一年,又伙同贵太妃火急火燎的想要将她许家的姑娘送进宫里。   赵宸咬牙切齿的想,他便是孤独终老,也绝不看许家那些丑陋的女子一眼!   不出半个时辰,卿九去而复返。   他跪地转述大相国寺僧人的原话,“灵空师叔于上月离寺远游,归期不定。”   虽说这结果在意料之中,赵宸也难免有些失望,他无奈的挥挥手,让卿九离开前又吩咐道:“今日起便暗里盯着平远候府,尤其是疏影居的安危,莫要让旁人欺负了。”   “即使是平远候府的人,也严惩不误。”   待卿九离开后,苏禄钦又问:“陛下这一日便在平远候府的疏影居?”   他接着自说自话,“疏影居,倒像是姑娘家住的院名儿,陛下莫不是…”   别看苏禄钦身居高位,可那脑子里的念头嘛,倒是天马行空的,眼见他面上起了揶揄之色,赵宸赶紧喝道:“闭嘴!”   …   圣上急召,而昭王赵u磨磨蹭蹭将近一个时辰才赶至福宁宫。   他还未靠近,赵宸就闻到一股子浓烈的脂粉与酒香混合的味儿。   “带王叔下去换一身衣裳再来见朕。”   赵家的子嗣样貌都极为出众,其中又以先皇、昭王以及这一辈的赵宸为最。   赵u偏女相,为人又最是洒脱不羁,他见赵宸嫌弃也不恼,带着些醉意呵呵笑道:“臣这就去梳洗一番,而后再来同陛下叙话。”   绕是了解王叔平日里放浪形骸,可赵宸见状仍是满脸不虞。   见陛下面带愠色,那奉旨去传赵u的内侍苦着脸道:“奴婢先时到昭王府不曾见到王爷,得了家仆的提醒,沿街找寻,总算在流萤阁见到了殿下。”   赵u是先皇的十三弟,作为最年幼的皇子,全无夺嫡之忧,加之他又得先皇喜爱,因而这性子便养的不拘小节了些。   他分明有治世之才,却更贪图玩乐,尤其喜好音律,整日里不是混迹勾栏瓦舍就是与官妓寻欢作乐。   市面上好些广为传唱的曲子词都出自赵u之手,是以他极得青楼女子青睐,常常为其争风吃醋,甚至大打出手,就为邀请昭王为自己填词,以便扬名天下。   听得内侍的话,赵宸冷哼一声,忽而怀疑起自己属意王叔在紧要关头代为监国的决定是否正确。   自己形容无状,已然惹得皇帝侄儿不喜,赵u心下惴惴,很快便换洗一新回到养心殿。   他躬身行礼,问道:“不知陛下因何事召见臣下?” 第9章 . 九只团子 筹谋   赵宸意兴阑珊的瞥他一眼,道:“御史台屡次上折子参王叔整日流连风月之地,有失皇室体统。朕被扰得烦不胜烦,是以王叔近日便受些委屈,禁足十日,以正视听。”   赵u有些发愣,御史台参他难道不是家常便饭之事吗?先皇都不曾理会过,皇帝侄儿又是起了哪门子的闲心?   他不情不愿的想要周旋一二,“陛下,御史台那些个老匹夫,成日里不务正业,尽盯着臣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您搭理他们做什么呢?”   赵宸打量赵u道:“王叔,您已二十有七了罢?父皇生前便挂念您的婚姻大事,而今他老人家都驾鹤西去了,您还是孤身一人。”   “待正旦祭祖之日,可否需要朕告知皇爷爷与父皇,王叔如今愈发潇洒不羁,俨然忘却了自己有着为皇室传承血脉的责任?”   “禁足的这些日子,王叔正好可以挑选挑选礼部送到您府上的那些贵女画像,早日成家,了却一桩祖宗们的心头大事。”   要说赵u作为富贵闲人,万事不愁,可最怕的便是有人跟他提成亲。   待赵宸话音一落,他便着急忙慌的扑身上前,抱着皇帝侄儿的大腿哭诉,“陛下!臣为您赴汤蹈火都在所不辞,只不要逼着臣成亲!虽说如今海晏河清,可臣还想活着看到陛下天下一统呢!”   见赵宸不为所动,他抬袖抹了一把脸上并不存在的眼泪,接着做泪眼婆娑的姿态跟赵宸打商量,“如若不然,臣上朝理政为陛下分忧如何?”   “哦,”赵宸面色如常,心底却有计谋得逞的窃喜,“王叔君子一诺,可不要失信于朕啊。”   “臣谨遵圣命。”   “那王叔便回去等圣旨罢。”赵宸宽心不少,语气也放缓了些。   待赵u带着一脸舍生就义的悲壮离开,苏禄钦才笑道:“先皇每每为昭王参政之事都着恼不已,还是陛下有法子。”   “父皇也爱之深,责之切罢了,因而对着王叔总忍不住大动肝火,总是话不投机便让他滚蛋。”赵宸道,“朕也是为着形势所迫,不得已如此,否则又如何会与王叔斗心眼。”   朝中大臣多为许氏一派,轻易用不得;而那些亲信的肱骨大臣又日渐年老,劳累不得,思来想去也只有赵u可堪信任。   不过赵u的性子懒散,强行让他入朝,他也只会消极怠工,届时给政敌留下把柄,反倒不美,只得他心甘情愿,赵宸才不会有后顾之忧。   趁着感觉有些精神头,赵宸又陆续召见了几位臣工。   不觉间,便已日薄西山,天光渐暗。   苏禄钦忧心赵宸龙体,端上一盏参茶,劝道:“陛下,您歇歇吧。”   赵宸搁下毛笔,忽觉一阵晕眩,他闭了闭眼凝神,而后才道:“扶朕去榻上躺下。”   “可是又不好了?”苏禄钦惊道,一副严阵以待的模样。   赵宸也拿不准,只道:“朕歇一刻钟,若是未醒,你按照方才所定,谨慎行事。”   苏禄钦愁得一张老脸全是褶皱,“陛下安心,老奴定不负所托。”   ...   话说回这头,薛碧微抱着赵小宸回到疏影居。   平嬷嬷先前得了信儿,正急得团团转呢,就见两小主子回来了。   她不住自责道:“都怨老奴,若是时时看着豚儿,他也不会让九公子给强行带了去!”   其时,薛碧微离开后不久,平嬷嬷见赵宸乖巧的坐在屋内榻上看书,她就放心的到院子里晒被褥,没多会儿又折身到厨房准备午间的吃食。   谁知再一出来,赵宸却不见了踪影。   赵小宸见平嬷嬷内疚不已,忍不住道:“此事与嬷嬷无关,你无需自责。”薛柏轩带人找来时,赵宸正在做记号联系暗卫。   可恨那小胖子蛮横,指使家仆一把将他抱走,又捂住口鼻,连呼救都不能。   “豚儿如此善解人意,老奴…”平嬷嬷哽咽到,她拭了拭眼睛,问薛碧微道:“姑娘和豚儿都饿了罢?老奴已经备好了午膳,这就去摆饭。”   薛碧微点点头,算是应了。   她转脸对喻杏道:“拿些化瘀的药膏来,豚儿额头上碰了一个肿块。”   喻杏听了,忙不迭的进屋去拿姑娘的药匣子。   “姐姐,”赵小宸到底还是个心思单纯的小孩子,见薛碧微仍是情绪低落,便把自个儿心里的不快抛到一旁,转而安慰起薛碧微来。   他的小胖手抚上人的脸颊,奶声奶气道:“姐姐,你真好,豚儿特别喜欢你。”   “不生气了好不好?姐姐人美心善,不该与那起子面目可憎的人置气。”   薛碧微经此一事,思绪混乱,心中诸多想法缠绕成结,找不到头绪。乍闻小团子对她花式吹捧,不禁展颜一笑,亲昵的用自己的额头抵上他的,“豚儿真是姐姐的小天使!”   “唔?”赵小宸眼露懵懂,“天使是何物?”   “天使呀,”薛碧微点点他的小脸蛋,柔声细语的形容,“就是像豚儿这般肉嘟嘟,精致漂亮,还长着一双洁白翅膀的小娃娃,若豚儿想看,姐姐将他画在纸上可好?”   “自然依姐姐的,”赵小宸高兴的眨眨眼,忽而一板一眼道,“姐姐也是小天使。”   “为何?”薛碧微满眼都是笑,认真的看着他问。   “姐姐比豚儿见过的任何女子都漂亮。”赵小宸认真道,末了他伸出一根手指头,补充道,“还有我的娘亲,她也甚美。”   给赵小宸擦好药膏,薛碧微两人便坐到圆桌前用膳。   平嬷嬷依次为他俩盛了一碗乳鸽子汤,而后侍立一旁,几次欲言又止。   薛碧微见状便道:“嬷嬷有话直说。”   她思忖着道,“府里旁的家仆侍女都在传是豚儿将九公子推下了水,不知老太君是何态度?”   “无甚态度。”薛碧微冷声道,显然不愿提起这一茬,“嬷嬷,日后咱们是咱们,他们是他们,你和喻杏莫要混淆了。”   “老奴自然晓得。”平嬷嬷也不是蠢人,姑娘性子再好不过,等闲不与人交恶,她如今这般说,定然是老太君彻底惹了她厌烦,当即便揭过此事不提。   倒是薛碧微像是做了决定一般,她顿下筷子,缓声道:“嬷嬷,将爹爹留给我的那几间铺子的账本拿来与我瞧瞧。”   “姑娘有打算?”   “嗯。”   薛碧微突然想明白了,她不似女主薛映秋那般坚韧,也没有她单枪匹马杀出一条血路的勇气。   为保安然无虞,她需得结交有力的盟友才是,许氏图谋的是钱财,那不若先放出诱饵勾着她,她尝到甜头才方便薛碧微在彻底脱离平远候府前在府中便宜行事。   否则仅靠老太君那丁点疼爱又能坚持到几时呢?毕竟她连一个公道都不愿意给小团子。   膳后小憩了一时半会儿,薛碧微便拿着账本去了许氏的青芜院。   除却远山院,侯府里便是这处院落最为广阔,朝向好,风水佳。   今秋比往时冷的早,好些不耐寒的花花草草熬不过,冻死一大片。青芜院却不然,各品种的菊花生气勃勃,开得盎然,甚至还有几株名贵兰花也颤颤巍巍的绽放着花骨朵儿。   薛碧微见此,心下微哂。   侍女像是早得了许氏的吩咐,不问她来的目的,直接将薛碧微带去了暖阁里。   此间装潢和陈设不比远山院差,看来许氏掌中馈的这些年,被克扣的仅是弱者罢了。   她应是午歇刚起,正在揽镜梳妆,透过水银镜见薛碧微进屋,许氏笑道:“微姐儿来啦?”   “听雨快伺候着六姑娘坐下,再把贵太妃娘娘赏赐的云顶毛尖拿来泡上。”   “多谢伯娘款待。”薛碧微礼节性的回应道。   许氏喜气洋洋的,“都是一家人,微姐儿何必客气。”   她催促着侍女挽好头发,又戴上各式钗环,而后起身与薛碧微隔着小几在榻上坐下。   “微姐儿还是头一回来伯娘的院子罢?可要伯娘领着你四处走走?”   “不劳烦伯娘了,”薛碧微浅笑道,“今次侄女过来是有一事向伯娘请教,若是叨扰到伯娘,心下难安。”   “你说。”许氏目光慈和的看着她,“你伯娘没甚本事,但若是微姐儿有困难,我在京里还是有些门道可使的。”   薛碧微这才带着几分难为情缓缓道,“说来也是侄女愚钝,有些理家的经验便好高骛远了。今日拿到爹爹留下的商铺账本才自知目光短浅,经商这本事,侄女是学不来了。”   “思虑良久,眼下只得伯娘一人可托付,侄女今日将账本交与伯娘,请伯娘代为管理如何?”   “总归我不懂经营的门道,日后诸事全凭伯娘定夺。”她说完,将绸布包裹的账本拿出来放到小几上又推到许氏面前。   许氏假意推辞道:“这是二叔留给微姐儿的东西,我怎好越俎代庖呢?”   “伯娘安心拿去吧,留在侄女手里,指不定何时便糟蹋了,”薛碧微自嘲道,“况且伯娘只是帮侄女照看着,便是祖母晓得了,也只会称赞伯母贤惠能干。”   “你这孩子!”许氏笑意更盛,她虚叹一口气,探手把账本收了过去,“好罢,毕竟是二叔的心血,可不能被辜负了。”   “如此,我便厚着老脸帮了微姐儿这一回。”   “伯娘厚道,侄女感激不尽。”薛碧微又道,“只还有一事,恐也得伯娘援手…” 第10章 . 十只团子 惊诧   许氏达成所愿,再好说话不过,加之她也知道薛碧微在汴京人生地不熟的,还能提出甚无端要求不成?   “在伯娘跟前还犹豫甚?说罢。”   薛碧微难为情的勾勾唇角,“有两件与豚儿相关之事。其一,侄女想请求伯娘替他操持户籍办理以及蒙学等琐事。”   “其二则是,如今他年纪小,若是让府里的人议论他专横暴躁,于他日后的成长不利。”   许氏听了,没所谓道:“户籍的事儿容易,我着人去办,不出一日便能成。至于与三房的争执…   “唐氏是个老实的,伯娘去敲打她几句,她定然不敢多嘴。余下之事,微姐儿你打算送豚儿去哪家学馆?”   她略做思量,便道:“与太学相邻的鸿学馆。”   大殷科举制度完善严明,寒门士子可凭借此作为一条荣身之路。如此一来,好读书成为民间风气,百姓也乐意送家中子侄进学堂读书。太学又是全国顶级学府,是以其所在街巷周边学馆林立,为的就是沾染太学生们的福气。   学馆数量庞杂,自然就有了高下之分,鸿学馆为官府督办是个中翘楚,几乎宗室及世家门阀子弟都在此读书或是从这里走出。   许氏闻言,赞同的点头道:“豚儿虽不是薛家人,可到底进了薛家门,入鸿学馆也在情理之中。”   “此事既已让我知晓,微姐儿你便放宽心等伯娘的好信儿罢!”   薛碧微再次谢过,而后起身告辞。   许氏也不多留,亲亲热热的将她送出院子,折回屋子后迫不及待的打开那账本,脸上的喜色竟是藏也藏不住。   心腹婆子问道:“六姑娘给夫人的是甚铺子?”   “二叔当真深藏不露,”许氏合上账本感叹道,“汴河临河那间雁回楼竟是他的产业!”   婆子闻言也面露诧异,吃惊道:“雁回楼每日的进项可不容小觑啊!”   “可不是!”许氏道,“微姐儿还算有些眼力见儿,明白拿经营得利的铺子来讨好我。”   “可那地契还握在六姑娘手里呢。”婆子提醒道。   许氏却不以为意,“那又如何,暂且缓他一缓,总归银子到的是咱们手上。”她说着深思道,“微姐儿一出手便这般阔绰,我就知道二叔那般惊才绝艳的人怎的不会给独女留后路?就是不知还有多少产业让微姐儿藏着掖着的。”   “夫人何必想这么多,六姑娘既已上了船,那她的迟早都是夫人的。”婆子道。   “还用你说。”许氏终是忍不住心底的快意大笑出声。   婆子眸光一闪,问道:“要将此事告知侯爷吗?”   “告诉他?让他拿我的银子去养那些个不入流的娼妓吗?”许氏提到薛文博就来气,当即挥手让婆子出去,“我得静心看会儿账本,莫让人打扰。”   “是。”   薛碧微回到疏影居,像是行尸走肉一般被掏空了生气,她神情麻木的一屁股坐在廊庑台阶上,又幽幽叹气,“与人虚情假意当真累人。”   说着便双手撑着下颌,目光远眺着天际那浅淡舒缓的薄云,“若是爹爹尚在…”   平嬷嬷见状不忍的背身抹了一把眼泪,提步进了屋子。   “姐姐。”赵小宸透过格窗唤了她一声,而后欢欢喜喜的跑出来,手里还拿着一只手鞠球。   他有模有样的学着薛碧微的姿势,与她并排坐下。   薛碧微偏头笑看他一眼,伸手将他揽在怀里,“还是豚儿好。”   “姑娘,跟大夫人可谈妥了?”平嬷嬷端了一只小几出来。上面放着小火炉,正煮着果茶,还有几碟干果并糕点。   “嗯。”薛碧微随手拈来一颗蜜饯吃了,点头道,“她笑得见牙不见眼的。”   “那本是老爷留给姑娘的嫁妆,拿给大夫人可真是糟践了。”   “不一定。”薛碧微说着话的同时顺手给赵小宸喂了一颗,“伯娘爱财,却也有些本事,为着源源不断的银子,她都会竭尽所能的经营好酒楼。”   至少在原剧情中,许氏把所有铺子都抢了去,她还利用这笔横财,钱生了钱,从而让薛妙云风光大嫁,引为京城百姓的谈资。   也正是因为有这层把握,薛碧微才放心把营收最好的雁回楼暂时交给许氏,她又道:“只是近段时日咱们可得收敛些过日子,莫让许氏短时间内又开始琢磨起其他铺子的归属来。”   “老奴明白。”   …   两日后的大朝会。   紫宸殿上,苏禄钦当众宣读了赵宸亲笔又盖了玉玺的圣旨,言明圣上近日感念先皇,忧思过度,以致龙体有恙,特前往景屏山行宫休养,着昭王赵u代为监理国事。   此诏一出,百官哗然。   因赵宸登基以来,承袭先皇勤勉理政的遗风,即便非朝会之日,也每每会召集群臣至养心殿议事。天子年少,心性沉稳且能力卓绝,便是专断固执了些,朝廷上下也仍是欣慰大殷后继有人。   如今却让人始料未及的来了一出,是何意?   圣上与先皇父子情深,因伤心欲绝,无心朝政,众臣都能理解,可为何要命那吊儿郎当,只晓得风花雪月的昭王监国?便是瑾王都足以让人信服。   散朝后,有几位常年对赵u作风颇有微词又是瑾王一派的大臣请求面圣,企图赵宸收回成命,不过无一人被召见罢了。   朝中诸事,远在平远候府的薛碧微无从知晓。   眼下五更鼓响过,平嬷嬷也来请了两次,她都未见起身。   只因窗外还是黑洞洞的情形,空气又寒凉,被窝里躺着不好吗?做甚要起个大早去上那劳什子的学?   寝房里点起了烛台,光线明亮了不少。   赵宸翻了个身,便感觉有微光照在自己的眼皮子上,鼻尖呼吸的香气也是陌生又熟悉,不是福宁宫寝殿内惯用的龙涎香,而是…   他再仔细一嗅,脑子里只听“嗡”的一声,是薛六衣裳上的玫瑰熏香!   有了这让他惊诧不已的认知,赵宸略略一动,便睁开眼来,入目的果然是薛六所穿的藕荷色寝衣的领子!而自己正靠在她怀里!   他挣扎着想要脱开薛碧微的怀抱,可薛碧微却无意识的哼了一句,“豚儿乖,别闹。”说完,将他揽得更紧了。 第11章 . 十一只团子 顺心   赵宸欲哭无泪,朕清白不保!又被这登徒子轻薄了!薛六胆大包天,竟敢与朕同床共枕!   他思绪纷乱,气息不稳,因而扰醒了尚在安眠的赵小宸。   赵小宸迷迷糊糊的,顿了顿,忽而开心道:“你回来了!”   赵宸心气儿不顺,本懒怠理会他,可还是问道:“薛六为何会与朕共寝?”   赵小宸无辜的眨眨眼,“呃…”   他这副吞吞吐吐的神情,赵宸还有甚不明白的?始作俑者就是这小鬼!   赵小宸感觉到他的怒火,对对手指,解释道:“孤怕黑嘛。”   “你都不在,孤便更害怕了。”   前一晚歇寝后,他翻来覆去都不见睡意,屋外又风声号号,像是巨兽张开了它无形的巨掌扑过来似的。   父皇跟前的苏禄钦又偶尔会讲些灵异鬼神之事来哄他开心,听着不觉害怕,事后想起却不禁瑟瑟发抖。   赵小宸再不敢自己独睡,呲溜就翻身而起,迈着小短腿跑到外间。   “姐姐。”   薛碧微也正在数羊呢,他一出声就听见了,“怎的了?”说着还担心他着凉,又把榻上多余的被褥扯过来将赵小宸包着。   赵小宸眸光闪闪,嫩生生的问道:“姐姐,我可以与你同寝吗?”   “为何不可?”软糯的小团子不敢独自睡觉,故而求她庇护,薛碧微哪有不应的?当即就掀开被褥让他爬进去。   如此,便过了三晚。   他可怜巴巴的,赵宸难得有一丝心软,不知怎的想到自己幼年确实如此,不敢独居宽大的寝殿,榻前总是得有人守夜才行。   “好罢,此事朕不与你计较。”赵宸软声道,“我不在的这两日,可要紧事发生?”   “那叫薛柏轩的小子如何了?”   赵小宸正打算跟他告一状呢,听到问便喋喋不休的道:“平远候府的人着实可恨!”   “竟敢让孤下跪!那薛柏轩的娘亲,以及老太君都青口白牙将孤和姐姐一通指责,认定是孤害了薛柏轩落水!”   “平远候的夫人还借此趁火打劫,姐姐为了孤将她爹爹留给她都嫁妆都给了出去。若是、若是父皇在,他们怎敢如此?”   赵小宸说着眼里又包了一泡泪,哽哽噎噎的,“赵宸,你有法子送我回去吗?我想父皇了。”   赵宸沉默一瞬,他又何曾不想念父皇。这小鬼单纯又没甚心机,既落到他的地盘儿上,自然得好生护着,眼下在平远候府遭了罪,可不得让他们也不好过。   他带着些安抚的情绪,缓声道:“我已经派人去寻灵空大师,或许他会有法子。”   “嗯!”   便是再贪恋被褥里的温暖,今日也不得不早起,因着得去太学上学,而赵宸也该入学馆。   时间紧,薛碧微需得梳妆,便来不及坐在桌前悠哉用膳。平嬷嬷在妆台上放了一碟水晶虾仁饺子,一口一个的大小,正适合她吃。   喻杏从妆奁里拿出一副粉水晶头冠正要给她戴上,薛碧微阻止道:“我在孝期呢,装扮的这般隆重可不得让人诟病?”她随手在匣子里挑了挑,“戴一对珠花便是。”   “可今日是姑娘头一天进太学呢,同窗那般多名门贵女,总不能让人比了下去。”喻杏撅撅嘴,很是可惜姑娘的美貌无处发挥。   “你姑娘我又未将太学当作比美的地儿,喻杏你倒好,难不成是想撺掇着我不用心念书吗?”薛碧微玩笑道。   “姑娘你明知我并非如此。”喻杏嗔道。   薛碧微揶揄的笑笑,催她,“快紧着些时辰。”   赵宸远远的听着两人对话,终是没忍住将视线转过去。   薛碧微畏冷,因而外罩一件镶着狐狸毛边的小袄,面料是带着牡丹暗纹的蜀锦。她平时里都穿着素净,也是今日才选了浅淡的丁香紫,将她无双的容貌衬得比花儿更娇艳。   他默默地想,怎的看薛六愈发顺心起来?   太学与鸿学馆相邻,姐弟俩自然同进同出。   天光微亮,墙外巷道里有挑夫小贩沿街喊卖热腾腾的炊饼。   薛碧微牵着赵宸往府门走,侯府接送几位姐儿、哥儿上学的马车在那里候着。   这时从树笼暗处里现出两个有七尺高的少年身形,他二人盯着远去的薛碧微及赵宸的背影,不可置信道:“太子殿下?!”   到底是训练有素的暗卫,心理承受能力过硬,过了初时的震惊,长着一双笑眼的冉七对荀五道:“你跟着,我去找卿老大。”   “此事愣的奇怪!”   他念念叨叨的,几个起伏跳跃就施展轻功跑走了。   荀五半眼不错的盯着赵宸看了又看,再次肯定那三尺小童就是还未登基的太子殿下。他们几个贴身暗卫与陛下一同长大,如何不记得陛下幼年时的模样呢?   待薛碧微出得门去,薛妙云早等得百般不耐,她从马车里探出身子急道:“微姐儿你作甚呢?再磨蹭就得误了时辰了!”   侯府几位姐妹,只薛映秋是上舍生,岁末考核通过后即可顺利结业。   薛月婵与薛碧微一样,俱为是外舍生,她与薛映秋处得来,因而乘坐另一辆马车先行离开。   余下薛妙云本该在今春开学升入内舍,可她在去岁年考中成绩不合格,也就失去了升舍资格。此番薛碧微入学,便与她同一学斋读书。   将将护着赵宸在马车里坐下,薛妙云便招呼车夫快些赶路。   惯性使然,薛碧微身子不稳一个大晃动,连带着赵宸险些栽倒到车板上。幸而她眼疾手快的将人拉住才免了一场祸事。   薛妙云见状,不仅毫无愧疚之心,反而还哈哈笑道:“微姐儿你可要仔细些啊!莫要在学堂里也这般丢人!”   薛碧微仔细检查赵宸后,见他确实无碍,这才回头对薛妙云正色道:“五姐姐还是注意些言行举止才好,否则在外人面前现眼的可不是妹妹。”   “若是伯娘在场,想必也会提点姐姐一二。”   “微姐儿你何必这般斤斤计较,我不过是与你开个玩笑罢了!”薛妙云哼声道,说完见薛碧微仍是敛着神色,便自觉无趣,不再搭理她了。   薛碧微对此全无所谓,平日里无事尽可维持表面平和,听她发发脾气也就罢了,若她万事皆不分轻重,自己定不会好脸相待。   赵宸靠在薛碧微的臂弯里,抬眸一看,这看着软糯好欺的小姑娘正一脸厉色,不禁心道,薛六当真发了脾气也还是能唬人的。   不过这平远候府确实没甚家教,这薛妙云面目可憎的张牙舞爪,不愧与许家同出一脉。 第12章 . 十二只团子 心动   马车哒哒的脚步声穿过热闹腾腾的的御街早市至保康门向左才停下来,正是到了鸿学馆门前。   小团子头一天上学,薛碧微不放心便亲自带他进去办理相关事宜。临走前又万般叮嘱让他避免与同窗小童发生冲突,若是被欺负了也一定要告诉她。   赵宸耐着性子听她絮絮叨叨了一刻钟,然后才板着脸提醒道,“你误时了。”   薛碧微先是迷蒙不解,再很快反应过来,杏眼圆睁,一副大梦初醒的模样。绕是这般,她离开前仍不忘亲亲赵宸的小脸,而后便着急忙慌的提着裙裾往毗邻的太学一路小跑而去。   “可恶的薛六!”赵宸不防被她偷袭,而始作俑者早离开数十步之远。他气得鼓着一张脸,像河豚似的,颊边还有一个口脂印,再一抬眼,发现薛碧微笑容明媚的回头对他招了招手。   他见状心念一动,有些许愣怔,忽而暗叹一声,“愣的傻气!”   ...   太学内典雅精致,又带着求学应当秉持的严谨谦逊之风,各处斋舍方正,排列一目了然。   薛碧微未多耽误便找到了自己所在的“治学斋。”   屋前一株梅树枝干螭蟠虬结,枯叶掉尽,隐约可见已经打了米粒大小的花苞。因天冷,窗门紧闭,有夫子沉郁顿挫的声音传出。   将入学就迟到,薛碧微一时讪讪的,立在门前稍稍整理仪容才抬手轻轻敲击门板三次。   “请进。”得了夫子的准允,她才推门而入,并且致歉道:“学生来迟了。”   授课的李寻道已是天命之年,为人刻板,最恶学生好逸恶劳,拈轻怕重,只眼下念在薛碧微是新进的学生,态度又尚可,他终是忍住说教的念头,挥挥手,让她自行寻了座位坐下。   大殷人尚美,在坐的又都是王孙士子,乍一眼见到薛碧微,只觉清风拂面,百花盛放之感,有那些内里有几滴文墨的少年郎,灵感喷涌,当即就提笔疾书,其余人也是交头接耳,盛赞其貌美。   场面陷入一片纷杂躁动。   两世为人都亏得父母给了一副好皮囊,薛碧微对眼前这般万众瞩目的情形早习以为常。她面不改色的在唯一一个空位坐下,奈何墙上的窗户缺了一个口子,寒风刺入,难耐得很。   怪道无人坐在此处!   薛碧微内心有一万头草泥马呼啸而过,可面上还得维持着贵女的矜持,从容不迫。   她斜背后的位置坐的是薛妙云,许家嫡女芊芊与其并排。   这许芊芊比薛妙云更不济,长着一双吊稍桃花眼,脸如鹅蛋,菱唇殷红,看似精明,实则是草包一个。比薛妙云还大上一岁呢,却是连考两年都只得留在外舍。不过她出身显贵,倒也不需这些花哨的名头锦上添花,便能如意嫁娶。   自薛碧微一进到斋舍内,许芊芊就全程关注她的一举一动,见她坐到漏风的窗户边,一副有苦说不出的模样,心下只感到一阵快意,一个无父无母,出身有低微的破落户罢了,还想凭美貌压她一头?   白日做梦。   她得意地对薛妙云道:“你的堂妹可真上不得台面,不愧是你们侯府出来的。”   这话将薛妙云连带着许氏也贬低了进去,可薛妙云听了全无平日的气焰,甚至还附和道:“微姐儿自小长在山高水远又不通人事的小地方,没甚见识,自然不能与芊芊你相提并论。”   许芊芊被奉承的舒心,扬眉一笑,不再多话。   因着薛碧微的到来,耽搁了一时片刻,李寻道很快接上方才的地方,他略做沉吟道“前朝提倡古文运动,主张散文继承先秦两汉时的传统,继而提出“唯陈言之务去”等说法。”   “谁人可知这一提法出自何人所写的哪一篇文章?”   薛碧微只觉得这句话耳熟得很,可死活都记不起作者是谁,她顾自琢磨着,也就没听到旁的人议论,好巧不巧,李寻道还点名让她起来回答。   “呃…”原想着随意胡诌个作者,转念一想还是老老实实的承认不知道的好,薛碧微硬着头皮回答道,“夫子,学生不知。”   只见李寻道闻声便胡子一翘,像是见到甚怪物一般,“读书之人,学习前朝大家乃是基本,《答李翊书》乃韩愈有关古文运动的著名论著,你竟不知?”   “莫要告诉老夫,便是韩愈都未曾听过罢?”   薛碧微相貌绝佳,又是新来的同窗,其余人自然关注她,在听李寻道将她一通讽刺,纷纷大笑不已。   当众闹了笑话,薛碧微有些脸红,她暗暗腹诽道,她一个艺术生,上学时能把课文里要求背诵的相关文章记住就已经不容易了,怎么可能再有心力做拓展学习?   再者说,她穿的这本书的作者既然架空了朝代,为何又要做历史上真实人物的设定?这不是为难人吗?   见她默不作声,李寻道痛心疾首道:“你父亲那般人物,怎的你却没承袭半分他的才华!”   薛弘杰十八岁金榜题名之时,李寻道已然过了而立之年,他二人那年同科,前者为一甲榜首,后者则是二甲末流。大殷近二十年来年纪最轻的新科状元打马走过御街时的盛况还历历在目,让李寻道记忆犹新。   “父亲待学生向来宽容,并无甚严苛要求。”薛碧微弱弱的解释。   李寻道连呼三声:“可悲!可悲!可悲!”   文人相惜不过如此。   薛碧微见他那副为爹爹感到不值的模样,心底惴惴,第一堂课就得罪了刻板严厉的老师,往后的日子可怎么熬!   好容易到课间歇息,薛碧微早被冷风吹的双颊通红,手脚冰冷。她搓手跺脚的准备去外面院子里散散步,正要起身,格窗从外向里被推开,露出一张清雅少年郎的脸,他笑着道:“我与你对换座位如何?”   此前进学斋时,未顾得上观察身边的情况,薛碧微瞧着他的模样,心道好似是自己隔壁座的同窗,这才细细打量起他来。   面若冠玉,扬起唇角时,脸颊两边各有一个浅浅的梨涡,颇有些可爱稚气。看着人时,他目光清明坦诚,无半分狎猊之色。   这般长相,应当是围绕女主身边的男配才是,薛碧微在脑子里搜寻片刻,却没能找出对号之人。 第13章 . 十三只团子 同窗   许是见薛碧微眼含警惕,那少年笑道:“我叫祝南虞,也是今日才入得太学。”   薛碧微狐疑,“为何?”他这模样,已是将近成年男子的身形,少说也有十七八岁了。   “往时年少,向往征战沙场的豪情,便去西北军营里历练了两年。半年前,突袭敌营时不小心负了伤,这才回京将养。”   他说着洒脱一笑,“军营暂时回不去了,只得耐下性子读书,考功名。”   祝南虞磊落,三言两语间便让薛碧微卸下了些心防,她看着他摆摆手道:“你有伤在身,定是不能着风的。”   “待散学后,我便去寻了司业,请他雇匠人修缮。”   祝南虞笑意更甚,“早料到你会客气,就当方才是玩笑话罢,”他说着抬起手,“我去寻了些废弃的纸张,这就帮你把窗户的缺口堵上。”   “倒是与我不谋而合了。”薛碧微感谢道。   祝南虞认真的将那叠纸折成一个个的小方块时,从廊檐的左侧勾肩搭背的过来三四个与他年纪相仿的少年人。   其中一个鬓角簪花,面露几分风流的揶揄道:“方才我还奇怪咱们祝七郎为何火急火燎的抢了我的课业就跑呢,原是到小娘子面前献殷勤来了。”   另一个用手肘抵了他一下,笑得更是放肆,“西北的小娘子可没有咱们汴京的水灵,七郎这般也无可厚非~”   “哈哈哈…”众人齐笑。   少年风流,行事不拘小节也在所难免,可当着自己的面调笑,薛碧微一时还有些黑脸。   祝南虞见她面色有异,尬得一人招呼了那几个少年郎一拳。   簪花少年捂着鼻子,指着他控诉,“好你个祝七,为着小娘子竟对自家兄弟动手。”   他似活宝一般,唱作俱佳,薛碧微不禁莞尔笑出声。   那簪花少年闻声,这才将视线投向窗子内,忽而恍若被施了定身术似的愣愣不语,直到身旁的好友拍了他一掌,他才傻乎乎的问薛碧微,“这是谁家妹妹,此前竟未见过?”   当真丢人,祝南虞回瞪他一眼,跟薛碧微解释道:“这是吏部尚书府的二公子,祁徽。他向来是这不着调的性子,你多担待些。”   这人嘴巴是油滑了些,倒也无甚过分之处,薛碧微浅笑道:“不碍事。”   见美人对自己方才的无状并未在意,祁徽便抓紧了机会挣表现,他抢过祝南虞手里的小纸块,“需要堵塞的口子在哪儿?祝七,你愣的磨蹭,若是不抓紧,使妹妹染了风寒该如何是好?”   “你滚。”祝南虞无情道。   他们这处热热闹闹的,那边许芊芊却是看不过眼,她奋力将砚台往桌上一放,对祝南虞大声道:“姓祝的你有完没完。只当她一人会冷是吗?”   “这窗户大开着,你让我如何写课业?!”   祝南虞尚未开口,祁徽抢先反驳道:“你的眼疾还未痊愈?需得本公子为你引荐一位医术精湛的大夫吗?没见着我们正忙乎?”   许芊芊气急败坏道:“祁徽你好大的胆子!竟敢与我呛声?你当你父亲尚书的位置坐的时日太长吗?”   祁徽怪头怪脸的嗤声道:“呵,你许家是愈发不掩饰自己的狼子野心了啊,你一未出阁的小娘子还想左右朝廷官员任免之事?”   “今日回府我便问祖母借了腰牌,再进宫去告你的御状!你这臭丫头才是狗胆包天,不知所谓!届时陛下会站在哪一方,你自个儿掂量着,哼!”   都是世家教养出的哥儿、姐儿,平日里便是与谁家小娘子产生不快,通常小郎君们自诩风度,不会与之计较,也就祁徽是个混不吝的,次次与许芊芊争辩都定要压她一头。   当下许芊芊被拿住把柄,加之祁徽的祖母又是德高望重的大长公主,便是太皇太后都得以礼相待,她再不敢与之多纠缠,只得愤愤缄默不语。虽是这般,她却把自己丢脸的缘由一应怪罪到薛碧微身上,心里盘算着有了合适的机会一定要将今日之辱找补回来。   许是对方对自己的怨念太重,薛碧微回头就注意到许芊芊正一脸恶毒的看着自己。心底一咯噔,她这是成功拉高了女反派对自己的仇恨值?   书中薛妙云暗地里陷害薛映秋的那些勾当,自然也逃不开许芊芊的出谋划策。   许家野心勃勃,奈何只得了许芊芊一人是正房所出的嫡女,是以一面筹划着送她进宫为后,但又同时暗中唆使她与瑾王勾搭成奸。在瑾王谋反成功后不久,好似这许芊芊便被寻了个“放荡不堪”的罪名,让人一刀砍了。   还没直接对上呢,许芊芊就一副要吃人的模样,薛碧微想,日后还是谨慎些。   …   又上过一堂策论,薛碧微看着老师留下的课业,只觉得她就是个斗大字不识一个的文盲。从经史子集里挑出来的选段,每个字她都认识,可合在一起用白话复述就有心无力,更遑论还要由此抒发己见写一篇不少于五百字的散文?   太难了,如果她回去跟老太君坦诚自己未有读书之才,可否就此退学?   午间歇息,薛碧微用过膳食后独自坐在四面都不着风的游廊里唉声叹气。   此处还有旁的太学生三三两两,各自为营的在谈天叙话,聊的多是汴京时兴的衣衫首饰和玩乐之处,那些自诩潇洒倜傥的少年郎还会品评时下勾栏瓦舍里有些名声的艺伎,却未见到薛家姐妹几人。   她远远瞧着薛妙云等人簇拥着许芊芊而来,知晓若是遇上了少不得有一番口舌之争,薛碧微自知无甚心力,眼见又要到上课的时辰,她便起身缓步往治学斋走去。   从树影葱茏的园中小径经过时,忽地被一颗凭空出现的石子儿挡住了去路。她对薛柏轩拿弹弓偷袭她那事还心有余悸,当即便停下来左右查看可疑之人。   “这里。”有道清灵的女声小声道,“是薛家女郎吗?”   薛碧微闻言,心下疑窦丛生,怎的愈发神秘了?她循声往树丛里看去,隐隐约约发现有一团月牙白的衣衫,心跳扑腾,可仍是止不住好奇的往前移动步子。   那女声又开口了,“我有事求助于你,真的!”她似乎很着急,见薛碧微不信任,甚至话音里都有了哭腔。   “何事?”薛碧微此时已经看到她了,是个圆脸的乖巧姑娘,有着健康的小麦肤色,她眼下正可怜兮兮的蹲在树底的草笼里。   赵西瑶羞涩的脸与她对上,对要说出口的话有些难以启齿,“我…我来了月事,可是沾染到了裙子,劳烦你帮我传个信儿,可好?”   “可以。”薛碧微点头,又转念道,“我将斗篷与你披着,便不用躲在暗处了。”   先时见她高高在上的模样,以为不好接近,没成想这般古道热肠,赵西瑶却推拒道,“不必不必,若是再将你的衣物弄脏了,我的罪过可就大了。”   再者,薛碧微那身猩红的斗篷镶的可是貂毛,怎能平白毁了人家的贵重之物呢?   “教授琴课的夫子是位妇人,她在学堂内有住处,最是会应对姑娘家的急事,你帮我寻了她来便可。”   薛碧微却觉得一来一去愣的费时,直接脱下斗篷给她,“你暂且披着。”   她一脸坚持,赵西瑶也有些犹豫,她在此处蹲了好些时候,早已腿脚发麻。她捧着还带着余热的斗篷,终是妥协的想,日后再还她一件一模一样的就成。   等人一瘸一拐的从草笼里出来,薛碧微伸手扶着她,“你怎会躲在此处?”   赵西瑶羞道:“半道上突然注意到裙子脏了,可来往的同窗很多,我害怕让人撞见,一时情急…”   薛碧微闻言,展颜一笑。   “还不知你姓名?”赵西瑶问,“我与你同一斋舍,名唤西瑶,得赵姓。”   赵是皇家姓氏,薛碧微很快便想起来:“景乐县主?”   赵西瑶惊喜道:“你知道我啊?”   “家姐偶有提及,”薛碧微在心里补充,主要是讲你的小话。   谁知她也瘪瘪嘴,“定然无甚好话,指不定怎的埋汰我呢。”   薛碧微但笑不语。   到申时,天色阴沉,乌云汇聚,似有下雪的迹象。此时各家学馆散学,来来往往,皆是穿着不同制式衣裳的学子。   喻杏先是去鸿学馆接了赵宸,而后两人便到太学门前等着薛碧微。   今日布置了好些课业,除却数术,皆是薛碧微绞尽脑汁都难以答出让夫子们满意结果的科目,诸如写诗作文。   她焉头耷脑的抱着书袋往外走,祝南虞从后面跟上来,“你忧心作甚呢?明日罚站,定然也少不了我。”   “你不懂。”薛碧微心道,学渣也是有尊严的,况且她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让过往的同窗来回围观,多丢人?   “怎的还未见着姑娘呢?大姑娘与七姑娘都出来好些时候了。”喻杏踮着脚往太学那朱漆大门里面瞧。   赵宸揣着小手炉,眼睛也一错不错的盯着薛碧微出现的方向,他板正的一张小脸被罩在兜帽里,雪白的狐狸毛边衬着,唇红齿白的,活像一个憨态可掬的雪娃娃。   喻杏的自言自语刚过,他便眼尖的看到薛碧微拖着沉重的步子跨出了门槛,旁边还有一个身形高挑的少年在与她絮絮不休。   他眼神一顿,祝南虞?薛六怎的与他这般亲近? 第14章 . 十四只团子 惨事   人来人往。   薛碧微微一抬眼便看到侯府马车前立着的赵宸和喻杏,她与祝南虞告别后快步走过去。   “豚儿今日在学馆如何?”她见到嫩生生的小团子,没了方才的半分郁气,半蹲着身子轻轻摸摸赵宸的小脸蛋,冰冰凉凉的,很有弹性。   赵宸想来是对她这些不自觉地亲昵适应不少,蹙了蹙眉,面上掠过一丝嫌弃,到底没有避开,缓声答道:“尚可。”   薛碧微抿抿唇,拉着他的小手手道:“前几日豚儿对姐姐可不似这般冷淡,四岁的小娃娃正该活泼开朗些,可莫要因着进了学馆,便如夫子那般做了个板正的老学究哦。”   赵小宸小声附和着对赵宸道:“可不是?你前后反差如此大,让姐姐起了疑心怎么办?”   那祝南虞站在薛碧微身后不远处看着他几人,赵宸目光与他对上,不知怎的心里莫名不快,便瞪他了一眼,而后才回赵小宸,“我自有分寸。”   赵小宸不满的撅撅嘴,“我与姐姐相处甚好,若是因你的态度让她不喜欢我了,可就是你的责任。”   他巴巴说个不停,赵宸呵声道:“你与她相识才几日?她当真这样好?”幼时父皇看得他要紧,也就甚少与外人接触,哪怕对人事多了些单纯,可自己也不似赵小宸这般轻易信任旁人。   “姐姐就是很好。”   此时薛妙云殷殷切切的送走了许芊芊,面色不善的走过来,还故意的撞了薛碧微一下,再越过几人径直上了马车。   待坐定后,她撩开车窗帘子对薛碧微道:“微姐儿你在学堂里胆子倒是不小,伙同旁人欺负许芊芊。如今她怪罪到我头上,我这做姐姐的少不得要教训教训你。”   “侯府距离此处也不算太远,你便带着这小子走回去吧!”她说完放下帘子,命令车夫驾车离开。   薛碧微望着马车绝尘而去的影子,指着另一辆车满脸不解的对喻杏道:“她怎的想的?咱们与大姐姐一块儿回去不就成了?”   喻杏憋笑道:“五姑娘定是受了甚刺激,气糊涂了罢?”   赵宸听到许芊芊的名字,心下就一阵厌恶,只是他未料到薛六这般快就将人得罪了。她无甚依靠,又一副傻乎乎的模样,若是被许家刁难该如何自处?   他思及此,心道日后自己看在赵小宸的面子上少不得再关照她一二。   与薛映秋等人一句无话的回到府里,进门便觉气氛怪异。   不过,薛碧微也未放在心上,能让阖府上下都噤口不言、严阵以待,定然是老太君或是平远候夫妇出了甚大事。   夜色渐浓,略微起了风。   薛碧微与赵宸三人穿过疏影居前的小径将走到院门前,那薛妙云顶着一张被扇了巴掌的红脸气势汹汹的冲过来,她扯着嗓子对薛碧微道:“如今倒好了!你惹恼了芊芊,府里又遭了这般惨事,日后我在别家小娘子跟前还如何抬得起头来!”   “若是许芊芊因着你也恼了我!我定与你没完!”   薛碧微看着她张牙舞爪,只觉她得了疯病,先时在太学就发作了一通,眼下又大吼大叫的作甚?   “不知所谓!”她拧着眉头看向薛妙云,“你日日跟在她后面小意奉承讨好,她本就看你不起,这与我有甚关系?再者,我行得端,坐的正!五姐姐,你倒是说清楚,我都不知许芊芊面目,又如何会惹着她呢?”   “你休要狡辩!本就是你的不是!”薛妙云闹道,“往前娘亲说的没错,你就是克父克母的丧门星!自打回到府里,害得我爹爹也…”   她话未道尽,紧跟其后的侍女和婆子一把捂住她的嘴,并对薛碧微道歉道:“六姑娘莫要怪罪,我们姑娘方才被夫人苛责了几句,心气儿不顺,那些失礼的话您莫要往心里去!”   薛妙云无缘无故的胡搅蛮缠,眼下又被人拖走,竟无法与其理论。薛碧微也沉了脸,一脚跨进院里,吩咐喻杏道:“把门关紧。”   平嬷嬷闻声跑出来,着急道:“怎的了?”   “无事,有人不分场合的乱吠罢了。”薛碧微拉着赵宸进到正屋,替他解下外罩的小斗篷。   屋子里的火炉上温着热水,平嬷嬷将它倒进铜盆里,“五姑娘这咋呼的性子,确是有失体统。”   赵宸老实的让薛碧微为他净手洗面,看着她的恬静侧脸道:“她那般侮辱你,你便算了吗?”   “狗咬你,你还反咬回去不成?”在小孩子面前不好有旁的负面情绪,薛碧微抬手点点他的鼻子,故作轻松道。   赵宸鼻尖上落下一滴水珠,鼓着脸避了避,“莫要动手动脚。”   “我现下不就抓着你的手吗?”薛碧微捏捏他软嘟嘟的手心,笑道。   赵宸黑着脸把手抽出来,“我自己来。”他心下忿忿,此前还说赵小宸黏糊薛六呢?自己不也是无形中让她唬了去?   薛碧微由着他,转而问起平嬷嬷,“府里出了何事?否则五姐姐也不至于气急败坏的发泄情绪。”   平嬷嬷一拍大腿道:“老奴正要与姑娘说这事儿呢!”   “却也不知真假,是厨房的管事婆子碎嘴,说是听大夫人院里的奴仆嘀咕,午时宫里来了旨意,圣上不仅罢了侯爷的官,连带着将老太君的诰命也撸了去!”   “不仅如此,三爷遭了上峰的斥责,因对他尸位素餐的行径不满,便将此事报上吏部也给撤了职!更奇怪的是,鸿学馆还将九公子退学再不让他读书!”   原书中平远候府虽不得圣心,可靠着许家也苟延残喘了好些时日,并无今日之事。因而薛碧微惊道:“可知大伯为何被罢免?”   说到此,平嬷嬷颇有些幸灾乐祸的意味,“府里的下人都知道侯爷最好流连青楼妓馆,平日里还大张旗鼓的狎妓游冶,已经被言官上折子参奏到御前多次,如今代为理政的是昭王,兴许为着做天下表率,便拿了侯爷开刀。”   “要说老太君,应当是管教不力被侯爷牵连了罢?”   薛碧微闻言不语,薛文博本就官职不显,老太君又最是看重家族荣耀,偏生现下屋漏偏逢连夜雨,一家人都没了体面的营生,倒真是戳了他们的心窝子了。想到此处,她一扫几日来的烦闷,心底只觉分外畅快。   赵宸暗自瞅着她的神色,先时见她一脸沉凝,以为她在为侯府的遭遇难过,正要开口宽慰几句,她又转为笑眯眯的模样,显然完全没将平远候府的生死看在眼里,赵宸提起的心忽地落地,心道日后便是知道今日之事是他所为,薛六想来也不会怪罪于他。   只听薛碧微又问道:“豚儿,薛柏轩也是你鸿学馆的学生,你可知他为何被逐?”   赵宸避开她的眼,含糊道:“兴许是他仗势欺人之故。” 第15章 . 十五只团子 玩闹   只听薛碧微哼声道:“活该。薛柏轩被鸿学馆驱逐也好,省得他心胸狭窄,日后再寻你麻烦。”   赵宸低眉暗忖,今日可不是那小子带着人气焰冲天的要来找他报落水之仇?然而还未走近就被荀五挡了回去,冉七又借机派人知会馆长,并向其施压,才有了目前得到的结果。   薛柏轩平日里本就好欺辱门第不高,身世不显的寒门子弟,若不是他背后有平远候府撑着,不消赵宸出手,旁人也早将他料理了十七八回。   祸不单行,以至于侯府里其他院落皆是愁云惨淡,全不似疏影居这般平和温馨。   膳后,薛碧微将课业摆在书案上。   数术甚是轻而易举,加减乘除,她三五两下就答好,只接下来的策论文,确实没了头绪。   屋里四处都照着烛台,满室明亮。   暖炕上放置两张小几,薛碧微与赵宸各占一方。她搁下毛笔,目光向窗外望去,这才发现空不中知何时飘起了雪花,不密不疏,飞飞扬扬的,像是精灵在翩翩起舞。   喻杏自小长在气候湿暖之地,没甚机会见到下雪,她见状放下手里的木盆,兴奋的跑到院子里,抻着衣袖接了几片,又转而跑到屋檐下与薛碧微隔窗道:“姑娘,下雪了!”   薛碧微也笑,“你这般傻气,确是像未见过世面的乡野丫头。”   “蜀中历来阴冷湿润,气温却不低,奴婢哪里有这等机遇呢?便是年幼时见过,也无甚印象了呀!”喻杏道,“姑娘,您的课业写完了吗?如此美景,正当当炉小酌赏雪才是。”   再配上几碟美味的下酒菜,薛碧微在心里默默补充,可若是真不管不顾的玩耍,明日面对的将是在寒风瑟瑟中罚站的结局!若她有爹爹一星半点才华就好了。   往时初雪的日子,薛弘杰兴致上来也会对景酌酒,接踵而来的灵感,让他写下无数佳句,薛碧微则是喝的双颊绯红,听着父亲出口成章,只知呵呵傻乐。   思及此,她盯着纸面上那不解其意的句子抿抿唇,编吧,再怎么也得囫囵凑一篇文章出来。   对蒙学之龄的孩童,学馆教授的课程都不复杂,多是千字文、声律启蒙一类,当然也得教写字。   赵宸凭记忆按照自己幼年时的笔迹临了一篇大字,再看一眼薛碧微那软趴趴、扭来扭去像毛毛虫似的字迹,他顿时有种无言以对的情绪。   任谁听了也不会相信,前朝冠誉天下的少年状元郎的独女竟是这般不学无术之人,旁的学问多少不论,可她却连薛弘杰的一手好字都未能袭得!   见赵宸久久盯着自己的课业,且面上神情变幻莫测,薛碧微羞恼的用半个身子都拿来挡住,“姐姐的字确实不堪入目,可豚儿你也不必如此嫌弃啊?”   赵宸默默沉下一口气,把自己方才写的大字发给她看,潜台词是你怎的还不如我这四岁孩童?   薛碧微硬着头皮接过来,人对美的事物的欣赏是一种天性本能,因而她一眼便看出赵宸的字如今虽少有风骨,但一笔一划间已见功力,可不让她自愧不如?   薛碧微羞红了一张脸,埋进自己的臂弯里,声音翁翁道:“豚儿,你写的真好,姐姐实在惭愧。”如此年幼已能自如的看书写字,想来他原本的家庭对他倾心培养。   她毛茸茸的脑袋对着自己,烛光氤氲周身,软软糯糯的,全无白日里在旁人跟前那孤高冷漠的模样。   赵宸微抿双唇,不禁软声道:“你若是勤学苦练,假以时日定见成效。”   哪知薛碧微抬起头,没所谓的摆摆手,“爹爹在时曾说我耐心不足,也无定力,他老人家字字珠玑,说得很是在理,所以我又何苦为难自己?哈哈…”   赵宸饱读诗书,又有经天纬地之才,深知修身治国齐家平天下的道理。他却也认为,不止男子,女子在世也当有一番抱负,而不是仅困于内宅勾心斗角,或是无所事事消磨短暂的生命。   一国之君尚且如此上进,他又怎能忍受自己的子民不思进取?赵宸对薛碧微的态度心下不满,可又不好表露出来,因而他黑着脸,伸出小短手把她的课业扯过来。   不看还好,一看只觉浑身血液直直涌上脑门,只想大喝眼前这明眸皓齿的懒姑娘,“朽不可雕也!”   题目取自《论语》:“子谓颜渊曰:用之则行,舍之则藏,惟我与尔有是夫!”答题要求是释义,并根据相关含义论述本朝的用人之道。   瞧薛六写的甚?   “孔子对颜渊道:用人尚可,就用他;不可,则让其躲起来…”   赵宸眼角抽抽,问薛碧微:“你可知道这段话出自《论语》的哪一篇章?”   薛碧微头头是道的,“《论语・述而篇》啊,孔子和颜渊的对话嘛,可我着实不明白他二人在谈论何事,豚儿你知晓这句话的含义?”   赵宸眼神幽幽的看她一眼,嫌弃不已,“你觉得呢?”   “当真?”薛碧微喜道,她眼睛弯弯的,半点没觉得让四岁小娃娃帮自己做课业有何不妥,她双手握拳,对赵宸好言道,“那豚儿帮姐姐写下来可好?”   她眼珠子滴溜溜的,又接着道:“不知豚儿往时可学习了声律?若写打油诗,我还能编上一编,可要对仗工整、声律相协,却属实不行。”   这薛六顺竿爬的本事,可让赵宸开了眼界,他反倒不似先时气愤,而是换做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姐姐,我今日才蒙学,又哪里会作诗?”   虽说赵宸身份成谜,可他有个神童一般的脑瓜子是瞒不住薛碧微的,她当然不信他的说辞,眼下为了能让课业蒙混过关,她只求能写出来,至于质量如何,却也管不着了!   薛碧微梭下地,又翻身坐上赵宸那处,双手作揖,又撅着嘴可怜巴巴的求,“豚儿,你便帮姐姐这一回吧!授课的夫子严厉的很,我这身娇体弱的,若是因罚站冻病了怎的是好?”   “豚儿~”见赵宸不为所动,薛碧微推着他小小的肩膀撒娇,细声细气的,声音格外娇柔,“你便帮我这一回吧?如若不然,你有甚要求,姐姐都满足你?”   后宫常年由太皇太后与贵太妃把持,前朝也少不了她们的身影,是以赵宸自小根深蒂固的认为多数女子皆如许家这对姑侄一般,心怀叵测。他年长到十七岁,愣是没有任何看入眼的姑娘,更别提与谁肌肤相亲。   如今,因一遭荒诞离奇的经历,不仅让他与薛六朝夕相对,还得时刻忍受她出其不意的亲昵,眼下她为达目的,还使尽浑身解数诱哄他!   赵宸脑子里的思绪千回百转,面上不动声色,他往一旁缩了缩,避开薛碧微的动手动脚,“你有失体统,怎的毫无女儿家的矜持?”   薛碧微一愣,继而笑开,还变本加厉的去挠他的痒痒,“呀!我怎的觉得豚儿好似变了一个人?前几日豚儿可黏着姐姐了!”   “你放开我!放开!”赵宸毫无章法的舞着双手想要逃出薛碧微的魔爪,可身形和力道都与之相差太大,他半分抵抗力都没有,一面忍着笑出声,一面认命道,“好!我答应你!”   小团子软乎乎的,薛碧微最后又挠了他咯吱窝两下才收手,末了她还高兴的亲了赵宸的脸蛋一口,“谢谢豚儿!”   缩在墙角的幼小可怜又无助的赵宸,“呵。” 第16章 . 十六只团子 马场(1)   薛碧微厚颜拿着赵宸给她做的课业按时交给了夫子,只到底心虚,全程没敢对上李寻道的目光。而李寻道拿着她的策论翻阅良久,眼神意味不明,似是不愿相信这条理充分、虽行文稚气却不失为一篇佳作的文章出自薛碧微之手,然他未有切实证据怀疑,便揭过不提。   薛碧微冷汗涔涔的艰难过关,事后暗道日后即便胡诌也再不让旁人代笔。因撒了一个谎,日后可就再难圆起来。   又过了几日,正是休沐。雪后初晴,薛碧微应赵西瑶之邀到东郊马场练习骑射。   最近侯府尚未从薛文博被撤职免官的阴影中走出,家仆侍女也人心惶惶不可终日,在许氏强势压制下才未得声张。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薛碧微还没事人似的与景乐县主结伴玩耍,自然碍了薛妙云的眼。   她满心愤恨的到老夫人崔氏面前编排了薛碧微一通,夹枪带棒的讽刺其没甚良心,侯府给她提供遮风避雨的港湾,而她竟对府中困境漠不关心。   赵西瑶的父王是先帝的三皇兄,因母妃出身微末,他本人也资质平平不得赏识,做个富贵闲人整日里倒也乐乐呵呵的。若是往时老夫人定然不屑与这等毫无实权的王爷来往,可眼下看来,他再不济也领着亲王爵,又是宗室,所以她对薛碧微与赵西瑶交好是乐见其成。   经薛妙云一搅和,出得府门已是上半晌。朱雀御街熙熙攘攘,游人如织。   简朴的青帷马车缓缓从人群中驶过,薛碧微撩起车窗帘子往外看,日光浅淡的晕在她的脸上,绒毛微毫可见。   “咦?喻杏,我记得李记豆腐旁的店铺张家糖果罢?”   喻杏闻声凑过去,她看向那迎风招展的布幌,“呀,应当是改换门楣做其他营生了,好好的糖果铺子怎的就不开了呢?还未有机会尝过张家铺子的招牌柿饼呢。”   “可不是?”薛碧微耷着秀眉,遗憾道。   这主仆二人为着一口吃食便大惊小怪,赵宸眼风淡淡瞥了她一眼道:“下月二十便是年末岁考,你怎的不见半分焦急?”   “我定然是考不过的,”薛碧微靠在迎枕上以手支颐,神情懒散,“所以何必自寻烦恼呢?待来年再用心努力便是。”   赵宸哼了一声,“还算你有些进取的心思。”   “豚儿,你这般看低我,倒教姐姐好生伤心啊。”薛碧微将身子靠近他,眸光闪闪的盯着他的脸,故作泫然欲泣的模样。   她那双泛水光的眼睛本就跟会说话似的,尤其是直勾勾盯着你半分不错眼时,让人毫无招架之力。明知她心思单纯并无那些旖旎的遐思,可赵宸仍是羞于与她对视。   他板着脸将目光转向别处,语气干巴道:“你好没道理,竟与孩童撒娇卖乖。”   “可是豚儿在姐姐眼里更多的时候如同小大人似的,聪明又有主见。”薛碧微笑眼弯弯的毫不吝啬自己对赵宸的夸赞。   赵小宸忽然嘻嘻开口,“我喜欢姐姐撒娇,甚是可爱。”   “你闭嘴。”赵宸没甚好气,“莫要学薛六说话。”   “哼,”赵小宸忿忿不平,“你的性子就如姐姐所说的那些必定会注孤生之人一般无趣!”   “注孤生?”赵宸拧眉,“何解?”   “不告诉你。”总算能压他一头,赵小宸得意洋洋。   赵宸抿唇,脸有郁色。他在心里愤愤道,朕这皇帝当得半分尊严也无,薛六与自己没大没小便也算了,便是幼年的自己也不与自己齐心!好气!气死了!   东郊马场背靠大相国寺,乃是皇家御用,先帝时特许可对勋贵世家开放。其虽是笼在晨钟暮鼓的禅意中,但处处都透露出皇室的威严。   薛碧微两人到得最晚,她与赵宸一人手捧一只暖炉进去,很快便寻到以赵西瑶为首的几位同窗,祝南虞、祁徽也在其列。   “县主莫怪,臣女来迟了。”薛碧微对赵西瑶致歉道。   “微姐儿不必在意,我与祝七,祁二几人也是方才过来。”穿着一身飒爽红色胡服的赵西瑶欢欢喜喜的拉着她道,“先时借你的那件斗篷,我使人制了件一模一样的,明日上学便交与你。”   “县主费心了。”薛碧微道。   “也不知你斗篷上的花样出自谁手?同样是憨态可掬的猫儿,竟与我们平时所见不同,我娘亲、嫂嫂都极为喜欢。”   “若县主喜欢,赶明儿我再绘一副花样送与你。”   “竟是微姐儿亲手所绘?”赵西瑶喜道,“那我便不客气的收下了,多谢微姐儿慷慨相赠。”   那边祝南虞和祁徽各自挑好看中的骏马,见两个小娘子在原地叙话,便过来催促道:“快些去挑马!听管事的老翁提及今日许家的人也会过来,莫要给他们留好马!”   话音一落,祁徽又转而对薛碧微道:“薛家妹妹若是不擅马术,哥哥我愿意倾囊相授骑马的诀窍。”   薛碧微还未答话,祝南虞先嗤笑他道:“你少做春秋大梦,薛六姑娘骑术精湛,哪里需要你献殷勤?”   “怎的?”祁徽瞪着眼不甘示弱的怼回去,“你就没有旁的心思?”   他转脸又对薛碧微道:“薛家妹妹,听哥哥的,祝七面上端着君子风度,实则一肚子坏水…”   祝南虞捂住他的嘴,连忙解释,“莫要听他胡说八道!”   “姐姐。”   他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吵吵闹闹,看着倒也好笑,薛碧微正看戏呢,不妨被赵宸扯了扯衣袖,她低头看向他,“怎的?”   “冷。”赵宸目光沉沉的瞥一眼正在互相攻讦的祝南虞两人,而后又换成糯糯的语气,“想喝热茶。”   玉雪可爱的小团子,撅着嘴,大眼睛忽闪忽闪的,软乎的直想让薛碧微愿意把命都搭进去,“好,咱们先去歇着。”   因东郊马场为皇家所用,所以一应陈设都极为周全。场边有供人歇息的棚子,三面闭合,敞开的一面皆围上厚实点棉布帘子挡风,同时在上面开了窗户似的口子,如此既能御寒,又不会挡住人的视线。   薛碧微拉着赵宸进去,很快就有侍女呈上热茶点心。   赵宸坐在圈椅上,手里捧着一块梅花糕小口吃着,他晃着悬空的小短腿,心情很是惬意。   祝南虞此时和祁徽已经斗气到要赛马的程度,他们也不废话,各自飞身上马,瞬时便冲了出去。   “他们是谁?”赵宸问薛碧微。   “姐姐在太学里的同窗啊,”薛碧微道,“身着月白圆领袍的是太傅家的七公子,行事跳脱的那位是吏部尚书府的二公子。”   我当然知道他二人是谁,赵宸心道,他想问都是,她才去太学不过半月,怎的与学堂里的男子都这般熟稔了?至少在祁徽出口轻狂时,她未觉冒犯,只当对方在说笑。   “哦。”   “太傅的孙儿?祝南虞吗?”赵小宸奇道,“太傅时常在我跟前念叨家中孙儿顽劣,如今看来也不尽然嘛。”   “他此前因冒进之过在战场上受了伤,性子收敛了许多。”赵宸解释道。   “原来如此。”   赵西瑶心大,先时虽注意到赵宸的存在,但薛碧微没有介绍,她也就没问。眼下听他喊姐姐,这才细细打量起他来,“微姐儿,这是你的弟弟吗?”   “嗯,唤作豚儿。”薛碧微笑道。   “豚儿…”赵西瑶细细咀嚼,有种恍然听过的感觉,她盯着赵宸愈发认真的瞧,“竟是有些眼熟。”   齐王未领官职,因而等闲不需进宫面圣,府中女眷也就更少有得见天颜的机会。便是在赵宸的记忆里,他也依稀只有在宫宴上见过赵西瑶的印象,却看不清她相貌如何。   想来对方也是如此,赵宸未免让她灵光突现,刻意往薛碧微身后躲了躲。   薛碧微以为他害羞,对赵西瑶道:“豚儿甚少见外人,小娃娃面子薄。”   赵西瑶大大咧咧的,她挥挥手道:“可不是,我那小侄儿在府中跟山大王似的,可只要见到生人立马就变成一只小鹌鹑。”   “微姐儿,伯父伯母的样貌定然是顶顶好的吧?否则为何你是仙人之姿,小豚儿也活似小仙童一般。”   “难怪母妃时常怨怪父王,让我和哥哥们都没能继承她的美貌。可见儿女想要好看,与父亲的长相也是密不可分的。”   薛碧微噗嗤笑道:“齐王殿下若是听到你这番话,该有多伤心啊?”   赵西瑶撅撅嘴,“本就是如此,微姐儿你是不知,我有多羡慕你这像牛乳似的雪白肤色。”   “也不是毫无办法,”薛碧微道,“若是县主需要,我回去写了变白的法子,不说十成十的效果,两三分总是有的。”赵西瑶性子好动,肤色显黑多是平日里不曾注意防晒的缘故,后天补救一番就成。   赵西瑶闻言大喜,立即将薛碧微划为推心置腹的好友,她满心欢喜无处发泄,忍不住上前拥抱她,“微姐儿我太喜欢你了!”   赵小宸见状嚷嚷,“齐王叔家的姑娘怎的这般放肆!我不喜欢旁人与姐姐这般亲昵!”   那赵西瑶觉着拥抱不足以表达她的喜爱之情,还偏头与薛碧微贴贴脸,两个半大的妙龄少女,相视而笑,画面美好至极。   赵宸默然同意赵小宸的话,嗯,确实碍眼。 第17章 . 十七只团子 马场(2)   赵西瑶领着薛碧微到马厩挑了匹好马,红棕色的皮毛,性子很是温和。   薛碧微学业不精,于玩乐却极为擅长,加之成都府地势平坦,适合骑马,此前她时常与当地的官家姑娘、公子相约打马球。她问赵西瑶,“每年春日,太学可会组织马球赛?”   “那是自然,”赵西瑶道,“于太学生而言,这可是不亚于官府组织的蹴鞠赛的盛事呢。”   “我大兄、二兄是打马球的好手,我也不差,到比赛时,咱们可以同队参加啊。”   大殷地广物博,全无前朝马匹稀缺的窘境,只举国三分之二的优良马种都用于战争储备,故而马在平头老百姓中仍是稀罕物件儿。是以,蹴鞠是全民爱好的运动,打马球则只属于贵族阶级的消遣。   薛碧微闻言,正要点头附和,蓦然念及暮春时节该是她及笄之时,其后不久便会被平远候府送进宫。到那时,她应当正为顺利逃出侯府而焦头烂额吧,想来也无甚心力比赛,便郁郁闭口不谈。   赵宸由喻杏伺候着净手净面,见薛碧微过来了,当即梭下椅子走向她。   “豚儿想陪姐姐骑马?”薛碧微问道,“只跑起来冷得紧,容易着了风。你便待在这棚子里可好?”   赵宸摇摇头,“不要。”祝南虞和祁徽二人的行径与牛皮糖没差,若他不在,他们指不定得如何纠缠薛六。   “好罢,”薛碧微说着先将人抱到马背上放好,而后自己再翻身而上,稳稳的将赵宸箍在身前。   他两人相对而坐,因此这个姿势让赵宸整张脸都埋在薛碧微怀里。她今日穿的骑装熏的是冷梅香,若有似无的,不仅窜进他的鼻子里,还调皮的飘进他心底。   赵宸羞红了耳朵,小手却无意识的抓紧了薛碧微腰间的系带。   祁徽和祝南虞此时已经绕着马场跑了两个来回,他俩打马踱步靠近薛碧微和赵西瑶。   “薛家妹妹,岁末考核有骑射的科目,好些小娘子都被拦在这一关,你若是有疑惑不解之处,尽可来找我。”祁徽说话时还挑了挑眉,使得他原本就吊儿郎当的神情更添了一丝不正经。   赵宸被薛碧微抱在斗篷里,所以也看不到外面的情形。他听到祁徽的话,心底冷笑不止,大长公主这幺孙混名在外,年少时招猫逗狗,现如今又好撩拨小娘子。   对旁人他不管,在薛六面前也这般轻浮,让赵宸极为不喜,他决意敲打吏部尚书祁鹏一番,让他好生管教自己的儿子。   这边赵西瑶不满的拿马鞭轻打了祁徽一下,“我也不擅骑射,你怎的不指教指教我?”   “前些日子你大兄才警告我莫要带坏了他的宝贝妹妹,你若是想我被打断腿,尽可以黏着我。”祁徽懒懒散散的,满不在乎道。   “你胡诌什么呢?”赵西瑶怒目而视,“你瞧着像是那些轻浮浪荡子似的,我大兄为人正派,自然要提点你几句。再者说,谁稀罕黏着你。”   这两人自小吵吵闹闹到大,祝南虞看得心累,他对薛碧微道:“东郊马场宽广,不止眼前的景致,其时为着训练皇子们的马术,还特别设置了各种情形的路况,陡峭的山路,密林小径诸如此类。若薛六姑娘觉着有趣,我便带你去看看。”   薛碧微听着感觉挑战不小,虽有些兴趣,却还是问赵宸道:“豚儿想去吗?”   好个祝南虞,当着他的面都敢打着与薛六独处的算盘,赵宸沉口气,闷声闷气道:“姐姐,我害怕。你就在附近走走可好?”   薛碧微自然依着他,“好罢,”对祝南虞抱歉道,“豚儿年纪小,若是吓到他可不好。”   祝南虞看一眼那背对着自己的小团子,笑容不减,“倒是我思虑不周了。”   哼,赵宸转脸暗觑他一眼,算你识相。   “为何不让姐姐与祝南虞同去?”赵小宸急道,“父皇往时与我提过东郊马场,说是此处有山河湖海、草原丛林,并且许诺日后带我过来玩耍呢。”   “我想去!想去!孤、想、去!”   他闹闹喳喳的,让赵宸头疼,只得耐着性子道:“祝南虞对薛六有些情意,可不能成全他的心思。”   “当真?”赵小宸不懂男女之情,所以也不知赵宸所言是真是假,不过凭着外人不得随意靠近薛碧微这一念头,他很快就认同道,“哼,难怪他左右不离姐姐跟前。”   他说完又自顾自的琢磨了一阵,突然问赵宸,“你向来不喜欢姐姐,为何今日这般热心?”   才思敏捷又满腹筹谋的少年天子让幼年的自己问得犯了难,为何?他只知道有些难以言表的情愫在心里里偷偷发芽,未来会长成何种模样,却是不知。   薛碧微带着赵宸就近跑了几圈,而后勒马去寻赵西瑶,不成想对方也在找她。   只见赵西瑶顶着一张气鼓鼓的小麦色的脸纵马飞跑过来,及时在薛碧微跟前勒住缰绳,马嘶长鸣。   “何人惹恼了县主?”   赵西瑶的白眼简直要翻出天际,“那许芊芊在四堂兄的陪同下一齐来了马场,她趾高气扬的模样,看着甚是闹心。”   “四堂兄?”薛碧微心里隐隐有了猜测,却不敢肯定。   “嗯,四堂兄便是瑾王,他为人很是和善,微姐儿你莫要紧张。”赵西瑶道。   赵宸心下微哂,赵宇惯会装腔作势,摆出平易近人的姿态,哄骗那些个对其不甚了解的人。   薛碧微也如他所想,那在梦境中遭受到的刻骨铭心的羞辱,让她至今想起都不由背脊发寒,心有余悸。在书中,原主进宫前都与瑾王素未谋面,如今因她之故,剧情线已然混乱,不知结局。   她正琢磨着避开这个谋朝篡位又神经变态的逆贼,那许芊芊和瑾王已经牵着马缓步而来,身后还跟着四五个侍卫,以保周全。   避无可避,薛碧微与祝南虞几人下地纷纷对赵宇行礼。   “瑾王殿下金安。”   赵宇身着朱紫圆领长袍,金冠束发。因他有过从戎的经历,周身气势不似他相貌那般温润如玉,隐隐流露出上位者的杀伐果断。   “诸位既是景乐的好友,又何须与小王客气?”赵宇的声音如同玉石相碰那般清润,态度也是谦和有礼,让见过他的人很难不称赞他一句“贤王”。   除却薛碧微,余下之人都与他有过数面之缘,因而赵宇略过旁人,直接将目光放在在场这位貌美夺人的少女身上。她颔首低眉顺眼,年纪不显,却已初露风情。   冬日寒冷,薛碧微便是内里一身窈窕骑装,可外罩的斗篷也将她的身段裹得严严实实。   而今赵宇二十有一,府中嫡妻正妃,只得一名侧妃,外人只道他重情重义,却不知此人是风月场的老手,那犀利的目光犹如能透视一般的不动声色便将薛碧微品评了一番。   很快,他装作无意的收回目光,也不做冒昧打听,面上坦荡至极。 第18章 . 十八只团子 瑾王   冬日暖阳逐渐西斜,拉长了地面的光影。大相国寺虔诚的信男信女撞钟的声音传来,声波一圈一圈在空气里荡开,绵远沉静。   赵宇心细如发,又见过幼年时的自己,未免他产生过多的联想,赵宸始终保持着颔首不会被人轻易看清五官的姿势。   “赵西瑶唤他四堂兄?”赵小宸嘀咕了一句,“是赵宇啊。”   “孤不喜欢他。”   “巧了,我也是。”赵宸冷声道。   先帝子嗣不丰,潜居东宫时只得一子两女,两女寿数不长,先后死于风寒。一子则是三皇子赵容,其母族显赫,在先帝崩逝前夜发动兵变被诛。   赵宇则是先帝被算计后与许贵太妃跟前的宫婢春风一度的产物,绕是他后来记在许贵太妃名下,也因生母身份低微而时时被苛责打骂,任人唾弃。   赵宸无意中帮过他,只他当时的眼神看似毕恭毕敬,细究起来却能发现其中隐藏的愤恨不甘。其时赵宸不过三岁,心思明净,自然不喜这种如芒在背之感。也因此,哪怕日后赵宇将君子端方的姿态做得如何尽善尽美,他都对那双诡异的双眼记忆犹新。   “他对姐姐心怀不轨。”赵小宸道。方才赵宇对薛碧微故作不经意的一撇,若换作旁人,赵小宸也不会如此敏锐,因出于对政敌的本能警惕,他才探出那目光不善。   “不过是跳梁小丑痴心妄想罢了。”赵宸不以为意的语气,眸光却随着赵宇的动作移动。   去岁赵宇撺掇赵容谋逆,企图坐收渔利,绕是后来失败,他也全身而退。此人阴谋阳谋,不择手段,外表却如清风明月般磊落,真教人倒足了胃口。   赵宇在许芊芊眼里不过是许家养的一条狗,平日里对他呼来喝去没半分体统。今日她见薛碧微打扮得花枝招展与赵西瑶几人混作一堆,暗道她想要攀高枝儿的心还真是不作掩饰。   为显示出自己的身份尊崇与高人一等,她娇滴滴的,用柔得好似能掐出水来的声音对赵宇道:“四哥哥,你本是来教授芊芊骑射的,怎的现下还与旁人寒暄起来?时辰已经不早了,咱们快走吧。”   许芊芊的惺惺作态让赵西瑶直翻白眼,她撇撇嘴对赵宇道:“四堂兄,许芊芊愚笨不堪,连夫子都被她气得捶胸顿足,你又公务繁忙,怎的还无端浪费时间?”   赵宇勾勾唇,春风化雨一般道:“芊芊所求,我自然是不愿推拒。况且芊芊伶俐,想来也不需我多费心力。”   “四哥哥~”许芊芊为赵西瑶那句辱骂而狠瞪她一眼,而后娇声娇气的拉长语调,伸手拉拉赵宇的衣袖娇嗔,生怕旁人不知她与瑾王关系亲昵。   “景乐,你与好友们好生玩耍,堂兄就在不远处,若有需要尽可使人传话。”赵宇目光宠溺的看了许芊芊一眼,又对赵西瑶道。   赵西瑶不甘示弱的怒目回瞪许芊芊,这才满脸不虞的应道:“四堂兄慢走。”待他二人走远了又咕哝道:“四堂兄这般人物,竟与许家捆绑在一起,若是不避嫌,迟早惹了陛下猜疑。”   赵宸听了暗道,不是迟早,赵宇本就稳稳的待在他的清算对象名单里。   “我瞧着他很是乐在其中啊?”祁徽耸耸肩,不以为然道,“否则他为何要忍耐许芊芊那等蠢货?不外乎是另有所图。”说完,他还夸张的搓搓自己的胳膊,“方才恶心死小爷了,若许芊芊再废话一句,我定会动手让她闭嘴。”   “你慎言!”赵西瑶警惕的瞄一眼四周,“四堂兄不得皇叔宠爱,幼年时在后宫过得极为艰难,他眼下这般也是因着许芊芊帮过他几回。”   祝南虞与祁徽所想一致,祝祁两家长辈身居要职,风云变动,自然看得分明。从近来朝堂上拥护瑾王的党派渐成规模看,也知他不仅没有独善其身,甚至还想利用许家的权势达成自己的目的,所求为何,龙椅上那位心知肚明。   “二郎,日后说话注意些分寸,若惹了瑾王耳目,他拿你个污蔑亲王的罪状,你届时辩无可辩。”祝南虞道。   “我稀罕?”祁徽吊儿郎当的,全然不当回事,“他难不成野鸡还妄想变凤凰?陛下心思深着呢,能容他为非作歹?”   赵宸挑挑眉梢,祁家有大长公主坐镇,纨绔如祁二都算有些头脑,不似旁的满脑肥肠的浪荡子。   薛碧微见祁徽这副桀骜不驯的模样,真想点着他的脑门告诉他莫要掉以轻心!日后瑾王不仅顺利篡位,还暴露出变态的本性,若是现下将人得罪了,定然拿他开刀!   梦里那个风雨如晦的雨天,宫室幽暗,   赵宇面容可怖的一步步走向她的情形至今历历在目,到底是没有经过甚大风大浪的半大少女,薛碧微心里忐忑,也就没了再逗留的心思,她对赵西瑶道:“县主,因临行前祖母特意嘱托莫要错过府中晚膳,因而臣女须得提前告辞。”   赵西瑶也意兴阑珊的,“好好的休沐日,让许芊芊那瘟神扰了兴致,干脆都散了吧?”   “我随意。”祁徽道,他扒拉着祝南虞的肩膀道,“祖母今日好似与你祖母约了打叶子牌,我与你一道去你府上接她老人家。”   几人意见达成一致,很快便互相道别各自家去。   待坐上马车,薛碧微才陡然放松紧绷的神经,胡乱拿帕子擦了脑门上的冷汗后,靠在迎枕上不愿动弹。她的神情也恹恹儿的,与去时判若两人。   “姑娘,您怎的了?”喻杏提起茶壶倒了杯热茶给她。   薛碧微也不接,只有气无力的挥挥手,“无事。”说完这话仍是做出神状。她怎么能开口?说方才那瑾王日后会害惨了她?让她声名狼藉,受尽□□?还是说往时她只知自己是个炮灰女配但无甚实感,到今日才真切有了危险即将来临的恐惧?   所有的一切都太过匪夷所思,便是亲近之人听了也会只当她在胡言乱语。   赵宸探究的细瞅薛碧微的面色,她在赵宇出现后就很是反常,没有芳心暗许的羞涩,反倒是更像害怕?厌憎?   皇子无诏不得擅自离京,故而他想不到薛碧微有何机会与赵宇来往。莫不是他在蓟北大营服役那段时日?薛弘杰在蓟北之地任过官职?思来想去也无甚头绪,赵宸便将这份疑惑按捺住,待传令给暗卫调查得结果后再议。   回到疏影居,落日余晖洒满整个小院,地面的积雪反着莹润金黄的微光。风拂过,枝头落梅纷乱,扬落在雪堆上,星星点点。   “姑娘,晚膳还需得半个时辰,您先歇着。”平嬷嬷迎上来为薛碧微宽衣。   她闷闷的应了,待换上轻软的常服便坐去软榻上当窗盘腿而坐,望着窗外景致愣神。   平嬷嬷无声询问喻杏,喻杏正给赵宸换衣净手呢,对此询问她也摇头只道不知。   “姐姐好似心有郁结。”赵小宸一本正经道,“让人忧心。”   “你知晓忧心是何意吗?你就忧心。”赵宸嗤道。   “孤当然明白!”赵小宸怒气冲冲,“你快去宽慰姐姐呀!”   “她并无与人交谈的心思,朕何必拿冷脸过去。”   “哼!孤日后定然不会像你这般冷漠无情!冷血!”赵小宸又有闹闹嚷嚷的趋势,赵宸只得道,“依你的便是。” 第19章 . 十九只团子 打算   屋子里燃着熏香,青烟袅袅。   赵宸抱着棋盘爬上软榻,拂开摆在小几上的点心瓷碟,不容拒绝的对薛碧微道:“陪我下棋。”   薛碧微闻声半侧了头,她的五官一明一暗的陷在光影里,仍是保持着支肘拖腮的姿势,语气飘忽,“可是我的棋艺很差。”   赵宸拧着小眉头,嘴唇微抿,“我才四岁。”言下之意是你再如何是个臭棋篓子,也总该比小娃娃强罢?   她闪闪眸光,忽而扬眉笑道:“豚儿言之有理。”   两人摆好架势,薛碧微还主动道:“未免姐姐有以小欺大之嫌,故而便让豚儿执黑棋,再让你三子。”   赵宸不置可否的点点头,到底没戳破她的踌躇满志,“好。”   “咦…”赵小宸嫌弃他道,“你想胜之不武吗?丢人。”   “呵,”赵宸面不改色心不跳,“我不会让她输得太难堪。”   他随意落下一子,紧接着薛碧微看了他一眼,在黑棋旁放上她自己的白棋。   赵宸神色沉静,随后又下一棋。   这时平嬷嬷拿着一只包裹着锦布的盒子掀开门帘走进来,“姑娘,珍宝馆使人送来了您前些日子拿图样过去订做的首饰。”   薛碧微脸带喜色的扔下棋子儿,伸手去接,“给我瞧瞧。”   小叶紫檀的方形木盒,包装精细。内里依次放置着一副粉晶宝石头冠,与之相配的耳坠和风格相谐的钗、簪各一支。   “真是好手艺。”她一一仔细端详过,不禁叹道,“细节处都做得尽善尽美。”   “既有如此本事,为何珍宝馆的经营还每况愈下呢?”   “姑娘此前说去巡视各家铺子却未得空,因而老奴便与跑腿的小厮攀谈了几句,”平嬷嬷道,“他道是老爷去世前提拔上来的管事是个口蜜腹剑又自私自利的,底下的人不满他苛责,纷纷出走,新人呢又迟迟招不进来,便造成了眼下这青黄不接的局面。”   薛碧微若有所思道:“我知道了。爹爹留下的这几间铺子,只有珍宝馆的进项一日不如一日。”   “嬷嬷,你托付一个可靠之人寻机观察现在的管事几日,若当真不堪大用,再换人。”   她为着日后逃离侯府后能顺利避开搜查,少不得需要隐姓埋名好些时日。到时处处都是花钱的地儿,如今卯足了劲儿攒钱才是要事。   虽说给许氏的酒楼得寻个法子讨要回来,可她那样的人,谁知最后到自己手里的会不会是个空壳子?所以薛碧微决心把余下的三间铺子都好生经营起来。   “老奴这就去办。”   薛碧微再各自看了看这些做工精美的首饰,才将它们放回盒子里搁在一旁。   赵宸抬眸看她一眼道:“轮到你了。”   “好的,谢谢豚儿提醒。”她神情放松,眼角又染上一丝像桃花盛开时节般醉人的笑意,看来已经从此前消沉的情绪中走了出来。   薛碧微瞄了瞄棋盘,想也未想就凭感觉落棋。   赵宸只觉一阵头疼。   她所说的“棋艺不佳”当真不是自谦,棋路毫无章法,且随心所欲,既不揣摩对方的路数,也不细思自己接下来的走向,以至于他只需一成的功力就能将她杀的片甲不留。   在他犹疑着是否要果断结束第一场棋局时,赵小宸又开口了,虚虚叹了口气道:“还是让着姐姐罢?她可是姑娘家呢。”   赵宸看向正漫不经心吃着零嘴儿的薛碧微,默了默,好罢,再忍她一忍。   冬日里昼短夜长,酉时将过,沉沉夜色漫卷天际,落日只留下一丝苍白脆弱的光线。   疏影居的院门被推开,背着一只竹编筐的喻杏满脸愠色的走进来,当即便对在外点灯的平嬷嬷抱怨道:“钱婆子好没道理!与我说近来府里困难,各处院落领取的物资须得减少大半,话音还未落呢!她转眼就照原先的斤两给五姑娘院里称了炭!我与她理论,那老虔婆竟唬着脸让我找大夫人说道去!”   喻杏自打六岁跟在薛碧微身边,何尝受过甚委屈?她虽是埋怨着旁人,自个儿反倒直抹眼泪,“大夫人做事没良心!克扣姑娘的份例,活该侯爷被罢官!”   “我的喻杏姐姐!你小着点儿声!”平嬷嬷赶紧捂住她的嘴,谨慎道,“姑娘于大夫人本就是外人,她自然不需关心姑娘的死活,只眼下咱们正寄人篱下呢,吃了亏还不得悄摸着咽下?”   “可她明目张胆的差别对待姑娘又是甚道理?姑娘送了她那么大的铺面,公中会没有银子?”喻杏连珠炮似的吐露对许氏的不满,“指不定是她挪作了自己的私房,别说老夫人,便是侯爷也不知晓罢?”   二人的对话,薛碧微在屋子里听得分明,她推开窗对喻杏道:“有甚不顺心进屋来发泄,在院子里闹闹嚷嚷的想让阖府的人都听到你对伯娘有怨言?”   “是奴婢失态了。”喻杏抹抹眼泪,焉耷耷的应了声,垂首站在原地。   薛碧微不忍看她着可怜的模样,又道:“与侯府里的人置气不值当,去洗把脸好生歇着。”   “是。”   “嬷嬷,”薛碧微又对平嬷嬷道,“近些日子咱们先自己贴补着买些炭火,日后…”她顿了顿,“日后再说罢。”   “何不将此事告知老夫人?”平嬷嬷道,“大夫人拿了姑娘的东西便过河拆桥,世上可没这般好的事!”   “老夫人?”薛碧微轻嗤道,“若是她知道我藏着爹爹的遗产不仅没能拿出来孝敬她,还转而送到了伯娘手里,我能得到她的好脸?左不过咱们在这府里也待不长,走后再将此事捅出来让他们互相攀咬也不错。”   “只眼前劳烦嬷嬷帮我办件事,”她说着眉眼上翘,像是在打甚坏注意。待平嬷嬷依言靠近,听薛碧微轻声道,“伯父养了个貌美的外室带着三岁的儿子住在城西的槐花巷,眼下伯娘被蒙在鼓里呢,我是做晚辈的,可不能让她受这委屈。”   “任他们闹得鸡飞狗跳,咱们才会清静。”   许氏强势,迫得薛文博谨小慎微别说纳妾,没甚名分的通房都不敢有。可他又遗憾膝下只得一个嫡子,便接了个外室金屋藏娇,妻贤子孝的小日子过得别提有多惬意。只最后因何缘故被曝光,薛碧微已经不记得了,大家日后总归是要见面的,她想,提前一些也无妨。   平嬷嬷不解问薛碧微从何处得来的事关侯爷的隐秘之事,但到底没有多问。   合上窗子,薛碧微回头就见赵宸眼神莫名的盯着她,他问:“你要离开侯府?” 第20章 . 二十只团子 记仇   “不止我走,是我们一道儿。”薛碧微以为赵宸担心他会被丢下,因而纠正道。   “为何?”平远候府虽不是甚好的居身之所,可这世道对于女子而言有家人庇护总是比孤身一人要强上许多,她既肩不能提,又手不能扛,到那时该如何生存?   薛碧微拈起白子,随意在棋盘上落下,神色懒懒道:“我这话只与你说,豚儿听后便烂在肚子里。侯府被圣上厌弃,日后恐难以翻身,而祖母、伯父定然不甘家族就此败落,他们又不是踏实持重之人,不择手段的达成目的也未尝不可能。”   “加之伯父被罢官如同雪上加霜,而用女儿、侄女做筹码去攀附权贵则是最快最有效的捷径。我于这府里与生人没差,若是不走,还不知会被卖到何处呢。”   往时赵宸只道薛碧微懒散,又不甚进取,如今看来她不愧为薛弘杰之女,既不以有傲人之貌而骄矜,也不似表现出的那般浑噩度日,反而有一股子通透的伶俐劲儿。   若是薛碧微知道赵宸此刻的想法,她定然捂嘴赧然一笑,不过是知道剧情罢了。   “你觉得自己会被送进宫?”赵宸试探道。   “我的小豚豚真是很聪明呢!”薛碧微捧着他的脸捏捏,“姐姐都怀疑你这脑瓜子里是否住了旁人的灵魂?”   赵宸闻言,心底一咯噔,很快胡诌了个故事,他奶声奶气道:“母亲提过,家中有位远亲的姑姑,当年也是为着家族荣耀不得已进宫为妃。”他说完,脑子里还直念叨,父皇在天有灵,可不要怪罪他!事有缓急,他这是迫不得已才暂时让父皇背了口黑锅。   薛碧微轻叹,“即便不是进宫,也可能是嫁给某个权臣的子侄罢。世道不公,使得女子的命运由男子左右,这是我万万不能接受的,因而非走不可。”   她的目光坚定,不带半分犹豫和迟疑。赵宸的心口一梗,像是卡了东西在喉头,不上不下,以致于他的声音都沉下来,“嫁给皇帝不好吗?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尊荣。”   薛碧微轻笑,“有甚好的?便是皇后都得困守后宫,全无自由,还得忍受一茬一茬前仆后继的嫔妃。再者说,前些日子圣上下诏让昭王监国,他登基不过一年半载竟无力主持朝政,可见是个虚弱至极的病秧子。”   赵宸闻言不语,病秧子?薛六在背地里这般编排他,他记住了。   “而且我听五姐姐她们闲话,”薛碧微忽而神神秘秘的压低声音,“道是圣上甚少见不相干之人,因而我合理怀疑圣上形容不堪。我这么美,配他可不是糟蹋了?”   “唔,”赵小宸泪眼汪汪的捂住嘴,不可置信道,“姐姐,她竟这般看我!平日里还时常夸我可爱呢!怎的现今又说我又病又丑?”   赵宸没有搭理他,而是冷哼道,哦,朕貌若无盐。于是淡定的在他的清算名单上再记上一笔。   他掀了掀眼皮,缓声问:“你喜欢怎样的男子?祝南虞?”   “为何为以他举例?”薛碧微虽不解赵宸何意,却也认真思量道,“祝南虞相貌绝佳,性子与为人都很是可靠,倒也不失为佳婿人选…”   呵,当着朕的面侃侃而谈旁的男子,赵宸不怒反笑,在心里奋笔疾书的罗列她今晚的罪状。   “只我从未想过嫁人,即便祝南虞各方面都极为出众,与我也没甚干系。”薛碧微说完,发觉赵宸不再理会她,而是沉着眉眼又落下一枚黑棋。   她顺着他的动作看去,忽而发现自己的白棋已经被黑棋围堵得水泄不通,回天乏力,她大惊失色道,“豚儿!怎的半分退路也不给我留?!眼下才将将开局而已!”   “你的棋艺太差,让人难以忍受。”赵宸紧绷着一张小脸,漠然道。   薛碧微只觉耳旁冷风簌簌,心底发凉,脑子发懵,她居然被一个四岁小童无情鄙视了!视了!了!   …   第二日。   薛碧微仍旧是将赵宸送去鸿学馆后,才缓步进到太学,绕过影壁她就感到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   因眼下还未到上课的时辰,院子里四处都散着晨读的学子。只奇怪的是,在薛碧微从他们身旁经过时,他们无一例外的会用一种难以言喻,既掺杂了钦佩也混合着怀疑的目光打量她。   原本薛碧微在入学那几日,因同窗口耳相传之故,太学三舍都听说外舍的治学斋来了位妍丽无双的小娘子,其容貌甚至可以盖过以才貌冠盖京华的上舍生,陈玉娆。   为此,薛碧微还像玩杂耍的猴子似的被闻风而来的学子们围观了好些时候。   近来在学堂学政的干预下,大家不是有所收敛吗?怎的今日故态复萌,神情还这般诡异?薛碧微暗自琢磨道。   待她绕过假山,一眼就看到一群人围在院子里的告示栏前,且不时的交头接耳,点评贴在栏板上的那几篇文章。   薛碧微脑中灵光一闪,便直觉不好。她几个大步冲上去,目光稍一逡巡就看到赵宸给她写的策论被贴在一众文章中最醒目的位置。   赵西瑶见到她,拉着她欢喜道:“微姐儿,你真厉害。每一旬夫子都会选出学生课业里的佳作,或散文或诗词,并且张贴出来供大家学习。”   “没成想你的文章写的文从字顺,雅驯简洁,夫子特意嘱咐让我们揣摩你的行文方式呢。”   听她噼里叭啦一阵说,薛碧微顿觉无地自容,她尴尬的看一眼四周,而后拉着赵西瑶到僻静处,这才硬着头皮解释,“当真丢人,那不是我写的。李夫子成心与我作对罢?”   “啊?”赵西瑶瞪圆了眼睛,“怎的一回事?”   薛碧微避而不答只道:“我原本只想着应付应付,谁知会闹到这个局面,丢死人了!”   “这…”赵西瑶于学业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态度,她很是能理解薛碧微的做法,便宽慰道,“却也无妨,日后努力追赶上来以作弥补今日的过失。”   薛碧微愁着脸,“我如今成了架在火上烤的鸭子,哪那么容易脱身?”   她闷头耷脑的过了上晌,终是忍不住去找李寻道说明实情。   站在太学夫子处理日常事物的小院里,薛碧微一遍又一遍的为自己做心理建设,正要敲房门,冷不丁的听到一个熟悉声音道:“找为师何事?”   转头看去,来人正是李寻道。   窗户半掩,腊梅的清香顺着风飘进屋子里,桌案上那杯那些腾腾热气的碧螺春也散着轻微茶香,两者交相混合着窜进薛碧微的鼻子里,让她小小的打了个喷嚏。   李寻道纹丝不动只专心为新得的古籍做批注,好似屋子里再无旁人。   薛碧微踟蹰道:“那个…夫子,学生今次来是想向夫子坦明,前些日子上交的策论文乃家弟代笔,并非学生所为。”   “其上既是你的姓名,旁人又如何会知晓真实的写作之人?”李寻道轻描淡写道。   “不不不…”薛碧微赶紧摆手道,“此事本就是学生之过,已然深刻反省,日后绝不再犯。”   李寻道哼声道:“知错能改,还算未辱没你父亲的名声。”   “出去吧,日后坦诚做人便是。”   虽是没有昧着良心受下赵宸写的散文带来的虚名,可薛碧微仍是感到有些自闭,不日后便要岁考,以她惨不忍睹的成绩与今日一对比,可不是公开处刑?她这郁卒的心情到散学时也没见好好转。   琴艺课结束,薛碧微与赵西瑶在内的几个姑娘返回治学斋拿书袋。   御史中丞家的二姑娘罗思燕突然问道:“薛六姑娘,早晨你来时我便想问了,只是见你没甚精神也就未贸然开口。”   她说着指指薛碧微发髻上簪的粉晶缠花簪子,“你这发簪在哪间铺子买的?竟是我从未见过的样式。”   听她提及,薛碧微缓声道:“马行街上的珍宝馆,那日闲逛时瞧着做工甚好,样式又新,便买了回去。”   罗思燕果然道:“赶明儿我央了娘亲一同去看看。若是看中与薛六姑娘同样的款式,你可会介意?”   薛碧微摇头,“无妨。”   哺时散学,又是晴日,因而天光甚亮。赵西瑶与祝南虞、祁徽两人约定好一同去周家瓦舍看新排演的折子戏。   她极力邀请薛碧微一道儿,待去鸿学馆接了赵宸,几人坐上马车,赵西瑶紧着此前的话头道:“若不是罗二姑娘问,我还不曾注意到微姐儿戴了新的发簪。”   她说着凑近薛碧微仔细的瞅那簪子,两人身子贴身子,极为亲近。这让坐在一旁的赵宸见状,默默嫌弃不已。 第21章 . 二十一只团子 纵马   “微姐儿选的这发簪与你极为相配,只粉色于我却不合适,显得肤色发黑。”   薛碧微笑道:“县主若是喜欢,我特特为你量身定做一套首饰。”   “珍宝馆是爹爹去世后留给我的产业,县主有甚要求,尽可提出来,我定然满足。”   赵西瑶恍然,“难怪呢!”只寻常官家女子是不会沾手生意买卖的,她转而忧心道,“可是经营上出了甚茬子?否则又如何需要你亲自操劳?”   薛碧微摇摇头,“总之一言难尽。”   “你放宽心,”赵西瑶豪爽的拍拍胸脯道,“若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尽可开口。”她眨眨眼又道,“目前可是需要打出名声来?”   “县主玲珑心思,”薛碧微娇俏的对她竖了个大拇指,“臣女正有此意,是以央请县主可否帮忙宣传一二?”   “这好说,世家贵女宴饮雅集,彼此间讨论的内容不在乎是衣裳首饰,微姐儿又甚美,待我带着你去众人跟前走一遭,可不就将珍宝馆的声名传出去了?”   薛碧微掩唇笑道:“还是县主想的周全。”   赵宸听她二人一股子孩子气对话,忍不住问薛碧微,“大张旗鼓的广而告之,你想让大夫人晓得?”   薛碧微捏捏他的小圆脸,“豚儿聪明,定然是不能让伯娘知晓的。”她转脸看向赵西瑶,“还望县主将此事保密,莫要让旁人晓得珍宝馆是爹爹的产业。”   齐王府人口简单,不似旁的高门大族外表华丽,背地里却是一肚子腌H事。赵西瑶为人虽单纯却也看过不少内宅争斗,尤其是她与许芊芊、薛妙云不合多年,也就明白薛碧微的未尽之意,她做了一个封口的动作,脆声道:“微姐儿放心,便是娘亲问,我也闭口不提。”   周家瓦舍位于州桥以东。   寒冬腊月的时节,天还未黑,汴河上已经起了蒙蒙雾气。满载货物的船只不时从河面驶过,那撑船的篙夫立于船头,好似画中仙。   这折子戏名作《香柳传》,讲的是姿容艳丽的柳树精与书生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月前一经面世,便引得全城轰动,加之饰演香柳的角儿在去岁官府督办的花魁选举中拔得头筹,有这一层光环在,《香柳传》有场场观众爆满的盛况也就不足为奇了。   “亏得小爷有先见之明,提早让七郎买了看票,”祁徽眉眼高高扬起,很是得意道,“否则今日定会白来。”   周家瓦舍前人头攒动,多是挤在票口排队的老百姓。一旁放置了巨大的栏板,张贴着瓦舍里今日演出的剧目,以及相对应的扮演者画像。   薛碧微紧紧拉着赵宸,“跟紧姐姐,此处人多,当心有拐子。”   祝南虞主动走到赵宸的右边,对她道:“你我二人同时看着小郎君便是。”   “他当真喜欢姐姐!”赵小宸嘀咕,“殷勤得愈发明显了。”   赵宸抬头看了祝南虞一眼,确是人模人样不失为良配,若整日里缠着薛六,难保她不会动心。   赵西瑶好耍爱吃,她急道:“演出开始还有小半个时辰呢,咱们去买些零嘴儿罢?听说《香柳传》有八折戏,若无吃食垫着,到时定然得饿。”   祁徽眼风一瞥,正要开口挤兑她两句,赵西瑶却不由分说的就将他拖走了。   祝南虞分出两张看票给薛碧微,“你和小豚儿的。”   “谢谢。”薛碧微浅笑道。水涨船高,《香柳传》的看票票价很高,他们一行五人都由祝南虞包圆了,想必得花不少银子,因而她又道,“待岁考后得了空,我做东请县主,祝七郎你与祁二郎吃酒。”   祝南虞也不跟她客套,直接应下,“那我便候着了。”   “姐姐怎的还主动邀约?”赵小宸不解,“莫不是也对祝南虞有意?”   “人情往来,有甚大惊小怪的。”赵宸闷声道,他觉着薛六实在过于小心翼翼,几张看票能花多少银子?何至于给祝南虞与她相处的机会,看他眼下笑得见牙不见眼的,当真让人气恼。   赵西瑶与祁徽久去未归,薛碧微三人也不着急进去,而是在门口等着,顺便围观周家瓦舍为招徕客人安排的杂耍。   本一切相安无事,忽而却闻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的传来,与之相伴的是人群的混乱骚/动。   祝南虞身形高大,抬眼望见一年青男子纵着骏马狂奔,所过之处,摊铺尽翻,人群仓皇做鸟兽散。   “也不知是谁,竟敢闹市纵马!”祝南虞凝眸细看也未看出所以然来,只因那马背上的人俯身埋首,一手紧勒缰绳,一手还狂挥马鞭。   事态紧急,他一面护着薛碧微二人,一面急急道:“这人神志不清,快靠后!”   薛碧微闻言本能的抱着赵宸往后躲了躲,匆忙间那一人一马已经奔至眼前数步远。   前方有位卖糖葫芦的老翁,因腿脚不便又行动迟缓,在躲避时不慎碰倒了糖葫芦架子,在旁帮忙的小孙儿见状立刻跑去手忙脚乱的捡。他只顾着手里的动作,却未注意到近在眼前的危险!   四周的百姓早被吓得傻愣着站在原地不敢动弹,竟无一人提醒那小童!   赵宸见状眉目一敛,大声道:“快救人!”   他本意是唤暗卫现身,没成想那祝南虞动作更快,在矫健有力的马蹄即将踏上小童孱弱的身躯这千钧一发之时,他如离弦的箭一般敏捷又矫健的冲过去,不带半分犹豫抱着那小童就地一个滚儿便从马蹄下躲过。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那纵马之人一身锦衣华服却技艺不精,无端之人险些挡住他的去路,他心下暴躁,当即扯住缰绳便要直冲祝南虞,可在调转方向时失去控制,脾性如同主人的高头大马瞬间冲向了周家瓦舍的大门。   薛碧微与赵宸就立在票口,显然会被殃及池鱼。她理智尚存,赶紧揽着小团子往后退,谁知左右百姓逃窜,你推我搡,全无秩序。   她一时不察被一壮汉大力冲撞,脚又踩上混乱中落在地上的物什,是以当即一个趔趄坐倒在地,还连累着赵宸也一同摔倒。   马蹄近在眼前,避无可避。她顾不得自己,赶紧翻身盖住赵宸,忙乱间察看了一眼他的状况,只见他眼神迷蒙,眨眼便昏了过去。   祝南虞见此情形目呲欲裂,可他距离太远,绕是用尽力气跑过来也会晚一步。好在迫在眉睫之际,冉七和荀五飞身而出,一人挡住薛碧微与赵宸避免再遭伤害,另一人弹身跳起,一个回旋踢就踹上马身,顿时人仰马翻,避免了一场闹市踩踏的祸事。   荀五回头见自家陛下无事,心下大定。他吊儿郎当的走到因摔伤而痛得满地打滚的纵马年青人跟前,抬脚踢踢他,“喂,死了吗?”   那人不知喝了多少酒,酒气冲天的哼哼唧唧叫唤,荀五与冉七对视一眼,而后高声对在旁围观的百姓道:“麻烦诸位跑跑腿去请了官差来。此人纵马伤人,按照我朝律法,轻则杖刑,重则流放。”   “罪行昭昭,可不能轻易放过他!”   沿街的商贩几乎都被混乱波及,好好的生意被毁不说,还险些成了蹄下亡魂,因而荀五话音一落,众人纷纷拍手称快且高声附和着。 第22章 . 二十二只团子 隐忧   此时赵西瑶怀抱着牛皮纸袋装的零嘴儿和祁徽着急忙慌的冲向薛碧微,“微姐儿!”   “你和豚儿可有受伤?!啊?啊?”她满脸焦急,不住的上下左右、甚至动手去探看薛碧微有无大碍。   薛碧微惊魂未定,将赵宸抱在怀里,“我无事。只是豚儿晕倒了,需得尽快带他去看大夫。”她的脚似乎也扭伤了,脚踝一抽一抽的疼。   赵西瑶见她动作吃力,立马扔了零嘴儿去扶,祝南虞也极快的将赵宸接过来。祁徽搭不上手,便转身去找那胆大包天的肇事者算账。   冉七、荀五做完好事不留名,已经悄悄的再次隐匿在人群中,因而祁徽看到都只有躺到在地的人和马。   他提起脚尖把那人的脸翻过来,待定睛一看,只觉气血上涌,咬牙切齿的骂道:“好你个狗杂碎许忻!你自己的狗命不值钱便想着祸害无辜之人?今日小爷我不好生教训你!你怕是不知道小爷这祁姓如何写!”   赵西瑶闻言,眉心一蹙,几个大步也跑了过去,一见那人确实是许忻,她不禁唾口道:“你许家从上到下都是一群坏胚子!臭混蛋!”她气不过还上脚踩了许忻几下,钻心的疼痛正好将许忻原本混沌不堪的脑袋刺得一机灵,让他恢复了些神智。   遇上这俩小魔王,不怕许忻不遭罪。   祝南虞看过一眼便收回目光,问薛碧微,“能走吗?如若不然,你在此地稍等,我去雇了驴车驮你和小郎君去医馆?”   “怕是耽搁不得。”薛碧微满心焦急,“劳烦七郎费些力气抱着豚儿,咱们去就近的医馆便是。”   祝南虞垂眸看看她,点头应好。   周家瓦舍的《香柳传》虽是看不了了,可能目睹权贵间争锋相对的较量也足够百姓们做日后谈资。   人群未散,开封府也来了一群官差,吵吵闹闹的,走得远了还能听到许忻在叫嚣,“我爹是参政知事许嵘,你们敢抓我?!祁徽、赵西瑶你们给我等着!老子必要讨回公道!”   祁徽不甘示弱,“去你娘的参政知事!小爷我这就进宫告御状,好好儿的参你一本!狗杂碎!还想跟爷要公道?做你的春秋大梦!”   不知他是否趁势又对许忻拳打脚踢,连声冲破天际的惨叫久久盘旋不去…   日暮之时,将夜未夜。堆在宫殿飞角屋檐的琉璃瓦上的积雪缓慢化开,“滴答”、“滴答”往下坠着水珠。   福宁宫的宫婢呈进一盏参汤,而后颔首敛步的退出寝殿。甫一出门,站在廊庑下指挥小太监们挂宫灯的小姐妹便上来问道:“陛下还是未醒?”   宫婢略一点头,谨慎的比了个噤声的动作,而后凑近她低语,“太皇太后和贵太妃盯得紧,咱们得时刻警惕,莫要失言。”   小姐妹会意,两人瞬时散开,各归其位。   先时赵宸对外宣称到景屏山行宫休养,自然吸引走众多虎视眈眈的目光。然而时间一长,包括太皇太后在内的老奸巨猾们就回过味来,是以近来想要打探福宁宫消息的眼线又多了起来,绕是这座宫殿如铁桶一般牢固,在非常时期也不可掉以轻心。   苏禄钦每日为赵宸推拿按摩三次,为的是避免其长时间卧榻会出现腿脚萎缩乏力的症状。   他借着手上的巧劲儿一面熟练的按捏赵宸的胳膊,一面声调幽幽,不住的唤着:“陛下~陛下~陛下~”   他未做提防,便听那躺着的人忽然开口,语带不满的嗤他,“喊魂儿呢?”   苏禄钦大惊,麻溜儿的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激动涕零的模样,“陛下!您终于又醒了!”   说完他抹了一把纵横的老泪,笑道:“可见老奴这喊魂之法也全无效果。”   赵宸睨他一眼,“扶朕起来。”   苏禄钦喜不自胜,妥帖的扶着他半靠床头,又问:“陛下可要用些清淡的吃食?”   平日里他三餐都用参汤吊着命,身子已然虚弱至极。   赵宸将醒,没甚胃口,只问:“灵空回京了吗?”   “灵空大师已返京多日,目下正在大相国寺等候陛下召见。”   “传。”   苏禄钦小心道:“陛下方才在何处?可是遇到了甚惊险之事?”前次赵宸回魂,与他提过那时情形。   赵宸记起自己离开赵小宸身体的那一幕,淡声道:“有人闹市纵马,朕在混乱中摔倒。”   “太子…太子殿下如何了?”那可是年幼时的陛下呢,万不能有丝毫闪失。   “无事。”赵宸念及薛碧微的奋不顾身,心里又是欢喜又是心疼,他沉声道,“召冉七回宫。”   冉七性子稳妥也有谋算,因而在发现赵小宸昏迷不醒时,与荀五交待后便往宫里赶。   得赵宸传唤,他立时现身其眼前,单膝跪地回禀道:“陛下,纵马肇事者乃参政知事许嵘次子许忻,现已押解至开封府等候发落。”   “另,太子殿下尚处于昏迷状态,薛六姑娘扭伤了右脚,两人在景乐县主等人的陪同下正在医馆就医。”   赵宸点头表示知晓,“你把活血化瘀膏带上,通过医馆交到薛六的手里。”赵小宸三番两次的晕倒,定然是因他之故。可太医院包括院正在内的几位御医都对他再熟悉不过,因而赵宸道:“留心大夫给太子写的脉案,抄录一份交给朕。”若是当真有异,少不得要将人接进宫治疗。   冉七抱拳领命,临走时忽而问道:“陛下,许忻纵马招致州桥一带损失惨重,开封府大牢恐怕关不住他。”言下之意便是许家会徇私疏通关系。   赵宸接过苏禄钦递来的参茶喝了一口,润润嗓后道:“将许忻关进刑部大牢,若无朕的口谕,一概不许见任何人。他沿街损害之物,均由许家高出市价两倍赔偿,许家若是不依,按律将其流放充军。”   亥时初刻,灵空大师披载着一身月华悄然进宫。   这老和尚修的是佛法,他却未有普度众生之志,反而浑身有一股超然世外的仙风道骨之感,若是脱下那身袈裟,不知情的还以为他是道家人。   铜枝烛灯照得寝殿内明亮无比,灵空与赵宸相对而坐。   此时赵宸恢复了些体力后正在用膳,最是清淡不过的蔬菜白粥,几碟开胃的小菜,不见荤腥。   他半掀眼皮看了灵空一眼,道:“大师可用过斋饭了?若是未曾,可与朕共餐。”   灵空双手合十,坦然道:“老衲近日在研习辟谷之术,恐要辜负陛下美意。”   赵宸不置可否。   “陛下往时从未召见过老衲,可见是遭遇了棘手之事。”   先帝在世时,尊崇信仰佛道,故而经常与灵空辩经,讨论佛法。赵宸虽是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却是不信鬼神和轮回之说的。   灵空老神在在的模样,显然已参得事情的前因后果,赵宸不置一词,只听他缓缓而谈。   “若是陛下早些年听了老衲的劝诫,皈依佛门,哪里会有如今这祸事?”灵空看似是得道高僧,却有一副面白无须的好样貌,世人不知其年龄几何,也不知他生辰年月。   他说着扬了扬眉,“陛下慧根深重,当真不愿与老衲一同清修?”   赵宸能听他胡咧咧这一时片刻已是看在先帝的面子上,眼见他不着五六的谈不到正事,便沉声道:“大师莫要废话。”   小皇帝面有愠色,灵空见好就收,转而郑重其事道:“陛下今日之离奇遭遇却也在老衲的意料之中。”   “陛下的玉佩已丢失多长时日?在何处丢失?”   本是贴身之物,却消失得古怪,赵宸对此全无印象,缓缓摇头道:“朕不记得了。”   灵空虚叹一口气,“陛下若是要高枕无忧,还需尽快将其找回来才是。您的魂魄一日不稳,那从平行时空被陛下勾来的太子殿下也就一日回去不得。”   “再无旁的法子?”赵宸长眉紧锁,追问道。   灵空缓慢摇头。 第23章 . 二十三只团子 表兄   苏禄钦在一旁听得心惊胆战,插话道:“老奴近来已安排人将陛下所过之处都细细搜寻过,也暗中盘查过阖宫各处殿宇,皆未探知到那玉佩的下落。”   赵宸机敏,直接道:“扩大范围至全城,尤其是瑾王府与许家及其相关之人。”   他说完看向灵空又问:“大师可知朕离魂与回魂可有甚规律可言?此两次都是在他受到惊吓之时,朕才得以离开。”   “太子殿下年少,以小小孩童之躯承接双魂已然不易,当他的魂体有了波动,也就无暇顾及陛下。”   “可有甚手段能延缓朕离魂的时日?”   灵空偏头仰望一眼星辰灿烂的夜空,而后表情莫测道:“听凭天意,老衲也无能为力。”   与灵空一番密谈,不仅没能让赵宸宽心,反而愈发焦躁。   他来回在殿内踱步,与苏禄钦道:“眼前要紧之事是寻回玉佩。你传话卿九,将暗卫尽数派出,若有任何线索,即刻告知朕。”   苏禄钦受命,“陛下怀疑瑾王殿下?可此事乃陛下密幸,外人轻易不能知晓。”   “他与许嵘狼狈为奸,筹谋的是窃国大计,无所不用其极也未可知。”赵宸道,“你莫要忘了,当年他不过七岁便有心机从许贵太妃手里逃出,还在朕眼前演了一出好戏以求得庇护。”   “陛下英明。”苏禄钦垂腰拱手,“老奴虽知瑾王素来城府极深,却未曾想过他手段通天可能拿走陛下的身边之物。”   赵宸眼下心绪不定,不耐谈起这些让人嫌恶之人,挥挥手便让苏禄钦噤了声。   话说回薛碧微那头。   待许忻被官差押走,赵西瑶和祁徽立时过去最近的医馆与另外三人汇合。   不大的铺面里等候问诊的人密密麻麻站了一地,吵吵嚷嚷的与闹市没差。看情况,好些都是让许忻纵马给连累的。   看着一眼望不到头的队伍,赵西瑶嘟嘟囔囔的对薛碧微道:“人太多了,要不微姐儿你跟我回王府?我拿了娘亲的帖子去太医院请御医。”   若非恩赏,等闲勋贵可没有资格由御医望闻问切,便是宗室也不甚方便,薛碧微自知身份,不便承赵西瑶这般大的人情,她虽是担心赵小宸,也还是婉拒道:“县主心意臣女心领了,然而确是不好拿此事去叨扰王妃。”   “微姐儿,你太见外了。”赵西瑶瘪瘪嘴道,“我娘亲性子很好的。”   薛碧微暗自叹气,她无所付出,便不断向人求取,在落在王妃眼里,指不定认为是她刻意攀高枝儿利用赵西瑶呢。   祝南虞抱着赵小宸在前面排队。而祁徽则是左右张望的,想找个空座儿让两位姑娘歇歇脚,可坐在长凳上的以老弱妇孺居多,如此一来,他也不好冒昧请人让座了。   薛碧微却觉得站一站也没甚损失,不过就是扭伤,用寻常治疗跌打损伤的药油抹一抹便是,让她挂心的是赵小宸,怎的会莫名晕倒呢?先前与薛柏轩争执那次也是如此,莫不成有甚隐疾?   美人含愁,别有一番风景,尤其是在场的还是两位,一个清雅无双,另一个活泼俏丽,让那些杵在一旁的轻浮男子不仅大饱眼福,甚至还悄摸着低声对薛碧微二人评头论足,让人不齿。   祁徽耳力好,那些淫/词浪语一入他的双耳,他便飞快转头怒目而视的走近他们,并竖起两根手指头低声恶狠狠的威胁,“倘使闭上满嘴喷粪的臭嘴,当心小爷我戳瞎你们的双眼!”   他平日里与好友流连风月撩拨小娘子,那也是秉持着君子之礼,哪像眼前这些杂碎半分教养也无?   世家公子哥儿在气势方面从不逊色于人,那几个游手好闲的浪荡子瞬间吓得缄口不言。   此时从药柜后绕出个头戴襟帽做儒生打扮的清俊少年,他看一眼犹有怒火的祁徽,眼里闪过一丝莫名,不知方才发生了何事。   浪荡子们受了气,其中一人便对这少年恶声恶气道:“药包好了吗!磨磨蹭蹭的做甚!”   少年后知后觉,这才把手里的纸包交给说话那人,温和道:“您的草药,久等了,请慢走。”   好容易轮到赵小宸,祝南虞在大夫跟前坐下后,将调换姿势把他抱坐到腿上,“姐姐…”赵小宸迷糊着开口醒来,发现自己窝在祝南虞怀里,愣了片刻就开始微微挣扎。   薛碧微赶紧探身过去,“豚儿你醒了!”   赵小宸见她担忧不已,自己也莫名委屈起来,抱着人的脖子不撒手,“姐姐。”   薛碧微轻拍他的背安抚,“豚儿方才晕了过去,眼下有甚不适之处?”   赵小宸已经琢磨出原因,因为赵宸又不见了!十之八/九因他之故,自己才会昏迷。他却不能道出实情,靠着薛碧微软糯糯的哼唧,“豚儿的头晕晕的。”   结合他两次不明原因的昏倒,薛碧微心下骇然,有了个恐怖的猜测,莫不是豚儿的颅内有瘤?或是得了不治之症?   大夫慈眉善目的在旁看着,捋了捋胡须道:“小郎君面色红润,目色清明,康健得很。”   “当真?可他此前莫名晕过一次,先时被人冲撞又无故晕倒,确定没甚重疾?大夫,劳烦您仔细替他瞧瞧,譬如头部之类地方?”薛碧微将信将疑道。   赵小宸听完她的疑虑,赶紧道:“姐姐,豚儿好得很。只豚儿胆小,那马又骇人,所以…”他羞红着脸难以启齿的模样,“所以,豚儿被吓晕了!”   大夫也不辩解,而是细细给他把过脉,再次肯定道:“只受了些惊吓,不必过度焦心。”   “是药三分毒,依小郎君的症状也无须用药,好生睡上一晚,便活蹦乱跳了。”   薛碧微满腹狐疑,又认真瞧了瞧赵小宸,确实未有病态。她将提起的心暂且放进肚子里,“多谢大夫。”   到这时,她才顾起自己的脚来。扭伤不是甚疑难杂症,很快薛碧微就拿着药方去药柜那处取药。   此前进来时心急如焚未曾注意,以致于她眼下才发现药柜后少年的存在,待对方抬起脸后,薛碧微惊道:“表兄!”   少年的反应慢了半拍,凝神看清薛碧微的相貌,他忽而脸颊一红,带着几分腼腆,“是微姐儿啊?怎的你也在此?”   此人正是薛碧微母亲秦氏的娘家侄儿,秦谡。   哈?赵西瑶觉着这少年俊俏,还偷摸着观察他了好一会儿,没成想竟是微姐儿的表兄?他二人还真是落难兄妹,相遇的场合竟如此戏剧。   薛碧微还是幼年时随母亲省亲去过秦家,一别经年,再与秦谡见面已是薛弘杰病逝之时,他与父母远赴成都府奔丧,且还住了些时日。   “表兄何时进的京?可是为明年春闱而来?现下在哪处歇脚?”薛碧微迭声的问。   秦氏娘家人丁单薄,父母早逝,兄弟姊妹中如今也只有大哥在世,其乃扬州本地的书院的教员,家境清贫,不甚富贵却也算书香门第。   秦谡整日书不离手,加之家教严厉,平日里甚少与人来往,故而性子内向,绕是满腹经纶,却不善言辞。   他一板一眼,极为认真的回答薛碧微的提问,“与娘亲进京不过半月,因此前舟车劳顿又未妥善安置,是以也就不曾冒昧上侯府探望微姐儿。”   “还望微姐儿莫要责怪表兄的失礼之处。”   “舅母也来了?”薛碧微凝眉道,“我竟未能及时拜见舅母。”她又问,“表兄可是在这间医馆帮工?”   “嗯,”秦谡坦然点头,“近些年习了些医术,又偶遇医馆招工,想着可以赚些银子用作补贴,便过来了。”   他兄妹二人交谈,其他三人在旁听着也不失礼多嘴。只祝南虞期间将秦谡好生打量了一遍,他虽身着简朴青衫,周身气度却非一般,可见非池中之物,明年春闱指不定得一鸣惊人。   赵小宸是个小机灵鬼,有了祝南虞在前,他如今眼睛可是亮得很,尤其姐姐还与这男子是表兄妹的关系,多让人浮想联翩啊。   他扯扯薛碧微的衣袖,“姐姐,豚儿饿了。”所以快走罢,莫要再与他叙旧了。   “这、这是表弟?”秦谡看向赵小宸,是个精致如画的小娃娃,只姑父何时又娶的妻?   赵小宸闻言不喜的撅撅嘴,在心里狂喊,孤是太子!除了姐姐,旁人休想与他攀亲戚!   薛碧微笑看他一眼,对秦谡道:“豚儿并非父亲亲生,眼下是我认的弟弟,表兄唤他一声表弟倒也没错。”   哼,赵小宸撅嘴小小的瞪了秦谡一眼,好似在威胁,你休要唤我“表弟!”   小娃娃将喜恶都摆在脸上,秦谡再是不通人情又如何看不出,他不禁莞尔,“表弟很是乖巧。”   可恶!赵小宸沉下一口气,腻歪的拉起薛碧微的手,“姐姐,咱们快走罢,豚儿很饿很饿。”   此处本就不是适合说话的地儿,小团子又频频催促,薛碧微不好再留,与秦谡互换地址后,一行人便很快离开医馆。 第24章 . 二十四只团子 琐事   州桥街市已然恢复如初,加之到了夜市开市的时辰,街道两旁更是摊铺林立,商品琳琅,甚至比白日里还热闹许多。   街灯昏黄的烛火摇曳,青石板地面上也泛着微光。   赵小宸只在每岁上元节灯会时,与先帝同登宣德门城楼远眺过汴京夜景,又何尝像现下这般亲眼目睹夜市的繁闹。   他见甚都稀奇不已,只也不会开口让薛碧微买,而是眼睛一愣不愣的盯着某个物件儿看,目光里尽是流连不舍。   薛碧微见此,自然依他的心意。没多会儿,他左手举着糖人和动物纸扎,右手抱着热乎的糖炒板栗,一脸惬意。   “微姐儿,”赵西瑶还记着秦谡呢,她绕有兴趣的问,“你表兄是何方人士?长得这般俊俏定然定亲了罢?”大殷律法虽命令规定男女成婚的年纪不得小于十七岁,但不少人家都喜提早定亲,待年岁已至,再行婚仪。   薛碧微还未搭答话,只听祁徽嗤声道:“眼皮子愣的浅,小爷我整日在你跟前晃悠,旁人竟还入得了你的眼?”   “呵,”赵西瑶道,“你休要自视甚高,京中这群世家子弟,属你最形貌不堪,祝七郎都比你好看上百倍!”   祝南虞闻言,连忙摆手,“你二人斗嘴,可不要将我攀扯进去。”他转而一笑道,“县主,你拿我与二郎作比,竟不知是在夸我还是贬我?”   赵西瑶嘻嘻笑道:“往时我与旁的小娘子为诸位宗室、世家子弟的声态形表依次做了对比并排序。”   “居首位的自然是陛下,虽说得见天颜的机会甚少,可他仍是我们心里神仙似的人物。至于七郎你嘛,”她说着掰着指头数了数,“七郎你在前十,第九还是第八来着,我却不记得了。”   “呵,”祁徽更是不齿,他自诩风流倜傥,怎会听信赵西瑶的胡说八道,“一家之言,不足为信。”   “你爱信不信!”   他们吵的厉害,薛碧微问了赵小宸的意见,开口道:“由我做东,咱们去樊楼吃羊肉锅子如何?今日又惊又吓的,可得好生犒劳一番。”每每她与赵西瑶他们相处时,都恍然有种仍在蜀中的错觉,轻松自在。   就是不知此前救了她和豚儿的人是谁,拔刀相助又不留姓名,汴京这座皇城也不似以前认为的那般冷冰冰嘛。   赵西瑶一听,也不跟祁徽车轱辘了,转身挽住薛碧微,迭声附和道:“好啊,任凭微姐儿安排。”   …   天时微亮,雾色蒙蒙。   赵宸夜里睡得不甚安稳,噩梦连连,他自知陷入梦魇,却脱身不得。眼前场景从先帝满面愁容的凄苦,转为天下战火四起、民不聊生的惨痛。   他不禁吓得冷汗涔涔,浸透衣背。   忽而只听一道空谷幽兰般清灵的女声在温柔的唤他“豚儿”,赵宸举目四望却不见人,彷徨无措间,陡然清醒。   蜡炬成灰,床帐昏暗,仍是在福宁宫中。   “来人。”赵宸哑着声音喊到。   守夜的小太监听得动静,撩开帷幔躬身走到龙榻近前,轻声问道:“陛下可是要起了?”   “嗯,朕要沐浴。”   小太监应声退出,很快苏禄钦领着一众端着洗漱用具的宫婢鱼贯而入,又各自散开。   苏禄钦上前将床幔挂起,扶着赵宸下榻。他见人面色发白,额头浮着不少汗珠,便问:“陛下昨夜魇着了?”   赵宸不愿提及,也就闭口未言。   沐浴过后,总算恢复了些精神,换上常服,赵宸又踱步到御书房看书习字,到辰时方才用膳,一切都依照着他惯常的作息。   “昭王叔近来表现如何?”   苏禄钦为赵宸盛上一碗虾仁菜羹放在他的左手边,而后才恭谨道:“昭王殿下一改往日的作风,颇为勤勉,说是夙兴夜寐也不为过。”   今日非朝会之期,赵宸便道:“召王叔进宫。”   诚如苏禄钦所言,辰时未至,赵u已然到了六部衙门与朝臣议事。   只半个时辰过去,他们吵的鸡飞狗跳,阵势形同骂街一般也未能将雪后灾民的安置处理捋出个具体章程来。   方才不知谁提了句,昨日许嵘次子当街纵马让陛下金口玉言给关进了刑部大牢,立时就有人大义凛然,道是陛下严苛,罔顾国家律法。   旋即另一人开始细数许忻恶行以此来反驳,并称赞陛下此举英明,不仅以百姓为重而且同时树立典型以儆效尤。   如此一来二去,议事主题便偏到了九霄云外,只余众人夹带私愤的互相攻讦。   赵u以手支颐,神色懒散的冷眼旁观,从始至终都未置一词。   他听得赵宸传召,施施然的起身整了整衣裳,对诸臣道:“本王本以为众位只是比本王年长,不成想这精神头儿较本王也好上许多。”   “既如此,本王便挪出位置给你们吵,直到竭力为止。”他说着还吩咐仆侍,“给老爷们备上茶水吃食,莫让他们渴着、饿着。”   话音落地,赵u甩袖离开。只留下身后一众大臣面面相觑,面露苦色。   …   赵宸正坐于养心殿的书案后翻阅近日来的奏章,眼风忽然瞥到身着亲王朝服的赵u未经通报便火急火燎的闯了进来。他也顾不上行礼,扑通跪在地上,抱着赵宸的腿就是一通哭诉,“皇侄儿诶!您总算想起您这受苦受难的王叔了!”   “陛下若是再不见臣,臣恐怕就要英年早逝,追寻我那苦命的皇兄、您的父皇去了!”   赵宸冷脸看着他作戏,而后毫不留情的收回被他作孽的腿,“王叔,你还是收敛些的好,指不定稍后哪位大臣也像你这般礼数全无的闯进来,那丢了脸面的可就不是朕了。”   赵u闻言抽噎几声,自觉好不容易酝酿的情绪,在他这皇侄儿面前竟毫无用处?他顿感无趣,意兴阑珊的抬起衣袖擦了擦眼角并不存在的眼泪,起身拱手道:“臣久不得陛下召见,一时动容,还请陛下莫要怪罪。”   赵宸冷哼着瞥他一眼,“给昭王赐座。”   待赵u落座后,他又道:“王叔近来憔悴不少,可是在朝中行走不便?”   “可不就是?”赵u两手一摊,与赵宸打商量,“陛下,让臣入朝为官不难,若是要担起治国的重担,臣才疏学浅着实不够啊!”   “能否收回成命?”   “圣旨已下,岂能朝令夕改?否则让朕的威严何存?”赵宸淡声道,“王叔好生担职,待时候一到,朕自会还你自由。”   皇帝侄儿是个说一不二的主,便是自己今日哭死在此,也不见得他会有所松动,赵u幽幽叹口气,“臣当真命途坎坷。”   他说完,抬眼瞥见赵宸脸色发白,十足的病态。为人长辈的心还是狠狠动了一动,忧心道:“国事有王叔盯着呢,皇侄儿尽可安心将养。”   能从洒脱不羁、行事也无所顾忌的风流王叔的嘴里听到宽慰的话,还真是不容易。赵宸勾勾唇角,语气也和缓不少,“想必王叔近段时日过得分外艰难。”   不提还好,一提赵u就一肚子憋闷,他一掌拍上扶手,恨声道:“朝堂上那些个老谋深算的老匹夫欺臣单打独斗,处处与臣设限,半分不将陛下的旨意放在眼里。”   “眼下迫在眉睫的便是妥善安置灾民,可昨日户部才上折子坦明仍有一部分灾银未及时下发,臣究其原因,却是许嵘那处的批文不过!与他说理,他还强行辩解为超出预算之故。”   “赈灾预算是臣督促户部拟定,经由三省一致通过,现下他反将责任推却到臣身上?绝无此种道理!”赵u气的不轻,面白如玉的脸都起了一层薄红。   “更可气的是六部大臣!那许嵘之子纵马由民事转为刑事与他们何干?今早那些个吃闲饭的蠢货却拿此事吵嚷了一个时辰!区区许嵘都可与国事相提并论了吗?”   “朕不在朝,他们还真当赵家江山是许家天下了啊。”赵宸不怒反笑,他已看过折子,赵u所言非虚,因而又道,“王叔,你将在此期间有明显错处的大臣的名单厘清,按情节轻重,由上至下,该罢官的罢官,该罚奉的罚奉,莫要束手束脚。”   “许忻一案,警告刑部尚书,若是因收受了许家的好处便罔顾圣意执意徇私,那他也尽早让位。”说完他冷哼一声,“大殷立国百年,教育树人,最不缺的就是能人志士。” 第25章 . 二十五只团子 撞见   此时有小太监躬身而入,与苏禄钦耳语片刻。   苏禄钦颔首表示知晓,将人挥退后,绕过千里江山刺绣屏风,对赵宸禀道:“陛下,瑾王、祝太傅及许参知等诸位大臣恳请面圣。”   “不见。”赵宸精神不济,哪有余力与人周旋?只他顿了一顿,又补充道,“让太傅留下。”   静默了一瞬,赵宸合上最后一本奏折,问赵u道:“王叔可否与前成都府路转运使薛弘杰是旧识?”   赵u闻言回忆道:“臣与其却有几番交情。数年前薛弘杰时任杭州知州,臣游历至江南广招文人雅客集会,薛弘杰也在其列。”   “此人文采斐然,让臣惊叹不已,故而时常相邀应酬唱和。臣返京后也数次书信往来,只后来他调任蜀中,山长水远就失了联系。”   他继而唏嘘不已,“可怜天妒英才!能得此知己,确是臣三生有幸。”   “嗯,”赵宸表情淡然,顺手将手边的明黄折子递给他,“王叔既是痛惜亡友,想必也不介意替薛弘杰照拂他的家眷。”   赵u不解,“陛下这是何意?”   “朕替王叔备的礼,王叔以自己的名义送到平远候府的薛六姑娘手上即可。”赵宸正色道。   到底是流连风月场的老手,赵u很快咂摸出味儿来,看向赵宸的眼神也带了些暧昧,“臣明白、明白!”   赵宸斜了他一眼,懒怠解释。   许忻一案,他处理得全无半点余地。许家又不是明辨是非之人,若是迁怒薛碧微,她定是毫无招架之力,用昭王的名头在前挡着,至少能护她几分周全。   午时过后,日头隐去。   赵宸与太傅议事完毕,已近哺时。他望一眼天色,对苏禄钦道:“备车出宫。”   苏禄钦闻弦歌而知雅意,喜道:“陛下,可否允许老奴陪同?”   “嗯。”   云层堆积,天色灰蒙蒙的一片,霜风欺紧冷肃。不多时,雪粒子开始稀稀拉拉的飘落。   赵宸的车驾悄然停在太学门外,此时各家学馆尽数散学,周遭热闹得紧。   苏禄钦在唇上贴了胡须,一身富贵的员外郎打扮。他笑眯眯的看一眼赵宸,而后忍不住掀开车窗帘子,目光在外扫视一周,不多时就看到后方过来个身着宝蓝斗篷,头罩兜帽的小童。他乖乖巧巧的被一位清秀侍女牵着手,缓步走过来。   他二人刚在阶前站定,从太学的朱漆大门内便出来几个说说笑笑的少年人。其中景乐县主,以及祝家七郎和大长公主的次孙祁二郎,苏禄钦都认得,余下那个貌美的小姑娘定然就是薛家的六姐儿了。   “陛下,老奴看到太子殿下了。”那可是被他带大的陛下幼年时候的模样啊!苏禄钦人老了,见多了皇城内外的风起云涌,性子也变得多愁善感起来。人道是苏公公阴狠毒辣,可谁人知道他心底的全部柔软都交付给了先帝和今上呢?   他热泪盈眶,自知在陛下跟前失态,从袖兜里摸出手帕抹了抹眼睛,动容道:“此番得幸再见太子殿下,老奴甚至觉着先帝还未晏驾似的。”   赵宸神色淡然,本是靠着迎枕假寐养神,听得苏禄钦絮絮叨叨,他睁开眼也探身看向窗外。   分明仅一日未见,他竟有种恍如隔世之感。赵宸从未想过有人会成为他的心上人,偏偏眼下就那么猝不及防的闯进了一个薛碧微。   眼波似水,笑靥如花。   每到散学的时辰总有不少游贩担着挑子在附近摆摊。   赵小宸见旁的小郎君一人手捧一只烤番薯从身旁路过,他眼馋得紧,羞羞涩涩的指一指,然后对薛碧微道:“姐姐,烤番薯味道可好?”   薛碧微笑,“咱们买一个尝尝?不过那番薯的个头挺大的,豚儿恐怕吃不下,姐姐与你分着吃可好?”   赵小宸忙不迭的依允。   薛碧微打开荷包拿了几文钱出来,还问赵西瑶三人,“县主呢?”   “那是自然,”赵西瑶挽着她的手臂,两人一齐站在小摊前,“七郎和二郎都不喜番薯的口感,无须算上他二人。”   热乎乎,又甜蜜软糯的烤番薯捧在手里,赵小宸小口咬下一块吃了,顿时瞪大双眼,“姐姐,好甜。”   薛碧微笑着看他一眼,绕是他眼下跟个未见过世面的刘姥姥一般,可那憨憨之态,直可爱到人心里去。   秦谡的母亲王氏嫁进秦家后,因二老早亡,是以她便一力担起养育下面几个弟妹的重责。秦氏在闺中是与其感情甚笃,于情于理,薛碧微都得去探望王氏一番。   正因此,平远候府的马车接上其他三位姑娘后,便径直离开了。   临走前,薛妙云还阴阳怪气道:“微姐儿整日与县主混迹一处,莫要把心耍野了不知你的家在何方才是。”   在学堂里,薛碧微与她各自为营,无明面上的争执,暗地里却是互相不对付。今日许芊芊因许忻被关进刑部大牢且出狱无望后,她将怨气撒在薛妙云身上,故而薛妙云这才看薛碧微愈发不顺心。   逞口舌之能又不会让人多长一块肉,薛碧微不与她打嘴仗,漠然瞪了她一眼,薛妙云自讨了没趣,这才骂骂咧咧的走了。   再与赵西瑶等人告别后,薛碧微坐上喻杏提早雇的驴车,这才紧赶慢赶的往秦谡家去。   她在京城又无其他亲眷,眼下这是要去哪儿?赵宸见状,眉心紧蹙,吩咐道:“跟上去。”   …   汴京地价高昂,寸土寸金。等闲官员若是仅凭微薄的俸禄,究其大半生也难以买到像样的宅院。   秦家节俭,手头小有余钱。秦谡与他母亲王氏初到京城时寄宿在大相国寺,后来时机成熟便在保康门外赁了一间小院。   “姑娘,舅夫人怎会住在此处?”喻杏两手都提着礼盒,眼睛四处瞄过这条街巷,虽不至于残垣断壁,但院墙上的砖瓦也不甚齐整便是了,有些不讲究的人家还在巷子两旁的树上拴了晾衣绳。   居住在这一带的多是中下层贫民,以外来人口居多,是以鱼龙混杂。   “你是不知,待明年春闱,若是举子们进京的时候晚了,莫说这破败小院,便是客栈里最下等的房间都住不着。”薛碧微道,“表兄有先见之明,到时才不至于落个两难的境地。”   此处地面坑洼不平,还有小水宕,她走得小心,同时也嘱咐赵小宸,“豚儿,仔细脚下。”   “嗯。”赵小宸应道,将她的手抓得更紧。   主仆三人进入巷口后约莫走了百来步,便到了一扇已经落了黑漆的门前。薛碧微看了看户牌,“应当是此处了。”   喻杏抬手轻敲门扉,“请问有人在吗?”   院子极小,秦谡伺候着王氏喝完药后将从房里出来,他听得声音也不等小厮去开门,而是自己径直过去,“微姐儿?”   “表兄原来在家?我以为你今日也会去医馆帮工呢。”薛碧微笑着道,“舅母可在?”   “母亲感染风寒,我放心不下,便告假在家服侍一二。”秦谡认真道。   “呀?怎会如此?”薛碧微惊道,“可是水土不服之故?”她一面说着一面往院内走,待到主屋前又停下来对赵小宸道,“豚儿你还年幼,恐过了病气,便与喻杏姐姐待在一处可好?”   赵小宸点点头,“好罢。”   秦谡又赶紧道:“我带你们进堂屋去罢,里头烧了炭盆,很是暖和。”他指了路,薛碧微很容易就找到王氏的卧房。   内里光线不明,只有一盏油灯燃着如豆般大小的火花,空气里还飘散着淡淡的草药味道。王氏躺在炕上已然睡着了,另有侍女绞了帕子在为她擦脸。   “大夫如何说?”薛碧微走近瞧了瞧,舅母年轻时是当地有名的美人面,即使年岁渐老也不失风华。而今她因病面容憔悴了些,似乎倒也没甚旁的病症。   侍女认得这是夫人的外甥女,是以恭敬道:“大夫确诊仅是寻常风寒,若按时服药,不出五日便会痊愈。”   薛碧微这才放心,未免扰到病人休息,她很快出了屋子去寻赵小宸几人。   秦谡从无与小娃娃相处的经历,恐怠慢了赵小宸,他坐立不安半晌,终是回寝房拿了本《笑林广记》过来,语气平板无波的给赵小宸念里面的诙谐段子。   喻杏笑得前仰后合的,端坐在椅子上的赵小宸却不然,他凝神听了会儿,很是不给面子的评价道:“乏味的紧。”   正好薛碧微听到这句话,当即笑着对秦谡道:“表兄,你莫要将豚儿当寻常小童对待,若是你与他讲《资治通鉴》,或许他更觉意趣。”   秦谡闻声讶然,“表弟竟如此早慧!”出于读书人之间的惺惺相惜,他拱手对赵小宸施了一礼,“对不住,是表兄愚昧眼拙了。”   赵小宸撅嘴看看他,又看看薛碧微,想来是不知道如何回应这个傻气的书呆子。若是以他太子之尊自然好说,可眼下嘛…   薛碧微眼中笑意更甚,她道:“表兄你这认真的性子真是经年未变。”   秦谡闻言,羞赧一笑,倒是有几分不自在了。   屋外雪势渐大,天色也愈发暗沉。   “表兄,你照顾好舅母,我改日在来拜访。”薛碧微望一眼屋外,便拉着赵小宸起身告辞。   “灶上炖着鸡汤,微姐儿还是喝一碗暖暖身子再走罢?”秦谡说着一脸惭愧,“招待不周,还请担待。”   薛碧微摇头,“舅母在病里头呢,正是需要滋补的时候,好在我带来几根参,表兄记得拿来用了。”   秦谡再三挽留不过,只得送人离开。   赵宸坐在马车里,远望着他俩依依惜别的模样,好似还郎情妾意得很。他神情愈发冷肃,不过短短一日而已,薛六身旁就冒出个劳什子表兄来!   荀五硬着头皮解释:“薛六姑娘也是昨日才与这表兄偶然重逢。据说此人是薛夫人的娘家侄儿,此番进京,正是为春闱而来。”   苏禄钦见赵宸面沉如水,眼里好似要喷出火来,暗道自家陛下当真动了红鸾星。他心下喜不自胜,甚至已经看到了小主子在跟前晃悠,只他非但不能分享这份喜悦之情,还得小意劝道:“六姑娘心善,对母族兄长有所关照也在情理之中。”   这话不仅没能开解赵宸,反而让他更觉光火,他倏地起身,还回头警告道:“都不准跟着。”   说完,龙章凤姿的少年天子以一副对阵外敌的严谨之态弯腰走出车厢。 第26章 . 二十六只团子 合一   漫天大雪簌簌而下。   至巷口, 驴车停在此处等候。喻杏抱着赵小宸先坐上车,而薛碧微与秦谡再次告别。   赵小宸本是趴在车窗上看她姐姐,眸光一转, 忽而撇头向左看去。与他并排的方向停靠了一辆内敛低调的马车,且还从里探出了一张熟悉的脸, 正满目慈爱的望着他, 正是苏禄钦。   赵小宸立时眸子发亮, 当即扬着笑朝他招招小手,苏禄钦见状险些没有哭出来。   赵宸来了啊!   薛碧微见他行为有异,心下狐疑, 也着顺着他的视线一并看过去。   柳絮般飘飞的雪花里, 身着墨色仙鹤大氅的矜贵端方的俊美少年撑着一把竹骨油纸伞缓步走下马车。   他眉目清冷, 一副高傲疏离的目无下尘之态。可那双凤眼分明又是深邃含情的, 在与薛碧微遥遥相对时, 像暗藏漩涡的星辰大海,会将人猝不及防的吸了进去,尸骨无存。   薛碧微耳边只觉一片空寂,只有她猛烈的心跳在“噗通、噗通”,好似心花开放的声音。   赵宸本满腹郁气, 可当见到她在雪中婷婷而立,娇弱又倔强,他的心无端的便软了下来。只理智尚存,不多时他又懊恼自己的毫无原则,赌气似的再不看她一眼, 走近后对赵小宸淡声道:“豚儿,过来。”   这便是赵宸吗?赵小宸闻言想动却未动,他转头看向薛碧微, 似有犹豫。   “豚儿,你认得这位公子?”薛碧微从愣怔中飞快抽回理智来。她虽是这般问,其实也隐隐有了猜测,因为瞧得仔细了,眼前的人与小团子有颇多相似之处。   赵宸淡然的轻瞥她一眼,似是对她的话不满。薛碧微接收到他传达的情绪,顿感莫名。只听他又问赵小宸,“不认得我了?”   这居高临下的语气,目中无人的模样!赵小宸心下不忿,因而不满的撅撅嘴,咕哝着声音道:“阿兄。”   赵宸微勾唇角,笑容浅淡,他反问薛碧微,“如何?”   薛碧微有些发懵,她各自瞅一眼这一大一小,踟蹰道:“可是,豚儿早前与我提过,他家中已无旁人。”   对他倒是警惕得很!赵宸冷声暗道,与祝南虞、秦谡却非如此,当真教人心意难平。   那边秦谡还未走远,见薛碧微被一位锦衣玉冠的男子挡住去路,他放心不下,便折身回来。   此人好似年岁与自己无二,然周身气度却威严摄人。秦谡心下惴惴,仍是鼓起勇气拱手施礼道:“敢问阁下,寻家妹所为何事?”   一介书生,虽有几分胆识,但终究过于文弱,便是才高八斗,若不经淬炼也难成栋梁之材。赵宸不动声色的打量了他一瞬,确是未开口答话。   秦谡本就面薄,眼下遭了冷待更是羞窘不已,薛碧微打圆场道:“表兄,此人是豚儿的兄长,对我并无恶意,你快些家去罢。”她说着还暗中瞪了赵宸一眼,似在为秦谡抱不平。   秦谡母子在京城无甚根基,而这清傲少年郎不仅自带气场,跟随在他身后的那些侍从也个个冷肃骇人,万不能轻易得罪。   赵宸敏锐,她的小动作瞬间就被捕捉到,“你在对我不满?”他问。   “没有没有。”薛碧微暗自着恼,讪讪的笑,“误会,都是误会。”   赵宸似信非信的哼了一声,懒怠与这狡猾的小姑娘计较。   秦谡还要再说,赵小宸却开口了,“他当真是我阿兄,而且对姐姐也可好了。”   这话有几分怪异,只薛碧微没往心里去,她再次催促道:“表兄你走罢,我当真无事。”豚儿玉雪可爱,兄长却是个不好惹的,万一秦谡不小心得罪了他,可就难办了!   赵宸在旁看得冷笑连连,这对兄妹感情还真是感人至深,竟个个都视他如洪水猛兽。他气道:“豚儿,下来。”   “跟我回家。”   赵小宸闻言如临大敌,紧紧揪着喻杏的衣裳不放,同时还对薛碧微求助道:“姐姐!我不要走!”   薛碧微也未料到会是这般,她愣了愣,生怕赵宸强行带走豚儿,赶紧将秦谡给劝走了。   只秦谡是个死脑筋,他担心薛碧微的安危,还站在不近不远的位置看着他们,以便随机应对。   赵宸的面色非但没有和缓,反倒低沉得吓人,他讽道:“你表兄对你的情谊还真是感天动地。”   薛碧微哪有闲思去细究他话里的酸意,她直直望着赵宸的眼睛紧张道:“你现在便要接走豚儿吗?”   赵小宸以为赵宸没有唬人,当即又哭又闹的耍赖,“我不走!不走!我要跟姐姐在一块儿。”   他耍性子又不是一日两日的事了,赵宸已然淡定,他紧紧盯着薛碧微,像是要看进她心里去一般,“全凭姑娘心意。”   薛碧微心知小团子的兄长既已出现,分离不过是迟早之事,只像现在这般全无预兆,于她而言到底匆忙。她沉下一口气,冷静道:“此处不便说话,待择一佳处与公子详谈如何?”   她罩着兜帽,然而在雪天里站了这么些时候,雪花已片片堆积在她的身上。赵宸上前一步,将油纸伞撑过薛碧微的头顶,又抬手拂去她肩头的雪,缓言轻声道:“雪大,姑娘莫要染了风寒。”   他的声线清润明朗,似飞泉激石的泠泠之音。咫尺间的距离,还将他精心雕琢般的五官在薛碧微的视线里放大,让她脑中混沌不已,不辨真实与梦境。   就好似有一件精美的瓷器摆在眼前,初时你只能隔着安全线去欣赏它的美。转瞬间,它却意料之外的出现在你唾手可得的地方,近到你甚至只一眼就可以看清釉面的纹路,随后一颗心便为着这稀世珍宝沉沦下去。   …   临河而建的茶室,环境清幽。   跑堂小厮殷勤端上几样茶点素食及一应煮茶所需的物什,很快便退了出去。包厢里只余薛碧微三人,一应仆侍皆在外等候。   薛碧微会点茶,只技艺粗疏。她磕磕绊绊的动作,面颊有些发红,“若是公子介意,或是请茶博士过来更为妥当。”   她平日里从容大方,偶尔也会孩子气,眼下这般小女儿似的娇羞之态还是赵宸头一回见,他觉着有趣,便看得认真了些,也就没听清她说的话。   赵小宸吃着芙蓉糕,奶声奶气的夸,“姐姐点的很好啊,还有茶花呢!再者说,阿兄也不喜吃茶,姐姐无须介意。”   薛碧微听了哭笑不得,点茶没有茶花,那还是点茶吗?   赵宸抿抿唇,点头道:“豚儿说的没错,我自幼体质欠佳,甚少饮茶。”   “嗯,”薛碧微暗道,难怪他面色苍白,一脸病态呢。她心有不忍,斟了一盏准备自己喝的玫瑰花茶与他,“花茶于身子无碍的。”   赵宸接了,眸光一转,提起话头道:“还未感谢姑娘对豚儿的救命之恩。”   薛碧微摆摆手,“豚儿很是乖巧,像是我的亲弟弟一般,公子无须言谢。”她默了默,终是问道,“如今你便是豚儿唯一的亲人了吗?”   她眉眼盈盈,内里有水光闪动,在烛火的衬映下愈发娇艳动人。   赵宸垂眸沉吟片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意,“嗯。”   赵小宸闻言,一口糕点卡在喉头,险些没能咽下去。他转头看着赵宸,面露不解。   赵宸却暗中以眼神警告他不许插嘴。   赵小宸撇撇嘴,赵宸是个大坏蛋,不知道要怎的诓骗姐姐。   薛碧微却未注意到他二人的互动,她几番思量,才小心翼翼地试探,唯恐自己的冒失会勾起赵宸的伤痛往事,“那公子与豚儿眼下可有性命之危?前段时日确有听闻江南某位富商携家眷探亲时,在半道上不知是被山匪或是仇家所杀…”   赵宸竟不知她为自己和赵小宸早已设想了一个悲惨的身世。他不得不开口道:“并非如此。”   他顿了顿才语气低沉的缓缓道来,“家父家母早亡,祖宗基业尽数交于我手。然而族中亲属贪婪,暗中蛰伏,伺机图谋不轨。因我宿疾缠身之故,难免有疏漏之时,以致于豚儿让贼人拐走…”   细究起来,他也不算扯谎,赵宸心道。   一人独守江山,祖母、兄长对皇位的觊觎之心路人皆知。   他语气极淡,好似所经历的那些艰难险阻、人心叵测不过平常之事。薛碧微本就对他有似曾相识之感,她压下心里的隐痛,了然道:“身在高门大族,谁都过的不甚容易。只可怜豚儿无辜受累,吃了好些苦头。”   “因族中事物未曾处理周全,是以豚儿暂且由姑娘帮忙照看,”赵宸郑重道,“如此不情之请,不知姑娘可否愿意?”   “我自是无甚异议的,”先时还觉得他高傲,眼下得知内情只觉他还未及冠就得应付诸多糟心之事,可怜的紧。薛碧微轻声道,“公子只管着手眼前之事,豚儿有我照顾,定不会让公子另生烦忧。”   赵宸闻言心里熨帖至极,转念又觉得她是个傻姑娘。他不经软声道:“如此…可会扰了姑娘的姻缘?”   与方才相识的姑娘贸然谈论婚嫁之事,本就是僭越之举,可赵宸就是按捺不住,他虽为帝王之尊,于心爱之人定不会强人所难,两情相悦才是人间幸事。   只这丫头傻不愣登的,若一颗真心在他未有察觉之时被旁人拐走该如何是好?因而他必须将一切可能性扼杀在尚未萌芽之时。   他的问话让薛碧微确实有被冒犯之感,可细想起来对方应当也是为她考虑。本也是如此,她既是孤女,若再带着一个四五岁的弟弟,此种情况放在任何人身上都不会是让人考虑的适婚对象。   当然了,此种限制对她无用,是以薛碧微道:“无妨,我尚未考虑过婚嫁之事。”   甚好,赵宸心下一松,神情柔和了许多。   薛碧微却觉得他是为小团子计深远,生怕自己亏待了他弟弟呢!   …   又是一日休沐。   眼看岁考在即,未免自个儿落得个啼笑皆非的下场,薛碧微断不敢再偷懒,未到辰时便起床温书。   两刻钟过去,她费尽心思背下两首诗,还不甚熟练。   赵宸让她OO@@的声音扰了清梦,睁眼看到头顶的茜色床帐,他已心无波澜。裹着被褥在宽大的榻上滚了两滚,又揉了揉有些发涩的眼睛,而后一股脑儿的爬起来,往外间走去。   薛碧微正闭着眼嘀嘀咕咕呢,“江流宛转绕花甸,江流宛转绕花甸…”她始终重复着这一句,可就是不见下文。   赵宸立在一旁看着,冷不丁开口接上,“月照花林皆似霰。”   “额,月照花林皆似霰…”薛碧微下意识的问,“下一句呢?”   “不知道。”赵宸一脸恨铁不成钢。   此时喻杏进得屋子来,拉着他去梳洗,而醒过神来的薛碧微在身后形象全无的哇哇大叫,“豚儿!被你闹得我一句都记不住了!”   赵小宸深有感触道:“姐姐当真不是读书的料子,《春江花月夜》我两岁便能倒背如流了呢。”   前一晚平嬷嬷包了不少各式馅料且有大有小的饺子。   薛碧微与赵宸蘸着油碟把肚子吃了个鼓溜圆。如此这般,她也就没了学习的热情,想着破罐子破摔就是。   在小院里溜达了一圈,回到寝房,薛碧微道:“喻杏,珍宝馆的账本呢?”   听得声儿的喻杏利索的从黄花梨立柜里取了只檀木匣子出来,“都在这儿呢,包括姑娘画的草图奴婢也好生收捡着。”   赵宸有两日不在也就不知薛碧微画了愣多首饰的样式。他梭下地探着身子去看那厚厚一叠的画纸。   薛碧微见状,将他一把提溜起来放在自己怀里抱好。   赵宸对她本就别有心思,眼下两人又这般亲密无间的姿势,他顿时闹了个大红脸,抬起胳膊想要挣脱出来。   薛碧微却一把将他按住,“好啦,不是想看姐姐画的图吗?乖乖的啊。”她紧紧圈着他,让他再也无法动弹。   她衣裳上甜软的清香盈鼻,闻着让人沉迷不已,赵宸暗道,好罢,薛六非要如此,朕便依着她。   “羞人。”赵小宸嗤道。   算盘“噼噼啪啪”的响了小半个时辰,薛碧微搁下炭笔,又伸了个懒腰,再唤来平嬷嬷问道,“嬷嬷,咱们手里还有多少银子?”   平嬷嬷管着薛碧微的日常开销,很是精确的给了数字,“怎的?可是珍宝馆账面上的银子不够使?”   薛碧微叹气,“可不是,加工首饰的材料费、工时费,还有如铺子的管理费林林总总相加,以账本现有的利润来看,无异于杯水车薪。”   “若想另聘一位得力的管事,在现有的工钱基础上还需得调高些,以便能将人留住。”   “另外两间铺子的进项呢?”平嬷嬷道,“总不至于也是与珍宝馆相似的情况?”   “今年多灾害,庄稼收成不好,自然影响到米面油铺子的营生。”薛碧微摇摇头,“不提也罢。”   “姑娘,要我说就该将雁回楼从大夫人手里要回来!”喻杏闻言愤愤道,“昨日我还见到她院里的侍女背地里偷吃燕窝!据说是一锭银子才买得一两的极品血燕!这分量足以让下人偷吃还未被发现,可见大夫人的日常过得极为奢靡。”   “她行事如此张狂,迟早恶有恶报!”平嬷嬷唾了一口。   “阿兄前日离开时,留下话道是你若有困难,自可寻他帮忙,你何不使人将此事告知他?”赵宸虽是在看书,可也将主仆几人的话听得分明,因而开口道。   薛碧微拈起一颗蜜饯扔进嘴里,又点点他的鼻头,“不过小事而已,我尚且能解决,何必劳驾你阿兄。他身子那么差,若是将他累病了,不仅显得我挟恩图报还不识好歹。”   赵宸险些一口老血吐出来,他目光幽幽的暗觑薛碧微一眼,咬牙暗道,薛六对他体弱一事耿耿于怀,他日后、日后定要证明给她看!   日头渐至中天,薛碧微正与平嬷嬷商量着午膳是吃羊肉汤泡饭还是吃炖牛肉时,远山院老夫人跟前的侍女过来传话了。   “六姑娘,老夫人使奴婢前来请六姑娘过去问话。”   薛碧微半是不解半是腹诽道,这老太太怎的总是在晌午时让人过去,还不留人用膳。   “莫不是老夫人晓得大夫人之所以会晓得侯爷的外室皆因姑娘使坏?”平嬷嬷愁眉不展的,“小辈掺和长辈之事且闹得家宅不宁可是大忌啊!”   “其实未必,”喻杏伺候薛碧微整理仪容间,她说道,“咱们在府里一没帮手二没心腹的,应当不容易轻易暴露。”   赵宸一脸凝重的提醒她,“无论如何,你该想好应对之词才是。”   “我省得。”   自打平远候被停职,许氏为着做样子,放了一批签活契的奴仆出府,多是负责洒扫等粗使活计的。   因而这雪都下过好几场,沿途走来,那些个被压断打落的枯枝败叶堆在地上也无人理会,整个侯府看上去全没了精气神,死沉死沉的,破败得很。   远山院的梅香悠悠,远远就能望见探出墙头的枝桠。不止寻常腊梅,还有绿萼、红梅等品种,相映成趣。   刚要踏入月亮门,薛碧微眼角余光瞥到仆侍环绕的许氏与薛妙云并肩而来,她心下微哂,莫不是真让平嬷嬷说中了罢?当真是为那外室之事与她对峙来了?   虽是这般想着,她仍是面无异色的站在原地,以恭敬的态度等许氏母女过来。   那薛妙云见到薛碧微就跟吃了个炮仗似的,竖眉横眼的指责道:“好你个薛碧微,竟是如此阳奉阴违之人!我娘亲好意替你打理铺面,你倒好!转脸便将此事透给了祖母,你当我娘亲会贪图你那起子蝇头小利不成?做人做事真教人恶心!”   待薛妙云骂完,许氏才轻声制止,“好了云姐儿。微姐儿也是为二叔的产业担心,总归是我这做伯娘的不是,这才闹得里外不是人,你莫要将气撒在微姐儿身上。”   竟是这事?老夫人从何处晓得?   薛碧微横了薛妙云一眼,而后才与许氏道:“侄女并未向祖母透露分毫,伯娘冤枉侄女了!”   她神色不似作假,许氏心里也起了疑,她认真一思量,微姐儿确实没有与老夫人告状的必要,因她哪怕一面之词取信了老夫人,一旦事后与自己对峙,反而会在众人面前落得个构陷长辈的名声。即使一五一十坦诚相告,老夫人也只会觉得此女两面三刀。   不论如何,微姐儿都不会讨巧。   那是何人告密?   许氏向来精明,眼下却在这件事上犯了难,若说是侯爷也不尽然,他不沾庶务,自己不提,他也就无从得知。   许氏心事重重,无甚心力做无谓的攀扯,她沉声道:“事情如何,去了母亲跟前一问便知。”   三人刚踏上廊庑,走到正屋门外,只听内里传来一阵儿童言童语,懵懂无知的语气让人笑得眼泪花儿都能迸出来。   老夫人拿帕子抹抹眼角,对下首坐着的貌美妇人道:“这孩子养得好,是个机灵的。现下回了侯府好生教着,日后能有大造化。”   那美貌妇人闻言,以手掩唇笑道:“借母亲吉言。奴也不求云哥儿大富大贵,只求能有光耀门楣之才便足够了。”   这话听得老夫人舒心,也就看那妇人愈发顺眼起来。   薛碧微在许氏身后进屋,还未想明白这含饴弄孙的画面从何而来,许氏却先愤声暴喝:“崔香菱!你这下贱胚子也敢堂而皇之的出现在我平远候府?!”   她气势汹汹,又怒目圆睁的,简直形同鬼煞,吓得窝在老夫人怀里都小娃娃顿时嚎啕大哭。   许氏气红了双眼,见到那张与薛文博一个模子刻下来的脸就气血上涌,她疯狂的尖声叫道:“来人!把这贱人和贱种都给我拖出去!”   她话音未落,主位上的老夫人猛一跺手杖,“许氏!你好大的胆子!云哥儿同是我薛家血脉,你也敢称他为贱种!”   祖母的态度转化如此之快,薛妙云全然始料不及。她目光愤恨的撇过在场众人,崔香菱虽是隐忍不发,面上却仍有得意之色;那个五六岁的小童紧偎着老夫人,颤颤巍巍,让人怜惜;其他婆子侍女皆冷眼旁观看许氏的笑话。   她内心悲愤,一时罔顾尊卑的质问老夫人,“祖母,前些日子您亲口答应孙女断不会让这贱人和野种进门。为何不过几日您便改了主意?娘亲为薛家日夜操持,难道就不该得到您的真心对待吗?!”   薛碧微当然知道老夫人为何前后两幅面孔。许氏自嫁进薛家,也就只得了一个与薛映秋同年出生的长子薛瑞霖。薛瑞霖为人桀骜不驯,因自己是父母非婚所生,而愧对薛映秋。他十五岁那年离家出走后,再未出现过,无人知晓他的生死。   长房未有继承人,届时薛文博亡故,又依着今上对平远候府的态度,这爵位极有可能旁落三房。老夫人恨极了他们,如何甘心将爵位拱手于人?   薛妙云青口白牙一通指责,老夫人气的浑身发抖,她指着薛妙云骂道:“放肆!皆因有许氏那样的母亲,你才养成如今这副目无尊长、无德无能的泼妇之态!”总归是姑娘家,日后出嫁了眼不见心不烦,因而她也懒怠教养,挥挥手,“把五姑娘带去佛堂罚跪,抄经三日。”   薛妙云被许氏养的四体不勤,娇气的很,哪里受得住跪三日?她当即慌了神,婆子如何拉她都不走,许氏见状也赶紧过来帮忙,还一力对老夫人求情道:“母亲,此事皆是儿媳之过,与云姐儿无关!母亲,要罚便罚儿媳罢!”   “云姐儿不日须得参加学堂的岁考,眼下可伤不得啊!”   绕是她母女二人哭得梨花带雨,面目不堪也未换的老夫人的丝毫同情,她甚至还讽道:“就薛妙云肚子里那滴点墨水,给她考个十年八年也升不去内舍。”说着她嫌恶的催促道:“快带走,看着闹心。”   许氏出师未捷身先死,还把薛妙云给牵扯了进去。世人皆秉持以孝为先,老夫人强势又心狠绝情,与她正面对上,难有胜局。   经过方才那一闹,老夫人也没甚心力再与薛碧微掰扯,她直接道:“你年纪小,能力也不足,二郎留给你的那些铺子既然管不了便尽数交到我手上。”   “你也不必忧心我会贪了你的东西,待日后你出嫁,定是会还给你的。”   “好了,你回去将账本、地契等一应物什都归置得当,晚些时候我让嬷嬷去疏影居取。”   薛碧微捏捏手帕,有心挽回,“祖母,我…”   “好了!”老夫人声言厉色的打断她,“我知道你想说甚。你往前未长在我平远候府,与府中诸人生分,与我离心我也不怪你,只不该自作主张动小心思。”   往时她那般看重薛弘杰,可他为了一女子轻易离家数年不归,冷心冷肺,不成想他这女儿也与他一般,老夫人愈发心寒。   她还要再说,却见一侍女慌里慌张的跑进来,急道:“老夫人,昭王府的内侍使人抬了一箱子御赐之物进府,道是昭王与二爷有旧。近日感念好友早逝,为此特特儿备了礼向六姑娘以表哀悼之情。”   此话一出,在场众人心思各异。   崔香菱不动声色,实际上有了自己的盘算。   薛碧微却觉得“昭王”这个名号甚是耳熟,她回忆了一遍与爹爹交好的达官显贵,确是找到这么一号人物。   其时此人在西湖置了一条画舫,每日饮酒作乐,歌舞升平,作风奢靡至极。不过才华也确实有几分,那些流传在坊间的凄怨缠绵的词作,她都记得不少。   老夫人全没料到现下是个甚光景,“昭王也来了?”   “不曾。”侍女摇头道,“只有替昭王传话的内侍,侯爷已在前院接待了。”   昭王与平远候府是半点子交情都未有过,然而对方如今的身份形同摄政王,却怠慢不得。老夫人闻言忙不迭的起身,身旁的婆子见状拦住她道:“老夫人,侯爷既已亲自接待,断不需您再露面。”   “也对。”平远候府近两年来再无皇室之人光顾,老夫人险些忘了其中规矩,她靠在迎枕上缓了缓情绪,再次看向薛碧微时,目光俨然有了变化,她道:“微姐儿…”   薛碧微早知会如此,她以牙还牙的挡住老夫人的话头,“祖母方才教训的是,孙女这就回去整理一应账本,待晚间时再交到祖母手中。”   恃宠而骄,老夫人心道。   她的面色由和缓再次转向冷凝,只她现今还拿不准昭王对薛碧微是何态度,若仅是因二郎的缘故,那为何在微姐儿回京之初未见动作?还是说,这风流王爷看中了微姐儿的相貌,有纳她进府之意?   暂且先由着她使使性子,老夫人思及此,便挥了挥手,“都回去罢,今日我乏了。”   薛碧微强忍着即将要脱口而出的痛骂,仍是对老夫人行礼告退后才步出正屋。   那崔香菱落后她一步,不仅上前主动攀谈,还很是自责道:“六姑娘,都是奴的不是,在老夫人面前多了句嘴。”   原本薛碧微不愿搭理她,乍然听她所言,也就耐下性子等她的下文。只因这事老夫人晓得的蹊跷,她眼下正纳闷儿呢。   “也是昨日,”崔香菱见薛碧微有意听她细说,面有喜色道,“先前大夫人带人到奴居住的院子又打又砸,毁了好些物件儿。昨日奴便与身边的婆子上街采买,偶然遇到大夫人在雁回楼与管事谈话。”   “奴当真不是有意为之,只方才在与老夫人叙话时偶然提了一句,谁知竟连累到六姑娘…”   哼,薛碧微听完面沉如水,暗中自嘲道,也是她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崔香菱本就是老夫人隔得十万八千里远的亲戚,她又素有心机,原书中她来到侯府后,也如今日一般搅得天翻地覆,许氏在她手里从未讨着好,所以她是有意还是故意,薛碧微也不想细究。   “哦,所以你现下告知我是为如何?”薛碧微冷眼看着她,“示好?还是让我报复于你自做筏子,让你借此再去祖母跟前哭诉?”   “你在我这儿耗费心机不仅无用,也讨不着好,咱们彼此还是相安无事最为妥当。”薛碧微说着瞥一眼崔香菱身后由婆子抱着的云哥儿,意味莫名的勾勾唇角,“我知道你的秘密。”   她说完再不给对方纠缠的机会,飘然离去。   崔香菱在后看着她娉娉婷婷的背影,气的险些咬碎了银牙,有王爷照拂又如何?便是能去王府那也是做妾!身份与她有甚区别?只怒归怒,为着薛碧微那最后一句话,她也不敢轻举妄动。   …   因自家姑娘被老夫人莫名唤走,平嬷嬷和喻杏心下担忧,将午膳在灶上放好,她二人便守在廊檐下,望着院门等薛碧微回来。   屋子内,赵宸盘腿坐在榻上看书,实则在仔细听冉七事无巨细的禀报远山院发生的情形。   冉七隐在暗处,音量也压得低,“崔氏要求六姑娘交出薛二爷留下的全部产业于她保管,六姑娘自然不忿,眼下着恼不已。另外,昭王殿下将陛下备的赏赐送进府里了。”   他这话一落,疏影居的门被敲开,热热闹闹的来了一群仆侍,平嬷嬷和喻杏两人正妥善待着。   赵宸瞥了一眼,示意冉七继续。   “平远候的外室有意利用六姑娘,被六姑娘挡了回去。属下分辨六姑娘眼里的含义,她似乎也知晓那外室所生的孩儿并非平远候亲子。”   赵宸心道,她连薛文博有外室都清楚,顺带查一查旁的隐/私又有甚稀奇的。   他翻过一页书,沉吟道:“薛六最是看重她父亲的产业,又爱银钱。崔氏把这些都要了去,可不是要她的命?”又招手让冉七走近,将应对之策说给他,冉七领命后,推开另一面墙的窗户跳了出去。   平嬷嬷和喻杏这会儿进来屋子,正绕着那只红木箱子转悠,“咱们老爷何时结识的昭王?竟未听说过。”   “你忘啦?”平嬷嬷记性好,她道,“姑娘八岁时,也是老爷调任杭州知州的第二年。春日里从京城来了个王爷,赏识老爷的才名,时常相邀吃酒呐!”   “啊,我记起来了!姑娘后来发了高热,便是因着老爷带她赴昭王之约去西湖赏雨的缘故。”   赵宸听了,暗道王叔果真荒唐。   不多时,薛碧微也步履迟缓的回来了。   赵宸细细观察她的神情,无波无浪,瞧不出任何端倪,应当是伤心得很了。   平嬷嬷接过薛碧微递来都斗篷,赶紧问道:“老夫人因何事唤姑娘过去?”   薛碧微言简意赅的把发生在远山院的事说了,“咱们知道此事便好,莫要在外传伯娘和五姐姐的是非。”   喻杏若有所思的点头,“那崔氏可有几分手段,还未正式进府呢,就让大夫人栽了跟头。”   “可不是?”平嬷嬷虽不喜许氏,只丈夫不忠,第三者又带着儿子登堂入室,对女子而言可谓是致命打击,如此她带着几分同情道,“大夫人也是个可怜人。”   薛碧微却哼声道:“她有甚可怜的?不过是一报还一报罢了?当年她对大姐姐的母亲定然也与如今日的崔氏一般罢。”   “本朝和离再嫁很是稀松平常,男子既已负心,另择良配便是,何必在一棵歪脖子树上吊死。”   “哎哟,我的好姑娘,这话可不能让旁人听去。世家大妇再苦再累还不得自个儿咽下去?若是和离闹得人尽皆知,连带着整个家族也是面上无光。”平嬷嬷絮絮叨叨的。   “如此一来,婚姻于女子更多的是枷锁,当然,爹爹那般忠贞不渝之人是这世间少有的凤毛麟角。”   薛碧微兀自说的肆意,却不知赵宸按她所说与自身做了对照,结果让他很是满意。日后薛碧微若是嫁予他为后,定然不会有和离之心。   昭王送来的那一箱子金银财宝多是从赵宸的私库中所出,物件儿倒是各有新奇,且还有不少首饰都是舶来品,钻石镶嵌的工艺,项链、戒指、耳坠都做得精细无比。   美则美矣,薛碧微却没甚兴致,她恹恹儿的坐到榻上,像是被抽干了力气似的。她头枕着赵宸的肩道,“豚儿让姐姐靠一靠。”   “姐姐让老夫人欺负得好惨,”赵小宸蹙着眉心,“她还是一家之长呢,竟黑心将小辈的财物都昧了去。”   “赵宸,干脆恢复薛文博的官职罢?平远候府这般自私自利,若是府上没了银钱,还不知日后要如何对待姐姐呢。”   赵宸揶揄道:“你傻里傻气的,不成想还考虑的愣般周全。”   “此事我会考虑的。”   平嬷嬷又去了厨房里,喻杏把箱子挪到墙角放着,而后走进里间,喜道:“姑娘,您此前不是愁银子不够花吗?昭王送来的这些奇珍异宝可不是有了用处?”   “有甚用处?将才到我手里的宝物转眼便在当铺里出现,你是觉得你姑娘去过的地方不够多,想让我进牢里见识见识?”   喻杏垮着脸道:“是奴婢愚钝了。”   “哎,”薛碧微生无可恋的模样,有气无力道,“把账本、地契、钥匙都收好,今晚送到祖母的院子里去。”   “你姑娘我如今一穷二白,还跑甚呐?在这府里混吃等死算了!”   “姑娘…”喻杏不知薛碧微去了一趟老夫人那处,竟还得了这么个后果,想要说些开解的话却又不知如何开口。   薛碧微蜷着身子躺下来,又扯了被褥将自己的脸盖上,闷闷的声音传来,“莫要打扰我,让我静静。”   喻杏无奈,只好应声退了出去。   赵宸转头看向薛碧微。她背对着他身子微颤,身形纤细至极,隔着夹袄甚至都能看到她嶙峋的脊骨。   屋子里静的针落有声。   薛碧微隐忍的啜泣如同钝刀一般矬在赵宸的心上,一下一下,让他隐隐作痛。   赵小宸被她的悲伤感染,不由得也哭的直抽抽。   赵宸无声的垂下眼,拿自己的手握上她的,“别哭了。”   你受的委屈,我都替你让他们还回来。 第27章 . 二十七只团子 相邀   休沐结束之后便是岁考, 拢共考了三日才结束。   走出斋舍的一刹那,抬头望着云层渐染的冬日黄昏,薛碧微的脑子混沌, 她竟半分都记不起这几日做了甚,考试的内容又有哪些, 她只知道, 在这一刻, 终于结束了酷刑。   “微姐儿!”赵西瑶抱着书袋跑到她跟前,又见她闷闷不语,情绪不高, 以为她还在为侯府里的琐事心烦, 便开解道:“微姐儿若是你真想做买卖, 咱们何不自己开一间铺子?店面不需很大, 有人光顾即可!”   “再者说, 微姐儿自己画的首饰样式那般好看,指不定会供不应求呢!”   她自顾自的跟连珠炮似的,薛碧微好容易逮着机会搭话,“县主的侠义心肠还真是…”她说着抬眸盈盈的看着赵西瑶,“让人感动不已!”   赵西瑶闹着捂住她的眼, “微姐儿,你莫要这般看我,便是女子我也会动心的!”   两人笑作一处,薛碧微挽着她胳膊,“县主先前说今日州桥有杂耍表演?”   “可不是?官府近日又开了放河灯的禁制, 咱们快走罢,去的晚了可就占不到好位置了!”   祝南虞和祁徽在院里那株梅树下等着她二人。祁徽明显刻意打扮过,甚至又如薛碧微初见他那般在鬓边簪了朵小花。   她瞅了瞅, 是绢制的小蔷薇,配上祁徽精致的五官,倒也相得益彰。   祁徽见薛碧微紧盯着自己,玩世不恭的劲儿上来,他勾着嘴角笑道:“薛家妹妹这般仔细的看着哥哥,莫不是被哥哥的英俊潇洒给迷了眼?”   薛碧微也不辩驳,抱拳笑道:“二郎今日甚美。”   祁徽闻言,欢喜得眼睛都笑成了月牙,他对祝南虞和赵西瑶显摆道:“知我者,还属薛家妹妹。你二人愣的没眼色!”   大殷男子本就时兴簪花,且样式繁多,既有鲜花也有人造的绢花、琉璃花等。   祝南虞常年在军营里跟一群糙汉子混迹一处,哪里懂这些审美意趣,眼下见薛碧微夸赞祁徽,竟自我怀疑起来,他摸摸自己的鬓角,“改日我也试试?”   赵西瑶伸手在薛碧微眼前晃了晃,“微姐儿,你莫不是花了眼罢?天底下容貌比二郎出色的郎君多如繁星呢!”   祁徽才不管她如何在薛碧微跟前贬低自己,总之他今日开心得很。   鸿学馆在昨日便结束了本年的授课,到上元节后才会重新开馆。只是因今晚要在外玩耍,喻杏将赵宸也一并带了出来。   他冷眼看着祁徽腻在薛碧微身边叽叽咕咕,待人走近后,瞬时便挤了过去,拉上薛碧微的手,而后眼带挑衅的瞪了祁徽一眼。   祁徽只道这个小娃娃黏糊他姐姐,孩子气的甩手哼声道:“不与你争!”   为着便利,一行五人共乘赵西瑶的马车直奔州桥而去。   落日熔金,暮云与十里华灯同时升起。龙津桥头,众多老百姓里三层外三层的围着表演杂耍的技艺人,隔着老远都能听到他们的欢呼喝彩。   几人依次下车,赵西瑶脚步快,一个眨眼就窜到了人群里。她幼时也是为看戏险些被拍了花子,为此,祁徽赶紧跟上去,恐她有甚闪失。   祝南虞不疾不徐的立在原地,等薛碧微和赵宸落地后,三人才慢慢悠悠的往前走去。只他们到的晚了,围观之人摩肩接踵,彼此间一丝缝隙也未有。   赵小宸努努嘴,“仅是听声儿多无趣啊,我也想看人喷火、钻火圈、顶着碟子垒罗汉!”   见赵宸不答,他继续絮絮叨叨,“苏公公说,民间技艺人的本事可大了呢!我方才提的还只是他们寻常的绝技,可即便如此,我都不曾亲眼目睹过,真是可怜呢!”   “赵宸,能不能…”   “不能!”   赵小宸气道,“我还未说完呐!你怎的截我的话头?”   “我自是知晓你要说甚。”赵宸淡声道,不就是见旁的小娃娃坐在父亲肩上看表演,他也心痒痒了吗?   薛六身单体薄没力气驮他,难不成让他堂堂天子之尊被祝南虞顶在肩头?这等丢脸之事,绝无可能!   他二人未能达成一致,旁边薛碧微就开口了,“豚儿都看不见呢!”她弯腰将赵宸抱起来,“眼下总比方才要好上许多吧?”   赵宸抿唇点点头。   “仍是看不见啊,”赵小宸嘟哝道,“只有火光。”   祝南虞见了道:“将豚儿给我罢。”说着他就伸手去接。   薛碧微笑道,“劳烦七郎了。”   七郎,七郎!唤得这般亲昵作甚,赵宸听得好气,所以他死死扒着薛碧微的肩不放,“我不喜杂耍。”   “胡说!”赵小宸急了,“孤喜欢,孤甚是喜欢!赵宸!我要与父皇告状,你待我不好!”   赵宸被他吵得眼前发黑,一不留神就让他控制了身体,然后这小鬼麻溜的滚去了祝南虞的胳膊上,借着祝南虞的身高,双眼亮晶晶的将各项杂耍都看了个仔细。   赵宸头疼扶额,家门不幸。   池月东升,渐至空明。   薛碧微在果脯摊铺买了一袋嘉庆子蜜饯,然后与赵西瑶一人一个分着吃的走到隔壁卖灯的摊子前挑河灯。   赵西瑶选了个玉兔抱月的样式,“这个如何?颜色会不会有些浅淡,混在众多河灯里很快便没了踪影?”   “尚可,”薛碧微另拿起一盏,“它呢?”   祁徽搭着祝南虞的肩,东张西望的,忽见远处行来一支载歌载舞的队伍,他道,“今日赶巧了,官府舞乐演出的日子提前了。”   “哈?”赵西瑶闻声回头,“还真是呐!”她赶紧放下灯,赶着众人去凑热闹。   每年冬至过后,汴京城内便是歌乐相闻之景,数十支表演队伍皆为庆祝新春做排演,至上元节后,方才结束。   表演者以善歌舞的官妓为主,若是到正月里,不仅京兆尹会乘着小轿视察民情,与之随行的还有侍女、随从手提着大小布袋给百姓们发赏钱,祈愿众人来年讨个好彩头。   既是官府与民同乐的节目,老百姓尤其热衷,自发的跟着队伍唱唱跳跳,热闹非凡。   因而不过转瞬,赵西瑶几人就被几面袭来的人群卷进舞乐队里,薛碧微与赵宸离得远,才未被波及。   祝南虞和祁徽两个风华正茂的俊俏少年郎尤为凄惨,他们被舞伎们热情的拉着共舞,尬得手脚僵直。   在薛碧微还未看清赵西瑶对着她大喊大叫的内容时,他们三人便已被裹挟着越走越远。   “县主好似让我们到雁回楼等,”薛碧微拧着眉头,“应当是罢?”   “我也未听清。”赵宸最是不喜吵闹的场合,眼下正黑着一张小脸呢。   “好罢,”薛碧微紧拉着他的手,“外面冷,咱们先到雁回楼。”   雁回楼虽不及樊楼垒于三层台之上的高大气派,却也是汴河旁独一无二的风景。上下四层,典雅别致,有着江南水乡的温婉秀丽。若是夕阳西下时凭栏远眺,水天一色处,能直观领略“落霞与孤鹜齐飞”之盛景。   进入酒楼内里,一层多是散座,围绕着戏台而设。眼下台上演的是南戏,词曲柔美,旦角的唱腔温婉缠绵又哀怨,直教人潸然泪下。   “豚儿,姐姐想看戏,咱们到二楼雅座可好?”悠扬婉转的唱腔曲调,让薛碧微回忆起往时在杭州的生活片景。   十岁那年,先帝带赵宸微服出宫,父子二人便来了这处听曲。旧地重游,他也带着怀念之色,“好。”   两人择了个视线绝佳的位置落座,很快便有小厮上来倒茶沏水。   红木八仙桌上放有演出戏目的折子,薛碧微拿起来翻了两翻,“《张协状元》?豚儿可有听说过?”   “苏公公哄我睡觉时讲过,”赵小宸忙不迭的插嘴,“他自个儿修改成了话本故事。”   苏禄钦祖上是落魄书生,父亲一度靠给人写剧为生,他耳濡目染又涉猎甚广,是以信口便是怪异离奇之事。   赵宸抿抿唇道:“往时听家人讲过话本子,不曾想这竟是戏曲吗?”   “那咱们就点这出戏罢。”薛碧微道。   跑堂小厮听得她的话,躬身道:“方才您右手旁那位公子点了《救风尘》,因而姑娘点的戏,恐要等些时候。”   薛碧微正要开口,只听相邻三步之遥的距离,有道玉石清音般的男声道:“店家,将姑娘点的戏在我之前开演便是。”   赵宸眉目一凛,赵宇。   在薛碧微回眸看去前,他极快的想好对策,而后假意打了个呵欠,软软糯糯道,“豚儿困了。”   薛碧微此时已回忆起声音的主人是瑾王。她顿觉此人阴魂不散,瞧他这行径,分明就是刻意搭讪。   不过是道貌岸然的阴险之辈,也想学做那才子佳人话本中的磊落之君?他既未袒露身份,那她也无需与之虚与委蛇。   她心下有了思量,顺着赵宸的话道:“今日给豚儿累坏了的罢?咱们这就回府。”而后她又对小厮道,“抱歉,多有劳烦。”   “姑娘客气了。”小厮应声退下。   “豚儿走罢,”薛碧微拉上赵宸的手很快便离开座位。竟是自赵宇出声以来,他两人连一丝眼风儿都未给过那处。   赵宇的长随见姐弟俩全无规矩,沉了脸色对赵宇道:“王爷,这薛六姑娘当真大胆,半分未将王爷放在眼里。”   赵宇广袖长袍,做风流公子的扮相。他手里的扇子一摇,老神在在道,“也是本王之过,薛六姑娘不知者无罪罢了。”   “她身边那小童甚是有趣,可知晓来历?”   “属下听闻,那小童乃是薛六姑娘偶然救下。”   “再查。”   这边薛碧微与赵宸下楼,她欢喜道:“幸而豚儿机敏,姐姐一时半会儿都未想到躲开那瑾王的法子。”   赵宸垂眸思及暗卫查到的消息,道是薛六与赵宇往前并无来往,那为何她会如此厌恶赵宇?   “瑾王在民间的名声甚好,你不喜欢他吗?”   薛碧微闻言,很是不屑,“我却觉得他沽名钓誉。”见赵宸还要再问,她卖关子道:“原因嘛,凭感觉算不算?”   两人将步下最后一阶楼梯,却见那许芊芊与薛妙云一行人跨过店门,与之相对而来。   冤家路窄。   许芊芊身边腻着个油滑的世家子,她满脸不耐,几次对那人恶语相向,对方也全不在意。   她看到薛碧微与赵宸,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并未有理会他们的打算。   薛妙云娇滴滴的本与许芊芊的长兄许慎在轻声交谈,眼角余光忽而瞥到薛碧微,脸上小女儿的情态有瞬间凝滞,很快她就挂上一副热切的笑,与薛碧微道:“微姐儿也在啊?怎的只有你与这小鬼,却不见景乐县主?”   薛碧微浅勾唇角,“方才与县主走散了,妹妹正是在此处等呢。”   “哦,这样啊。”薛妙云瞄一眼许慎,对方眉目清正,看似对薛碧微未有他意。只她唯恐再留下去会让薛碧微这招人的样貌惹了他的注意,她又着紧道,“姐姐眼下不便相陪,微姐儿要顾着自己的安危啊。”   “妹妹定会谨记五姐姐的叮嘱。”   许芊芊在旁默不作声的,实则她观察到那缠着她的纨绔子流露出对薛碧微的垂涎之意。   她心生一计,对薛妙云道:“云姐儿,你这姐姐当的着实不在理。外面人多且杂的,若是有没长眼的登徒子冲撞了你妹妹,你回去也不好交待。”   “确实如此,”许慎附和着对薛妙云道,“不若邀你妹妹与我们一道,互相有个照应。”   薛妙云两难得很,她一则不愿在许慎跟前落得个狭隘、不睦姐妹的印象,另一则她当真不愿薛碧微抢了自己的风头。   如此这般,她将目光投向薛碧微。   赵宸抠了抠薛碧微的手心,她会意后,当即便道:“五姐姐自去罢,无需挂心妹妹。”   “想必县主稍后就到。”   薛妙云闻言,面露笑意,再要开口,只见赵宇的长随自楼梯绕下,他对众人拱手行礼道:“王爷请诸位上楼一叙。” 第28章 . 二十八只团子 交锋   待那长随话音落地, 薛碧微听在耳里直想骂娘,在心里将赵宇千刀万剐了一万遍,她冷笑道:“真是不巧, 家弟年幼,今夜又诸多奔波, 恐要辜负王爷的美意了。”   长随却轻描淡写道:“王爷念及姑娘有此顾虑, 因而在三楼备了一间上好客房, 供小郎君暂作歇息。”   “呵呵,”薛碧微笑意加深,内心却飘过无数句污秽之词将赵宇又骂了一通, “王爷周全。”   赵宸捏着薛碧微的手, 掩去心底的盛怒, 转而担忧的看了她一眼。   强权压制下, 薛碧微无所依仗, 只能任人摆布。赵宇此番将觊觎她的心思透露出一星半点,明面上给出薛碧微做选择的权利。若是聪明人自会顺意而为,若不配合,那赵宇则将采取手段逼她就范。   眼下赵宸只恨自己身子不便,不能立时为她解困。   “赵宇怎的如鼻涕虫一般?姐姐又不喜欢他, 他想强人所难不成?”赵小宸愤愤不平道。   “你眼下既已知晓他是何种人,日后回去可要防备些,莫酿成大错才知后悔。”赵宸提醒道。若非赵宇与三皇子赵容勾结谋逆,或许先帝也不会早逝。   一行人依言上楼。   许芊芊兄妹在前,薛妙云与薛碧微在后。   “你何时识得的瑾王?”薛妙云压低嗓音问道。   “我也不知。”薛碧微心中压抑, 不愿与她攀扯这些是非,因而糊弄她道。   “微姐儿!”薛妙云急道,“你莫以为有昭王撑腰, 眼下又入了瑾王的眼,便不将人放在眼里!小心头抬得越高,可看不见路会摔得越惨!”   “小心的是五姐姐罢?”薛碧微讽笑到,“五姐姐此次未能参加岁考,待正月一过,可是仍会留在外舍的。”   “眼看着五姐姐已经及笄,却无甚才情,咱们侯府又是一番落魄的景象。”   “许大公子好歹也是人中龙凤,许参知的夫人会相中你做她的儿媳吗?”   不知从何时起,薛碧微对自己的态度一变再变。初到京城时还处处低三下四,然而眼下却是用这般轻蔑的语气与她说话。薛妙云血气上涌,当即抬手就要掌掴薛碧微。   赵宸眼疾手快的拽了薛碧微一下,让她躲了过去,而薛妙云却收力不及,往前一个趔趄,扑倒在楼梯上。   薛碧微见状,脑子灵光一闪很快有了主意。她赶紧将薛妙云扶起来,着急道:“五姐姐你怎的了?可是先时跪佛堂受的伤还未好全?”   “妹妹送你回府罢?”   薛妙云摔是摔着了却无甚大碍,加之她当下又意在攀附瑾王,可不会这么错过大好时机。她拂开薛碧微的手,冷声道:“无需你的假情假意。”说完,上前一步将人抛在身后。   薛碧微与赵宸对视一眼,好罢,她将希望寄托在薛妙云身上只能证明她自己也是个蠢货。   三楼均是雅间,且装潢风格各异。   赵宇在名为“落霞峰”的房间等他们。薛碧微则是在侍女的指引与赵宸来到相邻的“桃花坞”。   薛碧微无心细看内里的装饰摆件,对那侍女道:“劳烦姐姐帮忙打一盆热水来。”   待屋内只剩下她与赵宸,她又道:“豚儿暂且在此处歇着,待姐姐另寻法子脱身。”   “也不知县主他们去了何处,竟还未过来。”   赵宸握着她的手,按捺着情绪,“他们都不是好人,我担心你。”   “先前就已拒绝过瑾王一回,那时佯装不知他身份尚且可以躲过,眼下…”薛碧微垂眸黯然道,“在权贵眼里,庶人不过是蝼蚁,打杀全凭他们的心意。”   “不过也无妨,”她转而笑道,“也就寻常吃酒罢了,他若要名声,想来也不会有甚小动作。”   “那日后呢?”赵宸急道。   “日后…”薛碧微哑然失语,“我也不知…”先时还想着有一大笔银子可以寻机逃跑,甚至还规划过以后的生活,可眼前呢?不过是满地狼藉罢了。   她眼里氤氲起一层雾气,赵宸看得心疼,他低声道:“我阿兄很厉害,他可以帮你。”   “对呀!”赵小宸见她泪眼婆娑的也忍不住带上哭腔,“赵宸你虽然被困在我的身子里,可还有其他暗卫不是吗?”   薛碧微只当赵宸孩子语气,“这世上的寻常百姓哪能与皇室相较量?你阿兄也不容易,便不要去麻烦他了罢?”   “若是姐姐不能照顾你了,定会完整的将你送回家的。”   她拿手帕擦了擦眼泪,破涕笑道:“怎的越说越荒唐,又不是生离死别。”   侍女很快去而复返,薛碧微替赵宸净手净面后,又一再嘱咐侍女看好他,她才满腹心事的推门出去。   房门关上,躺在床榻上的赵宸凝神细听走道上的动静,片刻后便没了声响。   此时屋子的窗户被悄然打开,冉七和荀五同时一跃而入。荀五趁那侍女未有察觉,一掌劈在她的后颈窝将人打晕了过去。   “陛下。”冉七小声唤着。   赵宸应声睁眼,沉声问道:“赵宇身边跟着多少高手?”   “三个,只都不是我和荀五的对手。”冉七道。   “真想杀了他。”   “啥?”两暗卫还待反应,赵小宸先惊道,“本朝未有兄弟相残的先例,赵宸你疯啦?”   “啥?”冉七和荀五愣了半晌,皆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还重又问了一遍,“陛下您当真?”   “朕会作假?”他双眼发红,满面戾色,显然一直压抑满腔怒火。   “陛下三思!”冉七劝说到,“师出无名即是滥杀,陛下届时难堵悠悠众口啊!”   “你们觉着朕该如何?!”赵宸喝道,“内外掣肘,听之任之吗?”   “属下可制造事端,以支开瑾王。”冉七抱拳道。   “臣附议。”荀五紧跟而后道,生怕迟了一步,赵宸仍是杀心不减。   “那就去烧了他的王府。”赵宸沉下一口浊气,淡声道,“你们应当知道如何行事。”   “属下领命。”   待两人离去,赵宸静坐于床沿,眼神晦暗不明,心道本想着缓几日再拿赵宇开刀,如今他自个儿撞上来就看谁棋高一着了。   那边薛碧微轻声敲开“落霞峰”的房门后,内里已然一片宾主尽欢之景。   赵宇居首位,许慎位于其右,许芊芊在左,薛妙云则与她相邻,那油滑世家子与薛妙云相对。   临窗的角落里坐着怀抱琵琶的歌伎在唱昭王赵u写的最广为流传的《声声慢・梧桐雨》,此作写女子闺情,思念离家多年不归的丈夫。曲调缓而长,情感哀怨,如泣如诉。   薛碧微向赵宇行过礼后落座于薛碧微的右手。因是圆桌,如此一来,她便与赵宇正好面对面。   “薛六姑娘似是很熟悉昭王叔作的曲子词?”赵宇捻了一只酒杯在手里,神色懒散,语气也极为家常。   薛碧微暗惊,她方才只是略微听了一听,他都能敏锐察觉,心思深沉,让人胆寒。   只她还未回话,许芊芊却哼了一声,嘲讽道:“宇哥哥,你莫要高看了她,她腹中点墨还不及我呢!”   赵宇闻言轻笑,“芊芊真是自谦。”   许慎也笑道:“王爷又不是不知芊芊的斤两,何必拿话诓她。”   “阿兄!”许芊芊嗔道。   本以为被打了岔,这茬子便揭过去了,可赵宇仍是不放过薛碧微,追问道:“薛六姑娘还未回答本王的疑问呢?”   死变态!下地狱的逆贼!薛碧微暗骂道,他此举应是借此试探她与昭王关系?她脑子转的飞快,一面在心里告罪赵u暂且利用他一回,一面客气又疏离道:“因家父之故,臣女于昭王殿下的词作自是如数家珍。”   “当年自杭州一别,殿下与家父时有信件往来,因而其好些未经面世的佳作皆存于家父著录的文集中。王爷若是有意,臣女现下也可为诸位吟诵一二。”   “奈何此举未得昭王殿下首肯,改日臣女少不得要登门致歉,请求原谅。”   赵宇神色自若,甚至还笑道:“昭王叔行事洒脱不羁,恐怕都未曾想过将他自己的词作辑录成册。”   “若知晓薛二爷的苦心,定然欢喜,又怎会怪罪你。”   薛碧微但笑不语。   薛妙云此前对赵宇几番示好都不见对方有所回应,而薛碧微这般冷淡,那瑾王都对她兴趣不减。如此差别相待,她心下不忿,此后竟是一刻也不曾理会过薛碧微。   许芊芊看低赵宇,却也不妨碍在他对其他女子有意时,她将赵宇又视为囊中物。眼下见薛碧微三言两语就勾走了赵宇的魂儿,她有意折辱薛碧微,挥手让歌伎退下,而后又道:“宇哥哥,这哭哭啼啼的曲儿听多了也乏味得紧。”   “你有所不知,薛六姑娘的琴艺甚是绝妙,尤其是《平沙落雁》,更是余音绕梁。现下请她为咱们弹一曲可好?”   许芊芊笑靥灿然的,还问薛碧微,“为瑾王献艺,想必六姑娘不会拒绝罢?”   薛碧微皮笑肉不笑的勾起一丝唇角弧度,“恐怕要让许姑娘失望了。”   “我琴艺如何,许姑娘与我既为同窗还不晓得?年岁尚轻便得了健忘之症,恐须得及时请大夫诊治。”   “你这不长眼的小娘子,会不会说话?!”旁人未有反应,那油滑世家子反倒一脸被冒犯的恼怒之色。   许慎眼神意味不明,示意他莫轻举妄动。   “好心提议罢了,”薛碧微憋屈日久,这些人又一再咄咄相逼,使她耐心告罄,当下是不计后果也铁了心要逞口舌之快,“还望许姑娘莫要讳疾忌医。”   “这位公子也如此,”她说完又看向那吼她之人,“你的舌苔厚而白,两颊浮油有痘,且口有恶臭。”   “还是与许姑娘一同就医的好,否则还不知会吓退多少人。”   见许芊芊二人面上青白交加,薛碧微的郁气散了大半,难得真心笑了笑,又看向赵宇,满目诚恳道:“臣女方才所说兴许逆耳,但却是忠厚之言,请王爷大人大量莫要计较。”   赵宇绕有兴致看着她,愈发觉得这薛六姑娘有趣。   他羽翼未丰时对许家众人尚且收敛锋芒,万不敢像薛碧微这般横冲直撞,也不知她是真傻还是底气十足?   不过今时不同往日,今上手段强硬,不仅他自己,便是许家也处处被牵制,不得不低调行事。而薛碧微不过是个养在深闺的小姑娘,与许芊芊攀咬几句,又无伤大雅,他许家还真能对付她不成?   他扇子一摇,缓声道:“本王岂是那心胸狭隘之人?”说着他又对许慎道,“想必大郎也是如此罢?姑娘家的口角而已。”   许慎无端被点名,心下闪过思量,依瑾王的态度,看来他不只是看中薛六姑娘的皮相那般简单。作为家中长子,自然会审时度势,他对赵宇拱手道:“王爷自然雅量。”   “芊芊被爹娘宠坏了,也就随性了些,此事却与薛六姑娘无关。”   “宇哥哥!阿兄!”许芊芊未料到自己被夹枪带棒的讽刺却无人为她讨回公道,气道,“我一片好心,六姑娘却牙尖嘴利的挤兑我,好没道理!”   “若你不曾先行招惹,薛六姑娘又何至于反驳?”许慎轻斥道,“你莫要任性而为。”   不对啊,薛碧微暗忖,怎的这两人都与她一方了?她狐疑着瞥了赵宇一眼,对方却已收敛赤/裸裸的势在必得的眼神,反而一本正经起来。   怎的?还不成对她动了真心?赵宇果然有病!   此时那长随脚步匆匆的自外而入,神色焦急,他走近赵宇且低声耳语。   只须臾,赵宇面上闪过一丝惊慌,然很快他便冷静下来,起身道:“眼下本王有要事先走一步,诸位随意。”   许慎警觉,心知赵宇遇到了棘手之事,他有意探听,便借口与之一道儿离开。   主人家都散了,薛碧微正好趁势告退,许芊芊却与那油滑世家子对视一眼,忽而拦住她,言辞恳切道:“六姑娘莫急,先前是我唐突了。”   她说着慢条斯理的倒了两杯茶,其中一杯递到薛碧微面前,“咱们以茶代酒,一笑泯恩仇如何?” 第29章 . 二十九只团子 琐事   薛碧微质疑她的用意, 因而迟迟未动。   原是薛妙云在袖手旁观着,许芊芊暗中抵了抵的她的手肘,薛妙云会意, 便催促道:“微姐儿,芊芊主动示好, 你难不成也要小家子气、故作矜持不成?”   “五姐姐这般殷切, 那便替妹妹喝了这杯茶如何?”薛碧微闻言没甚好气的睨了她一眼, 同时也猜到许芊芊的歹毒心思。   “不识好歹!”薛妙云气道。   “云姐儿说的也不无道理,”许芊芊放下茶杯,纤纤玉臂环抱, 故意激薛碧微道, “原本以为六姑娘是极有胆色之人, 眼下看来也不过尔尔。”   薛碧微噗嗤笑出声, “竟不知往日我还入了许姑娘的眼, 奈何让姑娘失望了。我确是贪生怕死之辈,所以许姑娘这杯茶,我还真不敢喝。”   “薛碧微!你莫要敬酒不吃吃罚酒!”许芊芊横眼狠道,“得罪了本姑娘,你休想有好下场!”   “得罪与否, 我以为姑娘心里清楚得很。”薛碧微正色道,“原就是狭隘之人,又何须惺惺作态?”   总归已经结仇,再若无其事的粉饰太平已然无用,倒不如让对方看清自己的态度, 或许日后再使坏时,还会掂量着能否得逞。再者说,待今上性命垂危, 瑾王成功篡位后,包括许芊芊在内的许家百十口人都会成为其刀下亡魂。   因而在此之前只需提高警惕提防,倒也不必与她纠缠不休。   在薛碧微走后,冉七和荀五无声潜入房内,只听被落了脸面的许芊芊对薛妙云喝道:“你还留着作甚!我阿兄又不在场,作这副娇娇怯怯的狐媚子样给谁看呢?破落户就是上不得台面,快滚!”   薛妙云平日里伏低做小本就难堪,今晚又两头讨不着好,可她到底不敢与许芊芊彻底撕破脸面,当下也只是恼得狠狠一跺脚,包着眼泪哭哭啼啼的便跑了出去。   静默片刻。   房间里只余下许芊芊和那对她垂涎已久的油滑世家子。他目光淫/邪的瞄着对方因生气而起伏不定的胸口,摸了摸下巴,不知在打甚坏主意。   许芊芊感受到他那股逼迫}人的目光,恨声道:“再看就剜了你的眼!”   “妹妹,你真会说笑,”那世家子将方才给薛碧微的那杯茶推到许芊芊面前,“喝口茶消消气,那薛六不过一个孤女而已,想收拾她还不好办?”   许芊芊冷眼看着他的动作,唾了他一口,“坏胚子!竟想拿这下了药的茶水糊弄本姑娘?做梦!”   她说着便起身,那世家子抹了一把脸,擦干了唾沫又赶紧跟上,殷勤的好似一条留着涎水的饿犬,“天儿不早了,由哥哥送妹妹家去吧?”   眼看他二人就要先后迈出房门,冉七和荀五从屏风后窜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分别将这一男一女打晕,没多费力气就拖去了床榻上。   荀五拧着眉头问冉气,“这般放着好似无甚作用?”   冉气默然看了一眼,双手利落的便将许芊芊和那世家子的衣裳扯得散乱,而后褥子一盖,他拍了拍手,“走罢。”   荀五坏笑着道:“冉兄英明。”说完又对人事不省的那两人嗤了一句,“狗东西,等着自食恶果罢!”   “桃花坞”里一盏烛火微亮。   赵宸仍在呼呼大睡,那守着他的侍女则是坐在一旁打盹儿。薛碧微轻声唤了好一会儿她才双眼迷蒙着醒过来,像是不知自己为何会睡着一般。只她也未多话,接了薛碧微给的赏银便欢喜告退。   “赵宸,姐姐来了,你莫要装睡了。”赵小宸着急喊道。   赵宸却不理他,仍是闭眼熟睡的模样。   “赵宸!孤饿了!”   “愣的聒噪,”赵宸慢悠悠的嫌弃他,“朕幼时可不似你,整日只知吃喝玩乐。”   “你又欺负我!”赵小宸气结,哇哇闹了两声,忽而顿住,“咦?姐姐为何不唤我们起床?她好似在盯着我们看,难不成发现你在装睡?”   赵宸嗤声道:“朕模样生得好,她喜欢看,便看得久些,有何不可?”   “胡说,这分明是孤的身子!姐姐喜欢的是孤!”赵小宸恼道。   赵宸懒怠理会这个小炮仗。   眼卧水波,最是深情。   实则是他害怕自己一睁眼,便会沉醉进薛碧微的目光里,同时也泄露心底那日渐疯长的情愫。   薛碧微眼下正双手支着下巴绕有兴致的打量赵宸的睡姿。往时他都睡得东倒西歪的,今日倒是双手老老实实的放在身侧,乖巧的紧。   小团子长的真是好看啊!脸部的一笔一划都像是顶级绘画大师的得意之作,想来他日后定然会如同他兄长那般俊美无俦罢?   “豚儿?”她拨了拨赵宸卷翘的睫毛,“快醒醒,咱们该回家了。”她说着将人捞进怀里,“豚儿。”   “唔,”赵宸这才迷迷糊糊的转醒,“你回来了。”   他的脸粉扑扑的,像春日里枝头上挂着露珠的水蜜桃,她看得心软,低头就在他脸蛋上亲了一口,“定然是饿了罢?姐姐吩咐人送饭菜上来?”   赵宸猝不及防的被偷袭,呆愣一瞬,而后垂了眸不知是羞的还是怎的,他吞吞吐吐道:“你、你矜持些。”   赵小宸却在一旁笑嘻嘻的傻乐。   薛碧微搂着他笑,“豚儿可是姐姐最疼爱的弟弟呢,自然想要亲近些。”   赵宸抿了抿唇,好似她这话也无可指摘。他动了动身,将头枕上她的肩,“他们都走了吗?”   薛碧微撇撇嘴,“瑾王不知遇上了甚紧要之事匆匆离开后,旁的人自然也就散了。”   说到这儿,别看她先时在许芊芊面前威风凛凛的,现下过了头脑发热那阵劲儿,她不免有些后悔,絮絮叨叨的跟赵宸倒苦水,“方才我只顾撒气,说话也就失了分寸,不仅将许芊芊彻底得罪了,瑾王那处应当也没甚好印象。日后他们定会与我为难,真是麻烦!”   “我为何不忍一忍呢?”她长叹一口气,“我还拿了昭王做挡箭牌,若是他老人家知晓此事,也不知会否拿我问罪。”   “老人家?”赵宸奇怪道。   薛碧微一板一眼的,“他既是王叔,称一句老人家也无可厚非罢?”   赵小宸笑道:“王叔最是在乎他的年纪,若是晓得姐姐将他足足唤老了几十岁,那才是真的要怪罪姐姐呢。”   赵宸深以为然的点点头。   明月高悬,渐至中天。   薛碧微与赵宸出了雁回楼,左右张望片刻,仍是不见赵西瑶几人的身影。   “也不知县主他们走去了何处。”她自语道。此时空气中起了雾气,随着寒风直往人骨头里窜。   薛碧微半蹲着身子将赵宸的斗篷紧了紧,又替他兜上兜帽,“冷不冷?”   赵宸的脸都陷在帽沿柔软的狐狸毛里,他摇了摇头,“不等他们了罢?我们先回府可好?”   话虽如此,只是今晚两人都还未用过正经的吃食,是以当即又决定到隔壁小吃铺子里吃一碗热乎的馄饨后再行回府。   旁的桌有几位食客在聊天,只听一人问:“瑾王府走水了,大伙儿晓得吗?京兆尹带着官兵火急火燎的赶过去了。”   “我才从永庆坊过来呢!”另一人道,“火势虽大,听人道好似仅是废弃的院落着火,相邻的达官显贵唯恐自家宅子进了火星子,也安排了不少仆从帮瑾王救火呢!”   “原是为这事呢。”薛碧微支着耳朵听了一嘴,“瑾王平日里看着很是从容淡定,可他听得这消息时却尤为紧张,像忧心家中有甚了不得的宝贝会有闪失似的。”   “赵宸,莫不是真让你猜中了,你的玉佩真在赵宇府中?”赵小宸道。   “还未可知。”赵宸面色如常,冷静道。   他二人吃着呢,那边赵西瑶三人突然出现在不远处的人群里,左顾右盼的正是在找人。   “县主!”薛碧微见状高声唤道。   两少年率先听到她的喊声,循声转过头来。赵西瑶还在扬着脑袋搜寻可能是薛碧微的身影呢,祁徽见状赶紧拉了她一把。   赵西瑶回过神后几步跑过来,拿帕子拭了拭额头,“微姐儿!可让我们好找!你和小豚豚去了何处?”   “让县主忧心了。许是我听岔了,我与豚儿便去了雁回楼等县主,而后又碰巧遇上瑾王一行人在听戏,这才耽搁到现在。”   “真是阴差阳错,我们仨在樊楼呢,还以为你和小豚豚遭遇了意外,急得我一脑门子汗。”赵西瑶说着突然横愣了眼,“许芊芊也在?她可有欺负你?”   薛碧微便将此前的经过与她说了,听得赵西瑶眉开眼笑的,直道:“微姐儿莫怕,日后本县主罩着你。”   祁徽与祝南虞也各自叫了一碗馄饨,边吃边随意道:“难怪方才咱们在樊楼时看到东北方向有火光呢,还真是瑾王府走了水。”   祝南虞思量的却要深入许多,“近来气候湿润,木柴不易燃。若非人为,断不会有冲天之火势。”   赵宸闻言,默然瞥了他一眼。   赵西瑶却道:“四堂兄惯来与人为善,又是皇室血脉,还有人故意害他不成?”   祁徽与祝南虞对视,默契的笑而不语。   薛碧微无奈暗道,傻姑娘啊。   此后几人各自回府,一夜无话不提。   …   腊月二十六日,官府封印,至新正十九日始开。   今岁不同往时,圣上称病不朝,不仅未出席宫宴,便是祭天地、告太庙诸多大事也皆由昭王代理。如此一来,前朝后宫人心浮动,各有盘算。   一夜大雪袭城,寅时方才停歇。   毛绒圆乎的小麻雀在屋檐上齐齐整整的站了一排,叽叽喳喳,惬意的享受着清晨阳光的洗礼。   平嬷嬷拿了扫帚扫雪,声响不大,只是与窗外那些讲着私密话的麻雀声相呼应,OO@@的传进了屋子里。   薛碧微与赵宸相对坐于软榻,两人身前的小几上不仅摆有茶水瓜果,还倒扣着一本书。   “故为人君者,正心以正朝廷…”薛碧微心不在焉的,眼珠子四处转悠。   小麻雀们跳着小短腿,肆意玩闹着,而她却只能被困囿于方寸之间,绞尽脑汁的背这劳什子《天人三策》!   见她吞吐着半晌都无下文,赵宸耐着性子信口接道:“…正朝廷以正百官,正百官以正万民,正万民以正四方。”   末了,他横了薛碧微一眼,“你先前允诺日后会勤学不怠,这才三日便故态复萌,孺子不可教。”   薛碧微的岁考名次排在最末,虽是有了升舍资格,但她在文赋方面的成绩却是惨不忍睹,只因夫子均是毫不留情的给了她“丁”等。   被众多同窗嘲笑,她深感羞愧,并且立下豪言壮语,年假期间定要洗心革面,待日后让人刮目相看。   在文采方面,薛碧微自认与赵宸相比,她确实略逊一筹,可一念及自己让一个三尺小童给狠狠训斥了番,她还是有些拉不下脸,手指头在小几上点了点,“豚儿,我是你的姐姐,我朝百姓以孝为先,以长者为尊,你可知晓?”   赵宸斜眼看她,“也不知是谁,昨日撒娇耍赖,定要求我当她的夫子,这才过了一日,却是不知尊师重道了。”   薛碧微被他堵得哑口无言,默了良久才认命道:“好!豚豚小夫子,学生实在背不下这策论,可否看在今日是除夕,宽限学生几日?”   赵宸极有原则,摇头道:“明日正旦,侯府祭祖,你也会因此耽搁;正月初二至初五又是走亲访友之时,你定然无心读书。”   “待得空时,你已将眼下记下的内容忘的一干二净。那么,我当宽限你几时?”他虽是这么问,那脸上却是一副看透薛碧微的表情。   薛碧微讪讪道:“豚儿对姐姐还真是知之甚深啊,哈哈。”   赵小宸忽而道:“赵宸,你竟是与太傅一般模样。要我说,姐姐学识渊博得很,往时她与我讲的那些神仙精怪的故事,便是苏禄钦定然也不晓得。”   “你对她如此严厉作甚?孔子还说因材施教呢。”他哼声道,“日后我定不会长成如你一般的性子!”   “怪道你与她志趣相投,原都是不学无术之故。”赵宸讽道。   “孤不学无术?”赵小宸气得跳脚,像是为了证明他腹有诗书,叽里咕噜的不消片刻就把方才薛碧微背了三日都未背下的《天人三策》选段全须全尾的背了出来。   “孤早就记在心里了,你居然看低我!”   赵宸略作评价,“尚可。”他顿了顿又问,“薛六与你讲过甚传奇故事?我怎的不知?”   “当然是你不在的那些日子,”赵小宸语调轻快,“姐姐与我说在海的西面,还有许多遥远神秘的国度,那里的人…”   薛碧微装模作样的独自默背的半刻钟,而后手不自觉的伸向了果盘,偷摸着剥开一个橘子,还未吃进嘴里呢,她就感受到来自赵宸的眼神威压,而后只好没事人似的笑盈盈的喂他吃了一瓣,再趁他愣神间,眼睛又瞄向了窗外。   喻杏去侯府的大厨房领了些日用,回来后都来不及进屋子里放背篓,便迫不及待的与平嬷嬷碎嘴。   薛碧微蹙了蹙眉,推开小半扇窗对她道:“喻杏,背后说人是非还愣的大嗓门?”   喻杏听得姑娘的声儿,小跑几步过来道,“姑娘,出大事儿了。先前三房还瞒的严实呢,却是堵不住知情人的嘴。如今府里都传开了,三老爷不知怎的得罪了老夫人,老夫人让三房不日便滚出侯府呢!” 第30章 . 三十只团子 闹剧   “不知原因?”薛碧微道。   “是呢!”喻杏神神秘秘的, 她隔着窗棱与薛碧微低语,“大厨房的管事婆子的侄女是老夫人院里的二等侍女,前几日她听了一耳朵, 隐约猜测老夫人如此大动肝火是为着三爷害惨了侯爷的缘故,个中内情却是不知了。”   “哦, ”薛碧微若有所思, 想不起原书中是否有此情节, 毕竟在平远侯府分崩离析之前,三房都始终依附侯府生活。   未想明白她也不过多纠结,又嘱咐喻杏道:“府里的这些闲言碎语, 与咱们无关的你听听便是, 旁的可莫要掺和。”   “奴婢省得。”   夜幕已降。   廊檐挂着的灯笼随风摇曳, 声声爆竹乘着风越过层层高墙, 偌大的京城一片喜庆的氛围。   “豚儿, 祖母规矩重,指不定得让小辈们守岁呢,若是姐姐晚回来,你莫要等哦。”薛碧微在妆奁里挑挑拣拣,好长时间都未选出合适的头饰。   这边喻杏过来, 打开妆台上另一只匣子,拿出一支花钿两支簪,“这一对配姑娘的发型和衣裳都正正儿好。”   平嬷嬷道:“姑娘放心罢,待时辰到了,姑娘若是未归, 老奴自会哄豚儿歇寝的。”   赵宸从榻上下来,走到薛碧微身边,认真道:“我等你。”   薛碧微隔着水银镜与他的目光对上, 那双眼里闪着让她不甚明了的光,眼下她却只觉动容,正要答好,只听赵宸又道:“等你回来给我发岁钱。”   薛碧微的一腔柔软轰然崩塌,暗叹豚儿如今是愈发暴露他顽劣的性子,她咬了咬牙,“好。”   夜里天寒,赵宸近日又有些咳嗽,是以薛碧微未让他轻易出屋子。   隔着染了冰霜的窗户,望着她的身形隐在夜色中,赵小宸哑着嗓子,伤心道:“我还从未离开过父皇独自过年呢。”   “我很是想他。”   赵宸抿了抿唇,想要安慰却不知从何说起。毕竟他也是这般,自打先帝去岁在正月里崩逝,他便觉着这新年再无团圆意。   薛碧微到前院正厅时,正好遇上侍女们将才出锅的各色菜式按照习俗传统依次摆放上桌。   府里的奴仆们皆是喜气洋洋的,与府里各怀心思的主人家们对比鲜明。   通常是府里大宴宾客时才会用上眼下这处厅堂,然而近一年它都处于闲置状态。许是为扫旧年的晦气,厅里各处都精心整理布置过,将那些陈年旧物都收拾了干净,转而换上簇新的摆件。   不仅如此,席上的餐具也皆是官窑所出的成套白瓷,等闲只作收藏用。可见为这辞旧迎新的家宴,老夫人与许氏是下足了工夫。   若是平远侯府往常辉煌之时,便是除夕也门庭若市,上门拜访者不绝。又何须如今日这般用表面的红火去掩盖内里的冷清,不过是为有个心理安慰罢了。   几房兄弟姐妹的关系都不甚亲近,小辈坐在一处,彼此间也无甚话题可叙,只余下几个三房的薛柏轩与他尚不知事的胞妹在嚷嚷闹闹。   如此一对比,反倒突出了近来才入族谱的云哥儿。他因是市井里长大的,性子不比其他几个哥儿、姐儿拘束,又能说会道,哄的老夫人数次开颜大笑。   长辈这一方,气氛就更是尴尬怪异了。   老夫人居主位自是不必说,然而本该平远侯薛文博与许氏分坐其两旁,眼下却是云哥儿亲亲热热的紧挨在老夫人近旁,那许氏将这一幕看在眼里,分外眼红。   崔香菱却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加之她又刻意打扮了一番。绯色绣芍药的上袄,月牙白的下褶裙,项上戴着一串多宝璎珞,就是发饰耳坠也是点翠的手艺,衬得本就憔悴不堪的许氏更是面上无光。余下三房只有夫人唐氏在座,不知三老爷因何故未到。   薛碧微与各位长辈见礼后,瞅着薛映秋身旁留有空位,便要抬步过去。   老夫人却突然喊住她,“微姐儿,过祖母这儿来。”   薛碧微不知她有何盘算,毕竟现下这场合她不比云哥儿年幼,是以断无理由让她压过许氏去。   许氏心有不忿,却掩饰得极好,她笑道:“微姐儿往时不曾在府里过年,而今又是新丧,合该与母亲坐一处,代二爷尽孝。”   “伯娘有心了。”   那头薛文博喝了点小酒,烛火映照下使得他的脸红里泛黄,默然盯着薛碧微良久,忽而感慨道:“是啊…”   “二弟多年未归,再见却已是薄灰一捧。如今六侄女回京,让母亲好歹也有了些念想。”   薛碧微与她这大伯父见过寥寥数面。   在此前的印象中,薛文博虽私德有亏,却是仪表堂堂,儒雅斯文之人。今日再见,她只觉对方双目无光,话音虚浮,一看就知其定然沉迷温柔乡不知归路。   薛碧微不齿他的作为,又念及他曾经对亡母有过的龌龊心思,当下更是觉得恶心不愿理会。   她的神态举动轻易便勾起秦氏留在薛文博心底的那一抹念想。恍惚间,他竟不知今夕是何夕,神思一片朦胧。   许氏见状,暗咬银牙,暗骂薛文博为老不尊。可若是他行为失状,丢脸的则是大房,她不得不有意提醒道:“侯爷,这还未开宴呢,你怎的就喝上了?莫不是想自个儿沾了这新春的喜气罢?”   薛文博陡然回魂,继而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赶紧喝茶以作掩饰,“倒是我心急了。”   待到吉时放过鞭炮后,众人得了老夫人的准允才得以动筷。   那云哥儿不晓得是活泼好动,还是礼数不够周全,固执的撇开侍女的伺候,频频起身自己夹菜。如此这般,老夫人也随了他去。   薛碧微与之相邻,几次都被他的筷子戳到脸,因不便发作,只得一让再让往许氏那处靠。   许氏眉眼间都是轻蔑之色,低声对薛碧微道:“小门小户出来的人,教养出的孩子自然是粗鲁无状。”她说着又用公筷给薛碧微布菜,“就是委屈微姐儿了。”   老夫人讲究食不言,是以席间很是安静。许氏这话一出口,很容易就入了在座诸人的耳。   那崔香菱甫一听见许氏这般编排她,当即就捏了嗓子对许氏道:“姐姐若是不满妹妹教子无方,私下与我提点便是。如今当着云哥儿和侄女的面指摘妹妹的不是,落了妹妹的脸面不论,姐姐作为长辈的体统也失的干干净净。”   平心而论,以崔香菱那起子浅薄的见识和出身若是作为侯府世子的母亲全然是不够资格的,老夫人容许她放肆了几日,却不见得会长期以往都放任其自由。   她本就厌极了心比天高的妾室,眼下便轻描淡写道:“大好的日子,有甚口角私下里攀扯几句便是了,何至于大张旗鼓的放在明面上?”不轻不重的一句话,就将险些燃起的战/火迅速扑灭。   崔香菱没料到老夫人的态度来回转风向,她心下委屈又不好发作,只得捏了帕子,暗自伤神。   许氏近日来没少吃她的晦气,眼下扳回一城,得意的吊着眉梢狠睨了崔香菱一眼,便是对面薛文博沉下脸,她也未看在眼里。   老夫人上了年纪,晚间吃食向来用的不多。她搁下筷子,旁的小辈自然也再无继续的道理。   待侍女将宴席撤下,一行人便移至抱厦围火炉而坐,是为守岁。   老夫人揽着云哥儿在怀里,拿布老虎哄他玩笑了几句,又对许氏道:“正月里各府宴客,你将府里的几个姐儿都带上。尤其是微姐儿,她往时在蜀中无甚机会接触高官显贵,这眼看着开春就得及笄,该相看起人家来了。”   原先她以为昭王对薛碧微有打算,等了这般久却未见有下文,老夫人便想着试探一二。便是昭王那里不成,依微姐儿的样貌也不愁嫁不去对侯府有助力的富贵人家。   许氏应声道:“儿媳也是这般想的。”她说着看一眼薛碧微,“微姐儿的父母皆不在了,可不得祖母和我这当伯娘的费心?”   薛碧微但笑不语,照目下的情形而言,老夫人还未有做送她进宫的打算,那定然是日后出现了某种契机。   奈何她对剧情只掌握了大致走向,更多细节却是不甚明了,看来还需她多留心才是。   没多会儿,老夫人的贴身婆子端来一盘红封,内里装的是压岁银子。小辈们由长至幼的领了,再依次对着老夫人磕头拜年,说些吉祥话。   先时还好,薛碧微几个大的遑论这份祝福真不真心,但因着读了几日书,用词儿都文采斐然的,让老夫人很是满意。几个小的,被提前嘱咐过也中规中矩未出岔子。   到云哥儿这里,只见他大大方方的对着祖母叩首道完祝词,这还不算,他接着又对薛文博伏地大拜,声音清脆朗朗,“儿子愿父亲来年步步高升,加官进爵,光耀门楣。”   薛文博听了,连声道好,喜不自胜的对老夫人道:“母亲,儿子就知这孩子是个知冷知热的,时时都念着他爹爹呢!”   老夫人也是一脸欣慰,招手将崔香菱唤至近前,“待日后入了学馆,云哥儿便养在远山院。这般好的苗子,可莫要耽误他的前程。”   崔香菱闻言,眼里闪过一丝讶异,虽不愿,却也只能强颜欢笑道:“妾身听凭母亲的安排。”   薛文博大喜,自袖兜掏出一枚金瓜子给云哥儿,并道:“今日便借了云哥儿的吉言,来年爹爹定然官运亨通!”   本是父慈子孝感人至深的场面,气氛也和乐融融,那整晚未置一词的唐氏却突然阴阳怪气的冷哼道:“官运亨通?怕不是春秋大梦罢!”   许氏就坐在她的右手,当事人还未发话呢,她先怒道:“三弟妹可会煞风景!怎的?侯爷升官发财还碍着你了不成?”她知晓近来唐氏对大房不满,妯娌二人也多次打过机锋,是以当下的语气便重了些。   偏生这番话戳破了唐氏连日来积攒的想发又发不出来的怨气,她恨声道:“大嫂,只怕你还被蒙在鼓里罢?!”   那云哥儿见几位长辈因自己的缘故针锋相对,眼泪都未经酝酿瞬间便嚎啕大哭起来。崔香菱赶紧将他抱着不住的哄,老夫人也怒道:“唐氏!你休完放肆!”   唐氏对此不仅不怵,神色还愈发冷冽,她仍是对许氏道:“大嫂,薛文博五日前教青楼里的妓子算计,欠下巨额银两,也不知他与崔氏如何盘算的,竟将你也瞒着。”   老夫人眼见形势不对,立马喝声唤人制止,唐氏却挣扎着不从,语速极快的又薛文博道:“狗贼!你有贼心做此事,却未有贼胆承认,只一应将责任推脱到三爷身上。我们三爷受了家法到今日还躺着起不了不身呢!薛文博,你摸摸自己的良心是否与那火炉子里碳一般黑?!”   “往时三爷靠你荫庇为你挡了多少腌H事?你为人放荡不堪,四处拈花惹草,外面养着哄着,对内还有意勾引我这个弟妹?”她说着唾了一口薛文博,“真谁都与崔香菱那下贱胚子似的?”   薛文博让她的连声质问愣怔当场,许氏更是如雷轰顶,不知作何反应。   唐氏三言两语就快要将侯府的天儿给捅破了,老夫人怒目圆睁,气得浑身发抖,直吼着,“还不让她给我住嘴!”   那两个绞住唐氏手臂想将她往外拖的婆子这才又下了死力气捂住她的嘴。   唐氏目下已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她一口咬上婆子粗厚的手掌,迫得人将她松开,继而形容疯狂的大肆诅咒,“薛文博!崔氏!你二人歹毒心肠,将来必不得好死!大房逃不过绝子绝孙的命哈哈哈!”   “你们以为云哥儿当真是大房血脉吗!一群蠢货!”   “给我拖下去!”老夫人已然也陷入魔障之态,声嘶力竭的大吼道。   厅堂里为这是非早乱做一团,仅是哭闹之声。薛碧微他们几个姑娘面面相觑,无一例外的都置身事外。   只薛妙云先前因着崔香菱既跪佛堂又抄佛经的,正愁没机会报复,她揪着唐氏最后一句话道:“原来云哥儿并非爹爹亲生啊?你还真有本事,想混淆侯府血脉不成?”   崔香菱正拿帕子给云哥擦眼泪呢,丝毫不见慌乱,她对老夫人道:“母亲,妾身是冤枉的,云哥儿与侯爷容貌相似,怎可能不是侯爷所生?唐氏走投无路,见媳妇软弱,胡乱攀咬也未可知啊!”   老夫人仍未镇定,她眼下血气上涌,头晕目眩得很,“此事日后再查。”   薛文博替崔香菱说话道:“母亲,儿子相信菱儿是无辜的…”   老夫人挥手打断他,恼道:“散了!都散了!” 第31章 . 三十一只团子 亲亲   夜色空明, 有疏星几点。   从三房的院子附近经过,好似都能听见内里唐氏凄厉的哭喊,在这阖家团圆的夜里显得格外诡异悚然。   喻杏在前执一盏花灯, 冷风飕飕穿过她的耳畔,她颤着声儿道:“姑娘, 咱们快些走罢, 奴婢害怕得很。”   “天不怕地不怕的喻杏姐姐竟也会胆小?”薛碧微笑话她。   “姑娘, ”喻杏嗔道,“奴婢是外向了些,可也并非不怕鬼神之人啊。”不消片刻, 她又惊恐万分道, “老夫人那般狠厉, 今日三夫人让侯府的面子扫地, 她会不会…”   “莫要妄断。”薛碧微止住她的话头, “你既知祖母为人,便得谨防祸从口出。”   “姑娘教训得是。”   未及一个时辰,自家姑娘便去而复返,且她与喻杏二人都面色凝重,平嬷嬷不自觉有几分忧心, 倒了盏热茶让薛碧微喝了,问道:“怎的了?老夫人竟未留姑娘守岁?”   薛碧微缓缓摇头,“一时也不知从何说起。”   喻杏瞄了瞄她,主动提起道:“家宴让三夫人闹了,老夫人气得险些撅了过去。”   “是为着府里疯传的那件事?”平嬷嬷问。   “可不是?不曾想侯爷不仅是懦弱无能之辈, 而且也无甚担当。”喻杏照唐氏对话复述了一遍。   平嬷嬷听后感慨道:“都说咬人的狗不叫,若非逼上绝路,三夫人又何必这般自断后路?”   “三房被分出侯府想来是板上钉钉之事了。”薛碧微叹道, “三叔与二兄靠不住,余下又有轩哥儿、英姐儿需得好生教养,日后三婶过的定是艰难万分。”   赵宸本是对着棋盘看似双手博弈,实则在与赵小宸你来我往的切磋。小家伙棋艺不甚娴熟,每每落子后又悔棋。赵宸冷着脸训斥了他,他才有所收敛。   只赵小宸傲气得很,眼看他自己被赵宸杀的七零八落,他便堵了气坚决再不走棋,气得赵宸胜利在望却始终迈不过去,将他恨的牙痒痒。   他两人正相互置气呢,薛碧微便回来了。   可她不似往常一般会直接进里间寻他,而是在外说话。赵宸心底郁郁,便掀了帘子出去一探究竟,也就听到薛碧微的这番话。   一杯热茶下肚,薛碧微通体都觉暖和,只来去折腾一番,她又饿了,便仰着脸问平嬷嬷,“嬷嬷,可还有甚吃食?那云哥儿没规没矩的,我让他闹得堪堪只吃了几口菜。”   “午间里炖的鸡汤还留了半锅,老奴给姑娘煮一碗鸡汤清面?”平嬷嬷说着就往外走,又被薛碧微喊住,“嬷嬷,外边冷,在屋子里煮就成。”   赵宸探头探脑的,薛碧微招招手让他过来。   她这般动作像是在招呼一条小狗儿,赵宸抿抿唇,挪着步子过去。   薛碧微抓着他的手捏捏,“豚儿想放烟花吗?府里别处院子都死气沉沉的,咱们可不能这样。”   “自个儿开开心心的,多好?”   她神色如常,不见有甚烦心事,赵宸对   赵小宸道:“她怕是还不知那些个让她看成眼珠子一般的身家产业让薛文博和崔氏为了还债而联手卖予旁人了罢?”   “明日一早再告诉她呀!新年伊始,便有愣般惊喜,姐姐定然欢喜。”赵小宸道。   “我也有此打算。”赵宸道。   待薛碧微吃完夜宵,喻杏抱来一盒子烟花爆竹问道:“姑娘,既然咱们要放烟花。奴婢可否请玲珑与三顺一道儿?”此二人是府里的粗使侍女和家仆,年岁尚小,与喻杏相处的甚是亲密,薛碧微时时听她提及。   “你去请他二人过来罢,莫要旁人听到风声。”   喻杏语气轻快的应道,“奴婢晓得的。”   烟花易冷,绚烂的火光不过须臾便消散成一缕青烟。   薛碧微玩了会便觉无趣。   她顾自坐上廊下台阶,支着下巴看喻杏几个带着赵宸玩。   赵小宸是他父皇的掌中宝,平日里可没甚机会接触这些危险的物什,一时间他兴致盎然的闹着连放数十根,这才意犹未尽的道:“赵宸,我们去找姐姐。”   赵宸依言过去廊檐下与薛碧微坐于一处。   她偏头一笑,“豚儿来陪姐姐?”   头顶上灯笼的烛火影影绰绰的映在她的脸上,忽明忽暗。分明是稚气未脱的模样,可偏生又带着魅惑人心的吸引力,赵宸让她的笑晃花了眼,良久才道:“你有心事。”   薛碧微摇摇头,她双手抱上膝盖,侧脸抵上去,语带回忆道:“可惜今日是朔日,不见月亮。”   “幼时我深信天上有嫦娥,且居于广寒宫。每当月圆时,便觉其上光影是她窥探人间团圆而在孤寂自舞。”   “懂事之后,只道那时的自己傻气。现在想来,若是终此一生都无须为世事纷扰所烦恼,应当也是一大幸事罢。”   赵宸眸光深深的看着她,终是道:“你随我来。”   薛碧微不解,“怎的?豚儿为姐姐备了节礼?”她说着站起来,又拍拍衣裙上的灰。   喻杏几人见她动作,问道:“姑娘想歇寝了吗?”   薛碧微摆摆手,“你们接着玩。”   平嬷嬷在屋内做着针线,见一大一小先后进来也道:“姑娘与豚儿累了?火炉子上温着热水呢。”   “还早呢,”薛碧微随口应道,进到里间搬了个杌子坐下看赵宸撅着屁股在榻上翻找。   “你的。”赵宸从书堆里拿出一只让她再熟悉不过的木匣。   “祖母使人送回的?”薛碧微瞪大双眼,不置信道,转念又打消这一念头,“不对,她定不会有这般好心。”   先时唐氏的话犹言在耳,她震惊道:“祖母为了大伯将我的铺子做了抵押?!”   赵宸淡然点头道:“阿兄是买主。”   薛碧微脑子一团浆糊,“怎的又与你阿兄有关?”   赵宸却卖了关子,他伸出小手,“你允诺发我的岁钱。”   “豚儿何时也变作了小财迷?”薛碧微笑道,她说着走去妆台前,拿出一只大红祥纹的锦缎荷包,“送予豚儿的。”   拿在手里沉甸甸的,赵宸拆开来看,“小金猪?”   “正合了豚儿的名,喜欢吗?”   “我喜欢。”赵小宸捧着脸,眼睛也像是冒着星光,“好可爱。”   见赵宸愣愣不语,薛碧微以为他不喜,便道:“姐姐还为豚儿准备了一袋金瓜子。”   “我喜欢。”赵宸蓦然点头,他唤薛碧微走近,“你过来。”   “嗯?”薛碧微本就与他坐于一处,眼下仅仅是挪了挪身子,她将将稳住身形,只觉脸颊上印下一片柔软。   “啊,”赵小宸夸张的惊叫着捂住眼,“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薛碧微也有瞬间愣怔,“豚儿!你竟然、竟然、亲了姐姐一口!”   赵宸面色有些不自在,心下很是害羞,只他惯会装腔作势,梗着脖子硬邦邦道:“礼尚往来,有何不可?”   “不不不,”薛碧微激动道,“往时姐姐与你亲近,你抗拒的很,我还以为你不喜与人接触呢。”   “确实如此。”赵宸现下已冷静了不少,不过得略去他狂跳不止的心以及红透了的耳尖,“你可作例外。”   薛碧微让他这话逗笑了,她捏捏他的小肉脸,实在忍不住又亲了亲,“我太喜欢小豚豚了。”   赵宸的脸“轰”一声又爆红,他羞怯道:“我、我也是。”   赵小宸幸福的直打滚儿,他问:“赵宸,那日后我便可以时时让姐姐抱着我,搂着我,夜里也与她睡在一起吗?”   “不行!”   赵宸思绪飘飞,果断拒绝。   “哦。” 第32章 . 三十二只团子 内情   笑闹一阵, 赵宸与薛碧微说起正事。   原是那日老夫人将薛碧微手里所有铺面的账本、地契及钥匙等重要之物都收到了她自己手里,赵宸便吩咐冉七等人为薛文博做了个圈套。   大殷律法命令禁止官员狎妓,行至本朝, 这一条例几乎形同虚设,加之官员多文人出身, 好些自诩风流之辈, 以听雨阁楼、红罗软帐为人生快意之事。因而只要御史台无人参奏, 每日下职后,同僚间少不得相邀去烟花之地与妓子们饮酒作乐。   薛文博尤为突出。州桥以北的秦楼楚馆,十之八/九他都有光顾, 其中“烟雨楼”是他常常流连不去的温柔乡。   在被圣上申斥停职后, 他更是变本加厉。前几日又与三房老爷薛明哲一同前往烟雨楼听头牌寒烟唱曲儿。   寒烟甚少见客, 便是薛文博是楼里的常客, 他也只于两年前与寒烟匆匆一面, 见之不忘,且心神往之。   如此,薛文博一时忘形不免贪杯,人事不省后待一睁眼,他却让人逮着狠狠臭骂, 道是辱了寒烟的清白。   烟雨楼的妓子多是卖艺不卖身,且琴棋书画自小就精心培养,期间花费甚巨,若日后赎了身嫁予显贵为妾都使得。   薛文博再是平庸无能,他也知自己遭了算计, 又不愿接受烟雨楼提出的巨额赔款的要求。两相争执下,他才知晓此为昭王名下的产业,而昭王又极是喜爱寒烟。   薛文博背脊发寒, 头脑发懵,不得已应下此事,却是茫然无措得紧。   烟雨楼背后有人撑腰,蛮横至极,丝毫不将他这平远侯放在眼里。漫天要价不论,张口就让薛文博五日内拿出十万两白银,否则届时便将他狎妓又毁人名节之事宣扬出去,莫说声名狼藉,爵位也定然不保。   平远侯府眼下哪里还能经得起风浪?薛文博思虑再三主动与老夫人坦诚此事,并且为脱罪,直言他受了薛明哲的唆使才不慎酿下大错。   遑论他的说辞真实与否,老夫人心有定数,而后不由分说将薛明哲关至祠堂再施家法,气急败坏之下也放话会逐他出府。   烟雨楼咄咄逼人,老夫人东挪西凑,掏空家底也拿不出十万两,是以她便果断的拿薛碧微的财物去票号做抵押。   个中实情如何赵宸却是不好一一告知的,润色一番后道:“阿兄细致,他认为这四间铺子既经营得当,断不至于贸然抵押,恐其来路不正,便着人暗查了一番。”   “他后来知晓是我爹爹留下的产业,则主动将铺子下?”薛碧微总觉得不真实,“十万两可不是小数目呢,寻常人家一年的花销也不过十两白银。”   她抿唇不语,沉默良久后又把匣子放到赵宸的手里,“你阿兄已将它买了去,我又如何能心安理得的要回来?”   “就当与我无缘罢。”   赵小宸急了,“姐姐愣般看重她父亲的遗物,怎能轻易不要了呢?”   薛碧微眼下的态度,在赵宸看来也是冥顽不灵,他道:“它兜兜转转的又回到你手里,正是说明缘分匪浅。”   “可是无功不受禄呀,”薛碧微摆手,“我何德何能能承受你阿兄如此人情?”   这固执的小姑娘,赵宸心下郁结,他把匣子往小几上一放,闷声道:“你自己与他说去!”   薛碧微念及那如同玉山将崩似的人物,爱美之心作祟,她莫名产生向往欲再见他一面,便道:“于情于理,我确实应当当面答谢你阿兄。”   “就是不知他何时得空?”   “赵宸,你莫要应诺呀,咱们还没分开呢,怎么能与姐姐见面。”赵小宸叽叽咕咕的提醒。   “我自然知晓。”赵宸道。   转眼见她杏眼潺潺,满目憧憬的模样,他沉下一口浊气,问道:“你心悦阿兄?”   小团子说话直截了当,半分都不给她姑娘家应有的体面,她嗔了赵宸一眼,“豚儿,你能否含蓄些?”   “姐姐与你阿兄暂且只有过一面之缘,对他的为人不甚了解,又谈何倾慕?不外乎是觉着他风姿特秀,是世间少有的玉人罢了。”   听听她的自辩之词,也就是说目下她仅看中了他的皮相?难不成他为人就这般不堪,不值得让她一见倾心吗?   赵宸愁肠百结,啊,气死了。   …   正月初三,舅母王氏与秦谡母子均拾掇的整整齐齐又备了节礼特意上侯府探望薛碧微。   他二人先是前往远山院。   自除夕那夜,唐氏的撒泼搅和气得老夫人最近两日都卧榻静养,她精神不济,也就未与王氏过多叙话。   日头暖和,枝头梅花也开得甚好。   远山院的侍女引着王氏进得疏影居后便轻声告退。   王氏眸光转动间将小院极快的打量了一遍,对薛碧微在侯府的境遇也就了然于心。   喻杏早在门边候着,见人来了很是热切的迎上,“舅夫人总算到了,咱们姑娘可是询问好几回了呢!”   王氏将手里的礼盒递给她,笑道:“倒教是我的不是了,让你们姑娘好等!”   “舅母,您真会开玩笑!”薛碧微与赵宸对弈呢,听得声儿赶紧下榻,她掀开门帘娇声道,“外甥女这不是想早些见到舅母嘛!”   她话音落,四处瞅了瞅,“怎的未见表兄?”   王氏正色道:“阿谡一介外男哪能进内宅?侯府不比咱们小门小户,若他那呆愣子冲撞了哪位姑娘,可不是碍了她的名声?”   “正好儿他也书不离手的,老夫人使了人带他至花厅等着呢。”   “是外甥女想岔了。”薛碧微笑道。   赵宸在里间将薛碧微都话听得一清二楚,一面慢条斯理的捡棋子,一面与赵小宸道:“她时时都将那秦谡记着呢?三句话不离表兄。”   赵小宸嘿嘿笑,“秦家表兄于学问虽是痴傻了些,但为人很是正直。赵宸你眼下对他不满,待日后秦谡有幸进得殿试,你要与他为难不成?”   “你在看轻我还是看轻你自己?”赵宸讲最后一颗黑棋扔进棋笥。   “我就随口说说嘛。”   这边薛碧微引着王氏在正堂坐下,喻杏呈上茶水瓜果,“嬷嬷在厨房里备午间的吃食呢,舅母可得多留上一留。”   “那是自然,”王氏拉着薛碧微的手,“前些日子舅母身子不爽利也就未有精力顾着你。”   “在侯府可还过的如意?姊妹间相处是否融洽?”   薛碧微挑好的道:“尚可。祖母宽仁,立规矩也不严苛,某些方面与在蜀中时无二。伯娘虽计较了些,但也不曾与我为难。”   “你呀,竟说些贴心话来诓我,”王氏道,“眼下这处院子,还不及你在蜀中时一半大小,侯夫人与老夫人对你如何我却是明了的。”   “侯府眼下的境况,想必舅母也有耳闻,长辈各有难处,做小辈的又怎该有怨言?”   王氏叹道,“可怜的孩子。”   仅是在屋子里坐着着实有几分无趣,薛碧微便提议到府中各处走走。   “阿谡与我提及你认养了一位小童为弟弟,怎的不见他人?”王氏与薛碧微相携着踏出疏影居的门槛,忽而问道。   “豚儿近来染了风寒,眼下有些咳嗽,不便着风,”薛碧微解释道,“待午膳时,舅母再与他见面也不迟。”   王氏又笑,“阿谡还说他与豚儿一般年纪时说话都不利索呢,而豚儿却能言善道的,极为聪慧。”   “是表兄过分夸耀了。”薛碧微忍俊不禁道,“表兄向来仰慕聪颖博学之人,若是他在太学读书,定是整日与满腹经纶的夫子们谈天说地,废寝忘食呢。”   “哎,”王氏忧心道,“若是科举中了进士,他那般呆愣的性子又不通人情世故,日后如何与同僚相处?”   “也说不定。”薛碧微比较乐观,“兴许圣上见表兄学富五车,有意栽培呢?一旦历练过两三年,定然大有改变。”   “但愿如此罢。”   冬日里景致破败,沿途走来仅有腊梅香扑鼻。在平日,府里的哥儿、姐儿们会到结了冰的湖面上溜冰玩耍,欢声笑闹,倒也有些人气。   “侯府除却二房只得你一个,大房与三房应当多子多孙才是,怎的冷清得跟府里没几个主子似的?”王氏奇怪道。   薛碧微便将近来发生的事与她提了提,王氏恍然道:“怪道说呢,老夫人面上半分不见过节的喜庆。”   顿了顿,她紧张的问:“老夫人可否提过你的婚事?”王氏虽出身不显,眼光却不拘泥后宅,“你自个儿警觉些,若侯府要拿你的婚事做盘算,可得告知舅母!”   在秦氏弥留之际,她可是郑重其事的允诺过要为薛碧微的未来夫婿掌眼把脉的。   薛碧微摇头,“略略提过。”   王氏坚决道:“若是侯夫人为你相看了甚歪瓜裂枣,定要告知舅母。”   “因有妹妹的临终嘱托,老夫人可就莫想独断你的婚姻大事。”   大户人家拿姑娘的婚事作利益交换是常事,她可不能让薛碧微同为牺牲品。   …   许府在初六这日宴客。   作为其外八路的亲戚,即便平远侯府已沦为世人眼中的末等世家,许氏也仍是接到了许家的请帖,邀请她携府上诸人赴宴。   昨日赵宸发了一场高热,人都烧迷糊了。幸而请来的大夫医术精湛,两剂汤药下去,他便好了多半。   薛碧微担心他的病情,加之本也不想去那虎狼之地浑水,可还未开口呢,她就让老夫人的一记眼神给瞪得闭了嘴。   “豚儿,姐姐很快便回来。”她穿戴整齐后,又坐上床沿摸了摸赵宸的额头,“家里有平嬷嬷陪着你呢,你莫要害怕。”   赵宸眼下恹恹儿的,脑子也有些昏沉,他无意识的点点头,“嗯。”   他向来都是活蹦乱跳的,何曾如近两日这般虚弱过?薛碧微一颗心像是被针扎似的疼,她从颈肩里拉出一根红绳,上面有一个水滴形的羊脂玉佩,她取下来后又将其戴上赵宸的脖子,“这枚玉佩有祛病健身的效用,姐姐眼下送予你,你可要快快好起来啊。”   赵宸眼前只能看到她的嘴一张一合,具体说了甚却是听不清了。须臾间,双眼一合,又昏睡了过去。   喻杏此时进来小声道:“姑娘,老夫人在催呢,让姑娘紧着些时辰。”   “嗯,”薛碧微替赵宸掖好被角,确定他再不会着了凉,这才起身离开,还一面嘱咐平嬷嬷,“嬷嬷,豚儿睡着了,时时注意着些,莫让他踢了被。”   “待到喝药的时辰,再将他唤醒。”   平嬷嬷送她与喻杏出门,“豚儿有老奴照看,姑娘且安心罢。”   辰时末,平远侯府的车驾先后行至许府。   薛碧微踩着脚凳走下马车,环顾四周,暗道这京城顶级贵族飨宴果然不同凡响,附近停靠的马车数量众多,似有“三千玳瑁之簪”的彬彬盛况。   许家大门起于三层台基之上,规模开阔不亚于亲王府邸。府中侍女仆从分立两侧,躬身迎接往来贵客。   薛妙云与许氏已是熟客,她跟雀跃的小鸟儿似的走在前,一面还回头对薛碧微几姐妹道:“微姐儿往前未见过世面,你莫要见了许府的好物件儿便眼馋,失了礼数让众位夫人见了,可是要贻笑大方的。”   薛碧微闻言,只嘴角噙着一抹讽笑不语。   薛映秋与薛月婵也作未入耳的姿态,对她的话半分不见反应。   许氏搀着老夫人眼看着要进大门,听闻薛妙云多嘴,难得顾全大局了一回,“云姐儿你咋咋呼呼的做甚?妹妹们有不合礼之处,你暗中提点便是,吵嚷嚷的闹得众人皆知,是觉着咱们侯府还不够让人看低吗?”   “是,女儿晓得了。”薛妙云撅嘴扯了别手里的帕子,不情不愿的应下。 第33章 . 三十三只团子 太后   进得朱漆大门, 直观入眼的便是前院正中一座巨型太湖石假山,其后是恢弘大气的正屋,雕梁斗拱, 堂皇富丽。   许府前院与后宅相去甚远。需得绕过亭台楼阁,湖水山石俱全的园林中庭, 方至仅作待客所用, 题名为“随堂”的方正宅屋。   屋前一株松柏苍劲有力, 傲然挺立在霜寒之中。   眼下各府女眷齐聚一堂,谈笑风生。还未走近,便能闻到一股子随风飘散而出的香粉气。   老夫人的前脚将踏入门槛, 内里那高坐主位正与旁人说笑且富态圆脸的珠光宝气老妇人亲自迎上来, 她亲昵的抓着老夫人的手, 迭声道:“我的老姐姐, 好些日子没见着你了。”   “近来可好?”   此人正是许嵘的母亲刘氏。   说来刘氏与老夫人还有一段渊源。彼时其夫君许清将中进士仅是一翰林院编修, 在京城无甚根基,俸禄微薄又要养家糊口,一家五口人过得甚是艰难。   老夫人当年是风华正茂,新婚嫁入平远侯府不过一年半载的官家贵女。某日外出游玩时见刘氏拖儿带口的让奸商昧了银子,两相撕扯, 让人心生可怜之意。老夫人看不过眼便援手帮了刘氏一把。   本是萍水相逢,不料多年后,许清平步青云官至宰辅,而平远侯府却日渐没落。即使如此,刘氏与老夫人也偶有来往至今。   老夫人回握住刘氏的手, 感慨道:“人老咯,身子不中用,近日又病了一遭。”   她二人相携着坐好。   许氏则带着自家几个姑娘与许夫人见礼。许夫人郑氏本就出身地方根基深厚的世家, 夫君又是正二品的参政知事,她自己也有诰命在身,可谓是比那些个无实权的宗室媳更风光无两。   薛碧微等人在旁等待良久,许夫人才与在她们之前过来的那些世家女眷寒暄完毕。   “妹妹,好些日子都未过府看姐姐了,可是琐事缠身不得空闲?”许夫人银盘圆脸,与许芊芊有着如出一辙的吊稍凤眼,十足的精明之相。今日为待客又盛装打扮了一番,那浑身的气势,平辈之间,恐怕只有宫里的贵太妃娘娘才能压她一头。   许氏虽也浓妆艳抹过,只身份地位悬殊,如何都越不过许夫人去。她款款浅笑道:“姐姐也知侯府近来一肚子让人焦头烂额的事,没能看望姐姐是妹妹的不是。”   许夫人掩唇笑道:“自家姐妹,我还能真怪你不成?”她说着看一眼许氏身后,站了一地如花似玉的姑娘,眼生的撇开小家子气又手足无措的崔香菱不论,薛碧微立时就吸引走她的目光。   她问道:“这便是薛二爷那姑娘罢?当真是个妙人。”   凤仙紫绣银线暗纹上袄,镶着白狐毛边,齐腰的褶裙衬得她身姿挺立,纤合度。发梳单髻,只着一支精巧的发冠,颈间璎珞与之相配,秀秀气气的立在那,直教人都挪不开眼去。   五官精致绝伦也就罢了,身段也挑不出一处错儿来,许夫人越看越满意,与身旁作侍女装扮的三十岁上下的女官交换了一个莫名的眼神。   薛碧微被点到,便是未开口唤人,也浅笑福身施礼。   许氏闻言回看薛碧微一眼,见她眉目不偏不倚,不似崔香菱那般眼神飘忽、形容胆怯,反而落落大方,没甚自我盘算的模样,她的心陡然提起,不禁担心薛碧微是否入了许夫人的眼,因而她只囫囵道:“正是二爷的独女,这般年纪便失了父母,我们这些做长辈的可不得看顾些。”   世家娶妇,除却德容言工是需得考量的重点,好些簪缨贵族也很是忌讳恃怙双失的女子。许夫人为人严苛高傲,是以许氏才做不经意的提起薛碧微是孤女的身份。   彼此都是当家主母,许夫人还能不知许氏的小心思?只她也未放在心上,略略笑过不提。   许氏趁机对薛妙云、薛月婵两姐妹道:“云姐儿,月姐儿怎的傻愣着?竟是伯娘都不知喊了?”   母女三人与许夫人亲密叙话,薛碧微则是和薛映秋做置身事外的状态,她俩各自寻了一坐处,只喝茶不语。   话说那始终候在许夫人身旁暗中打量、审视、品评诸多贵女的女官在许府开宴前就回到大内,直接入宝慈宫向太皇太后复命。   佛堂静谧,阳光透进雕花窗映上佛像,金光闪闪,其下檀香袅袅,肃穆庄严。   太皇太后身着素衣,阖着双目跪于佛像前捻珠念经。平日里的养尊处优,让她仍然有着一张皮肤细白如瓷,甚少纹路不辨年龄的美人面。待听得跟前的周嬷嬷回禀,她才停下动作,缓缓抬起左臂,“扶哀家起来。”   周嬷嬷躬身掺起她,低声道:“娘娘,听荷此行收获颇丰。”   “哦?”太皇太后挑动眉尖,“宫里好些年没进新人,与皇帝年纪相仿的贵女繁多,自然能挑出些中意的来。”   主仆二人行至暖阁内,听荷早在此候着,她见太皇太后,赶紧福身相拜,“请太皇太后万福金安。”   太皇太后略一抬手,“起罢。”她说着折身靠着迎枕在软榻上坐下,“说来听听,京城里有哪些个小娘子能入听荷的眼?”   听荷神色板正,一五一十的将自己观察得来的结果说了,“奴婢以为,其中以才情论,左谏议大夫府的陈四姑娘玉娆以及平远侯府的薛大姑娘映秋,可堪得头筹;以容貌论,则是平远侯府的薛六姑娘碧微独美。”   “只陈四姑娘身后盘根错节,日后进宫,于芊芊姑娘恐怕分庭抗礼。余下薛大姑娘与镇国公府的大公子关系匪浅,名声有瑕;而薛六姑娘依靠全无,最易拿捏。”   听到后四个字,太皇太后的双眼眸色一深,她道:“稍后将几人的画像呈上来,带哀家看过后再行定夺。”   “是。”听荷应声告退。   周嬷嬷道:“娘娘,陛下若是知晓您为他暗中操持宫妃人选,不定又得大发一通火气。”   太皇太后以手支颐,闻言横眼道:“他那般孱弱的身子,得尽留下子嗣才是,否则江山易主,哀家愧对列祖列宗!”   “陛下执拗,恐难以服从娘娘的安排。”   “那就莫怪哀家用非常手段。”太皇太后狠道,“太医院可查到皇帝的脉案了?”   周嬷嬷摇头,“不曾。”   太皇太后心下思量,已然猜测赵宸是否病入膏肓、药石罔及?当真如此的话,那她必然得尽快将储君掌握在手中,不论他是否为赵宸亲子,只要姓赵便好。   “使人去福宁宫,若皇帝大好了,则邀他前来与哀家共进午膳。”   “是。”   宝慈宫里传话的小太监一路小跑着到福宁宫时,赵宸正由苏禄钦扶着自床榻起身。   “陛下,太子殿下可是又磕着碰着了?”苏禄钦担忧道。   “风寒高热,”赵宸哑声道,“热已经退了,身子尚且虚着。”   苏禄钦焦心得团团转,“我可怜的殿下诶!”只现下不便指派御医为赵小宸瞧病,他只好道,“合该自宫里拿些药材给殿下用。”   “薛六比你我对他更上心,”赵宸道,“莫要胡思乱想。”   此时小太监躬身入内传达了太皇太后的旨意,赵宸沉吟片刻,应下后便让人退下。   苏禄钦适时道:“老奴得知消息,太皇太后在暗中为陛下选妃,今日派了人去许府探看。”   赵宸嗤声道:“她塞给朕的女人,朕就得收下?怎的朕这皇祖母在父皇那处未吃够教训,又想在朕身上故技重施?”   太皇太后入宫时,家世不显,因而分位低下,生得先帝后便被抱养给当时无子的皇后。直到先帝登基,他母子二人的关系都生疏至极。偏生她长年累月在后宫被压制,以致于性格扭曲,好容易成了万人之上的太后,对权柄的迷恋与日俱增,可惜先帝厌恶她的贪婪,并未给予她过多的施展空间。   “也不瞧瞧她许家那些女人各个心怀鬼胎,又貌若无盐。再者说,天下能以皮相与朕媲美的女子能找出几人?与其整日与她们相对,朕何不揽镜自照?”   苏禄钦默然望天,陛下此次回魂的精神头很好啊,他劝道:“陛下,您心里再多不满,到了太皇太后那就莫要不管不顾都撒出来了。她老人家毕竟是您的亲祖母,若是将人气出个好歹,天下人便要指责您不孝了!”   “哼,”赵宸冷声道,“朕迟早收拾了她许家。”   宫婢仍是呈上一些清淡宜消化的吃食,赵宸随意吃了几口,便换上天子常服至养心殿处理国事。   暗卫头子卿九无声而至,单膝跪在书案前禀道:“陛下,属下那日趁乱摸进瑾王府确有发现。”   赵宸闻言,眉目一凛,“说。”   “瑾王府书房内部有一处暗门,内里虽是一间地下室,但属下认为另有的蹊跷。”卿九细细道,“那暗室狭而长,空不见回音,反而更像是…”   “地道?”赵宸抬眸,眼里闪过一丝冷光。   “属下也有此般猜测。”卿九说着抱拳告罪,“只属下无能,暂时未寻找到地道通往的方向及出口。”   “赵宇警觉,此并非易事。”赵宸道,“朕的玉佩也搜寻无果?”   “属下认为,可锁定瑾王。”卿九解释道,“瑾王府书房戒备松散,内里也无甚重要文书及信件,而别处院落则重重把守,极为反常。”   “按照你的想法继续查。”赵宸道。 第34章 . 三十四只团子 宴会   苏禄钦为赵宸整理着奏折, 还猜测道:“瑾王为何会挖暗道?莫不是趁夜与哪位女子私会?若是良家子断不会如此大费周折,那便是有夫之妇?”   赵宸无言以对道:“他野心勃勃,于女色也向来自律, 便是私下里养的那些妓子也不过是掩人耳目所用。”   “府里的侧妃也形同摆设,看似无欲无求, 才是最让人胆寒之处。”只除了他近来好似对薛碧微动了心思, 赵宸思及此, 手中发力,瞬时便折断一根竹管紫毫。   苏禄钦见状,心下咯噔, 不知陛下因何动怒。他小心翼翼道:“陛下, 镇国公收集齐了章家当年通敌一案中无罪的证据, 再次恳请陛下为其平反。”   “镇国公怎的上了年纪反而愈发执拗?”赵宸不耐道, 他虽是这样说着, 手却伸了过去,“折子给朕,另外将当年与章家相关的卷宗也调出来。”   “陛下英明。”苏禄钦喜道。   赵宸却撇撇嘴,“父皇在天有灵,指不定得如何指责朕公然落他的脸面呢。”   待午时过后一刻, 太皇太后才迎来了她数月未见的皇帝孙儿。   尚是节庆期间,她特意换了身颜色讨喜的紫红外赏,又重梳发髻戴上整套新打的头面,如此盛装,赵宸却一副意兴阑珊的模样姗姗来迟, 幸而周嬷嬷一劝再劝,她才忍住未与赵宸置气。   赵宸散散的行了个礼,“皇祖母金安。”   太皇太后按捺怒气道:“坐。”   桌上按规制摆了四十八品菜式, 赵宸虚虚看过一眼,道:“皇祖母,朕身子将好,可吃不得这些个荤腥油腻。”   太皇太后眼角抽抽,对侍立在旁的宫婢道:“为陛下盛一碗素粥。”   赵宸冷眼看着,不置可否。   祖孙二人无话可谈,与其干坐着让彼此不快,还不如直接切入正题,是以太皇太后开门见山道:“皇帝,而今你虚岁已至十九,身边也不曾有个贴心人,更遑论子嗣承欢膝下。”   “眼下朝臣迫于你的威势俱不敢言,可私下众人该如何议论呢?人心惶惶,于朝纲安稳也甚是不利。”   “正好皇祖母看中了几位品貌兼优的姑娘,若是皇帝有意,择一黄道吉日,将她们接进宫来,相伴左右。”   她观察着赵宸的面色,冷肃却不似往日抗拒,便以眼神示意周嬷嬷。周嬷嬷会意后,身后很快便有宫婢上前,手持托盘,其上正是几位贵女的画像。   “陛下,请过目。”周嬷嬷说着,同时一一将画卷打开。   “此为左谏议大夫的四姑娘,陈玉娆。外形清秀端丽,满腹诗书。”   赵宸瞥过一眼,兴致缺缺。   周嬷嬷再拿起一卷,“此为平远侯府六姑娘薛碧微,其父为已逝的成都府路转运使薛弘杰,端的是貌美无双,世间少有。”   赵宸不动声色,心底却笑道,薛六是很好没错,可太皇太后看中她的目的想来不是因为她的相貌,而是无权无势,最易控制罢?   他私心里是想娶薛碧微没错,只眼下并非绝佳时机,还需徐徐图之才是。此念头闪过,赵宸再无听周嬷嬷聒噪的心思,他直接打断道:“闭嘴。”   而后他又看向太皇太后,“祖母若是觉着宝慈宫人手不够,意在新进宫人与内务府提一两句便是,又何至于大张旗鼓的告知朕?”   “皇帝!”太皇太后对他蔑视的态度再忍无可忍,拍桌气道,“哀家与你和颜悦色,你莫要得寸进尺!”   赵宸闲闲一笑,“皇祖母还是放宽心的好,否则如此易怒,气坏了身子与朕可没甚干系。”说完,他起身也不行礼告退,径直出得宫门去。   徒留下太皇太后一腔怒火无处发泄。   许府这边,在众人喝了半盏茶后,许夫人便邀女眷们入席开宴。薛碧微左右都是太学同窗,相互熟识,不时聊上几句倒也自在。   散席后,宾客们也不着急离去。自行散开由主人家引着或听戏唱曲儿,或饮酒投壶,又或是如薛碧微她们几个姑娘一般聚在一处推牌九。   薛碧微今日运气不错,遑论是坐庄或做寻常玩家,她都既可攻又可守,连连赢牌,小荷包装得满满当当。   “微姐儿,你的手让相国寺的大师开过光不成!”御史中丞家的的二姑娘罗思燕嗔道,“我今日输得可难看了,压岁银子都没了!”   薛碧微笑眯眯的佯作惭愧道:“对不住,许是我坐的方位风水极佳,待这局结束,你们谁与我交换?”   余下三人自是忙不迭的应承。   “嘿哟,微姐儿,原来你在这儿躲着呢?”四角小亭遮风的帘子被掀开,进来的是一身红衣,风风火火的赵西瑶。   “县主?我原以为你不曾来呢?”薛碧微一面与赵西瑶搭话,一面看着手里的牌,脑子里同时又在飞快计数。   侍女为赵西瑶放置了一根圆凳在薛碧微身旁,她随意坐下后拈了一颗蜜饯喂在嘴里,才接着道:“我娘亲身子不爽利,父王便在府里照看。待午膳后,我才随了二兄过许府来凑凑热闹。”   “王妃娘娘的身子可有甚紧要的?”   “寻常的头疼脑热罢了,不碍事。”赵西瑶道,她忽而想起一事,只不好放明面上说便与薛碧微悄声道,“微姐儿,你的财路开啦!”   “自放假以来,我与嫂嫂戴着你送的首饰走亲访友,那些个小娘子们但凡有机会都逮着我问在何处买的呢!好些还以为是宫里造办处匠人的手艺!”   “真的?”薛碧微闻言满心欢喜,只现下不适宜讨论此事,她便道,“明日请县主到府中一叙。”   在座的几个姑娘怒道:“你二人愣的神秘,有甚好事却不说与我们听吗?”   赵西瑶打马虎眼,“哪里是甚好事!不过是我最近练了一套剑术,邀微姐儿为我点评一番而已。”   她们心知这是搪塞之词,却也不会死缠不放。   牌局再次结束,赵西瑶在一旁早就看得   手痒痒的跃跃欲试,薛碧微顺势将位置让给了她。   在场的都是关系较为亲近的小姑娘们,期间氛围自然也和乐有趣。   赵西瑶刚坐下,牌都还没握热乎呢,许芊芊带着五六个贵女从旁经过,她的眉眼压低一瞬,很快招手唤来一侍女道:“阿兄让我们过去吃酒投壶呢,将那几位妹妹也邀上一道儿,人多热闹嘛。”   侍女得了吩咐立时小跑进亭子里传话。得了信儿的薛碧微和赵西瑶等人回头,见许芊芊一行人架势十足的正等着她们。   罗思燕觉着她们眼下在许家府邸,无论如何也该顾及主人家的脸面,便道:“咱们去罢?”   其他两位姑娘也是如此,纷纷点头应和。   赵西瑶撅嘴,“黄鼠狼给鸡拜年,她能有甚好心?本县主不给她这个脸面,她还能使人赶我走不成?”   她抓着薛碧微的手,“微姐儿也不去。”   “好罢。”   罗思燕本就犹豫不定,听她这般坚定,心里的包袱瞬间放下,再看一眼牌子瞬时惊道,“猴王对!我赢了!”   “今日总算赢了一局!县主,快给银子罢!”   赵西瑶自荷包里拿了几文钱给她,苦着脸道:“我都没出几张牌呢!”   她们这处顾自笑笑闹闹,看得许芊芊怒从心起,气得瞪眼将几人的背影剜了又剜,恨声道:“去催!”   侍女依言再次传话。   赵西瑶恼道:“有完没完?”   薛碧微磕完瓜子,瞥一眼许芊芊,“若是咱们不随了她的意,她定然不会走。”   “微姐儿说的在理,”罗思燕道,“仅是过去坐坐也无碍罢?”   “去罢去罢。”赵西瑶站起身挽着薛碧微抱怨,“许芊芊这般行径倒是很癞皮狗没差。”   薛碧微浅笑道:“收敛着声儿,仔细她寻你麻烦。”   “我正愁没处撒气呢。”   诚如许芊芊所说,许慎正是领着一群世家子在湖边水榭赏景吃酒作乐。他们见来了不少娇滴滴的貌美小娘子,瞬间收起懒散不正经的姿态,换作彬彬有礼的君子模样极为殷勤道:“眼下这处水榭来了这般多妹妹,当真让人有如沐春风之感。”   许芊芊与许慎的几位好友很是相熟,相处起来也就不拘小节了些,她娇笑道:“陈家哥哥说话还是愣的好听,让人心花都开了似的。”   薛碧微冷眼看着,感觉许芊芊的气质与往时有了些不同,像是更有成熟女子的韵味,一颦一笑都是风情。   “微姐儿,你投壶玩的如何?”赵西瑶怀里抱了一堆瓜果,坐下后问道。   “马马虎虎,十有五中。”薛碧微说了保守的数字。   “改日王府宴客,我再与你切磋。”   “县主不乐意与他们玩?”薛碧微说着看一眼前方正摩拳擦掌的许芊芊几人。   赵西瑶撇嘴摇头。   这许芊芊今日奇怪得很,本以为她会暗中使诈,却不想她既不主动挑衅,也不刻意为难。   薛碧微坐了会便觉无趣,正好赵西瑶喝多了茶水想去茅厕,她便陪着一道儿前往。   以往赵西瑶来过许府,因而也就不需要侍女引路。   她二人慢慢悠悠的走在园中小径里。四处寂静无人,很容易就能发现别处的异动。   “微姐儿,那不是你大姐姐吗?”赵西瑶拍拍薛碧微的胳膊道。 第35章 . 三十五只团子 计谋   两人眼前是一处梅林, 花儿开得正盛,香气四溢。薛映秋与一锦衣俊秀的男子隐身在一株梅树后,不知两人是否起了争执, 总之面色看去情绪甚为激动。   薛碧微定睛细辨那男子的容貌,须臾间便想起了几分, 盖因往日他私下到太学寻过薛映秋说话, 正好让薛家姐妹遇上。薛妙云当时还语带嘲讽的挖苦道:“苏隽一无功名, 二无钱财,也不知大姐姐看中他哪一点?即使是样貌,也不及苏炀半分啊?”   薛映秋是书中的大女主, 爱慕、欣赏她的男子不在少数, 而让她动了真情的除却男主镇国公世子苏炀, 在之前则是让她念念不忘又纠缠甚深的青梅竹马苏隽了。   薛映秋的外祖章老将军对镇国公有知遇之恩, 章苏互为通家之好。苏隽则是镇国公原配嫡子, 却不得父亲宠爱,在生母逝世后他几乎由章家代为教养。   镇国公再娶,与新婚妻子举案齐眉,情谊深厚,待次子苏炀出生后又为其请封世子。如此一来, 苏隽更是成为无爹娘疼爱的小可怜。   薛映秋与他境遇相似,彼此惺惺相惜,互诉衷肠。只奈何后来苏隽仕途坎坷又心性不稳,被人诱骗走上与薛映秋相悖的道路,如若不是苏炀的锄头挥得好, 否则薛映秋花落谁家还是个未知数。   薛碧微细想书中的时间线,现下薛映秋应当是与苏隽隔阂渐深,轮到自塞外回京的苏炀登场之时。   “咱们走罢, 以免被发现大姐姐会不自在。”薛碧微道,薛映秋有女主光环在身,遇事皆能逢凶化吉,加之苏炀还在暗中保驾护航,她几乎没吃过甚苦头。   薛映秋有她自己的剧情线,因而薛碧微从未想过要不自量力的干涉。   “那锦衣男子是镇国公府的大公子罢?”赵西瑶道,“他与你大姐姐相识多年,感情甚笃,怎的还未上侯府提亲?”   “不知。”薛碧微摇头。她暗道,便是苏隽有意迎娶薛碧微,老夫人与平远侯也不会应诺啊。他年届十九都尚未考取功名,不似苏炀比之还小上两岁,却已是战功斐然的小将军。   “我觉着他与你大姐姐不甚相配,”赵西瑶头头是道,“薛映秋才华极盛,而苏隽却逊色很多,加之他又与许慎之流来往过密…”   “各有造化罢。”薛碧微道,“若是大姐姐喜欢,旁人也阻止不了。”话虽如此,可苏隽的作用仅是男女主感情路上的试炼石罢了。   茅厕的位置隐秘,左右都不见人影。   赵西瑶进去前特意嘱咐薛碧微莫要走远,在门外等她便是。   薛碧微依言,而后去到几步之远的地方坐下歇脚。她的目光扫过四周的景致,神思飘远,在未有察觉时,忽而感觉后颈一痛,刹那间便没了意识。   鼻翼翕动,只觉有浓烈甜腻的香气往鼻子里窜,耳边还有陌生到声音在焦急唤道:“薛六姑娘!薛六姑娘!快醒醒!”   “唔?”薛碧微颈后疼痛万分,她强忍着睁开眼,视线还有些模糊,但也能辨出她眼下在一处寝房里,红罗软帐,烛火微光,气氛暧昧得很。   “薛六姑娘,您总算醒了!”方才那声音略显激动道。   “你是何人?”薛碧微偏头循声,见床沿处半蹲了一名黑子劲装的男子,正是荀五。   荀五简短道:“在下荀五,原是奉命保全小主子的安危,只小主子唯恐姑娘在许家被人刁难,故而命在下暗中跟随姑娘左右。”   薛碧微的脑子虽有些迷糊,却也飞快反应过来。“豚儿安排你过来的?”她又问,“我被人暗算了?”   这般情形,不用想也知接下来会有某位男子入内,在与她被翻红浪时,让无意间闯入的大批宾客撞了个正着,于是她的名声尽毁,只能匆匆许人,孤苦一生。   能用如此手段,且与她有仇的除却许芊芊不做第二人之想。   薛碧微自知时间紧迫,赶紧翻身下床,“今日多谢公子相救,咱们需得尽快离开此处。”   两人刚要出屋,果不其然发现一其貌不扬的酒囊饭袋,贼头贼脑的进了院子,在他开门进入房间还未有旁的反应时,躲于门后的荀五当即出手,将其劈晕。   薛碧微上前补了一脚,又暗中观察院外不见异常,这才被荀五拎着迅速逃离现场。   在他二人走后,却不知另有旁人现身。   一身着精干短打的侍从提溜着已经不省人事的锦衣男子进了薛碧微方才所在的屋子,他还将地上的人和手里的人都放去了床榻之上。   做好这一切后,他折身返回复命,却不知他家公子苏炀已悄然出现。   苏炀着赤红镶金锦袍,玉冠束发,眉眼间仅是桀骜不恭之色,他双手环抱,懒懒散散的瞥过一眼同床的两名男子,漫不经心道:“不够。”   略微停顿,他又道:“给他二人喂药。”   苏炀的狠辣,侍从已司空见惯,因而他面色无波,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来,分别给那两人喂下药粉。   临走前,苏炀拍拍其中相貌俊秀的男子的脸,“好生享受,我的阿兄。”   主仆二人一个纵身,便提气跃上屋顶。以居高临下之势,苏炀尽览许府全景,他忽而飘散着语气道:“宰相府邸,不过数十年就已壮大为与王府一般的规模,不知多少民脂民膏流入许姓之手。”   他问侍从,“前些日子瑾王府失火一事可查出了眉目?”   侍从摇头,“未曾。”   苏炀闻言暗笑,陛下行事果真滴水不漏。如今他也效仿一番,待其后禀明陛下,指不定还会得他一句夸赞。   “点一把火。”   他淡声道,随后很快消失在高低重重的墙院之中。   水榭中,玩乐的气氛正酣。   许芊芊得了侍女回禀,知晓她的计划顺利实施,心下快意,一时不察将茶水洒到了薛妙云的裙子上。   因是为赴宴特意新裁的衣裙,薛妙云心疼不已,可许慎在旁看着呢,她压下怒火,勾着唇角笑道:“无事,拿帕子擦了也看不出印子来。”   许芊芊眼下却一改常态,热心道:“云姐儿你何时变得这般客气?你随我去换身衣裳罢,正好儿我还有好几身未穿过的衣裳。”   薛妙云假意推辞了一番,实则心动不已,许芊芊的衣裳用料,一匹布花的银子可抵她的两匹,当许芊芊再次相邀,她随即点头同意了。   她二人还未起身,就见薛碧微与赵西瑶相携着返回。   罗思燕问道:“县主,你怎的去那般久?我还以为你与微姐儿自行寻了有趣的地儿玩的乐不思蜀了呢!”   赵西瑶意有所指的笑道:“可不是?往时还不觉得许府这意趣乏味的地儿有甚好的,今日待我与微姐儿细致游览了一番,可是别有洞天呢!”   “是吧?微姐儿?”   薛碧微笑着附和,“确实如此,燕姐儿若是有意,咱们现在且去看一看?”   “走罢。”罗思燕与许芊芊那伙人本就不熟悉,在水榭坐了小半个时辰早已难耐的如坐针毡,好容易等到薛碧微她们回来,更是迫不及待的要去散散闷气了。   许芊芊眼睁睁的看着薛碧微毫发无损的出现,她直觉不可置信,想唤方才办事儿侍女过来询问究竟,可薛妙云又在她身旁杵着,她气道:“烦死了!滚一边儿等着!”   她的态度眨眼就变了两变,薛妙云一头雾水之余,又委屈不已。她怯怯的回原位坐下,让许慎看了都忍不住责备许芊芊道:“芊芊,云表妹又未招惹你,你怎的如此态度?”   那边许芊芊满脸戾气的等侍女返回问话,根本不耐烦搭理许慎。   许慎见状,还要再开口,只听远处的侍女、仆从焦急的四处奔走,且高喊着:“走水了!幼芳院走水了!”   幼芳院紧邻许芊芊所居住的木青院,她听得此事,立时脸色大变,对许慎吼道:“快去救火!”   在座诸人这才如梦初醒似的,着急忙慌的跟着那些提水的仆从身后一溜儿的跑。   赵西瑶蹙着眉,低声问薛碧微,“微姐儿,幼芳院?方才不好好儿的?”   先时她从茅厕出来,却不见薛碧微的踪迹。因着知晓她的为人,是以赵西瑶兀自猜测她是否遭了不测,否则不会不告而别。   心下虽是焦急,却也不好声张,她沿路顺着过来的方向找了一圈未果,当机立断又去到几处客院。   恰好在幼芳院外与薛碧微相遇。   薛碧微摇头,“许是意外。”   “活该,多行不义必自毙,将她的院子烧的精光才是。”赵西瑶啐了一口,“蛇蝎心肠的坏胚子。”   “咱们去瞧瞧罢?”   赵西瑶自然没有二话。   说来也奇怪,着火点很是巧妙,正好是幼芳院内一株冠盖茂盛的树,火舌趁着风,直接窜上木青院的院墙再延伸到屋顶、房梁,即使让人发现得及时,可主屋已然损失惨重。如此一来,反倒是幼芳院安然无恙,堪堪只着了几棵枯树。   原本好好儿一场宾主尽欢的宴会,却让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给搅了兴致。   不仅许家阖府上下全力救火,赴宴的宾客也被迫加入其中,待京兆尹带官兵赶到时,才缓解了人员危机。   未免伤着贵人,许夫人带人妥善将众人安置了,再逐一清点可否有不在场或是失踪之人。   赵西瑶眼力好,识得的人又多,她支着脑袋,目光逡巡一周,对薛碧微道:“确实少了人。”   她这话音还未落地,那边礼部侍郎的夫人就急道:“可有见过我家明儿?”   这“明儿”是许慎的好友,也是那日薛碧微在雁回楼见过的油滑世家子。三品大员的郎君若是在许家出了意外,朝廷或许不会追究责任,可两方私下却极易结怨。   许夫人闻言立时派人各处寻找。   许慎也起身拱手道:“五郎先前还与我们在一处,只后来他借口方便,至此再不见他的面。”   正说着呢,开封府的衙差一阵风儿似的跑过来,对许夫人行礼道:“夫人,明公子在幼芳院。”接下来的话或是有些难以启齿,他脸色难看的斟酌半晌,“正与镇国公长公子在一处歇息。”   这话其中的含义很是耐人寻味。   侍郎夫人顾及不到其他,只知幼芳院还燃着火呢,她忧子心切,连声问:“人呢?醒着吗?可有受伤?”   “额…”衙差支吾着却是说不出话来了。   侍郎夫人正要开口呵斥他办事不力,却见幼芳院那处,七八个衙差共同抬着一架床榻出来,而里面正在上演着难以入目的男男活/春/宫! 第36章 . 三十六只团子 惨然   场面顿时一片哗然。   在场的贵妇、贵女们纷纷惊呼着捂眼躲避, 嘴里直嚷嚷着“害眼!”   “有辱斯文!”   “非礼勿视!”   “丧德啊!”   有机灵的仆从赶紧从屋子里抱出因为那两人动作幅度大而激烈使得掉落在地的床帐,将他们光溜溜的身子遮住。   许夫人则是以手挡面,生怕见到甚糟污的画面, 她疾声唤人,“快抬两桶水过去泼醒他们!”虽说不是自家子侄, 可到底害了许府的名声, 遑论甚手段, 眼下将两人弄清醒了才是要事。   侍郎夫人却是理智全失,因颜面尽失的羞臊让她涨红了脸,已然不顾高门大妇的体面呵斥那领头抬出床榻的衙差, “蠢货!你不要命了!故意与我侍郎府为难, 害我儿声誉?!”   寒冷刺骨的湖水接二连三泼向苏隽二人, 那让人脸红心跳, 声声入耳的喘息终是停歇, 只他们药效未过,视线朦胧,脑子里像是塞满了棉絮,结结绕绕,全无思考的能力, 不多时竟又纠缠到一处。   衙差硬着头皮,战战兢兢的苦着脸解释,“夫人,小人已经尽力了!我们三四个兄弟上前都未能将公子们分开!若是动用武力,恐会伤了公子的根本。”   他而今还不过是个未娶亲的毛头小子, 乍然目睹两名男子颠鸾倒凤,内心的震撼仿佛如同滔天巨浪向他拍来,谁人能理解他内心的悲戚?   “再则, 此时又转了风向,幼芳院的屋子也开始燃烧,不及时将公子们救出怕是会使他们有性命之忧!”   衙差言辞恳切,许夫人在旁听着认为很是在理,她劝侍郎夫人道:“事急从权,你呀,就多担待些。”而后又折身吩咐人去请大夫。   也不知这两人用的是甚虎狼之药,竟是连性命都不顾了。   画面如此不堪,最是讲究礼节的世家贵族们早已离开了七七八八,只今日之事与涉世之人定然沦为各家之间的笑柄,日后再难抬起头来。   薛碧微与赵西瑶也跑得远远儿的,待看不见那有碍观瞻的场景,两人才停下来。   赵西瑶满脸不可思议,“从未听说过苏大公子好男风啊!怪道说他不与你大姐姐提亲!莫不是此前他与大姐姐亲近不过是障眼之法?”   薛碧微了解内情,知晓苏隽此次应当是被人算计了,可到底是谁会在她走后将苏隽扔了进去呢?   “苏大公子…”她也不知该如何解释,“对大姐姐可能是真心的,今日或许是意外。”   赵西瑶对民间五花八门的话本涉猎颇多,见识也比一般闺阁女子广,她啧啧道:“我看不尽然。”   “指不定苏大公子与那张明互生情意,碍于世俗又不能公然出双入对,因而他俩便利用许芊芊对你的暗算,从而达到私会目的。”   “你是不知,有的人表面再正经不过,私下里还不知如何放浪呢!”她说的头头是道的,都未注意到薛映秋从旁经过,“微姐儿,你大姐姐为人可圈可点,劝她回头是岸方才是正道。”   末了,赵西瑶见薛碧微一脸尬色,还懵懂道:“怎的了?傻愣愣的做甚?”   “我大姐姐应是听到你的话了。”   “啊?”   薛碧微道:“不过也无妨,大姐姐不会与你计较的。自己心悦之人遇到这般丢脸的蠢事,她定然很难过。”   “哎,”赵西瑶叹道,“若苏大公子确实被人陷害,此事一出,日后在京城恐难以行走。”   那张明本就是个混子,与男子媾和不过是在他以往的“丰功伟绩”上再添一笔,旁人反倒容易包容。而苏隽则不同,他是今科春闱能高中状元的大热人选之一,赌坊中为他押注之人不在少数。临近科举,他出了这么一桩丑闻,于他的声明损害程度不可估量。   至少,便是有幸金蟾折桂,他也很难留任京中。   苏隽离开京城也就意味着与薛映秋见面之日屈指可数,彼此间再是深厚的感情也会因距离而日渐淡化,那么能因此获利的人,首当其冲便是苏炀!   薛碧微突然发现自己还可能猜到了纵火事件的始作俑者,她蓦然打了个寒战,男主现在仅是处于偷偷摸摸暗恋薛映秋的阶段便如此不择手段,那若是将他得罪了,那还了得?   冲天的大火,在倾尽许府人力物力下,足足烧了两个时辰才停歇,直接导致木青院与幼芳院尽毁,只余下断壁残垣,一堆灰烬。   赵宸午时过后到了养心殿处理政务,候在一旁的苏禄钦则与他讲发生在许府的闹剧。   “薛六无事罢?”他问。   苏禄钦道:“荀五及时将六姑娘带离,因而六姑娘全须全尾,未受半点委屈。”   “那便好。”赵宸翻阅完有关章家通敌案件的卷宗,思量片刻道,“命三司重审此案,择昭王为主审官。”   苏禄钦闻言迟疑道:“昭王殿下整日忙于国事…”   “章氏一案牵涉甚广,与其全无关系者,朝堂内外不过昭王一人而已。”赵宸道,“若是昭王叔分/身乏术,待朕离开后,令太傅还朝辅政。”   话音未落,他起身从书案后走出,并且道:“备车,朕要去平远侯府。”   “苏禄钦正要应下,忽而想到一事道:“陛下,苏小将军递了牌子进宫,请求面圣。”   “他一回京就烧了参政知事的府邸,在边塞几年,本事未见长,胆子却愈发大了。”赵宸冷哼道,“先是瑾王府失火,如今又是许府,经他此番画蛇添足,倒教将幕后策划之人的嫌疑指向了朕。”   “让他滚回去反省几日。”   苏禄钦躬身道:“是。”   暮云西上,落日的金光渐渐隐去。   至酉时,前来许家赴宴的宾客才陆续告辞,平远侯府一行人也坐上了回程的马车。   薛妙云因许芊芊今日倒了大霉,故而格外兴奋,她还幸灾乐祸的讽道:“真是报应不爽,许芊芊作恶多端,老天看不过眼才对她小惩大诫!”   “她平日里最喜不动声色的夸耀她日常的吃穿用度,今日一把大火烧了精光,真是太快人心!”   四姐妹同坐一车,她犹自说的畅快,薛碧微和薛映秋却是懒怠理会的,只薛月婵怯怯道:“五姐姐,你小点声罢,让人听了去可就不好了。”   薛妙云狠眼睨她,“我在自家姐妹前编排许芊芊几句有何不可?我怎有你这般胆小如鼠的妹妹!”   话不投机,一时车厢内再无人开口,可薛妙云嘴巴闲不住,恰好今日之事又落了她许多话柄,她的目光暗含深意的打量薛映秋一瞬,捂嘴娇笑道:“今日与张明勾缠一处的是大姐姐的隽哥哥罢?”   “他与大姐姐两小无猜,怎的还会做出这般让人不齿之事呢?”   薛映秋本就为苏隽哀痛伤身,薛妙云却还全无眼色的往她跟前碍眼,是以当下也就不客气道:“不想五妹妹将礼义廉耻都学到肚子里去了!”   “当时那般情形,旁人都知晓自觉回避,可妹妹一闺阁女子却毫无羞耻之心,当真是不害臊!”   “薛映秋你!”薛妙云怒目圆睁,立就要与她理论,却被薛碧微和薛妙云左右拦住。   薛碧微道:“五姐姐还是莫要听风便是雨,当时情形混乱,咱们距离又远,又如何能断定其中一人是苏大公子?”   薛月婵也应声附和。   揭过这段姐妹间的龃龉不提,不多时,闹市嘈杂的喧闹声渐行渐远,哒哒的马蹄声也止住。   众人下车后,便见府门前一派凄惨别离的景象。   三房被老夫人下了最后通牒,务必在近两日搬出侯府,便是三房老爷提出开祠堂请宗族族长为其主持公道也被老夫人蛮横驳回。   三房势单力薄,全无招架之力。   眼下三房的忠仆将装了日常用度的箱子依次搬上赁来的驴车。三老爷与长子先行去了落脚的小院,当前则只有唐氏苍白着脸与她的一双儿女挎着包袱一步一顿的迈下门前台阶。   周遭围了不少看戏的百姓,他们不知内情,仅凭眼前所见做了不尽相同的猜测,故而对大房指指点点,甚至还有唾口辱骂之人。   老夫人面色铁青,质问许氏道:“何人允许他们从正门离开?当侧门是摆设吗?!”   许氏一脸戚戚然,“媳妇确实是照母亲的意思吩咐下去的,只是…”   “快将他们赶走!”   既然老夫人都发了话,在门房候着的家仆对三房的人自然也就不客气,他们如同驱赶流浪狗一般的推搡着唐氏。   唐氏本就瘦小,近来又连遭打击,现下更是一副弱不禁风之相。她护着两个孩儿不被伤害,自己却未注意到脚下动作,一步踩空,旋即跌倒在地。   两个小娃娃见娘亲遭人欺负,薛柏轩呲牙咧嘴的挥着拳头去打那家仆,英姐儿则是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的拿双手去拽唐氏对胳膊,想将她拉起来。   老夫人冷硬着心肠,一丝眼风都不曾留下,由着贴身嬷嬷搀扶她进了侯府大门。   这让人闻者伤心,见者落泪的情形,许氏不免动了恻隐之心,她厉声阻止道:“好了!快送三夫人上车!”   围观之人的指责愈发难听,薛妙云不堪忍受,催促着许氏快快离开。   薛碧微落在后面,她见唐氏粗衣麻布又步履蹒跚,走得很是艰难,几步追上去将人喊住,“婶娘。”   唐氏闻声,顿住身形,而后缓缓回头,哑着声儿道:“微姐儿,可是有事?”   薛碧微情绪复杂,知晓眼下纵是千言万语也无法宽慰唐氏被逐出侯府的惨然,因而也不多说,只从腰间接下荷包,塞到唐氏的手里,“侄女的一点心意。”   唐氏将拿荷包紧紧攥住,嘴唇蠕动半晌,语不成句道:“微姐儿,多有得罪,先前是婶娘不对…”   薛碧微内心惆怅,虚叹一口气道:“婶娘无需自责,日后多多保重才是。”说完,她也不给唐氏再说话的机会,提着裙摆小跑着回府。   赵宸的马车在与平远侯府不远不近的距离已经停候多时,直到薛碧微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那两扇已经关闭的朱漆大门后,他才放下车帘子,淡声道:“去侧门。” 第37章 . 三十七只团子 再见   天际尚有一丝明亮的光线, 如钩的新月已经悄悄挂上树枝头。   夜风浸着寒意,裹挟冰霜。   “姐姐为何还未归家?”   薛碧微单手推开疏影居院门,便见赵小宸坐在正屋的门槛上, 两手支着下颌,歪头问喻杏。   喻杏弯了腰正在好言好语的劝, “豚儿, 你的身子才爽利些, 莫要在这风口坐着了可好?姑娘兴许很快就回了!”   “豚儿。”薛碧微轻声唤道,同时加快步子向前,待上了台阶, 赵小宸眸光闪亮, 笑着跑上来抱住她, “姐姐!”   “你总算回来了, 豚儿好想你啊!”   薛碧微托着他的臀将人抱起来, 一手还探了探他额头,“已经不热了。”   她又问:“脑子还发晕吗?”   赵小宸摇头,“姐姐,豚儿已经大好啦。”他的声音清清亮亮的,除却以往红润的小脸略微有些苍白, 倒也与早晨离府时的虚弱的模样相差甚远。   “豚儿真厉害。”薛碧微亲亲他的小肉脸。   “姑娘可是有事耽搁了?”喻杏替她解下斗篷,又端上一杯热茶。   “嗯。”薛碧微点头,“祖母与我谈话。”她自作主张给唐氏补贴了些碎银子,许是让嘴碎的下人告知了老夫人,故而唤她过去说道了几句, 让她莫要滥充善人,既有余钱该是用在侯府的支出里,而不是去接济不相干之人。   人性凉薄至老夫人这般, 也是世间少有了。   一早定好了晚间吃滋补的汤锅,平嬷嬷将炖得滚烂发白的鹅汤锅底端上炉子,顺口问道:“姑娘,此去许府,可还顺利?”   “先时还好,只后来许府遭了大火,倒让人看了一出好戏。”薛碧微回忆起一瞬当时的画面,不禁莞尔,“旁的却是无甚有趣之事了。”   “那许府的三姑娘骄横跋扈,平日里与姑娘就诸多为难,她没有趁机欺负姑娘罢?”平嬷嬷追问道。   薛碧微看一眼赵小宸,扬唇笑道:“这便要感谢我的小豚豚了,否则我兴许得吃大亏。”   “哼!”赵小宸闻言,眼睛瞪得圆溜溜的,“她果真对姐姐暗下黑手!”   喻杏也紧张道:“姑娘无事罢?”   薛碧微摇头,“我好着呢,就是许芊芊恶有恶报,大火烧了她的院子。”   赵小宸待她主仆三人叙完话,这才迫不及待的气呼呼告状,“姐姐,方才阿兄来过了。”   “他还抢走了姐姐送我的玉佩!”   赵宸的车驾来到侧门,为着避嫌,他本该使人去请薛碧微而后等着她出来。可奈何赵小宸还病着,他到底有几分担忧,故而私进了侯府。   待进得疏影居,喻杏与平嬷嬷在后院捣衣,赵小宸这小鬼早生龙活虎的因无事可做,闲得在床榻上打滚儿。   他过去将人摁住,“薛六还未回来?”   赵小宸愣怔一瞬,继而翻身坐起,开心道:“赵宸,你来看我吗?”   “你说呢?”赵宸细致打量他一番,“想来你的风寒已然好了多半。”   赵小宸点头,而后从颈肩把红绳勾出来,冲赵宸炫耀,“姐姐送我的。”因病的糊涂了,是以他都不知薛碧微何时将玉佩给的他,还是问了喻杏,才知晓前因后果。   赵宸的眸光在那玉石上停留了一瞬,“给我瞧瞧。”   天真单纯如赵小宸,根本没看明白此时赵宸眼里有何含义,他依言摘下玉佩放到他的手心里。   “薛六可有说过,这块玉作何用处?”   赵小宸的眼睛滴溜溜的转,回忆道:“说是有祛病健身的功用。”   谁知赵宸闻言,若有所思的点点头,随即将手一握,“与我正合适。”   赵小宸不料他这般厚颜,立时辩解道:“可这是姐姐送给我的。”同时他还手脚并用的爬去赵宸怀里,掰着他的手想抢回来,可惜力量悬殊太大,最终无果。   他急得哇哇直哭,“赵宸,你好过分。”   “孤讨厌你,不想再见你了!”   赵宸默然看他哭闹,再慢条斯理的拿了手帕给他拭泪,“你这般撒泼耍赖,半分不见储君应有的体统。”   “你把玉佩还给孤,孤便有了。”赵小宸打着哭嗝,惨兮兮的,“还给我。”   赵宸却不理,“朕甚是喜欢这玉佩。”   “你喜欢便要如此霸道的强夺吗?”赵小宸斜着眼瞪他,气的狠了。   “薛六先时赠予你小金猪,我不与你争,”赵宸循循善诱道,“眼下将这玉佩与我都不可?”   “大殷的太子绝非吝啬之人。”   赵小宸有些动摇,“可是…”犹豫半晌,他终是善解人意的决定道,“好罢,你的身子不及我健壮,有姐姐的玉佩护着兴许能好上几分。”   赵宸气结,满脸无言以对的模样,他咬牙道:“朕好得很,你莫要听薛六胡诌!”   赵小宸嘟着嘴咕哝,“讳疾忌医乃是大忌。”   赵宸冷笑。   薛碧微让赵小宸的话弄得一头雾水,“你阿兄?怎的未见门房通报?”她话音一落,忽而念及今日在许府出现的那位高手,莫不是他们如梁上君子一般行事,□□而入罢?   果不其然,赵小宸道:“阿兄不宜露面,以免让有心之人知晓他的行踪。”   薛碧微了然,以小团子阿兄的实力,在平远侯府这没落的勋爵之家如入无人之境也算平常。   见她的思绪偏远,赵小宸皱着小脸再次强调,“姐姐,阿兄抢走了我的玉佩!”   他一脸让人为他讨回公道的模样,薛碧微搂他在怀里,安慰道:“那又不是甚值钱的玩意儿,若豚儿当真喜欢,改日姐姐送你一件水儿头极好的翡翠挂件?”   赵小宸撇嘴,眼里包着一泡泪,“可那是姐姐给豚儿的心意,旁的再好又如何能比?”他说着腻在薛碧微怀里,嘤嘤嘤的,“姐姐,你向阿兄将玉佩拿回来可好?”   小团子招人疼得很,薛碧微一颗心立时化作一汪水,“姐姐未有机会与你阿兄见面啊?”   正说着呢,只听雕花格窗被轻敲三次,来人还低声道:“小主子,主子有要事请薛六姑娘相商。”   “你阿兄?”薛碧微无声询问赵小宸。   赵小宸面色不虞的点点头,“嗯,阿兄应当在侧门外等姐姐。”   “豚儿,你与我一道儿吗?”她问。   赵小宸将双手一抱,气道:“讨厌阿兄。”   薛碧微无奈道:“那姐姐试着帮帮豚儿。”   这边平嬷嬷与喻杏二人正在摆饭,见薛碧微似是要外出,问道:“姑娘去哪儿?”   “我去去就回,”薛碧微见喻杏有意跟上,又道,“照顾好豚儿便是,莫要管我。”   喻杏纠结道:“好罢。”   暮色四合,薛碧微趁夜行至侧门,门上有锁,左右也无家仆在此守候。   当她立在原地暗忖应当如何神不知鬼不觉的出去时,只觉身子一轻,竟是毫无预兆出现的荀五一把拎起她就跳出了院墙。   “六姑娘,得罪了。”荀五告罪后,又如先前一般消失在夜色中。   绕是在许府也飞檐走壁过,薛碧微到底不曾适应,她惊魂未定的拍拍胸口,稳了稳心神后,这才抬眼看向那唯一停靠在巷子里的低调内敛的马车。   与此同时,车窗帘子被撩起,露出赵宸那张俊美无俦的脸,他眸光清浅,略略看过一眼。   小姑娘出来的匆忙,故而未罩斗篷,上袄的毛领堆在她泛红的颊旁,衬得本就小巧的脸更是巴掌大小。绕是寒风瑟瑟,她的姿态也如小白杨一般,不见一丝畏缩。   “上来,天冷。”赵宸道。   车辕前立有一位练家子似的车夫,他放下踩脚的凳子,便在躬身一旁请薛碧微上车。   薛碧微推开车门进去,内里暖意袭人,中间放置着一盏雕花铜炉,炭火燃得很旺,不见烟尘。   他似乎很畏冷,身裹裘皮大氅斜斜的靠着迎枕,手里还拿着一卷书,已经翻过大半。   真是一个金尊贵玉的病美人,薛碧微暗道。   悠悠烛火闪烁,明明暗暗的映照着他的脸,轮廓深刻如刀刻斧凿般惊艳,甚至比前次见他更让人沉溺。   她秉持着贵女应有的体统和脸面在与赵宸不远不近的位置坐下,“敢问公子,寻小女子有何要事?”   苏禄钦意有所指的提过,待心爱的女子需得柔声细语,再徐徐诱之。   赵宸多智近妖,举一反三易如反掌,他知晓薛碧微看中他的皮相,故而眼下更是极力发散着,他闲闲的勾唇一笑,“六姑娘唤我六郎,或是子言即可。”   “啊?”薛碧微摆手,“使不得使不得。”   “怎的?”赵宸定眼看她,“六姑娘是觉着与我亲疏有别不成?豚儿认你为姐姐,我又长你几岁,你表示唤我阿兄也使得。”   当然了,若是娇声管他宸哥哥,那更是再合心意不过。   古有文人初相见,便可抵足而眠。若只是唤他的字却也无伤大雅,再则,眼前这家伙又处处长在薛碧微的审美上,经他这么一说,她很快妥协,双颊微微发红,轻声道:“子言。”   自赵宸出生有记忆以来,围绕在他身边的人要么恭恭敬敬的唤他“太子”,而今是“陛下”,父皇母后在世时,则唤他“豚儿”。“子言”这个字,知晓之人甚少,以此来称呼他的人,恐怕在薛碧微之前也就他自己了。   赵宸心下一股莫名的情绪涌动,他避开薛碧微的眼睛,“壶中有茶,六姑娘请自便。”   车厢内的气氛因沉默而陡然变得尴尬。   薛碧微自斟自饮,稍一品评,就咂摸出门道来,用作贡品的雨前龙井?小团子的家世这般神秘显赫吗?   她咽下一口茶水,略微清了清嗓,既然他不开口谈正事,自己便主动些罢。   薛碧微将绸布包裹的木匣子放在赵宸身前的小几上,“公…子言,此前幸而得子言援手,才使得父亲的心血不曾旁落。”   “只无功不受禄,如此重礼,我自觉有愧。”   “故而,请子言将铺面一应物什收回。” 第38章 . 三十八只团子 对弈   薛碧微臻首低垂, 光影朦胧中,赵宸能看到她纤长翕动的双睫,坚韧又鲜活。他本该为她对自己的疏离而愤怒, 可到底心软了。   他握住茶杯的手紧了又松开,终是面色淡然道:“六姑娘使得, 豚儿在姑娘身边, 我自是放心不过。因而姑娘无需觉着负担, 只当做是我些微绵薄心意即可。”   “不不不,”薛碧微摆手急道,“豚儿好似是我的亲弟弟一般, 又何须公子答谢。”   “若是我想呢?”赵宸的声音低低沉沉的, 像是觉着眼下两人的距离太远, 他支起身子, 忽而靠近她, 只相隔不到一尺。   “豚儿与我说,这些铺子乃姑娘亡父生前的心血,姑娘珍之重之,定不愿它们落入无关之人的手里罢?”   薛碧微默然,良久才叹道:“道理如此, 可我若是未出半分力气便坐享其成,于心不安。”   赵宸轻笑,“这有何难?若六姑娘过意不去,暂且将铺子都收去,待日后凑够银两, 再还我便是。”   他本就生得芝兰玉树,蓦然一笑,竟让薛碧微有冰雪消融之感。她甚少会为男子的容貌痴迷, 眼下却让他惑得面红耳赤,甚至不敢与之对视。   她垂眸思忖一瞬,心知他也是说一不二的性子,绕是耗尽心力掰扯,也难以得到双方都合意的结果。加之赵宸很是诚恳,真心为她着想,薛碧微若是再推辞就有拿乔之嫌,是以她点头道:“子言恩情,碧微没齿难忘。”   “此番就算作是我向子言借了银钱,立下借据以作凭证。”   “可。”借据与否,于赵宸无足轻重,他便随口应道。   薛碧微反而郑重其事得很,她见车厢里笔墨纸砚齐全,随即问赵宸借来,条理明晰的写下字据,待墨干后还交给他审阅,“子言仔细瞧瞧,可有修改之处?”   赵宸神情散漫的靠着迎枕,抬手接过那薄薄的一页纸,低眸看的认真,且还眉头微敛,这凝重的模样不免让薛碧微心下生疑,以为自己有不当之处。   她正要开口,却听他叹声道:“笔力绵软无力,无形无神,六姑娘平日里甚少习字罢?”   额…   薛碧微愕然,怎的将重点放在她的字上了?瞧他眼下这脸色,竟与豚儿往时说道她不学无术一般,她讪讪解释道:“以往犯懒,故而…”   他目光牢牢的直视着她,莫名让薛碧微感觉自己矮了一头,无奈承诺道:“我改日定会好生习字。”   赵宸闻言,面上有了笑意,眼睛仍是一错不错的与她对视,好似要将她这个人看透,铭刻在心里似的。   换做任何人让这样一位谪仙似的玉人紧盯不放,定然都是羞得面红耳赤,薛碧微双颊发烫,她眼神飘忽着清了清嗓,以掩饰自己的心虚。   就在她绞尽脑汁想说些甚来打破眼下尴尬的场景时,只听赵宸恍然道:“豚儿说,姑娘先前提过有意当面感谢我。”   “不知六姑娘如何考虑的?”   薛碧微抬眼瞅他,金尊玉贵的世家公子,先前还慷慨的很,眼下怎的?她拿不准他的心思,默了默道,“子言可有心仪之物?如若不然,我便按照自己的心意备下谢礼。”   “心仪之物?”赵宸垂眸一瞬,再抬起时,眼中有光华流转,“自然是有的。”   “是何物?”薛碧微道,“可否需要我帮忙?”   赵宸意有所指道:“眼下还不是时候,待时机一到,我自会告知六姑娘。”   薛碧微还记着赵小宸心心念念的玉佩呢,故而她打算与赵宸略微提一提,便道:“豚儿与我说,公子将我送他的玉佩…”   话未说完,就见赵宸两指拈着一块水滴状的玉石在她眼前晃了一晃,“原是六姑娘的物件儿?”   “我甚是喜欢。”   他不是清贵端方、目无下尘的贵公子吗?怎的也会像孩童一般无赖。薛碧微无法,只得暗道,豚儿,你阿兄油盐不进,姐姐尽力了。   …   每逢上元节,汴京会有举国上下最为盛大的灯会,薛碧微与赵西瑶一早儿便约定好,会在这日同游。   外出玩耍,少不了吃吃喝喝,汴京夜市本就囊括天下美食,加之又是上元节,还不知有多热闹,玩是一方面,吃也不能落下。   因而薛碧微早早儿的就让平嬷嬷给她和赵小宸简单的煮点馄饨,先垫着肚子,待去了灯会再敞开肚皮大吃大喝。   赵小宸小口吃着,悬空的小短腿也时不时的晃悠,他慢吞吞道:“不知今晚会否见到阿兄。”   自那日生病离开,赵宸就再未回来,期间也通过暗卫与他联系。赵小宸猜想应当是他寻到了不再离魂的法子,若真是如此,按照祖制,天子逢上元夜会亲登大内的宣德门城楼,赐酒百姓,与民同乐。   “豚儿想阿兄了?”薛碧微问,转而她又笑道,“你阿兄那般人物,若是不做遮掩的往御街走一遭,不晓得会引得多少女子倾心呢。”   赵小宸摇头,末了又点头,“他不喜旁的女子。”而后又紧着薛碧微的问题道,“姐姐,我才不想见他呢,不过是想将姐姐玉佩拿回来。”   薛碧微笑意更深,“都过了这些天,你还记着呢?”   赵小宸倔强道:“那毕竟是姐姐的贴身之物,阿兄怎可随意拿去!”   “再则,它可护姐姐身子无虞,若是失了它,姐姐因此受累该如何是好?”   “是姐姐让豚儿多心了。”薛碧微捏捏他的小脸,“那石头只是来历离奇了些,旁的却无甚特别的。”   “有何来历?”赵小宸最喜怪异离奇之事,瞬时眸子一亮,极为有兴趣道,“莫不是像话本子写的那般,姐姐是衔玉出生?”   “倒也差不离。”薛碧微道,“只不是我,而是我的娘亲。”   “听爹爹说,娘亲降生时双拳紧握,待外祖父母将她手掰开,赫然发现她的掌中有一枚玉石一般的物什。两位老人家认为此物有灵,旋即寻了大师开光后交由娘亲随身佩戴。”   “竟是姐姐娘亲的遗物。”赵小宸握着小手,撅嘴道,“玉佩于姐姐这般珍贵,阿兄却随意抢了去,可恶!”   他像个小炮仗似的,薛碧微当下瓷勺,抱着他安抚道:“那玉佩有祛病驱邪的效用,你阿兄体弱,正好物有所用啊。”   这话倒是戳进赵小宸的心坎里了,他歪着脑袋思量片刻,眨了眨眼,“好罢。”   …   冬雪消融,尚有积雪未化,松散的堆积在屋角飞檐,花丛草笼。天时晴暖,少有空闲的赵宸于临仙阁召见苏炀,两人对弈品茗,倒也雅致。   两个年岁不大的少年人都是天上地下少有的人物,赵宸近来身子无虞,精神头儿十足,一身绛紫常服衬得他冷凝的面庞多了些飞扬的神采,他信手落下一子,还未收手,就听苏炀嚎道:“陛下!您何必这般赶尽杀绝!”   “便是您棋高一着,可好歹也给臣留些退路不是?”   他一惊一乍的,赵宸慢慢悠悠的睨了他一眼,又缓缓抿下一口茶,“目下这棋看着是死局,又何尝没有生路?朕不信能难倒你。”   身处权利中心,本就是走一步算三步的人精,可苏炀愣是没瞧出赵宸接下来的路数,他不禁暗道不是自己棋艺荒废,而是陛下日渐精进。   只就此投降又不甘心,于是他更是凝了十二分的专注思量下一步棋路。   一室静谧,空气里隐约飘着茶香。   苏禄钦眼观鼻鼻观心的看了半晌,忽而眉头一动,似是看出了棋局中的门道,碍于观棋不语的规矩他便未出声提醒。   须臾,苏炀又幽幽叹气道:“要说与旁人对弈,臣自是游刃有余,而对上陛下,臣却丢脸露了怯。”   赵宸嗤道:“往时也不见你在朕跟前这般自谦,去军中几年倒也磨了些性子。”他说着将目光移向棋盘,抬手在一颗黑棋旁点了点,“此处如何?”   苏炀顺着看过去,仍是愁眉不展,“不可,最多两子,臣便满盘皆输。”他挣扎半晌,终是认输道,“陛下,臣甘拜下风。”   赵宸不置可否,只抬抬手道:“你去歇着罢,朕将这盘棋下完。”   他双手博弈,苏炀也没甚耐心在旁观看,便踱着步子在屋子里晃悠,左边品鉴先帝的墨宝,右边欣赏前朝大师的真迹。   一时觉着无趣,又来到窗边居高临下的眺望皇城景观。   他伸了个懒腰,再定睛一看楼下由远及近的一行人,而后撇头对赵宸高声道:“陛下,许贵太妃领着她许家的女眷往临仙阁的方向来了。”   赵宸闻言,头都未抬,语气不善的直接问苏禄钦,“太皇太后今日又设了宫宴?”   “确实如此,”苏禄钦躬身为他斟满热茶道,“先时陛下吩咐,但凡太皇太后相请都由奴婢做主回绝,故而未曾告知陛下。”   “哦,”赵宸了然,他说着抬眸看一眼天时,“这般时候了许家的人也未离宫,是将皇城当自家了吗?”   那边苏炀吊儿郎当的走过来,揶揄道:“陛下,臣听闻太皇太后有意将那许芊芊接进宫为妃,可臣却得知她近来不仅与瑾王走得近,还与那礼部侍郎家的纨绔也关系匪浅…”   “这于陛下名声有碍啊!”   “笑话,”赵宸嫌恶道,“朕又不是那傀儡皇帝,任凭谁想进宫便能进得?”   苏炀笑眯眯的,“臣也就随口那么一说,陛下英明神武,自然不会让人牵着鼻子走。”   赵宸面色不虞的斜了他一眼,忽而想起一事,“瑾王府那密道通往何处,你可有查出眉目?”   前些日子苏炀明面上被勒令在家中反省思过,实则与卿九等人在暗中调查瑾王赵宇,左右忙活了一阵,也不是没有收获。   他凝神正色道:“城外五里山麓处有一极为隐秘的洞口,观其形状乃人为开凿,且痕迹颇新。臣派人蹲守了几日,未见其动静,便亲自往里走了大半之远。”   “这密道先时高于平地,而后趋势渐缓,途中又淌过流水,好似进入内城。再往里,因设置了机关,臣不得已只好退出。”   皇城通往外界的密道走向,赵宸都了如指掌,听苏炀这般形容,他沉凝片刻,似是认定已赵宇所为,故而道:“他暗中设下这密道,是为私自离京?”   “或是与外臣暗中联通?”   宗室无诏不得擅离京城,更遑论赵宇又是有官职在身的亲王,行踪诡异,让人不得不有所提防。   “臣也不好判断。”苏炀道,“只是,眼下还未有切实的证据证明此一条密道是瑾王挖凿。”   “往时赵宇可有告假的时候?”赵宸转而对苏禄钦道,“将赵宇近几年至衙门点卯的记录拿来与朕。”   “还需逐一排查往来京城的可疑之人。”   “陛下莫不是想找出瑾王私通的可能?”苏炀道。   “赵宇谨慎得很,哪怕他当真干了些偷鸡摸狗的勾当,也难有规律可循。”赵宸道,“不过是依着他不在朝之时圈定些有疑点的时间点罢了。”   “此后便安排人在那洞口守着,即使与赵宇无关,京中旁的权贵也难脱干系。” 第39章 . 三十九只团子 贵人   而后赵宸又做了些详细安排, 苏炀将他的吩咐都一一应下。   此时旋梯上又上来个做女官扮相的秀丽女子。虽是精心拾掇过,可也难掩她憔悴不堪的面色,且像是有甚疾病在身, 她拖着些许圆润的身子步履迟缓。   入得屋子,女官叠手福身道:“陛下, 贵太妃娘娘知晓陛下在此, 故携许家女眷前来问安。”   话音将落, 赵宸瞬时敛了眉头,“不懂规矩。”   虽未明说,女官也知晓了他的用意, 再一福身后便告退去与许贵太妃回话。   苏禄钦道:“许贵太妃再如何也是长辈, 怎的能引母家未出阁的大闺女莽撞面圣?”   苏炀趴在窗棂上闻声懒洋洋的回头, “陛下后宫空虚, 许家人绞尽脑汁的想陛下与他府上的姑娘发生些难以言说之事, 自然也就无心顾及甚声誉。”   苏禄钦叹道:“往前许家老太爷在世时,还将名声看得极为重要,谁知后辈竟无一人像他。”   苏炀不屑的挑挑眉,起身对赵宸告退,“陛下, 眼下也无甚要紧事,臣便先行出宫了罢?”   “嗯。”赵宸语气淡然,挥手让他退下。   许贵太妃与许夫人母女未达成目的,一步三回头的还未走远,是以苏炀不多时便与她几人打了照面。   那许芊芊打扮的花枝招展, 女子媚态尽显,听闻脚步声以为是赵宸,满怀欣喜的转身却不想看到的是苏炀, 脸色瞬时就垮了下去。   苏炀幼时为赵宸伴读,两人的情谊非同寻常,他厌烦许家还来不及,更遑论有甚来往,是以他看到眼前这三人也未想过行礼,只径直离开。   不想许贵太妃却将他拦住。   先帝在时,许贵太妃不得宠,然内有作为姨母的太皇太后撑腰,外有许家在朝堂上只手遮天,是以她顺风顺水的甚少受过委屈。如今年过三旬也风韵犹存,容貌可与年轻妇人相媲美,加之那周身雍容华贵的气质,更是艳光四射,半分不逊于人。   她心高气傲的,以为赵宸初登帝位,独木难支,哪知他处处与许家设限,对她也无半分好颜色,让她屡屡碰壁,目下又见苏炀不过区区镇国公世子,也是狗仗人势的目中无人之态,许贵太妃不禁怒火中烧,只她到底还顾及体面未当场发作,而是气势摄人道:“本宫还以为是哪个不得了的人物,竟让陛下连本宫都不见,原来不过是镇国公世子罢了。”   “世子远在西北,而今又悄没声响的回了京,怕是有甚隐情?”   苏炀平日里没甚机会与女子来往,本以为视而不见便可免了麻烦,奈何他看轻了这空虚的后宫女人,不得不半施了礼敷衍,他嗤笑道:“许家的野心很大嘛,一个太妃娘娘都敢明目张胆的插手朝事?”   “娘娘是否还想知道陛下于微臣的诏书是何内容?”   许家男丁精明,可女子却没几个聪慧的,许贵太妃在闺阁时就时常祸从口出,没成想只虚长了年岁,说话仍是不过脑子,只记着逞能了,许夫人知她失言,又见让苏炀拿了话柄,当即出来打圆场道:“世子说笑了,贵太妃娘娘与你开玩笑呢!”   “我许家老实本分的,可担不得甚无妄的大帽子,还请世子慎言。”   “嘁。”苏炀满不在乎道。   要说许贵太妃蠢呢,本就是口舌之争,有人说和两句便过去了,她却偏执不放,满心只认为自己被落了面子,她甚至还埋怨许夫人多事。   在苏炀提步要走时,她出声呵斥道:“苏炀,你敢以下犯上!今日本宫就让你进的来出不去!”   “将他拿下!”   随侍的仆从里有几个太监,他们自知不是苏炀这个练家子的对手,可贵太妃积威也必须听从。   犹豫间还未见动作,赵宸冷淡无波的声音就从不远处传来,“谁给贵太妃的能耐敢动朕的臣子?”   少年帝王姿态从容,威仪赫赫,让人轻易不敢直视天颜。   他猝不及防的出现,让许芊芊的心如带着火星的灰烬立时便燃了起来,她甚至忘记了该有的礼仪而愣怔当场。   许夫人见状扯了她一把,母女俩才纷纷颔首请安。   可绕是许芊芊作出万般风情万种的模样,赵宸都未看一眼,他对苏炀道:“怎的还在宫里逗留?”   苏炀耸耸肩,“这不是让人拦住了吗?”   许贵太妃缓过一口气,责问赵宸道:“苏炀出言顶撞本宫,本宫难不成连训责他的权力都没有?”   “本宫好歹也是先帝亲封的贵妃,有金册宝印在手,陛下为着徇私,莫不是想要废了本宫的位份?”   她本意是想借先帝压赵宸一头,谁知对方竟顺着话点头道:“贵太妃所言非虚,即使朕贬你去冷宫,父皇还能阻止我不成?再则,他老人家崩逝前本就嘱意朕自行处置后宫嫔妃。朕不过是顾全太皇太后才留着贵太妃的脸面,怎的,而今看来你想亲手将它揭下来让人践踏?”   “赵宸!”许贵太妃顿时怒不可遏,一时口不择言直呼赵宸名讳。   赵宸轻飘飘的瞥她一眼,而后对苏禄钦道:“直呼天子名讳当如何惩治?”   苏禄钦双手置于腹前,一板一眼道:“轻则遭谴,重则罹祸,罪及家族。”   他的话音未落,许夫人当即就拉着许芊芊跪地求饶道:“贵太妃乃无心之失,陛下您宽宏大量,且绕过她这一回罢陛下!”   哭嚎声震天的同时,许芊芊也心里盘算不断,她见缝插针的膝行至赵宸跟前试图抓住他的衣袍下摆,只还未靠近,就被眼明手快的小太监给挡住。   赵宸只觉她们哭哭啼啼的越发害眼,扔下话道:“按宫规处置许贵太妃。”   待走得远了,苏炀笑道:“陛下对太妃如此不假辞色,明日案头上定会多上几本让陛下遵循孝道的折子。”   赵宸不以为意道:“往日我与太皇太后置气,那些朝臣还聒噪得少了?他们为太妃出头,不过也是为着在许嵘面前做戏。”   “却也无妨,”苏炀一摆手,很是豪情,“陛下本就是为臣出头,后果便由臣一力承担。”   “随他们闹,一群秋后蚂蚱。”   天光微沉,有了暗色。   回到福宁宫,苏禄钦令人摆上晚膳,又对赵宸道:“陛下,待庆典过后您会否探望太子殿下?”   上元灯会通宵达旦,至五更天方才落幕,故而他才有此一问。   “嗯。”赵宸无意识的将薛碧微那块玉佩捏在手里摩挲,他几日未见她,自然想念的紧。   苏禄钦笑道:“六姑娘往时未游赏过京城的上元灯会,今夜定然也会外出,届时陛下与六姑娘灯前月下…”   “为老不尊。”赵宸让他说的不自在,故而斥了一句。   苏禄钦反而笑得更是开怀,脸上的褶子都挤在一处,“怎的是老奴为老不尊呢?年少慕艾,本就人之常情,陛下如今孤身一人,身边正该有个知冷知热的妻子相伴。”   “何况正是因着六姑娘,陛下这离魂的困境才有所缓解,灵空大师都说六姑娘是陛下的贵人,如此一来,可不是与陛下天定良缘?”   原先赵宸每每因意外回魂,不出三日都会再次出窍。此次不料想却迟迟未见异状,故而他又召见了灵空。   灵空仍是趁月入宫,见到赵宸便恭喜道:“陛下魂体稳固,可喜可贺。”   彼时赵宸正在看书,他正色道:“该如何解释?”   灵空似是早有所觉,他敛袖伸手道:“陛下近日可是从旁出得来甚大有来历的物件儿?”   大有来历?   赵宸沉吟片刻,继而从袖兜里拿出挂着红绳的玉佩,“只得此物,来历却是不知。”   灵空将玉佩拿在手里端详半晌,叹道:“可谓天意。”   他复将玉佩还回,“陛下如今遇到命定的贵人,暂且缓解了危机。只切记仍是要找回陛下所有之玉,如此,陛下才可龙体无恙,大殷江山社稷也能保全。”   其时灵空的话犹言在耳,赵宸细忖一瞬,不自觉地勾勾唇角,对苏禄钦道:“你说的有几分在理。”   薛六既是贵人,又是他心爱之人,这世间恐怕再找不出比这更美好之事。   …   落日熔金,霞光正盛时,绚丽多姿的天际,有一轮明月缓慢东升。   自大内而出,御街各处挂满了形式不一的花灯,等闲百姓不论,那些个殷实富庶的人家门前的灯笼不仅用五色琉璃,更甚者还有白玉制成,又在灯面上绘制山水人物、花卉虫鸟等图案,端的是精美绝伦。   街道上空也拉起了灯幕,行走其下,宛若画中游。   人群熙攘,赵西瑶挽着薛碧微的胳膊走在前,祝南虞抱着赵小宸与祁徽在后。   “前方便是宫里出资搭建的鳌山灯会,待陛下登上城楼,方可开启,届时烟花、礼炮齐放,盛大又壮观。”赵西瑶兴致勃勃道,她拍拍薛碧微的胳膊,“微姐儿还未见过陛下罢?咱们到时候挤去城楼下,定然能看清楚!”   祁徽手里挑着一盏时下流行的罗帛灯,是“万眼罗”的款式,灯罩图案镂空,内里的烛火随着走动时明时灭,从外看去像是有上万只眼睛在一闪一闪,极为新奇。   他听到赵西瑶的话,当即嗤声道:“县主,你当真以为薛家妹妹与你一般是看重皮相之人?我相信懂得欣赏小爷的姑娘,定不是甚肤浅之人。”   薛碧微笑而不语,暗道,原先她也以为自己不是很看重外貌,直到遇见了小团子的阿兄。   她转念又道,也不知他今晚可会出现?亦或是与佳人有约,相伴同游灯会?   “陛下英姿,京城的姑娘家便是不曾目睹也有所耳闻,每岁为着在上元节这日能亲眼见到陛下,好些小娘子不惜大打出手,”赵西瑶睨了祁徽一眼,未理会他而是继续与薛碧微道,“咱们平日里没甚机会面圣,可不得在今日抓紧机会?”   “陛下去岁上元夜感念先帝,因而并未登楼。”祝南虞道,言下之意今次也不一定会出现。   “礼部已通知百官齐聚宣德门城楼,至于陛下会否出席,确实无甚定数。”祁徽也道。   赵西瑶见他二人如此,难免露出失望之色,因她也确未听父王提及,面上依然嘴硬道:“陛下与皇叔父子情深是没错,可天子登宣德门城楼是本朝传统,陛下不好次次缺席罢?”   “到时候咱们去看看不就成了?”薛碧微道。她话虽如此,心里想的却是原书中对这位短命的皇帝着墨甚少,按照时间线,他恐怕是龙体欠安,已到卧床不起的境地了呢。   赵小宸对他们几位的讨论不甚关心,那黑黝黝的眸子滴溜溜的随着街景转个不停,让琳琅满目的花灯险些晃花了眼,只觉得这个也好看,那个也甚美。   有心想找出最喜爱的一盏灯,可看了半天也没甚结果。 第40章 . 四十只团子 求娶   御街华灯如昼, 游人如织。沿途走来,皆是鼓乐喧天、载歌载舞的景象,到龙津桥附近, 则有不少酒楼茶馆竞挂彩灯,灯下坠着谜面, 若是猜中谜底则可去到商家跟前讨要奖赏, 彩头有大有小, 小灯笼至铜钱不等。   为这,好新奇的少年郎与小娘子们拥簇在这些或画有“麻姑献寿”、“钟馗捉鬼”,或是鲜花、水果的彩灯前。   祁徽往常为撩拨心仪的小娘子, 没少在讨巧的游戏方面下功夫, 因而当下跃跃欲试的拖着祝南虞过去, 嘴里还道:“上元夜多少貌美的小娘子啊, 你老实巴交的在军营里待了那些年而今都快成一块榆木头了!”   “空有样貌有甚用?你得露两手, 让小娘子们看出你的好了,她们才会主动表达爱慕之意。”   赵西瑶拽着祝南虞的胳膊,不让他跟着祁徽走,还道:“你莫要听他胡诌,他诓你呢!若是他那些法子得用, 怎的如今还未定亲?”   “你休要污我清白!”祁徽怒目圆睁的辩白道,“我、我不过是在寻找命中注定的女子罢了!”   “嘁。”   祝南虞被他二人左右拉扯,一脸难色,只好求助的看向薛碧微,然而薛碧微揽着赵小宸的肩让他靠紧自己, 而后给了他一个爱莫能助的眼神,“自求多福罢。”   赵小宸手里举着一根水果糖,不时的舔一舔, 他瞅瞅这争执不休的几人,很快别开眼像是不忍目睹他们的幼稚,对薛碧微道:“姐姐,去别处看看可好?”   薛碧微还未回答,闻言的赵西瑶当即放开祝南虞,几步窜过来,仍是挽上薛碧微的胳膊,又附和赵小宸道:“豚儿说的对,咱们玩咱们的,不与祁徽这个纨绔子混作一处。”   “正好儿眼下快到时辰了,咱们得快去宣德门前候着,等陛下出来。”   身娇体弱的小姑娘并一幼童单独出行,四周又人多手杂的,两少年郎无论如何也做不到撇开他们顾自玩耍。   祁徽不甘不愿道:“陛下离得那般远,至多能看到他今日所穿的衣裳颜色,鼻子眼睛一概不知形状,是以何必浪费这大好光景呢。”   祝南虞撇开他的手,还立马离了他两步远,“若是你想自个儿去猜灯谜,我们也不会拦着你。”   夜色渐深,御街上原本还四散着闲逛的人群缓缓往宣德门涌去。   以鳌山灯会为中心,方圆数米的范围内都是开封府组织的伎艺人在表演歌舞杂耍。因而到得晚了的百姓只得摩肩接踵的站在街沿上引颈向前张望。   薛碧微他们所处的位置恰好是一处食肆,柱子上挂着木板制的菜单,有各色应季的吃食。   赵小宸看得眼馋,央着薛碧微买了一份浮元子。他捧着大碗坐在长凳上吃的惬意,眯着眼很是享受。   祁徽在一旁取笑他,“看不出小豚豚还是个爱吃的。”   他这样一个混不吝的世家子,闲时便拈花惹草,赵小宸不喜他油滑,闻言瞪了眼,“与你无关,哼。”   祝南虞笑着摸摸赵小宸的脑袋,“豚儿莫理会二郎。他幼时就爱招猫逗狗,但凡看到甚乖巧的就爱逗弄一番,很是让人厌烦。”   祁徽嗤他,“好似往时爱上房揭瓦的人不是你一般。”   他二人毫无意义的斗嘴让赵西瑶撇撇嘴,她与薛碧微嘟囔道:“咱们距离城楼太远了!”   “仔细想来,我还是去岁参加宫宴那日见过陛下呢!”   “他真有那般好看?”薛碧微让赵西瑶的念念不忘勾起了好奇心,毕竟这位皇帝陛下与原主有几分纠葛,便是日后可能没甚交集,眼下做几分了解也无可厚非罢?   “我这六堂兄并非空有皮相,朝中好些老臣都赞他有本朝开国高祖遗风,假以时日,甚至会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呢!”赵西瑶头头是道的,“瑾王你见过罢?他的样貌已是人中龙凤了,陛下比他更是天人之姿。”   薛碧微想,虽说原剧情中,这位病弱皇帝并未正式出场过,但从旁人的言谈中也能判定确实是一位不可多得的明君,可世事难料最后却让赵宇窃了国,还真是天道不公。   突然,四周传出声声巨响,一朵朵烟花腾空升起,星火如雨,点点坠落。鳌山灯会也揭开它的神秘面纱,两条以草结/扎成的巨龙盘旋于彩门,中间则是形如鳌的鳌山,其上挂满了画着神仙故事的花灯,顶端还有流水潺潺…   身穿明黄龙袍的赵宸在百官的簇拥下登上城楼,居高领略眼前这一副盛世图景。他的目光自城楼下逡巡而过,百姓欢欣鼓舞,山呼万岁。   苏禄钦手持拂尘,适时提醒道:“陛下,时辰到了。”   赵宸默然颔首,苏禄钦会意,又使眼色于一旁的礼官。   那礼官接到命令后,赶紧上前一步靠近城墙,高声唱道:“一入新年,万事如意,五谷丰登,天下太平――”   “陛下赐铜钱万贯――”   话音落地,便有提着布口袋的官差撒钱,像雨点似的哗哗落下。   有资格伴驾登楼的都是朝廷重臣,赵宸此前授权昭王监国后几乎再未露面于人前,朝中心思各异,对此有诸多猜测。   今日他们见圣上神采奕奕,并无传言中的病入膏肓之态,那些有别有筹谋的官员心里一时间五味杂陈。   许嵘为正二品参政知事,便是不受帝宠也可光明正大的随侍左右。先时他几次递折子面圣都未得通允,反倒还让隐于幕后的赵宸多次算计。   他有心联络君臣情谊,便拱手对赵宸恭敬道:“陛下,而今天下承平,海晏河清,先帝在天有灵,定会感念陛下治国勤勉尽责。”   赵宸漠然回视,淡声道:“要说勤勉,朕如何能与许参知相比?不仅得扫自家门前雪,旁人那一亩三分地你也耗费心力援手。当然,能者多劳,朕又不是那胡搅蛮缠之人,定然不会怪罪你。”   在诸位大臣前让圣上话里话外的嘲讽,许嵘便是难堪也只能装糊涂不知,面上愈发恭谨,行礼时都多压了几分腰,“未能与陛下分忧,老臣惶恐。”   “现下是昭王叔监国,分忧也分他的忧,你跟朕眼前惶恐作甚?”赵宸道,“昭王叔劳累过度,不甚染病卧床。许参知既有这份心,改日还是备上一份好礼登昭王府的门拜访告罪才是。”   “老臣领旨。”许嵘几乎是上下牙相抵,费尽力气才开口道。   赵宸接过苏禄钦递来的手炉,冷声道:“退下。”   许嵘灰溜溜的告退,以致颜面扫地,让在旁的朝臣免不了琢磨赵宸的心思。   当今往时好歹与许家还耐着性子虚与委蛇,怎的今日半分情面都不顾及?难不成这是流露出的预备清算许家一派的信号?   赵宇手执白玉酒杯,看似与官员闲聊,实则在不动声色的观察赵宸那方的动静,他见许嵘离开,便缓步走过去。   赵宸余光察觉到他的身形,只淡漠的瞥了一眼就收回目光,未有理会的心思。   赵宇面上笑容不改,他举杯道:“还未与陛下恭贺新春。”   有小太监呈上一杯酒,赵宸漫不经心的接过,对着赵宇虚扬了一下。   赵宇八岁那年使了心眼求得赵宸的庇护,他俩的关系算是融洽。后来赵宸年岁渐长,习的是帝王心术,学的是治国之道,于赵宇来说,变得愈发高不可攀,同在皇室,身份的高低却有如天堑。   不管是他自惭形秽也好,还是赵宸目无下尘也罢,只要赵宇的野心不灭,那么他二人便不可能相安无事,和平共处。   赵宇笑道:“陛下状态甚好,想来是近些时日调理得当。”   “说到修身养性,臣前些日子偶然结识了一位民间神医,若是陛下不嫌弃,臣可将其引荐入宫。”   赵宸上下将他打量一番,避而不答道:“瑾王如今神情憔悴得很,莫不是在瑾王府纵火的贼人还未归案?”   赵宇虚叹一声,“臣也很是着恼,那贼人一不为财,二不为色,无端端烧毁王府一间废弃的院子,让人百思不得其解他的目的。”   “且自此以后此人行径全无,不知是凭空消失了还是鬼魅作祟?”   “父皇最恨怪力乱神之说,”赵宸半眯着看他一眼,“瑾王莫不是忘了?”   “微臣不敢。”赵宇拱手道。   御街灯火熠熠,行走其中的那些妙龄少女身姿亭亭,倩影婀娜,竟是未被明亮的光华掩去一星半点魅力。   赵宇察觉到赵宸的目光不时的掠过街上众人,有心道:“上元夜,佳人为伴,实为人间妙事。”   “瑾王若是想携美同游,尽可先行离去。”赵宸道。   赵宇晦涩一笑,“只可惜神女无心…”未等赵宸回应,他像是下定决心一般,拱手道:“陛下,臣有了心仪的女子,恳请陛下赐婚。”   他做出这副为情所困,又为情进取的模样,若是旁人也就罢了,偏生他念及之人是薛碧微!   赵宸心知肚明,却又不能发作,他撇开心底急剧燃烧的怒意,神色平常道:“听瑾王所言,你所求女子与你并无好感,如此罔顾他人意愿,动用皇权压制于人,你想让朕做强买强卖的恶人不成?”   “陛下,是臣失言了。”赵宇瞳孔微缩,他再次试探道,“只那女子无父无母,出身不显,若是不嫁予微臣为妻,恐日后也会做联姻的棋子。”   “既然如此,瑾王府于她是最好的归宿。”   “呵,”赵宸不怒反笑,“瑾王这般为他人做想,也得当事之人心甘情愿的接受才是。”   “陛下英明。”赵宇再次拱手行礼,心下笃定往日下属向他汇报道与薛碧微私会之人定是赵宸。   却是不知,他二人何时有了来往?   赵宸不欲与他多费口舌,加之稍后又要出宫,他没多会儿就起驾回宫。   他思及薛碧微被赵宇那伪君子觊觎愈发恼怒不堪,脚下的步子也又急又快,让苏禄钦等随侍小跑着才能跟上。   “陛下,哎哟…”苏禄钦到底上了年纪腿脚不便,他气喘吁吁的,“陛下,您慢点儿!等等老奴!”   赵宸越想越气,猛然停下脚步对苏禄钦怒道:“他居然敢跟朕求赐婚?!”   “他算甚东西?!自作多情还是想强人所难?!”   “或是以为朕脾性软,任人予取予求?!”   天子好些时候未像眼下这般怒不可遏,小太监们吓得瑟瑟发抖,跪了一地。   苏禄钦抚着胸口沉下浊气,好言好语的劝,“陛下您既没允了他,那此事便作罢,不值当您与瑾王置气!”   “凭他也敢肖想薛六?也不掂量掂量他是何身份!”赵宸仍是面色铁青。   苏禄钦顺着他道:“瑾王确是胆大了些。”   “只陛下一日不允,想是瑾王也不敢轻举妄动!” 第41章 . 四十一只团子 闹剧   直至乘上御辇, 与城楼渐行渐远,赵宸的心仍是七上八下的一团乱麻。他担心赵宇既开了这个口,便会想法设法的一再试探, 直至达成目的。   月随影动,皎白的光细碎的洒下, 赵宸氤氲其中, 神色莫辨。他以手支颐, 语调沉沉的对苏禄钦道:“近来盯紧些赵宇,以免他不择手段散布谣言或是与平远侯府有意接触,坏了薛六的名声。”   “太皇太后与许贵太妃那两处也防备着, 谨防她二人闲得无事乱点鸳鸯谱。”   “老奴领旨。”   福宁宫的桐枝烛灯已点上, 火光悠悠, 满室明亮。   宫婢一早便备好了赵宸外出所需的衣裳饰物, 见他回宫, 其中两人便双手捧着托盘,敛步上前为其更衣。   苏禄钦无意间瞥见那宫婢的样貌,狐疑着问道:“怎的是你?今日是鸾月当值,眼下她人在何处?”   宫婢毕恭毕敬的双手交叠置于腹前,埋首答道:“鸾月姑姑方才身子不适, 已然下值回房休息了。”   赵宸不甚在意他二人的对话,张臂一脸冷淡的由着宫婢褪下龙袍。   苏禄钦得了这话,微不可察的皱了皱眉,又对那宫婢道:“鸾月即是御前女官,合该尽忠职守, 三天两头的告假,到底失了规矩。”   这便是责备之意了,宫婢哆哆嗦嗦的解释, “鸾月姑姑先前感染了风寒,抽丝剥茧的也未好全,她唯恐殃及陛下,才…才…”   苏禄钦摆摆手,“罢了,她也算是宫里的老人了,多事之秋让她自个儿警醒些,莫着了旁人的道儿,回头请御医好生诊治一回。”   “这般拖拖拉拉的也忒不像话。”   “是。”宫婢应道。   赵宸此时已换上月白锦袍,领边袖口用银线绣有繁复的暗纹。又用玉冠束发,只在腰间简单系上一只青竹绣花的荷包与白玉牌,端的是翩翩风流俊雅的浊世佳公子。   他抬眸看向苏禄钦,淡声道:“今日朕见她神思恍惚,又步履蹒跚,想来确实病的厉害。”   “苏禄钦,稍后命人去朕的私库取一根参送予鸾月。”   鸾月初时入宫,年纪尚小又常常遭人欺负。先皇后见她可怜便收为己用,自此鸾月忠心不二服侍其左右,后又辗转伺候于赵宸跟前。待长到二十五岁,因家中无亲友可依,是以她未外放出宫,随即便升任为福宁宫的管事女官。   正是有这一层情分在,赵宸都甚少苛责于她。   “老奴替鸾月谢陛下赏赐。”苏禄钦道。   赵宸颔首道:“时候不早了,走罢。”   …   赵宸走后不久,围拢在宣德门前的老百姓也逐一散去。   月色空明,与人间烟火相映成辉,照的是喜乐团圆。   因着准备去汴河放灯,薛碧微几人一人提一盏花灯,顺着人/流往龙津桥去。   祁徽吊儿郎当道:“如何?今夜连陛下的影儿都不曾见到罢?”   “若是听从小爷的安排,咱们何至于在这御街上来来回回的走?”   “怎的没见到陛下的影儿?”赵西瑶反驳道,“城楼上那穿明黄衣裳的不就是陛下吗?”   她还转头跟薛碧微寻求一致意见,“微姐儿,你说是罢?”   “我也看到了,”赵小宸抢话道,“瘦瘦的,高高的。”   薛碧微见他懵里懵懂,像是有了困意,便弯腰将人抱起来,“豚儿困了?”   赵小宸的眼皮似乎重得很,一颤一颤的,险些就要合上了。他顺势趴在薛碧微的肩头,咕咕哝哝的倔强道:“豚儿不困,就是眼睛有些累,想歇一歇。”   祝南虞闻言忍俊不禁的向薛碧微伸出手,“给我罢,你气力小。”   赵小宸已经闭上眼似乎快睡着了,然而待听到祝南虞的话,他双手双脚的爬去人怀里,还道:“嗯,莫要累着姐姐。”   赵西瑶笑得前仰后合的道:“微姐儿,小豚豚近来愈发可爱了,往时脾气还暴躁得很。”   薛碧微面色柔软笑道:“我觉着是他阿兄出现的缘故,有亲人在世,总会多上几分安全感。”   御街繁华不散,又正是花前月下的好时候。来往行人,多是男女为伴,有老有少,各自提灯或是手捧花束,道尽诗人笔下那“花市灯如昼,人约黄昏后”的情谊。   因着是汴京一年一度盛会,自各地赶来赏灯的游客络绎不绝,使得城中好些规模盛大的客栈都人满为患,往来熙攘。   楼前有灯棚,眼下堵了不少人在里面,交头接耳又指指点点的议论得很是热闹。本以为是游人在赏灯,待走得近了才发现是有人聚众闹事。   只见一形容剽悍,约莫二八年华的小娘子插着腰站在客栈门前的台阶上,颐指气使的对自家仆从喝道:“给本姑娘往死里打!今日谁敢拦着,谁便是与本姑娘做对!日后我定然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呵,这是谁家女郎?好大的口气!”赵西瑶探头探脑的一脸见怪的表情,因实在好奇是哪个京中贵女会如此撒泼无赖,她当即拨开看戏的百姓往前走去。   祝南虞与祁徽两人借着身高优势,越过层层遮挡,一眼便看清那蛮横小娘子的容貌。   祁徽游遍花丛都觉着她眼生得很,他摸摸后脑勺,啧啧有声,“京城何时多了个连小爷都不认得的小娘子?”   祝南虞目光锐利,扫过那些个粗布麻衣的家仆,心里似是有了猜测,只他向来稳重,也就未随意下定论,只道:“似乎不是京城人士。”   薛碧微没甚凑热闹的习惯,也就与他二人站在外层未挪动步子,不多时,就见赵西瑶回身跳着冲她招手,示意她过去。   赵小宸正睡得香甜,一时半会儿也醒不了,薛碧微便对祝南虞道:“七郎,劳烦你照顾豚儿,我去去就来。”说完她也挤进了人群里。   只来得及发现地上还有一男一女,薛碧微就被赵西瑶拉着激动道:“微姐儿,那是许芊芊,还有张明!”   “张明前些日子不是才和苏大公子…”她的眼睛因吃惊而变得圆溜溜的,“怎的又与许芊芊让人捉奸在床了?”   “我的天!不会许芊芊也有特殊癖好罢!”   薛碧微这才仔细看过去,他二人皆是形容狼狈,衣裳散乱的模样,应当是事发突然,都没来得及罩上外裳就让人拖了出来。如今虽已立春,可天儿仍是寒凉得紧。   许芊芊自恃身份,一直双手捂面不肯将真容露于人前,而张明这时候倒有了几分血性,他一直躬身将许芊芊护在怀里,不让那雨点般的拳头落在她身上。   薛碧微悄声道:“许芊芊怎会愿意与他有了首尾?我记得她并未将张明放在眼里。”   “我也不知,”赵西瑶摇头,“往日竟未瞧出半分苗头!不过,张明像狗儿似的黏糊许芊芊我却是晓得的,就是许芊芊心高气傲…”说着她压低声音,“她可是一心想着入宫当皇后呢!”   “如今看来,她也不过是寡廉鲜耻之人,幸而让人给逮住了!否则连带着皇室都得蒙羞!陛下那般玉山将崩似的人物,没得让许芊芊给辱没了。”   薛碧微眉头紧蹙,只道如今剧情崩得厉害。原书中,遑论许芊芊受宠与否,她都凭借家世顺利入宫,虽未提过她与张明是否有染,至少无人得知她的私事。哪像现下,不出今晚,她与张明这件丑事定会闹得人尽皆知了。   莫看周遭众说纷纭,怜惜许芊芊是弱女子的也不少,只到底事不关己,却无一人出手想帮。其中还有不少太学同窗,以及往来友人,皆表现出与他们素昧平生的态度,置之事外。   许芊芊抱着头,再不堪忍受这般羞辱,她又哭又嚎,“都住手!住手!”继而又目露凶狠的对那蛮横女子道,“贱人!丧门星!我定要加倍讨回今日之耻!”   蛮横女子可不怕她,又听她咒骂自己,三五两步的走过去,单手抬起许芊芊下巴,另一手利落的往她脸上扇去,“到底谁是贱人?!你自诩世家贵女,做的却是与人媾和的勾当!”   “本姑娘教训你,是在替你父母教养你做人的本分!一不该放荡不堪,做那千人枕的妓子;二不该无耻下贱,勾引旁人的未婚夫!”   她说着又扇了许芊芊一掌,“你服是不服?!”   这姑娘看着身量娇小,手劲儿却大,她两巴掌下去,那许芊芊嘴角已然见了血迹。   绕是赵西瑶厌恶许芊芊都不免叹息道:“许芊芊这回遇到硬茬子了啊!”   “张明的未婚妻?”薛碧微道,“县主可有印象?”   “不知。”赵西瑶摇头,“我家与礼部侍郎府又无甚来往,便是他何时定亲的都不晓得呢。”   这场闹剧还未收尾,得了消息的开封府带刀衙役便列队小跑而来整顿灯会秩序。   被打的两人都是京城里有头有脸的世家子弟,而纵奴行凶之人却是个生人,孰轻孰重很容易便有了判断。   衙役头头恶声恶气的蛮横女子道:“你!寻衅滋事,跟我去官府走一趟!”   蛮横女子自小到大何时让人这般无礼对待过,她双眼一瞪,撇嘴轻蔑道:“就凭你!”   “我若是不走,你能如何?”   衙役头头被挑衅,随即摆出了不符身份的官威,他掷地有声的命令,“给我拿下!”   衙役们得了令,一拥而上,那些家仆为护主,自然一齐出来阻挡。   两方人马相加皆有数十者众,火光四射的对峙之时,也不知谁先动了手,只在一眨眼间,双方你来我往便各自下狠手殴打起来,场面混乱,甚至连累了围观群众。   未免殃及池鱼,众人四处逃散,慌不择路间横冲直撞,薛碧微也因此与赵西瑶散开。   一个转身,赵西瑶就与她遥遥相隔。   果真不该凑这些乱七八糟的热闹,薛碧微懊恼不已,随即提起裙摆直往赵西瑶的方向而去。   谁知迎面跑过来个惊慌的男子,她堪堪只来得及错身躲开,倒不曾注意脚下,薛碧微左右脚相绊,眼看要就此摔倒。   谁知在她毫无所觉之时有人自身后拦腰扶住她,耳边同时传来一道带着笑意的温润之音,“六姑娘,小心些。”   薛碧微的身子瞬时一僵,而后心脏狂跳,甚至没有勇气回头去看说话之人。   只再如何想逃避,也不得不面对。   她原地站定后,缓缓折身,硬着头皮对赵宇施了一礼,“请瑾王殿下安。”   “多谢殿下搭救臣女。”   赵宇面上春风化雨一般,笑容清浅,“举手之劳罢了。”   “更何况英雄救美,何乐而不为?”   他着一身广袖,飘逸闲散,带着几分仙风道骨之感,身后还跟着两个随从。   薛碧微听得他这调笑之语,暗道他如今竟是半分都不遮掩了。   因此时五城兵马司的人闻讯赶来,迅控制了局面,将涉事之人尽数带走。   赵宇冷眼看着从旁而过的一行人,许芊芊面容戚戚,张明鼻青脸肿,只有那蛮横女子趾高气扬,派头十足。   他悠然对薛碧微道:“六姑娘怎会有兴致看他们的好戏?张明这未婚妻乃定北大将军的幺女,最是骄横,轻易得罪不得的。”   定北大将军功勋卓绝,祖上世代戍守边关,虽不涉朝堂,却是天子手中一柄出鞘的利剑,简在帝心。   若换作旁人,薛碧微定然乐意好生与之讨论一番,可此人是赵宇,那她则懒怠纠缠,当下便福了福身道:“殿下,臣女方才与景乐县主走散了,现下须得寻她。”   “唯恐县主担忧,臣女斗胆告退。”   赵宇自然想与她多独处些时候,只先前才在赵宸面前露了痕迹,只道他定会有所行动。在监视中与美人互诉衷肠,实在不美。   因而他未加挽留,只点点头允了。   薛碧微得了的准话,两条腿像装了风火轮似的,都不曾注意方向正确与否,拔腿便跑。   她甚至还担心赵宇那个变态临时变卦会将她抓回去,一时间更是跟无头苍蝇似的乱窜。   正是如此,她不仅没心思观察周遭环境,也未能看到赵西瑶几人的身影,忽然只觉眼前一黑,顷刻间,便让人捂住嘴抱进旁边那黑黝黝的楼间巷道。   薛碧微连踹带打,“呜呜”挣扎,内心的恐惧加剧,吓得眼泪花直冒。   御街已然恢复喧闹,好似方才的何事都未曾发生过,只余下一片笑语嫣然的欢乐。   那作恶之人将薛碧微抵压在巷道的墙上,就在她心下绝望时,只听头顶传来的清冷声音低低沉沉,不辨喜怒道:“你跑甚?” 第42章 . 四十二只团子 误人   巷外的灯火印上墙面一角, 也悄摸着爬上了赵宸的肩头,使得他的脸一半光影朦胧,一半昏暗神秘, 让俊美无俦的五官无端端多了几分妖冶。   薛碧微惊惶不止,待听到是他的声音后, 揪紧了他胳膊都双手这才放松下来, 只抖动着双睫迟迟不敢睁开眼。   长睫上的泪珠摇摇欲坠, 眼周泛着薄红,楚楚可怜之态让赵宸自省他方才确实与那些个行为放荡的登徒子如出一辙。他垂眸端视她良久,终是轻叹道:“是我。”   此时薛碧微的情绪已平复了不少, 她心中暗恨往日竟未察觉这谪仙似的人怎会有这般恶劣的性子?她豁然瞪眼怒视他, 发现他好似为自己吓得灵魂出窍而好笑, 面色淡淡, 那唇角却是微微上扬的。   她更是恨的牙痒痒, 气的掐了他一下,“吓死我了!”   赵宸握住她的肩,双眼定定的瞧着她,神色专注而真诚,带着几分歉意道:“对不住, 方才是我失礼了。”   薛碧微一愣,心里不知怎的不自在起来,她闷闷道:“哦。”倒像是有情人之间为些微不足道的小事闹脾气似的。   她的脸紧紧崩着,目光也看向别处,以往她总是娇俏大方, 偶尔也有小女儿的情态,羞羞答答的。赵宸于治国理政信手拈来,可要如何安抚别扭的小姑娘, 他却没了章法。   他掩去眸中懊恼的微光,将身子前倾了几分,彻底将薛碧微困在自己身前这方寸之中,薄唇轻启,别开话题道:“方才那与你举止亲密的男子是谁?”   举、止、亲、密!   薛碧微本就对赵宸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小心思,又见他误会了自己与赵宇那变态,当即顾不得置气,恼道:“我与他并无任何关系!你莫要污蔑我!”   “方才情形混乱,瑾王不过是顺手相帮罢了。”为极力证明自己的清白,她还着急的摆摆小手,“瑾王龙章凤姿,怎是我能高攀之人。”   赵宇于赵宸眼里不过是沧海之中的一只蝼蚁,何以担得起“龙凤”二字?更遑论这话还是自薛碧微口中说出,念及她以往说自己体弱多病,赵宸面色一沉,步步紧逼道:“龙章凤姿?听起来你对他颇有好感?”若真是如此,赵宇求他赐婚也不算一厢情愿了?   他说着哂然一笑,“也对,瑾王乃宗室出身,又声华藉甚,得女子思慕也是常情。”   赵宸呼吸浅浅,随着他的嘴一张一合的动作,那带着温热的气息像春日里和煦的东风扑散入面。   薛碧微只觉她分明不曾饮酒,眼下也似乎有了些醉意,脑子晕晕乎乎的,入目尽是他精雕细琢的面容,由其是那含情的双眼,像满载星河,引人沉溺。   “不对,”她缓缓否认,“我对瑾王无半分遐思,也未曾与他有任何瓜葛。”   赵宸却是不信,他眉眼微垂,仍是问她:“今夜可去了宣德门?你觉着天子与之相比如何?”   这处巷道平心而论并非极为隐秘之地,从旁走过若是仔细往里瞧,定能看出有人在其中,且他二人本就头颈相交,看似缠绵至极。   薛碧微隐约听到有性情不羁的路人在调笑道:“看那一对交颈鸳鸯,胆大刺激,真是羡煞旁人啊!”   “你这般羡慕,也可领了小娘子去体验一番呐!”   这让人面红耳赤的议论,薛碧微恨不得就此遁走,她自欺欺人的缩了缩肩,以为这样便无人能发现她,却不知这么一动,更是方便了赵宸收小拥着她的范围。   她不明白赵宸为何突然提起圣上,只愣头愣脑的答,“宣德门太远,并未看清陛下是何相貌,想来气度是极好的。”   忽而想到赵西瑶的评价,她赶紧补充,“听闻陛下仪表,世间罕见,无人可比。”   这话非但没让赵宸面有缓和,反而愈发郁结,他咬牙道:“别家姑娘为一睹陛下圣颜而费尽心思,你却半分兴趣也无么?”   “莫不是有了心仪之人?”   他的声音本就如飞泉激荡,泠泠作响,眼下又刻意压低了几分,更是带着蛊惑人心的魅意。   薛碧微因着他的脸,本就意志不甚坚定,他还一再靠近,以致于两人只有鼻尖相抵的距离。她张着眼一眨不眨的盯着他,喉头莫名有些发紧。   不知从何处积攒来的勇气,又或是被美色所惑,她鬼使神差的微抬下颌,就那么直直的轻贴上他的唇。   一如想象中的柔软,带着一丝清苦的药香。   她语气喃喃,出口尽是气音,“约莫是你罢。”   一贯泰然自若的赵宸只觉如遭雷击,呼吸相闻间,他的脑子混沌,眼前也模模糊糊,身子却是轻飘飘的如坠梦境。   “何意?”   唇上没了压迫感,他顿觉心空,手臂一揽,便将薛碧微牢牢的怀抱住,“心悦我?”   当情感主导的冲动褪去,薛碧微理智回笼,她两世为人都不知道自己也有做偷香窃玉贼的潜质。一时间难堪不忍与赵宸对视,嘴上却牵强狡辩道:“公子容色甚佳,我一时鬼迷心窍,唐突了公子…”   赵宸反而轻笑道:“无妨,来日方长,你尽可慢慢了解我容貌以外的长处。”   薛碧微苦着脸,她有意再为自己方才的行为做出合理的解释,却不知该如何开口,只语无伦次道:“公子,你当做是意外可好?”   “我性子不好,你莫要如此…”   “对,咱们这般随意与无媒无聘私定终身大同小异,于理不合,真的。”   赵宸还能不知她眼下打的是占了便宜就想赖账的算盘?他正色道:“六姑娘既是担心无名无分,三书六礼明日便可送至平远侯府,择一吉日,十里红妆相迎如何?”   “不要不要。”薛碧微后悔不迭,直叹男色误人,“我还未及笄呢,此事不急,不急。”   她说话间暗觑赵宸脸色,只见他仍是公事公办不可商量的模样,“嗯,我晓得了。”   “等你及笄便是。”   薛碧微闻言,心碎了一地,为何要曲解她话里含义!她又不是那恨嫁之人!   “微姐儿!微姐儿!”“姐姐!姐姐!”   街道上传来赵西瑶几人的喊声,其中还夹杂着赵小宸带有哭腔的小奶音。   薛碧微挣了挣想要脱开赵宸的桎梏却未果,她弱声弱气道:“豚儿在找我,我、我得走了。”   赵宸意味不明的哼了一声,凤眼眸光微暗,他板正着脸,又低腰轻吻了一下她的樱桃似的红唇,“你走罢。”   薛碧微不及防他的动作,面上一片羞恼,却又不知如何回击,低声骂了句“混蛋”后,迅速跑开。   待人走得远了,赵宸都立在光影交错的巷道中,良久,他才抬手碰了一下脸颊,有些发烫。   薛碧微循声追上赵西瑶,还未开口唤人,就让小团子率先发现她的身影。   赵小宸立时甩开祝南虞的手冲向她,将人抱了个满怀,他眼泪滚滚的,好不凄惨,“姐姐!豚儿以为你不见了!”   薛碧微蹲身紧抱住他,也是泪水涟涟,“豚儿莫怕,姐姐在呢。”姐姐心里苦啊,本无意害你担心的,可先前让你阿兄逮了去,还招惹了他。   赵西瑶三人紧跟过来,问道:“微姐儿,你方才去了哪儿?我一眨眼你便不见了踪影。”   薛碧微拿手帕给哭的一抽一抽的赵小宸擦擦眼泪,而后信口胡诌道:“遇上个无赖,非要讹我的银子,费了好些时候才将他打发走。”   “你人没事罢?”赵西瑶问。   祁徽和祝南虞也是一脸担忧。   “无碍的,”薛碧微道,“那人无甚恶意,就是难缠了些。”   “姐姐,日后你莫要离开豚儿了,”赵小宸抬起小手给她拭泪,“豚儿担心死了。”   “嗯嗯。”薛碧微许诺道,“让豚儿伤心了,是姐姐不对。”   赵西瑶得了准话,这才放心,“微姐儿运气好,幸而未遇上甚地痞无赖。”   祝南虞想到赵小宸被混乱吵醒,又见薛碧微不在时嚎啕大哭的模样,便道:“豚儿今日受了惊吓,时辰也不早了,咱们各自家去罢。”   御街日日都有“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的盛景,提早返回倒也没甚可惜的。   一夜无话不提。   …   早春三月,满城杏花簌簌如雨。   春闱将至,各地参与会试的考生陆续入京。平日里御街本就是红尘喧嚣之景,而今更是往来熙攘,人头攒动。更甚者还有那花街柳巷,凡年轻士子过处,当真是香粉盈鼻,满楼红袖招。   今日太学组织众位学子至夷山郊游踏青。此处婉约秀丽,山下又有五丈河流过,冲击出数公里的平坦地势。沿河两岸虽不似汴河商铺林立,却杨柳依依、桃花纷飞,风光极盛。   五丈河岸边有许多结伴而行的男男女女,其中男子多着样式有别的儒生青衫,一眼便知其是参加今科会试的考生。他们或坐或立于抽芽的柳树下,端的是风华正茂,衣冠风流。 第43章 . 四十三只团子 混乱   桃林深处有一处高低错路的庄园, 早年间是京中某位富商修建的别院,后因其家道中落便变卖于旁人,而今拿来做租赁的买卖, 专为到此游览的游人提供歇脚处。   此前太学由司业出面赁下了这宅子,专供今日学生们玩乐。   杨柳堆烟, 亭亭如盖的杏花云蒸霞蔚,   花瓣儿随风打着旋儿飘落。   后院青石板灶上白烟袅袅, 又有油花儿滋滋作响,不多时有焦香肉味飘出,只略略一闻, 便让人食指大动。   着文士青衫的祝南虞姿态闲适手里拿着钳子, 不时翻动肉块, 又或是各自刷上一层油。   薛碧微与赵西瑶坐在一旁的石阶上整理食材, 她俩不约而同的鼻翼翕动, 叹道:“好香。”   祁徽此时捧了一捆柴过来,扔到地上后,几步窜去祝南虞身边,稀奇道:“七郎当真让小爷我刮目相看,方才他自告奋勇为咱们烤肉, 我还当他自不量力呢!”   “难怪说军营里历练人呢,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七郎都有模有样了!”   祝南虞唇角扬笑,“往年在外行军打仗,多数时候是风餐露宿,就地搭灶, 就地取材果腹,时日一长,对厨艺自然信手拈来。”   “还未听你说过沙场之事, 不知你头一回上战场时心情如何?紧张还是害怕?”薛碧微仰头问他,“刀光剑影的,定然骇人。”   “其实也不然,”祝南虞道,“平素训练得当也没甚胆寒的。我初入西北时,堪堪只做了守城的兵士。那年年关,蛮族南下劫掠,趁夜偷袭,正好是我当值。”   “其时只想着打退敌人,完全来不及考虑其他。待战事一过,才些微后怕,不过长此以往,便从容自若了。”   赵西瑶对薛碧微道:“七郎的功夫了得,过去有一年秋A,他可是拔得过头筹呢!”   薛碧微目露吃惊之意,少年骁勇,可不就是为保家卫国而生?   她又问,“莫不是待今次武科高中,七郎你又会投身军营?”   祝南虞点头道:“确是如此。”   祁徽见这两个花儿似的姑娘只围绕着祝南虞说话,他花花蝴蝶似的性子自觉被冷落,不满道:“薛家妹妹,县主她是个偏心眼儿,定未与你说过小爷我的丰功伟绩罢?”   他说着盯着赵西瑶的眼,“县主好没良心,五年前那只险些伤着你的吊睛白虎,不就是小爷我凭一己之力给射杀的?”   赵西瑶与薛碧微对视一眼,撇撇嘴道:“是是是,祁二郎胆识过人又文武双全。”   祁徽轻哼一声,“我当你真忘了我的救命之恩。”   “说起来行猎,”赵西瑶道,“马场就在附近,待用了午膳,咱们去各自领一匹马去林子里转转可好?”   “指不定能打到野兔儿。”   薛碧微轻声细语道:“跑马倒是无妨,只近段时日朝廷禁渔禁猎…”   “薛家妹妹言之有理,”祁徽抢话道,而后他还有板有眼的训道赵西瑶,“万物复苏,正是繁衍生息之时,县主你想坏了天道规律不成?”   “你贯来行事不羁,哪日犯在小爷我手里,可莫要怪我不念旧情,秉公处理哦!”   赵西瑶瞪他,“祁徽你都还未入职呢,便官腔官调起来,可真让人讨厌。”   祁徽抖抖衣襟道,“日后请尊称我为‘祁少卿’。”   在大殷为官有多种途径,除却让寒门士子多了一条荣身之路的科举,余下则是世家贵族靠祖荫,亦或是太学上舍生成绩突出者可免礼部试,所谓择优释褐授官。   祁徽看着整日里不着五六,学业在上舍里却是佼佼者,后又经由家中长辈走动,他不仅免了科举,如今还有官职在身,为大理寺少卿。   赵西瑶为他的行径不齿,拿起一棵泡在水里的青菜往他跟前甩了甩,祁徽不及她偷袭,带着一身水渍跳出几丈远。   那边罗思燕提着一篮果子回来,兴冲冲的跑向薛碧微与赵西瑶,急道:“我方才回来时,与许芊芊打了照面。”   “她梳着妇人头,正与微姐儿的五姐姐还有旁的小娘子在一处叙话,隐约听到她们提及易如意类的字眼。”   “易如意不是定北大将军的幺女吗?她才入太学,又人生地不熟,指不定许芊芊她们在合谋收拾她呢。”   上元夜那晚,许芊芊与张明衣衫不整的让人捉奸且在御街闹得沸沸扬,使得许张两家有心遏止非议也无济于事。   易如意初到京城便骄横跋扈,纵奴行凶,在许嵘的授意下,御史台连连上奏弹劾定北大将军,只皆被天子压下不发。   赵宸在了解来龙去脉后,于养心殿召见许嵘,直接对他道:“令嫒一事闹得满城风雨,往小了说是你的家事,年少轻狂,有些风流香艳之事也无可厚非。可往大了说,你许家与皇室沾亲带故,又是太皇太后母家,如此一来祸及的便是朕的脸面。”   “许参知还是早做定夺的好,你既有首辅之名,却不能正身为世人做表率,甚至让朕失礼于天下,此一罪名,许参知可得掂量掂量会否有承担的能力。”   “朕念及你为大殷呕心沥血便免了你的责罚,只两日内,朕要看到结果。若是许家与张侍郎府喜结连理,朕定会不吝送上一份大礼。”   他说话无半分转圜的余地,许嵘甚至在想,若自己拒而不从,以赵宸的强硬,迫使许芊芊落发为尼已是从轻发落,更甚者还会赐死她与张明以全体面。   故此,未及一月,许芊芊便匆匆嫁予张明为妻。   “听闻那侍郎夫人为人狭隘,时时让许芊芊在她跟前立规矩,怎的今日她却被放出了府?”赵西瑶问道。   薛碧微闻言未搭话而是暗忖道,按理说,此时许芊芊与赵宇该勾搭成奸才是,如今却嫁去了礼部侍郎府,还是当今亲下的圣旨。   她不禁开始怀疑,这位皇帝陛下是否也未卜先知了。   “谁知道呢,”罗思燕转了转眼珠子,“不过我看那许芊芊确实无往日那般趾高气扬的嚣张气焰,想来被她婆母磋磨的厉害。”   祁徽听了一嘴他们几个小姑娘说闲话,撇嘴道:“她那是恶有恶报!”   “张明为人不堪,前些日子我还在勾栏里看见他左拥右抱的带着两个青楼女子看戏,许芊芊的丈夫不忠,婆母不慈,纯属活该。”   “二郎,”祝南虞道,“将碗筷摆出来,肉烤好了。”   夷山有棵野樱,枝繁叶茂,树龄已过百年。酒足饭饱后,三个小姑娘便去赏花,顺道儿消食,祝南虞和祁徽则犯懒不愿动,不过没多会儿就邀了一群人蹴鞠。   后山人烟罕至,却也风景独美。   空气清甜,混合着花香。鸟鸣幽幽,嘤嘤黄鹂喳喳争着在抽了芽的高枝大树搭窝。   小姑娘们手挽手的并排走着,她们皆是着春裳,款式不一的襦裙,颜色活泼鲜亮,正是妙龄少女该有的俏丽。   “那日我母亲去珍宝馆挑首饰,不过是去迟了一步,便让人将她心心念念的耳坠和戒指给买走了,她回府后唉声叹气了好久。”罗思燕随意起了个话题道。   “珍宝馆里的每样首饰都只做一件,但凡有犹豫,让旁人先下手为强再寻常不过。”赵西瑶接话道,说完她还对薛碧微笑,眼睛亮晶晶的。   薛碧微颔首忍笑不语。   樱花树下有一座四角小亭,因常年失修,眼下已经油漆斑驳,荒芜得紧。   三人还未靠近,就听亭子的另一面有争执的声音。她们警觉的顿下脚步,各自交换了一个眼神,便凝神细听不远处的状况。   许芊芊的音色尖利,很容易就分辨出来,只听她满腔恨意道:“你玩/弄我,欺瞒我,误了我的一生。我还未与你算账,你便想与我撕破脸吗?”   “这世间还未有你这般轻省简便的如意算盘,你与你那心狠歹毒的娘,我都会一一报复回来,你且等着。”   “哼,你既进了我张家的门,是死是活都是我张家说了算,莫要拿你父亲来压我,”张明冷哼道,“陛下早有清算许家之意,如今许参知如同泥菩萨过河,自身尚且难保,更遑论理会你这让她面上蒙羞的女儿!”   许芊芊这一两月来本就精神紧绷,只待最后一根神经弦儿崩断,显然她眼下被张明刺激的厉害,慌忙间拔出头上的金簪就往他脸上刺去。   张明虽是酒囊饭袋,可到底比她有力气,眼明手快的拦下许芊芊不说,还一手抓住她的手腕,另一手又掐上她的脖子。   许芊芊无法,只得激烈挣扎,可她因窒息涨得面红耳赤的模样挑起了张明变态的一面,他愈发兴奋,下手也愈发不知轻重。   见死不救,还是救?   薛碧微看向赵西瑶,神色有些犹疑,赵西瑶亦然。   罗思燕养在深闺,未见过甚大场面,她哆哆嗦嗦道:“许芊芊有些可怜…”   “咱们…”   她话未道尽,薛碧微和赵西瑶异口同声道:“救她。”   三人各自在旁边的草丛里捡了一根木棍或石块,轻手轻脚趁那两人毫无防备的靠近。   赵西瑶有些功夫,她提着木棍对上张明的后颈,续集全力的利落一敲,可他皮糙肉厚并未晕倒,反而还捂着脖子转过身。   余下薛碧微与罗思燕紧接而上,在其未有所觉时手忙脚乱的又是打又是砸。   有先前那一棍在前,张明连连哀嚎,没多会儿便栽到在地没了声响。   三人面面相觑,赵西瑶上前探了探他的气息,松了一口气,“还活着。”   许芊芊被张明下了狠手,险些命丧他的手中,待失了桎梏,她喘息不停,既咳又呕,好半天才缓过来。   她戾气浓重的冷眼看向薛碧微几人,嫌恶道:“狗拿耗子。”   “呵,”赵西瑶狠翻白眼,“不识好歹!”她拉上薛碧微,“走!懒怠与她废话!”   小姑娘们本就与许芊芊相处不佳,又见她未心存感激也就罢了,好似还厌恶她们至极。   薛碧微与罗思燕顿觉自己确实多管闲事,二话全无,从善如流的与赵西瑶折身返回。   只她们前脚刚走,就见许芊芊在后拿着那险些有女子小臂粗的木棍和手掌大的石块对着昏迷不醒的张明的脑袋失狂一般的胡乱捶打,她嘴里还不住道:“你该死!你该死!所有的人都该死!”   现场血迹飙飞,血腥凌乱。   罗思燕顿生尖叫,薛碧微与赵西瑶虽不至于失态,可也让许芊芊的疯狂和张明的惨状吓得心底忐忑。   “怎么办?微姐儿!”赵西瑶抓着薛碧微的手,声音颤颤道。   “她、她、”薛碧微前世生活在法制社会,家境优越,只在电视剧里见过犯罪现场。今生在封建王朝,因父亲庇佑,过去的日子也是平安喜乐,不知民间疾苦。   她的心砰砰直蹦似乎想要跳出胸腔,喉头不自觉发干发紧,哑着嗓儿道:“她疯了,可若是,若是…”   她忽而灵光一现,急道:“快捡石头砸她!快!”   赵西瑶瞬时明白了她的用意,又拽了一把罗思燕让她冷静些,三人手忙脚乱的捡来些大小不一的石头,毫不犹豫的就扔向许芊芊。 第44章 . 四十四只团子 逃命   起先薛碧微她们因紧张手里没个准头, “刷刷”扔出去的石块尽数丢落在地。那许芊芊被满心狂怒所控制,对周遭情形恍若未觉,待手上力气渐失, 她终是找回了几分理智。   她木然的看着地上血肉模糊的张明,抖着身子, 像魂魄出窍一般机械的“呵呵”狂笑起来。   薛碧微让她这笑声骇得毛骨悚然, 手一抖, 鸽子蛋大小的石头“咻”地飞过去,正中许芊芊的面门,打在她的鼻梁上。   许芊芊的笑声戛然而止, 她幽森森的回头, 蓦地扔开手里的凶器, 双眼沁红, 好似地狱鬼煞寻仇, 脚步沉沉走向薛碧微三人。   赵西瑶会些拳脚功夫,她见此,赶紧将薛碧微与罗思燕护在身后,连连后退,又捡了树枝做格挡之势。她的眼睛瞄了瞄那地上俨然已经奄奄一息的张明, 怒道:“许芊芊,你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用这般恶劣残忍的手段杀人!你、你莫想抵赖!”   许芊芊如今邪性得很,她的衣裙上沾着鲜血,下颌也有一点红印,闻言龇牙冷哼道:“我杀人?”   “可你们也是同谋!若非那杂碎晕了过去, 我如何能得手?”   “你休要恩将仇报!”赵西瑶回道,“我们不过是帮你而已,可未叫你杀人!”。   那张明应当还剩了一口气儿, 只听他微弱的呻/吟了一声,让许芊芊察觉到,她飞快折身回去又一脚踩上他的脑袋,使其彻底断了气。   薛碧微见状,心下愈发胆寒,她的手握上赵西瑶的胳膊,低声道:“许芊芊眼下杀红了眼,已是丧心病狂。咱们快走,莫要与她做无谓纠缠。”   “对对,”罗思燕瑟缩着肩,“若是她发狂伤了咱们,我们可就惨了。”   三人提步将走,只听许芊芊在身后狠声威胁道:“你们一个都逃不了!都该死!”她的声音凄厉又}人,树林茂密,却像是有空谷回音,缠绕不绝。   不知是她这话一语成谶还是本就是应她的安排,薛碧微她们还未跑远就让三个黑衣遮面、劫匪模样的贼人提刀团团围住。   其中一人还飞奔至许芊芊身前,躬身抱拳道:“三姑娘,属下已按照您的吩咐将易如意绑走,只待姑娘发落!”   薛碧微闻言一怔,又与赵西瑶对视一眼,心底升起一丝不好的预感。   果不其然,许芊芊冷哼道:“嗯,可有旁人察觉?”   那人答:“神不知鬼不觉。”   许芊芊满意的颔了颔首,她眉眼一凛,而后随手一指,“将她们三个都捂住嘴捆了,再一同发卖。”   “尤其是茜色衣裳的那个,可得替本姑娘好好儿关照着。”   民间既有合法经营的秦楼楚馆,自然也有那见不得人的暗娼,且多在偏远不甚开化之地。早年间还常有良家妇女被拐卖逼迫为妓的案子,虽然近年来朝廷时时整顿,但因着这背后利益庞大,却也屡禁不止。   而那些被拐的女子,便是救出也多是神经失常,不人不鬼了。   许芊芊便打的是这般主意,将害了她的人一一报复回来,让她们也过上生不如死的日子。   三人里,只有薛碧微穿着茜色春衫襦裙,赵西瑶紧张的看着她,而后凑近与她悄声道:“微姐儿,稍后我来同贼人周旋,你与燕姐儿伺机先跑,回去搬救兵。”   “不可。”薛碧微直接拒绝道,“这几人下盘沉稳,目露凶光,周身又杀气腾腾,定然不是等闲的练家子。”   “与他们对上,全无胜算。”   “那要如何?”赵西瑶也急了。   罗思燕更是吓得哭了起来,她哀哀戚戚的抽噎彻底惹恼了许芊芊,她催促道:“还不快动手!”   薛碧微原是想假意顺从再徐徐图之,又念及只要落入贼人之手恐再难有逃脱的机会,继而打消了这念头。她眼神示意赵西瑶,对方会意后,在贼人还未有所动作时,便扯了嗓子拼尽全力喊道:“救命啊!”   “救命啊!祁徽!祝南虞!”   她俩一面求救,一面寻找能逃跑的转机。   “蠢货!”许芊芊急得跳脚。   宅院就在山脚,是入目可及的位置,若长时间让她们这般叫唤,定会引人注目。   三个贼人想来也做这般想法,他们果断上前揪住薛碧微与赵西瑶,又拖了哭得泪水糊脸的罗思燕要走。   忽然间,一身穿劲装,手持长剑的少年自山崖跃下,足尖轻点樱花树枝,瞬时花瓣纷飞,扬起一场花雨。   他还未落地,略略一个回身,那抓着薛碧微的贼人便被砍下一只胳膊。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在场之人都愣怔不已。   薛碧微定睛一看,喜道:“荀五!”   不过这些黑衣贼人于杀人越货的经验十足,他们很快回过神来,也不管那因失了手臂而痛得嚎叫的同伴,两人合力向荀五发起进攻。   荀五与这两人一交手便判定出他们定然是许家豢养的死士,他一对二尚且有余力,便分神道:“六姑娘,去报官!”   “好!”薛碧微知晓情况危机不可做害人的累赘,她匆忙抓住赵西瑶,“我们快下山去!”   赵西瑶傻愣愣的,还未想明白这武功高强的少年从何而来,只眼下也容不得她耽搁,她与薛碧微一同搀起罗思燕,三人便玩命似的往山下跑去。   逃命要紧,故而那蜿蜒曲折的山路都变得平坦起来。   三人一口气狂奔数十米,怎奈还未得喘息的机会,小道尽头又来了四个同样打扮的黑衣人。   他们一抬眼,便极为迅速冲上山来。   荀五瞥到她们这处的状况,手下发力,一个狠招将最近贼人刺了一剑,而后凌空跳起,很快跃下挡在薛碧微面前,“六姑娘,这里有我,你与县主择别路逃走!”   以一对多,哪怕功夫再高也难有胜算,薛碧微心有不忍,而赵西瑶慌不择路的拽着她的手,“咱们抄近道下去!”   眼看她们要脱身,随后而来的许芊芊在后高声命令道:“快抓住她们!莫让她们跑了!”   …   春闱之期在即,加之今日又是大朝会。自赵宸离开紫宸殿回到养心殿起,一直在与朝臣议事,午膳都是匆匆用过几口便罢。   苏禄钦手持拂尘与一群小太监候在殿门外,他眼风一动,看到卿九的身影疾奔而来。他心道不好,赶紧迎上去,“卿统领,何事这般着急?”   卿九肃着面色,又有几分凝重,他拱了拱手,开门见山道:“方才东北方向有暗卫信号,下官唯恐太子殿下有甚闪失,已派人前去救援。”   “眼下特来告知陛下。”   苏禄钦闻言,心下大骇,他着紧道:“今日平远侯府的六姑娘至夷山踏青,莫不是他们…”   话音未尽,他急转身而进内殿去。   赵宸端坐于书案后听礼部、吏部做今次科考的筹备,抬眼看到苏禄钦的神色,他挥挥手让诸臣退出殿外。   “何事?”   苏禄钦未免隔墙有耳,他走近低声道:“陛下,卿九来报。”   “他见夷山有暗卫信号,恐担心太子殿下遇险,故来禀于陛下。”   赵宸闻言,心下一沉,继而又提起来,而后才肯定道:“不是豚儿,薛六不曾带他一道。”   苏禄钦惊道:“那便是六姑娘?!”   赵宸压下眉眼,陡然想到许张两家近来与定北大将军府的龃龉,他直接摘下腰间玉牌,“令卿九前去京郊大营领兵至夷山剿匪!”   苏禄钦奉命而去,待回来时见赵宸脚步匆匆迎面而来,他拦下道:“陛下?您去何处?莫不是要出宫?”   赵宸道:“嗯。”   “荀五既已发信号求救,眼下夷山定然不容乐观,朕不放心微微。”   苏禄钦紧跟其后,“可陛下,您也得换一身衣裳啊!”   “朕知道!”   …   上下山路两头都被贼人堵住,虽是照赵西瑶所说抄近道,实则待三人回过神来却发现她们早已迷失了方向,竟到了一处荒无人迹之地。   那些黑衣贼人得了许芊芊的令,分出两个来追踪她们,便是荀五奋力阻拦,可到底独木难支,她们只得无尽止的跑下去。   毕竟是养尊处优的世家贵女,薛碧微和罗思燕又不及赵西瑶有耐力,加之山路崎岖,她二人早已踹得上气不接下气,四肢发软。   赵西瑶急道:“微姐儿!你们坚持住,莫让那救我们的公子白费力气!”   薛碧微手里还拉着罗思燕,喘着气音儿道:“我晓得!”   “可、可是这般你追我赶的只让贼人占了上风,趁他们还未追上来,咱们先、先寻个隐蔽之处躲起来!”   她说话的同时,眼神四处逡巡。   夷山所在山脉连绵,密林深深,又有飞禽走兽出入。此处树木葱茏有参天之势,阳光透过,在地面留下斑驳的光电,落叶经年累积,像是在泥土上铺了一层地毯。   可惜的是,并未有避身之所。   薛碧微回身看向来处,谁知不过就眨眼的功夫,身后就传来清晰可闻的脚步声。   “快跑!”赵西瑶急道。   薛碧微认了命,只得重又提起一口气,拖着灌铅似的双腿没命狂奔。   三人相互扶持着,还未跑出密林,谁知前路断绝,尽出现一道陡坡,而她们未有察觉,脚下一滑,便顺着坡道“咕溜溜”的滚了下去。 第45章 . 四十五只团子 劫后   待过了不知多久且不辨东南西北的天旋地转后, 薛碧微三个直至滚落山底,方才停下。此处有一方坍塌,地势凹陷, 泥石碎块繁多。   远处春水涣涣,偶有飞鸟从林间掠过。   薛碧微脑子发懵, 浑身都隐隐作痛。她迟缓的睁开双眼, 目之所及是蔚蓝的天空与白云。天光明亮, 她木然的抬起手臂挡在脸前。   “微姐儿…”   赵西瑶微弱的声音从旁边传来,听到薛碧微的耳朵里飘渺得像是来自天外。   她默然良久,直到找回一丝思绪, 才哑声道:“县主, 你还好罢?”   “我无事。”陡坡上草色青青, 泥土也算松软, 赵西瑶全须全尾的, 只骨头酸痛,她挣扎着坐起身,看一眼四周,“我们逃出来了?”   “唔,”那边罗思燕也晕晕乎乎的, 撑着脑袋向各处望了望,“应当是罢。”   待神智恢复清明,薛碧微又开口道:“县主,可否搭把手,我的左胳膊好似使不上力了。”   赵西瑶闻言, 面上闪过惊骇,旋即过来扶起她,又上下打量道:“微姐儿, 你伤着了?”   薛碧微虚虚一笑,“是我不小心,磕在了石头上,手肘可能是脱臼了。”   赵西瑶心急不已,想碰她又不敢,只道:“若真是脱臼倒也无妨,奈何我不会接手骨。眼下咱们也不知身在何处,微姐儿你能忍得?”   罗思燕此时缓过劲来,身后没了追杀之人,她也不似此前那般害怕,轻声道:“前方那条河青绿泛翠,好似仍是五丈河。”   “河水向东流,咱们若是沿河道反着走应当能回去罢?”   日头渐西,河面翻着粼粼的金黄波光。   薛碧微搭着赵西瑶的手站起来,点点头也道:“方才我们左右不过跑了几里地,便是方向错了,也未出京城地界儿,徒步走回去想来也耽误不了太久,若是那些个杀手为达目的也从崖上追下来,到时定然在劫难逃。”   “趁着时辰还早,我们需得赶快离开。”   赵西瑶也深以为然,回眸又见她疼得脸色煞白,不放心道:“微姐儿若不然我去找一块木板为你简单包扎一番?”   “否则路上你如何忍得!”   她的两个兄长幼时最好爬高踩低,大伤小伤不断,未免被父母责罚,常常是自己疗伤用药,由此,赵西瑶耳濡目染的学了几招。   罗思燕也附和道:“还得走好远的路呢,本就未得到及时救治,若再出别的状况该如何是好?”   薛碧微右手托左手,笑着道:“我这样便好了。”   三人再不耽搁的来到河边,迎着斜阳往西而去。   待走得远了,薛碧微若有所思回头去看那处塌方,总觉得怪异得很。近来京城既无地动又无暴雨,怎的独独高处无恙,坍的却是山底?   未有人烟的河滩草木丛生,赵西瑶与罗思燕在前手拿木棍拨开草笼开路,薛碧微则抱着受了伤的胳膊在后跟着。   “走了好些时候也没见人再追上来,咱们应当安全了罢?”赵西瑶扬着声儿道。   “眼下看来确实如此,”薛碧微蹙着眉,将心底疑虑缓缓道出,“只许芊芊并非心慈手软之人,若是她守株待兔,我们又在明处…”   “可她坏事做尽,难不成还能在京城只手遮天?”赵西瑶怒道,“待我回去找了二郎,定要向陛下告御状!”   “口说无凭,我们并无实证,”薛碧微忧心道,“她既然为非作歹,定然有了后路,指不定还会反告我们诬陷,趁机绝了后患。”   罗思燕对许芊芊的狠毒仍心有余悸,她道:“微姐儿说的没错,她有心杀人灭口,定不会轻易善罢甘休的。”   赵西瑶也让她俩说的没了底气,“那咱们便没有法子对付她了吗?”   既在谈论许芊芊,薛碧微现下一闭眼便是张明被杀的血腥场面,她不仅毛骨悚然,还觉恶心欲呕,转念想起荀五,也不知他势单力薄会否如她们一般逃出生天?   她从未如今日这般直面过危险与死亡,一时间心乱如麻,只摇摇头道:“我也不知。”   罗思燕让她的情绪所影响,说着又双眼含泪,“说来也是我们多管闲事,否则那张明也不至于命丧黄泉…”   “燕姐儿,你得反过来想。”赵西瑶道,“今日即使张明不死,许芊芊也得被他掐死。那张明看着草包,可与许慎狼狈为奸之人又怎的会是良善之辈呢?因而咱们的后果也不一定有眼下乐观。”   天边泛起暮云,落日好似一轮铜钲。   小姑娘们受了惊吓,又耗尽体力,故而脚程极慢。   还未走出两里地,就见前方来了一队兵士官差,他们四处搜寻着,好似在找人。   不多时,又有“哒哒”的马蹄声由远及近。高头大马上的两个少年郎见不远处出现了三个纤细羸弱的身影,立时紧勒住缰绳,而后再打马小跑上前。   马未停稳,祁徽便翻身跳下来,祝南虞紧跟其后,两人皆是心急如焚的模样,“总算找到你们了!你们从何处回来的?此前有人来报,道是你们跌落山崖,不知所踪!”   “陛下甚至命卿统领带兵搜山!”   “陛下?”赵西瑶喜道,“竟然惊动了陛下?”   祝南虞见她们模样凄惨,像是沿街乞讨过一般,不仅发髻凌乱,钗环等首饰零零散散也掉落了不少,衣衫上都是泥土与草屑。   他目光一转,看向薛碧微,惊道:“六姑娘受伤了?”   薛碧微硬撑着苦笑道:“脱臼了。”   “薛家妹妹受伤了?”祁徽探身过来,“七郎会接骨,若是疼得难受,让他试试?”   祝南虞可不敢冒险,他道:“此处偏远又无药材,贸然为之恐会落下病根。”   “那咱们快回去罢!”赵西瑶催促道。   三个姑娘分坐两匹马,祝南虞和祁徽在前牵着缰绳。   “许芊芊抓到了吗?”罗思燕忽而弱声问道。   说到这,祁徽一股脑儿的问:“在后山发生了何事?为何张明死了,许芊芊也疯疯癫癫的,地上还有几个黑衣人的尸首。”   “我们只知陛下的人押走了许芊芊,旁的却不甚了解。”祝南虞道。   “可还有旁人受伤?”薛碧微追问道,“他约莫身长七尺,也是黑衣,拿一柄银剑。”   “对对,”赵西瑶道,“若非那位公子,恐怕我们早已成为许芊芊的刀下亡魂。”   祝南虞与祁徽对视一眼,纷纷摇头道:“不知。”   “先时数百兵士围困夷山各处,又将在场之人看守在一处,若非我与二郎与你们相熟,现下只怕还不得自由。”   薛碧微难掩失望之色,垂下眼睫不语。   赵西瑶与罗思燕你一言我一语的细细说完今日之事的前因后果,只听祁徽恨声道:“果然蛇蝎心肠!”   “也不知陛下会否审理此事,他视许家为眼中钉,借此打压许嵘一派,实为天赐良机。”   “圣心难测,况且许家有太皇太后做靠山,难以撼动。”祝南虞谨慎道。   行至桃林,此处有专为三个小姑娘准备的马车候着。   薛碧微左手伤着,祝南虞扶着她下马,将落地站稳,就有一个面容冷冽的劲装随侍过来拱手道:“六姑娘,我家公子在等您。”   不远处的杏花开的正盛,树下停着的马车让薛碧微再熟悉不过,她暗道那人行事愈发无所顾忌,正想拒绝,随侍又道:“公子很担心六姑娘。”   “微姐儿?是谁啊?”赵西瑶好奇道。   “呃…”薛碧微不知如何解释,良久才吞吞吐吐道,“豚儿的阿兄。”   “你往时提过的那个可貌比潘安的公子?”   “嗯。”   祁徽瞄瞄祝南虞,打趣道:“豚儿的阿兄可是对薛家妹妹有意?否则怎会如此上心?”   薛碧微闻言双颊绯红,抬眼又见随侍岿然不动,只等一句准话,她只得无奈道:“走罢。”   自赵宸见到伤痕累累的荀五,又得知薛碧微坠崖,他的心便如坠冰窖,不见一丝暖意。   他久候人不至,心底慌乱,按捺不住的掀起车帘一角,堪堪能看到窗外景象。   她形容狼狈,却也笑着与好友们告别,而后步履轻缓的向他走近,直至登上马车。   待人进来,也不等她落座,赵宸伸手拦腰一抱,就将薛碧微圈到自己怀中,他不顾她满身脏污,埋首进她肩窝,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与喜悲,“你回来了。”   “今日我很害怕。” 第46章 . 四十六只团子 亲昵   林子里赵西瑶他们嘻嘻哈哈的离去, 薛碧微循声向外看去,奈何车窗挡的严严实实,她只得回眸对上赵宸的脸。   两人几日未见, 他好似瘦了些,面部轮廓凌厉, 带着几分少年气的桀骜。衣裳上的熏香冷冽清苦, 她被他牢牢桎梏不得动弹, 鼻尖轻嗅,竟闻出一丝甜味儿来。   只眼下的姿势到底有几分不自在,她微微动了动, “我很好。”   “你…也无须担心。”   “嗯。”赵宸抬起头来, 嘴唇划过薛碧微的脸颊, 他只当不知, 而是正色吩咐随侍出发, 末了又小心翼翼的托着薛碧微的左臂看,“脱臼了?疼吗?”   薛碧微点头,“从山崖上滚落下来时磕到了一块大石头。”她紧接着问,“你可有荀五的消息?”   赵宸闻言,似是不愿听她提起旁人, 抿了抿唇,眸光深深的瞥她一眼道:“他受了些轻伤,无甚大碍。”   许家豢养的那些死士个个都是顶尖高手,又招式狠辣致命,幸而荀五功夫不弱, 待救援的暗卫赶到时,他虽是浑身鲜血淋漓,伤势重, 却并不致命。   只实情,赵宸是不会让薛碧微知晓的。   “今日之事闹的很大吗?听七郎说,便是连陛下都惊动了。”薛碧微道,“否则你又如何得知了消息?”   车厢里燃着熏香,赵宸亲自拧了湿帕子给她擦脸,只她动来动去的不太配合,他便两指轻轻嵌着她的下巴微微抬起,再慢条斯理道:“七郎?你唤旁人倒是热情得很。”   “为何独独面对我时,你扭扭捏捏的,极不情愿。”   他说着,还使了力捏她的脸。   本就没二两肉的小脸蛋,让赵宸这一动作瞬间变成了一个嘟嘴包子,薛碧微“呜呜”挣扎,吐音含糊不清的,“七郎是我同窗好友,为何唤不得?”   赵宸放开她,冷哼道:“我与你有肌肤相亲之实,岂不是更比旁人亲近?”   看他一副光风霁月的清冷贵公子模样,实则深谙让人面红耳赤之道,薛碧微恼得拿完好的右手去捂他的嘴,“哪里有甚肌肤相亲!你莫要坏我清誉!”   “哦?”赵宸微挑长眉,对她这翻脸不认账的行径早已习以为常,他眉眼一垂,趁人不察,轻轻在薛碧微唇上印了一下,而后勾唇笑道,“这不就是。”   薛碧微恨的牙痒痒,她迭声的骂,“登徒子!采花贼!无耻宵小!”   赵宸面上一派从容之色,还与她辩解道:“也不知是谁上元节那日,不羞不臊的主动撩拨,如今勾得我动了心便想弃之不顾。”   “若论人品孰优孰劣,显而易见。”   他眉梢眼角都是得意之色,是料定薛碧微拿他没办法。   事实也的确如此,薛碧微气鼓鼓的狠瞪赵宸半晌,忽地就泄了气。她耷拉着肩,一脸生无可恋的模样,“哼,恃美行凶,不与你计较!”   赵宸暗觑她一眼,唯恐她真与自己置气,赶紧又将人轻轻揽在怀里低声的哄,“眼下带你去看的这大夫造诣颇深,有他为你诊治,日后定不会落下病根。”   “哦。”薛碧微闷闷应了一声。   “你与我说说今日之事,怎的会招惹上许家之女?”赵宸问。   此前他忧心薛碧微的安危,故而只来得及让卿九关押了许芊芊以及唯二活下来的黑衣死士,于内情却知之甚少。   薛碧微捡重要的说完,见赵宸紧绷着一张脸,面色铁青,看那模样着实气的不轻,她道:“许芊芊杀人行凶,又让圣上逮了去,应当会被问罪罢?”   她轻言细语的,赵宸听在耳里很是舒心,他缓了缓神色,对她笑道:“怎么?这般信任他?”   虽说祝南虞他们时常提及许嵘不为陛下所容,可原剧情中他有一副病怏怏的身子,想来即便想翦除许家的势力也是有心无力,是以薛碧微老实的摇摇头,“我于朝政是一知半解的,可是许家树大根深,先皇在世时都未曾挪动分毫,当今圣上又年幼体弱,若是与其正面相对,谁胜谁负也不好说。”   赵宸本已面色稍霁,她这话一出又成功的让他黑了脸。他沉下一口浊气,按压下怒意,“呵。”   “嗯?”薛碧微不解,怎的又不高兴了?   赵宸头一歪,又靠去了她的肩上,叹声道:“别说了。”否则我会被你气死。   落日斜阳,照得满城金黄。   马车驶进御街不远,便往东调转了方向,来到一处落英缤纷的巷道,再往前数百步,至某间精巧的宅院外停下。   随侍跳下车辕,恭候一旁,“公子,到了。”   赵宸率先掀帘下去,回身见薛碧微也躬身而出,他不等人开口,便直接将她打横抱起,直直进到宅子里。   薛碧微蹬着腿儿不乐意,“放我下来。”   “不行。”赵宸全不给她商量的余地。   薛碧微瞪他,实在气不过,凑过去他的脸上轻咬了一口,以示报复。   赵宸却闻风不动的,甚至还笑了笑,倒不是先前那般冷肃。   一拳打在棉花上,薛碧微讨了个没趣,转悠着眼珠,察觉出一丝不对劲来,“此处是你的私宅?”   京中建筑多疏阔,而眼下这处则是园林布局,一草一木都是匠心独运的雅致,更遑论亭台楼阁的精美,置身其中宛如行走在三月的烟雨江南。   赵宸行踪神秘,薛碧微虽未明确问过,却也能料想他在京城有不少落脚地。   她古怪的看着他道:“你说要带我去看大夫。”   “我自然是将大夫请了过来,”赵宸垂眸瞥她,“你眼下这模样,待梳洗一新再回侯府,否则豚儿又得哭哭嚷嚷的闹人。”   他事事周到,薛碧微断无拒绝的道理。   前来看诊的是专为赵宸调理身子的太医院院首,周秦。他本是坐在花厅悠哉悠哉的喝茶,乍见自家陛下怀抱一妙龄女子,惊得险些将茶盏抖落在地。   他起身正要行礼,赵宸却全然不给他机会,只催促着为薛碧微诊治。   仅是关节错位倒也不是甚疑难杂症,周秦又手法老道,很容易就正好骨头,又做了固定。   他接着还嘱咐了些紧要事项,在赵宸的眼神示意下,自觉提出告退。   赵宸吩咐侍女伺候薛碧微沐浴换衣,自己则亲自送周秦出去。   周秦偷瞄一眼陛下的面色,试探道:“陛下,这位姑娘是?”   赵宸冷声警告他,“管好你自己的嘴。”   “老臣晓得晓得。”周秦先时心有猜测,眼下却笃定那是陛下的心仪之人,他打定主意待回宫后与苏禄钦打听详情,当下便不做耽搁,很快离去。   明月东上,夜风微凉。   赵宸换了身牙白金绣纹的交领束腰窄袖锦袍,长身玉立,于园中等薛碧微收拾妥当。   不多时,她便出得房门,穿的是赵宸亲自挑的齐腰襦裙,丁香一般的浅紫色,臂上搭着颜色相近的披帛。   婷婷袅袅,带着朝露似的晶莹剔透。   赵宸自随侍手中拿过自己的披风,几个大步过去,将它罩在薛碧微肩上,“天凉,仔细些。”   薛碧微扶了扶有些歪斜的发簪,再拽拽曳地的披风,“太长了。”   赵宸看向她,“我替你拎着?”他又接着道,“走罢,我送你回家。”   他眉眼灼灼动人,薛碧微的心跳快了一瞬,她问道:“若是不急,我请你吃酒如何?”   赵宸闻言拉了她的手,笑道:“虽然我想全了你花前月下的心思,只今日着实不巧,我尚有要事在身,换个日子如何?”   先时他撇下一众朝臣匆匆出宫,政事也未处理得当,可不得立马赶回去收尾?   “过时不候。”薛碧微道。   “嗯,我记下了。”赵宸顾自道,“薛六姑娘欠我一次人情,留作日后答谢。”   平远侯府侧门外。   薛碧微起身要走,赵宸忽而拉住她道:“礼部侍郎独子命丧许家女之手,其中又牵涉到定北大将军府,此事非同小可。”   “若许家人寻你说和,一概不予理会。”   他语气凝重,薛碧微不自觉的也心下沉沉,“我晓得。”   “这几日我会多安排人手护你周全,只你自己也需得惊醒些,尤其是豚儿,若他吵闹着要外出玩耍,莫要应他。”   “你不去看看他吗?”薛碧微道。   赵宸道:“改日罢。”   疏影居后院飘着渺渺炊烟,门檐上那盏竹编灯笼随风摇晃。   赵小宸坐在廊下石阶,喻杏手里端着一碗虾仁蛋羹不时的喂他一勺。   “姐姐莫不是与好友去逛夜市了?否则怎的还未回府?”   喻杏耐心道:“不一定呢,许是因故耽误了。”   两人正说着,院门被便被推开,正是挂着一只胳膊的薛碧微。   赵小宸见状,惊讶的站起身,大眼睛瞪得圆溜溜的,“姐姐!你怎的受伤了?”   薛碧微摇摇头,“一言难尽。”   喻杏将她打量一通,猜测道:“姑娘莫不是掉进了河里?否则怎的连衣裳也换了?”   薛碧微将手里的草药递给她,“从山崖上滚了下来,幸而你家姑娘福大命大,否则咱们便要阴阳相隔了。”   喻杏闻言赶紧“呸呸”两声,“姑娘就会说玩笑话。”   “姐姐。”   薛碧微低头看向赵小宸,如赵宸所料,果然见他的眼眶里又包了泪,要落不落的。她蹲下来,安抚道:“姐姐现下不是好端端的站在豚儿面前?”   “豚儿入夏便五岁了,爱掉金豆豆可不是小儿郎的作为。”   说罢,就见赵小宸拿小手胡乱抹了抹眼睛,又倾身抱住她,哽咽着声儿道:“豚儿就是、就是…”   “姐姐那时定然很害怕罢?”   他感同身受的为她着想,薛碧微心里软软的,暖融融的,不禁柔声道:“还好。”   “豚儿莫要哭了,姐姐心疼得紧。” 第47章 . 四十七只团子 真相   皓月隐去, 有疏雨滴梧桐。   喻杏伺候着赵小宸沐浴完,将他抱去里间榻上。   平嬷嬷则在外间梳妆台前为薛碧微拆发,她取下一支金簪, 仔细瞧了瞧,而后道:“往时只道许嵘怙恶不悛, 没成想许家姑娘也是一脉相承, 更甚其父。亏得姑娘有神人护佑, 才逢凶化吉。说来豚儿那阿兄对姑娘倒是情深义重,实为良配。”   薛碧微单手把玩着一支珠花,唇角微翘。   平嬷嬷絮絮叨叨的, “今日老奴与门房家的婆子闲谈, 才知因着侯爷官复原职, 有意与侯府结亲者众多, 甚至好些已请了媒人直接上府里为家中子侄提亲。”   “又听她说了从老夫人院里得来的闲言碎语, 那些个提亲之人多是属意姑娘,奇怪的是,老夫人却一一拒绝了。”   薛碧微手顿了顿,才满不在乎道:“我可不想年纪轻轻便嫁作人妇,祖母做主拒了那些亲事, 岂不是正好?”   “姑娘,你下月便及笄了,若是不及早相看好一门亲事,待日后可就没甚如意郎君可挑了!”平嬷嬷苦口婆心道。   “也不知老夫人如何想的,难不成她想将姑娘嫁去那高门大户攀龙附凤?便是姑娘现下无父母撑腰, 可也是名流之后!若老夫人要糟践姑娘,老奴便是豁出去这条命也要阻拦!”   “大伯娘近日与许府可是往来甚密?”薛碧微问。   “许是为五姑娘的亲事。”平嬷嬷细细道,“五姑娘一心挂在许家大公子身上, 而今也快十七了,许夫人又迟迟不给准话,自然少不得大夫人这当娘的操心。”   薛碧微却知晓,这仅是部分原因。   老夫人轻易不旁人结亲,而许氏又频频出入许府,种种迹象表明她们已经在为将两府的姑娘送进宫做准备。   算算日子,约莫就在她及笄之后不久。照目前的情形来看,得陇望蜀的许芊芊已然出局;而薛映秋有苏炀相助,便是薛碧微不节外生枝,她有女主光环在身,也会躲过一劫。   只有薛碧微,她的人生轨迹还未出现较大的波动,然而世事无常,她觉着还是得早做准备才行。   是以,她转而道:“嬷嬷,眼下咱们手里还有多少银子?”其实她心里约莫有些底,自己平日里花钱无拘谨,现银定然所剩不多。   “也就百十来两,”平嬷嬷奇怪道,“姑娘怎的问起这个?当然,若是本月四间铺子的进项收上来了,到时数目定相当客观。”   薛碧微幽幽叹了一声,“那些银钱毕竟大半都得还了欠账。再者,平远侯府恐怕待不得了。”   “姑娘有走的打算了?”   “嗯,”薛碧微道,“若是我没猜错,祖母与侯爷应当达成一致,日后会将我送入皇宫,以此来求得侯府的荣华富贵。”   “那可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儿!老夫人好歹是姑娘的祖母,她也舍得!”平嬷嬷气道。   “祖母那样的人,嬷嬷还未看清不成?”薛碧微没甚心情讨论侯府这些长辈,又道,“我那柜子里不是还有一匣子珠宝?嬷嬷,你近日若得空,便出府去把它们兑换成银票。”   “莫让旁人察觉了,另外对祖母的打算我们也只当不知。”   “老奴省得。”薛碧微早有离开侯府单过的想法,平嬷嬷也就没甚异议便应下了。   只她忽而又道:“那豚儿…姑娘作何打算?”   若小团子孤身一人,倒也好办,而眼下他兄长尚在,却是不能与她们东奔西跑的,薛碧微默然片刻,才道:“到时候再说罢。”   那边已经在榻上来回打了好几个滚儿的赵小宸见薛碧微久久未进屋,小半个身子探出来,软糯糯的唤:“姐姐!快来!”   薛碧微应声过去,斜坐在榻边,“怎的?豚儿今日未见到阿兄,想的睡不着了?”   赵小宸撅嘴一呵,傲娇道:“他不来探望豚儿也无甚紧要的,豚儿才不想念他呢。”他说着将身子偎着薛碧微,甜腻腻的,“姐姐,外面下雨了呢,豚儿担心夜里会打雷。”   “姐姐,你陪豚儿睡好不好?”他还补充道,“我睡觉可乖了,绝不会压上姐姐受伤的手!”   “当然可以。”薛碧微为他的可爱笑弯了眼,“豚儿睡里侧,我睡外侧。”   “嗯嗯。”赵小宸欢喜的凑过去在她脸上噗噗亲了两下,然后羞红着脸躲去被褥里。   薛碧微见状,是既无奈又喜爱。   …   福宁宫内火光悠悠,烛泪阑干。   赵宸临窗披衣而坐,仍在批阅奏折。屋外的雨声愈发大了,雨点打得枝头冒出花苞儿的垂枝海棠颤颤巍巍的,好不可怜。   有宫婢端着一盏银耳燕窝进来,苏禄钦悄然接过,又轻手放在一旁,而后才小声道:“陛下,用些宵夜罢?”   “嗯。”赵宸应了声,却未抬头,待看完手上那本折子,他才搁下朱笔,念头一闪,问道:“许嵘还在宫外跪着?”   许芊芊杀了人,虽不曾闹得沸沸扬扬,可那时卿九带兵围剿,阵势极大,好些太学生都晓得一些皮毛,这其中又有不少世家子弟,回到府里与自家人一说道,可不就广而告之?   张明乃礼部侍郎独子,去岁家里在工部给他捐了个无足轻重的职位,勉强算是官身。如此一来,不仅关乎人命,许芊芊还涉嫌故意杀害朝廷官员。   消息一传到张府,张夫人就又哭又闹的给礼部侍郎递了话,扬言要许芊芊偿命。彼时许嵘尚在宫里与赵宸议事,让赶来的礼部侍郎当着他的面就告了御状。   赵宸不欲多管闲事为他二人断案,只道:“此案已移交大理寺,孰是孰非,自有律法判断。”   “若诸位擅自左右调查结果,朕定不轻饶。”   许嵘知晓赵宸要借题发挥,届时恐怕许芊芊非但性命不保,便是许家也要气数大伤。他几番思量,决心使了苦肉计在宫门外长跪不起,以换取君恩。   “正是。”苏禄钦颔首,再看一眼天时道,“春雨骤急,陛下不若让许参知家去?”   赵宸却道:“他愿跪就跪,无需理会,做戏而已,当朕会心软?”他顿了顿又道,“你还担心他有甚闪失不成?朕那皇祖母指不定早眼巴巴的送了伞去。”   苏禄钦暗道,陛下所言非虚。许嵘身强体壮的,便是淋雨染了风寒,想来也无甚大碍。加之他若卧病在床,还能给陛下腾出手来收拾朝局。   如此一来,他便心安理得的不再多言。   赵宸正吃着燕窝,不多时,躬身进来个小太监对苏禄钦低声说了几句。   苏禄钦面色不见异常,沉着的挥手让人退下,随即上前对赵宸禀报道:“陛下,鸾月招了。”   “如何说?”赵宸淡声道。   “与其私通之人…”苏禄钦顿了顿,“确是瑾王。”   鸾月身在禁宫,却莫名怀了孕。秽乱宫廷,本就是大罪。她不敢声张,半月前暗中托人自宫外买了堕胎的药物,谁料未掌握好剂量,以致大出血,而后又调理不当,落下病根,这才引起了旁人的猜疑。   “哼,”赵宸早有所料,冷然道,“能将手伸进我福宁宫,算他有几分能耐。”   “带朕过去。”   暗无天日的地牢里,阴湿寒冷。   鸾月蜷缩着躺在草席上,身子因浸骨的凉意而瑟瑟发抖。   她听得牢门被打开的声音,微微一动,便翻身起来,看向来处。   天子容貌俊美,依稀带有先皇后当年的风华,更是自带一股威压。他面上不过是寻常那般冷漠之色,可在对上那双幽深不见底的凤眸时,鸾月只觉心下一片凄惶。   鸾月伏跪在地,镣铐随着她的动作哗啦作响,她声如蚊蚋,“罪奴叩请陛下圣安。”   随行的小太监搬来一张圈椅,赵宸随后坐上去,冷眼看着她道:“母后身前待你甚好。”   “奴婢…”   鸾月虽被关押至此,实则并未受重刑,全因她郁结于胸,思虑过重,以致于眼下形容憔悴,身形消瘦。   她哽咽着艰涩迟缓道:“奴婢愧对娘娘的厚爱,以及陛下的怜悯,唯有以死谢罪。”   “死?”赵宸掸了掸袖口的褶皱,语气淡淡的,“恐怕没有那般容易。”   “朕的玉佩是你偷走的罢?”   他回想发现玉佩丢失那日,正是大朝会。   晨间,宫婢们井井有条的伺候赵宸更衣,而鸾月却惊讶的发现荷包空了,玉佩也不见了踪影。   陛下的贴身之物丢失,便是枚小小的玉石也足够众人严阵以待,只翻箱倒柜,便是犄角旮旯处都不落分毫的查找过,也全无所获。   那段时日,赵宸让朝臣扰得烦不胜烦,太皇太后也隔三差五的找他晦气,加之鸾月又是再忠心不过,自然无人怀疑她的说辞。   此事便被搁置下来。   “他许了你甚好处,值得你不惜搭上性命也要背弃福宁宫?妃位?亦或是后位?”   此话一出,鸾月抖如筛糠,急急辩解道:“陛下!奴婢绝无谋反之意!也从未肖想过不属于奴婢的东西!”   “奴婢以为那玉佩只是寻常物件儿,瑾王拿去也无甚用处!奴婢这才一时糊涂,酿成大错!”   “蠢货!”赵宸尚未有任何反应,苏禄钦却气的脸色发白,他一拂尘扫到鸾月脸上,怒道,“即使是福宁宫的一粒灰、一棵杂草,未有陛下允许,也全无私自送与外人手中的道理!”   “你莫以为自个儿担着御前女官的职,便飘飘然认不清身份!”   “奴婢有罪!”鸾月糊了满脸泪水不住的叩头道,“陛下宅心仁厚,奴婢深受大恩,从未有背叛之心。”   “只是,只是…”   先皇后仙逝前,赵宸时常出入坤宁宫,与鸾月照面不少,是以知晓她的性子敦厚内向,又寡言少语。   而赵宇儒雅斯文,见人都带着三分笑意。他未开牙建府时,那些个偷偷心仪他的年少不知事的宫婢不在少数。   思及此,赵宸道:“你倾慕瑾王?”   鸾月一怔,目光木然空洞半晌,终是道:“是。” 第48章 . 四十八只团子 日常   可是, 若当真仅是倾慕便好了,否则她也不用悔恨与愧疚中苦苦挣扎,鸾月满心凄凉。   她于赵宇, 在岁岁年年中,那份年少初见时惊鸿一瞥的懵懂欢喜早已变为深入骨髓、却不可示之于人的爱恋。   《牡丹亭》里唱:“情不知所起, 一往而深。”   赵宸冷然一笑, 道:“赵宇本就有迷惑人心的本事, 而你却忘了自己的本分。”   鸾月再次叩首告罪,“奴婢罪该万死。”   苏禄钦暗觑赵宸面色,压低了腰道:“陛下, 她…如何处置?”   赵宸未答, 而是又问鸾月:“你可知赵宇将朕的玉佩放于何处?有何作用?”   鸾月神情凄楚, 身子几乎与阴冷的地面贴平, “奴婢不知, 瑾王,瑾王他从不与奴婢说甚要紧之事。”   她年长赵宇三岁,对方又是天潢贵胄,乍然见到他主动来寻,又听他那泠泠之音在耳边倾诉他的心悦之情, 此上种种,足以让鸾月晕头转向,再无深思的余力。   况且,赵宇神出鬼没,两人见面的时日也无定数, 是以她总是忐忑又害怕,既恐他厌烦了自己,又忧心被旁人发现她与福宁宫外的人勾结。   “呵。”赵宸神色莫辨, 不再与她多言,转而起身走出地牢。   更深又春雨淅沥。   苏禄钦追上来,将披风罩上赵宸的肩,问道:“陛下,是否将鸾月放回去,问清她与瑾王何时幽会、几日一次、在何处,以便瓮中捉鳖?”   “关着罢。”赵宸拢了拢披风,意兴阑珊道,“赵宇虽是荤素不忌,只但凡达成目的,往时的甜言蜜语瞬间便成了过眼云烟,如今鸾月想来已是他眼里的弃子,无甚用处。”   苏禄钦低声叹道:“老奴当前最为担忧的是,陛下之事皆为宫中密幸,瑾王又从何处知晓内情?莫不是他寻来甚方士,想用那邪门歪道之术谋害陛下?”   雨幕潇潇,雨珠落地成花。   两个小太监各提一盏宫灯在前引路,烛火倒映在地面,氤氲出朦胧的影子。   赵宇闻言眸光暗沉一瞬,“想法子再探瑾王府。”顿了一顿,他又道,“夷山之事,命卿九明日与朕禀报。”   “老奴明白。”   …   春闱过后,昭王赵u还政于赵宸。   他无事一身轻,又得皇恩眷顾,趁春光熠熠,广发请帖,于金明池设宴款待世家贵族,平远侯府也在其列。   红杏枝头闹,黄鹂鸟儿叫。   薛碧微着粉色春衫,肩搭披帛,头发梳环髻,鬓边簪花,眉间印花钿,手腕上一支透水的翡翠镯子,全然应了那句“皓腕凝霜雪”,整个人活脱脱像从古画上走出的仕女。   她牵着赵小宸的手,在喻杏的陪同下行至侯府大门。   老夫人与侯爷夫妇未至,大房的姑娘们已在门房处候着。此处阳光不至,掩在阴影中,透着几分清冷。   薛映秋自苏隽出事后,郁郁寡欢多日,好容易有所缓解,近来又因为他名落孙山的潦倒际遇而愁眉不展。   是以即便薛妙云在旁叽叽喳喳的说道薛月婵,她也充耳不闻的不做理会。   “月姐儿,你如今愈发寒碜,与我虽是一母同胞,却是连我与娘亲的半分优点也未学到…”   如今许芊芊臭名昭著,又在大理寺受审,无人压迫使唤,薛妙云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不仅容光焕发,且还精心打扮过,钗环叮咚作响,衣衫用的是名贵的彩锦,绣以金线花纹,端的是富贵逼人。   听得动静,薛妙云回头看向薛碧微,上下打量后,忽而阴阳怪气的挤兑道:“不过是去游湖罢了,微姐儿这般隆重,莫不是忘了自个儿尚在孝中?”   薛碧微还未搭话,赵小宸就挤眉弄眼的对薛妙云做鬼脸,很是不屑的模样。   此时,许氏掺着老夫人在前,侯爷薛文博与他的妾室崔香菱带着云哥儿在后,一行人缓缓走过来。   方才薛妙云的声音不算小,众人自然听得一清二楚。   老夫人眼神严厉,语调透着年迈的沧桑又带着威严道:“我朝礼法不及前朝严苛,且微姐儿不日便要出孝,如何打扮不得?”   姐妹几人齐齐向长辈行礼,末了薛妙云嘟嘴嗔道:“祖母,孙女不过是使好心提醒微姐儿罢了。在咱们府里花枝招展的倒也无碍,可若是出了门,落在有心人眼里,就是她不守规矩,甚至会累及祖母的声誉!”   老妇人闻言,手中仙鹤杖一顿,喝道:“你只看到旁人的不足,自以为一身珠光宝气,便有了雍容华贵之气,却不知与那现眼的孔雀无二!”   她说着看向许氏,不满道:“你这做娘的是如何教的?不过是一次寻常的春日宴,昭王见了,岂不是认为我平远侯府意在用家里的姑娘去笼络人心!”   昭王行宴,自然不是等闲世家可比,各府的姑娘谁不是使出浑身解数要做最亮眼那个?老夫人如此说,自然是有失偏颇。   不过她近来一贯如此,遑论薛碧微有理没理。尤其在秦谡蟾宫折桂,又被钦点为新科状元后,老夫人愈发殷勤。   她打的是甚如意算盘,薛碧微心知肚明。   许氏见势头不妙,赶紧觑了薛妙云几眼暗示她莫要再火上浇油,而后与老夫人说好话道:“母亲,全是儿媳的不是,本以为云姐儿是大姑娘了,知晓礼数进退,结果仍让她闹了笑话。”   “奈何时辰也不早了,待上了马车再让云姐儿重新梳妆,母亲,您以为如何?”   老夫人沉着脸,未置一词,算是应允。   没了许芊芊那道阴影,薛妙云本以为今日可在这春日宴上大放光彩,谁知却让老夫人给绝了路。她私以为是因着薛碧微的缘故,却又不得不将郁气吞下,待老夫人她们走后,她狠狠剜了薛碧微一眼泄愤。   “姐姐?她当真是丑人多作怪!”赵小宸为薛碧微抱不平。   薛碧微却笑道:“我们就当五姐姐有眼疾罢,无需理会她。”   出得顺天门,沿着大街以北行进两三里,便是金明池所在,琼林苑与其相对。每岁三月初一,这皇家禁地便会开放一段时日,因此目前周遭游人甚多。   平远侯府家眷依次下车,在入口时,巧遇许夫人婆媳相携而来,许慎不远不近的跟在两人身后。   许氏面上一喜,几步上前招呼道:“伯娘,姐姐。”她说着左右瞄瞄,似明知故问一般,“怎的不见许堂兄?”   许芊芊的案子尚在审理中,她一口咬定张明的死亡与她无关。虽是有人证,但许嵘手段通天,使了法子让活下来的两个黑衣死士暴毙牢中,而另一方面,赵宸又不欲薛碧微被牵扯其中,故而还未有直接证据表明许芊芊杀人。   赵宸为此愈发看许嵘不顺心,借着春闱时的某些纰漏,小题大做,勒令其闭门思过,期限不定。   如此一来,朝中局势大变。以许嵘为首的一派元气大伤,而瑾王则按兵不动,无功无过。只这昭王,先时不过是有些才名在外的闲散王爷,不料他圣眷正浓,能得其的邀请,自然面上有光。   且平远侯府将此示为再入政/治核心圈的信号,许氏虚荣,洋洋得意之心尽显。   许夫人为女儿与丈夫之事扰得心身俱疲,敷以浓妆才堪堪遮住憔悴的面容。只她到底还是有诰命在身的宰辅夫人,又有太皇太后撑腰,许氏趁机奚落,也未就此忍气吞声,眉眼斜挑道:“夫君公务繁忙,为君分忧,自然比不得妹婿空闲。”   老夫人暗恨许氏小家子气,将她撇在身后对许嵘母亲刘氏热情道:“老姐姐,劳心劳力的事儿,让小辈们去办!莫要为此伤了身子,否则便是得不偿失了!”   刘氏哽咽着,一应附和,“可不是这个理儿!”   老夫人又叹道:“好些年不曾来过金明池了,今日能与姐姐一道儿,当真幸事!”   刘氏向来不乐意掺和小辈间的龃龉,老夫人主动示好,她也就顺水推舟,老姐妹俩相互掺着便进得里面去。   崔香菱眼皮子浅,对锦衣玉食的皇家园林万分向往,私下里催促薛文博莫要耽搁。   薛文博自然依她,为着方才许夫人之言,临走前他还呵斥许氏道:“少丢人现眼!”   许氏让自家夫君落了脸面,她一时难堪,也就没了与许夫人争锋相对的气焰,回身扯了一下薛妙云,骂道:“眼珠子都掉人身上了!他可有看你一眼?!”   “娘亲往日是如何教导你的?自重!”   薛妙云眼睁睁的看着许慎随自家母亲离开,还未回神呢,便被许氏一通训诫,她面有不忿,恼道:“娘亲好没道理!如今见许家不得圣心立时就换了副嘴脸!让人心寒!”   来来往往皆是有头有脸之人,且许氏还指望着薛妙云掉金龟婿呢,她嘴角抽搐,按捺住怒意,又压低声儿道:“为娘会是捧高踩低之人?只女儿家本就该矜持些,莫让那许慎轻贱了你!”   薛妙云是个死心眼儿,许氏这话并未让她开怀,她横愣着眼,再不愿再理会许氏。 第49章 . 四十九只团子 上钩   任许氏母女二人如何不愉快, 却是影响不了薛碧微分毫的,因她很快便与平远侯府一行人分散开来。   往金明池内由南至西去百步,则有一座朝北且临水而建的大殿, 若是圣上车驾临幸,通常是在这临水殿赐宴群臣、观看水戏等。   今日陛下虽未亲至, 但有昭王的脸面在, 诸位宾客也能得幸欣赏禁军各部表演的百戏, 是以殿前水面上横列着六条彩船,最靠边的两条上有演奏乐队,眼下在排演合奏曲目, 吹拉弹唱好不热闹。   越过大殿, 再走数百步, 有三座虹桥相连的仙桥, 形如彩虹。桥尽头另有五座用回廊连接环绕的水殿, 位于池水中心。   因有游人往来,此处凉伞翠盖相接,饮食铺面及勾栏瓦肆等罗列左右。   薛碧微前世在故宫领略过皇家的气派庄严,然而多是感受历史尘封的厚重,而今却可在近处直观天子场所的威仪赫赫:殿内龙床镶金, 帐幔垂地,屏风刺绣恢弘大气。   她啧啧叹声道:“所谓奢华,也不过是如此了罢?不知大内与之相比,是否更甚?”   赵小宸司空见惯的模样,随意瞥了瞥, 而后顺着薛碧微的话道:“姐姐对皇城很是好奇?”   薛碧微却道:“随口说说罢了。”   “金窝银窝再好,总归是座进去就再不出来的牢笼。”   赵小宸瞅着她半晌,有心解释并非如此, 只言多必失,他撅撅嘴便闭口不语。   喻杏去食铺里买了一包果脯回来,笑着道:“奴婢方才看到景乐县主与祝、祁两位公子在关扑呢,姑娘可要过去瞧瞧?”   “走罢。”薛碧微将果脯让赵小宸拿着,并且嘱咐道,“莫要趁姐姐不注意贪吃。”   连塞两颗嘉庆子进嘴里的赵小宸一脸呆滞,“???”   池水畔,仙桥头,杨柳遮阴,锦衣华服的男男女女围在一处。   树下放有瓦盆,人群中心的赵西瑶随手往里扔了一粒银瓜子,而后再从荷包里掏出六枚铜钱。她容色娇俏明媚,精巧的下巴一抬,对眼前那锦帽圆领袍的年青男子道:“若六枚铜钱背面向上为浑纯,你手中的玉骨折扇便是我的!”   关扑说来是游戏,实则又何尝不是赌博?那圆领袍男子的玉骨折扇乃是前朝旧物,又出自大师之手,造价不菲,只眼下他既参与其中,自然就得输得起,果断道:“好!”   得了准话,赵西瑶弯唇一笑,飞快摇动手里的掷盅,待觉得到时候了,将掷盅置于身前桌案,而后打开。   众人见势齐齐探头,果然见六枚铜钱俱是背面,惊诧感慨之余,频频鼓掌庆贺赵西瑶的好运。   赵西瑶放下掷盅,对那圆领袍男子摊手道:“你输了。”   男子甘拜下风,爽快的将玉骨折扇取出,又双手奉上。虽是如此,他并未就此收手,反而又拿出一尊玉雕,再开一局,意在与人以物赌物。   在场之人,皆是非富即贵,立时便有纷纷响应。   赵西瑶回头四望,像是在寻人,转眼看到薛碧微,立时拨开人,直直过来,“微姐儿,可有见到你表兄?”   “怎的?”薛碧微道,她玲珑心思,眨眼明白过来,“这折扇,莫不是你替他赢来的?”   悠哉悠哉随后而来的祁徽哼声道:“她见秦公子仪表堂堂,于是使了这法子刻意讨好。”   薛碧微直觉不信,赵西瑶也解释道:“先前见你表兄对这扇子极有兴趣,他谨慎着磨磨蹭蹭迟迟不敢下注,我一时好心,行了这举手之劳咯!”   “不过,他人去了何处?方才还在呢!”   祝南虞也道:“六姑娘莫要听二郎胡诌,他近日心气不顺,脾气愈发怪异。”   “祝七郎你休要在薛家妹妹跟前坏我名声!”祁徽炸毛似的直嚷嚷,他说着看一眼薛碧微,赞道,“妹妹今日甚美。”   薛碧微目光自祝南虞与祁徽二人流转而过,抿唇笑道:“二郎与七郎也是风华正茂,少年风流。”   赵西瑶嘟嘴对她嗔道:“微姐儿好生偏心,竟未发现我今日的衣裳、首饰都是不仅是新做的,且还静心搭配过吗?”   “确是我的不是了,”薛碧微捂嘴笑意更甚,“县主近来肤色白皙了不少,与这青绿鹅黄色正正儿相配。”   赵小宸听他几人相互吹捧,不自觉蹙眉撇撇嘴,他抠抠薛碧微的掌心,奶声奶气的指指前方,“姐姐,秦表兄让几位夫人拦住了。”   秦谡如今得状元头衔,又少年英俊,放榜那日自御街打马而过,不知引走了多少如花似玉的女子的芳心。   虽是先前已赐过琼林宴,因是圣上对新科进士的恩赏,寻常世家贵族还来不及见到这些天子门生。今次昭王再邀状元郎、探花郎等三人赴宴,那些个府里有待字闺中的女儿的贵夫人自然不愿错过这天赐良机,绞尽脑汁都想拉一个回去做乘龙快婿。   秦谡最得他们欢喜。他自打入的金明池,一路行来,不是被枢密使夫人询问是否定亲,便是被中书侍郎夫人要弯抹角的打听家中人口。   他性子温吞,三番五次让人烦扰也面不改色,仍是那副彬彬有礼的模样,加之容貌俊俏,很让人心生好感。   眼下他便被那些个眼高于顶的夫人们左右拉扯,各个都执意让他去见一面自家才貌兼备的姑娘。   薛碧微远远瞧着他左右为难的模样,有些好笑,“往时舅母还忧心表兄的性子不得女子喜欢,如今看来,她怕是多心了。”   赵西瑶斜眼觑觑祝南虞,“七郎得了武科的头名,怎的未得这般待遇?”   祁徽赶紧道:“七郎英姿勃发,爱慕他的小娘子还少了?听我娘亲昨儿闲话,近几日去他府上的说媒之人险些要踏破门槛!”   祝南虞暗自观察薛碧微,发现她神色如常,心下难免失望,而后一掌拍到祁徽的背上,啐他:“你闭上嘴也无人当你是哑巴!”   那边好容易脱了身的秦谡疾步而来,对着众人就是拱手一礼。薛碧微道:“表兄,那些夫人如何对你说的?”   秦谡不得不庆幸本朝无甚“榜下捉婿”之事,否则他便是有三头六臂都不够分。他抬袖擦了擦额角冒出的汗珠,这才道:“皆是邀我去她们府上做客,热情之至,让人难以招架。”   赵西瑶拿手中的折扇敲了他一下,嫌弃道:“呆子。”   秦谡见扇子的模样,面带讶色道:“县主,您赢了赌注?”   “那是自然,”赵西瑶洋洋得意,“本县主出手,向来所向披靡。”   秦谡还要再说,忽地却被祁徽打断道:“莫要在这处傻愣着了,咱们去临水殿罢?应当快开宴了。”   对此,薛碧微与祝南虞心照不宣的相视一笑。   …   宴后有水戏,形式多样,种类繁多,木偶、筑球、舞旋等表演让人眼花缭乱,其后则是数十只龙船划水而出,争相夺标,场面热烈且惊心动魄,既提心吊胆又酣畅淋漓。   直至喧嚣渐散,处理完政事的赵宸这才轻车从简的来到金明池。   昭王此时醉意微酣,与门下才子及平日里往来甚密的文人墨客于池中画舫对酒当歌,吟诗作赋。   “陛下,是否召见昭王殿下?”苏禄钦仍是富贵员外郎的扮相,因要见赵小宸,他神色飞扬的很,白面焕光。   “不必,随王叔去罢,否则他指不定还得暗恼朕坏他兴致。”赵宸做衣冠博带的文士某样,形容清俊,广袖磊落,发带飘飘。他背着双手径直往仙桥走,又问,“微微在何处?”   “六姑娘与太子殿下并县主几人在西岸垂钓呢。”苏禄钦道,“陛下眼下可去水殿稍作歇息。”   “去西岸近处那湖心亭罢。”   东风徐徐,垂柳轻拂水面,堤岸遍布绿茵。   游人稀少,倒是有钓者几人,他们相距甚远,各自相安无事。   祁徽长臂一伸,将挂了饵的吊钩扔进池水里,祝南虞则蹲着身子在为赵小宸调试钓竿的长度,以方便他使用。   赵小宸手里揪着一只蚯蚓,“用它做饵可好,这般肥实,鱼儿定然喜欢。”   祝南虞道:“自然是可以的。”   薛碧微与赵西瑶并肩而坐在一旁,两人的钓竿各自放在身前固定着,鱼钩早已下水,只半分动静也无。   日光西斜,映得池面波光闪闪。   赵西瑶笑眯眯的问:“先前也未来得及问你,你与豚儿的阿兄可是互有情意?他愣的神秘,那日去接你都吝啬露面。”   她双手捧着脸颊,很是憧憬,“豚儿这般玉雪可爱,他的阿兄应该也不差罢?”   薛碧微不及防她提起这一茬,愣了一愣,也不扭捏,几分坦然道:“我是心悦他的。”只是前路未卜,她根本不敢深思远虑。   赵西瑶叹道:“那我更想知晓他是何方神圣了!”   “是京城人士吗?也不知家底如何?若是门第不高,日后可不是得委屈了你?”   薛碧微眉眼弯弯的,“县主你想的恁多!我尚未考虑过婚嫁之事。”她看向赵西瑶,取笑道,“莫不是县主偷偷幻想过未来的夫婿?”   赵西瑶先是一怔,而后羞红了脸去锤她的肩,“少女怀春嘛!偶尔还是会好奇啊!”   “当然了,他的容貌定是不能太差的!若是才色俱佳,便是他对我无意,我也会试上一试追求他的!”   薛碧微却道:“倘使是良人,主动与否倒也无可厚非,怕就怕所遇非人,落得一身情伤。”   赵西瑶爽直,她摇摇头,“可是,不能因噎废食啊。”   她二人不时嘻嘻哈哈,让祁徽频频回眸,又见他自己手里的鱼竿被那咬钩的鱼扯得下垂,他终是忍不住唤道:“县主,过来搭把手!”   赵西瑶闻言,嘟囔了一句,却也毫不拖沓的跑过去。   薛碧微单手支着头看他们,少年恣肆飞扬,情感又真挚赤忱,却不自知。   她思绪偏远,冷不防有人在身旁坐下,分明是温润如玉的声线,听在她耳里却只觉毛骨悚然,“六姑娘收获如何?”   “可有鱼儿上你的钩?” 第50章 . 五十只团子 护着   湖心亭四面挡有纱帘, 风过时,轻轻扬起又落下。   随侍金明池的宫人呈上几份茶点,又斟了一盏果茶, 而后悄然退下。   赵宸单手拿着一卷书,另一只手端起茶杯微微抿了一口, 先是酸酸甜甜, 须臾后又品出一股清雅的香味来。   忽而听望向岸边的苏禄钦感慨道:“老奴仍是觉着不真切, 看着太子殿下有模有样的垂钓,遥想陛下幼时也是那般伶俐!”他一面说,还一面捏着一块丝绢拭了拭眼角。   “他是朕, 朕是他, 有甚稀奇的?”赵宸随口应了句, 眼睛倒是不离书本。   “若非瑾王从中作祟, 陛下如何会有如此离奇际遇?只老奴忧心而今太子殿下消失数月, 还不知先皇那处该如何着急!”苏禄钦说着便满目愁容,“说来也是以怨报德,当年先皇宅心仁厚留下瑾王,谁能料到他日后会包藏祸心呢!”   原本赵宸有一母同胞的五皇兄。   先皇后体弱,多年未育。太皇太后对此极为不满, 与先皇沟通不畅,便自作主张暗下手段迫使其与许贵太妃圆房,谁知却让一宫婢爬上龙床。   数月之后先皇后诊出有孕,而那宫婢也隐瞒怀胎的事实直至临盆。她顺利诞下赵宇,却不料体弱的先皇后为此大受刺激, 使得嫡长子早产出生后不及一个时辰便咽了气。   先皇痛苦之余又暴怒异常,执意认为是赵宇夺去了嫡长子的命数,甚至一度下旨将其溺杀, 待事后冷静,以去母留子算作结果。   而那个未见天日的长子,先皇不仅让其上了玉碟序齿,且追封亲王,既表恩宠,又寄托哀思。   “赵宇虽聪敏早慧,却是睚眦必报之人,加之许敏那蠢货有意挑拨,加油添醋的告知他生母之事,他对父皇、对朕怨怼痛恨倒也寻常。”赵宸正色道:“父皇殡天前夜,他撺掇赵宇谋逆失败,因而现下便转变了篡位方式。”   “若是朕未猜错,他之所以拿走朕的玉佩应当是待朕日渐体弱,直至病入膏肓,他再与许嵘联手控制朝堂,只手遮天。”   苏禄钦接着他的话道:“瑾王未料想到他的计划出了变数,是以又打了兵变的主意!”   他五岁入宫,七岁为先皇近侍,又亲眼看着赵宸长大,与这对父子感情深厚,难以言说,加之赵宇又行的是祸乱朝纲之事,苏禄钦更是深恶痛绝,唾口骂道:“乱臣贼子,罪不可恕!”   春游那日薛碧微与赵西瑶三人于夷山坠崖,恰好在山底有一处坍塌。其非自然形成,是因着地底被挖空,导致地表受力不均而内陷。   赵宇的嗅觉极其敏锐,在他得知赵宸派兵搜山后,趁对方未在夷山发现异常时,以极快的速度从暗道转移走囤积在地底的兵器。   是以,待卿九有所察觉并带人清理坍塌后,已经迟了一步,连痕迹都甚少留下。   “如今他在明,朕在暗,短期内不敢轻举妄动。”赵宸淡然道,“眼下探清他有兵马几何,囤在何处才是紧要之事。”   只顾着说话,手里的书也没怎么看,他干脆合上,目光往亭子外一转,赫然发现那阴魂不散的赵宇不知何时出现在薛碧微面前,还装模作样的与之闲聊起来!   瞬时,赵宸眼底一片晦暗,气压沉沉。   苏禄钦眼风一动,立时劝阻道:“陛下,六姑娘不喜瑾王,他自讨没趣后定然很快离去,您莫要冲动!”   有赵西瑶等人在场,遑论赵宇内心想法如何,明面上他都得维持几分体面,赵宸意识到自己情绪过激,片刻后镇定道:“赵宇司马昭之心,若是强取,薛六全无应对之法,朕自然要替她担待。”   他转而沉声道,“着人借平远侯府老夫人的口将薛六请过来。”   自家陛下沉稳理智,苏禄钦心下大定,应声道:“老奴明白。”   …   在薛碧微眼里,赵宇就是那虎视眈眈,口吐信子的毒蛇。多次谋面,她已不如当初那般惶恐忐忑,只时时警醒着,不曾对他卸下防备。   赵宇身着白衫,说是儒雅斯文的书生也不为过,眼下相伴他左右的还有容貌秀丽的侍女二人。瑾王携美同游,传出去又是士子文人中的一桩美谈。   薛碧微起身行礼,一举一动都恪守尊卑本分,“请瑾王殿下安。”   赵宇折扇轻摇,言谈间春风化雨一般,“六姑娘怎的对本王还是这般生疏?说来上元节那日,本王好歹也算姑娘的救命恩人,不求姑娘回报,只求姑娘一个好脸总归不过分罢?”   他眉眼清润,又刻意放低了姿态,倒是衬得薛碧微不知好歹,惺惺作态。   薛碧微心底不屑,面上更恭谨了些,一字一句道:“殿下天潢贵胄,臣女不敢逾矩。”   好在他二人将将说了两句,赵西瑶就笑着跑过来,见赵宇身后那两位美婢,取笑道:“怎的未见小嫂嫂?莫不是四堂兄藏着掖着,不愿小嫂嫂天仙似的美貌露于人前?”   此时祝南虞与祁徽先后对赵宇行礼,赵小宸也瘪着嘴虚虚拱了拱手。   “近来昼夜有温差,玲儿不慎感染风寒,无奈只得卧床休养,若是景乐想与她叙话,改日得空去堂兄府上就是。”赵宇答着赵西瑶的话,还一面观察赵小宸。   赵小宸不喜那探究的目光,满脸不虞的抱着薛碧微的腰,埋脸躲开他。   赵宇见状,勾了勾唇,又收回目光。   算不准这瑾王会在此逗留几时,薛碧微正要找借口脱身时,不远处来了一个宫婢,她对众人低腰福了一福,这才对薛碧微道:“薛六姑娘,平远侯府的老夫人道是有事找您,特使奴婢前来请您过去。”   眼前这宫婢,先时在宴席上见过,只薛碧微怀疑的是,老夫人寻她更有可能是支使跟前的侍女,而不是让金明池的宫人带话。   她迟迟不应话,赵西瑶道:“微姐儿,许是老夫人有甚重要的事,你快去快回!”   薛碧微犹疑不定的,赵小宸晃晃她的手道:“姐姐,莫要老夫人久等。”   小团子近来又胖了些,圆嘟嘟的脸,肉乎乎的,他眼睛眨啊眨的,薛碧微莫名就意会到他的话里的含义。   她顿觉有了主心骨,果断与赵西瑶他们作别,而后又对宫婢道:“劳烦姐姐引路。”   赵宇面色讳莫如深,待她走远后,不多时也告辞离开。   宫婢领着姐弟俩往水殿的方向去,走过蜿蜒曲折的回廊,来到一间静室前。   方方正正,朝南的一面移门敞开,直观池中景色,北面也是如此,可见庭中杏花如雨;内里则是层层纱幔曳地,随风飘起时带起一室馨香。   “公子在书案后等您。”宫婢停下脚步,回身对薛碧微道。   薛碧微拉着赵小宸往里,低头问道:“豚儿怎的知晓是你阿兄?”   “我也是猜的,”赵小宸道,“那瑾王着实招人烦,豚儿不想与他待在一处。”   行数十步,再绕过一层纱幔,果然见赵宸盘腿坐于檀木长案后。   未等她二人开口,只听赵宸对苏禄钦道:“将豚儿带去别处。”   赵小宸闻言,如临大敌的环抱双臂做防备状,他还斜眼对赵宸道:“我不走!姐姐如今年岁尚小,怎的能与旁的男子单独共处一室?”   “为防止你使坏,我必须留下!”   苏禄钦哭笑不得的走近,又好声好气的哄,“小公子安心,公子为人端方,又看重姑娘,定会以礼相待。”   “眼下他二人有要事相商,老奴陪小公子玩耍可好?”   薛碧微是觉着赵小宸留下没甚要紧的,便道:“豚儿不愿出去依着他就是,何必强迫他?”   自己有人撑腰,赵小宸的身子都挺直不少,他气焰嚣张道:“姐姐也留我呢!”   赵宸眸光清冷的睨了薛碧微一眼,直接命令道:“抱他下去。”   苏禄钦两手穿过赵小宸的腋下就将他提起,“小公子且忍一忍。”   赵小宸顿时哭天喊地的蹬胳膊蹬腿儿,薛碧微于心不忍,正要出声阻止,赵宸却起身走近,又伸将她往怀里一拽,两人顺着力道坐在了书案上。   薛碧微在同龄女子中身量不算矮小,然而赵宸虽是有着少年的俊秀,却肩宽体阔,身形颀长。   他的手臂稍稍一揽,就将她整个人结结实实的罩住。   “放开我。”薛碧微容色微恼。   “不放。”赵宸不容置疑的又将她圈紧了些,还低头蹭了蹭她的脸颊,“先时见你与瑾王相谈甚欢?”   “你识得瑾王?”薛碧微双手还虚虚抵在他胸前,一时忘了动作,“莫不是与昭王也交情匪浅?”否则怎的在这金明池行走如同在自家府上一般随意?   “我问你瑾王之事,你却避而不答,心虚?”赵宸神色莫辨的紧盯她的双眼,那眼里澄澈如秋水,倒映的是他的模样。   他虽是紧揪着瑾王不放,薛碧微也未感到冒犯,反而眉头拧成了三道弯,不自觉懊恼道:“我躲他还来不及,怎的还会笑颜以对?只身份高低有差,好些时候不得不虚与委蛇。”   “原先道你瞻前顾后,却也没甚长进。”赵宸端着姿态,忍不住说道她,“他可是世人交口称赞的贤王,若是因你无礼便与你为难,岂不是堕了他的名声?”   “至于暗地里…”   他说着,忽而勾唇冷笑,“自有我护着,你也无需害怕。” 第51章 . 五十一只团子 谬言   薛碧微听了垂下眼, 暗自腹诽,他这话总让她品出了些天凉王破的味道。   见她闭口不言,还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情绪来, 赵宸顿觉脸面受挫,眉眼一压, 声音低沉道:“怎的?不信我?”   重点不是信与不信, 而事实让薛碧微心存怀疑!   在她有限的认知里, 瑾王虽不及昭王得宠,也不及许家势大,但却是收敛锋芒, 暗中蛰伏的最终胜利者, 是以她想象不出等闲百姓如何与他抗衡?   攀附权贵?可赵宸又并非甘愿伏低做小的性子, 她蓦地念头一闪, “你是宗室?”   大殷自开国绵延至本朝, 已逾百年春秋。先皇是个痴情种,与发妻成婚后,后宫便形同虚设,也因此子嗣不丰,可与之相反的则是, 往前几位皇帝个个是三宫六院,百花齐放,子女繁多。   是以,宗室之中,有个处于皇权之外, 却树大根深的子孙后辈也实属平常。薛碧微愈发肯定自己的猜测,她追问道:“是也不是?正好你为赵姓。”   两人相处时,多是赵宸占主导, 现下他却在薛碧微逼视的眼神下,硬生生的觉着自己矮了一头。   多种念头在他脑中同时来回交替旋转,终是放弃了顺势道明自己的真实身份的机会,她本就排斥宫廷,若是知晓他是当今圣上,毫无疑问的会对他退避三舍。   赵宸沉吟一瞬,微微颔首,“没错。”   他思绪飞转,忆及皇家玉牒上那些个浩如繁星的姓名,他借了个甚少人知晓的身份,“先祖父是明宗皇帝膝下第二十四子,本想独善其身,奈何卷入夺嫡之争中,新皇登基后,将其贬斥至东南。”   “被斩断出将入相之路,先祖父一门心思的经商,倒也成果颇丰。只期间数十年来鲜与京城往来,直至我袭爵,为扩大营生才暗中恢复了与当今的联系。”   末了,他补充提醒道:“据说所知,瑾王其人,心思深不可测,你日后能避则避。”   赵宸神色、语气不似作假,且薛碧微对皇家之事本就不甚了解,故而她毫不怀疑,又听他再提起赵宇,忽而眸光一亮,试探道:“许氏一脉权势滔天,而瑾王则态度暧昧,与其藕断丝连,加之我听闻今上体弱,非长寿之相,在此情形下,你认为瑾王会否有叵测之心?”   虽说不知者无罪,可薛碧微三番五次的当着他本人的面嫌弃他是个病秧子,便是听过多次,赵宸都觉得郁卒不已,恨不得堵住薛碧微的嘴!殷红菱唇,圆圆巧巧的跟初露点缀的红樱桃似的,怎的就说不出甚好听的话?!   他愈发气恼,张口含住的她唇轻咬了一下,而后咬牙道:“陛下身强体健再好不过,你从何处听来的谬言?”   薛碧微始料不及他这突如其来的动作,眼睛红红的跟受惊的兔子一般,她呆愣愣的盯着他好半晌,才怒道:“动手动脚!伪君子!”   眼下她杏眼圆睁的模样,与近来河里浮出水面的河豚没差,赵宸不禁莞尔,只到底没敢过分的取笑她,他低头细看她的唇,佯装惊讶道:“受伤了。”   薛碧微拧紧秀眉,“当真?”她说着就要抬手想碰一碰发疼的唇瓣。   赵宸拦下她,“也不碍事,让我再瞧瞧。”   薛碧微不疑有它,由着他又移近了一瞬,鼻尖相抵,呼吸相闻。   赵宸见她懵懵懂懂,眼底浮起微不可察的笑意,他低唇轻轻一吻,还贴着她的笑道:“如此便好了罢?”   三番两次被他戏弄,便是薛碧微好脾性也真的恼了,她毫不留情的揪了他的腰,“坏胚子!”   她力道不大,只腰间本就敏感,赵宸背脊微微一麻,他抓住薛碧微的手,将人束缚住,无奈叹道:“微微甚得我心,故而情难自禁。”   薛碧微尤不解气,哼声道:“莫要做无谓的狡辩,你就是登徒子。”   赵宸却满不在乎道:“登徒子又如何?我只偷香窃玉你一人,微微难不成要将我扭送去官府?”   分明是光风霁月的磊落之人,偏生要有这无赖行径,薛碧微啐他一口,“不要脸。”   赵宸闻言半分愠色也无,反而还贴着她的脸轻笑,过后他转而接起先时的话道:“如今陛下在搜集瑾王不臣的罪证,若他是清白之身,也不会无端惹得陛下猜忌。”   赵宇于薛碧微来说犹如毒瘤,不可不除之而后快,即使不为私心,若他能提前伏诛,那数年后,大殷也不会有生死之劫、亡国之祸。   然而原书中的细枝末节交代甚少,尤其是无关主角的情节更是着墨不多,譬如赵宇的数万兵马藏匿在何处?几时起兵?   以上,薛碧微都未有明确的答案,便是想提供有用的信息也担心言过有失,反倒让赵宇有了警惕。   “听闻当今登基前,宫中曾有过兵变?”她恍然记得赵宇也参与其中,就是不知他起的甚作用。   赵宸点头,见她有兴趣,不由得就讲的仔细了些,“先皇病危之时,庶人赵容串通殿前都指挥使王壁趁夜逼宫,意图矫诏篡位,不料陛下早有察觉,黄雀在后将叛军尽数诛获。”   “王壁?”薛碧微将这个名字反复咀嚼一番,乍然有了印象,“弼马温的弼?”   她记得在原剧情中,赵宇将原主占为己有后对她宠爱备至,便是面见朝臣也无需她避讳,其中被封为“定国公”甚得赵宇宠信之人正是叫“王壁”。   “壁玉之壁。”赵宸没有错过她眼中的深思,问道,“怎的?微微认得他?”   薛碧微却摇头,“好奇罢了,以为是三国时那个王弼呢。”末了,她不死心的道,“你确定叛臣都被诛杀殆尽了吗?”   “这是何意?”赵宸凝眉微忖,“你怀疑有人李代桃僵?”   薛碧微没有把话说死,而是道:“话本子里写了那般多怪异离奇的偷梁换柱之事,难不成是凭空捏造的?若是有人手段通天,趁混乱做些手脚也未尝没有可能。”   赵宸自小习的便是洞察人心的帝王之术,薛碧微对他有所隐瞒,他自然晓得,却只当她有难言之隐,加之他心里有了其他谋算,便揭过此事不提。   “你学业上不甚用功,话本子看的却是不少。”赵宸嗤她,“月末的考核准备的如何了?”   开学之初,薛碧微信誓旦旦的要重新做人,立誓不过三日便偃旗息鼓,听赵宸提起这一茬,她捂住他的嘴,“不爱听,不准说。”   “冥顽不灵。”赵宸训道,“若本次考核仍是不尽人意,我便亲自辅导你的课业。”   薛碧微如临大敌,转而又讨好道:“有豚儿便够了,您日理万机,要事缠身,我这区区小事哪能劳您大驾呢!”   “溜须拍马于我可没甚用处。”赵宸斜睨他一眼,一锤定音道,“此事便定下了。”   薛碧微只能苦着脸,欲哭无泪。   …   金乌西沉,倦鸟归巢。暮云千里,华灯初上。   此时福宁宫一片愁云惨雾,太监、宫婢跪了一地,由三四个老嬷嬷依次掌嘴,音响清脆,似要传出宫墙去。   赵宸的御辇过了景和门,又行了一段。他本是单手支颐,姿态闲适,倏而眉峰一动,淡声道:“苏禄钦,去看看。”   苏禄钦自然也看到堵在福宁宫门处,那寸步不让之势的太皇太后鸾驾,他埋首道:“陛下稍等。”   本就十来步的距离,他很快上前。   太皇太后坐在轿辇里,挡着帘子,身子半隐半露。   苏禄钦瞥一眼宫门内的情形,才躬身行礼道:“请太皇太后请安。”   “老奴斗胆,不知这几个不懂事的奴仆如何开罪了太皇太后?”   “苏公公,陛下仁慈,又国事缠身,无暇理会寻常小事。只您是大内总管,怎的能御下不严,任不长眼的奴婢为非作歹呢?”代为答话的是太皇太后跟前的周嬷嬷,她语气还算软和,只因苏禄钦为两代帝王鞠躬尽瘁,在这皇城之中大权在握,稍稍动根小指头就能让她在不知情时被穿了小鞋。   思及此,她越发语重心长,“太皇太后有要事与陛下相商,可这些个胆大包天奴婢竟敢假传圣意,非但拒不通传,甚至还拦着娘娘不允其进宫等候陛下。”   “苏公公,你说他们该不该打?”   苏禄钦半眯着眼回视周嬷嬷,正要应声,却听身后已然走近的赵宸道:“朕宫里的人,你们想罚便罚?”   他语气轻飘飘的,不辨喜怒,目光掠过那些见他驾到才倏然停手的嬷嬷,而后道:“把这几个老婆子都拖下去,杖毙。”   赵宸的随侍太监几乎都小有身手,提溜起虚有其表的老嬷嬷轻而易举。   她们本就是奉命行事,神仙打架却殃及自身,自然心里不愿不忿,抱着门槛哭天嚎地的求饶,“陛下赎罪!”   “陛下赎罪啊!”   赵宸却充耳不闻,他嫌恶的别开眼,“拖走。”   眼看着自己的心腹将要小命不保,太皇太后再是想拿乔端姿态,她也忍无可忍的掀开轿帘,怒声喝道:“赵宸!”   “你敢忤逆哀家不成!”   赵宸懒怠与她掰扯,轻描淡写道:“皇祖母,你若是想养尊处优的安度晚年,就不要来试探朕底线。”   “再一再二,可不再三,你大可试试。”   他说着缓步走下辇车,要进宫门时,又回头说了一句,“是朕不准许通传宝慈宫的任何消息,皇祖母莫不是还要拿朕撒气?”   太皇太后让赵宸气的浑身发抖,精致的妆容隐见裂痕,她忆及他登基后对许家的打压,与对自己的顶撞不孝,蓦然冷下心肠,恨声道:“赵宸,你目无尊长,日后定要为今日之事悔不当初!”   绕是她声嘶力竭,赵宸却全不在意,毫无迟疑的进去寝殿里。 第52章 . 五十二只团子 心思   弦月如钩, 金星相伴,偶有夜虫鸣唱。   宝慈宫内上下听闻太皇太后方才自陛下那处受了气,唯恐一个不察便触了霉头, 是以往来侍婢皆屏气凝神,少有动作。   太皇太后好山茶花的清香, 认为其有静气凝神之用, 宫里时时燃着, 眼下看来却无济于事。她绷着脸,面上一片铁青,那戴着嵌宝甲套的手青筋绷起, 紧紧捏住手中的青瓷茶杯, 好似要将其捏碎, 以泄心头之恨。   周嬷嬷使了眼色让殿内侍立的婢女尽数退下, 而后走到太皇太后身后, 手法娴熟的为其揉按两鬓穴位,还一面道:“娘娘,您忘了前些日子来请平安脉的太医如何嘱咐您的?”   “道是您须得平心静气,忌怒忌燥,以免折损凤体。”   太皇太后骂道:“任谁遇上赵宸那小崽子都能被他气出好歹来!”   眼瞅着她余怒未消, 甚至愈演愈烈,周嬷嬷赶紧劝道:“陛下年轻气盛,又身处九五至尊之位,平日里左右皆是阿谀奉承之辈,便任性妄为了些, 只他好歹与娘娘是嫡嫡亲的祖孙,又怎的真会与娘娘置气呢?”   “他那仅是与哀家置气的模样?”太皇太后眉眼一横,许是念及旧事, 当即咬牙道,“瞧他对哀家那深恶痛绝的态度,恐怕他恨不得没有哀家这出身卑微的祖母!”   “这小崽子与他那白眼狼的父皇沆瀣一气,一门心思的只认萧琼华那贱人为亲,又如何会将哀家放在眼里!”   “娘娘慎言!”周嬷嬷如惊弓之鸟般急声阻止道,“倘若让人将娘娘这番话学舌了去,陛下定会怪罪!”   其年太皇太后入宫,因姿容妍丽,又直率坦诚,颇得圣心,得封昭仪。萧琼华正是中宫皇后,绕是多年无子,成宗帝也因其素有贤德,而尊敬备至。   太皇太后年少又心性不稳,听了旁人的口蜜腹剑之语便侍宠生娇,待生下先帝后,更是气焰嚣张,骄横跋扈,也因此惹了成宗帝不快,逐渐冷落于她。   哪知太皇太后为了复宠,竟效仿前人试图通过生病的孩儿来博取成宗帝的怜惜。奈何她下手失了分寸,害得仅有一岁的先帝受寒而高热不退,险些丧命。   成宗帝大感失望,果断将先帝抱给萧琼华抚养,同时记在她的名下,是为嫡子。   按理说,先帝懵懂,不知旧事。然而后来他无意中听到老嬷嬷们嚼舌根,才晓得自己年幼时还有这般惊险万分的遭遇。   先帝聪慧,也未声张。此时他在宫里已有可用之人,多番查证后确定确有其事,对生母的孺慕之情渐渐便散了大半。   此后太皇太后又凭借她生母的身份,多次唆使先帝为一己之私行不仁不义之事,长此以往,母子之间再与丝毫亲情可言。   周嬷嬷又道:“陛下受先帝影响颇深,为着那些个陈年旧事,他父子二人本就对娘娘误会颇深,您莫要再雪上加霜了。”   “难道哀家所言,尽是胡诌不成?那萧琼华蛊惑得我儿不认生母,不顾外祖,其心可诛!”   “娘娘糊涂!”她冥顽不灵,周嬷嬷甚感疲惫,“先帝与娘娘尚且能和平以对,为何陛下每每却剑拔弩张,丝毫不顾忌言官诟病,娘娘就未曾想过其中缘由?”   许家祖上三代为农,至其兄许清高中进士后才得以光耀门楣。太皇太后出身乡村野舍,自是见过权力的诱人之处,她又心高气傲,自小便立志要做那人上之人。   听周嬷嬷的一番话,太皇太后再是糊涂也明白赵宸为何看她不起,当然,她坚决不认为自己有错,“哀家怜赵宸势单力薄,为其笼络人心,何错之有?”   “再则,许家生了哀家,养了哀家,有此功绩,还不够资格世代荣华?赵宸不喜外戚势大,他却不明白,有我许家在朝堂上屹立不倒,才是他帝位稳固的保障!”   太皇太后自觉与周嬷嬷话不投机,懒怠再与她掰扯,忽而想到那些礼部呈上的贵女图,她道:“将哀家挑选的那些女孩儿画像拿过来。”   得了吩咐的宫婢将画像依言奉上。   太皇太后随意打开一卷,也不知是谁家女儿,眉目泛着水光,波光滟滟,荡着无边情思。她忽而心下涌起一股燥意,随之怒不可遏的将那画卷狠掷在地,“竖子不堪!妄我为其谋算筹划!”   周嬷嬷与太皇太后多年主仆情谊,自然是不忍看她的心血付诸东流。她使唤宫婢将散乱在地的画像收走,才语重心长道:“娘娘,小不忍则乱大谋。”   太皇太后一掌拍到桌沿上,“哀家还需如何忍耐?!”   “自进了这皇城大内,哀家哪一日不曾忍辱负重?”到底上了年纪,稍一动怒,她的额角就如同被拉扯一般的疼痛,太皇太后缓了缓,歪着身子靠在迎枕上,“你也瞧见了,哀家愈是退让,赵宸便愈发得寸进尺!若非哀家前世造孽,否则今生怎会遇到这对父子与哀家作对!”   “待陛下年岁稍长些,知了人事,定会明白娘娘的良苦用心。”周嬷嬷道。   “哼,”太皇太后面带讽意道,“先帝爷长在萧琼华膝下,被她养成数典忘祖、贪慕权势之徒,赵宸耳濡目染,如今哀家还能指望他的心思有所转圜不成?”   “哀家算是看明白了,遑论如何掏心掏肺,哀家都休想得到赵宸的一句好话!”太皇太后冷静不少,她沉声道:“寻个好日子,将哀家看中的那些贵女都迎进宫来!”   “如花美眷在前,赵宸当成做得了那柳下惠?!”   周嬷嬷却道:“陛下已为此事与娘娘嫌隙颇深,不若暂且揭过不提,待日后陛下有了选妃的心思,自会主动与娘娘谈起。”   忠仆苦口婆心,太皇太后却不以为然,“许家如今被赵宸频频针对,若哀家再不为其谋算,想必假以时日,便是江河日下之景。”   “况且赵宸幼时被批命为短寿之相,如此这般,哀家还得为江山社稷着想。”   周嬷嬷闻言,只觉心里发苦,先帝在时,陛下之事皆为密幸,眼下却让太皇太后口无遮拦尽数道出,她始料不及,只得补救道:   “陛下而今神采奕奕,又气宇轩昂,定可保我大殷国祚绵长。”   太皇太后看了她一眼,心有不屑。   …   宝慈宫的算计,赵宸自是不晓得。   他白日里耽搁了些许时辰,近日又是多事之秋,各地呈上的折子多如牛毛,堆满案牍。   自打用了晚膳,他伏案批阅奏折至子时才尽。   渐渐的室外起了风,浸着凉意从宽大的雕花隔窗缝隙窜进福宁宫内殿,带起些微声响。   烛火摇曳,博山香炉沉静而又缓慢的吐露着杳杳青烟。   赵宸换上轻软的寝衣,待梳洗妥当,随手拿过一本还未读完的书卷,将将靠上榻,眼角余光瞥到置于小几上的那只紫檀雕花方盒,他唇角微扬,问苏禄钦道:“下晌送来的?”   苏禄钦笑道:“正是,奴婢尚不及告知陛下,便被陛下自个儿瞧见了。”   赵宸未再开口,他两指拨开方盒上的铜片搭扣,将其打开来,又探手从里随意拿起一支发簪,向着光线较好的一面仔细瞧了瞧。   花丝镶嵌多宝发簪,是大内织造处的手艺,端的是精美无双,世间绝伦,盒子里余下还有发冠、流苏发钗、以及耳坠、手钏等一应女子佩戴的首饰,皆是独一无二的华美。   “昭王叔给微微的生辰礼何时送去平远侯府?”赵宸将发簪原样放回方盒,问道。   “当是后日,”苏禄钦道,“正好儿是六姑娘的及笄礼。”   赵宸略一颔首,“朕的这份礼与昭王叔的一道儿送去。”   “是,”苏禄钦应下,心底却起了疑惑,因而他又道,“陛下后日不去平远侯府了吗?”   “自是要过府与微微庆生的,”赵宸翻过一页书,又想起一事,问道,“章氏一门,如今可有甚血脉?”   苏禄钦稍作思忖,道:“当年章老将军以通敌叛国的罪名下狱,牵连众多,唯有嫁入平远侯府的小女幸免于难,可惜其体弱早逝,只留下大姑娘映秋一人。”   “明日命尚书省拟旨,章氏一案可昭血。”赵宸说着,玩笑道,“若是父皇知晓朕登基不过一载,便忤逆犯上,夜里会否托梦与朕算账。”   “先帝往时常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陛下盛德,心怀天下,他老人家又怎会怪罪陛下?”   赵宸轻哂,又漫不经心道:“他那般小肚鸡肠,定然会毫无休止的唠唠叨叨。”   …   细雨靡靡,燕子斜飞,空气中氤氲着薄薄的雾气。   车轮滚滚,碾过青石板路面,哒哒的马蹄声渐行渐缓,平远侯府的马车在大内东华门外停下,着盛装的许氏母女三人先后下车,薛映秋其次。   薛碧微在最后,她不紧不慢的撑开一把青竹油纸伞,这才跳下车辕。她回首四顾这满载兴衰荣辱,又见证数次皇权更迭的宫城,碧瓦朱甍,高大巍峨。   因着当今清冷寡淡,故而在其登基后宫内甚少行宴,眼看着已是暮春,芳菲将尽,许贵太妃得了太皇太后的准允,便邀请了平日里往来甚好的朝臣亲眷入宫赏花吃茶。   太皇太后遴选后妃之事,早有迹象,前来赴宴的人家自是心知肚明。世人逐利,即便传言陛下早衰,京中那些权宦世家也抱着自家女儿进宫可早早诞下皇嗣的期望,从而为此跃跃欲试。   空中尚有雨丝掠过,坠落在薄雾绵绵的碧绿湖面,荡起阵阵涟漪。   青芜宫内临湖的水榭,精巧秀致,四面都开着窗,娇客们软声娇语的相谈甚欢,不时有笑声传出。   内侍在前引路,平远侯府一行人微垂着首,迈着碎步穿过掩映在丛丛牡丹下的青石小径。   “娘亲,可是婶娘?”薛妙云与许氏并肩而行,离得水榭近了,便见一云鬓高耸的妇人面朝里,手执一盏清茶与许贵太妃低声絮语。   “嗯,”许氏掀起眼皮略略瞥过一眼,她也是未料到以许家眼下的境况,许夫人在宫中贵人跟前竟还是这般得脸。   她心底既妒又恨,“许芊芊的案子牵连许家甚深,眼下未见定论。你收敛些形状,谨言慎行,莫为侯府招来祸事。”言下之意便是暂时与许家保持距离。   薛妙云虽是愚钝,却也知晓些分寸。   许芊芊虐杀张明一案,迟迟未见结案,不外乎是赵宸与许嵘的角力,两方僵持不下,使得原先那些攀附、讨好许家之人也望而却步,恐陛下胜出后杀鸡儆猴,连坐相关之人。   “那慎表哥...”薛妙云迟疑道,好歹是心仪许久的男子,若是这般放弃,到底心有不甘。   许氏斥道:“眼皮子愣的浅!”   “你忘了先前为娘与你说的?许芊芊已是废棋,许家庶女又被你婶娘养的上不了台面,她许家可不得指望我侯府的女儿?你今日在贵太妃娘娘跟前好生表现,日后的造化岂是区区许慎能给的?”   薛妙云对与赵宸初见的惊鸿一瞥念念不忘,想到自己后半生会常伴天子身侧,她的面颊不自觉的便飞起红晕,羞答答道:“女儿明白。” 第53章 . 五十三只团子 不甘   进得水榭, 许氏领着府里的几位姑娘与许贵太妃请安。   许贵太妃半歪着身子,以手支颐,神态慵懒, 她眸光散漫的扫过眼前几人,微微勾唇笑道:“本宫许久未见侯夫人, 夫人瞧着容色一如往常, 焕发得紧。”   许氏为这场牡丹赏花宴费了不少心思, 拿了自己的私房体己给几位姑娘裁了新衣裳,尤其是薛妙云,还打了整套的宝石头面。她自己也不含糊, 面上妆容是精心描画过的, 首饰与衣裳的颜色也是用心搭配的, 倒也当得起许贵太妃这声称赞。   她躬身含笑自谦道:“娘娘谬赞了。”   “臣妇蒲柳之姿, 要说娘娘才是容颜不改, 与闺中时别无二致呢。”   “侯夫人这张巧嘴,惯会哄人!”许贵太妃掩唇笑道。   薛碧微暗自打量这位先帝贵妃。   书中对其提及甚少,便是出场也是以狰狞反派的形象。许是她未经历过生育之苦,又不是沉默寡言、心思颇重的性子,许贵太妃有太皇太后在后宫里照拂着, 哪怕不沐皇恩,比之年纪相仿的贵夫人们,她的一颦一笑与正值年华的小女儿无甚差别。   只见她又懒懒的掀了眼皮,目光投向许氏身后几位眼生的姑娘,问道:“谁是薛家六姐儿?”   薛碧微本就格外留心四周动静, 听得许贵太妃的话立时上前福身行礼道:“贵太妃娘娘万福。”   “臣女便是薛六姑娘,碧微。”   许贵太妃细细打量道:“这般标致的人儿,确是世间少有。”她眸光中有怀念之情闪烁, “隐隐可见薛二爷少年时的风姿。”   她说着摸了摸鬓角,又道:“昨日你及笄,母后赐了赏,今次正好儿去与她老人家请安谢恩。”   “母后最重规矩,你定要克己守礼,不可失仪。”   平远侯府境况艰难,不宜铺张,薛碧微的及笄礼也就一切从简,可偏偏最后传的广为人知。究其原因,竟是昭王携礼亲至,甚至处在深宫之中的太皇太后都对其赏赐颇丰。   平远侯府众人受宠若惊,尤其是老夫人几人,心思活络,不断揣测宫里的用意。   “臣女谨遵娘娘教诲。”薛碧微恭谨道。   “嗯,”许贵太妃转而又对许氏道:“眼下牡丹开的正盛,侯夫人久不得进宫,可莫错过此般良辰美景。”   按照两家的情分,若是以往,许贵太妃多少都会与她母女叙叙话,不应该如此生疏才是,怎的眼下却像是刻意为难一般?许氏心下狐疑,又瞥一眼端坐一旁的许夫人,两人的目光无意中对上,眸色淡然,仍是高高在上之态,她忽地有了几分了然。   陛下不容许家,那它便是强弩之末,此时风光又有何用?待借了贵太妃的势,将妙云送进宫,到时自然不用将许夫人放在眼里,   许氏思及此,不屑的撇撇嘴,随后依言退下。   “娘亲,”薛妙云挽上她的胳膊,不解道,“为何贵太妃娘娘…”   许氏按着她的手,示意她稍安勿躁,直到与水榭隔了段距离,她才低声道:“料想是娘娘让人上了眼药,只你也不必心急。眼下许家已是身陷囹圄之势,以许参知的个性,他定不会放弃任何对他有助力的一方,咱们且安心候着好消息便是。”   薛妙云对许氏的话深以为然,她得了安抚,神色瞬时放松下来。   云销雨霁,阳光穿云破雾而来,带着凉意的风也变得柔软和煦。   不多时,有宝慈宫的宫婢前来相迎。   许氏见状,便对薛碧微道:“微姐儿你头一遭进宫,难免胆怯,伯娘还有五姐姐与你一道去谢恩可好?”   薛碧微自是晓得她打的小算盘,加之她也不愿单独面对太皇太后,有许氏母女在前做挡,她会轻省许多,当下便点头道:“侄女不懂规矩,需得依仗伯娘提点。”   许氏脸上挂笑,很是满意薛碧微的上道。不过下一瞬,那宝慈宫的宫婢便戳破了她的美梦。   宫婢一板一眼道:“太皇太后娘娘吩咐,允薛六姑娘只身前去。”   许氏和薛妙云的面色同时僵住,薛碧微露出爱莫能助的神情道:“伯娘稍等,待侄女返回,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宝慈宫多海棠,一树败了一树又开,云雾缭绕,似在仙境一般。   繁花似锦,却让薛碧微心下惴惴,许家为保满门荣华,不满圣上针对,暗中与瑾王赵宇为伍。书中也略略提过太皇太后为擅权之人,在小皇帝登基后数次想揽手朝政,皆未得逞,一度与当今交恶。   长此以往,她便有了另立新君的盘算,只为着两全,赵宇那处不仅要拉拢,赵宸这方也要控制。   正好当今无嗣,寻了薛碧微这般孤女,无依无靠,甚好拿捏,届时去母留子,也无后顾之忧。   思及此,薛碧微对太皇太后的谋算愈发胆寒,不过她也知晓眼下情形不可自乱阵脚,理当谋定而后动。   宫婢将薛碧微引至暖阁,又奉上茶点,便退了下去。   很快,太皇太后着石青素衣,掺着周嬷嬷的手缓步而出。   薛碧微赶紧敛眉行礼,“臣女拜见太皇太后娘娘,请娘娘金安。”   太皇太后今日精神不错,心气儿也顺,见薛碧微唯唯诺诺,一副软糯可欺的模样,更是觉着自己找对了人,她走近轻扶了薛碧微一把,然后语带亲近道:“六姐儿无需与哀家见外。”   她又拉着人的手与其并排坐上软榻,一派慈和的端详薛碧微的五官长相,连连叹道:“真是个可人儿。”   “比之你父亲姿容更甚呢!”   说着,太皇太后又叹气道:“可怜二郎才华横溢,哪知天妒英才,让他早早儿的就去了!”   平远侯府尚未没落时,府中女眷常有出入宫廷的机会,太皇太后见过父亲薛弘杰属实平常。   薛碧微未因她这番亲近之语而昏头转向,相反还诚惶诚恐道:“臣女叩谢太皇太后娘娘夸赞。”   太皇太后虽有心扶持薛碧微,却也拿捏着度,不给她忘乎所以的机会。是以,两人你来我往的简单聊了几句,她便道:“哀家这宝慈宫冷清得紧,不比贵太妃宫里热闹。”   “哀家便不留你了,你自去赏花罢。”   与毫无交集,又位高权重的长辈尬聊,薛碧微早已如坐针毡,她闻言也不磨蹭,毫无二话的行礼离开。   直到踏出宝慈宫宫门,薛碧微紧绷着都身体才略有松缓,可心有忧虑,确如词人所写,“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照太皇太后的态度,想必宫中与许家已达成共识,她便是后妃候选人之一,只待与侯府通气后,此事便板上钉钉了。   记得原主入宫前后是初夏时节,水中芙蓉将将展露头角,薛碧微暗忖,如此还有时间周旋准备。   就在她胡思乱想之时,随行宫婢忽地停下脚步,纷纷颔首躬腰向来人道:“给瑾王殿下请安。”   瑾王广袖长袍,做风流名仕打扮,他手握玉骨扇,轻轻一抬,“免礼。”他说着看向薛碧微,“薛六姑娘从皇祖母的寝宫而来?”   薛碧微略一矮身见礼,道:“正是。”   赵宇意味颇深,目光又毫无避讳的看着她。她如今出落的愈发清丽俊逸,去岁初初相识,仅如含苞的芙蓉,全凭冰山一角来窥得震撼人心的全貌;现下却是花瓣初绽,有着妖娆娉婷之姿。   春衫轻薄,薛碧微着茜色齐胸襦裙,上襦纱衣,透出她瓷白的肌肤,如此美色,配着她戒备的神态,竟有种圣洁端方的美感。   赵宇喉头滚动,心道如斯美人儿,却要便宜了赵宸那病秧子,终归不甘心啊。   他忽而挥退左右道:“本王与薛六姑娘有要事相谈,不得靠近。”   薛碧微不曾想他在皇城也行事乖张,当即便瞪圆了眼拒绝,“臣女辜负殿下美意,贵太妃娘娘叮嘱臣女早去早回,逗留不得。”   两方随侍的宫婢已退开十步之外,赵宇说话也就少了顾忌,他盯着薛碧微双眼笑道:“六姑娘总是这般,见到本王边如临大敌,不得不教本王误会是姑娘刻意如此。”   此人不仅变态,还是惯会自作多情,薛碧微在心里唾道,面上却道:“臣女与殿下身份天差地别,一言一行自是要恪守本分。”   “殿下多心了。”   “姑娘何必妄自菲薄,”赵宇语气轻缓,语调婉转,像带着钩子一般,“待日后入宫晋了位份,便是本王也得向姑娘行礼道一声‘娘娘’呢。”   薛碧微说不出他这番话是调笑还是讽刺,一时半会儿也未找到合适的应对之词,只道:“臣女借殿下吉言。”   赵宇闻言面色一变,瞬间又恢复如常,他见薛碧微要走,抬手将人拦住,正色道:“你当真想要入宫?”   他二人不过是点头之交的关系,加之薛碧微知晓后事,对赵宇有所忌惮,自然不会道出心中真实所想,她一板一眼道:“臣女人微言轻,但凭府中长辈做主。”   “在你眼中,陛下就这般好?”赵宇敛了神色,甚至有几分低落,“即使他日后左拥右抱,美人环伺,你也毫不在意?”   “未来之事,非臣女所能掌控。”薛碧微仍是板正道。   赵宇如何看不出她所说皆是敷衍,只觉自己一拳打在棉花上,白费力气。多说无益,他也不再与薛碧微多纠缠,扔下话道:“本王可不是轻言放弃之人,瑾王府的大门随时为六姑娘敞开。”   他这话说的轻巧,传到薛碧微耳里好似也未荡起涟漪,实则她清楚的知道,以赵宇隐藏的偏执变态个性,他定会说到做到!   有凉风过耳,激得薛碧微浑身一颤,逃也似的远离这是非之地。 第54章 . 五十四只团子 挑拨   早先太皇太后就与赵宇提过迎娶王妃之事, 他推脱不得空,到今日因着听说薛碧微会充入赵宸后宫,这才借口请安的名义太探口风。   薛碧微离开后, 太皇太后便去了佛堂诵经,听得宫婢禀报, 直接道:“唤他进来。”   赵宇候在门外, 得了通传后立即抬步跨过门槛进入内室, 距离太皇太后三步远的距离,他拱手道:“孙儿给皇祖母请安。”   太皇太后闻声,也停了手里敲木鱼的动作, 却未回头, 而是问道:“可去见过你母亲了?”   赵宇拱手道:“未曾。”   “孙儿唯恐行为失状冲撞了母妃的娇客们, 是以不便打扰。”   “前些日子与你提的娶妃之事, 你作何考虑?”太皇太后一面说, 一面搭着周嬷嬷的手起身,“你也老大不小了,府里至今只得一侧妃料理后宅,终归不是长久之计。”   赵宇的生母无名无分,他不得已在青芜宫长大, 虽说不得许贵太妃欢喜,但他惯会讨好卖乖,与太皇太后相处时日甚多,仔细论起亲疏远近来,倒是比赵宸更像嫡亲的孙儿。   “若是有中意之人, 定要与哀家说,”太皇太后慈爱的拉着赵宇,万分关切道, “哀家年事已高,唯一盼的不过是我赵氏枝繁叶茂,欣欣向荣。”   “陛下与哀家唱反调,你断不可学他。”   赵宇搀着太皇太后走出佛堂,行至正殿暖阁,两人分坐软榻两侧。   “陛下…”他试探道,“陛下不愿选妃?”   太皇太后念及赵宸,面上浮起一层不虞之色,她冷了语气道:“前些日子他还与哀家大呼小叫,认为哀家多管闲事。不过到底社稷为重,哀家可容不得他胡来。”   赵宇适时的不再多问,太皇太后却跟打开了话匣子似的,“老四,哀家这里有几位姑娘,人品相貌皆是贵重。”   “你可有意相看?”   不等对方回答,她便示意宫婢将此前留存在宝慈宫的贵女画像呈出。   赵宇不似赵宸,打小儿娇生惯养,无需仰人鼻息。他再是心里不喜,面对太皇太后也装作讨好恭敬。为示亲近之意,他甚至还探出半个身子,与太皇太后一道儿仔细挑选。   每张画像右下角都有人物简要,赵宇的目光掠过,心下有了计较。   能让太皇太后看中的女子,自然都是对许家有益之人,好些个还出身显贵,乃世家大族之后,便是做皇后、做贵妃也使得,太皇太后此举,难免不让人多心…   赵宇瞳孔微缩,暗忖赵宸登基后患外戚势大,极其厌恶通过女子来平衡朝堂,从而也堵住了不少朝臣平步青云的道路。   如今许家已显颓势,对自己表现的愈发殷勤。如今看来,他们为保万全,竟是想凭借一门良姻将他牢牢捆绑在一条船上么?   见他迟迟不曾表态,太皇太后主动道:“枢密副使家的三姑娘,为人娴静,相貌伶俐,听闻还琴棋书画无一不精,与老四你正好相配。”   赵宸微挑眉头,缓声道:“枢密副使身居高位,又得陛下看重,若孙儿冒昧求娶,恐引陛下猜忌。”   “男欢女爱之事,他自个儿不上心,难不成还想阻挠旁人?”太皇太后不满道,“你与旁的姑娘两情相悦,哀家不信皇帝要做那棒打鸳鸯的恶人!”   “皇祖母…”赵宇终是迟疑道,“并非孙儿怯懦,实则是已有心上之人,不愿辜负良人。”   “是哪家女子?”太皇太后追问道。   赵宇向来从容,眼下却因羞赧,面颊飘起一丝浅浅的红晕,忽而他又做惆怅满腹的模样,像极了为情所困的失意人。   “不提也罢,仅是孙儿一厢情愿罢了。”   “莫不是有甚难言之隐?”太皇太后道,“你是哀家看着长大的,最是沉稳懂事,若有甚难处便说出来,哀家为你做主!”   像是得到鼓励一般,赵宇这才娓娓道来,“说来也是孙儿痴了。她原是景乐的同窗,去岁与其有过一面之缘后,孙儿便念念不忘,后来又数次相遇,可惜她早有良配,对孙儿全然无意。”   “也是巧了,此女府上长辈与外祖家有些亲缘,不知皇祖母可晓得?”   许家旁支人口甚多,姻亲也有不少,太皇太后却莫名觉着赵宇所说之人应当是出自平远侯府,故而她求证道:“平远侯府的姑娘?”   仔细想来,大姑娘薛映秋与赵宇年纪相符,容貌也相当,又继续问:“可是大姑娘?”   赵宇却否认道:“是六姑娘。”不等太皇太后回应,他接着道,“六姑娘虽是名臣才子之后,可到底身份不显,若孙儿执意求娶,恐怕会委屈了她…”   他话音未落,太皇太后便道:“你若早些与哀家提起此事,也不至于造成眼下这般阴差阳错的情形。”   “那薛六甚合哀家眼缘,性子也温柔,与陛下的性子堪堪相适!”   赵宇闻言,若有所思道:“原是如此…”他抬眸看向太皇太后,“说来孙儿想起一事,前些时日,孙儿曾向陛下求旨赐婚,不料陛下听得薛六的名字便果断拒绝了孙儿。”   “想必是陛下早已相中了薛六姑娘,皇祖母此举使他二人终成眷属,孙儿自是要真心祝福的。”   “当真?”太皇太后忽然神情冷肃,眼睛一瞬不瞬的盯着赵宇,“皇帝与那薛六私下往来?”   赵宇不解,“皇祖母不知?”他蹙眉道,“若非心头所好,那为何陛下要拒绝孙儿的赐婚呢?”   太皇太后本以为一切顺利,哪知还是出现了意外!她心生恼怒,对赵宇也失了耐心应付,将人打发走后,火气上涌,手臂一挥,瞬间将几案上那套天青色茶盏扫到地上,“可恶!竟敢欺瞒哀家!”   周嬷嬷极有眼色的使宫婢们退下,而后才上前道:“那薛家女既是扰了娘娘的谋划,何不弃之另寻他人?”   “哼!哀家竟让她那怯懦软弱的模样惑了眼!若非老四提醒,哀家险些引狼入室!”   太皇太后明白自己选妃是剃头挑子一头热,赵宸并不会承情接受她的安排。可凡事都有例外,人都接进了宫,还愁近不了他的身?   包括薛碧微在内,太皇太后挑选的女子的家族与许家都有藕断丝连的关系,必要时可舍弃,也可收为己用,极易控制。   然而偏偏在薛碧微身上出了茬子,届时她进宫,岂不正中赵宸下怀?   太皇太后咬牙切齿道:“赵宸那小崽子心眼儿多如牛毛,若是日后他装模作样的看似着了哀家的道儿,宠幸薛六,容她诞下子嗣,而那薛六又与哀家虚与委蛇,他二人狼狈为奸,岂不是把哀家耍的团团转?”   周嬷嬷道:“眼下大错还未酿成,悬崖勒马便是。”   太皇太后却冷哼道:“薛碧微如此心机,蒙蔽于哀家,哀家可不会轻易饶了她!”   “待贵太妃宫里散了筵席后,唤她与嵘儿媳妇过来宝慈宫。”   …   薛碧微回到青芜宫。   她远远便瞧见许氏簇拥在许贵太妃跟前,而薛妙云则坐在贵女堆里左右逢源,虽是与人说着话,却心神不定的模样,目光时时撇向来处。   薛月婵怯生生的坐在角落里饮茶,毫无存在感。她在外总是粘着薛映秋,却不知眼下薛映秋去了何处。   薛碧微再往前,便看到薛映秋与她闺中好友陈玉娆在牡丹花丛里闲谈。她最是冷淡不过的性子,眼下嘴角却挂着清浅的笑意,让稍显逊色的五官生动起来。   陈玉娆后来也进了宫,又在赵宇篡位的宫变中全身而退,回了娘家。亡国之祸以后,她与薛映秋相互扶持,结局圆满。   薛妙云总算将薛碧微盼了回来,她迫不及待地提着裙裾小跑而至,急急问道:“微姐儿,你给太皇太后请安可还顺利?太皇太后与你说了些甚?”   照书中剧情,因有许芊芊意在问鼎中宫之位在前,作为她的小跟班,薛妙云无论如何也应当分一杯羹,可以进宫得一嫔位或妃位。然而许氏却不愿自家女儿时刻都活在许芊芊的阴影之下,故而选择避其锋芒,退而求其次的使得薛妙云顺利与许家长子结亲。   以现实而言,许芊芊一朝沦为阶下囚,再不具备威胁的能力,是以,许氏母女这攀龙附凤的欲/望又熊熊燃烧,势必要在后宫拿下一席之地。   虽是没了许芊芊那强有力的对手,旁人也依然不可小觑,尤其是太皇太后对薛碧微态度明显,薛妙云却还没有着落,所以她才表现的这般急切。   薛碧微看透不说破,“尚可。太皇太后只与我话了些家常,再无他话。”   薛妙云却不信,她锁着眉头道:“微姐儿,你莫要诓我。”   “五姐姐,我骗你有何用?若是不信,寻了宝慈宫的侍女问上一问便知。”   区区平远侯府,哪能被容许在皇城内放肆无礼,薛妙云没能打听到自己想要的,当即便甩了脸色跑去许氏跟前。   薛碧微毫不在意的想,就算这母女二人今日问出花儿来,她也说不出她们想要的答案。   …   赵宸知晓薛碧微今日会进宫,自然安排了人在各处候着打探情况。   一早儿他便听朝臣你来我往的为着些乱七八糟的事吵的面红耳赤,从紫宸殿到养心殿,刀光剑影,毫无收敛。   幼年时,先帝就抱着他在膝头处理政事,对朝臣剪不断理还乱的争执,赵宸早已习以为常,甚至可以做到聪耳不闻,兀自批折子也不受影响。 第55章 . 五十五只团子 准备   到后来, 赵宸却有些心不在焉,因为他至少瞥到三次被派出去的小太监在殿外与苏禄钦耳语。急于知晓薛碧微的状况,在批完最后一本折子, 他忍无可忍的冷声道:“好了。”   陛下久未出声,那些大臣犹自沉浸在为自己据理力争的战斗状态中, 忽然察觉殿内气氛有些异样, 回头瞥到赵宸面色沉沉, 又赶紧拱手告罪,“臣等御前失仪,罪该万死, 望陛下恕罪。”   “呵, ”赵宸面有讽意, “朕以为尔等当朕的养心殿是自家后花园呢。”   “微臣不敢。”   “微臣惶恐。”   又是一阵此起彼伏的告饶声。   赵宸还是那副不咸不淡, 不将人放在眼里的模样, “西宁伯恶意圈地,打杀无辜百姓,按律处置即可,值得你们为此争辩好几日?”   “无利益纠葛时,你们自诩肱骨之臣, 为大殷鞠躬尽瘁,但凡涉及自身得失,则与当街叫骂的俗妇无异。”   “朕懒怠与你们分辨,今日喧哗大内之人,各自罚俸三月。”   “都退下。”   小皇帝御极一载有余, 便将许家镇压得收敛锋芒,龟缩不前。见识过他的雷霆手段,这些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也无可辩驳, 生怕再惹陛下不快,争先恐后的退出御前。   待众大臣散了,苏禄钦手中拂尘一扫,几步上前,对赵宸道:“陛下,六姑娘安稳无虞,只自宝慈宫返回途中,与瑾王碰巧遇上了。”   “瑾王将姑娘拦下,有片刻交谈,至于其中内容,未免引其察觉,却是探听不到了。”   “赵宇阴险狡诈,微微柔弱善良,对他抵抗不得,也不知是被那登徒子如何冒犯的。”赵宸忧心忡忡道。   “另有一事,”苏禄钦压低了声音,“瑾王入得宝慈宫后与太皇太后密谈许久,老奴恐怕借太皇太后之手让六姑娘进宫一事会有周折。”   赵宇一开始就来者不善,对薛碧微也势在必得,他确实有可能会使些下作的方式将人要了去。   赵宸思及薛碧微被人赤/裸裸的觊觎,他还无法光明正大的维护她,只觉心下烦躁,一时无语。片刻后他吩咐道:“近日紧盯着他们的动作,随时来报。”   “老奴明白。”   晌午许贵太妃设宴款待各家女眷,到下晌申正,薛碧微等人才回到侯府。   疏影居竹影丛丛,清风阵阵。   薛碧微满腹心事的推门进屋,喻杏正哄着将将午睡醒来的赵小宸梳洗穿衣。   听得动静,赵小宸将自己白嫩嫩的小脸蛋从喻杏手里解救出来,小短腿跳下榻,跟小炮/弹似的瞬间冲向薛碧微,一把抱住她的腰,甜腻腻的撒娇,“姐姐,你总算回来了,豚儿好想你好想你。”   小团子近来身量又长了些,圆乎乎的,与软糯糯、黏糊糊的白胖汤圆如出一辙,薛碧微心下柔软,半蹲了身轻揉他的脑袋,见他实在可爱,又忍不住亲了一口,然后问道:“姐姐不在,豚儿今日做了甚?”   “自然是看书,习字啦,”赵小宸掰着手指头一样儿一样儿的数,还嘟着小嘴道,“我还教喻杏姐姐下棋呢,可是她的棋品太差啦,总是悔棋。”   喻杏在后头插嘴道:“奴婢自然比不得小郎君棋艺精湛,您就宽容奴婢一二罢!”   薛碧微听了直笑,“豚儿要当小老师,可是找错了人!”   “往时姐姐与喻杏对弈,也让她气的好歹,心情可不是与豚儿一样么!”   “姑娘!”喻杏嗔道,“您就给奴婢留些脸面罢!”   几人笑闹着,平嬷嬷闻声进屋,笑道:“姑娘赶巧了,老奴炖的那盅血燕莲子红枣汤刚端下灶呢,这就给姑娘呈上来?”   薛碧微点头道好。   赵小宸喜甜,薛碧微心疼他,也让喻杏盛了一碗汤给他,还叮嘱道:“小娃娃不可以吃太多甜食,否则会牙疼。”   “豚儿只喝这一碗可好?”   赵小宸年纪虽小,自制力却很好,乖乖巧巧的道:“豚儿只是解馋罢了,怎会贪吃呢?”   薛碧微再喜爱他不过,忽而想到自己若是离开侯府,也不知能否如当下一般时时见到他,一时间,愁肠满腹。   用过汤食后,平嬷嬷收拾了碟碗端去灶房,正做打扫呢,只见自家姑娘满脸凝重的缓步进来。   她丢下扫帚,问道:“姑娘这模样,莫不是在宫里遇到了难事?”   薛碧微也不嗦,直接道:“嬷嬷,恐怕咱们必须得尽快离开京城了。”   “怎的?难道今日进宫姑娘探听到了甚风声?”事出反常,太皇太后虽借口薛弘杰赐薛碧微及笄礼,但其态度暧昧,不得不让人浮想联翩,平嬷嬷没甚见识,好在薛碧微此前提起过一些苗头,因而她瞬间便想到这一层。   薛碧微未明言,只道:“十有八/九。”担心节外生枝,她便不提赵宇那桩,又说,“祖母、侯爷等人,你也知晓,一旦宫里给了准话,他们恐怕会敲锣打鼓的将府里的姑娘擦粉涂红的送出去,唯恐慢了一步,对方便会反悔。”   平嬷嬷深以为然的颔首,“那…姑娘咱们还是照先前的打算进行?”   “嗯,除却必要的贵重之物,旁的细软无需准备太多,总归先前已兑换了不少银票,生活所需,必要时再购入也不迟。”薛碧微捡重点说道,“至于如何出府,我先以探望舅父为借口,试探祖母的态度,若她不肯,咱们再兵行险招。”   表兄秦谡的调令已下,舅母王氏也即将返回扬州。此前王氏还与薛碧微提起舅父身子有恙,问她是否与之一道儿回秦家小住几日。   有舅母做掩护,实在是很好的坦坦荡荡离开京城的方式,至于在旅程途中会发生何种意外,任谁也说不准不是?   “老奴认为,姑娘或许可与豚儿兄长商量一番,以保周全。”平嬷嬷寻求稳妥,故而提议道。   “毕竟,日后为躲避侯府追捕,少不得要颠沛流离些时日,豚儿年幼,如何能与咱们一道儿吃苦?”   薛碧微默然,假如自己到时不得不私逃死遁,必然会引起圣上与太皇太后的不满。此时无端将赵宸牵扯进来,他无甚实权在身,便是宗室,也难保不会被迁怒。   她想了想,决定还是告知他自己的想法,却不必细说,只把豚儿嘱托交还给他便罢。   薛碧微的晚膳是在远山院同老夫人用的。   老夫人饮食清淡,又多食素食,今日却不同,满桌子菜式,放眼望去有大半是薛碧微爱吃的。   祖孙俩彼此心照不宣,相处起来倒也其乐融融。   许是侯府起复有望,老夫人心里有了盼头,近段时日都精神矍铄,面有红光,对薛碧微也是少有的和颜悦色,春风化雨。且饮食起居,她都要一一过问,事无巨细。   两人随意话了些家常,老夫人便提起薛碧微拜见太皇太后以及许贵太妃赏花宴的事。   薛碧微也不觉得不耐烦,而是边边角角,毫无遗漏的把自己看到的,听到的都复述给了老夫人。   老夫人闻言,顿了顿问道:“你以为太皇太后待你如何?”   “太皇太后娘娘自是和蔼可亲,还与孙女提及父亲年幼之事,她老人家竟是见过父亲吗?”   老夫人笑着回忆,“那是自然。咱们侯府还算圣眷正浓那会儿,祖母我时常得了恩典有进宫伴驾到机会。二郎不过五六岁的年纪,正是机灵古怪,聪慧过人之时,太皇太后见了欢喜,还将他抱在怀里亲手喂了一小碗蛋羹。”   “难怪她对父亲早逝很是伤怀。”   经过一番了解,老夫人笃定太皇太后已经选中了薛碧微,何时进宫,只等一纸诏书或是懿旨了。   她心下松快,望向薛碧微似有所感道:“你是个有大造化的,入了太皇太后的眼,定然前途无量。”   都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平远侯府从云端跌落尘土之中,心中不忿,为东山再起使些手段也无可厚非。可从上至下,老夫人到侯爷薛文博,皆是将振兴之路寄托于旁门左道,而非自身走出一条康庄大道,对此,薛碧微实在难以苟同。   道不同不相为谋,照原先的剧情线,皇权更迭,国破家亡,平远侯府众人在乱世中苟活,若非薛映秋报复,想来这一家子还能清贫度过余生。   只有原主,死状凄惨,无人问津。   所谓亲人,也不过如此。   夜风带着些湿意的清凉,还混着雨后的青草香。   想到自己即将脱离这吃人的侯府,哪怕其中诸多变数,也不知晓前路,薛碧微都乐天般的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   “明日应当又会下雨。”喻杏提着一盏竹编灯笼,两人并肩而行。   “喻杏,从汴京至扬州走水路,你可知需要花费多少时日?”薛碧微突然问。   “顺流而下,又遇水流湍急,应当一两日便到了。”喻杏是个聪明的,她思维发散刹那,便凑近可薛碧微低声道,“姑娘,奴婢却觉得您探望舅老爷的借口不妥。”   “节骨眼儿上呢,理论上说来,近来多雨,往返两地的时辰缩短,又假设您在扬州会落脚七八日,期间您皆不在老夫人掌控范围内,她不敢冒险放你离开眼前太远罢?”   “我明白。”薛碧微晚膳时与老夫人说过舅父抱恙的事,对方全无回应不说,还刻意绕过话题,足以见得她的态度。 第56章 . 五十六只团子 争执   “无事, 我还有备用方案。”薛碧微偏头拢着喻杏的耳朵,悄声道,“下月端阳那日, 汴河会赛龙舟,万人空巷, 正是咱们的好机会。”   “回头我给你一张单子, 明日你按照上面所写将东西备齐。”   主仆俩正耳语呢, 眼前忽地从天而降一黑衣人,借着周围树丛掩护,看不分明他的长相。   喻杏吓了一跳, 拽着薛碧微的手直往后退, 薛碧微见那人未有攻击他们的意思, 正要拿灯看仔细些, 只听对方俏声道:“六姑娘莫慌, 是属下荀五。”   “原来是你!”喻杏大松一口气,后怕的直拍心口,低声恼道:“黑灯瞎火的,你想吓死人不成?”   薛碧微则向前几步,将灯提高了些, 发现果然是他,便问道:“你身子可好些了?”那日在夷山,幸得他舍命相救,薛碧微与赵西瑶三人才不至于魂归黄泉。   荀五大病初愈,性子倒比以前稳重不少, 他有任务在身,也不多废话,抱拳道:“多谢六姑娘挂怀, 属下已然无碍。”   “公子相请,还请姑娘随属下过去。”   薛碧微也有意与赵宸见面,当即毫无二话,回身对喻杏道:“你先回去罢,谨慎些,莫让人发现了。”   “奴婢省得。”   夜阑人静时分,向东南望去,御街集市的灯火染红了半边天。无星无月的夜晚,平远侯府又与闹市相去甚远,巷道里只有孤灯两盏,空寂清冷。   薛碧微矮身甫一进去车厢,就见赵宸披发束玉簪,着牙白大袖衫,清贵绝伦的模样,歪歪斜斜的靠着迎枕,正百无聊赖的翻着书,待发现她的身影,随即展颜一笑。   他长的甚好,多数时候又冷着脸,谁知笑起来倒有冰雪消融之感,透着一丝暖意。   他招招手,“过来。”   薛碧微从善如流的坐去他身旁,赵宸撑起身子凑近,又歪着头观察她半晌,忍不住伸手去拨了拨她头上的发簪,“微微今日甚美。”   让心上人说着好话的哄,薛碧微深感甜蜜的同时又有些羞赧,她垂眸避开他的眼,小小声道:“还未谢谢你送我的生辰礼。”   “我很是喜欢。”   赵宸盯着她笑得莫名,趁人不注意一把将她拉进怀里圈着。   薛碧微始料不及,口中发出小小的低呼。赵宸似有所感,微一偏头就吻住她,唇齿相依,暧昧至极。   他贯来任意妄为,薛碧微提着心眼儿,害怕被人发觉车厢里的动静,故而不敢声张,但也没放过他,伸手暗中揪了揪他腰间软肉,以示惩戒。   赵宸恍若未觉,甚至将双臂紧了紧,让她无处可逃。辗转良久,才依依不舍的放过她,又意犹未尽的在她脸颊印下轻轻一吻,“想你。”   “昨日才见过。”薛碧微得了自由,微微喘气道。   赵宸轻哼,“否则‘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从何而来?”他鼻尖缓缓蹭过薛碧微的,忽而将她的脸掰正了两两相对,很是专注的看着她。   他神色认真,带着几分郑重其事,薛碧微以为他有要事要谈,不免有几分紧张,“怎的了?”   “今日进宫,你觉着宫里如何?”他问。   薛碧微不知他怎会有此一问,却还是老实答道:“皇城可是全天下最富有奢华,也是人心向往的所在,自然是最好的。”   “那你想进去吗?仆伺如云,金尊贵玉的生活。”   薛碧微福至心灵,愣愣的望着他的双眸,踟蹰道:“你听说我会入宫为妃了?”她期期艾艾的,还愁眉不展,两手不自觉绞在一起,“我虽是不确定,但此事好似已成定局。”   “可是…”   她全无欣喜之意,反倒为此懊恼纠结,赵宸玲珑心思,又如何不明白她心中所想,他有种突如其来、如坠冰窖的麻木感,哑声问道:“你不愿?”   记得那时他二人相识不久,在一次对弈中,薛碧微无意表露过对高墙深宫,对高坐龙椅上的天子不甚在意的看法,赵宸以为,她会有所改变,没成想竟是他的奢望吗?   她不喜后宫的乏味无趣,也不爱那个她以为的病弱皇帝,赵宸顿感悲凉,绕是如此,也不愿错过她脸上一丝一毫的变化,同时他忐忑着心,最后张口都声音发紧,“你不愿嫁给陛下?”   他的反应实在古怪,像是被抛弃被辜负,期待成空,失落惶恐。   薛碧微两手抱着他的脑袋前后摇了摇,似乎觉得不够,又左右晃了晃,然后才道:“脑子里没有进水啊,怎的开始胡言乱语了?”   赵宸未理会他的动作,而是固执道:“先前我与你说过,陛下并非如你所想,说他羸弱短寿皆是传言,实则他身强体健、俊美无俦,又一心一意,实为良配。”   “如此,你也不愿嫁吗?”   他卖力的推销那个于她而言不过是远在天边的陌生人,薛碧微蓦然感到一阵荒唐,只也不由得揣度其用意,他难不成是借此探明自己的真心?   她岂是那等朝秦暮楚,见异思迁之人!   薛碧微一脸凛然,“当然。”   “我心悦你啊,怎会因为旁人各方面比你优越就移情别恋呢?”   措手不及的让她剖白心意,赵宸心下微怔,不经有些飘飘然,不过很快就回过味来,她的回答不是他心之所想,便飞快压下因愉悦而上翘的嘴角,又问:“若是没有我呢?”   薛碧微想,莫不是他俩互换了角色?   她拧起远山秀眉,不满的瞪他,“若是没有你,我也不乐意当那劳什子后妃!”真是的,赵宸莫不是从哪儿受了刺激罢?否则怎会如此反常?   “不是说一入宫门深似海吗?前人之鉴,难道不足以引起深思吗?我不求权势,不求破天富贵,只求平安顺遂。”   “以我的心性和智慧,指不定还未开局,便从勾心斗角中落败了呢?况且,祖母他们一心拿我做棋子,为侯府谋取远大前程,我不想活在他们的掌控之下。”   赵宸听出了她的弦外之意,来不及心痛自己被嫌弃的事实,急忙道:“你要走?”   薛碧微不做否认,直言道:“祖母一心将侯府荣华寄托在女儿家的婚事上,以为攀附权贵得来的利益便可长久。”   “我不认可他们的做法,只能为自己谋求一条生路。”   “你怎的就确定进宫是一条不归路呢?”赵宸低声喃喃。   薛碧微自然也听到了,她欲言又止,真相却说不出口,只得在心里大喊,我当然知道!因为他们所处世界是一本书,在剧情安排下,不仅是她,还有更多的人都难以独善其身!   “你想何时离开京城?计划周全了吗?”   “看情况,如无意外,应当是死遁罢。”薛碧微也不瞒他,“只是未免发生意外,我恐怕不能帮你照顾豚儿了。”   “呵,”赵宸脸色发寒,“连豚儿都不要了,真是心狠。”   薛碧微反驳他道:“我也舍不得豚儿啊!可是我不确定此后要东躲西藏多长时日,豚儿跟着我定会受委屈!”   赵宇握着她的肩,狠声反问她,“我呢?你也不要我了吗?我活生生的在你面前,你也可以熟视无睹吗?你既然抗拒选妃,那为何不求助于我?”   “还是你觉得,我在京中处处掣肘,于你无益?”   “自然不是!”薛碧微焦急辩解,“我仅仅是不忍心将你扯进无端的是非中罢了。”   赵宸却不以为然,他只知道在她所有的谋划中,无他一星半点的位置!身心疲惫,他放开薛碧微,轻声道:“为了你,我有何事是办不到的呢?”   “陛下又非颟顸无理之人,言辞恳切与他陈情,非大奸大恶之事,他定会慎重考虑。”   “重点是,你可以嫁给我啊,我很想娶你。”   薛碧微彻底呆住了,她、她她这是被求婚了吗?她是喜欢他没错,可万万没有上升到谈婚论嫁的程度啊!更何况,她才及笄啊!放现代还是对爱情一知半解的初中生!   他很难过,薛碧微想,不期然她自己的心里也一阵酸楚。她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才不会让赵宸失望,两人便这么相对无言起来。   赵宸生来便知,五湖四海,日后都是他的所有物。天下之大,只有他不想要的,没有他得不到的。   可就是薛碧微,他情窦初开便放在心尖儿上的人,不要他。   她其实不喜欢我,赵宸黯然想到。   又是长久的沉默,薛碧微越不开口,赵宸就越觉得自己的猜测是对的,凭什么?!   他忽而怒火攻心,毫无预兆的对薛碧微吼道,“你不想进宫,也无意嫁我,那么你想跟谁在一起?!”   “瑾王?”   这人今晚神神叨叨的也就罢了,眼下竟然还扣莫须有的罪名污蔑她?!   薛碧微再好脾气也恼了,她怒目而视,“你有病!我讨厌他还来不及,怎的会想嫁给他?”   赵宸已是气红了眼,根本冷静不了,他顾自道:“今日你与他私下有过交谈?难道不是在商议婚嫁之事?!”   薛碧微正要问他从何处得知此事,赵宸却满脸不耐的不给她机会,而是直接掀开车帘子吩咐暗卫,“将豚儿带出来!”   说完他又咬牙切齿的对薛碧微道:“你远走高飞也好,嫁入瑾王府也罢,我与豚儿定不会拖累你!”   “荀五,送薛六姑娘回府!”   “不必!”   泥人都还有三分脾性呢,更何况他胡搅蛮缠,半分道理都不讲,薛碧微气的不行,也不愿跟他独处。她手脚利落的跑下马车,又从侧门溜进府,再不管赵宸在身后的嚷嚷。   总归若是引来旁人注意,失了面子的又不是她!   薛碧微对平远侯府已经很熟悉了,毫无阻碍的摸黑跑回了疏影居。   四处一查看,才发现她的脚程到底慢了些,豚儿已经被赵宸的护卫带走了!   谁能想到他说到做到,不留半点余地呢!   薛碧微浑身木然的进了卧房,喻杏和平嬷嬷跟在后面你一言我一语的焦心道:“豚儿阿兄怎的不提前知会一声,便将豚儿接回去了呢?”   “豚儿那眼泪汪汪的,一脸不知所措的模样,看的奴婢心都要碎了!”   “姑娘,莫不是你与豚儿阿兄未谈拢,起了争执?”   “他吃错了药发神经!”薛碧微还记恨着赵宸莫名其妙的给她泼脏水,“这人随心所欲惯了,日后不要再提他!”   喻杏和平嬷嬷互换一个了然的眼神,叹道:“豚儿阿兄到底是个儿郎,也不知能否照顾好豚儿。” 第57章 . 五十七只团子 开解   “是啊, ”平嬷嬷道,“朝夕相处这些时日,再没见过比他更乖巧的小郎君了, 他乍一离开,我这心里还空落落的。”   薛碧微沉默的坐到妆台前, 良久才哑声道:“豚儿府上家大业大, 他兄长断不会短了他吃穿。”   她直愣愣的盯着某处半晌, 总算回了神,淡声道:“喻杏,替我拆发。”   “是。”喻杏应声上前。   平嬷嬷见状, 知晓自家姑娘要梳洗就寝了, 便回身出去备水。   薛碧微穿越前的年岁也不大, 恰好二八, 加之是朵实实在在的温室娇花, 未见过世态炎凉,本性单纯,略有天真。总的说来,两世为人,不过是痴长年岁罢了, 于情爱一事甚是陌生,骨子里对此则抱有浪漫主义的幻想。哪成刚尝下恋爱的果实,那么美,那么诱人,却只有第一口是甜的!余下便是苦涩!   从知晓未来的那一瞬开始, 她多是惶惶不可终日,忧心结局难改,终会走上末路。眼看着事有转机, 却也是提心吊胆,生怕会出错漏。   当然,薛碧微自认并非坚强之人,但也不是事事指望旁人帮助的性子,再苦再累她都可以忍受,唯独讨厌被误会,偏偏那义正言辞指责她的人是赵宸!   她也说不上为何喜欢他,或许是初见的惊艳,又或许是他偶尔的使坏,更多的可能是他有种笃定沉稳特质?让她产生了稳定可靠的依赖感。可他的强势霸道,固执己见也让她头疼不已。   也因此,教她恨不能,爱不能。   喻杏将头上的发饰一一放进妆奁,薛碧微随手拿起一支,上等的匠人精心打造出嵌红宝石的杏花流苏簪,是赵宸送她的生辰礼。   这样用心对她的一个人,怎的要平白无故的猜忌她呢?她原本打算着,离开京城后,待安定下来再与他联系,可他却不听她的辩解。   也是,当时她支支吾吾,说不出所以然的模样,定是让他心灰意冷了罢?以后,还能再见吗?   薛碧微越想越难过,到底是心思纯净的小姑娘,很快她的眼泪不自觉的大颗滚落,“啪嗒啪嗒”滴在梳妆台面上。   喻杏见状,幽幽的叹口气,未出声打扰她。   …   马车驶进御街,窗外往来的喧闹嘈杂都没能盖过赵小宸的大哭大叫。   绕是他如何闹腾,赵宸都只作不知。   他让薛碧微气的厉害,满心欢喜候着人进宫,而事实告诉他是自作多情。   看着那般柔软乖巧的人,竟执拗又极有主见。比之薛碧微思虑良多,赵宸纠结不放的一点仅是她从未想过嫁他,还在计划着离他而去。   她用甜言蜜语哄着他,骗着他,却是丝毫不将他放在心里!   赵宸的眼中尽是冷意,晦暗的面色在透进车厢的街灯映照下忽明忽暗,更加让他神情莫辩,浑身都透着冷凝、旁人勿近的气息。   赵小宸唱作俱佳演了一阵,见自己纯属白费力气,他抬起小手擦了擦眼角的泪痕,又双手双脚并用的爬到赵宸跟前,然后仰起小脸,“赵宸,你这个坏人!”   被骂的人跟入定一般,根本不予理会。   他再接再厉,“你周扒皮!葛朗台!你狂妄自大!暴戾独/裁!你放我回姐姐身边去!”周扒皮和葛朗台是赵小宸从薛碧微那里学来的,偶有一次听她私下里道人长短,他便记住了。   “你放我回去啊啊啊!”赵宸仍是闻风不动,赵小宸抓着他的胳膊就是一通乱晃,同时还跟念经似的嗡嗡嗡,“我要回去!回去!回去!”   赵小宸不过是身高三尺的小豆丁,赵宸轻轻巧巧就将他从自己身上拨开,语气冰凉道:“她不要你了。”   赵小宸越挫越勇,正要整个人都爬去他怀里,乍一听赵宸的话,顿时呆愣当场,圆乎乎的小嘴微张,眼角还挂着一滴晶莹的泪,“你胡说!”   “姐姐最喜欢我了,她怎么可能不要我!”   一开始还逞强跟赵宸大眼瞪小眼呢,到最后让被抛弃的恐惧占据了上风,说着又伤心欲绝,“定是你惹了姐姐不快…否则、否则她怎会如此对我!”   眼下他是真心实意的难受了,圆溜溜的双眼哭的通红,赵宸忆及薛碧微的坚决,忽然痛上心来,眼眶也有了热意。   先时他还在考虑是否要将这个调皮捣蛋的小崽子扔出车外去,现下心底却生出与赵小宸同病相怜之感。   赵宸伸手把赵小宸揽进怀里,拍拍他的背,给他止哭嗝,“你姐姐要离开京城,既不要你,也不要我了。”   皇城宫阙重重,如同一只巨兽沉静而庄严的盘桓在湛蓝天幕之下。   各处宫门已经下钥,赵宸的自东华门换乘步辇入宫。   夜里风寒,赵小宸被他单臂抱着罩在披风下。左右内侍得了命令,垂首低眉,万不敢随意窥视。   “赵宸,我离宫有多少时日了?”赵小宸趴在赵宸的肩头,翁声道。   “约莫半年有余。”赵宸声音压的低,使得清透的嗓音多了一丝醇厚,“有话回去再说。”   “哦。”黑暗的视线让赵小宸不觉起了困意,他动了动,双臂环上赵宸的胳膊,就这么安心睡了过去。   福宁宫多清静,除却当差的宫婢、内侍,旁人俱不敢任意走动。眼下比往日更不遑多让,夜风阵阵,偌大的宫殿空空荡荡,竟好似一丝儿人气也无。   近来多雨,苏禄钦年轻时落下的病根子这几日又开始在腿上作祟,不过他心里揣着事,不曾休息而是一刻也不停的捧着拂尘独自在来回寝殿门前来回踱步。   好容易听得动静,他赶紧顶着一脑门子问号,一跛一跛的迎上去,“陛下?”   赵宸“嗯”了一声,脚下半分不见拖沓的往殿内走。   苏禄钦瞅着他怀里那鼓起的小山包,跟上去问道:“您当真把殿下带回来了?”   方才在路上一颠一颠的,赵小宸并未睡的太沉,他一被放上软榻就自动醒了过来,就是眼皮子还是很沉,上下直打架,他勉力睁开眼,又挣扎着坐起身,咧嘴笑道:“苏公公。”   四岁的小殿下正是人畜无害的时候,苏禄钦被他奶声奶气的一喊,整个心肝儿都要化了,他激动得热泪盈眶,还问:“可是老奴扰了殿下清静?”   赵小宸揉揉眼,“我醒着呢。”   赵宸立在一旁,毫不留情的戳了他一下,“聒噪。”而后又吩咐苏禄钦,“伺候他就寝。”   福宁宫在先帝治下牢固的宛如铁桶,又经玉佩丢失事件,赵宸更是手段强硬的将上下整治了一番,不过赵小宸穿越一事实在太过匪夷所思,将他带进宫已是冒险之举,眼下更是要慎之又慎,谨防外人知晓他的存在。   也就是说,阖宫上下,可用之人也就苏禄钦一个。   他领着赵小宸去后殿浴房沐浴,至少耗费了小半个时辰,主仆俩才欢欢喜喜的出来。   赵宸冷着一张脸看赵小宸。   宫里十来年不曾有新生命诞生,加之又事发突然,福宁宫内也就没有合乎赵小宸身量的寝衣,故而他眼下穿着的是赵宸过去的旧衣。   苏禄钦还絮絮叨叨的告罪,“都赖老奴无用,让殿下受委屈了。”   赵小宸扯扯宽大的袖口,在宽大的龙榻上来回打滚,“哼,我就知道赵宸要苛待我!还未过一晚呐!”   赵宸瞪他一眼,扯过寝被又将人盖住,“闭嘴,睡觉。”   赵小宸胡乱挥着小手,整齐的头发也让他弄的一团乱,“姐姐每晚都会给我讲故事,我要听!”   眼看着一大一小两人之间的气氛不妙,苏禄钦立即出来打圆场,“殿下,老奴看了不少新话本,写神仙鬼怪的离奇事,以往您可是听得津津有味啊!”   赵小宸立时来了兴趣,只他存心跟赵宸作对,故意板着脸撅嘴道,“那好,苏公公你轻声给我讲,不要让赵宸听到。”   苏禄钦忍俊不禁的瞅一眼赵宸,见他未置一词,便随了赵小宸的意。   绕是再精力充沛,小团子到底大肆折腾了一通,加之苏禄钦语调平稳,韵味绵长,很快赵小宸就呼呼睡得香甜。   苏禄钦长舒一口气,这才拖着病腿去伺候赵宸。   赵宸瞥过他的腿,淡然道:“朕自己来。”   苏禄钦也不勉强,退至一旁看他的动作,几次张口又闭上,终是道:“陛下,方才听殿下提到,您似乎与六姑娘有了分歧?”   赵宸褪下衣袍,赤脚步入浴池,直到靠上池壁,他才闷声道:“嗯。”   “她不愿入宫,不愿嫁朕,还想着离开京城。”   “啊?”苏禄钦目瞪口呆,他原以为陛下与六姑娘情投意合,到头来却是陛下真心错付了么?   他思量一瞬,立即意识到有不当之处,细问道:“若是陛下不介意,可否告知老奴您与六姑娘之间具体发生了何事?”   赵宸少年慕艾,与薛碧微相处全凭心意而为,若要同旁人说些隐秘事,似乎有些难以启齿。   沉默良久,他才别别扭扭的缓声道出争执本末。   苏禄钦听完,当即便恨铁不成钢道:“糊涂陛下诶!”   “您莫不是忘了六姑娘并不知晓您的真实身份,加之外界对您多有传言,是以,她对您心生误解也是人之常情。”   “撇开这点不谈,便是六姑娘遁走京城又如何呢?普天之下,皆是您的囊中之物,还担心找不到人不成?她既已告知您心中的谋算,自然是相信您,将您当作自己人,您又何必怪罪于她呢?”   别看咱们的总管大太监苏公公在外是威风八面的人物,实则内里还有那么几分小女儿的心思的,他才子佳人的话本也看过不少,哪怕受条件限制没能亲身实践,可是纸上谈兵的功夫却是了得。   自家陛下没甚可靠的长辈在旁指点,可不得他这把老骨头事事上心?   他头头是道的指点道:“老奴观瑾王的动向,斗胆揣测他已从中作梗,同太皇太后达成一致目的。因而以当下的情况,六姑娘离开京城倒成了好事。许家虎视眈眈,瑾王又暗中蛰伏,陛下有勇有谋,却难挡小人背后捣鬼,若是连累了六姑娘,殿下可会后悔?”   道理谁都明白,赵宸在意的只有薛碧微的态度,他拧着眉,坚持道:“你为她狡辩一通有何用?说到底,全赖她心里没有朕。”   苏禄钦暗道,男女之情伤人伤心还伤脑!便是连陛下这般睿智之人都将自己困囿在自以为是的境地中难以走出来。 第58章 . 五十八只团子 往事   苏禄钦摇摇头继续道:“老奴认为实属陛下的不是。您明知六姑娘不喜瑾王, 还特意拿他做筏子,可不是污蔑人么?”   “再则,六姑娘将才及笄呢, 又与您一般的情况,家中无爱护她的长辈, 且还时常被算计着以为家族牟利, 兴许她都未想过自己的亲事罢。”   赵宸被说通了几分, 心里的郁气散了些,问:“朕伤了她,该如何求她原谅?”   苏禄钦笑道:“男欢女爱, 本就是你追我赶, 你退我进之事。姑娘家面子薄, 加之又是陛下有错在先。老奴觉得, 陛下可择日寻个机会, 主动示好致歉,六姑娘最是柔和的性子,兴许会宽宥了陛下。”   赵宸从未伏低做小过,一时半会儿还软不下脸面,其实早已意动。他见苏禄钦一脸看透的表情, 莫名便嘴硬道:“容朕想想。”   时至后半夜,蜡炬成灰,烛泪阑干。   夜雨稀疏,滴滴答答,自廊檐落下。凉风晕着湿意, 呼呼作响。   床头两颗拳头大小的夜明珠散着柔和的微光。赵宸枕臂躺着,双眼直直望向帐顶,毫无睡意, 身侧的赵小宸睡相难看,翻来覆去的竟跑到了他身上。   小豆丁浑身结实,重量不轻。赵宸被压的难受,起身抱开他,没多会儿他又故技重施。   如此反复,赵宸很是着恼,气的将他推远了些。赵小宸打着小呼噜睡得像小猪儿一般,却也让赵宸毫无轻重的动作给扰醒了。他迷迷瞪瞪的醒过来,先是迷茫一阵,后撇眼注意到赵宸,奇怪道:“咦?赵宸,你为何还未就寝?”   “睡不着。”赵宸没好气的将寝被往上拉了拉,环抱双臂,粗声粗气道。   冷风从窗户缝隙中窜进来一丝,激得赵小宸一个机灵,他缩了缩小身子,裹着自己的被子,往赵宸那边挪了挪,斜眼看他道,“我也不困了。”   廊檐下的宫灯被风吹得左摇右摆,透明丝质的灯罩也被雨水浸润,使得内里的烛光带着一层层朦胧的光晕。   赵小宸有感而发的小声叹气,“好想姐姐,更想父皇。”   随后他再次向赵宸确认,“姐姐真的不想要我了吗?”   “嗯。”赵宸随口应到,似乎觉得不妥,顿了顿还是对他说出实情,“太皇太后拿她当棋子,故而有意让她入宫。可是她不喜被束缚,又无力反抗皇权,便决心遁走京城,若是顺利,日后你二人恐怕难有机会再见了。”   “可是…”赵小宸还这般小,在有限的记忆中,除了懵懂婴孩时期母后仙逝,后又莫名来到现在的时空,被迫离开父皇,他还未与亲近之人有过分离,一时间难以接受这个事实,眼中不禁又酝酿出泪意,瘪着小嘴就要哭。   赵宸斜了他一眼,“闭嘴。”   赵小宸忍了又忍,带着哭腔道:“可是,待姐姐安定以后,你可以送我去看她呀?”   “你不想回去?”赵宸突然问,“你贵为一国太子,有关社稷根本,突然莫名消失,父皇定然心急如焚。”   “你有法子了吗?!”赵小宸闻言兴奋不已,甚至甩开了方才的悲伤情绪,一把抱住赵宸,“我想回去!”他自顾自道,“一进到这福宁宫,我便想到与父皇相处的日子,他教我读书,还哄我入睡。”   “虽是偶尔严厉了些,可我还是不想与他分开。赵宸,你何时能送我回去?”   “应当快了,明日宣灵空进宫问上一问便知。”   “哦。”   原来还是没有法子,赵小宸有些失望,他忆起自己想问却一直没敢提的事,眨巴着大眼睛,抿了抿唇,终是道:“你十七岁便登基了,父皇…”   赵宸不得不承认,自己年幼时是个小哭包。   赵小宸又哽咽了,晶莹的泪珠应声滚落,“父皇、父皇竟正值壮年便驾崩了么?难不成他得了甚不治之症?”   “都怨我。”赵宸神色淡然,却不难听出他的语气里隐含的悔意。   “为何?”赵小宸包着眼泪,认真问。   与赵小宸说了,兴许他日后会有堤防,还可避免悲剧。即使再不见父皇的音容笑貌,但只要知道他在另一个平行世界能够健康长寿,也足够让人心满意足。   如此,赵宸缓缓道出当年之事。   成宗朝,乾启四十二年冬,经过数十年修养生息的羯族撕毁与大殷盟约,南下挑起战火,所过之处大肆劫掠,致使西北边境的百姓陷入水深火热之中。   时年尚在潜邸,只及弱冠的先帝临危受命,领兵出征。羯族来势汹汹,即便大殷兵强马壮,粮草丰沛,战事也一度胶着。   后来还是先帝兵行险招,趁夜偷袭敌军后方,才解了当下困境。他也因此中了一箭,精铁制成的箭头贯入他的胸腔,与心脏差之毫厘。   其九死一生,从鬼门关捡回一条性命,却也落下病根。年轻时还不显症状,直至步入中年,身子便每况愈下。   先帝年号承德。   承德一十九年,他再次病倒。经太医诊断,虽无性命之忧,状况却不容乐观。   彼时赵宸亲赴江南,督查当地官员治理水患。他收到急信后,没敢耽搁便赶往京城。不曾想,在半道遭遇了来路不明的截杀。直至随行一干亲卫损失殆尽,他才得以突围。   赵宸意识到京中有变,故而在摆脱刺客追杀后,他径直前往河北大营调兵。待他与援兵到达汴京时,意料之中的发现京郊大营已经叛变,且从皇城司手中接过了城门守卫。   强行攻城一日后,赵宸长驱直入京城。大内内外由殿前都指挥使严密把守,经过又一番恶战,一应反臣才得以伏诛。   始作俑者是三皇子赵容,他很早便心有不轨,只瞻前顾后,不敢有所动作。忽遇赵宸外出,先皇又病重的情况,他自知不可失去良机,从而匆匆起事。然计划不够周全,漏洞百出,很容易就让赵宸拿捏住破绽。   一场闹剧般的谋反很快落幕,先皇却为此怒火攻心,昏迷不醒。   待再次苏醒,他深感自己命不久矣,于是果断退位于赵宸。   先皇强撑着到那年正月,见小儿掌控下的朝堂还算稳定,心下一松,便驾崩了。   “我离京前,父皇就已感染了风寒,时时咳嗽着。若非我一意孤行要远赴江南肃清当地官场,父皇不会拖着病体劳累,赵容也不敢趁机作乱,埋下祸根。”赵宸缓声道。   久久不见赵小宸言语,他侧脸去看赵小宸,发现这小家伙呆呆愣愣的,“三皇兄…竟会谋反吗?”   “这有何奇怪?”赵宸道,“赵容的母妃凭借娘家势力在宫中横行霸道,她嫉恨母后椒房专宠,早有扶助赵容上位的心思。赵容憨直、无甚心机,却是毫无主见之人。他的母妃长年累月向其灌输权力、皇位等不臣的思想,他很难不受影响。”   赵小宸被先帝亲自带着长在福宁宫,甚少有机会与其他兄弟姐妹相处,对赵容也是从旁人的只言片语中得来的了解,只知晓他因学业不佳,闹过甚多糗事。   听了赵宸的一席话,他才晓得自己看到的不过是冰山一角,便点头道:“那我日后对此有所提防便是。”   “另有几件重要之事…”赵宸犹豫着是否要告诉他。因先帝所治的大殷,天下承平,既无外患,也无内忧。   他想说的不过是自己理政以来,处理的还算圆满,但也有些不尽人意的差事。他从中收获颇丰,可若是赵小宸只学得了方法,却未有治国理政的能力提升呢?   两人终究是分处不同时间点的同一个人,赵小宸与他心意相通,双眼一弯,期待的看着赵宸,“说了也无妨罢?”   “你担心我会不劳而获?你不信任你自己吗?我就是你啊,赵宸。”   这团子不止会哭,迷惑人心也很是在行。   赵宸无情的拍开他的腻歪抱着自己胳膊的小手,“朕确有此虑。”   “怎么会呢?”赵小宸傻了眼,“这道理与温故知新一般,我作为旁观者走你走过的路,定然会有全新的收获,而且还会比你做的更好呢!”   “哼。”赵宸不置可否,最后到底还是给他说了几件会影响后世的大事。   第二日晨起,落了残红满径,另有紫薇打了苞,颤颤巍巍的挂在枝头,绽开花瓣一角。   赵小宸无意识的在榻上滚了滚,苏禄钦见状,知晓这是他将要醒来的征兆,于是走近了两步,轻声唤道:“殿下?”   果不其然话音一落,赵小宸闻声睁开了眼。先时他还有些迷蒙,好似未反应过来现下身处何方,甚至还以为自己回到了父皇所在的福宁宫,从而露出一丝憨傻的笑。   待他偏头看到一张纹路纵横,宛若盛开菊花似的脸,赵小宸又有些懊恼,却也未表现出来。他晃晃悠悠的坐起来,拽拽敞开的寝衣领子,两只小短手撑着榻沿跳下地。   苏禄钦唯恐他摔倒,赶紧将人扶住。   赵小宸却是稳稳当当趿上鞋,还问道:“苏公公,赵宸呢?”   苏禄钦笑答:“陛下于养心殿召见臣工呢!约莫再有小半个时辰便会回宫陪同殿下用膳。”   “殿下可是饿了?若是如此,陛下交代了,无需等候他。”   “哦,”赵小宸原想说等等赵宸,可还没来得及开口,他的肚子就发出“咕噜噜”的声音,他害羞的瞅瞅苏禄钦,赧颜道,“那便不等了罢。”   赵宸是与灵空大师一道儿回的福宁宫。   灵空一副仙气飘飘,又不染世俗的模样,实则一路走来,他都在赵宸耳边喋喋不休,这让赵宸冷着脸烦不胜烦,全然不曾搭理过他。   此时赵小宸才落座不久,满桌子都是他爱吃的菜式,还未提筷,见有人来,他欢快的招招手,“灵空,你来。”   小皇帝幼年时期,当真是人见人爱,软乎乎的一团,活像只浑身雪白毛发,憨态可掬的猫儿。   灵空心喜,笑容满面的走近道:“太子殿下别来无恙。”   现世的灵空与十多年前还是太子的赵宸重逢,可不是一场久别?   眼下自己能否回去,如何回去的希望都寄托在灵空身上,是以赵小宸也就热情了些,直招呼人用膳。   灵空捻了捻佛珠,笑道:“贫僧已是辟谷之身,甚少饮用吃食。”   赵宸在赵小宸身旁坐下,嗤他,“你待我怎的不似这般殷勤?”   “你坏。”赵小宸睨他。   小崽子,赵宸暗骂一句。   末了,他也不废话,而是向灵空说起正事,“豚儿在此逗留已逾半年之久,处境凶险,如何才能将他安全送回?” 第59章 . 五十九只团子 危机   灵空早有所料, 掐指测算了一番,模棱两可道:“此事人力不可为,全凭天意, 且时机已至,陛下只需安心等待即可。”   “至于具体何日何时, 贫僧却说不准。可以是此时, 也会是明日、后日。”他说着看向赵小宸, “殿下若还有甚憾事,可得早早处理了才是,此一离去, 则是永远。”   赵小宸一听, 心立刻揪了起来。   他还未与姐姐道别, 当真不告而别, 还不知姐姐该如何伤心呢!   这般想着, 他焦急的抓着赵宸的衣袖,“赵宸!赵宸!快送我回去平远侯府,我要见姐姐最后一面。”   赵宸撇开他将自己衣袖揉得一团乱的手,“等着。”   灵空眉眼含笑的注视着两人之间的互动,接着道:“陛下, 不知您的玉佩可否寻回?”   “您与小殿下一旦各归各位,假使再出现离魂之症,难保不会有甚闪失。”   早前他便说过薛碧微的玉佩能护赵宸一时安康。赵宸却不料,竟这般快便会失去效用,虽说与薛碧微的关系不大, 可他难免不将两者联系起来,为念及她要离开的心,更添一丝怅然。   “朕知道。”   灵空正色道:“贵人之物能护陛下龙体无虞至今已是幸事, 万不可再耽搁了。”   危机四伏,一时间,几人的心情愈发沉重。   早膳过后,赵宸未再回养心殿,而是至演武堂练剑。   苏禄钦揣着手立在门外,数次从门缝探看内里情形,皆只见自家陛下醉心舞剑,心无旁骛。   他看似平静,却剑风凌厉,式式杀招。   赵小宸手里抓着九连环,站在苏禄钦身后,他探头也往门里看了眼,仰头问道:“那玉佩的去处,赵宸莫非仍是没有头绪吗?”   他知晓赵宸尚且留着鸾月性命,不就是考虑到她还有几分用处?怎的竟是一筹莫展呢?   苏禄钦幽幽叹气,又撇了眼赵宸,确定他未曾注意到这边,而后拉着赵小宸反身回去寝殿,边走边道:“陛下的玉佩正是在瑾王府里呢!只是自去岁瑾王府无端失火,瑾王谨慎,便加强了王府安防。如今的瑾王府,只怕比咱们这福宁宫还要牢固几分!”   “陛下苦于难以接近瑾王府,自己与自己置气罢了!”   赵宇那般狡猾,又自认捏住了赵宸的脉门,定是将玉佩看得紧要如眼珠子!若是轻易打草惊蛇,他随之将其转移,岂不是为此事再添难度?   赵小宸愁的不行,眉心都挤出了“川”字,他小小年纪,头一次生出无能为力之感。   临近午时,赵宸才回来。   快要近小满时节,雨停,日头一晒,便起了些暑气。   赵小宸要了份绿豆鲜果冰碗坐在榻上吃,惬意得小短腿一晃一晃的。   他见赵宸一言不发的进了后殿浴房,赶紧下榻小跑着追过去,“赵宸…”   赵宸正在解衣,闻声头也不回道:“你身为太子的体统呢?”   “哦,”赵小宸吐吐舌头,悻悻的退到屏风后,接着道,“赵宸,我方才深思熟虑了一番,我将我的玉佩给你罢?”   “我还有父皇呢,有他在,我定会安然无恙。”   赵宸竟不知道年幼时的自己会这般舍己为人,他拒绝道:“你莫要再做如此盘算!我这里尚且有一线生机,而你日后有了三长两短,让父皇如何自处?”   赵小宸让他陡然严厉的语气唬得愣了一愣,不满的撅嘴道:“哼!我为你好,你还凶我!果然是个讨厌鬼!”   他气冲冲的跑开,迎面险些撞上苏禄钦。待苏禄钦回过神来,赵小宸已经消失在视线里。   四处有暗卫盯着,无需担心殿下暗安危,苏禄钦如此想着,也就没有追上去,而是靠近浴房与赵宸道:“陛下,廿八日先帝诞辰,您是否依原计划前往裕陵祭拜?”   “自然。”   正月里先帝忌日,赵宸正困于赵小宸的身子不得方便,他与先帝父子情深,此时再不可错过。   浴池内水花撩起,苏禄钦只听赵宸冷而淡的声音传出,“将豚儿在廿八那日送回平远侯府。”   “是。”   …   骑射课。   正是烈阳当空的时候,待夫子喊了自主训练后,不少娇滴滴的小娘子将弓箭一扔,头也不回的都躲去了树荫下。   薛碧微无精打采的站在靶场,搭弓射箭,可次次不是脱靶,便是射在准心之外,成绩堪忧。   赵西瑶练完马术过来,见她孤零零的练习,心有不忍的上前,“微姐儿,咱们回去休息罢?”   薛碧微这两日都浑浑噩噩,形如行尸走肉,且饭不能思,夜不能寐。   她不断回想那夜与赵宸的谈话。   他的抵触、他的不解,反反复复,以致于让她开始怀疑自己的决定是否正确,甚至也在思考能否做出一个两全的选择,才不会让她和赵宸落得如今两不相闻的地步。   薛碧微这离魂儿的模样,让赵西瑶心下微叹,她一手拿过薛碧微的弓和箭,一手牵起她往靶场旁的树荫下走。   “微姐儿,”赵西瑶沉下一口气道,“我知你已有情郎,便不欲入宫。”   “此事,或许有些困难,但只要你开口,我定然相帮。”   说来赵西瑶也很是为难。   一方是她的堂兄,虽相处不多,也不甚亲近,却对他极为敬重,私心里期望这位孤家寡人在往后的人生中能得一知心人相随到老;   另一方则是她的闺中密友,以薛碧微的家世出身,一旦入宫,在未得皇恩之前,必然分位底下。到时候被那些个品级高的妃子欺辱,以他软和的性子,还不是只有将委屈偷偷咽下?而自己鞭长莫及,即使有心关照,也力有不逮。   太学的四角亭甚多,眼见树荫被人占了个七七八八,赵西瑶与薛碧微便去了更远的湖边,坐在四面透风的小亭子里,看杨柳依依,瞬时觉得人生快意。   “县主莫要担心我,我无事的。”薛碧微总算回了魂,对赵西瑶道。   “你莫与我生疏,”赵西瑶老神在在的,“我父王在朝廷没甚分量,人微言轻,但咱们可以去求祁徽啊!他的祖父是陛下的老师,太傅出面说和,陛下定会三思的!”   薛碧微被她的话逗乐,勉强笑道:“我何德何能呢?”赵西瑶是少有的真心对她之人,可碍于现实,薛碧微却不能对她说出实情,心里既愧疚又熨帖,“劳烦县主为我忧心了。不瞒县主,此事我已有了对策,只尚未尘埃落定之前,还不足为外人道,请县主原谅则个。”   “我岂是那等小肚鸡肠的人?有法子就是好事!”赵西瑶是个脑子灵光的,她略一思量,揶揄笑道,“可是豚儿那位神秘的阿兄在背后出谋划策?”   她乍然提起赵宸,薛碧微莫名心口一滞,而后才含糊不清的胡乱应道:“嗯。”   赵西瑶得了准话,也就放宽了心。   她指着不远处靠坐在树下谈天说笑的薛妙云几人道:“这进宫呢,于微姐儿如同那穿肠破肚的毒/药;于攀高结贵之人而言,却是甜透心底的蜜糖。”   那边厢,薛妙云正被一众小娘子簇拥着,风光宛若许芊芊当时。   应当是前日朝会,平远侯自许嵘那处得了准话,薛妙云也在待选宫妃的行列。他回府后又与夫人通了气,许氏母女这才一改在薛碧微跟前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嘴脸,甚至还有得意之色,看向薛碧微与薛映秋时,眼神傲慢无理。   她们也就顾忌着宫里还未下诏,需得谨慎行事,否则依照薛妙云那小人得志的德性,薛碧微毫不怀疑她会就此摆出娘娘的谱儿,在旁人面前耀武扬威。   眼下赵西瑶对其心生不屑,薛碧微只付之一笑,未做评判。   到散学的时辰,汴京已是斜晖脉脉,落日独倚高楼之景。   薛映秋在去岁已经结业,薛月婵又告假在家,是以,今日便只有薛碧微与薛妙云同乘一辆马车回府。   与赵西瑶在太学大门前告别,薛碧微在原地等了会儿,薛妙云才姗姗来迟。   与她一同出来的,还有往时在许芊芊身边跟前跟后的小娘子,有些还与薛妙云不对付,怎的眼下竟伏低做小起来?   薛碧微摇摇头,暗道与她无关,也就不再关注薛妙云那处,顾自提着裙摆登上马车。   薛妙云与人又叙了好些话,这才心满意足的坐进车厢。   “五姐姐。”   薛碧微略微打过招呼,便闭口不言。说实在的,她与薛妙云无甚话题可以交流,以前是为着表面平和,勉力应付,而今她却是难有心力了。   对方与自己愈发疏远,薛妙云心有不快,面上却是毫不在意,且还作姐妹情深的模样,与薛碧微挨身坐下不说,还亲密的挽着她的胳膊,用那甜的发腻的语调道:“微姐儿,明日我邀请了交好的小娘子过府吃茶,你定要赏姐姐的脸,莫要缺席哦。”   薛妙云生得美,现今更是在穿着打扮上颇费心思。   眉心花钿艳丽,衣衫香气扑鼻。   那双眼角微翘的大眼专注的盯着你看时,若是换成旁人,定会为之沉沦。   她的殷红檀口一张一合,落在薛碧微眼里仿若那花纹绝美的毒蛇在意欲攻击人时不断吐着信子的动作一般。   薛碧微心下一阵不适,她不动声色的拨开薛妙云的手,微微与保持着距离,淡声应下,“好。”   薛妙云终是不堪薛碧微的蔑视,本想发作,后又念及许氏嘱咐,道是近段时日乃非常时期,在外万不可寻差踏错,且她还有事需得利用薛碧微,故而将心中怒意隐忍不发。饶是如此,她也双手紧握,指甲在掌心狠狠掐了掐,才若无其事的笑道:“还是微姐儿好,说来薛映秋还是我嫡亲的姐姐呢,我特意下了帖子邀她赴约,她竟理也不理我。”   “好歹咱们三姐妹日后要一同入宫伴君呢,殊不知应当相互照应,她却这般生分!当真气人!”   “微姐儿,你说是也不是?”   “大姐姐好独处,你又不是不知。”薛碧微敷衍道。   薛妙云呶呶不休,“你说的在理。”   “听闻陛下也是喜静之人,大姐姐如此性情,指不定会得了陛下青眼呢!”   说着,她又恍然道:“只怕微姐儿还不晓得罢?大姐姐的外祖章老将军早年间因通敌罪被下了大狱,后又累得章氏满门抄斩。”   “前几日我却听爹爹说,陛下已为章家翻案了呢!且他又念及忠臣英魂不灭,应当还会赐封大姐姐为县主,过些时候圣旨就该下达了罢!你说,莫不是陛下喜欢大姐姐?否则为何会在眼下这节骨眼儿抬升大姐姐的家世呢?” 第60章 . 六十只团子 梦魇   来了来了, 薛碧微默念道。   记得在原剧情中,彼时薛妙云已经与许家长子许慎定亲,多年心愿成了真, 她丝毫不觉欢喜,只因薛映秋和薛碧微双双被太皇太后看中, 欲让此二人充入当今后宫。薛碧微便罢了, 空有美貌却无所依仗, 又生性懦弱,在那吃人的后宫会否能活都未有定数;唯有薛映秋,会意县主之姿入宫, 陛下看在章氏一门, 必然也不会薄待了她。   薛妙云嫉妒薛映秋有此际遇, 便在薛碧微跟前挑拨, 企图借刀杀人。   现实的情况则是, 薛妙云自个儿成了待选宫妃。她和许氏野心勃勃,为使日后的上位之路一片坦途,他们从最容易的身边人下手,铲除异己。只是,不知道她们会使何种毒计, 将薛碧微和薛映秋两人一石二鸟。   薛碧微长睫微垂,掩去眼中情绪,心思也几番轮转,最后一改方才的冷漠疏离,绕有兴趣的应和薛妙云道:“陛下与大姐姐竟然有旧吗?”   “可不是!”薛妙云耿耿于怀道, “大姐姐六岁时随其外祖父入宫赴宴,先帝见了她喜欢,还打趣大姐姐与陛下的性子相似, 险些一时兴起为两人赐婚呢!”   “那…”薛碧微敛了眸,神色黯淡,似是在为入宫后不得宠的日子伤怀,“大姐姐既然与陛下有青梅竹马之谊,如我这般身份,无恩无宠,想必会孤独终老罢!”   薛妙云见她上了钩,脸上笑意更深,还握着薛碧微的手安抚,“微姐儿,你容色绝伦,举世无双,一旦在陛下跟前露了脸,还愁不得宠爱?”   “无论如何,我定是与你一边儿的,就是大姐姐…”她顿了顿,似有疑虑,“她独来独往,心思深沉。倘是她害怕你分了陛下的宠,暗中加害于你…”   “五姐姐,”薛碧微将毕生演技发挥到极致,不仅声音,连身子都因恐惧而微微发颤,“五姐姐,我当如何做?大姐姐聪明伶俐,我不是她的对手!”   “微姐儿莫急。”薛妙云觉着眼前的薛碧微才是她认识的六妹妹,蠢笨,怯弱,还有着一己之私的恶毒。   当然,正是如此,她才更容易控制和毁灭。   “唯一破解之法便是,大姐姐不能入宫。”薛妙云敛了神色道,“至于怎样阻止大姐姐,我这里有个法子,不过需要些胆量才能达成目的。微姐儿你惯来胆小,就是不知你敢还是不敢?”   薛碧微没有立时回答,太过爽快,反倒不足以取信。故而她踟蹰道:“大姐姐已是宫妃人选,若出了甚好歹,我怕…”   “你瞻前顾后作甚?又非要取大姐姐性命,咱们只是略施小计,让她没能资格进宫罢了!再者说,大姐姐对那苏家大公子还念念不忘呢!他二人本是有情人,怎能让旁人坏了她的姻缘?”   “到头来,大姐姐还的感谢我们呢!”   薛妙云振振有词,薛碧微只得从善如流,“依五姐姐的吩咐。”   成功将薛碧微拖下水,薛妙云的唇角微不可察的勾起。她心中很是畅快,对着薛碧微的耳朵便是一阵低语。   依她所言,在端阳节那日以镇国公府的苏大公子为饵,将薛映秋引至僻静处相会,实则在现场安排好地痞流氓毁其清白。   薛碧微默默回忆原剧情,两者未有过多出入。   当然,就目前的眼光来看,薛妙云的陷阱看似为薛映秋所设,细细想来怎么不是薛碧微的牢笼?一旦事成,薛妙云为坐收渔利,定会反水,咬定薛映秋的悲剧一应由薛碧微主。再有许氏善后,哪怕对簿公堂,薛碧微都辩无可辩。   如此一来,薛家三女,一人清白已毁,一人德行有失,皆不够宫妃标准。而薛妙云则成为薛许两家最有资格问鼎后位的独苗苗,凭借此,许家都会是她最强有力的后盾,荣华富贵尽可收入囊中。   话虽如此,可薛映秋是凡事会逢凶化吉的大女主啊,若薛妙云贸然行事,是福是祸,全凭运气。   …   万籁俱寂的夜,疏星几点,不见明月。   不知何时,四周起了雾气,很快便浓稠的不见前路。薛碧微只身着单薄寝衣,一头青丝如瀑,她茫然无措的在浓雾中踟蹰、摸索。她想回去自己那间竹影幽幽的小院,可脚却不听使唤,脑中也有一道听不见的声音在蛊惑着她,“走啊,走啊,往前走啊。”   薛碧微不敢回头,只得硬着头皮在黑暗中徒步前行,就在她以为前路没有尽头,自己兴许会永无止境的走下时,白雾突然散开,入目一片堂皇。   金砖铺地,楠木为梁,实为贝阙珠宫。   殿内不见一人,安静得落针可闻,偶有烛心“劈啪”爆开的声响。   薛碧微试探着左右巡视一圈,而后便发现那低垂的帷幔背后有一张宽大的寝榻,其上正躺了一人,无声无息。   她心下一骇,没敢走近,又实在好奇那人的模样,便伸长脖子借着些微烛火打量。   他是当今圣上罢?薛碧微暗道,怎的会是这般瘦骨嶙峋的模样呢?都看不清原本的相貌了。   他的肤色好白啊,呈现出一种常年不见阳光的病态透明之感。   薛碧微不自觉的往前挪了几步,再往前,往前,最后竟大胆的在榻前蹲下来,细细的看他。   分明此前从未见过,为何见他人事不省的躺在这里,心中却又隐痛?   难不成是因为他的眉眼有几分赵宸的影子?   她胡思乱想的,也就未曾发觉榻上的人微微动了动,且还侧过脸望向她。   待薛碧微回神再次低眸看去时,愣时让那双睁开的凤眼吓得魂飞魄散,她猝不及然,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屋外风和日暄,竹叶娑娑。   薛碧微猛然惊醒,心还在狂跳不止,她定是梦魇了,否则那双凤眼怎的如此熟悉?否则怎会将毫不相关的两个人联系在一起?   她动作迟缓的半坐起身,愣怔的看向某处平复心情。   喻杏掀帘而入,见薛碧微醒了,她一面卷帘,一面道:“姑娘可是要起了?还是再寐会儿?”   “五姑娘院里的芍药来了两回,催促姑娘紧着些过去湖心亭呢!”   未听薛碧微答话,喻杏奇怪的走近,发觉薛碧微满额头的冷汗,惊道:“姑娘魇着了?!”   薛碧微此时已恢复常态,她摆摆手,“无事,不过是噩梦罢了。”   她穿鞋下榻,径直去外间梳洗,喻杏跟在后面絮絮叨叨的,“姑娘的睡眠向来好,怎的会无缘无故噩梦?莫不是让甚脏东西沾上了?奴婢去找了平嬷嬷,让她今日出府替姑娘算上一卦罢?”   “哪里值得这般小题大做?”薛碧微忍俊不禁道,转而揭过此事,“你使人知会五姐姐,我稍后便到。”   湖边绿杨成荫,塘中莲叶田田,初绽的小荷露出娇嫩的尖角,带着暖意的风拂动四角方亭的纱幔,亭中的盈盈笑语也随之扬起。   平远侯府已经很长时日没能正经宴客了,因而哪怕只是贵女们小聚,许氏也郑重对待,借此为薛妙云笼络人脉。   薛碧微到时,薛妙云正使唤着侍女给这个添茶倒水,给那个送甜点上果盘,忙的一团转。赴宴的小娘子多是斋舍同窗,彼此相熟,气氛很是和乐。   薛妙云热切的迎上薛碧微,嗔怪道:“微姐儿让我好等!今日你也算半个主人,却还让我三催四请,该打!”   在场好些个会嚼舌根的小娘子,薛碧微再是不喜薛妙云,也不会当众落她脸面,淡淡笑道:“如今天时愈发大了,故而惫懒了些,妹妹给五姐姐赔罪罢!”说着,她当真福了福身。   薛碧微如此上道,哄得薛妙云心花怒放,待她更是亲近,“方才玉娇还问你呢,她知晓你最擅牌九,故而想请你指教一番。”   “可不是!”那唤作玉娇的小娘子圆脸腹黑,模样敦实,她冲薛碧微直招手,“微姐儿快来,我方才输了好些银子,你可要帮我赢回来!”   这叫“玉娇”的圆脸小娘子,薛碧微再熟悉不过,她过去因许芊芊狐假虎威,没少在太学恃强凌弱,现在又换了嘴脸投向薛妙云这座山头?   薛碧微压下心头不齿,笑道:“授人以鱼,不去授人以渔。”   “我帮得了你一回,那第二回 、第三回呢?如若不然,我与你玩一局,你学着我出牌的方式可好?”   她这话句句为自己着想,玉娇断无拒绝的道理,当即欣喜的让薛碧微加入牌局。   一圈牌玩下来,薛碧微便摸准了包括玉娇在内的三人的水准。她心里有了成算,预备大杀四方,尤其是玉娇的荷包,定要让她输个底朝天。   玉娇偷师学艺半晌,发觉薛碧微神态闲散,出牌也漫不经心,无甚定数,心里也就开始不以为然,景乐县主将她的牌技传得神乎其神,其实也不过如此嘛!   她不再把薛碧微当回事,转而边摸牌,边与人闲聊起来。   “你们近日外出,可要注意着些!河北大旱,京中涌入流民不知凡几。”   “偷摸拐抢之事也愈发频繁。昨日,我阿兄下衙回府途中,便遇一妇人遭流民大汉抢了银钱,哭天抢地的要去开封府击鼓鸣冤,让路人看了好些热闹。” 第61章 . 六十一只团子 厮打   玉娇说到此处, 忽然一笑,“也是好笑,那妇人居然自报家门为平远侯府三夫人。阿兄说与我听时, 我还不信呢!”   “薛家百年侯府,怎可能生出那般泼妇无状之人?云姐儿, 你说是罢?”   这圆脸玉娇素来与薛妙云最是交好, 薛妙云哪能料到她突然发难?因着没甚准备, 乍然被唤到名字,她只来得及脸色一僵,便顺着对方的话道:“是啊。”   “玉娇言之有理。”   薛碧微看的分明。   过去薛妙云和圆脸玉娇同为许芊芊的拥趸, 谁也不比谁高贵。一朝风水轮流转, 薛妙云不日会成为那高高在上的宫妃, 远远将她甩在了身后, 玉娇怎会不心生妒忌?   她仅是寻常官家小姐, 父亲品级虽在平远侯之上,可家族底蕴却不及薛家。是以她一人之力撼动不了薛妙云的根本,也就只能在某些无伤大雅的小事上刺一刺薛妙云,使虚荣心得到满足,也算是赢面一桩。   有薛妙云的肯定, 圆脸玉娇笑得开怀,她朗声对众人道:“你们都听见了啊!改日若是到了我阿兄面前可要为我作证!他坚持自己看到的那粗衣麻布的妇人是平远侯府三夫人,可云姐儿才说了她三婶还在府上呢!”   “我与阿兄争执不下,他可是与我生了好大一场气呢!”   随着她的话音渐落,不时有O@的讥笑声发出。   平远侯府本就是勋贵眼中的破落户, 子孙后辈中,也就英年早逝的二房老爷薛弘杰人品贵重,德才兼备, 余下尽是平庸无能之辈,依附于许家这棵大树才不至于被人踩在脚底。   世家之中,无人不知薛家境况,平日里无人提及,私下却议论不止。如今有圆脸玉娇当明面上的出头鸟,其余人可不是要借机戏谑一番?   薛碧微回头看薛妙云,她已让眼前的情形弄的面红耳赤,不知还击。   “玉娇姐姐,你方才所说,我认为不对。”薛碧微收回目光,又随手打出一张牌,“且不说三婶深居简出,你阿兄从何处识得她的样貌?”   “若仅是听凭那妇人一面之词,也有失偏颇。为官之人不是最忌偏听偏信?”她说着露出一个甜甜的笑,“据我所知,令兄在刑部当差?”   “做刑讯审断的差事,怎能不讲证据呢?倘若是那妇人意在迫使开封府尹为其寻回银钱,空口借势我侯府呢?”   “人心不古,你说呢,玉娇姐姐?”   薛碧微不声不响的,在太学又低调不惹眼,圆脸玉娇哪里领教过她的伶牙俐齿,瞬时嘴角抽了抽,脸上青红交加。   她强辩道:“那妇人即便是三夫人,你侯府的丑事,为着掩盖隐情,也得竭力否认她的身份。”   “我有何好否认的?”美人举手投足都是风情,而薛碧微这只含苞待放的美人还带着小女儿的娇俏,她看着圆脸玉娇眨眨眼,乐道,“三房因犯了大错被剔除族谱,赶出侯府,这是族长开了宗祠,在众人的见证下处理的结果。”   “三房离府那日,京城百姓也多有围观,岂是我能混淆黑白的?我只是觉得,玉娇姐姐不要为了让五姐姐不痛快就拿三婶这可怜人碎嘴罢?”   薛妙云看得欢喜,有薛碧微铺垫在前,她伺机道:“玉娇,无凭无据的事,就莫要浑说了罢?我三婶与你无冤无仇,你怎的在外辱没她的清誉呢!”   姐妹两个左右夹击的洗涮,让圆脸玉娇无地自容。四周又开始窃窃议论她无事生非,她嘴唇嗫嚅半晌,告罪道:“都怪我这张嘴没个把门儿,云姐儿、微姐儿莫怪!是我的不是,为你姐妹二人添麻烦了!”   当事人赔礼认错,作为主人家斤斤计较,反倒不美,这事儿便在双方各退一步中揭了过去。至于过后会如何与圆脸玉娇计较,那便是薛妙云自己的事了。   接下来,薛碧微拢共玩了五局牌九,每局都以势不可挡的气势赢下全局,赚的盆满钵满。   圆脸玉娇荷包空空如也,她愤恨薛碧微装模作样,把牌往桌上一丢,恼道:“不玩了!”   其余两人在薛碧微的有意放水下,借着她的东风,也赢了不少钱,正玩的起兴呢,圆脸玉娇兜头一盆冷水泼了下来,两小姑娘也是娇生惯养的,不忿她甩脸子,她们顿时就不高兴了。   尖脸的那个泼辣些,立时冲玉娇嚷道:“推牌九本就有输有赢,这般看不开,先前就不要玩啊!没多少银子,还装腔作势的作甚?”   “你不喜就得发脾气?难不成我们还得像你父母似的供着你?”   圆脸玉娇先时就丢了脸面,方才又输了全部的月钱,当下还让人指着鼻尖骂,她委屈得不行,也不忍了,“你们合起伙来欺负我!难不成以为巴结着薛妙云就能让宫里的娘娘高看你们一眼?”   “白日做梦!薛妙云自私自利,好容易有了入宫的机会,还能让旁人越过她去?”   薛碧微在一旁看得不免瞠目,这是准备互揭老底了吗?   薛妙云见势不妙,赶紧使唤玉娇的侍女,“你们姑娘犯了糊涂,还不将她带下去休息!”   硝烟弥漫,玉娇和尖脸小娘子彼此成见颇深,一旦起了头,哪能轻易收手?   玉娇一把甩开她的侍女,吹胡子瞪眼的逼近尖脸小娘子骂道:“就凭你这眼歪口斜的长相,还想做娘娘?痴人说梦都比你实在!”   尖脸小娘子的五官并不出色,寻常也为此自卑,玉娇直攻她的痛处,瞬时让她像炸了毛的猫,她恨道:“你找死!”说话的同时也不含糊,伸出尖利的指甲对着玉娇的脸一顿招呼。   她的动作快如闪电,旁人只觉眼前一花,那边玉娇就痛苦尖叫起来。   薛妙云急得跳脚,若是小娘子们在她组织的茶会上有了闪失,那些言官定然会上折子弹劾父亲教女无方!指不定她采选入宫一事也会受到牵连!   “快拦住她们啊!”   只一晃神的功夫,玉娇和尖脸小娘子就厮打在了一起,各自衣衫不整、发髻凌乱,且两人脸上均有不同程度的挂彩,如不及时处理,恐怕就得破相了!   众人携力将她二人拉开,薛妙云又使人去通知许氏。很快,玉娇和尖脸小娘子各自被带去客院疗伤,她俩分开前,嘴里都还在咒骂不休,形状难堪。   经过这么一搅和,余下之人也没了吃茶的兴致,纷纷告辞。   薛妙云精心筹划的茶会无疾而终,她气闷不已,迁怒薛碧微道:“都怨你!”   薛碧微听了好笑,“与我何干?”   “明知推牌九仅是消遣,你怎的不留半分情面?就不晓得收敛一些?”薛妙云劈头盖脸的朝她撒着怨气,“你成心为难我是么?”   “呵,”薛碧微不怒反笑,“五姐姐,人是你请来的,你既然知晓她二人早有怨结,为何不将她们隔开?”   “如此,在我坐上牌桌前你也未出口提醒,眼下他二人出了事,我是不是可以说,是五姐姐存心陷害我呢?”   薛妙云被堵得哑口无言。   “五姑娘那等过河拆桥之辈,姑娘日后莫要再理会她了。”喻杏愤愤不平道。   “哼,”薛碧微轻哼,“确是没甚机会相处了,她行事无章法,任意而为,待离了伯娘的看护,定然会载大跟头。”   “那也是她自作自受!”喻杏唾口道,“先时姑娘还帮她解围,却好心没好报!”   主仆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走到疏影剧。正巧从里出来个眼熟的侍女,看模样是远山院的人。   对方一见薛碧微,面上一喜,匆忙靠近,草草行礼道:“六姑娘,您总算回来了!快随奴婢走,老夫人有请。”   多事之秋,容不得薛碧微不多想,她闻言不见半分动作,狐疑着将侍女上下打量,“谷雨姐姐,不知祖母寻我所为何事?”   侍女耐着性儿欠身道:“奴婢不知。”   “老夫人催的紧,姑娘莫要再耽搁了。”   “好。”   薛碧微心下惴惴,喻杏也不遑多让。两人越靠近远山院,越是不安。   喻杏抓紧时间与自家姑娘咬耳朵,“姑娘,难不成老夫人发现了我们…”   薛碧微眼风瞟过去,示意她言多必失,而后低声道:“稍安勿躁,不可自乱阵脚。”   早些时候平嬷嬷拿珠宝首饰外出兑换银票时,选妃这事还未摆在明面上呢,老夫人没可能注意到她的动作。且最近她又无甚出格的举动,想来今次寻她定然与她出逃之事败露无关,嗯。   薛碧微这般安慰着自己,不知不觉便到了远山院。   院中多古树,幽深清冷。西南角一树丁香落了花瓣满阶,三两个侍女提了竹篮正将枝头残花一朵朵摘下来,用来制茶。   薛碧微匆匆瞥过一眼,再无心欣赏,她站在正屋门前,安抚的看了喻杏一眼,而后提步踏进门槛。   老夫人在里屋歇凉。   前有侍女掀开层层珠帘,薛碧微从容在后,她昂首挺胸,目不斜视的绕过碧纱橱,对其后那端坐主位的老人矮身行礼道:“祖母安好,孙女让祖母久等了。”   天儿热,老夫人头戴丝质镶东珠抹额,手里捻着十八子碧玺手串,此时正靠着圈椅闭目养神。   听得跟前动静,她才缓缓睁开日渐浑浊的双眼,目光审视的望着薛碧微,半晌未觉出异样来,“无妨。”而后她的手又轻轻一摆,“坐。”   薛碧微应是,直走去老夫人左下首的位置坐下,再一抬头,才注意与自己相对的方向坐了个穿金戴银,浑身喜气的婆子在吃茶。   对方发现她的打量,转头毫不避讳的对老夫人道:“老夫人,这便是六姑娘?”   “长的跟仙女儿似的,老婆子我阅人无数,都未见过如六姑娘般标志的人儿呢!”   “祖母…”   那婆子声音尖细刺耳,且她的视线放肆不知收敛,直勾勾的,好似要用那眼里的热意将人看透!   薛碧微心下厌烦,转眸看向老夫人。   老夫人知晓她心有不解,总算又开尊口解释,“这位是官媒,白娘子。”   媒婆?!   会是谁遣来媒人?是他吗?   薛碧微的心又乱了,她不敢相信,却又忍不住期望就是赵宸,期望他是真的想要娶自己,而不是一时兴起。   等现实摆在眼前,她才知晓内心最深处的渴望,她是想嫁给他的。   那婆子想来是个急性子,不满老夫人惜字如金,放下茶盏主动走到薛碧微面前,还绕着她转了两圈,像是在估量甚货物的价值。   薛碧微原本还忐忑不已的心,顿时平静下来,若是赵宸,他不会让这等毫无礼数之人轻视她、羞辱她!   像是为了证明她的猜测一般,那婆子又开口了,拍手满意道:“老夫人,怪道说瑾王这般看重呢,以六姑娘的品貌,做皇后也绰绰有余罢!” 第62章 . 六十二只团子 暴怒   先帝裕陵处京城以西, 距离京城二十五公里有余。   五更天,赵宸自皇城整装出发,至巳时末抵达帝陵行宫。祭祀的队伍绵延百米, 圣驾在队首,赵宸缓步走下御辇, 遥望帝陵三峰。   先帝驾崩后, 他亲自扶棺入陵, 一晃两载过去,此地青山隐隐,流水迢迢。   裕陵坐北朝南, 地宫位于燕山主峰, 另有东西两侧山峰, 其上建有气势恢宏的三重阙楼, 以形成裕陵的天然门户。两峰之间又长而宽阔的司马道, 石像生相对伫立,直往燕山地宫而去。   陛下缅怀先帝,无人敢出声打扰。   眼前几位老臣在骄阳的炙烤下两股战战,苏禄钦适时上前提醒道:“陛下,吉时未至, 还请入行宫稍等片刻,也容百官整理一番仪容。”   天子仪仗后,是文武群臣,一路走来,他们不比赵宸香车华盖, 现下早已汗透衣背,狼狈至极。   “嗯。”赵宸点头,回身漠然扫过众位大臣, 多是强撑着体面唯恐御前失仪。   他这一眼,很容易的就看到了在人群中格格不入的赵宇,亲王朝服妥帖,站姿如松,半分不受外力影响。   呵,衣冠禽兽。   行宫内有清凉殿,闯堂风过,置于其中很是怡人。   来时一路颠簸,赵宸不耐烦坐着,便四处走动活动手脚。   裕陵占地虽广,规模也大,实际细细比较起来却不及先祖陵寝铺张。脚下这处行宫还是先帝退位后,在赵宸的极力主张下要求修建的,奈何先帝节俭,宫殿未多做装饰。   院子里的花草也是寻常品种,眼下开的正是绚烂,清香扑鼻。   赵宸着天子常服,牙白锦袍,银线绣暗纹,头顶束一直羊脂白玉冠,与那枝头洁白无瑕花儿相映成辉,宛若画中人。   他信手摘下一朵,不期然的想到已经三五日未见的薛碧微,心道还不知她喜欢何种花儿,待日后时机成熟,定要为她铺就一片花海,供她欢心。   苏禄钦臂弯里搭着拂尘,恭敬的候在一旁,见赵宸若有所思,便道:“眼下这时辰,殿下应当离宫前往平远侯府了罢?”   “六姑娘见到殿下,定然欢喜。”   赵宸鼻尖轻哼,淡声道:“也不知她是否还与朕生气。”   “六姑娘心眼儿好,待明白陛下是为她着想,自然不会再责怪陛下。”苏禄钦说着问道,“陛下可想好与六姑娘如何服软了没有?殿下能为您二人转圜不假,可是女儿家看重的还得是陛下您的心意。”   “朕知道。”   其实赵宸的脑子还一团乱呢,治国理政还有方法可循,那么讨心爱的小娘子欢心呢?动手动脚?太过轻浮;声情并茂的道歉?过于正经。   左右思量也没个章法,他忽地一恼,手里没轻重不小心将花儿的叶子揪了下来。   连你也与我作对,他气道,而后把它扔给苏禄钦,“带回宫里养起来。”   钦天监测算的吉时在晌午三刻,距之还有半个时辰。   赵宸只得吩咐众人提前用膳。   午膳从简,六菜一汤,三荤三素。   他正吃着呢,苏禄钦的徒弟着急忙慌的跑进来,跪在地上战战兢兢道:“陛下,方才京城传来密信,道是瑾王殿下遣了媒人前去平远侯府向六姑娘提亲!”   “后又经查探,似是要纳六姑娘为妾。”   “提亲?!做妾?!”赵宸险些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他怒从心起,倏地站起身,一脚便踢翻了放置一旁的香炉。   “当年他趁父皇病重,朕不在京城之时,撺掇赵容谋反,而今又故技重施,想将微微强抢进他王府么!”   “卑鄙小人,只会背后作乱,怎不敢与朕当面较量?!”   他一张如玉面庞,几乎有碎裂的征兆,那被他踢翻的香炉,又让他蹬了一脚,从屋子那头,滚到了这头,“朕此前还觉奇怪,为何赵宇近来安分守己,原是在这处等着朕!”   “竟敢让微微做妾!他在折辱微微还是折辱朕!”   “让他滚来见朕!”   “今日朕不削去他的王爵,朕便妄作这皇帝!”   他盛怒之下,已然暴走。   苏禄钦不顾尊卑,佝偻着腰拖住赵宸,不欲让他意气用事,“陛下三思!”   “现下文武百官都在殿外候着呢!陛下师出无名,若是无端发作瑾王,只会让人诟病陛下无容人之雅量,刻意挑起兄弟阋墙的争端!”   赵宸哪里听得进劝诫,他命令苏禄钦放手,哪知苏禄钦更是收紧双臂。   这苏公公于武艺是个中高手,即使上了年纪也丝毫不逊年轻之时,加之他比赵宸胜在经验丰富,是以赵宸几次挣扎,都未能解开他的桎梏,气得赵宸口不择言的骂,“狗屁兄弟,赵宇那等下贱出身,也配与朕称兄道弟!”   “他生来就不甚光彩,行事更是龌龊!”   “朕与他同出一父,才是面上无光!”   “苏禄钦,你放开朕!”   殿内随侍的一干宫婢内侍,早在赵宸破口大骂时就自觉退了出去,同时还妥帖的紧闭门窗,以免陛下的无状失态引来不必要的非议。   苏禄钦趁乱赶紧劝抚道:“陛下,您听老奴一言。六姑娘既然决定远走京城,又何惧瑾王算计?哪怕他今日耗尽心思,到头来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啊陛下!”   “瑾王此举,甚至是太皇太后乃至许家,并非没有试探陛下之意味。一旦陛下反应过激,落在敌人眼里,六姑娘便成了陛下的软肋!日后陛下定然掣肘!”   “忍一时风平浪静,眼下敌在明,陛下在暗,待您返京后再与六姑娘商议应对之策可好?”   “那贼子步步紧逼,罔顾微微意愿,意欲强取豪夺,朕如何能忍?”苏禄钦一席话,确实对了赵宸的症,他冷静不少,“今日之后,赵宇虎视眈眈,微微出逃一事也难免不会生出波折。”   见赵宸再无冲动之兆,苏禄钦缓缓松开他,“如此一来,陛下不得不插手六姑娘的计划了。事急从权,六姑娘会理解陛下的。”   “朕知道。”赵宸轻飘飘的瞥了他一眼,“微微遁走京城之事,她本就不曾瞒着朕。”   苏禄钦闻言,笑而不语,心里却道,陛下,您当时可不是这般说法。   “哼,赵宇当真自作多情,微微连朕都嫌弃,还会看上他那劳什子王府?不自量力!”赵宸满是不屑。   只要自家陛下不再暴跳如雷,苏禄钦都顺着他,“有陛下这等珠玉在前,瑾王确实入不得六姑娘的眼。”   赵宸反身坐回软榻,面色沉静道:“朕命令严防死守宫内外各处,怎么?你们先前半点消息都未得到吗?”   苏禄钦也心里发苦,他瞅着脸道:“太皇太后自那日见过六姑娘,又与许贵太妃等人详谈后,日日礼佛再无动作;平远侯府因着许氏与许夫人生了嫌隙,来往不及过去频繁,只平远侯为着送薛五姑娘进宫四处走动,没甚异状。”   “瑾王那处也一切如常,”苏禄钦细禀近日得来的消息,忽而脑中灵光一闪,发现一处端倪。   “昨日瑾王侧妃出府,至张家瓦舍听戏,期间偶遇手帕交,二人相谈甚欢!”彼时他正陪着赵小宸下棋,未来得及深思,没成想一时疏忽错过了关键信息!   “老奴不察,请陛下降罪。”   赵宸道:“你确实有罪。”   “赵宇的侧妃对他死心塌地,两人朝夕相处,赵宇行事不便,未尝不会托付给侧妃完成。这与夫人外交是同一道理,你手下人竟是不知么?”   “此次未酿成大错,下次呢?当事关朕的性命之时,他们还这般不堪大用么?”   “苏禄钦,你何时变得这般妇人之仁。”   这还是赵宸头一回对苏禄钦说重话,他心下大骇,双膝跪地,深深叩首道:“老奴知罪。”   “罢了,”赵宸伸手扶他起身,“赵宇狡诈,你也是防不胜防。”他继而冷笑道,“他倒是为微微费劲了心思,哪怕百般周折,也要达成所愿。”   “你亲自安排,返京后,朕直接去平远侯府。”   气死了啊啊!让赵宇这般羞辱,微微定然委屈不已。   ...   媒人婆子的话无异于平地一声惊雷!震得薛碧微耳边嗡嗡作响,脑中瞬间一片空白,瑾王?赵宇!   她不可置信的转眼对上老夫人的视线,企图从她的口中得到否定的答案。   今日之前,老夫人还做着老封君的美梦呢,一朝梦碎,她也难以面对现实,声音像是苍老了十岁般有气无力道:“太皇太后亲下懿旨,将你赐给瑾王为妾,择吉日入府。”   “瑾王殿下仁厚,不愿苛待于你,又特意遣了媒人提亲。”   薛碧微茫茫然,不由自主的开口道:“为何?”为何是我?   许家所图甚大,为了拉拢赵宇,少不得有所牺牲。然而与己方无益之事,他们定然不会白费力气。按照原本的剧情,许家连唯一的嫡女许芊芊都可舍弃做棋子,还不是因为让她与赵宇苟且,所获颇丰。   如今许芊芊折了,便轮到她了吗?   薛碧微的心思百转千回,却也不对,若是真将她如许芊芊一般的利用,便不会直接推给赵宇。   以现在的情形看来,更像是太皇太后等人觉得她已经毫无价值,将她随意处置的结果。   可是,事实如何,没人能告诉她真相。   媒人婆子附和老夫人道:“还是咱侯府当家做主的明理!”她喜气洋洋的与薛碧微道:“今日瑾王随陛下出京祭祀先帝,不得脱身。待明日,殿下会携聘礼亲自过府。”   “殿下说了,旁的姑娘成亲该有的,姑娘都有!断然不会亏待了姑娘!”   听到这话,老夫人脸上总算有了几分喜色,而对薛碧微却是凌迟。   在她所知道的剧情中,赵宇之所以喜欢原主,恰好是她长了一张让他深深迷恋的脸。   赵宇成功篡位又将原主占为己有后,原主迫于他的威慑不得不在他的掌控下苟且偷生,可是又实在害怕他在床笫之间花样百出的手段,为着避开每日的侍寝,某次她刻意弄花了自己的脸。   如花玉面长了满脸红疹,成功吓退了赵宇。   而原主,却也因为她的任性,她对自己容貌的作践,换来赵宇的疯狂报复。   无休无止的三日三夜,人间地狱当如是。   所以,哪怕赵宇如何巧言令色,他也不过是一个衣冠楚楚的禽兽罢了。 第63章 . 六十三只团子 安抚   那媒人婆子瞧老夫人的脸色, 便知事已大功告成,原想着在侯府蹭上一顿山珍海味,奈何须得即刻回去给侧妃回话, 她一刻也不敢耽误,拿了老夫人给的赏钱后就告辞离开。   待人走得远了, 老夫人示意贴身嬷嬷领着屋中侍女各自退下。   她拄着紫檀木仙鹤瑞草云纹手杖缓缓走近薛碧微, 目光殷切, 面上的怜惜之情不似作假,她握着小姑娘的手道:“你今日与祖母说实话,那日在太皇太后跟前可是有失仪之处, 从而惹了她的厌恶?”   “否则, 她怎会用这等不入流的手段羞辱你?”   平远侯府即使沦为末流侯府, 那百年累积的家族底蕴还在。若是老夫人托大, 说一句瞧不起太皇太后乡野出身, 也无人能反驳她口出狂言。加之薛碧微还是嫡出二房独女,不谈父亲,只论其母家,那也是青衫磊落的书香门第,无可指摘之处;后辈中又有如表兄秦谡一般的少年才俊, 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如此身份品貌,除非她自甘下贱与人做妾,便是不能入宫,嫁予寻常勋贵做正妻也非难事。   “孙女不知。”   太皇太后乃情绪外放之人, 多年养尊处优,无须谨小慎微的过活,更是让她将喜怒都放在脸上。她见到薛碧微时, 眉梢眼角都是笑意,未有作假之处。   莫不是赵宇进了甚谗言?难不成太皇太后与他关系竟亲近到言听计从么?薛碧微脑中形乱如麻,她获得的有效信息太少,是以完全理不清、也看不透其中关窍。   她满脸惶惑无措,老夫人知晓也问不出甚关键来,只得无奈叹道:“皇权压人,有甚委屈,除了打落牙齿混血吞外,别无他法。”   到底是个未经世事的单纯小姑娘,即使平日里处事淡定、进退有度,可自己的终生大事贸贸然被旁人决定,她还是会胆怯、害怕的。   薛碧微眼睛含泪,欲坠不坠的可怜模样,让老夫人生了一丝恻隐之心,她知晓此后进入王府后宅,每日在王妃、侧妃手底下讨生活,于她这娇嫩的孙女来说,不啻为末路。   然而事已成定局,还能反抗不成?   她柔声细语的安慰薛碧微道:“将来的日子也并非全是凄风苦雨。”   “你长得好,瑾王又不是那三心二意之人,他既然亲自求娶,想来对你是真情实意的。你趁着他的情分还在,早早儿的诞下长子。眼下瑾王又无正妃,若他大喜过望,请旨晋你为侧妃呢?或是将你的孩儿立为世子呢?”   薛碧微不动声色的听着老夫人给自己洗脑,心里冷笑连连,不曾想老夫人还是天生乐观之人,看来以往白日梦没有少做。   她又道:“再者,圣上龙体有损,即使后宫进了人,能否有子还是两说。”   “江山后继无人,而陛下又仅有瑾王这一兄长,由此看来,以后的日子,谁能说得准呢?”   老夫人拍拍薛碧微的手,“祖母方才的话,你仔细思量,是否有理。你随了二郎,聪敏机警,只要能在王府后宅保全自己,苦尽甘来不是虚言。”   她这般态度,倒也不出薛碧微意料。入宫无望,老夫人就立时转变观念,让薛碧微攀紧瑾王这棵大树,而另一方,还有薛妙云和薛映秋做双重保障。总之,不管当今和瑾王谁胜谁负,平远侯府都便宜占尽。   “孙女谨遵祖母教诲。”薛碧微早已寒了心,眼底一片漠然。   老夫人很满意她的识时务,挥挥手,“回去罢。”   喻杏在门外等得心焦,尤其是见到一陌生婆子从正屋里出来,还与远山院的嬷嬷说甚“提亲”、“说媒”等让人遐思的字眼,她更觉自家姑娘的前路险象丛生。   薛碧微的衣衫才刚刚露出一片裙角,她便迫不及待的跳上前,倒还记得眼下在老夫人的势力范围,在张嘴前收敛了些行迹,规规矩矩道:“姑娘无事了罢?”   “走罢。”   远山院如同一座暗不见天日的囚笼,处处被隐藏在暗处的眼睛盯着,压抑憋闷。   直到走出百米远,喻杏夸张的大口呼气道:“姑娘,老夫人寻你为何事?奴婢先前两眼一抹黑,别提有多担心了!”   接连变故,薛碧微很容易就将自己调整到了平常心态,便是说起这万分屈辱之事,她也面无异色,平铺直叙道:“没甚紧要的。”   “不过是太皇太后看我不起,则将我扔给了瑾王做妾。”   喻杏眼下的反应,想来与她初时听闻此事的表现无差。只见她圆眼大张,呆滞似木偶,片刻后,喻杏抹了一把泪,哭骂道:“那老婆子平白无故欺辱人作甚!”   “姑娘往时在蜀中,一星半点的委屈都不曾受得!来了这汴京,却没一刻不觉憋屈的!”   “神仙斗法,遭殃的却是升斗小民,全无天理可言!”   薛碧微容她骂骂咧咧的撒了气,才出声制止道:“好啦。”   “你姑娘我眼下好着呢,甚至希望那些个魑魅魍魉把招数都使出来,我才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啊!”   “你安心,尽管瑾王前来提亲,咱们该走还是得走。”   这桩婚礼是瑾王强求来的,对他来说迟则生变,故而薛碧微猜测,他极有可能定下最近的吉日良时接她过门。   而此前,她在做出走计划时,翻阅过最近一十五日的黄历。   若是没记错,今明两日皆宜嫁娶,一旦错过,便是端阳节后了!薛碧微捏紧了手帕,隐隐有些兴奋,老天还是厚待她的,既如此,她便可以有条不紊的按原先的准备行事。只是,赵宇诡计多端,恐怕会防着她生事。   薛碧微迅速在心里构画出备选计划,决心待逃无可逃之时,便置之死地而后生!   “姑娘,”喻杏红着眼眶道,“您去哪儿,奴婢便去哪儿,生死相随。”   “嗯!”薛碧微瞬时热泪盈眶,与她相视而笑。   将近午时,云层渐厚,先还炽热的阳光敛去大半气势,光影很淡,泛着白。   主仆二人才走到院墙下,青竹叶娑娑作响,有小童清甜软糯的声音从院里穿出,模模糊糊,听不真切。   薛碧微与喻杏对视一眼,俱是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惊喜。   喻杏抢先走在前头开门。   屋子里的人应当也听到了院门的“吱呀”声,很快,便从正屋里跑出小小的一团,“姐姐!”   “豚儿!”薛碧微准确无误的接住这颗软糯的小肉弹,抱在怀里揉揉/捏捏,“姐姐好想你啊!”   伏在姐姐香香软软的怀里,赵小宸幸福的想要落泪,他呜呜咽咽道:“姐姐,豚儿也想你。”   “日思夜想,”他一板一眼掰着指头数,“用膳时想,走路时想,看书下棋时还是想。”   薛碧微眼角溢出了泪花,偏头亲亲他的脸颊,然后将人抱起来,往屋子里走,“以后再也不跟姐姐分开了好不好?”   赵小宸紧紧圈住她的脖子,闻言表情微顿,语气里有浓得化不开的依恋之情,“我也不想离开姐姐。”   平嬷嬷正将午食依次端上桌呢,她笑道:“豚儿回来小半个时辰了,不住的问老奴姑娘何时回来,着急得很!”   “豚儿与姐姐好几日没见,可不是念得紧!”薛碧微弯腰抬起手指刮了刮赵小宸的鼻子,很是亲昵。   赵小宸咧嘴笑得开怀,拽着她的手道,“姐姐,咱们快用膳罢!”   薛碧微眉心一蹙,“饿了?朝食用了甚?阿兄待你可好?”   平嬷嬷与喻杏知晓姐弟俩有体己话要叙,知情识趣的退下为二人留出空间。   “他待我远不及姐姐十之一二,”赵小宸噘嘴,开始细数赵宸的罪状,“为我准备的寝衣,是他往日的旧衣。”   “夜里带我入睡,也不会哄我,更不会将故事给我听!”   “还时不时的凶我!我再也不理会他了!”   “今早他有要事外出,竟是连早膳都未留!让我肚子空空的回来姐姐这里。”他越说越来劲,眨巴着眼,泪光闪烁。   隐在暗处的冉七见太子如此编排陛下,只觉心头一梗,莫不是他记忆出现了混乱?晨时殿下吃的各式民间朝食都是他去集市买回来的啊!   薛碧微撇去内心深处悄然跑出的因为思念赵宸而生出的难过,对赵小宸笑道:“嗯,豚儿与姐姐在一起,可不会那般委曲!”   她本不想提起,却还是忍不住道:“你阿兄近来可好?”   听墙脚的冉七松了一口气,六姑娘主动关心陛下的近况,证明陛下还是有可能抱得美人归的!   赵小宸又眨巴着眼,再喝了一口薛碧微替他盛的汤,才煞有介事道:“阿兄不好。”   “诸事繁忙,他又挂念姐姐,是以憔悴了不少。”   “他、他,”薛碧微呼吸一滞,恍然发觉不止她一人整日精神不振,神思恍惚,不自觉带上了雀跃的语调,“那...”   “他可晓得了自己的错处?”   “哎,”赵小宸幽幽叹道,“阿兄一日三省,早已知错。只是局促姐姐会否原谅,故而踟蹰不前呢!”   他说着认真凝视薛碧微的双眼,“姐姐,阿兄孤苦伶仃、形单影只,你会待他好吗?” 第64章 . 六十四只团子 失常   先皇祭仪用时近一个时辰。   午后逐渐聚集的云层, 色彩转而由浅至深。黑云裹挟着势不可挡的巨风,造成汴京方圆百里遮天蔽日的景象。   天子御驾被迫滞留帝陵。   窗外狂风肆虐,屋顶有几处琉璃瓦不堪重负而被卷起飞向天际;行宫内的百年古木也被撼动了挺直粗壮的躯干, 树冠随风倾摆。   晴天变黑日,空气潮湿, 压抑而沉闷。宫婢们井然有序的点燃殿内放置的铜枝灯, 后又鱼贯而出。   赵宸端坐于榻, 身前是跪伏着请罪而瑟瑟发抖的司天监监正,“陛下,微臣入司天监二十载, 观星无数, 测算寻常气象几乎无有出错之时, 故而今日之异象, 微臣、微臣也不知缘由。”   他话音将落, 忽见一携着火光似圆球的闪电当空劈下,紧接着便是巨声雷鸣,直震得人心肝发颤。豆大的雨点先缓后急,砸向房顶屋檐,砰砰作响, 不过须臾,地面就蓄积起一股股湍急的水流,往低处争先恐后的流去。   监正被惊得浑身一抖,缩作一团。他久未听见赵宸回应,不自觉地抹了把额角的冷汗道:“陛、陛下, 微臣认为,夏日多雨,另有龙星腾空之故, 使得、使得气候变化无常…”这话说到最后监正心虚不已,直想呼自己嘴巴。   每到夏季,苍龙七宿群星闪亮,在南方升至一年中的最高点,似是振翅翱翔。因《广雅》中说:“有翼曰应龙”,是以古人便将此时的龙星比作应龙。   传说中黄帝与蚩尤大战,两方僵持不下。应龙擅蓄水,前来相助黄帝。后蚩尤战败,应龙又在战事中损耗过大,难以飞天,便居于南方。   因而,南方多雨,北地少水。   陛下博闻广识,如此敷衍之辞,他又怎会不知其中真假。况且在先帝祭祀中天象突变,于陛下威名有损,虽说让人始料不及,但也算司天监的责任范围,监正可不得承担陛下怒火?   监正自知今日难逃一劫,不免心下惶惶。   果不其然,赵宸冷嗤道:“哼,张监正,朕不管平日如何。”   “可是在父皇的祭仪之上出了变故,旁人要如何看待朕?父皇不满朕这儿子不成?还是朕暴敛横征,有违天意?”   几重帽子扣下来,监正更是抖如筛糠,害怕得脸都贴到了地上,他连连告罪,“微臣惶恐!”   “陛下,绝非如此!帝星璀璨,四周又有紫气充沛萦绕,此乃国运强盛之势。”   “陛下安心,待微臣今夜再观天象,为陛下卜卦问吉,定然能防住悠悠众口。”   赵宸本也不欲与他为难,监正虽为人不太正经,当差却是兢兢业业。   他见此人心思活络,便道:“退下吧。”   监正如蒙大赦,大喜过望下连连叩首告退。   苏禄钦暗觑赵宸的脸色,斟酌一瞬道:“陛下,老奴认为,眼下这风云突变之怪象,竟与去岁您无端昏倒之时大同小异。”   赵宸早有了同一猜测,他想,赵小宸约莫是要回去了。   那小鬼此时在微微那里,若是他乍然消失,也不知微微面对这等怪事是何反应?害怕?恐惧?或是她晓得自己与豚儿实为一人之事实了吗?   “嗯,豚儿便是那时候来的,”赵宸神情泛着淡淡的低落,凤眸微敛,“今日又是如此,他应当能回去了。”   苏禄钦闻言,不期然就热了眼眶,不好御前失仪,他背过身拭了拭溢出的泪花,“便是奴婢舍不得殿下,但此地到底非他归路,且再不用受东躲西藏之苦。”   “只殿下一去,奴婢忧心陛下龙体…”   “王壁的行踪查探到了吗?”赵宸突然问。   此前经薛碧微提醒,他便着人暗查那与赵容一同谋反逼宫的殿前都指挥使王壁,没成想除却得到一些似是而非的信息外,就再无其他线索。   加之瑾王府的那条密道,在赵宇察觉可能被人发现后,如今也形同虚设。赵宸原本打算从此两方面着手以便对付赵宇,然现实不尽人意,一时变得棘手起来。   “卿统领今日还未传书入京。”苏禄钦道,“就此前的密道而言,有多人多地反映见过形如王壁之人。”   “若王壁苟活于世,会否已知晓陛下在追查其踪迹,故而使了障眼法迷惑陛下耳目?”   闻言,赵宸沉吟片刻道:“命卿九撤大部回京,沿途自各地入京关口、近道筛查可疑之人。”   苏禄钦拱手应是。   不消片刻,只听他又道:“赵宇在京中的产业...”   此时又一道闪电应声而下,恰好落在正殿庭院间,那让骤雨打得零落的娇花没能躲过这道天劫,瞬时滋滋冒着火光燃烧起来。   “都给朕寻个由头查封了。”   眼下掌握不了赵宇不臣的切实证据,难道他就没了别的法子撒气不成?   待雨势稍减,赵宸便准备先行回京。   苏禄钦一面为他穿戴蓑衣等雨具,一面道:“这雨来的快,去的也急,陛下何须着急这一时半会儿?”   “微微对朕尚有不满,又突逢豚儿消失,她不明所以之下,还不知如何惶惑,朕放心不下。”   赵宸与他不多废话,再嘱咐几句紧要之事,便在亲卫的陪同下匆匆离开。   由帝陵一路向东,电闪雷鸣之势尽退,大雨也渐趋减缓。   赵宸策马飞奔至汴京西水门时,眼前正是雨后初霁,霞光漫射的景象。   闹市不得纵马,一行人只得打马慢行。   因这场雨来势突然,雷光闪电也异常凶猛,所过之处,还能见到许多百姓正爬高踩低的修缮自己房屋,打扫庭院。   先前被风吹倒的茶肆凉棚已重新归置完整,内里坐了两三个人吃茶,隐约还能听到他们在与老板议论,一年中见到的这两次怪象。   “小老头活了大半辈子都没见过愣般怪异的急雨,吞天灭地,咱们寻常百姓全无反抗之能。”   “自当今登基后,夏有洪涝,冬有雪害,而今才五月天呢,就莫名下起了这骇人的雷雨,今岁的收成,怕是不好咯!”   “洪涝雪害又非甚罕见事,怎的是圣上之过?且不说圣上出生之时红云不散,龙吟三日不绝,只谈他登基以来,吏治清明,百姓富足喜乐,就足以证明圣上是位明君。”   “圣上高居九重宫殿之上,离我等老百姓确实远了些,且这位陛下年少又甚少露面于人前,你怎知他的所作所为不是旁人辅佐,我却觉着瑾王是真正贤明之人,当然,论才华,昭王当属第一。”   “呵,井底之蛙。”   亲卫上前禀报道:“陛下,属下担心不明真相之人经有心人唆使后,使京城传言四起,会否暗中蹲守嫌疑之人?”   赵宸解下蓑衣、斗笠递给亲卫,略一颔首,“可。”   平远侯府正门的影壁年久失修,方才在暴雨中坍塌了,此时家仆匠人绕着那道残垣七嘴八舌,还有五大三粗的婆子在高声传达着主家的命令。   赵宸轻车熟路的绕到侯府偏门,翻身下马。   平日里侯府采买多从这道门进出,到夜间落锁前都是虚虚的搭着铁扣,府里守卫也松散至极,因而哪怕是在白日,赵宸明目张胆的跳墙而入也未有人发觉。   薛碧微的院子偏僻,他起先还时不时的隐匿身形,越到后,干脆大摇大摆,犹如在自家御花园闲庭信步一般。   疏影居的湘妃竹在春日里长高了一茬,丛丛叠叠的从院墙后冒出头来。枝头弯垂而下,在地上形成一道阴凉。竹叶经雨水洗刷后,碧绿喜人,反着洁净的光。   赵宸悄步靠近院门,侧耳细听内里的动静,未能听见孩童的稚言稚语,也无其他交谈之声。   仅有一老一少两名女子的敛息走动,做手里的活计时也注意着不弄出扰人都响动。   赵宸心中的猜测,似是得到了验证。他半抿着唇,退后绕至墙下,略一纵身,便跳进了院子。   薛碧微住来疏影居后,空闲时在院里种了不少喜爱的花草,平日里又静音料理,谁知让一场突如其来的雨毁了大半。   平嬷嬷和喻杏一人扫着地上的淤泥,一人在整理着花盆植物。   见赵宸从天而降,她俩人被受到不小的惊吓,待回过神来纷纷福身行礼。   “微微呢,”赵宸微一颔首,问道。   “在屋里。”   喻杏与平嬷嬷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最终她答道,“姑娘领着小公子午睡呢,先头还好好儿的,到奴婢去叫醒时,姑娘却不让奴婢靠近。”   “且门窗都管得严严实实的,这都一个多时辰了。奴婢实在担心姑娘是否出了意外!”   “我去见她。”   赵宸说完,也不等二仆反应,几步来到正屋前,单手推门而入,伴随着“吱呀”声,光线涌入室内,让死寂的空气多了些活力。   香炉静静的燃着,熏香很淡,他循着这清冷梅香敛步往薛碧微寝房走。   冬日里挡风用的厚锦帘不知何时让水晶珠帘代替,撩动间,珠翠相碰,带起如落玉盘的清脆声响。   外间窗边软榻上侧卧着一名身姿婀娜的少女,她一动不动,似乎对周遭声响恍若未觉。   赵宸走得近了些,借着微光看到她那偶有颤动的双睫,如若不然,还以为她在梦中不知世事。   她无声无息,如同一只没有灵魂的精美玉雕。   略略环视一圈,不见赵小宸的身影,赵宸终是确定,那吵得人脑仁发疼的小鬼已经离开了。   他顾不得心底氤氲出的淡淡伤感,眼里只有薛碧微的模样。   他缓缓在薛碧微身前蹲下,凝视她的脸庞。眼角犹有未干的泪痕,鸦黑羽睫也凝在一起,赵宸的心瞬间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撅住,狠厉揉搓。他的喉头涌动着千言万语,却不是该如何起头诉说,只能又轻又缓的哑声唤道:“微微,我来了。”   薛碧微的眼神失了焦距,往日顾盼神飞的双眸满目空洞,不见光彩,赵宸一再唤她都未得到半点回应。   他不免心下大骇,胡乱猜测赵小宸消失时是何种惊骇吓人的场面,让薛碧微如此失魂落魄。   赵宸到底是急了,他握着她的双臂轻推,锲而不舍道:“微微,是我。”   “你别吓我好不好?”   “我来看你了,我向你赔罪,你想要如何罚我,都任你打骂可好?”   无动于衷。   薛碧微曾经的或嗔或怒,或喜或忧,在赵宸眼里既鲜活而又灵动,是他认为的世间最能让人的心为之沉沦的女子。他唯恐赵小宸的离去给她带来了不可转圜的伤害与冲击,也顾不得君子之礼,起身斜坐着将薛碧微搂在怀里,轻怕她的脸,一刻不肯停歇的在她耳边喊,“微微。”   “薛碧微。”   “薛六!” 第65章 . 六十五只团子 分别   赵宸粗手粗脚的动作让久不见回应的小美人菱唇翕动。她缓慢的抬眸, 望向眼前这个曾经很熟悉,实则了解并不多的端方少年,欲言又止。   “微微。”   黑暗中, 两人的星眸闪亮,尤其是赵宸, 为她的回应欣喜不已, 眼中忽然有了泪意。   “微微, ”他带着失而复得的缱绻,薄唇在薛碧微的脸颊上逡巡,浅吻。   薛碧微有瞬间的茫然, 待思绪回笼后, 她轻轻推开赵宸, 杏眼专注的看着他因为自己的拒绝而略显受伤的脸, “你的玉佩找到了吗?”   赵宸的呼吸猛然一滞, 好似连心脏都停止了跳动,不过片刻他又紧张不已,胸腔咚咚如擂鼓,在这安静的环境中清晰可闻。   他瞬间如囚徒一般,生出等待被宣判死刑的绝望, 她全都知道了。   “我并非故意欺瞒于你,”他垂了眼,语气低沉又委屈,“因此事过于离奇,而我身边又群狼环伺, 所以...”   “我知道。”薛碧微冷静道。   她忆及昨夜那个怪诞不经的梦境,病弱的不见人形的赵宸独自躺在偌大的寝殿中,无人过问, 而他口不能言,又不良于行,与案板上待宰的羔羊无异。   而自己所认识的赵宸,分明是骄傲又目无下尘的人啊!   直到从赵小宸口中知道了他的真实身份,薛碧微才蓦然明白,原来出现在自己梦境中的人,是原本书中所写,或是未来的那个赵宸。   在那样诡异的场景中梦魇时,她只觉惊恐,而眼下再次回想当时的情形,那样脆弱的赵宸,让她的心是痛的。   她害怕他最终仅剩一具躯壳。   “我不怪你。”   朝中外戚专横,群臣又各自为营,赵宸少年登基,且势单力薄的与人角力已是艰难,如今雪上加霜又让赵宇拿住命门,于他而言,更是掣肘难以施展拳脚。   长时间未张口,她的嗓音不似往日清灵,落在赵宸耳中却犹如天籁,他唯恐薛碧微是诓骗自己,不可置信的重复道:“我如此逗弄你,你当真不怨我?”   薛碧微微微抿唇,而后缓缓摇头,“你有你的难处。”   别家及笄之龄的小娘子是何种性情,顽劣?任性?不谙世事?赵宸不知,但他晓得总不该是薛碧微这般,有着不符合年龄的沉稳与宽容。   他本该为她的理解雀跃不已,可是不然,此时他的一颗心好似泡进了酸汤里,“咕嘟咕嘟”,酸涩得四肢百骸都在为薛碧微难过。   她应当是被人捧在手心,放在心尖,珍之、爱之、重之的明珠啊!   赵宸敛下眼眸,身子微倾,将人重又抱回怀中,紧了又紧,不让她有丝毫逃离的空隙。   他的脸窝在薛碧微的肩颈处,鼻尖轻嗅她发间的幽幽玫瑰香气,闷声道:“豚儿告诉你的。”   薛碧微本想回抱他,犹豫良久,手抬起又放下,轻声应道:“嗯。”   午间两人同坐用膳。   赵小宸问她:“姐姐,你会待阿兄好吗?”   薛碧微一时迟疑,不知如何作答。   直到她与赵宸有过争吵,正经历着冷战,她才明白自己对赵宸的喜欢远比她以为的多,可是又怎样呢?即便她只是爱情的初学者,可也坚持着感情和付出都是相互且平等的本心。   她希望被尊重、被理解,同时也会如此对待对方。   她不愿意做那个傻傻付出后却得不到回报而困囿于情爱的痴傻之人。   涉世未深的少女初尝情/事,无人诉说,想的越多,就越害怕,越胆怯,越自卑。只是这一切,豚儿还是个奶娃娃呢,他怎会懂?   薛碧微弯着月牙眼,亲自拿了公筷给赵小宸布菜,避而不答道:“豚儿许久未尝平嬷嬷的手艺了,可得多吃一些。”   哎,赵小宸愁啊,姐姐这顾左右而言他的态度,可不就说明她心底的答案了吗?   饭后人开始犯懒,照惯例是午休时间,加之天色阴沉,风雨欲来之相,无旁的事可做,就更适合舒舒服服的躺在被窝里,听雷声赏雨景。   赵小宸有些反常,他黏糊得紧,换好寝衣之后也不去睡,而是像小尾巴似的跟在薛碧微身后不愿离开。   薛碧微笑话他,“豚儿是个大娃娃啦,还这般粘人。”   赵小宸顺势抱着她的腰,脸还蹭了蹭,很是依恋,“姐姐陪我可好?”   “若是打雷,豚儿会害怕。”   铅灰色的乌云聚集成一块不见边际的厚重布罩,罩着万里之外的天空逼近城郭。狂风卷起地面的尘沙,漂浮弥漫在空中,远处景物变得朦朦胧胧,不见本来面目。   “好,”薛碧微拉着他往里间走,“你安心睡,姐姐守着你。”   赵小宸似有所感一般,他紧紧攥着薛碧微的手,还亲昵的贴脸放在耳边。   雷声轰鸣,闪电划破长空带来短暂的光亮。   “姐姐...”   薛碧微侧躺在赵小宸身旁,单手搭着他的背不时的拍着。   她忽然感觉垫在赵小宸颊边的手被泪水洇湿,急忙低头去看,果不其然他已被泪水糊了满脸,正可怜巴巴的唤着她。   薛碧微何时见过他这般伤心难过?   以为他在赵宸那处被苛待了,薛碧微心疼不已,赶紧抱着人哄,“怎的了?为何要哭?”   赵小宸整个人都扒拉着她,像是一松手就成了永别,他上气不接下气道:“姐姐,我要走了。”   他这话说的没头没脑,薛碧微不解其意,以为是赵宸还会来将他接走,便安慰道:“若你不愿回去阿兄身边,姐姐与他商量,允你与姐姐长住。”   哪知赵小宸猛然摇头,小脑袋晃得像拨浪鼓,鼻涕泡也冒了出来,“不是的。”   “姐姐,我要回去自己的家了。”   薛碧微正拿了手帕给他擦脸呢,闻言一顿,心跳也不由自主的加快,“回去哪里?”她紧张得浑身发抖,回去封地?还是...   她转念觉着自己的想法过于大胆,怎么会呢?这世上难不成还有与她一般,同是来自异世的灵魂?   “你阿兄说过,你祖上封地在东南。”   “不是的,姐姐。”赵小宸的大眼泪光闪闪,说着顿了顿,面上有些不自然,“我和赵宸都骗了你。”   薛碧微更是糊涂,“为何?”   “其实,我是四岁的赵宸。”赵小宸叙叙的讲明前因后果,“在我诞生之时,得大师批命说有离魂之忧,特赠一枚固魂玉以保健康无虞。”   “就是这个。”他说着从腰间荷包拿出那枚小小的羊脂白玉给她看。薛碧微静静的听他继续道,“而赵宸的玉佩却丢失不见,他遭遇意外灵魂出窍,因缘巧合之下,将我从另一时空勾了过来,自此后他的魂魄便与我一体。”   “姐姐去岁发现我时,也是如同今日的天气,那时我离开父皇来到陌生的地方,担心又害怕,幸而姐姐将我抱回家。”   “父皇?”   “嗯,”赵小宸点头,“姐姐,一直将你蒙在鼓里,我很抱歉。”   “可是,赵宸登基不久,朝纲未稳,若是传出他离魂不省人事,天下必然大乱。”   乍然间接受的信息量太大,薛碧微脑子混沌,她确认道:“所以,赵宸是当今圣上?”   赵小宸眨眨眼,算是肯定回答。   难怪赵宸听说她不仅不嫁给他,还要远走京城便会怒不可遏,薛碧微刹那间福至心灵。不过,一体双魂对旁人而言不可思议,与她来说却没甚稀奇的。毕竟她身子里的灵魂就是个外来货,还是来自千年之后的现代。另外,薛碧微比较羞耻的是,起初很长一段时日,豚儿都很是抗拒她的亲密,没成想小小的身子里与她相对的竟是赵宸!   她竟然还脸皮奇厚的不顾对方意愿,时常亲亲捏捏!   空中轰然雷电交加,暴雨如注。   赵小宸的耳际突然传来一声声殷切的呼唤,“豚儿!豚儿!快回来!”他细辩之下,竟觉出是父皇的声音!   与此同时,还有一股陌生的力量在拉拽着他的身子,像是要把他在拖进虚空的隧道里。他强忍着不适,抓紧对薛碧微道:“姐姐,赵宸的玉佩如今落到了赵宇的手里,赵宸束手无策得紧。”   “若是他拿不回来,后果堪忧。”   “赵宸这般可怜,姐姐,你莫要再与他生气罢?”   薛碧微瞬间就注意到了他的异样,难受的眼泪瞬间就掉了下来。她手忙脚乱的抱着赵小宸,想尽力让他不难么难受,可是毫无章法,反而愈发见他的肉嘟嘟的小脸皱成一团。   她哭着道:“好,我答应你。”悬着一颗心,又问,“豚儿,你要走了吗?”否则,为何怀中的他已经渐渐变得透明,再难切实触碰?   “我何时还能再见到你?”   一向让人安慰、让人哄的小哭包,此时反而伸出小胖手想要去擦拭薛碧微眼中滚落的泪珠,自然只是虚妄。   唯恐自己日后会忘记赵小宸的模样,薛碧微狠狠揉搓了一下眼睛,瞪得大大的,想要深刻的将他的笑脸印在脑海深处。   “姐姐,我们应当不会再见了。”   分明应该是抱头痛哭的伤离别之时,赵小宸反而灿然笑道:“姐姐,你要永远记得豚儿乖巧的时候哦!”   “不要忘了我哦,我会想你,你也要想豚儿哦!”   他的身影越来越淡,堪堪剩下一丝光影,薛碧微徒劳的挽留他,手过处却是一掌虚空。她难受得泣不成声,艰难的点头又摇头,“豚儿,你不走好不好?”   可是,话音未尽,指尖那最后一丝光亮也消失了。   薛碧微无措的望着赵小宸消失的地方,浑噩茫然。   雨汇成水流,自屋檐倾泻而下,哗啦作响的声音掩盖了她的失声痛哭,   她知道,赵小宸再也不会回来了。   ...   晶莹滚烫的泪珠悄然滑落,在赵宸肩部的锦袍上晕开小小一团。   她哽咽着嗓音,缓声道:“豚儿离开前最担心的便是你的安危。”   “他说你眼下一筹莫展。”   “是么?”   虽说赵小宸时刻记挂着自己的安危足以让人欣慰,可赵宸转念又暗恼他的多话,毕竟在微微的眼中,他该是英明神武,杀伐果决、无所不能的形象才是。   让她那双潋滟着波光的杏眸一错不错的盯着,赵宸有几分赧然,硬着头皮颔首道:“不至于如此严重。”   “之所以迟迟未动,是因为彼此在估量对方实力,待一举击中而已。”   他说的云淡风轻,却让薛碧微满面愁容,“不可再等了。”   “他成竹在胸,不过是在耗费你的时间与耐心。一旦你露出颓势,他便可肆无忌惮,杀你于不备。”   若赵小宸还在,赵宸尚可与赵宇暗中试探,而现在,他等不起了。 第66章 . 六十六只团子 分歧   按照书里所写的时间线, 赵宇会在建元三年立冬这日,通过与许嵘里应外合,将包括皇城在内的汴京内外尽数掌控在手中。其后一日, 他代为传诏天下,建元帝于病中禅位于瑾王, 自此江山社稷彻底成为赵宇的囊中物。   也就是说, 在今岁立冬前, 赵宸已然不省人事,而他具体何时会有此意外,无人可以下定论。   或许今日?明日?   无所寄托的魂魄四处游离飘荡, 不知归路。   “你很担心我遭遇不测吗?”赵宸直视薛碧微的双眼, 轻声问。   “嗯。”薛碧微直言道, “你很好, 不该遭此一劫。”而且, 他是她喜欢的少年郎啊,合该有恣肆洒脱的人生。   赵宸浅笑,握着她的手在唇边吻了吻,“我很高兴。”   “我有个法子,或许可以解开当下困局。”薛碧微道。   “嗯?”赵宸有些新奇她会有甚锦囊妙计, 立时做出洗耳恭听的模样。   见他无甚排斥的情绪,薛碧微斟酌着道:“赵宇明日会来府上提亲...”   她才刚起了头呢,以赵宸的玲珑心思还能不知她想的甚主意?他当即横愣着眉眼,拒绝道:“让你以身犯险?绝对不可!”   “他向你提亲之事,你无需关心, 交给我处理。”   薛碧微恨得牙痒痒,她就知道!以他顽固不化的性子,多半认可不了自己的提议!可她仍不愿放弃, 执拗道:“若是错过,便难有这得天独厚的时机了。”   “我如赵宇所愿嫁进瑾王府,在婚礼那日你着人隐藏在暗处,伺机夺回玉佩。”   “你呢?”赵宸眼底结冰,逼问道,“你如何自处?”   他通身寒意}人,咄咄相逼之态让薛碧微觉着自己的回答如若不能让他满意,恐怕他恨不能掐死自己。   她暗自撅撅嘴,“我自有法子逃脱。”   “薛碧微!”   赵宸陡然呵斥道,“你当我是死的?!你考虑得万般周全,竟从未想过依靠我一丝一毫?还是你认为我会眼睁睁看着你与那贼子拜天地入洞房?!”   “你知晓我得知赵宇冒犯你时的心情吗?恨不能扒他的筋,喝他的血!”   “你为何还这般刺激我?!”   “我在你眼里既无能又不值得信任是吗?!”   “我就是死,也不会送你入了赵宇的魔爪!”   赵西瑶总说她的皇帝堂兄如何惊才风逸,世之罕见。然而眼前的赵宸,却是眼如铜铃,面色铁青,形容无状似吃人凶兽,如何能与这些形容词沾边?   薛碧微不欲与他做无谓的争吵,直接道:“赵宸,我不是在同你商量,而是心意已决。”   “眼下你有两条路可走:其一,你固执己见不肯采纳我的提议,那么我仍按照我原先的计划离开京城,自此以后,你我桥归桥,路归路。”   “其二,如我方才所说,你回宫以后便称病,从而放松赵宇的警惕。而我,则在婚礼那日引开他的注意力,你的人随机应变,在瑾王府察觉之前取走玉佩。”   “你选罢。”   薛碧微说完,侧身推开窗,满室明亮。   赵宸冒雨返程,风大雨大,又一路疾行,便是头戴斗笠,身披蓑衣,雨水也浸透他的发丝和身前的衣衫。   先前她神思飘忽,不曾注意他的仪容狼狈,身子也微微泛着潮气。   薛碧微于心不忍,又游移不定,嘴唇嗫嚅半晌,气恼的想,赵宸这冥顽固执,半分不听人劝的性子,让他遭些罪清醒清醒才好!   她愤愤的看了他好几眼,终是败给了自己的心软,她把手帕扔给赵宸,“擦擦。”   那人木然的将绢帕捏进掌心,缓声道:“你一番长篇大论,归根结底都是为了离开我。”   迟迟等来他这句话,薛碧微险些气结。   “我是为了谁?!”她吼道。   薛碧微自认并非为了国家大义舍生忘死之人,但凡有上上之策,她也不会任自己铤而走险。   可是,赵宇暗中蛰伏,且磨刀霍霍,耐心的等待着赵宸病入膏肓,不得动弹。   若赵宸头上不曾悬着生死攸关的剑,那么他尽可以与赵宇对峙,端看谁忍不住动手罢了。   事实是,赵宸等不得。   薛碧微不希望他出事,而他也必须安然无恙。   赵宇一腔阴谋诡计,却无治世之才。江山落入他手,只有分崩离析的结局。   到那时,所有人都躲不过颠沛流离的乱世。   究其所以,仅是为了赵宸和自己,但凡有一丝生机,薛碧微都必须冒险。   “只要有所动作,便能露出破绽不是吗?端看你与赵宇,谁能更快的发现对方的弱点。与其束手束脚,不若主动出击打他措手不及呢?”   赵宸耷拉着肩,又垂着头。七尺身高的少年人委委屈屈的屈身坐着,脑内天人交战良久,而后他掀起那双深邃黑眸,看着薛碧微认真问:“若是我选其二,你还会走吗?”   走么?   若赵宸仅是闲散宗室,她或许可以与之一试,共盼携手到老的未来。   现实呢?   他是一国之君啊!心里装着江山,装着黎民百姓,他踌躇满志,她或许不能助他一臂之力,却也不能自私的使他困囿于小情小爱之中。   况且,她始终持有一心一意的爱情观。   令人悲观的是,现代人都会三心二意,又如何要求古人从一而终呢?天子家事同是国事,婚姻感情多是身不由己。   她与赵宸身份天差地远,难道还能异想天开的盼着赵宸为她空置三宫六院,只得她一人不成?   “我…”   薛碧微喉头发哽,没有把话说死,“待解了你的性命之围,我想去探望舅母,在扬州小住。”   “然后再不回来了。”赵宸接话道。   他眸光深深,内里似寒冰千里,薛碧微不敢与他对视。   而她这种逃避的行为,在赵宸看来是自己的话正中她真实所想的心虚!   “呵,”赵宸满心凄惶苦楚,甚至有一丝丝想哭的冲动。他不懂,分明薛碧微对自己的情意不假,可为何屡屡想着要远走高飞?   她的举动,与那些个负心负情的薄情寡义之人有何差别?!   天空蔚蓝,云层卷而淡,偶有飞鸟掠过。   赵宸忽觉一阵身心俱疲,他的目光自窗外收回,而后自嘲道,“也对,与其在皇城当一只困守于四方天地的金丝雀,天下之大,更合你的心意。”   “随你罢,你想如何,我不再干涉。”   …   以往薛碧微每每念及太学夫子那严肃板正的脸就觉一阵头疼。尤其是她的课业勉强,被夫子当堂训斥时,上学于她而言,就如同架在火上烤一般难受。   而今数着在太学为数不多的日子,心境却发生了不同的变化,一草一木分外清香不说,连带着夫子们也变得和蔼可亲了。   书画课结束,正好也到了散学的时辰。   薛碧微抱着书袋与赵西瑶并肩离开画室,遇上授课的陈夫子迎面而来。   两人驻足行礼,陈夫子笑眯眯的同薛碧微道:“老夫与其他几位夫子筹办了下月初八在大相国寺庙会上的画展。”   “薛小娘子若是不介意,尽可拿出往日发挥出色的作品,待老夫品评一番,便可署名展出了。”   赵西瑶挽着薛碧微的胳膊,喜道:“薇姐儿,若你的画有幸得了民间大师点评,甚至喜爱,定会身价倍涨!”   “祁徽有一同窗便是如此,当日展出的那副早莺图可是卖出了一百两银子的好价钱呢!”   陈夫子笑容不变,略微反驳了一句赵西瑶将才华与金银等同的观点,但也不得不承认,“确实如此。”   “况且,薛小娘子的绘画技法当世少见,在画展中脱颖而出的机会很大啊!”   无所谓声名鹊起不鹊起,薛碧微本也愿意参加画展,便道:“学生明白了。”   “明日便将画作交于夫子。”   离开太学,二人也没紧着回府,而是去御街闲逛。自打祝南虞重回边塞,祁徽去到大理寺忙于公务,曾经的四人组,如今只剩下她俩相依为命。   赵西瑶近半载小心呵护着自己的肤色,比薛碧微初见她时嫩白可许多,可谓成效显著。   天儿将热不久,她便迫不及待的换了轻薄的齐胸襦裙,温婉娇柔,又仙气飘飘。   “薇姐儿,你家铺子近来可有甚新款式?”   黄昏已至,树头枝桠挂着落日铜钲,余晖散发着光和热。   薛碧微与赵西瑶共撑一把青竹油纸伞,闻言道:“不多,或许你可去挑选一二。”   “便当我送你的生辰礼。”   赵西瑶面上笑得开心,嘴上偏要客气,“我的生辰还早着呢,六月初去了。你这般着急送我,就不怕我到时候再问你要?”   薛碧微道:“若是可以,多送县主一份礼也无妨。”   也不知那时,她还有无机会。   “说来,我与陛下的生辰前后相差不过一旬。”   “去岁他为追思先帝爷,便未举行万寿节,也不知今次如何?”赵西瑶说着又叹气不已,“昨日我母妃进宫探望太皇太后,听那些个宫婢、小太监门传言,陛下又病了!”   “病了?”薛碧微呼吸一滞,“很严重吗?”莫不是前日他淋了雨,未能及时驱寒的缘故?   她想着又十分懊恼,若是不与他争吵,让他喝一碗姜汤再走也好啊! 第67章 . 六十七只团子 惦记   “我也不知, 宫中对陛下之事惯来讳莫如深,真假都难说,更何况内情呢?”   薛碧微转念又想, 莫不是赵宸应了她的提议,已经开始采取行动了?她希望确是如此, 否则以他眼下的情况, 生病后神魂不稳、出现离魂的症状怎办?   说话间, 姐妹俩来到珍宝馆外。   经过赵西瑶的卖力宣传,及权贵后宅的口耳相传,珍宝馆的营生远非昔日可比。眼下黑夜将至, 那些白日里在府里多清凉的贵妇人和小娘子纷纷结伴而出, 是以店内唯二的伙计加上管事三人忙得晕头转向。   薛碧微眼尖, 又或是出于求生的本能, 她的目光不过是往里随意一瞥, 就捕捉到一道陌生却很容易就辨别出身份的背影。在对方回身之前,她眼疾手快的抓住兴冲冲已经一只脚踏入门槛的赵西瑶,奋力将人拖到隔壁卖冰碗的凉棚里。   小姑娘柔柔弱弱的,不想力气还挺大。   赵西瑶暗道,她一头雾水的看着薛碧微, “怎的了?里头有甚碍眼的人不成?”不对啊,微姐儿对人际来往中庸得很,轻易不表现出对某人的喜恶。   看来方才看到的那人定是形容难堪,人品败坏,否则她不会避之不及, 赵西瑶觉得自己发现了真相。   薛碧微眨眨眼,而后讳莫如深的点点头,“总归还早着呢, 咱们坐着吃一碗红豆冰粥再进去也不迟罢?”   “谁呀?”赵西瑶嘴上问着,身子也从善如流的随她坐下来。   “讨厌的人,不值得县主挂心。”薛碧微无语望天,她能说我看到你的四堂兄了吗?能说我多看他一眼都觉害眼吗?   前日到平远侯府传话的媒人婆子道赵宇第二日会携聘礼上门,却不见他动作。   薛碧微不禁揣测,莫不是他改了主意?亦或是又有其他算计?那会对赵宸造成更严重的威胁吗?   眼下赵宸还生她的气呢,她也不好传信再拿此事去触他的霉头,是以,她心乱如麻却找不到可以商量对策的人。   赵宇这害人精,她回头有机会拿到他的生辰八字,定要扎他小人!   店家很快送来两碗红豆粥,其上扑了厚厚一层碎冰和果干,颜色鲜亮,仅是看着就让人食指大动。   赵西瑶是个贪凉的,每到夏季,那是恨不得长在冰上。她也不跟薛碧微客气,拿了瓷勺就大快朵颐起来。   薛碧微不及她吃得专注,她不动声色的偏头拿眼角余光去观察珍宝馆的情况,恍然瞥到形似赵宇的身影与一娇俏玲珑的女子携手而出,且与自己相距愈来愈远,她才暗松一口气。   沁入肺腑的凉意与甜意通过口腔传至四肢百骸,她浑身都飘然起来。   两人随意捡了话题议论。   信王府四周俱是高门世家,引人做谈资的事情不少,赵西瑶每每最爱拿来当笑话讲给薛碧微听,“宁国公世子,你也见过的。”   “就是大腹便便,最好显摆的那个。正月里还在府里大摆筵席,庆贺他的长子满月,昨日便传出那孩子实则是他庶弟与世子夫人所生。此事宁国公也是知道的,阖府上下,唯独宁国公夫人和世子毫不知情。”   “昨儿夜里,他府上还闹得鸡飞狗跳呢。”   她说到最后撇嘴道:“宁国公门风不正已久,御史台定会拿此事大做文章。可怜我的皇帝堂兄,在病中还要被这些鸡毛蒜皮的事叨扰!”   薛碧微笑而不语,句句不离赵宸。若有排行榜,大殷第一赵宸的拥趸,非赵西瑶莫属。   她再抬眼时,见赵西瑶忽而止了话头,望向某处道:“咦?那不是四堂兄吗?”   薛碧微闻言,赶紧正襟危坐的埋着头,还提醒她道:“小声啊。”   赵西瑶探究的目光在她和赵宇两处来回扫动,恍然道:“微姐儿,你跟我四堂兄,你们…”   薛碧微压着声儿焦急解释,“县主,绝不是你想的那般!”   赵西瑶道:“我怎会误解你呢!我的意思是,你与四堂兄私下可有甚过节?”   薛碧微抿抿嘴,想着即便现在不说,日后赵西瑶也会知晓。她顿了顿,正要将近来赵宇对她的所作所为和盘托出,冷不丁听到那罪魁祸首的温和有礼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景乐,六姑娘。”   她的脊背倏然冒出一股彻骨寒意。   赵西瑶欢快的打招呼,“四堂兄。”她的眼睛瞟到赵宇身侧对自己行了一礼的仪态纤柔的女子,打趣道,“四堂兄这是好事将近?”   过了初时的不自在,薛碧微尽力神色如常的缩在一旁装鹌鹑,全然不将赵宇放在眼里。   听赵西瑶问,赵宇的眸光不明所以的瞥了薛碧微一眼,意有所指笑道:“是啊。”   那依偎在他身侧的女子闻言,娇羞赧颜,看向赵宇时,眉间眼角尽是情意。   “那景乐提前恭贺四堂兄啦!”赵西瑶笑道。   赵宇微扬唇角,雅人深致的气度尽显。   薛碧微连一丝眼风都不曾给他,他像是给她添堵一般,又特地对薛碧微道:“六姑娘,今日贵府有大喜,还是早些家去才是。”   方才他与赵西瑶暗含深意的对话,已然让薛碧微有了心理准备,她板正这一张俏脸,语气陌生有疏远,“多谢瑾王提醒。”   遭到冷待,赵宇也未见异色,他微不可察的细细打量薛碧微。   今日是大朝会,诸事繁多,众臣频频上奏,无端惹了赵宸不喜。他在紫宸殿上当场就发作了不少朝臣,便是先帝留下的旧臣也少有幸免,尤其是落人口实的宁国公,更是被降爵、停薪停职,罚闭门思过。   赵宸大动肝火,于龙体折损过多,病容苍白,且咳嗽不止。   赵宇本着情面良言相劝,他却是隐忍失意之态。由此可见,他的介入,兴许让赵宸与薛碧微之间产生了嫌隙。   眼下再看薛碧微,她虽极力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可眉间自有一股楚楚含愁的痕迹,说明她为不日便要嫁入瑾王府担忧。   至于为何如此,自然是赵宸此事上未有任何作为。   当然,赵宇同时另有猜测认为是他二人在联合做戏。不过,等人进了他瑾王府,就不是想走就能走得了。   看着薛碧微这张让他神魂不思的脸,他唇边溢出一声轻笑,而后无声对她挑衅道:“来日方长。”   嚣张至极!令人发指!   薛碧微气得浑身发抖,若非在人前,她必然要指着赵宇的鼻子骂,“本姑娘前世今生都未见过如你一般厚颜无耻之人!”   说难听点,就是耗子屎搅乱一锅粥。   赵西瑶见赵宇出现后,薛碧微就跟霜打了的茄子似的,恍恍惚惚的情绪不高,便体贴的提出送她回府。   “县主,你随我进去罢?”   马车在平远侯府侧门外停下,薛碧微下车前念及她本该是陪着赵西瑶去珍宝馆买首饰的,哪想让自己坏了兴致,心里到底过意不去,便道:“我的妆奁里还有一套簇新的头面,与你正好相配。”   两人自相识以来,便时常互赠礼物。   是以赵西瑶一听,也不说推辞的话,甚至忙不迭的点头道:“好啊好啊。”   ...   照规矩,今日该是侯府小辈齐聚远山院与老夫人共膳的日子。   只还未到时辰,小娘子们还未到。   许氏拿着本月的账本老夫人议事,便提前过来。那由平远侯外室纳为小妾的崔香菱未在老夫人跟前挣脸面,带着云哥儿同许氏前后脚到。   事关府里中馈,她是没资格旁听的,在屋里干坐着也没甚意思,崔香菱便来到院子里看云哥儿趴在草丛里捉虫子玩。   廊檐下两个挂灯笼的侍女悄摸着说闲话。   晚风拂过,飘进了崔香菱的耳朵里,她饶有兴趣的走近道:“瑾王当真那般阔气?仅是纳妾就给了万缗聘金?”   侍女见她问,也不敢隐瞒,福了福身道:“聘金多少确是不知。”   “只旁的物什满满当当装了十来个红木大箱子呢!听闻那纳征的活雁都是瑾王亲手打的!”   崔香菱出身低微,能攀上平远侯已是泼天的富贵。她一时不知道该羡慕还是同情薛碧微。   毕竟堂堂一品亲王亲力亲为,足见看重;可反过来想,再是兴师动众,她也不过是妾。   屋子里,许氏一袭茶色镶边绣兰花褙子,手里摇着湘妃竹蜀锦团扇,姿态优雅的与老夫人分作在软榻两侧。   婆媳二人对完当月的账本,许氏又拿出瑾王府送来的还新鲜热乎的聘礼单子,她蠢蠢欲动,在脑中谋划了无数个归置它们的法子。   池月初升,天际的光线尚明,故而碧纱橱内只点了一盏烛台,昏黄的光影影绰绰的,像是在为草丛中鸣唱的夜虫伴舞。   “我估摸着瑾王的意思,他拿出这些聘礼,毫无疑问是给微姐儿的嫁妆充脸面使的,”老夫人手里捻着佛珠,不紧不慢道,“若是私下动了手脚,难说他不会怪罪。”   许氏却不以为然,甚至还撇嘴抱怨道:   “三书六礼,礼数样样不全便直接下了聘,媳妇可没看出微姐儿对瑾王有多紧要。”   “且他既许诺十里红妆相迎,怎的却是娶回去做妾?累得云姐儿日后也抬不起头来。”   “想来也是权宜之计。”老夫人想得明白,若非薛碧微惹了太皇太后不满,她也不会被如此折辱,幸而瑾王是个好的,并未仅是因“妾”的名头便薄待了她。   许氏又道:“这聘礼到了微姐儿手里,如何安排全赖她一句话。咱们侯府为她遮风挡雨,难道还不值当她孝敬?”   “母亲,微姐儿看着闷不吭声的,心里主意大着呢!”眼看着老夫人的心偏去了薛碧微那处,许氏还不得赶紧扭转回来?   毕竟她的云姐儿进宫后能否有宠还是两说,而眼下瑾王对薛碧微可是表明了态度!到那时老夫人认为能给侯府带来的好处的是薛碧微而非云姐儿,可教在深宫的云姐儿如何自处?   “二叔可是高风亮节的人物,微姐儿由他教养长大,怎会自贱与人做妾?也就是她无所依仗反抗不得,私下里还不知如何埋怨您呢!”   老夫人还能听不出她的挑拨之意?只到底没有反驳许氏所说,她只道:“待瑾王那头择了日子,微姐儿就得过门了。”   “你是做长辈的,当谨言慎行,不可妄动。”   “母亲!”许氏也急了,“秋姐儿、云姐儿进了宫,手里可不需得银子打点?婵姐儿及笄后也该相看起人家,备嫁妆又是一大笔银钱!”   “老爷那点子俸禄可说是杯水车薪,仅是用在日常花销都捉襟见肘!您也是看过账本的,若非儿媳拿嫁妆垫着,咱们这侯府恐怕早已是家徒四壁的光景!”   “瑾王一个男人家,还有过问妇人嫁妆的道理?咱们谨慎些,微姐儿也不会发觉的。” 第68章 . 六十八只团子 探望   许氏所说句句属实, 并无夸大之词。   去岁薛文博受三房老爷蛊惑,在青楼里遭人哄骗,平远侯几乎散尽家财才赌上欠下的十来万两银子的债务。若非要维持侯府最后的尊严, 只怕要过上典东当西的日子。   老夫人有些意动。   她沉吟良久,最后缓声道:“改日再议。”   许氏见她仍不松口, 心中不免愤懑, 捏紧了手帕, 暗咬银牙。   暮色渐沉。   婆子侍女已井然有序的准备晚膳,老夫人问跟前的嬷嬷,“学里的姑娘们归家了不曾?”   嬷嬷回到:“先时老奴使人问了。”   “大房的姑娘们一早儿就回了府, 两刻钟前六姑娘与景乐县主一道儿进的门。”   听到赵西瑶过府, 老夫人微抬起了身子, 吩咐道:“令厨房再添几道好菜。”她这边说完, 另有侍女迈着莲花小碎步进来躬身回禀, “老夫人,六姑娘使人传话道,她感染了风寒,未免过给旁人,便不来远山院用膳了。”   老夫人与许氏俱认为薛碧微在拿乔, 只两人都未点破。   “微姐儿身子不适,县主想来会留下照看,”许氏对嬷嬷道,“你领人去厨房择了好菜亲自送去疏影居,再与微姐儿知会一声, 待饭后我着云姐儿几人前去探望。”   婆子领命退下。   说回薛碧微这边。   小小的疏影居一如往常般宁静。   喻杏奉上茶果,又问薛碧微,“姑娘, 平嬷嬷问您既已不去远山院,是否备些可口的吃食与县主享用?”   薛碧微没精打采歪在贵妃榻上,有气无力的,“暂且候着,伯娘会使人送来好酒好菜招待县主的。”   赵西瑶捧着她的妆奁坐在妆台前翻翻找找,觉得多宝簪好看,粉碧玺手钏也喜欢。   “县主若是喜欢,拿走便是。”薛碧微见她犹豫不定,便道。   “微姐儿,我真是太喜欢你了!”赵西瑶欢欣雀跃的像只春日枝头的小黄鹂。   薛碧微笑笑没说话,府里下人都在议论瑾王携聘礼上府之事。她忽然生出一股“末日终将来临”的惶惑之感。   她开始害怕去设想以后,若结局事与愿违,她恐怕无力接受。   “姑娘,”喻杏是个急脾气,心里的话忍了老半天,到底藏不住。她急道,“对方都辱到咱们头上来了,莫不是要坐以待毙?”   “喻杏,你自去忙罢。”   薛碧微恐她口无遮拦编排赵宇时,会冲撞了赵西瑶,便道,“有需要再唤你。”   “姑娘!”喻杏恼得直冒眼泪花儿,“你是不知府里其他人在如何作践你!”   “下去!”薛碧微冷脸道。   自家姑娘当真动了怒,喻杏不敢再造次,跺了跺脚,含泪跑开了。   赵西瑶暗叹一口气,放下手里的东西,折身来到薛碧微跟前坐下,她故作轻松道:“怎的未见豚儿?”   “他回家了。”   “哦,”赵西瑶歪头瞅薛碧微的脸,比方才更要难看几分,心道自己应当是勾起了她的伤心事,赶紧闭嘴不提,转而道,“皇祖母强人所难也就罢了,我竟没想到四堂兄也与她同声同气。”   “他明知你对他不喜,还愣般羞辱你!欺人太甚!”   “微姐儿,”她语气中带着浓浓的歉意,“我以前还在你面前讲了那般多四堂兄的好话,我对不起你。”   小姑娘脸圆圆的,眼睛也圆圆的,被她眸中闪着泪光盯着,薛碧微反而安慰她道:“你又不知我讨厌瑾王,无碍的。”   赵西瑶拿手帕擦了擦眼,“微姐儿,你放心,我回府后便去寻父王,让他去求陛下为你做主!”   “皇祖母与四堂兄不就是因你无人可靠才任意欺凌吗?日后我信王府便是微姐儿你的坚实后盾!”   她气势汹汹的模样,不禁让薛碧微莞尔,“瑾王与许家勾连,牵扯甚广,还是莫要连累了信王爷。”   “我父王是富贵闲人没错,”赵西瑶堵嘴道,“可是我大兄是羽林中郎将啊!又是先帝钦点,在陛下跟前说的话总该有分量罢?”   “我的意思是,信王府无辜,不应当被卷入无端是非中。”   “可是我想帮你。”赵西瑶也知道薛碧微说的没错。信王府空有宗室之名,却难与权臣抗衡,若是为她任性而招来大祸,那便得不偿失了。   她蹙紧眉头,“若不然,微姐儿你逃跑罢?”   “我掩护你,到时候便是四堂兄查到我,我一概只作不知,他不会为难我的。”   薛碧微摇头,蓦地又顿住,她紧张的看着赵西瑶问:“你去过瑾王府吗?”   赵西瑶被她的情绪传染,不自觉也提着心道:“瑾王府原是先帝在时齐郡王的府邸,后他获罪被贬为庶人,王府便空置下来。待四堂兄成年开府,先帝便赐给了他。”   “齐郡王妃与母亲素有来往,我幼时时常过府玩耍。”   “好极!”薛碧微总算有了一丝展颜,她继续道,“那你能绘张地图给我吗?”   “自然可以,”赵西瑶愣愣道,“你要地图作甚?既是想跑趁早为妙,待进了王府就晚了!”   薛碧微垂头丧气一瞬,而后道:“县主,此事事关重大,我还不能逃。不过你放心,我会做最稳妥的打算。”   赵西瑶恍然,“我竟忘了你还有豚儿阿兄出谋划策。”   呵,那人还在与我置气呢,薛碧微心道。   “瑾王府的宅院很大,虽后来四堂兄行宴我又去过几回,但时隔多年,好些地方恐怕我也记不清了。”赵西瑶道,“尽量把大致情况画下来如何?”   “也可,”薛碧微点头,“尤其是后宅通往府外的路线。”她还是决定寻个机会与赵宸心平气和的谈一次,最好能劝服他。若能依计划行事,到时候瑾王府情形混乱,她又无人顾及,有了地图在手,也不至于无头苍蝇一般乱窜。   夏夜宁静,开了轩窗,不远处一汪疏少打理的野塘点缀着碎星般的月光。睡莲随着微波轻轻荡漾,荷风送着香气。   一盏罩了薄纱的烛台放在小几上,薛碧微与赵西瑶头抵着头在看方才绘好的瑾王府地图。   “四堂兄常居前院,也就是这处,”赵西瑶指着图中的中心位置道,“侧妃与他的院子相距不远…”   她细细说着她了解到的所有院子的分布,以及每个院子通过哪条路线能最快到达王府各个侧门、角门。   薛碧微听得认真,还一面在纸上勾画、做笔记。   不期然有人叩院门,喻杏快步过去打开,还不待说话,领头的薛妙云就不满到:“这才几时呐?就将院门关的严实是在防谁呐?!”   她带着人横冲直撞的,喻杏拦也拦不住,只得提高了声音行礼道:“给大姑娘、五姑娘、七姑娘请安!”   “我们姑娘在屋里呢,请随奴婢来。”   薛碧微与赵西瑶对视一眼,不慌不忙的将图纸折起来放在褥子下压好。两人又各自下了榻,趿上鞋迎出去。   “大姐姐、五姐姐、七妹妹,你们怎么来了?”薛碧微扫了来人一眼,适时轻咳了一声,又唤喻杏,“快给几位姐姐上茶。”   三人身后还跟了三五个仆妇,手里各自捧着托盘,其上盒子里也不知装的是何物。   不过薛碧微也没问,而是又招了平嬷嬷过来将仆妇带下去整理了。   她刻意做了病恹恹儿的姿态,愈发显得弱柳扶风,皓质呈露。薛妙云暗中不屑,懒懒道:“听闻微姐儿染了风寒,母亲便遣了我几人来探望你。”   她说着往里间一瞥,笑道:“县主也在?”   赵西瑶原先与许芊芊不对付,自然也看不上薛妙云这趋炎附势的作派,听她问,也就鼻子里哼了一声,未做过多搭理。   薛妙云暗瞪赵西瑶一眼,而后半真半假的对薛碧微说教道:“微姐儿,也就是眼下还在闺阁里,你身子不舒坦还可耍些小性子不将长辈放在眼里。”   “日后去了瑾王府,莫要再如此行事了。听闻那瑾王侧妃手段了得,你若不收敛些,怕是讨不了好!”   “也就是自家姐妹,我才与你说些掏心窝子的话,换作旁人,我都懒怠看一眼。”   不等薛碧微开口,赵西瑶先受不了薛妙云的阴阳怪气,出声反驳道:“薛妙云,怎的?八字还没一撇的事儿呢,你就拿起娘娘的谱儿了?”   “你莫嫌本县主说话难听,人道是忠言逆耳,以你这般姿色与脾性,便是进了皇宫大内都是孤独终老的命!”   “本县主的皇帝堂兄眼高于顶,最是厌恶如你这般搬弄是非、口无遮拦的女子!”   论伶牙俐齿,薛妙云也就可与薛月婵一战。她暗讽薛碧微不成,反被赵西瑶劈头盖脸一顿呛,且字字又戳中她的痛脚,薛妙云气得脸色通红,狠瞪着对方想要反击,却是半个有分量的字都说不出来。   薛碧微抿了抿唇,压住颊边的笑意,心想赵宸可不就是如此?只怕到时薛妙云距离他尚且还有五丈远,他都会躲得老远。   笑归笑,却是不能不打圆场的,她唱着红脸对薛妙云道:“五姐姐,县主惯来心直口快,你何必与她计较呢?”   她说着搬了两个杌子过来,招呼薛映秋和薛月婵道:“大姐姐和七妹妹快歇歇脚。”   此时喻杏与平嬷嬷各自端着托盘进屋来,一壶上好的明前龙井,还有几碟瓜果,他二人依次摆放在小几上,然后退下。   薛碧微将其中一叠蜜渍杨梅移到薛映秋和薛月婵面前,“大姐姐、七妹妹快尝尝,今日将将儿腌好的。”   “多谢六妹妹款待。”薛映秋淡声致谢,薛月婵也一同附和。   杨梅味甘清甜且不易保存。于等闲百姓而言还是个稀罕物什。而平远侯府这等末流世家,也不是时时能吃得起的。每个院子还份例分得拳头大小的一串,新鲜爽口的根本不够吃,哪里还有多余的拿来腌渍?   薛妙云瞥了一眼碟分量不小的渍杨梅,暗道微姐儿当真藏着私呢,往日还遮遮掩掩的不让人晓得她的私房,如今眼看着出阁在即,就不再装模作样了。   她眼珠子一转,起身道:“微姐儿,对不住,可否让我行个方便?”   疏影居的茅厕在后院,薛碧微让喻杏带她过去。 第69章 . 六十九只团子 投诚   同住一个屋檐下近半载, 姐妹几人同聚叙话的机会却少之又少。平远侯府看着人多,实则心思各异,彼此相处也难以真诚对待。   薛映秋和薛月婵一个冷清寡言, 一个怯懦口拙,眼看着气氛冷了下来, 薛碧微与赵西瑶面面相觑, 笑意苦涩。   静坐无言半晌, 乍听薛妙云在外间大声道,“好哇!微姐儿,你竟有这般多贵重首饰, 让我挑几件可好?”   众人循声回头, 又见她抱着薛碧微的妆奁跑进来, 手里还拿了一只点翠风头钗, 流苏上坠着的颗颗红宝石随着她的动作一晃一闪, 很是夺目。   那是赵宸送她的及笄礼!   薛碧微见之瞳孔紧缩,恼道:“五姐姐!你怎的不经准许便随意翻动我的私物?!”   薛妙云却满不在乎道:“我就随便看看。”   “再则,疏影居都是我平远侯府的院子,你屋里的东西我还动不得?一家姐妹何至于分清你我?”   “你不愿给也罢,借我戴几日总不该愣的小器罢?”   “不行!”凤头钗的工艺精细, 用料讲究。此时让薛妙云暴殄天物一般的捏在手里,看得薛碧微的心一阵儿疼过一阵儿,她几步冲过去将妆奁夺了过来,于钗子却是无法,她死死盯着薛妙云摊手道, “还给我。”   赵西瑶识货,略瞟一眼便看出那凤头钗是宫造之物,又见薛碧微如此紧张, 便知定然她的珍视,她愤而起身威胁薛妙云道:“薛妙云,莫以为你身后有许家做靠山就可以为所欲为!”   “本县主奉劝你把钗子还给微姐儿,并且对她道歉,否则明日我便进宫去讨皇祖母要说法,薛家五女私德败坏,行盗窃偷抢之事。如此,你还想当娘娘?”   “做你的春秋大梦!”   她疾言厉色不似作假,喝得薛月婵浑身一颤,怯生生的抓着薛映秋的衣袖靠着她,而后劝薛妙云道:“五姐姐,算了罢。”   “不过是支钗子而已,你若当真喜欢,回去求了母亲请匠人打造一模一样的便是。”   薛映秋优雅的端起茶杯抿了口茶,轻讽道:“薛妙云,你这眼皮子浅的毛病这些年还未养好么?”   “婵姐儿说的对,侯夫人疼你,莫说一支凤头钗,便是九龙九凤冠,她也为你找来。”本朝皇后的凤冠饰龙,以龙凤数量多少彰显其尊荣与否。九龙九凤冠则是赵宸母亲,孝贤懿皇后身前佩戴之物,其薨逝后,先帝又赐十二龙九凤冠陪葬。   薛妙云与许氏私下里的筹谋自是不必言说,可眼下八字才刚有一撇呢,薛映秋便将一顶刻着豺狐之心的帽子扣了过来,饶是薛妙云再蠢笨,她也不敢接啊!   多方施压,薛妙云败下阵来,忿忿不平的将凤头钗扔给薛碧微,“自私!”   “哪敢与五姐姐相提并论。”薛碧微小心将钗子放进妆奁,没好气道。   “微姐儿,”薛妙云以为她自认有了瑾王做倚仗便自视甚高起来,恨声道,“你休要得意忘形!瑾王再宠爱你,你也不过是个任人打骂的妾!”   “日后还能越过我不成?”   薛碧微反唇相讥,“那我也忠告五姐姐一句,你怀有害人之心,心中所愿,到头来必将会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呵,薛碧微,你走着瞧!”薛妙云已是气急败坏,“只要你在平远侯府一日,我就必不会让你好过!”   “哦,我好怕。”薛碧微忽而觉着,与薛妙云等人撕破了脸也好。她在这府里也住不了几日了,憋屈了一年半载的,总得允人撒撒气罢?   她当即就下了逐客令,“五姐姐请罢,疏影居庙小,容不下你这尊大佛。”   薛妙云恶狠狠的睨她,而后趾高气昂的出了门。   薛月婵见状,赶紧跟上亲姐姐的脚步。   薛映秋不紧不慢的,还与薛碧微道别。薛碧微看着她,提醒道:“大姐姐,近来你都提防着些五姐姐罢,尤其是端阳节那日。”   “多谢。”薛映秋脚下一顿,随即才缓步离开。   先时闹哄哄的屋子,瞬间就安静下来。   赵西瑶懒洋洋的道:“微姐儿,你太沉不住气了。”   “薛妙云今晚让咱们大加羞辱,回去后指不定得如何在侯夫人面前上眼药呢!”   薛碧微拈了颗梅子含在嘴里,不以为意道:“人生得意须尽欢。”   “况且有老夫人盯着呢,她多是使些小伎俩,为难不了我的。”   月华如水,流泻到地面上带起如梦似幻的薄雾。   薛妙云满腔怨气的冲在前头,两个提灯的侍女小跑着也难以赶上。薛月婵在后连声的喊,“五姐姐,五姐姐!”   “你烦不烦!”薛妙云没好气儿的停下来,恶语相向,“不跟着你大姐姐,撵魂儿似的追我作甚?!”   薛月婵瑟缩着身子,小声小气的答:“五姐姐在六姐姐那处受了委屈,心里定然不好受...”   “我、我想安慰五姐姐。”   “呵,”薛妙云讥讽道,“铁树开花啊!”不过她也没多想,虽说薛月婵没甚用处,可是只要能让薛映秋看到平日只粘着她的薛月婵而今跟着自己的打转,便是压过她一头,也算好事一桩。   “五姐姐,天时晚了,咱们快回去罢。”薛月婵这般殷勤多是为着薛妙云一旦去许氏跟前告了状,那她也难逃责难。眼下让薛妙云顺点心,兴许还能逃过一劫。   薛妙云绷着脸,眉头紧锁领先她一步距离,薛月婵讨好的跟上去,“五姐姐可是遇到了甚难处?或许我可以帮忙。”   “你?”薛妙云不屑道,“蠢笨如猪,能做甚?”   “哦。”   两人沉默良久,只听薛月婵惯如蚊蚋的声音清亮了些,她鼓起勇气问薛妙云:“五姐姐,你是否不愿大姐姐与你一道儿入宫?”   薛妙云的心陡然提起,防备的看着她,“你偷听我和娘亲的谈话?!”   “我不是有意的!”薛月婵慌忙摆手,“我、我...”   “我可以助五姐姐一臂之力!”   “哦?”薛妙云饶有兴致的看着她,同时也在思考她这句话的可行性。眼下自己与薛碧微交恶,应当是指望不了利用她去陷害薛映秋了,而薛月婵同薛映秋向来亲近,由她出面,确实更值得信任。   她觉得此计可行,对薛月婵便和颜悦色了些,“你想如何帮我?”   薛月婵白着一张脸,哆哆嗦嗦的从荷包里拿出一枚玉佩,“这是苏家大公子的贴身之物。”   薛妙云双眼一亮,粗鲁的抢了过来,“你从何处得来的?”   “前几日,大公子与大姐姐会面后不慎遗落在草丛里,被我拾得了。”   “婵姐儿,你真是我的好妹妹!”薛妙云喜出望外的模样,她亲昵的挽着薛月婵道,“你放心,若事成,我会替你劝说娘亲许你嫁去镇国公府的!”   薛月婵念及那个如琢如磨的玉人,含羞带怯的点了点头。   ...   暑气渐盛,阳光炽热。   为了目睹龙舟赛的精彩和羽林卫水上竞标的激烈,早在月前,汴河两岸的酒楼就被预订殆尽,其余商铺也不遑多让,在门前搭起凉棚,用作观看位售卖,甫一面世,便被一抢而空。   到端阳节这日,那些个在前两处捞了空的百姓一大早儿便提溜着小板凳,备着水囊和吃食到了河边歇步亭占位,来得晚的,则是退而求其次的坐到柳荫下,河风拂面,倒也凉爽。   先帝好热闹,每逢端阳节便会亲临汴河与民同乐,赵宸受其影响,将这一习惯保留了下来,且在此前的基础上,将原本在金明池举行的竞标,转到了汴河。只因有百姓围观,更能磨炼羽林卫的能力与士气。   如此一来,汴京百姓一年当中就有两次见到天子的机会,即便仅是模糊不清的身影,也依然造成万人空巷的盛景。   巳时初刻,羽林卫竞标。   赵宸在辰时三刻自东华门而出,御驾慢慢悠悠的行驶在汴京繁华的街道上。不时传进耳朵里的吆喝声,以及飘散进鼻尖的香气,让他有种恍如隔世之感。   苏禄钦端坐车厢一侧为其点茶,茶膏经过不断地击打、搅拌,逐渐在表面形成一层白色浮沫,白沫的形状、图案不一,是为汤花。   “陛下,您看!”他忽然喜道,“老奴竟打出了一只吊睛大白虎。”   赵宸闻言,只略微抬了下眼皮,又垂眸去看手里的书。他斜斜靠着迎枕,又身着一袭广袖大衫,衬着他面上淡漠的神情,倒有几分风流落拓的味道。   苏禄钦讨了没趣,将那杯散了沫的茶放在赵宸眼前,叹气道:“今日便会见到六姑娘,陛下,您这是为何闷闷不乐呢?”   “无事。”   惜字如金。   嘴硬,苏禄钦在心里反驳道。   自家陛下不想说的时候,无论如何都问不出来,他也不再纠结,而是侧身掀开车帘一角,透过此欣赏窗外街景。   片刻后,赵宸反而开口了,他深深的拧着眉头问:“苏禄钦,遑论是微微与朕置气,还是朕对她不满,最后低头的总是朕。”   “你会否觉着朕太没骨气了些?” 第70章 . 七十只团子 蛮缠   早市将要下集, 那些个走卒商贩挑着卖空了担子返家,途中偶遇卖葵花、柳枝儿的,少不得要停下来买上一两捧, 增加节庆氛围。   街边商户的门板上各自都钉着祛病驱邪的菖蒲和艾草扎成的小人,草药的辛香飘散, 只觉沁人心脾。又一转眼, 不远处有一对儿腰缠百索的垂髫小童在相互追逐嬉戏, 圆圆的小脸汗津津的,笑声清透入耳,苏禄钦不觉莞尔, 听得赵宸发问, 他转回身来, 略一沉吟道:“陛下此言差矣!”   “小吵怡情, 无论男女, 在感情中都应当包容、理解对方,如此才情深永寿。”   “六姑娘娴静,不似别家女子那般泼辣外放,正因此,陛下主动些, 热情些,也无可厚非嘛!”   “再则,若要计较感情得失,又有何情谊可言?”   苏禄钦的理论知识储备丰富,自觉担当起了为人师的角色, 妙语连珠似的,让赵宸颇有几分开眼。不过,他到底只是个情窦初开的少年郎, 难免会胡思乱想,继而患得患失,加之念及今日要与薛碧微见面,就又有些近君情怯的别扭,他抿唇不满道:“哼,这个薛六!”   “朕仅是不忿为何她总是不把朕放在心上,难不成平日朕未寻她时,她竟不想念朕吗?否则为何连赵宇与她平远侯府定下婚期这般大事,她都不置一词?独独留朕伤神难眠!”   苏禄钦苦口婆心道:“陛下当是走进了死胡同罢!”   “瑾王欲纳六姑娘进府一事本就让其甚感羞辱,您让她如何在心爱之人面前谈及此事呢?”   “先时她还公事公办的为朕支招呢!”赵宸郁闷不已,手里的书看得也愈发无趣,他随手倒扣在小几上,又道,“她就是与朕赌气呢。”   “今日必要同她说个明白,日后在不得这般忽略朕了!”   苏禄钦暗叹一口气,自家陛下饶是在人前英明神武,实则还是个半大的孩子呢!   州桥两侧的柳荫下已经坐满了观看龙舟赛的百姓,偶有带着河水凉意的清风徐徐而来,倒也惬意。为防发生事故,开封府与五城兵马司特意增设守卫,十步一个,维持着汴河两岸的安全和秩序。   好些住在外城的百姓,从城门将开的五更天等到现在,早已饿得饥肠辘辘,口干舌燥。   其中一拖家带口的粗壮男子抹了把脸上的粗汗,起身去街边小铺买吃食,与他一般情况的人很多,各自都自觉排着队等待。   明晃晃的日头一晒,手里的蒲扇直摇晃。   粗壮男子瞅一眼隔壁酒楼来往不停的达官贵人,奇怪的与他身后一青衣直的白面儒生道:“眼看着快到辰时了,怎的还未见天子御驾?”   前面的瘦小男子听他问,主动回头搭话,“许是快到了罢!”   此时又过来一白胖男子,大摇大摆的,闻言露出一副少见多怪的表情,“你们几人还不晓得?”   “可有甚内情?”   见几人齐齐望向自己,白胖男子的虚荣心得到满足,他眉飞色舞道:“我舅家的一位表情在参知政事府当差,听许夫人跟前的婆子碎嘴,道是陛下近来龙体有亏,今日应当不会亲临汴河啦!”   “当真?”那白面儒生紧开口慢张言的,“春闱过后,昭王殿下还政于陛下,不正是因着陛下大好的缘故?这才几日,怎的又病了?”   那瘦小男子嗤声道:“你这后生,瞅着你年岁不大,想来还不知陛下先天不足罢?其时先帝恐其早夭,便亲自带在身侧,以真龙之气相护,陛下直至六岁才出得福宁宫。”   儒生茫然摇头,他到汴京不过半月之久,宫中秘幸自然无从晓得。   “怎的,这先天不足还有甚说道之处?”粗壮男子很是好奇,只催促对方莫要吊人胃口。   眼下轮到瘦小男子显摆,他轻飘飘的瞥了先时那白胖男子一眼,而后道:“我祖爷爷年轻时曾供职司天监,后得罪小人被罢官。”   “我听他说啊,陛下之所以是这短寿之相,正是因着先帝爷年青时征战在外,杀孽过重而遭的报应!”   “啊?”几人瞬时惊骇不已。   白胖男子满眼不屑,扔下“无稽之谈”四个字便离开了。   那儒生于朝政有所洞察,忧心忡忡道,“还望陛下长命百岁才是,否则短短数年皇位几度易主,江山社稷难以稳固。”   “如今北边游牧民族兵强马壮,对我大殷觊觎已久,近来又动作频频。若非先帝培植出一批能人将才,戍守边疆,而陛下又知人善用,否则普通百姓的生活难以安稳。”   见他言之有物,那粗壮男子摸了摸后脑勺,追问道:“瑾王如何?他在民间风评甚佳。”   儒生瞥眼看到白胖男子已经走远,他才言简意赅道:“瑾王格局甚小。”   “昭王甚可。”   等闲百姓不知天子行踪,文武大臣也是如此。   几乎临河的每间规模盛大的酒楼门前都有东张西望的小厮在蹲守,为的是一见到赵宸车辇出现便能及时告知主家。   至于为何让人大费周折,只因赵宸临时起意,下旨言明端阳节巡幸不设仪仗、也不允朝臣伴驾。如此一来百官便失去了与陛下同游汴河的机会!当然,最为紧要是,自家正值妙龄又生的如花似玉的女儿也无可能在陛下面前大放异彩,引其青睐!   赵宸这出其不意的一招,让群臣又怨又恨。奈何勉励接受之下,还得绞尽脑汁的着人四处打听陛下可能亲临的酒楼、茶肆、或仅仅只是路边一处毫不起眼的摊铺。   然而,皆所获甚微。   一辆红木描金、低调又不失奢华的马车当中停靠在雁回楼门前彩楼前。   作寻常随侍打扮的内侍小跑着将脚凳置于车辕下,而后又躬身掀开车厢门帘,“公子,请下车。”   车内的苏禄钦收了粉盒和小刷子,满意的盯着赵宸的脸叹道:“鬼斧神工!鬼斧神工啊!”   “便是老奴凑近了看,也瞧不出陛下脸上抹了粉呢!”   赵宸带着几分嫌弃的语气道:“日头大得很,朕这一伪装,岂不是透不过气来?若再出些汗,会否黏腻成团?”   苏禄钦不以为意的解释,“陛下放心罢!京中贵妇寻常化妆时便用得这珍珠粉,不仅均匀肤色,长期以往,不仅会皮肤细滑还能达到增白的功效!”   “陛下对外称病,使这珍珠粉可是锦上添花!保管旁人辨不出真伪!”   “几日前让朕咳嗽,昨日则急宣太医问诊,今日又一脸煞白露于人前,明日朕是否就该病入膏肓、药石罔极了啊?”赵宸面露不虞,出声轻讽。   “陛下言重了!”苏禄钦笑眯眯的,“既是做戏,自然得由浅入深,由表及里才是。”   赵宸探身出车厢,闻言道:“苏公公在朕跟前伺候当真是埋没了,改日你若是想去勾栏里做那说书先生,可得尽早告知朕!”他虽是不情不愿的,可动作却丝毫不见马虎,恰如其分的将手里捏的那方素白手帕掩在唇边,不时挡住喉间轻咳。浑身也似无力虚脱的模样,由内侍搀着一步一顿,走得很是艰难。   今日他穿的常服本就是月牙白的纱衣广袖,与面上的珍珠粉一呼应,活生生的一个清瘦病弱的贵公子,直勾得路人频频回头打量。   苏禄钦撑着伞小心翼翼的遮着赵宸头顶的阳光,嘴里还不停道:“周遭定有不少瑾王与许参知的耳目,老奴也是为谨慎起见啊!”   “再则,若是一个不当心露了破绽,可不是辜负了六姑娘的用心良苦?”   暑气重,只怕冰肌玉骨也不顶用,赵宸好似觉得脸上敷抹的珍珠粉有化开的迹象,心下不由烦闷,“聒噪。”   “岂止是赵宇耳目,此处少说有十之八/九位朝臣府上的家仆在候着朕。”   “而今朝中阵营已然有泾渭分明之势,那些个老匹夫,见朕装模作样的病了几日,司马昭之心已然昭然若揭。”   苏禄钦低声应和道:“可不正是如此?去岁陛下龙体不便,已然让那些个见风使舵之人蠢蠢欲动,而今再对外称病,他们为求自保便投靠许参知或是瑾王。陛下虽在暗看得分明,可也得忍耐些时日,日后才好一一清算啊。”   雁回楼而今在京城的名声,已然与樊楼齐名。   整栋楼上下四层,但凡临河的南面包厢已是座无虚席,即使如此,大堂余下的散座也让闲得无事,只好玩乐的高门贵族给包了满场,也因此造成供不应求的尴尬局面。   寻常人见状定然不会强求,此处没了空位,,再去别处就是。当然也有顽固不化的,定要雁回楼挪出最高一层视野极佳的包厢,遑论好话说尽,也半分不肯退让。   雁回楼的管事提前得了信,他穿戴一新,本是候在门前恭迎圣驾的,却偏偏遇上昭王赵u。   平日他清醒时或许还能说理,谁料对方醉意醺然的模样,俨然一个混不吝的纨绔世家子,蛮横霸道,半分劝解都入不了他尊贵的耳!管事好话说尽,同时还有别的官员有意让出自己的位置,赵u都拒不听从,指定要位于四楼那名为“长天一色”的包厢。   “长天一色”早被陛下命人预订,且被告知不得透露与旁人。是以,管事是有苦说不出,愁得直冒眼泪花儿,待转眼看到几日前来订位的赵宸亲卫,他顿时大喜过望,连滚带爬的殷勤相迎,由于过于激动,他一时不知是拱手还是下跪,还语无伦次的,“陛陛陛、陛下!”   赵u自打交出监国理政之权,在京里闲得坐不住,他半月前便请旨前往江浙一带游玩,回京后又略作休整,便出府凑端阳节的热闹。由于他独喜雁回楼的江南情调,故而直奔此地而来,哪知却被告知既无散座,也无包厢?   晨起用朝食时,他小酌了几杯,奈何那秋露白用古法酿造,后劲十足。   当下与人辩白了几句,脑子一热,就犯了轴。   这雁回楼的管事当真势利,赵u暗道,与自己交涉时正义凛然得很,一眨眼就判若两人,哼,他倒要瞧瞧来人是谁!   赵u这般想着,便随管事跑去的方向侧目。   不回头也就罢了,只略略一眼,他就将人看了个仔细,瞬时酒意散了,脑子也清明了!   赵u触电一般的放开怀中美婢,忙不迭的满脸堆笑的迎上去,“皇帝侄儿,真是巧啊,呵呵。”   赵宸冷眼瞥他,“确实挺巧。否则朕怎会有幸得见王叔这胡搅蛮缠的一面?” 第71章 . 七十一只团子 嫉妒   赵u尴尬干笑, 以掩饰自己方才的丑态,直言,“喝酒误事!喝酒误事!”说完, 他细细打量赵宸面色,关切道, “瞧着陛下病得愈发厉害!既如此, 当在宫中静养才是, 实在不该过多劳累。”   “臣在江南时,无有一日不挂念陛下,陛下看在臣的拳拳之心日月可鉴, 定要保重龙体啊!”   “是么?”赵宸虚虚咳了几声, 眉尖微挑, 讽道, “朕还以为, 王叔乐不思蜀,不知汴京之所在呢!”   江南烟雨纷纷,美人又温柔解语,赵u确实萌生过久居的想法,眼下被赵宸戳中心思, 他讪讪道:“陛下瞧您这话说的,臣生于斯,长于斯,且还未尽到作为赵家人应尽的责任,哪能不管不顾, 一心逍遥度日呢!”   赵宸懒怠与自己这不着调的王叔多费唇舌,淡声道:“王叔随朕一道儿罢。”他说着提步迈进门槛,无意间却瞥到赵u衣领靠后的地方有一枚紫薇花一般颜色的唇印, 眉目一凛,“王叔此去江南,定然春风得意,否则怎会将那些放浪形骸的性子也一并带回了京城?”   “还是王叔觉着朕过于清闲,特特使了言官多上些参你的折子扰朕心烦?”   赵u的锦衣雪白,因而那唇印落在旁人眼中分外分明,方才与其缠绵嬉闹的女子本就因圣驾在前而战战兢兢,眼下又闻陛下斥责,更是双腿一软便跌坐在地。   “微臣惶恐。”   “臣未能替陛下解忧已是罪过,岂会再为陛下无端增添纷扰?”   自家侄儿最是冷酷无情,又不知怜香惜玉,赵u唯恐爱婢御前失仪,惹恼了赵宸,赶紧躬身告饶,心里却苦不堪言。分明是差了辈分的叔侄,怎的他与陛下好似像调换了身份似的?每每面圣,他总要被逮着错处说道一番。   赵宸点到即止,只是那紫薇花色过于显眼,让人忽视不得,他不免嫌道:“丢人。”   赵u让赵宸莫名其妙的一顿责骂,懵懂无知的模样与三岁小儿无异,苏禄钦到底不忍自小看大的昭王殿下丢脸而不自知,便提醒道:“殿下,不若回府另换一件整洁的衣裳?”   赵u发现苏公公的目光不时的落在自己颈间,他低头一扯衣领,那唇印赫然在目,不禁赧颜道:“我方才醉糊涂了,一时疏忽。”他瞅着赵宸脸色,“微臣碍了陛下的眼,这就滚回府里面壁思过去!”   赵宸却道:“无须如此,王叔今日莫要离了朕左右。”他很是认真的看着赵u,“若不让王叔涨涨记性,只怕日后还会再犯。”   “父皇生前纵着王叔的性子,朕却不能。”   “小六郎!”赵u立时欲哭无泪,没忍住开始打亲情牌,“您当真忍心看王叔颜面尽失吗 ?!”   “我可是您最最亲的王叔啊!”   “忍心。”赵宸轻飘飘的两个字戳破了赵u最后的幻想。   皇帝小侄儿心意坚决,赵u还能反抗不成?他心如死灰、恋恋不舍的着人送走自己的婢女,随即才拖着一双沉重的双腿有气无力的跟在赵宸身后。   赵宸进得大堂,候在里面的朝臣及其家眷纷纷行礼山呼万岁。他眉头微拧,淡声道:“都散了。”言下之意,莫要扰朕清静。   众人不敢有任何异议,纷纷让出道儿来,容赵宸上楼。   管事在前引路,赵宸与赵u并肩而行,两人才踏上楼梯呢,就见楼上的许嵘匆匆而至。   许嵘着青灰色道袍,头戴布冠,他这褪下官服,粗茶淡饭的模样,已然与沉浮宦海数十载的权臣身份相去甚远,不知其真实身份之人,恐怕还以为是哪家书院德高望重的夫子呢!   “老臣不知陛下与昭王驾临,有失远迎,实在罪过!”   他面上恭敬忠厚,实则却站在上一级的台阶,与赵宸居高临下的说话。   赵宸唇角微勾,退后一步道:“许卿为大殷江山夙兴夜寐、宵衣旰食,便是朕也自认逊上一筹,怎会怪罪许卿?”   不知许嵘是装模作样还是当真忽略了君臣之别,他对赵宸的意有所指恍若未觉,还热情相邀道:“陛下,老臣已备下美酒佳肴,还望陛下赏脸。”   此话一处,在场的其他官员不免唏嘘,要说京中官员近百人,为何独独只有许嵘能位同宰辅呢?朝中无人不知陛下意在拔除许家势力,如此针锋相对的对立,他还能`颜往陛下跟前凑,仅是这份迎难而上的毅力就足以让人钦佩!奈何自己道行太浅,仅是陛下一个眼神,就被震慑住再不敢造次。   “许嵘,你当真歹毒!”赵u面对赵宸时是只顺毛驴,对旁人他可不会客气,“陛下龙体抱恙,能似你一般不知节制的吃吃喝喝?”   许嵘面不改色,笑着解释,“陛下勿怪。”   “汴京人口达数十万之众,且地缘广阔,如此情形下,老臣能与陛下于芸芸众生之中相遇,实乃幸事一桩,也就不免喜出望外,有所大意。”   赵u听得直翻白眼,暗恼他以前定然是眼瞎了,否则怎会认为许嵘文采斐然,瞧这酸不溜秋的一席话,险些没让他吐出隔夜饭。   他瞥眼暗觑赵宸,叹道自己这侄儿真是天生帝王,竟能神色从容的轻嗤道:“古人言,皇天不负有心人。”   “既是有心,偶然是巧合,必然也是巧合。”   “陛下,”赵u不欲让赵宸与这老匹夫过多周旋,耗费心力。他催促道,“眼见着到时辰了,莫要再耽搁。”   “昭王说的是。”许嵘闻言,侧身为赵宸让路。   四楼每间包厢比之楼下的面积有两倍之大,因而临河一面拢共也就“长天一色”及“长河落日”两间。   待赵u看到许嵘将他与赵宸送至“长天一色”,而那老匹夫随后折身去了“长河落日”,恨声道:“老奸巨猾!以权谋私!”   “论尊卑地位,本王如何比不过他区区一朝臣?这雁回楼竟然没有本王的一席之地!”   管事在旁听得冷汗直冒,心里不断叨念着,陛下陛下,您与昭王说说,还了小人清白啊?   “凡事有先来后到,”赵宸淡声道,“王叔既认为许嵘以权势相逼,那么王叔呢?”   “哼,”赵u忿忿不平的坐下,自个儿倒了一杯茶喝下,“若是旁人,我便不与之计较了。”   这边苏禄钦使人打了一盆温水进来,正唤了内侍替赵宸洁面,却听房门被敲响。   得了授意后,亲卫半开门查探,见到来人,他转脸禀道:“陛下,许参知携家眷前来向陛下请安。”   苏禄钦悄声附耳赵宸道:“平远侯府与许府共在一处。”   赵宸微微颔首,“宣。”   两家人马几乎是倾巢而出,候在不甚宽敞的走廊上。得了传召,他们也不敢一涌而入冒犯天子,只各家男丁排在前头,领着女眷在后行大礼。   赵宸踱步至房门,微微扫了一眼,许家的人泰半都眼生得很,平远侯府大房到得整整齐齐,不见薛碧微身影。   他漠然轻瞥,并未叫起,而是转眼对许嵘不动声色道:“许卿为人有情有义,平远侯府与你少有姻亲,却也得许卿费心提拔,当真难能可贵。”   “陛下谬赞了。”许嵘拱手自谦道,“平远侯老夫人与家母多年情谊。老人家心善,老臣既是为人子自然要替母解忧,是以偶尔会关照些。”   “是么?”赵宸似笑非笑的瞥他一眼,“那为何当初镇国公请旨为章氏翻案,许卿却袖手旁观呢?”   “如今章氏血脉,可是只剩平远侯府大姑娘一人了啊。”   他风轻云淡的,然而字字却是咄咄逼人,许嵘未料到赵宸竟会将薛映秋记在心里,当下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当即搬出先帝为自己辩解,“章氏通敌叛国一案由先帝亲自审理,老臣愚钝,自然不敢质疑先帝判断。”   “幸而陛下英明,终是还了老将军的清白。”   陛下漫不经心的言语,似要秋后算账的表现让许家上下皆是惴惴不安,面露惨色。   赵宸看得好笑,这才发了善心道:“起罢。”   众人如释重负,待回过神来发觉自己已是两股战战,背冒冷汗。   “谁是薛大姑娘?”赵宸的目光再次扫过平远侯府一家,确认薛碧微不在其中,便不动声色的开口问道。   于许家而言,平远侯府今日能得登高望远,甚至面圣的机会,全赖自家施舍。可谁知许姓女儿都未能入陛下的眼,那破落户出身的薛家为何有此造化?   许夫人眼含妒意的看向平远侯府一行人,不由冷笑连连。   那平远侯薛文博乍然得天子问话,唯唯诺诺却不知作何反应,神色慌张的左顾右盼意在寻求救星。   许氏与薛妙云难掩面上的扭曲,吃人的目光似要将薛映秋生吞活剥。   薛文博的妾室更是不消说,埋头抱着小儿瑟瑟发抖,不知周遭变化。   好在老夫人是经过事儿的,她回身缓言对薛映秋唤道:“秋姐儿,陛下问话,不可失礼。”   薛映秋仪态端方的步出人群,再上前些许,对赵宸矮身行礼道:“臣女薛映秋,请陛下万福金安。”   屋里的赵u见之不免糊涂,俏摸着问苏禄钦道:“先前陛下使本王往平远侯府送礼,不还是六姑娘?况且本王若未记错,六姑娘及笄那日,他还撺掇着本王前去观礼。”   “怎的本王不过一去京城十多日,陛下就移了情?”   苏禄钦道:“殿下,您听老奴的劝,这胡诌之语莫要在陛下跟前提及,否则...”   他的未尽之言,赵u心领神会,立即噤声不再多嘴。   赵宸问薛映秋不过是虚晃一招,对之也就稍显敷衍,客套道:“原来是你。”   “倒有几分章老将军昔日之风采。”   “臣女敬谢陛下为章氏一门昭雪,陛下盛德,臣女铭感五内。”   “说来,劳苦功高者当为镇国公府。”赵宸思及苏炀为案件奔走的情形,为其美言道,“尤其是二公子,经年旧案,卷宗繁累,他居大理寺达五日之久,不眠不休,这才将案件疑点整理明晰。”   “此后,他又亲自探访询查嫌疑人,事无巨细,直至真相水落石出。”   他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的相谈甚欢。尤其是赵宸,天生凤眸含情,加之又神情专注,轻易就让人误以为他对薛映秋别有心思。   薛妙云眼下是嫉妒成痴,捏紧的双拳,那指甲都深深刺进掌心里。她恶狠狠的盯着薛映秋的后背,恨不能眼神能化作最烈的火焰,将其焚毁殆尽! 第72章 . 七十二只团子 交恶   在场之人中妒忌薛映秋的又何止一个薛妙云?   许家庶女艳羡其好命, 若非有一门得力的外家,陛下哪里能注意到一后宅名声不显的女子?   许夫人更是银牙咬碎,倘使她的芊芊尚待字闺中, 还能容平远侯府这起子小门小户抢了风头?   心思各异者,不在少数, 而赵宸的下一句话, 再引遐思。   他与薛映秋说着, 转脸问苏禄钦,“见到薛大姑娘,朕忽而念起去岁在任上病逝的成都府路转运使薛弘杰出身平远侯府罢?”   “回禀陛下, 正是。”苏禄钦板着脸, 将大内总管太监的气度拿捏得稳稳当当。   “朕听闻他留下一独女, ”赵宸似不经意提起, 他略带的审视的目光从薛家众人脸上一一扫过, “怎不见其人?”   “莫不是你侯府刻薄寡恩,苛待忠臣之后?”   如此大的罪名,陛下轻描淡写的就扣了下来,如履薄冰的平远侯府可担待不起,薛文博倏地跪倒在地, 余下家眷也纷纷告罪。   许嵘冷眼旁观,他自太皇太后处听来只言片语,道是赵宸与薛弘杰那遗孤有私情。莫非陛下知晓瑾王欲纳其为妾,有意干预?   “陛下饶命啊!”   “微臣饶是有天大的狗胆也不敢委屈微姐儿一丝一毫啊!”薛文博呼天抢地的嚎,生怕赵宸有心追究, 否则他莫说官职不保,便是顶上爵位也将化作云烟。   谁不知伴君如伴虎的道理?可当今的心思瞬息百变,任谁也招架不住啊!别看许氏整日耀武扬威, 当真让人上纲上线起来,她色厉内荏的德性立马就现了原形!薛文博吓得语无伦次,形容难堪,她也不遑多让。许氏伏着身子,既不敢抬头,也不敢开口,她心里有亏,就怕不慎让赵宸拿了言语间的错处,借题发挥。   儿子、儿媳皆不堪大用,老夫人悔恨交加,目不忍视,正要豁出一张脸代为辩解,猝不及防下让薛妙云抢了先,她掐着声儿,柔得好似汨汨温泉滑过指尖的触感,“陛下~”   她鼓起勇气,膝行上前,距离赵宸约有一尺之距,体态盈盈,浑身散发着惑人的馨香。   光天化日之下,竟想勾引男人么?   薛妙云这轻浮外放的行径不仅让众人大跌眼镜,赵宸也被她吓得一退三步远。黑衣亲卫及时上前以长刀相抵于薛碧微颈间,“不得放肆!”   御前亲卫经过尸山血海一般的特殊训练,杀气重重,哪是薛妙云这等深闺小娘子能见识的?   那冰凉的刀鞘恰好置于颈上动脉,薛妙云胆战心惊,浑身血液也失去热度似的,她满腹惊惶,嗓音战栗道:“陛下,臣、臣、臣女乃是无心之失,惊扰了陛下,罪该万死!”   几日前,她与薛碧微几人起了争执,后与许氏百般诋毁不提,念念不忘的便是那支点翠多宝凤头钗。   许氏对她所求,无有不依。   催着匠人的工期,紧赶慢赶总算在今日如愿以偿的将同是精美绝伦的仿品戴在头上,搭配着新裁的夏裳,她意气洋洋的盘算着定要在陛下面前展露风采。   奈何现实与她所想大相径庭。   记忆中让她惊鸿一瞥的俊美少年,对自己视如敝屣。可是他那样的高不可攀,威仪赫赫,她终是痴了,此生若能常伴君侧,九死无悔,薛妙云如是想。   许是对未来的期许给了她坦然面圣的动力,薛妙云一字一句,缓声道:“陛下,绝非父亲与母亲亏待六妹妹,不允其出府。”   “而是六妹妹与景乐县主交好,她二人眼下当是在一处玩耍。”   御前失仪,且冲撞了陛下,细究起来,已是大罪。   薛家之人已是如坠冰窖,万念俱灰的等候赵宸发落,而许家人对此则是隔岸观火的态度,漠然不语。   薛妙云簪的凤头钗极为惹眼,赵宸审视良久,又侧目以眼神询问苏禄钦。   苏禄钦记性好,眼神毒,认出那不过是件仿品,暗中摇头否认。   东施效颦,赵宸心道。   这平远侯府跟跳梁小丑似的,他有意留着日后看笑话,又如何会让他们在许嵘与赵宇之前便退了场?   得了想要的答案,赵宸再无逗弄人的心思,略一挥手,“聒噪。”   “尔等若再出现于朕前,一律论欺君罪处。”   “长天一色”的房门在眼前严丝合缝的闭上,许嵘只觉有半晌回不来神,这便算了?莫不是在太皇太后跟前提及薛六小娘子与陛下有私情一事,是瑾王刻意为之?否则以赵宸的脾性和手段,万不会如此平静。   他深谋远虑,既怀疑赵宸暗流涌动,必有后招;又琢磨瑾王另有私心,不与许家齐心。经过一番权衡利弊,许嵘决心作壁上观,若他二人两两相争,或许自己可坐收渔翁之利。   那边厢许氏心疼薛妙云伤了膝盖,亲自扶着她回到长河落日安坐,正出声唤人去找酒楼管事拿一瓶治疗瘀伤的药膏,就见许夫人从旁路过,轻蔑的各自瞥了她母女一眼,“不自量力。”   若是在以前,许夫人端着诰命夫人的姿态,又一副宠辱不惊的世家大妇作派,许氏唯恐在其对比之下显得自己形容丑陋,她多是不愿与其发生口角的。   而今回回遇到许夫人,她嚣张且趾高气昂,对许氏尤其不放在眼里。嫌恶之心表露的这般明显,许氏难道还会恬不知耻的倒贴?   当下她不甘示弱的回敬道:“许夫人出身名门世家,自然是知书达理,教人挑不出错来。”   “可为何你教养的女儿却是谋杀亲夫的案犯呢?”   意料之中的,许夫人的脸色已由青转黑,许氏继续火上浇油的阴阳怪气道:“也对,若许芊芊是个好的,也不会在尚未出阁时便与人苟且,甚至被捉奸当街毒打,啧啧啧...”   “云姐儿再不济,也做不出那等有辱门风,不知廉耻的下贱勾当!”   自己说一句,却得来许氏字字戳心的三句、四句,许夫人愣时怒火攻心,重声喊许氏的名字以示警告,“许萍心!”她半生富贵,唯独欠了儿女债,落得让人耻笑的下场!而当着她的面碎嘴的,许氏还是那第一人!   许氏可不懂“适可而止”四个字如何书写,加之几人眼下处于包厢的隔间里,两家的老夫人、当家男人等都在外面,她更加没了顾忌,势要将过去在许夫人跟前受过的憋屈都讨要回来!   薛妙云还算有些眼色,她拉了拉许氏的衣摆,劝阻道:“母亲,算了罢。”   许氏反声安慰她道:“云姐儿,过去你这姨母看你不上,勉为其难的同意母亲将许慎配给你,还觉着是对咱们侯府莫大的恩赐。”   “殊不知,那许慎如今与废人无异!”   “你说呢,姐姐?”许氏满眼得意之色,“儿女双双折了,你还如何与我相争?!”   自许芊芊出事,赵宸便极力施压三司会审,且将许家的手脚排除在外,许嵘为着自保,不欲与赵宸强行作对。许夫人心疼女儿在阴冷潮湿的天牢里受罪,背过许嵘,私下授意许慎在外打点。谁知被人一纸御状告到紫宸殿,赵宸自然得借许慎立威,责令其受杖刑,以儆效尤。   待见到血淋淋的长子被抬回府,许夫人的精神也由此彻底崩溃。   “许萍心,我杀了你!”   许氏话音一落,那许夫人就犹如鬼魅上身,满面狰狞的冲向许氏,双手掐紧她的脖子,且不断收拢,显然存了必杀之心!   “姨母!”薛妙云惊骇不已,立时高呼,却未换来对方的一星半点的回应。   “唔唔唔...”许氏呼吸不畅,双手双脚剧烈挣扎,却敌不过已然丧失理智的许夫人的力气。   薛妙云拖着受伤的腿,倾身想要去帮忙,却被许氏胡乱挥舞的手臂带倒,“扑通”一声跪坐在地。   眼看母亲要命丧许夫人之手,她尖声高喊,“救命!救命啊!”   薛文博闻声冲进来,却不敢相信所见为真象,有心上前帮忙,但他在看清将夫人掐在掌中的女子是许夫人后,他反而迟疑不前。   “发生了何事?”好在许嵘紧随其后。   薛妙云慌忙求救,“伯父,快救救我娘亲,姨母想杀了她!”   “柳氏!”许嵘气的满脸涨红,几个大步过去,抓住许夫人的手肘又使了巧劲,迫使许夫人不得不放开许氏。   许夫人如此不适大体,许嵘火冒三丈,不由分说掌掴许夫人道:“混账!”   “你莫不是有心也被关进大理寺陪你那孽障女儿?!”   “你不配提起我的芊芊!”许夫人在方才的打斗中被许氏扯了头发,眼下狼狈不堪,她喘着粗气吼道,“你这利欲熏心,心中只有权势、地位的男人!女儿在牢里生不如死,你也不闻不问,毫无慈父之心!”   “你枉为人父!”   “我的芊芊啊!”许夫人嚎啕大哭,“你最爱的父亲为了保住许家的荣华富贵,将你视作弃子,转而另寻替代物!”   “哈哈,”她又哭又笑,狂乱不已,“许嵘啊许嵘,枉你半生算计,竟要扶持薛妙云这等货色?” 第73章 . 七十三只团子 比赛   “莫说皇后, 以她蠢笨不堪的性子,即使侥幸进宫,最后也只会落得惨死冷宫的下场!哈哈哈!”   “你许家做梦都想出一个皇后, 哈哈哈,当真是痴心妄想!”   “父亲。”薛妙云未料到自己在许夫人眼中一文不值, 经此一事, 许薛两家定会加深隔阂, 而她又担心许嵘会因许夫人之言而心生动摇,不再做她在后宫平步青云的靠山。   她怯怯的看向薛文博,希望对方能出言劝解。   许嵘夫妇反目, 他一外人怎好再去火上浇油?薛文博横抱着昏厥的许氏, 默然摇头, “你无需担心此事。”   “随为父出去, 请大夫瞧瞧伤口。”   许夫人对自己怨念颇深, 许嵘不是不知,只他习惯了唯吾独尊,并未将其放在心上。眼下她当众痛斥,许嵘只觉颜面扫地,他颤着手直指许夫人的鼻尖, 骂道:“泼妇无状!”   “你为一己之私,却不曾考虑为夫的艰难!一旦行差蹈错,于许家便是灭顶之灾!”   “而你!却次次主动往陛下手里递刀子!我且问你,慎儿落的如今境地,是否由你一手造成?!”   “你毁了许家唯一的嫡子, 我未将你休弃已是念在多年夫妻情分之上!不料你冥顽不灵,全赖是我的过错!”   “今日之事,陛下断然会大做文章!许家已到进退维谷之际, 不求你有所助益,只求你莫要无事生非!可你却事事与我为难!”   “无知妇人,害人害己!”   一地鸡毛。   立在隔间门口,目睹夫妇俩争吵全过程的许老夫人黯然看向薛老夫人,“作孽啊。”不等对方回话,她由庶孙女搀扶着,缓缓离开这是非之地。   “祖母,咱们也去一旁歇着罢?”薛映秋问老夫人道。   “嗯,你是个好的。”老夫人欣慰的拍拍她的手,暗道平远侯府总归是有希望的。   薛映秋但笑不语。   “长河落日”闹得乌烟瘴气,“长天一色”却是另一幅光景。   赵宸总算洗掉脸上那层滑腻的珍珠粉,又换上一身月牙白的窄袖胡服,清隽爽朗。   赵u坐在桌前,内侍剥一颗花生,他便吃下一颗,间或用那意味不明的眼光一个劲儿的打量赵宸,抓心挠肝的,他终是忍不住道:“小六郎,您在装病?”   “嗯,”赵宸不置可否,眼风瞥向隔壁,“王叔也听到许嵘与其夫人闹得不可开交,他们与太皇太后勾结,算计朕。”   “朕岂是那等乖乖挨打之人?”   “可是这与陛下您装病有何联系?”一向灵光的赵u,忽然感觉自己的脑瓜子有些不好使。   “既然王叔提及,朕也就不遮遮掩掩了,”赵宸道,“五月初八那日,还请王叔相助,以便朕能顺利成事。”   赵u以为他制定了周全的计划要对许嵘一党一网打尽,立时眸光发亮,附耳过去道:“陛下请讲,臣定当全力以赴。”   “借一人便是。”   这边苏禄钦得了消息,候在一旁等两位主子商议完毕,才缓声道:“陛下,许参知一行已经打道回府了。”   “余下平远侯府还未离开。”   “论厚颜无耻,再无人可与薛文博一家相比。”赵u大开眼界道,“平远侯夫人惹了事,反倒以受害者的身份自居?”   “堂而皇之的占据许嵘拿银子订下的包厢,当真滑稽可笑!”   许薛两家不欢而散,于赵宸而言却是一出蹩脚的戏码。   妇人相争,平远侯龟缩不前,不欲为许氏出头;许嵘则不知反省,一应将过错推给许夫人承担。   只听赵u又道:“许嵘那老滑头,怎会让薛文博三言两语骗得团团转?”   “即便是卖女求荣,亲生的庶女也比隔了血缘的侄女可靠啊,他机关算尽,会不知此事风险极大,极易栽跟头?”   任他自言自语,赵宸都未再理会,他起身走到窗前,垂眸俯瞰楼外风景。   绿杨依依,行人如织。   “苏禄钦,派人去寻微微现下在何处。”   赵西瑶是个不顶用的,若是她二人遇上赵宇使坏,定然束手无策。   “是。”苏禄钦应道。   ...   被赵宸惦念的薛碧微此时正与赵西瑶并罗思燕往汴河赛道的起点处走去。   “大兄英武神勇,旁的羽林儿郎也丝毫不逊色,往时微姐儿不得见,今日万不可错过。”赵西瑶说话是手舞足蹈的,腕上系着的五色绳金铃也随之叮叮咚咚,欢快悦耳得紧。   仔细一瞧,三个小娘子右手腕处皆系有样式一致的五色绳,只薛碧微的坠着粉色桃心碧玺,罗思燕的则是白色杏花水晶。不止如此,她三人腰间还佩戴着装有艾草、菖蒲、紫苏等药草制成的绣荷花纹香囊,还各手执一柄娟纱团扇。   五色绳是薛碧微请教喻杏后编织而成的,香囊是罗思燕亲手绣的,团扇则是赵西瑶自己绘制的,后用作彼此相赠的端阳节节礼。   整条赛道以州桥为终点,全程约莫有千尺,由西向东,是以起点则在金梁桥。   此处有一株百年榕树,树冠庞大,向南荫蔽河道上空,向北则盖住林荫河岸。多名窄袖劲装的羽林卫候在桥头整装待发,其仪表姿容皆是人中龙凤,身量又英姿勃发、肃肃如松下之风,无怪乎岸边簇拥了不少正值花龄的小娘子围观。   每逢羽林卫竞标,首先会经过羽林卫内部层层筛选,最终决出二十七位武力、机敏、果决等多项能力出众的儿郎在端阳节这日勇放光彩。   信王世子,也就是赵西瑶的长兄赵宁自选拔进入羽林卫起,年年都取得竞标的资格。   他一身黑衣劲装,头上戴有朱红抹额,双腕双踝也系有同色绑带,以示红队的身份,眼下正心无旁骛的与队友讨论比赛的最佳作战方案。   “这会儿比赛快开始了,卫官不允队员再随处走动。”赵西瑶道。   她们三人趴在河岸边的护栏上,罗思燕踮脚去看停靠桥头的小龙舟。其长约七尺,宽约四尺,设有一对桨,一架小鼓。   鼓声用来鼓舞士气,击鼓人鼓点的准确优劣与否,与比赛成败息息相关,不仅可催人奋进,还可达到扰乱对手的目的。   “京城的龙舟赛是何种比法?”薛碧微问,“幼时,我与父亲在杭州看过钱塘江弄潮。”   “其中最为惊险的一项是当地的弄潮儿只拿一方木板,便与那城高的巨浪殊死搏斗,若得生还,官府会赐金千两。”   “当然,非技艺娴熟之人,万不敢轻易尝试。”   “那定然危急万分又紧张刺激。”罗思燕感叹道,“稍有不慎,命便没了。”   “那些个弄潮儿,多是将生死置之度外,无所畏惧,方可一往无前。”   “微姐儿这话甚是在理,”赵西瑶插嘴道,“京城的龙舟赛自然不会那般险象环生啦,不过也颇为胆战心惊。”   “精彩程度不亚于羽林卫竞标!”   “是呢是呢。”罗思燕点头附和。   赵宁等参赛队员现已登船就位,他似有所感的抬头望向岸边,果不其然看到包括自家小妹在内的三个小兔子一般可爱的小姑娘正挥着手冲自己打招呼。   他不自觉扬唇,也挥了挥手作为回应。   同在岸上的其他小娘子不知赵宁所为对象是何人,眼瞅着像是对自个儿示意似的,一时间呼声连连,遍地都是乱撞的小鹿。   “县主,绕是世子已经成亲,也难挡他气度翩翩,受人追捧啊!”罗思燕打趣道。   “可不是如此,”赵西瑶也愁啊,“嫂嫂隔三差五的为此事与大兄生分呢!”   “大兄再是忠贞不过,嫂嫂却时时无中生有,哪怕是青梅竹马、少年夫妻,又经得住消磨多少时日呢?”   少年不识愁滋味的小姑娘,随意感慨了一番,便见桥下三艘小龙舟蓄势待发。   每艘小舟上有舵手、鼓手,以及最为紧要的夺标人。   在令旗官发出号令之后,三艘小龙舟同时出发,目标一致为距离起点数尺之远的标旗。倘若标旗由红队夺标人率先夺得,那么蓝黄两队的夺标人尽可使出浑身解数与红队争抢,直至终点,标旗在谁队之手,则为当场比赛的获胜者。   若在竞标中表现突出者,则极有可能得到天子青眼,进而选为亲卫,常伴天子左右。   只听信号烟从烟管中怦然而出,直奔天际,爆燃成花后转瞬即逝,令旗官高举的红色令旗瞬时放下,口中高喊,“出发!”   霎时间,三艘小龙舟如箭离弦而出,气势迫人。   河道右侧的红队显然稍胜一筹,那摇桨的羽林卫在本队领先后迅速侧转船头,与河道形成夹角之势,正好挡住了另外两队的前进。   很快标旗近在咫尺,赵宁腾空一跃,一个翻滚就落在水面上,他足尖轻点,俯腰探臂,一个错眼,标旗已归他所有。   红队的小龙舟适时划来,他再一个旋身,就安然无虞的落到了甲板上。   当然,蓝黄两队也穷追不舍,紧随其后。   眼见标旗被赵宁夺得,蓝队的圆脸小将飞身而起,跃至红队小龙舟,赤手空拳与赵宁搏斗起来。   小龙舟承重量有限,多一人则添一份负累。   待红队的速度慢下来后,黄队趁红蓝纠缠不止时,乘胜追击一举越过两队抢在了前头,黄队小将则虎视眈眈,观察着红蓝状况,意在乘机而入。   三艘小龙舟驶离起点愈发远。   好些观赛的百姓自发随着龙舟移动,薛碧微三人不愿错过精彩绝伦的赛事,也提着裙摆追逐小龙舟。   人潮涌动,难免有磕碰阻挡时。   薛碧微被路人撞了一手肘,她脚下一歪便落后赵西瑶两人,她稳住身形,停在原地歇脚喘气。好在此时赛况处于胶着状态,赵西瑶两人就在前方不远。   标旗被黄队小将夺走,他与赵宁随手过了两招,不见恋战,纵身一个翻滚意在飞回黄队小龙舟。   哪知赵宁并不给他逃脱的机会,原地跃起,同时还伸手拖住黄队小将的脚踝,向后一使力,他整个人就趴落在地。   赵宁弯腰从他手中抽走标旗,哪知蓝队小将横空出世,偷袭赵宁,不给他得手的机会。   而那标旗从赵宁手中滑落,掉下小龙舟,漂浮在水面上。   黄队小将平地一跃,打算趁红蓝不备,入水夺旗,却被红蓝双双拦住,三方僵持不下,谁也难以得手。   薛碧微待缓过气来,往前走了小段路。她忽见一人高大魁梧,且以半张银色面具遮面,从眼前一闪而过,在观赛的百姓中很是格格不入。   不像是素昧平生之人,会是谁呢?   她张目四顾,企图找到那人踪影。   然而人海茫茫,方才所见恍若只是幻觉。 第74章 . 七十四只团子 和好   薛碧微晃晃脑袋, 将那人抛却脑后。   赵西瑶回头招手唤她,“微姐儿,快过来!”   她和罗思燕身旁本是有空隙的, 却不想话音一落,就让旁人抢先挤了进去。   薛碧微无奈摊手, “我就在这处罢, 待会儿再走时, 县主等等我。”   总归相隔也不远,赵西瑶点头应下。   红黄蓝三队都是羽林卫中的翘楚,三人难分胜负, 赵宁几次有机会碰触到标旗, 皆被蓝黄截下。   薛碧微看的专注, 心也随着赛况发展而时上时下, 惊心动魄也不过如此。   “好看么?”   河风送来一阵青木香气, 清冽甘甜,又泛着凉意。   少年清朗的声音刻意压低了些,有着陈酿醇厚的质感,薛碧微有一瞬间的愣怔,她循声侧头, 不知何时,身旁那纤细的妇人,已换作头戴幂篱,身穿窄袖锦衣,如同行走江湖的少年剑客一般的偏偏浊世佳公子。   她呆呆傻傻的, 赵宸轻勾唇角,张手握住她的凝脂柔荑,“傻了?”   虽是隔着轻纱, 于熟悉之人再好辨认不过,她毫不犹豫地唤他姓名,“赵宸。”   薛碧微檀口微张,许是见到他过于开心,眉眼不自觉弯弯像月牙,“你怎会来?”   赵宸被她愉悦的心情感染,捏捏她的掌心,无声轻笑道:“你还未回答我,好看么?”   薛碧微以为他说的是竞标赛好看与否,老实答道:“自然是好看的。”   “嗯?”赵宸有心与她玩笑,很是认真道,“那喜欢哪一个?”   “红队赵宁已经娶妻,不可;蓝队小圆脸嚣张跋扈,也不可;黄队大长脸古板无趣,更是不可。”   “相比之下,唯有你眼前之人,最可。”   这人面遮纱帘,于众目睽睽之下行为举止放浪些也无人晓得,可薛碧微她明明白白露着脸,哪能如他一般荒唐?   她斜眼嗔道:“你正经些!”   “不逗你了,”赵宸从怀兜里拿出一方带着轻薄细纱的串珠面帘,小意的为她左右挂在耳朵上,“跟我走。”   “去哪里?”   轻轻的风,调皮的撩起赵宸的白纱,露出他线条流畅的下颌角,英挺俊秀,犹如天赐之物。   “你说呢?”许是阳光甚好,周遭的景色又美,当然,最为重要的是眼前少女眉眼盈盈,眼波横卧,一切都是赵宸心中期许的模样,他俯腰将唇靠近薛碧微耳侧,悠悠惑声道:“自然是带着咱们六姑娘去那人烟未至之地,一解相思之苦。”   空气燥热,他呼吸也带着让人难以冷静的热度,即使他衣裳上熏香清冷,薛碧微也难以自控的变作一只被烧红了的河豚!   面帘随着她的呼吸一起一落,这家伙数日不见,怎的越发轻狂!   她黝黑的眸子心虚的左右飘忽,见无人注意他二人对话,薛碧微这才恼得狠瞪赵宸,骂道:“登徒子!”   小姑娘含嗔带怒,半点威慑力也无,赵宸按捺住对她亲亲捏捏的心思,催促道:“去知会赵西瑶,我带你去清静之地。”   “此处人多且杂,不宜久留。”   薛碧微警惕的盯着他不放,小声警告道:“你许我定不会做甚违背君子道义之事,我才同你离开。”   小姑娘贯来防备心甚重,赵宸不期然自己也被如此对待,不免有些哭笑不得,老实道:“乖,我绝不动手动脚。”   得了保证,薛碧微让他在柳荫下等候,莫要露于人前,否则以赵西瑶对皇帝堂兄涛涛崇拜之情,只怕会兴奋得一时难以自控,随即广而告之到街边那尚在襁褓的婴孩都知晓陛下来了!   御街当街的一间茶室。   街道上不及往日喧嚣,室内也一片静谧。   使者送来点茶所用之物,又点燃一炷檀香后,默然退出。   “我可以开窗吗?”薛碧微问,“屋子里有些闷。”   不等她起身,赵宸主动拿木杆支楞好窗户,“觉着热?唤人再送来一盆冰?”   薛碧微摇摇头,“无事。”她说着目光转向赵宸,蹙着眉认真看他,“我听县主说,你染了风寒?”   为了瞧得仔细些,她往赵宸那处挪了一挪,“可好些了?”   “哼,”赵宸别扭道,“我还以为你对我毫不关心呢。”   “胡思乱想是病,得治。”薛碧微一本正经道,“你眼下的身体状况,哪能经得起病痛?”   “当真染了风寒?”   她的眸光似水,不掺染任何杂质,赵宸不愿就此承认自己对她的提议妥协,却又在她那澄澈的目光中无所遁形,只得闷声应道:“我做的戏。”   “哄骗外人罢了。”   总算确定他生病是假,薛碧微蓦然泄下一口气,转念又欢喜道:“如此,你便是认同了我的法子?”   她没心没肺的模样,让赵宸牙痒痒。   他将人捞进怀里,恶声恶气道:“能与赵宇拜天地你就这般高兴?”   “他定下婚期,你也不曾与我有过只言片语。”   “薄情寡义的负心小娘子!”   “你何必扣我莫须有的罪名?!”薛碧微指天发誓道,“天地可鉴,我绝无与赵宇有过丝丝缕缕纠缠的心思,你莫要无理取闹好不好?”   “好不好?”   她揪着赵宸衣襟撒娇,软言温语,赵宸哪里受得住?   可帝王威严不能有损,他绷着脸,艰难的将薛碧微的手移开,又把皱褶的衣襟抚平,“方才是谁警告我不许动手动脚?”   “眼下又是谁在动手动脚的撩拨我?”   “都怪你疑心病太重。”薛碧微不满道。   “我是为了谁?”赵宸睨她,觉着犹不解气,垂首轻咬一口她的脸颊,滑滑的,像是他先前敷在脸上的珍珠粉。   薛碧微理亏的对手指,转而提起正事,“初八那日你是否做好周详的安排?”   “无须顾及我,我央县主画了瑾王府的地图,已经制定好逃跑的路线了。”   “我虽是应了你,但一应计划,你都必须听我的,绝不能自作主张。”   他郑重其事,薛碧微心里却没谱,只道:“你该与我透露相关情况罢?否则我两眼一抹黑,会害怕。”   “微微贯来有主见,轻易不可更改,竟也会怕?”赵宸目光幽幽的瞅她,万般幽怨的语气,“眼下你总该明白,你在做任何决定时,将我刨除在外,我的心情了罢?”   “我错了。”薛碧微眨巴着眼装无辜,“近段时日,我也时常反省,确实对你忽略良多。”   她竖起三根手指,“以后再不会隐瞒于你。”   “认错的态度还算诚恳,暂且原谅你,”赵宸勉为其难的模样,“不过以观后效。”   他接着问:“那你还离开我么?”   “额…”薛碧微顿了顿,小心瞅着他的面色,见他又有晴转阴的趋势,赶紧道,“我去探望舅母一些时日也不可吗?”   “你让人日夜看着我,我还能去哪里?”   赵宸抿唇不语,转而揭过这一茬不提。他从腰间拿出一张羊皮卷放在桌上,“赵西瑶那地图没甚用处,这份你拿去收好。”   薛碧微拿起来细细看,“瑾王府啊?”   “一草一木都如此详尽?!”   赵宸得意道:“你任何想要的,喜欢的东西,只要问我,我都会给你。”   薛碧微心里甜滋滋的,她转脸小口在他唇上印下一吻,在对方还未来得及回应时,赶紧拿羊皮卷挡住自己的脸,“因你先前有过保证,是以,眼下只能我单方面动手动脚!”   “你你你!不准乱来!”   赵宸让她将了一军,也不好毁诺,咬牙切齿的心道,待这坏丫头进了福宁宫,就只能任他揉圆搓扁了。   烈日当空照,热浪蒸腾,满目都是晃眼的白光。   “龙舟赛应当结束了罢?”   窗外人声渐起,混着蝉鸣。   “嗯,”赵宸重又替薛碧微戴上面帘,问店家要了把油纸伞,然后拉着她的手道,“走罢,该回去了。”   “也不晓得祖母他们回府了不曾,”薛碧微站着未动,嘴里说着话的同时,从荷包里拿出一条将将适合身量近七尺男子佩戴的五色绳,她在赵宸眼前晃了晃,“送给你的。”   见赵宸没伸手接,便主动抬手他的手一圈圈的往手腕上绕,“日后可要平平安安,百毒不侵才是啊。”   赵宸眸光深深,趁小姑娘抬眼看向自己时,蓦地掀开她的面帘,在珠翠叮咚中,两人心心相印。   薄唇辗转片刻,他抵着薛碧微的额头,嗓音低沉,“我说,是你撩我,我没忍住,你信吗?”   一回生,二回熟,三回四回,其实就习以为常了,是罢?薛碧微心道。   她拍拍发热的脸,有些害羞的拽着赵宸直往外拖,“快走快走,让人等久了,我那伯娘又得阴阳怪气。”   赵宸一时忘记也就没跟薛碧微提许氏与许夫人厮打的闹剧,待她回到雁回楼的“长河落日”,宽敞的包厢里只余老夫人、薛月婵,还有病歪歪的许氏三人。   她们均一脸急色,不知在为何事担心。   许家的人一个都不在场,薛碧微禁不住猜测是许薛有了矛盾?因而对方才会率先离开。   可是薛映秋与薛妙云也同时消失,难不成大姐姐由她提醒后,还是着了道?   薛碧微的思绪百转千回,面上镇定不迫的向老夫人行礼,“祖母,孙女来迟了。”   “伯父…”   “大姐姐、五姐姐她们,先行回府了吗?”   薛碧微这一走就是半晌,显然玩的乐不思归,老夫人心下已然不喜,只眼前有更紧要之事,她按捺不发道:“微姐儿回来的正好,你带着婵姐儿上街四处去寻一寻秋姐儿和云姐儿。”   “快要出阁的姑娘,哪有不守规矩胡乱游荡的道理!”   指向性过于明显,薛碧微不用琢磨就知最后一句话是在敲打自己。   她只当不知,而后对薛月婵道:“走罢,七妹妹。”   她的话将说完,歪在圈椅里的许氏突然跟受了甚极端刺激似的,扑腾着跪到老夫人腿边,哭喊请求道:“母亲!母亲!”   “咱们报官罢母亲!云姐儿定然被许家暗中使人捉了去!”   “那柳明英心肠歹毒,对我云姐儿替代她许家女儿进宫一事怀恨在心,此前又因儿媳之故,使得她彻底夫妻反目,她这是寻机报复啊!”   “云姐儿落到那等心狠手辣的恶妇手中,还能有活路吗?!”   “母亲,报官罢!若是晚了,我的云姐儿只怕…”   “呜呜呜…” 第75章 . 七十五只团子 玩心   老夫人手中拐杖重重往地上一跺, “胡闹!”   “大郎亲自领着家仆寻人不比开封府成效斐然?况且,那柳氏精神失常犯了病,现已被抬回府中着人严密看管, 怎会有能耐做绑架人的勾当?!”   “你执意报官莫不是想弄得人尽皆知?那秋姐儿、云姐儿的名声还要不要了?!若她们有甚三长两短,到时我侯府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简而言之, 老夫人的意思是, 两个小的安然无恙的被寻回来, 无人知晓,便是幸事;假如她二人遭遇不测,侯府尽可掩人耳目, 低调处理。   总归, 无论如何都不顾影响到平远侯府的体面。   薛碧微暗自摇摇头, 再次薛月婵道:“七妹妹, 咱们走罢, 紧着些时辰。”   直至走出“长河落日”的门,离开老夫人的耳力范围,薛碧微才不解的问道:“我不在时,莫不是伯娘与许夫人有过龃龉?”   “为何她颈间一圈青黑之色?”   薛月婵声如蚊蚋的应了声,两人各自又往前走了几步, 她便简明扼要的把发生在“长河落日”的混乱说与薛碧微听。   许夫人端庄贤淑,不曾想还有这癫狂的一面!薛碧微想,不过许氏被打,也不赖对方发疯,实则是她说长道短, 不知收敛。   “那你能说说,伯父将五姐姐与伯娘送去医馆之后的事吗?”   薛妙云摔伤了腿都不忘算计薛映秋,执念甚深, 让人胆寒。   “母亲昏厥,五姐姐受伤,唯恐父亲照顾不周,我与大姐姐便一同前往。”薛月婵怯懦,又在薛妙云的压制下显得口拙生涩,实则表达能力并不差,她一字一句讲的明晰,“父亲随后返回雁回楼陪同祖母。”   “母亲经诊断后道是受了些惊吓,又因着她久久未醒,则应大夫的要求留在医馆观察些时辰。五姐姐与母亲相比,仅是皮外伤,她涂抹完药膏,也一同与我,还有大姐姐守着母亲。”   “约莫过了一刻钟,大姐姐与我道,她同旁人于今日有约,恐回离开一时半会儿。”   “大姐姐可有与你提及与她相约之人是谁?”十之八/九是薛妙云安排的人假借镇国公府大公子苏隽之名引薛映秋上钩了。   让薛碧微迷惑不已的是,薛映秋为何不曾将她的提醒放在心上?或是这位女主谨慎异常,认为她的好意也有诈?   “那五姐姐呢?”她追问道,“你与她同在一处,总不会眼睁睁看着她消失了罢?”   薛月婵慌忙否认,“不是的。”   “在大姐姐离开后,五姐姐不知何故闹着要吃冰碗,我念在她腿脚不便,便让她在医馆等候我去买来。”   “谁知,当我返回医馆后,却不见其踪影。我又去寻了医馆学徒问,被告知五姐姐早已离开。母亲恰好在此时醒了过来,听闻此事,惊恐万分的认为五姐姐让许夫人所害,眼下已是凶多吉少。”   薛碧微其实能理解,薛妙云挖了陷阱让薛映秋跳,她自然会亲自前去查看成果。在此期间指不定已被脱险的薛映秋反摆一道,难以抽身了。   她二人磨磨蹭蹭的将要下楼,那薛文博就带着家仆着急忙慌的赶来,见到女儿、侄女,他赶紧问:“秋姐儿、云姐儿回了吗?”   平远侯府眼下就指望着这两根救命稻草了,万万不能出事啊!   “侄女与七妹妹正要去寻呢。”薛碧微道。   “哎!真是不让人省心的孩子!”薛文博大失所望,愤而一拍大腿,立时折了身再要去找人。   此时,“长天一色”的房门被打开。   黑衣亲卫在前,换回广袖长衫的赵宸被苏禄钦等人搀扶在后,赵u摇着一把折扇唇角微漾,不知方才在与人说甚有趣儿的事。   再次得见天子,薛文博眼下的心情与此前已是截然相反。   两位将要进宫的女儿双双失踪,即使无事发生,落在陛下眼里那也是名节有损,再无封妃的资格!   是以,未免被瞧出端倪,薛文博使出毕生做戏的本领,遑论满头满脸的汗,他也故作从容的对赵宸弯腰拱手道:“恭请陛下圣安。”   礼不可废,薛碧微也随着冲赵宸福了福身。   她偷摸着抬眼观察他,先时还精神抖擞的少年,眼下面上血色尽失,宽大的衣裳衬得他孱弱瘦削,清亮的眸子也失去飞扬的神采。   影帝!妥妥儿的影帝!   赵宸察觉到薛碧微的小动作,眼风往她那微不可察的瞥了瞥,而后对上薛文博,“平远侯。”   “如此火烧眉毛之态,可是遇上了甚棘手之事?”   “劳陛下挂心。”薛文博的腰几乎折成了直角状,他稳住声儿泰然道,“微臣无事,不过是耐不住热,失了形状。”   “是么。”赵宸轻嗤,对方的说辞明显不足以取信于他,随即他抬手一指,问薛月婵,“你与朕据实相告。”   薛碧微垂首立在一旁,虽不见赵宸的表情,但听声音也能判断他眼下是不屑一顾的神色,当与自己去岁在雪中初见的那个目无下尘的清贵公子无异。   薛月婵被点名,不知作何解释,慌里慌张的看向自己的父亲。   薛文博唯恐她说漏嘴,大着胆子转头对薛月婵挤眉弄眼,不允她胡言乱语。   赵u在后嗤声笑道:“平远侯打算与人串供呢?”   “欲盖弥彰,陛下可是看得清清楚楚哦!”   赵宸的目光不自觉又落到薛碧微身上一瞬,发现这坏丫头正暗自偷笑,瘦弱的脊背微微颤抖,想是在极力忍耐。   可别让人憋坏了,他想。   “平远侯既不愿说实话,那便算作欺君罢。”他懒洋洋的再次开口,还有模有样的吩咐亲卫,“拖下去,关进大理寺即可。”   “至于如何处置,待朕缓些时日再议。”   薛文博贪生怕死的,又无所依仗,心知进了大理寺,便是无人刻意为难,以他好逸恶劳又奢侈享受的性子,必然会把命赔在里头。   他手足无措的跪地告饶,“陛下饶命!陛下饶命!”眼见小命不保,哪里还能顾及两个女儿的名声?哪里还能期望她们为家族带来荣耀?   薛文博一五一十的说明原委,已然虚脱无力,只能俯身在地,勉力支撑精神。   他以为陛下会勃然大怒,却不想对方不以为意道:“找人?”   “朕帮你。”   薛妙云那蠢货此前还妄想用糖衣炮弹拉微微下水,今日她这自作自受的好戏,可不能错过了。   赵宸念头一闪,对亲卫道:“明风,你带人与平远侯兵分两路,各自寻找侯府两位姑娘的下落。”   “但凡发现任何细枝末节,及时向朕禀报。”   薛文博闻言是有苦说不出,陛下你何时这般体恤下臣,好管闲事了啊?!   那边厢老夫人与许氏听得赵宸亲自下旨携同平远侯府找人,也如薛文博一般的心情,哪怕满心苦水,却还要做出强颜欢笑,感恩戴德的姿态。   本就到晌午的饭点,陛下千金之躯,可委屈不得。雁回楼管事于是亲自掌眼,盯着厨房做好一桌席面,及时送上楼来。   与天子共处一室用膳,可是平远侯府夜里做梦都不敢梦到的美事。今日过后在外吹嘘此事,必能让众世家刮目相看。   然而现实情形时,平远侯府心下一片凄凉,无心执筷。   赵宸也安坐不动。   倒是赵u毫不客气的大快朵颐,间或还闲话道:“小六郎的心思,愈发的深不可测。”   “平远侯府丢了姑娘,您大发慈悲着人去寻也就罢了,何必在此枯坐等信儿?”   “王叔可否认为,满桌美味佳肴也堵不住你的嘴?”赵宸斜眼看向赵u,“聒噪得很。”   赵u经历过千锤百炼,对赵宸的挖苦讽刺,他已然能做到面不改色,甚至还能嘴角带笑,“好,微臣闭嘴。”   天子亲卫的身手了得,侦察能力也相当卓绝,不出一个时辰,明风便去而复返。   老夫人与许氏提着一颗蹦到嗓子眼儿的心,眼睛一错不错的盯着他那张冰块一般冷硬的脸,妄图从中找出些蛛丝马迹,以平复忐忑不安的心。   明风目不斜视抱拳回禀赵宸,“陛下,属下在与雁回楼相距百步之地,发现了平远侯府五姑娘的踪迹。”   他说着顿了片刻,似是有些难以启齿,“只是属下不便靠近,故而未将其带回。”   “为何?”许氏急了。   能让陛下的亲卫都感到忌惮,且犹豫不决,不正是说明对方权势滔天,不可轻易冲突?   她笃定薛妙云让许夫人掳了去,当下不顾老夫人的阻拦,冲动对赵宸道:“臣妇恳请陛下施以援手,救小女于水深火热中!”   “许氏!”老夫人气得怒目切齿,直恨许氏愚笨,她不得不加以补救,恭身道:“陛下,许氏爱女心切,失了分寸,陛下莫要与之计较。”   “云姐儿小孩心性,平日里就贪玩,老妇这就使大郎去接她归家。”   “劳累陛下无端蹉跎,还请陛下降罪。”   “侯夫人心急如焚,又向朕求助,定然是料到贵府姑娘遭了平远侯力有不逮之事。眼下既让朕遇上了,哪有置之不理的道理?”   “明风,在前引路。”   “若是有人在天子脚下为非作歹,朕定严惩不贷。”   冠冕堂皇。   薛碧微听了好笑,暗骂赵宸不怀好意。他分明早已知晓内情,可就是玩心大起,想要亲眼看到平远侯府贻笑大方的狼狈丑态。   他这是与自己同仇敌忾呢。 第76章 . 七十六只团子 捉拿   御街酒肆茶楼林立。   出得雁回楼, 向北行数十步,则是一间上下两层的小楼,其下大堂作吃茶听书用, 其上则为客房,短租长居皆可。   龙舟赛后, 好些百姓也不着急家去, 而是呼朋引伴的吃茶喝酒, 快意人生。先时还热闹非凡的茶楼,眼下却不知因何事被官府衙役团团围住,无关人等被尽数赶出。   不大的店门前里三层外三层拥着围观百姓, 低低高高的声儿讨论着所见所闻。   那方开封府尹陈元亮面容严肃, 双手敛着官袍袍袖, 在随从的跟随下大摇大摆的光临现场。   不多时, 自楼里便被押解出三男一女, 俱是面皮潮红,衣衫凌乱之态。男子当是服用了甚药物,意识还有些不清醒,三人戴着镣铐也不老实,时而蹭在一起做出奇怪的动作。   女子不晓得为何与这些形容难堪之人搅和在一起, 她耷拉着脑袋,浑身都透着死气,软手软脚的,想来被折腾得很了,行走缓慢, 少有力气。   众人见之一片哗然之声,纷纷道:“那女子怕是不过二八年华,瞧着也是出身富贵的模样, 怎的会自甘下贱,干起了这暗娼的活计?”   “你小点儿声!在场有愣多娃娃呢!不过也是作孽,我若是这女子的父母,定要打断她的双腿,逐出家门!丧风败俗的东西!”   大殷各地政府会豢养官妓,用作宴饮娱乐时需要,且高度繁荣的经济也催生了甚多烟花场所供等闲百姓一掷千金,以上都是合法经营。   唯有这暗娼,不得律法保护,且还是被压制打击的对象。凡举报者,一经查实,皆会得到不同程度的奖赏。   陈元亮唯恐被沾染上甚不干净的东西,他站得三尺远,嘴里还骂骂咧咧的,“丧家玩意儿!本官治下清明,几时出现了你们这德行败坏之人?!”   “待回了衙门,本官定会判你们各打二十大板!”   “官老爷,处罚过于轻了罢?”有人煽风点火道,“您看那几位男子,大庭广众还行不雅之举动,污糟害眼,让稚龄小儿学坏该如何是好?”   “没错,少说打了板子还得再关上一些时日!光天化日之下恶心人作甚呢!”   “我认出来了,这些男子不是时常在东街游手好闲的地痞吗?平日里为非作歹,让咱们这些小老百姓苦不堪言!”   “对对对,是他们!官老爷,您可早为小民做主啊!”说着,瞬时又有人呼天号地的申冤,且指着其中一人道,“那陈三麻子前日进我家中偷盗,他被老父发现后,毫不心虚不说,还嚣张蛮横的打伤了老父!可怜小民的父亲六十高龄,日后怕是要瘫痪在床了!”   “官老爷,小民也要报案!昨日这陈三麻子伙同其狐朋狗友沿街抢劫,损失甚大!苦主众多!请老爷明察!”   一人挑起,众人开始七嘴八舌叙述自己被地痞骚扰的惨事。   陈原谅奇了怪了,“尔等既有冤情,为何不上官府击鼓?”   “老爷您有所不知,这陈三麻子与少尹乃是姻亲,早年他便放言进开封府如同行走自家府邸,旁人奈何不得啊!”   “岂有此理!”陈原谅刚直,闻言立时气得面红耳赤,喝道,“回衙门!”   人群散开,视线也开阔起来。   那垂首不语的女子似有所感猛然抬头向南望去,手脚也开始挣扎,嘴里喊着,“母亲!母亲!救我!”   来人正是赵宸一行人。   还隔着老远呢,许氏先时只看到模糊的身影,待听到这凄厉的呼喊是熟悉的女儿的声音,她腿脚一软,当即不顾仪态的撒腿向前跑去,“云姐儿!”   得了回应,薛妙云更是疯狂挣脱手中枷锁,“母亲救我!”   “薛映秋陷我!害我!她要置女儿于死地啊!”   许氏当惯了贵夫人,腿脚却是灵便,不过片刻,她行至众人面前,都来不及细看薛妙云的状况,拉着她的手安慰道:“云姐儿莫怕!娘亲在呢!”   话一说完,她端着架势走去陈元亮面前,“陈府尹,你为何事拿我女儿?”   这是兴师问罪了?   陈元亮冷哼到:“你平远侯府家教有失,竟还`颜责问本官?可笑至极!”   “原来是平远侯府?这破落户能教出甚好的来?”   “可不就是,你们可还记得上元节当晚,参知政事许家的大姑娘被人当街捉奸吗?平远侯府与许家有亲,姑娘们自然也是一丘之貉。”   “难怪!这妇人是平远侯夫人罢?她莫不是还不晓得自家姑娘做下的那些勾当?也是可怜呐!”   议论声不绝于耳,许氏想忽略都不行,她不忿的对人吼道:“闭嘴!本夫人教养出的姑娘,自然是有礼有节,端方贵重,无需他人置喙!”   谁知,她非但未能震慑旁人,反倒还引大家轰然大笑,“尊贵的侯夫人,您还是去问问您女儿因何罪名被抓,府里有个做暗娼的姑娘,害得其他姐妹日后如何见人哦!”   暗、暗娼?   许氏如遭雷击,她木然的转头看向薛妙云,这才看清她的难堪模样,不可置信道:“云姐儿,他们说的可是真的?”   薛妙云慌忙否认,“母亲,女儿是冤枉的!女儿被薛映秋算计了呀!”   “呸!不知廉耻!”有那义愤填膺之人唾了她一口,“一人做事一人当,怪不得侯府贵女不愿当,偏要做那千人骑万人枕的轻贱之人!这都证据确凿了,还要想着拖人下水!无耻之尤!”   “我没有!我不是暗娼!”薛妙云极力否认,却也拿不出有力度证据反驳,难不成说她害人不成,反倒将自己陷了进去?   她已非清白之身,眼下有声名尽毁,往时还嘲笑许芊芊是报应!那她如今呢?呵呵呵…   薛妙云满心绝望凄凉,她心心念念入宫为妃,许是也化作泡影了罢?   陛下…陛下呢?   她抬起迷蒙失神的双眼搜寻赵宸的身影,那英挺俊拔的人离自己好远,远到只有恍恍惚惚的一点。   可是他那般高不可攀,尊贵持重,眼下为何会与薛碧微、薛月婵站在一处?她二人何德何能?!   薛月婵?对,始作俑者就是她!若非她拿出玉佩撺掇自己,自己断然不会冒失!   “薛月婵!你害得我好苦!”   薛妙云胸中怒意升腾,仇人就在眼前,要拿她血债血偿的动力使得她挣脱衙役的束缚,直直冲向薛月婵。   早在看到薛妙云一身狼狈,又与来路不明的男子被官府同时捉拿时,老夫人就气血上涌,难以言语。   其后围观百姓直斥其为妓子暗娼,而许氏母女还恬不知耻的狡辩,老夫人顿感侯府百年颜面毁于人手,心里那股气儿梗着散不开,当即就厥了过去。   夏日炎炎,便是此人再不讨喜,又怎好让一高龄老人当众横躺在地?   赵宸当即就唤人去请大夫,又指使着将老夫人抬至阴凉处候着。   薛碧微与薛月婵拿了扇子左右替她扇风,赵宸见状瞥了眼随行的内侍。   那内侍自觉上前,替换下薛碧微。   “两位姑娘且安心,老夫人仅是一时受不住气才晕了。”苏禄钦对“望闻问切”会个一招半式,便好心道。   “嗯,多谢苏公公。”薛碧微道。她面容沉静,内里心情却惊涛骇浪,直叹薛妙云阴狠。   三个男人,又是吃了猛药的状态,她当真是想把薛映秋往死里整啊!不过瞧她那伤痕累累,一副不堪脆弱的姿态,也算是自食恶果了。   薛月婵其实也害怕得很,她缩在薛碧微身后,目光惊慌的四处乱瞟。她哪里想到五姐姐的法子就是毁了大姐姐清白呢?还用这样毒辣的手段,她眼下就盼着官府赶紧将薛妙云带走,否则自己定会被反咬一口!   她惶然不已,正担心呢,就见那薛妙云狂喝一声她的名字,旋即跟疯了似的冲了过来!   薛月婵瑟瑟缩缩的闭上双眼,不敢面对接下来的情形。   就在她以为自己也要像许氏一般被掐脖子时,那明风眼明手快,当机立断就是飞身一脚,将狂乱无状的薛妙云踢出几步之远。   “放肆!”   随行的亲卫齐齐亮刀,将赵宸等人护在身后。   陈元亮没料到会巧遇微服出行的陛下,还附带一个昭王殿下。   这两位贵人怎的与平远侯府在一处?   若是他二位要保侯夫人之女,应还是不应?   他的心思百转千回,小跑至赵宸跟前,拱手行了一礼,“不知公子在此,下官有失远迎,万望公子恕罪。”   “无妨,办差要紧。”见陈元亮脑子还算灵光,赵宸未与他计较,又问,“是何人报案?”   “回禀公子。”陈原谅道,“来人自称着‘刘家茶楼’的跑堂小厮。据他所说,因是察觉到客房中声响有异,猜想是有人在做些见不得光的皮肉生意,后得了管事准允,便上了衙门。”   “一派胡言!”许氏顽强,她掺着被明风一脚替中心口,奄奄一息的薛妙云一步一顿走近,跪地求赵宸还其公道,“这府尹昧着良心,栽赃陷害我儿!请陛下还我儿公道!”   在场百姓乍一听,陛下?   先时在汴河旁候了好些时辰没见到的天子踪影,怎的又出现在闹市中了?   众人来不及细想,赶紧跪拜,同时“山呼万岁”。   赵u折扇挡脸,在赵宸耳边嘀咕了句,“无知蠢妇。”   赵宸本就是装病,越少人知晓,越不易被瞧出端倪,此时被许氏大喇喇的道明其身份,万众瞩目。   听赵u之言,赵宸不置可否,而后戏精上身,手帕掩唇,狂咳不止。   动静之大,险些让人以为他也会像老夫人似的人事不省。   在场有眼力见儿的迅速搬来座椅,遮阳伞伺候着。   苏禄钦急的连连替赵宸抚着心口,直道:“快散开些,陛下受不得闷!”   加之陈元亮又增调衙役护其安危,围观之人瞬时做鸟兽散,刘家茶楼进出也得以畅通。   赵宸在椅子上坐下,缓了好半天,胸口才彻底顺气了,当然这一咳,让他发嗓子也哑了不少,“侯夫人的意思,是指责开陈府尹公私不分?”   “方才在场之人皆瞧得分明,你这女儿能有何冤情?”   他额角出了一层细密的汗,当是方才费力之故,薛碧微拿回团扇又不露痕迹的递给苏禄钦,让他给赵宸扇扇风。   那边老夫人由大夫施了针已经悠悠转醒,薛碧微有所察觉,便过去与薛月婵一道儿候在她身前。   老夫人闭目不言,良久才道:“如何了?”   薛月婵胆怯的看了薛碧微一眼,没敢开口。 第77章 . 七十七只团子 收场   “伯娘自叙五姐姐有冤, 求陛下做主呢。”薛碧微坦然道。   “孽障!”老夫人恨声道,听那咬牙切齿的劲儿,恐怕生吞活剥可许氏母女的心都有。   她哆嗦着青筋毕露, 布满岁月痕迹的手拄上拐杖,正欲起身, 却被薛碧微拦住道:“祖母, 事已至此。”   “侯府颜面丢失殆尽, 还是莫要再去触怒陛下了。”   “否则,莫说伯父官职,怕是爵位也难以保全。”   “你说得对。”   老夫人浑身失去力气一般, 颓然坐回原处。   家门不幸, 就得及时止损。   薛妙云辩解自己遭人陷害, 可她已然神志不清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是薛映秋害我啊!不对, 是薛月婵!”   “对, 她们联手害我!”   “母亲,你要为我做主啊母亲!”   “薛月婵呢?薛月婵?”薛妙云东张西望,形如疯癫,她抓住一陌生女子,扯住对方衣衫, “你是薛月婵!”   “你害得我好苦!”   “害人精!”   “云姐儿!云姐儿!”许氏拖住她,“你告诉母亲,薛月婵怎的了?她如何害你的?”   “呵呵,”薛妙云痴傻似的笑,“她给我一枚苏家大公子的玉佩, 让我用此物去引诱薛映秋,呵呵。”   薛月婵早在担惊受怕中惶惶不知所以,她听薛妙云揭发, 嗫嚅良久,终是下定决心几步上前,眼中泪光闪闪,情真意切道:“五姐姐!你为何如此对我?!”   “我生来便不得母亲喜爱,而你是姐姐,我也要处处忍让,稍有不慎,则非打即骂。平日里我替你受的冤屈还不够吗?现下你为何又要将莫须有的罪名扣到我头上?莫不是我前世欠了你,今生便来替你还债?”   她在府中不得看重,也就趁此才有了陈情的机会。   “我与大姐姐向来亲近,如何会与你密谋构陷于她?倒是你!”   这薛月婵也是破罐子破摔,打算置之死地而后生了,她忽而一脸忍辱负重又有大义凛然的坚决,“分明是你与母亲合谋,计划除去大姐姐!”   “你与母亲所求甚大!唯恐大姐姐威胁到你,便欲除之而后快!”   “那夜你与母亲在房中低语,被我听得一清二楚!”想来是心力交瘁得很了,她难受的双手捂住脸跪坐在地,“我只恨未能及时告知祖母,才让你酿成今日之大错!”   薛月婵的一番话掷地有声,又是柔弱可怜的模样,将一个受尽欺凌的小可怜极尽展露于人前。   风向也由此一边倒,众人群情激奋唾弃许氏为母不慈,薛妙云为姐不善。   旁人不清楚,薛碧微却知道大家忽略了最重要的线索,那就是苏大公子苏隽的玉佩。   薛妙云与苏隽素不来往,如何能取得他的贴身之物?   从薛映秋处盗取?先不论她是否有苏隽的私物,就说她与薛妙云势同水火,只怕薛妙云自由进出薛映秋的院子都很困难。   薛妙云也不至于无端攀咬薛月婵,毕竟薛月婵与她无利益纠葛。   但经此一事,薛月婵在府中的地位说不得会变上一变。   照书中所写,她并未参与此事,故而也就不曾提及她有此转变。   薛碧微心道,这七妹妹,原是扮猪吃老虎呢。   赵u在旁听得好笑,招了陈元亮上前对他道:“本王算是听明白了,这桩案子到头来是平远侯府的后宅之争。”   “府尹白费力气啦!”   陈元亮但笑不语,谁说不是呢?兴师动众,到头来却是侯府内斗。   “呵,”赵宸也意兴阑珊得很,不过他可不会轻易放过许氏母女,竟敢肖想皇后之位?   她们也配?   他冷声道:“传平远侯来见朕。”   薛文博带着家仆沿途寻找,已经去到了朱雀门街外,累得大汗淋漓,好不狼狈。听得陛下传召,他不敢耽搁,租了头小毛驴一路狂奔。   到刘家茶楼时,日头渐西,正是未时末。   街上的行人愈发多了起来,还有好些商户在搭凉棚为夜市做准备,相应的,凑热闹的看客数量也增长了好几倍。   薛文博见状,心有怯意,惴惴不敢往前。   那开封府报信的衙役却催道:“侯爷紧着些,怎的还让陛下无休止的等不成?”   “是、是。”   拨开人群,薛文博差点让眼前之景给吓得昏死过去,他也不敢多看抱作一团的许氏母女,胆战心惊的对上赵宸泛着冷意的目光,他双膝一软,霎时跪坐在地,“陛陛陛....”   “小女、小女不知...”   平远侯府这一摊子乌七八糟的腌H事,让赵宸的耐心早就耗尽,他略一抬手,示意陈元亮道:“府尹,你来。”   陈原谅简明扼要的道出事情原委,且补充,“平远侯,此乃你侯府家事,本官先前有所误会,冒犯了贵夫人与令嫒,还请侯爷莫要计较。”   “只你我二人同朝为官,作为同僚,少不得要提点你几句。”   “侯爷公务上不为陛下解忧也就罢了,偏生府上女眷还拿难以启齿的私事叨扰陛下,累得陛下在此耗费大半日光景,你对此总该有所交代。”   薛文博此时哪里还听得进旁人的好言相劝,他的耳际嗡嗡作响,脑子里不断回闪着“完了!彻底完了!”这两句话。   “老爷...”许氏呜呜嚷着,“你要替云姐儿报仇啊!老爷!”   “报仇,嘿嘿!”薛妙云呆呆傻傻的,听到许氏说,她目光空洞的转向对方,不住道,“母亲,杀了薛映秋嘿嘿,杀了她就好了。”   老夫人闻言怒不可遏,这对天杀的母女惹出祸事不仅毫无反省之意,却还想着报仇雪恨!   她拄着拐杖蹒跚行至赵宸跟前,跪地沉声道:“陛下,平远侯治家不严,便由老妇代为清理门户罢。”   先前宁国公府就因后宅不宁,被赵宸罢官、削爵,老夫人唯恐平远侯府也步其后尘,这才豁出老脸求请开恩。   赵宸还能不知她的盘算?   若非念及薛碧微暂且在还平远侯府挂着名,他可不会轻言放过。   “老夫人果断。”赵宸掀唇一笑,“希望朕不会失望。”说完,他便起身往停在近处的车驾走去。   陈元亮并平远侯府,及数众百姓齐齐躬身相送。   赵宸瞥到苏禄钦还捏着薛碧微的团扇,他扬手接过来,在薛碧微身前站定。   总归在场之人俱是低头埋首,他也就放肆了些。   将扇子放在薛碧微手中让她握住,而后他靠过去,附耳低语,“我走了。”   薛碧微害怕引起旁人察觉,不敢有大动作,只微微颔首。   赵宸见她谨小慎微的乖巧模样,在松开她的手时刻意轻轻勾了勾她的掌心,温声调笑道:“六姑娘的扇子,甚得我心。”   装甚大尾巴狼呢?薛碧微面上恭谨,实则斜了眼睛使劲儿剜他,登徒子!登徒子!   赵u以手扶额,只觉此情此景没眼看,皇帝侄儿骨子里的顽劣真是十年如一日啊。   成功惹恼了自己的小美人,赵宸心情愉悦,踩着脚凳正要登车,忽闻苏禄钦提醒,“陛下,镇国公世子到了。”   大热的天儿,苏炀很是张扬的穿了身大红锦衣,头上缚着镶珠同色抹额,一股子世家纨绔的飞扬跋扈劲儿。   他三两步蹦到赵宸面前,抱拳行礼,“微臣恭请陛下圣安。”   赵宸的目光掠过站在不远处的薛映秋,而后对苏炀道:“随朕上来。”   赵u在后语气欢快道:“陛下?微臣是否可家去了?”   “嗯。”   返程的马车速度比来时快了很多。   赵宸正襟危坐,问苏炀道:“薛妙云的事,你做的?”   苏炀满不在乎的承认,“微臣还觉着便宜了她。”末了,他又趁机道,“陛下,微臣可否讨个恩典?”   “将平远侯府大姑娘赐给微臣?”   “她应了你的求娶吗?”   “那是自然,”苏炀洋洋得意的,“微臣英雄救美,又丰神俊朗,还领着枢密院的职,前途大好,与我那长兄有云泥之别,实为良配。”   “哦,”赵宸只觉他的表情碍眼,“朕明日便下旨赐婚。”   他说着喊停马车,踹了苏炀一脚,毫不留情道:“你可以滚了。”   …   五月初八,宜出行、嫁娶、纳采。   日子很好,天气却差强人意。   晨起初升的旭日,宛若一只被烧红的斗大铜锣挂在天际。空中没有一丝风,闷热潮湿,让人好不自在。   不到巳时,微弱的阳光被铅灰的云层遮挡,似有风雨来临。   纳妾比不得娶妻,规制的繁文缛节甚少。若是寻常百姓,一家子吃一席团圆饭,便算是礼成。   赵宇却反其道而行之,又或许是为了表现对薛碧微的情深不悔。他唯恐平远侯府对其有所怠慢,在前一日便使了王府管家送来精美绝伦的凤冠霞帔,观其规格,竟是王妃的身份才穿戴得。不仅如此,他还亲自安排了为薛碧微梳妆的全福老人,可谓事无巨细。   薛碧微不将这婚事看在眼里,放在心上,也就不曾邀请送嫁的手帕交。平远侯府如今灰头土脸,自然也不方便广邀宾客。   是以,这玲珑雅致的疏影居里,来来去去的只是侯府女眷而已。   薛妙云在端阳节那日受了刺激,形状疯疯癫癫得很。老夫人看见她就心烦气躁,已在前日着人将其带去家庙看管。余下许氏,薛文博斥责她为妻不贤,是乱家之源,显然透露出休妻之意。   老夫人对此不置一词,算是默认。   许氏这才慌了手脚,整日呜呜咽咽,伤心欲绝。   一大早儿她就到薛碧微这儿献殷勤,期望薛碧微能在老夫人跟前劝解一二。   “伯娘,即使侄女替您出头又能如何呢?”薛碧微披散着发坐在妆台前,心不在焉的摆弄着那些金灿灿的首饰,“那日您也瞧见了,陛下向祖母施压给出他满意的答案,祖母为了侯府,也不会改变心意的。”   许氏愁眉不展,她也晓得这个理儿,可到底抱有幻想。   皇权威压,区区平远侯府无可反抗。   她绝望的呆坐一旁。   院门被打开,老夫人与崔香菱领着全福老人进来,其后跟着薛映秋与薛月婵姐妹二人。   这崔香菱近来风光,眼看许氏要下堂,便是她上位的机会。本是每日晨昏定省才需得去远山院,她却是逮着空儿就去老夫人眼前跟上跟下,细心周到。   今日薛碧微出嫁,原该许氏这侯夫人上下张罗,她反而主动将摊子揽了过去,应是想着借此事表现出自己的掌家之能,为日后扶正增加筹码。 第78章 . 七十八只团子 新生   全福老人宽额大耳, 很是慈眉善目。   因要赶着吉时,双方见礼后,未多寒暄, 她便开始替薛碧微梳妆。   嫁衣很美,制衣的料子混有金线, 稍微动作, 则有微光闪烁。凤冠也很是贵重, 主要采用花丝镶嵌的工艺,其上形状圆润,皆有拇指大小的东珠就有一十三颗, 另有大大小小的宝石不知凡几。   薛碧微出神的望着镜中浓妆艳抹的自己, 面上不见喜色, 倒像是奔赴战场一般的凝重。   众人围在一起看她梳妆。   薛月婵那日一番巧辩, 老夫人相信与否, 外人不得而知,总之她不见影响,反倒还因为薛妙云成了弃子,隐隐有取而代之之势。   此前无论是她无心还是有意,不可否认的一点就是她算计了自己的姐姐, 薛妙云和薛映秋。如今看来,薛月婵非但没有愧疚之心,那通身气度,反倒不似往日怯懦,眉梢眼角略显飞扬。   据薛碧微观察, 薛映秋既不与她说话,便是眼神也不见交流,想来是对薛月婵寒了心。   女主在这府里唯一付出过真心的姐妹, 就是薛月婵,谁知到头来还被她摆了一道,哪怕是不曾得手呢?隔阂已经产生,便再难修复。   薛碧微暗道,两个在困境中抱团取暖的人,最后形同陌路。也不知在夜深人静时,薛月婵是否会后悔曾经的选择。   妆成,全福老人由崔香菱领着去花厅里用朝食。   老夫人静静的打量阖府上下姿容最为出众的六姑娘,心里一再感叹,如此绝色,怪道瑾王要用正妃之礼相迎。   她忽地有种预感,平远侯府的荣华富贵怕是要与薛碧微紧密相连。   这个自回京后,便不被府上真心相待的六姑娘。   不,她还有婵姐儿,老夫人的思绪千回百折,极快的否定了先时的猜想,那丫头生性自卑,是个给颗甜枣儿就能记一辈子的老实人,比微姐儿和秋姐儿都更容易掌控。   她不能让侯府的命运握在这两个有着不确定因素的姑娘手中。   “微姐儿,一旦进了瑾王府,便是有甚难处,侯府恐也鞭长莫及,”老夫人缓缓道,“你收敛着脾性,踏实本分的过日子,总有到头之时。”   自端阳节过后,老夫人精神受创过重,头发花白的苍老模样,像是提早步入暮年之人。   薛碧微温婉浅笑,“孙女谨记祖母教诲。”   今日过后,她与平远侯府就会彻底割裂,往日面对老夫人的那些不甘、愤懑、早化作云烟飘散,余下的只有“大路两边各自走”的漠然。   “都散了罢。”老夫人近几日都精神不济,今日又早起,勉力撑到现在已是艰难。她拄着拐由嬷嬷搀扶着缓步往外走,“容微姐儿自个儿待着。”   “母亲。”许氏见势赶紧跟上去,饶是希望渺茫,她仍是想为自己争取。   倘若老夫人一时心软呢?   薛映秋落在最后一个离开薛碧微的寝房,同时她还没头没脑的留下一句,“且安心。”   安心?安心甚?   薛碧微先时还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忽然灵光一闪,莫不是赵宸托人带的话?她昨晚辗转难眠,至天将报晓时才囫囵着眯了半个时辰,就是为着今日这多事之秋,先是害怕变故丛生,计划失败;后是担心赵宸那方得手,而自己却被困瑾王府。   也不晓得赵宸是否如她一般紧张?她转念又想,他可是一国之君啊,整日面对的是纷繁复杂的国家大事,与之过招的是各有城府的文武百官,他还有运筹于帷幄的沉稳,想来不会心慌意乱才是?   “姑娘,时辰还早着,您可要稍稍歇息一会儿?”喻杏掀帘而入,轻声问道。   所谓昏礼,自然是黄昏所行之礼。   现下还不及午时,期间不能随处走动,也不可吃喝,几乎要干熬至良辰吉时。   薛碧微道:“饿了,拿块糕点让我垫着肚子。”   喻杏闻言,从善如流的端着小瓷碟奉到她面前,“奴婢替您接着残渣。”   薛碧微小小咬了一口,失笑笑道:“喻杏,你莫要手抖呀!”   “姑娘,奴婢、奴婢就是心慌。”到底也才是十七八岁的小姑娘,面对生死之忧时,提心吊胆也在所难免。   未免赵宇生疑,侍女和乳嬷嬷自然要随嫁进王府的,所以她二人早在前几日就提着心眼儿,一举一动都小心翼翼,不敢教人发现端倪。   “是我连累了你和嬷嬷。”薛碧微抿唇黯然道。   “姑娘何必自责!”喻杏赶紧劝道,“奴婢早前就说过,与姑娘生死相随的!”   “这丫头总算说了句正经话。”平嬷嬷也进得屋来,闻言便道,“她私下里跟老奴背过十七八回,就怕今夜事败,小命不保。”   “人之常情嘛,”薛碧微道,“我这些日子也害怕得紧啊,不过担心归担心,却不能自乱阵脚。”   “那是自然。”喻杏道。   平嬷嬷端过一盏茶放到薛碧微手边,“姑娘,这一整日都不得吃食,您且喝口茶润润嗓。”   “不了。”薛碧微摇头,嫁衣繁复厚重,头上也跟顶着千斤顶似的,天气又闷又热,稍一动作都嫌难受吃力,若再频繁如厕,可不是要了她的命?   “有些困。”她说着就呵欠连连,眼角也冒出了泪花儿。   “呀,眼妆花了。”喻杏拿手帕小心拭去薛碧微眼角的泪痕。   “随它呢,”薛碧微不甚在意道,“到时喜帕一盖,谁能看到我顶着一张小花脸?”   “再则,这婚事吉不吉利的我可不管,能让赵宇触霉头才好呢。”   “是这个理儿,”喻杏点头,“可若连累了姑娘,反倒不美。”   “恶人自有恶人磨,”平嬷嬷道,“瑾王是,那宫里的太皇太后也是。”   “说来五姑娘出了事,大姑娘又指给了镇国公世子,那大房可会送七姑娘进宫?”喻杏问道。   “七妹妹这一招借刀杀人,不就是想为自己谋前程么?以往她心仪镇国公府大公子,却只能做大姐姐的影子,而今侯府上下只得她一人可用,想必她的眼光也水涨船高,再看不上那籍籍无名的苏隽了。”   不论旁人,单说平远侯府的姑娘,薛碧微还是很自信赵宸不会看她们上眼的,即使薛月婵当真去了那庭院深深的后宫,于薛氏又有何助力呢?   她说着秀气的又打了个呵欠,“喻杏,你将迎枕都垫在我腰后,让我靠着小憩一时半会儿。”   这令人遭罪的装扮,躺不得,站不得,当真烦人。   在喻杏和平嬷嬷掩帘离开后,屋子里蓦地寂静下来,墙角的大盆冰冒着丝丝寒气,薛碧微无神的望着窗外那处茂密的竹丛,脑中划过最后一丝念头。   这满院的湘妃竹,日后怕是再也见不到了。   梦境香甜。   薛碧微恍若置身云端,枕着棉花似的柔软云层,她整个人都陷在里面,舒服得下意识在里面打滚儿。   奈何云朵过于绵软,不太经事,又或是她力气大了些,突然就漏了洞,她一个不察,身子顺着滑进洞里,咕噜咕噜的直往下滚。   耳际是呼呼的风声,眼看着地面景物由模糊到蚂蚁般大小再愈发清晰,薛碧微以为自己会被摔成肉泥,心里一急,吓得双腿直蹬。   慌乱间她听到有一道女声在温柔又焦急的唤她,“姑娘!姑娘!”   薛碧微不禁睁开害怕的双眼,眼前却一片陌生的景象。   不是金碧辉煌的浮夸,而是奢华又精致的典雅。   她眼下躺的这一方睡榻宽大,西面挂着轻容纱帘,其上用双面绣技法,拿银丝彩线绣着花鸟虫鱼等图案。   榻前候着四位梳高髻,着同样式半臂襦裙的宫婢。   薛碧微掀开搭在身上的羊绒薄毯,撑着胳膊坐起来,环顾四周,有瞬间的茫然,而后她询问道:“几位姐姐,请问…”   “我现在何处?”   屋子里摆着金银玉器,地面金砖光可鉴人,殿中博山炉盘着两条戏珠的五爪金龙,答案显而易见,她发问纯粹是多此一举,可也想弄个明白。   “自然是在陛下的福宁宫啊。”领头的宫婢一张银盘圆脸,见薛碧微发丝凌乱,神情时而懊恼,时而迷蒙,她心生喜爱,说话间也多了不少亲近之意。   “陛下此时正面会臣工议事,辰时初刻尚返回用膳。”   “姑娘若没了睡意,让奴婢们伺候姑娘起身罢?”   “福宁宫啊。”她不过是小小眯了那么一会儿养养神,怎的醒来就到了福宁宫?薛碧微烦的抓了把头发,鸡窝似的头更乱了。   朝阳初升,满室堂皇。   夜里当是下过雨,院中朝颜缀着水珠绽开,晶莹剔透。   妆台上摆着白瓷小瓶的茉莉插花,气味很淡,但悠长沁脾。   透过妆镜望着自己,素衣洁白,面容干净,比之先前那个带着重妆,美则美矣却陌生的薛碧微,眼下才是熟悉的模样。   原本以为会有一场惊心动魄的经历,谁知最后却平静得恍若无事发生?是以,她醒来后才有种强烈的不真切感。直到此时,薛碧微才意识到,原来不是做梦。   她问:“星雨姐姐,我何时来的?” 第79章 . 七十九只团子 落定   圆脸宫婢唤作拂冬, 她生的一双巧手,给薛碧微梳头时又轻又缓,手法却不含糊, 三下两下便在她头顶盘了个单螺髻,固定好后, 又开始处理余下碎发, 嘴里道:“昨日下晌, 未到酉时。”   “我睡了这般久?”还睡得很沉,对外界毫无察觉。   薛碧微不自觉拧了眉,这个赵宸, 怎的都不提前与她知会一声?   拂冬八岁进宫为婢, 迄今已过十余载, 自有察言观色的本事, 她眼风瞥到薛碧微的细微表情变化, 以为对方对陛下有所误解,便解释道:“陛下将姑娘带回宫时,姑娘已经发起了高热。”   “陛下急宣太医为姑娘诊脉,道是姑娘心思过重,郁结难解的缘故。一朝松懈, 病气入体,这才昏迷不醒,盗汗频频。”   “啊?我没有多想的。”薛碧微眨巴着眼,难怪有一阵儿她觉得自己痒乎乎的,应当是婢女在为她擦身?   梳洗完毕, 褪下寝衣换了身轻薄的浅粉襦裙,臂上搭一根素色披帛,薛碧微在殿中随处走了走。   后觉得无聊, 她又趴在窗棂上看殿后院子里的那些花花草草。   内侍正精心侍弄着,将喜阴的文竹、兰花一一搬到廊檐下,或是日光不易照射之处,完了又将蔷薇、玫瑰的藤条、枝叶略做修剪整理,让它们的花簇分布的更为美观。   四位宫婢寸步不离的跟着,拂冬见赵宸迟迟未回,便道:“姑娘,您若是饿了,奴婢这就使人传膳。”   “陛下吩咐了,便是不等他也使得。”   薛碧微摇摇头,“我不饿,等等罢。”   赵宸到底没能赶回来用早膳。   自端阳节回宫后他原想对外宣称病重,以此能再让赵宇打消多半戒心,从而方便五月初八行事。谁知因地方官员懒政,在水利上中饱私囊、偷工减料,以致黄河口决堤,河水泛滥,沿线多地损失惨重,奏折、急报纷至沓来。不得以,他这两日都宿在养心殿处理要务。   今晨宫门将开,一众朝臣又紧急上书昨夜瑾王府遇袭之事,自然是各有说辞,各不退让,有来有往的争执了大半日。   薛碧微苦夏,到了午后便乏力得紧。   拂冬将煎好的药端来伺候着她喝了。没多会儿,困意来袭,她靠着贵妃榻头一歪,呼吸清浅的又睡了过去。   替人仔仔细细的掖了薄毯,拂冬招呼另几位宫婢到外殿候着。   离了薛碧微眼前,几个不大的姑娘偷偷叙起了话。   “不知陛下从哪儿识得的这仙女儿似的姑娘?她眉头一皱,我的心就揪了起来,直想好生哄着让她开怀。”   “陛下铁树开花,先帝爷在天显灵啊!”   “你这丫头,让苏公公听去了,定会得一顿好赏!”   “我也没错!苏公公自个儿还盼着咱们福宁宫有小主子呢!我倒是希望会是小公主,跟姑娘似的,光是看着就让人心都化了。”   “日后你们在姑娘跟前正经些,莫吓着人。”拂冬严肃道。   “那是自然,姑娘柔柔弱弱的,若是伤心了,莫说陛下,我见着也会心疼呢。”   残阳似血,天际铺散着薄纱似的云霭。   一缕昏黄飘进轻掩着的雕花格窗,悄悄爬上薛碧微的沉静的面庞,她的眼睫微颤,随即醒了过来。   赵宸一身轻便软袍,玉簪披发,不知坐在她身前细细看了她多久,见人睁眼,轻轻浅浅的笑道:“睡得可好?”   “白日里贪眠,仔细夜里睡不踏实。”   玉兔东升,与落日交相辉映。   黄昏很美,薛碧微懒懒的不愿动弹,“你几时来的?”   “半个时辰了,”赵宸欺身又离得近了些,抬手探她额头的温度,“应当是好了。”   “还有甚不适之处没有?”   薛碧微摇头,直接问:“昨日发生了何事?我分明在屋中小憩,怎的醒来却到了你的寝宫?”   “瑾王府的婚礼呢?”   “喻杏和平嬷嬷呢?她们可有性命之危?”   “你的玉佩呢?拿回来了吗?”   赵宸无奈的点点她的鼻尖,笑得宠溺,“一连串的发问,你让我回答你哪一个问题才好?”   “我听拂冬道,你朝、午两膳都没甚胃口,不若先用些吃食,我再与你细细说来,可好?”   薛碧微目光幽幽的看着他,“态度殷勤,显然做了甚虚心的事。”   “冤枉啊微微!”赵宸哭笑不得,“若是你怪我自作主张接你进宫,我却有自辩之言。”   “说罢。”她老神在在的,做出洗耳恭听的模样,“你可以解释,但是接受与否却在我。”   “微微!”赵宸闻言立时垮了脸,他拉着人的手晃啊晃,“端阳节那日我便说过,若要我依你行事,你需得全权听我安排。”   “你休要赖账!”   “你明知我不愿进宫,还不与我商量,”薛碧微斜眼睨他,“你是不是很过分?”   许是听到内殿的动静,苏禄钦迈着小碎步进来请示,“陛下,可否传膳?”   “传。”   他恶声恶气的,转脸又对薛碧微胡搅蛮缠,“不过分!”   “你先前答应的好好儿的,眼下却不认,出尔反尔,言而无信。”   “好了好了,”他这缠人的劲儿让薛碧微想起了赵小宸,若是不顺了意,一两个时辰都能听到他在耳边“嗡嗡嗡”的,她只得告饶,“不怨你便是。”   “你本就不能怨我,”赵宸嘟嘟哝哝的,将她揽在自己怀里,“昨夜瑾王府发生的状况,甚至出乎了我的意料。”   “赵宇重伤,王府大火至后半夜天降大雨方才熄灭。”   “你那两位婢子却也无须担心,自在安全之处。不过近来宫外的形势复杂,我怎敢放你独自在外不得我照看?”   听得喻杏和平嬷嬷无事,薛碧微放下心来,而后震惊道:“赵宇受伤了?!”   书中赵宇的身手极好,一般的三脚猫功夫能否近他的身还是两说,该是何等高手才能将他打成重伤啊?   “怎么,你还担心他不成?”赵宸神经敏感得很,尤其在晓得赵宇对薛碧微的执念甚深之后。   那赵宇在昏迷中胡言乱语,竟道出他与薛碧微有前世纠葛。   前世今生这等无稽之谈,放在以前赵宸只会嗤之以鼻,可有了自身的经历,再对世间的离奇怪谈就不得不抱有敬畏之心了。   当然,这也就解释了赵宇为何甘愿忤逆太皇太后等人,也要十里红妆迎娶薛碧微的原因。   就是不知他在幻境中与微微又怎样的相知相遇,算了,不能再细想,否则到最后自己只怕会怄到想吐血。   薛碧微气得打了他一下,“你又胡说!”   “到底发生了何事?莫要再吊我胃口了好不好?”   赵宸却故意跟她作对,挑高了一只眉,将半张脸凑过去,“微微,求人办事,总得拿出诚意罢?”   薛碧微见他厚颜无耻,抿了抿唇,反而道:“你先说与我听,再谈其他。”   “哼,”赵宸道,“微微不愿便罢了,我等得。”   “就怕微微等不得。”   他说这话时,声音放低,暧昧婉转,眼睛也牢牢锁住薛碧微目光,那凤眸里本就荡漾着漫无边际的情思,让他这般一错不错的盯着,薛碧微颇为羞赧。   只两军对峙,一方稍有退意便满盘皆输。她暗自鼓了鼓气,瞪圆了双眼回视他,努力作出凶狠的模样。   她颊边飞红,却梗着脖子与自己较量,樱桃唇微微撅起,倒像是…   赵宸眸光下移,心下闪过一丝笑意,再次对上薛碧微的杏眼,嘴上却不含糊,只错眼的一霎,他就已经轻轻咬住了她的唇瓣,继而缓缓的磨。   他吐气如兰,喉间漾着笑意,“微微,傻姑娘,你输了。”   “赵宸!”   薛碧微又羞又恼,“你胜之不武!”她抵着赵宸的肩,阻止他放肆的侵入。   “兵不厌诈。”   瞧瞧,论厚脸皮,她即使再修炼八百年也做不到他这般泰然自若。   晚膳时,薛碧微与赵宸相对而坐,态度坚决的不愿再与他亲近。   赵宸头疼,“微微,你过来。”   他处心积虑的接人进宫可不是为了看得见却碰不着的。   薛碧微的眼风都懒怠漏一丝儿给他,反倒是笑容甜甜的对布菜的宫婢道:“荷露姐姐,劳烦替我盛一碗汤。”   苏禄钦在旁甚是欣慰,往日陛下一人居于这福宁宫,作为九五之尊,时时得收敛着性子,沉闷得紧。   眼下有了六姑娘,两人平日逗逗趣儿,小打小闹一番,倒也是一大快意之事。   “陛下,您可否也用些汤?”   赵宸却道:“都下去。”   晚膳的菜式清淡,多以鲜香为主,很是合薛碧微的胃口。   她埋头吃的欢快,乍一听赵宸命令,立时抬起头来见侍立左右的宫婢内侍,包括苏禄钦都尽数退了出去,明亮宽敞的宫殿倏地冷清下来。   赵宸过去在她身旁坐下,拉了她的手委屈道:“微微,你不能如此待我。”   “我好容易盼你进了宫,喜不自胜,一时情难自已…”   两人私下相处,他常有孟浪之时,薛碧微恐他又说出些让人脸红耳热的话,手里的汤匙一搁,“好罢,我不与你置气了。”   虽是肯定的回答,但她的面色却无多少转圜,赵宸为讨她欢心,殷勤的为其布菜,将薛碧微面前的小碗堆的满满当当。   他放下公筷,缓声道:“事已尘埃落定,你且放宽心。”   “嗯。”薛碧微也不拒绝他的好意,“你应当性命无虞了罢?”她说着看向他,眉目中带着殷殷期盼。   赵宸心中动容,“嗯,无事了。”   “日后,你无需再担惊受怕。有我护着你,此一生当平安喜乐。”   话音未落,薛碧微的眼泪却倏然滚落,虽说她仍是进了这皇城大内,可面临的境况却已截然不同。   不会再有生不如死的折磨;不会再有国破家亡的流离;也不会再有身死异乡的悲凉。   赵宸也不会死,他意气风发,尽可以用余生去施展、去完成他的宏图伟业。而她,遑论未来如何,他二人目前总归是在一起的,珍视当下,便足够了。   “怎么哭了?”赵宸慌忙的把她抱进怀里,轻拍着背哄,“若是你不喜困在这四方的天,待日后我铲平障碍,你想出宫我都陪着你。”   “只是你莫要离开我太远好不好?父皇将江山嘱托给我,我既担起了重任,至少在朝中出现可继之人以前,我轻易放手不得。”   他话里带着小心,也带着浓浓的眷恋,薛碧微自他肩头抬起脸,拿手蹭了蹭脸颊的泪,带着哭腔道:“我不离开你。”   “你放心。”   一直以来,她期盼的仅是安稳度日而已。想要离开平远侯府、离开京城,也不过是因为没有归属感。   自父亲去世,离开蜀中,她便身若浮萍,若是能有心安之处,留在皇宫也未尝不可。 第80章 . 八十只团子 内情   赵宸所求甚少:幼时每日念着太傅能少留课业;少时则是祈盼父皇身体康健, 现在他渴望能与薛碧微、也只与她一生相守。   他忍住眼眶中将要溢出的泪意,哑声道:“嗯。”   “微微,你日后必不会为今日之决定后悔。”   一餐饭让不期而至的眼泪扰乱, 只得草草结束。   唤人进殿来伺候着净了面,赵宸忽然问道:“可要去别处转转?”   “真的吗?”薛碧微的眼睛仍是水汪汪的, 黝黑明亮, “福宁宫以外的地方我也可以去?”   赵宸失笑, 亲昵的刮了一下她的鼻尖,“若是将你困在福宁宫去不得别处,岂不是我的无能?”   “今夜月色空明, 又有星辉相伴, 不若咱们去游湖如何?湖中莲花开得正盛, 还可摘莲蓬剥了吃。”   “好啊, ”薛碧微欢喜的挽上他的胳膊, 展颜道,“过去在蜀中,每逢夏日,爹爹便带着我邀上三五友人,共同泛舟湖上。”   “不仅采莲, 还会垂钓。”   “两尺来长的野生湖鱼,肉质紧实颇有弹性,或烤或脍,鱼头、鱼大骨熬汤,鲜得舌头都要掉啦!”   “宫里养的鱼多是作观赏用的鲤, 让人难以下咽。”   两人一面说,一面缓步往宫外行去,宫婢内侍随行其后。   “你吃过?”薛碧微问。   赵宸不置可否, 神色讳莫,似是不愿提及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   苏禄钦听了却在一旁笑道:“六姑娘有所不知。时年陛下九岁,因课业不佳与先帝爷起了争执。”   “陛下为先帝爷的态度很是着恼,心中郁气难平,赌气下水去莲花池中打捞了两条先帝爷精心饲养的黄金鲤,命人一烤一煮,后送至先帝爷跟前示威。”   “先帝爷面不改色,执筷小吃一口,直道口感甚好。陛下心生狐疑,也随之尝了尝,事后才知是先帝爷有意诓骗!”   薛碧微笑得直冒眼泪花儿,“我见豚儿那般聪明伶俐,还以为你自小就天纵英才,无事不精呢!没成想还有这傻愣的时候!当真可爱!”   赵宸板着脸,有着神圣不可侵犯的严肃,“不许说我可爱。”   “豚儿最是喜欢听我夸他可爱。”薛碧微撅嘴道,“而且他还是个贴心的小棉袄,哪会像你啊,一肚子坏水!”   “呵,那小鬼面对你时才有模有样,傻子!”赵宸反驳道。   “你才傻!”薛碧微不满的揪了他一下,眼珠子滴溜溜的转,煞有介事道,“哼,我就知道!你把我诓进了宫就不晓得珍惜啦!这才几个时辰啊?我便从‘微微’变成了‘傻子’!赵宸,你真是没良心!”   赵宸算是明白豚儿那软磨硬泡的本事为何会精进为让人头疼的倒打一耙,原是得了微微的真传。   “你可不是小傻子么?”他抬手按住她放在自己臂弯的双手,眉眼间的浅笑荡漾,唇角轻弯,颇有些自得道,“当初一见我的脸便傻不愣登的走不动道,我若是坏人呢?傻不傻?”   “哼!分明就是你不怀好意以美色/相诱!”他三言两语就戳破她是肤浅的颜控的事实,薛碧微不甘示弱道。   “对,我故意的。”   他他他、他居然承认了?   薛碧微想起那些时候的面红耳赤、小鹿乱撞、手足无措,落在这家伙眼里,指不定在心里如何笑话她呢!   她只觉无地自容,一头栽进他怀里,“啊啊啊!羞死了!”   赵宸握着她的肩,低头柔声细语道:“我很喜欢。”   …   太液池宽阔,几乎一眼望不到边。水面银色的波光闪闪,与那天上的星遥相呼应。   “难怪文人雅士好夜游呢,”薛碧微搭着赵宸的手跳上一艘看似平平无奇,实则用柚木制成的小舟。   赵宸挥退了摇桨的内侍,“朕自己来。”   两人将要出发,苏禄钦得了报,上前一步道:“陛下,昭王殿下求见。”   “王叔?”赵宸眉头微挑,“宣。”   “昭王殿下趁夜入宫,当是有急事罢?要回去么?”薛碧微坐在他对面的小凳上,手执一把纨扇摇着。   暑热已退,荷风轻缓,又有明月星辉相伴,最是惬意不过,故而赵宸道:“无妨,王叔最喜这着花前月下的情景,不定会文思泉涌,作出几曲佳作流传。”   先帝疼爱幼弟,允其在宫中行走时可乘轿辇。   此时的赵u发髻散乱,还敞着衣襟,锁骨至胸口都袒露在外,脚上踏着谢公屐,只他离府匆忙,途中丢了一只都不曾发觉。   他不断催促抬轿的内侍,“快些快些!”   一路小跑,不及两刻钟便到了太液池。   赵宸见他如此风流不羁,立时皱了眉,同时还捂住薛碧微的眼,冷声道:“王叔!”   赵u这才发觉有小姑娘在呢,他悻悻的拢了拢衣衫,尴尬笑道:“是臣为老不尊了哈哈。”他顾自整理了一番,而后也上得舟来。   薛碧微便与赵宸并肩而坐,替他让出位置。   赵u直言她客气。   “王叔急着进宫寻朕所为何事?”赵宸问。   “陛下,臣那语芙歌姬与瑾王有甚深仇大恨,怎会暗中行刺于他?”傍晚时,赵u醉酒昏睡醒来,从管家处得知昨夜瑾王府变故,心下一紧,立时便进了宫。   “王叔的人,你竟不知她与瑾王的纠葛?”赵宸漫不经心的摇着桨,小舟缓缓的向莲花丛中驶去。   赵u赧然道:“王府歌姬众多,且大都命途坎坷,臣以为语芙与旁人无异,便未多做了解。”他顿了顿,又问,“语芙现在何处?”   “当晚便被瑾王府的护卫就地砍杀了。”   依赵宸的计划,在暗卫进瑾王府成功拿得玉佩后,则会以声东击西的方式引开赵宇,从而争取语芙等人离开的时间。谁知那女子刚烈,竟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复仇,最后落得死无全尸的结局。   薛碧微很容易就从他二人只言片语的对话中找到了真相,她惊道:“你另寻他人代我嫁入了瑾王府?!”   赵宸赶紧拿话堵她,“你事先答应任由我全权处理此事。”   “再者,我能眼睁睁看着你与赵宇拜天地、入洞房?!”说到最后,他忆及曾经设想过的场景,气道,“你想都别想!”   “你好好说话,行么!”薛碧微瞪他,“你怎么能...”   “怎么能牵连无辜之人呢!”   说到底她骨子里还是现代人的思维,因为阶级的分化和对立,使得人与人之间没有绝对的平等,但是生命是无价的啊,若是可以,谁不想一生顺遂无忧呢?   她不就是因为怕死,才想着扭转既定的命运吗?   可赵宸有错吗?   站在当前的时代来看,没有错。他是天子,生杀予夺,仅凭他一句话,更何况,他的出发点是为了她的安危。   薛碧微想,封建阶级思维与现代平权观念如同参商二星,永远相隔,不可调和。   可是...   赵宸哼声道:“先时我不愿说,正是因为顾及到你的心情。”   “果不其然,你会跟我闹。”   “我没有,”薛碧微理智上对赵宸的所作所为表示理解,可感情上嘛,她嘴硬道,“我自己愧疚,你无须理会我。”   “薛碧微,”赵宸咬牙,恨声道,“我迟早会被你气死!”   眼看着两小辈在自己跟前吵起来,赵u赶紧说和,“六姑娘,那瑾王府防守严密,进出不易,赵宇又非良善之辈,陛下为保万全才出此下策。”   “当然,六姑娘心地善良,不忍看旁人白白送命也是理所当然。”   “只眼下事已成定局,多说无益啊。”   小舟在无边荷叶中穿行。   太液池里多以单瓣粉莲为主,荷丛深处还有少见的“品字莲”、“四面莲”,也就是俗称的“千瓣莲”。   舟上备有小刀,薛碧微饶有兴致的拿起想要摘一朵莲蓬,谁知就有另乘小舟随行在侧的宫婢奉上已经剥好的莲子。   赵宸喂她吃了一颗,“当心自己划了手。”   薛碧微脸颊鼓鼓,含糊不清道:“本姑娘摘莲蓬,从未有过败绩。”   “你尽可吃着,过后仍是有兴致,自己再摘也不迟。”赵宸软声道。末了,他提起先前的话茬,“那语芙与赵宇有杀父之仇,一直在寻机报复。”   “王叔将她送来,纯属巧合,不过也正中她的下怀。”   赵宸欲李代桃僵,自然不能让人轻易看出破绽。   昭王府往来歌姬者众,寻一与薛碧微身量、体态相近的女子并非难事,且还能做到神不知鬼不觉。   那语芙相貌平平,然而遮住脸后却与薛碧微真假难辨。   “出事前,她留下遗书交于相好的姐妹,王叔若是需要,朕明日使人交还于你。”   语芙的歌喉、琴艺出众,在她未进昭王府前,便是因为唱了赵u填词的曲子,从而吸引了他的注意。   说来与她相识已有三年五载,知晓其芳魂永逝,赵u也生出颇多惋惜之情,他点头应下,再问:“瑾王与人相交,素来和善,怎会与一歌姬有了交集?”   薛碧微也奇怪的很,旋即竖起耳朵听赵宸说明缘由,一颗莲子拿在手里都顾不得吃。   赵宸瞥了她一眼,薛碧微心领神会似的,很是热情的就着自己的手喂给他吃。   意外之喜。   “陛下,二位可否考虑考虑臣这孤家寡人的心情?”   坠入爱河的少年郎都是这么卿卿我我的吗?赵u愤愤的想,待他回府就写长诗记叙大殷建元帝是如何与未来的皇后旁若无人的如胶似漆。对,写乐府诗!用揭露现实的手法,抨击这惨无人道的恶行!让天下百姓、后世子孙都唾弃他!   赵宸拿了帕子给薛碧微擦手,还不以为意道:“王叔不愿娶妃,还能赖朕?”   “好的,”赵u欣然认怂,“陛下,随您乐意。”   薛碧微羞答答的,小声对赵宸道:“你快说罢。”   擦完了手,赵宸也不把人放开,而是握在手里不时的捏捏,“不知王叔可还记得前任户部侍郎齐审言贪墨一案。”   “自然。当年东南沿海之地瘟疫横行,朝廷拨款赈灾。然数十万灾款在押送途中却不翼而飞,后经查实由齐审言暗中将其据为己有。臣记得这是瑾王入朝后经手的第一件差事,事后又亲自监斩了齐审言。怎的?有甚内情?”   “齐审言正是语芙的父亲。” 第81章 . 八十一只团子 大怒   赵u瞠目, “臣竟不知。”   “怪道语芙气度不似一般风尘女子,原是官家女郎入的乐籍!臣当真糊涂!若是早前便知,又如何会让她莽莽撞撞!”   薛碧微却道:“若语芙的父亲死有余辜, 她自当苟且度日才是,怎会心心念念的想要复仇呢?”   “昭王殿下, 她莫不是不辨是非之人?”   “绝无可能!”赵u否认道, “语芙温柔解语, 大气洒脱,断然不会颠倒黑白!”   “难不成有冤情?”薛碧微转头看向赵宸,期待道。   赵宸默然颔首, “她在遗书中写明了当年经过, 道是时任户部尚书, 现任中书侍郎的张适为背后主谋, 而赵宇明知齐审言非贪污之人, 却碍于结案之期在即,又为在朝中立威,他将错就错,迫使齐审言认罪。”   “张适这老匹夫!”赵u怒道,“他看似不结党、不站队, 没成想竟深藏不露,还与瑾王勾结!”   “不宜贸然下结论。”赵宸深思道,“此人虽私德有亏,却因在大是大非上自有立场,加之能力出众, 而得父皇数次提拔。”   “现下有两种可能,如王叔所说,张适与赵宇狼狈为奸;二则是张适老奸巨猾, 蒙蔽上听,将自己的嫌疑如数转嫁齐审言,才使得赵宇造出冤假错案。”   “陛下会重查此案吗?”赵u问。   “查。”赵宸似笑非笑道,“朕不查,如何拿捏赵宇的把柄?”   “不过,赵宇因语芙受了重创,恐也不会善罢甘休。朕怕是要连累王叔替朕背黑锅了。”   “却也无妨,”赵u潇洒人间,仅靠赵宸便足以自保。当然,若较起真来,尚且与赵宇也能一分高下,他皱着脸道,“臣担心的是,赵宇会否煽动朝臣,弹劾臣谋害先帝子嗣?”   “或是进一步诬陷臣有反心?”   赵宸淡声安抚道:“王叔安心,由语芙牵出一桩陈年旧案,且赵宇还与之难脱干系,无论如何,他都不会将此事摆在明面上与朕叫板。”   “当然,也不排除他为了找朕的麻烦,将他被刺杀一事矫饰一番,让王叔伤些筋骨。”   “哎,”赵u一叹再叹,“语芙傻啊,她通过臣的口向陛下陈情,请求为父翻案,岂不事半功倍?偏偏要走上一条不归路。”   “她是如何伤的瑾王?”薛碧微问,“难不成会武?”   这话一问出口,赵宸的脸色就变了变,眼神幽幽的,说话也酸里酸气,“哼,他对你当真没有半分防备。”   “不想理你了。”薛碧微气鼓鼓的,那赵宇自作多情,与她何干?赵宸这家伙吃飞醋也得适度啊!   估摸着两人又得拌嘴,赵u及时插嘴道:“这不难猜。”   “定然是语芙趁瑾王揭喜帕时毫无防备,将早已藏于袖中的匕首刺向他的胸口。”   赵宸讨好的捏捏薛碧微的掌心,而后道:“确实如此。”   “不过赵宇身手不错,警觉地将语芙一掌打偏,这才避开要害,留住了一条命。”   薛碧微怅然不语。   星河灿烂,荷风习习。   小舟漫无目的的在湖面上飘荡着,带起的涟漪泛着悠悠水声,静谧美好的夜晚,心却沉重难耐。   “赵宸,尽快查明真相好不好?”   “嗯。”   ...   夜里淅淅沥沥的下了场小雨,晨间的空气沁人,微有凉意。   太皇太后也因此然染了风寒。   “无甚大碍,”太医诊脉后收起腕枕,一面道,“待老臣开下药方,娘娘喝上一两副便好全了。”   太皇太后昏昏沉沉的,单手支颐靠着迎枕,有气无力的唤周嬷嬷,“送李太医。”   周嬷嬷依言将人送至殿外,见一宫婢匆匆从廊檐下行来。   待那宫婢与她低语几句,周嬷嬷面露惊诧,随后让其退下,自个儿又疾步向内殿而去。   “有甚要紧事?瞧你这般着急。”太皇太后正阖目养眼神,听得动静后,缓声问道。   “娘娘,”周嬷嬷语带沉重,“陛下...陛下偷梁换柱,竟将那薛六姑娘带进了皇城,眼下就养在福宁宫。”   “昨夜陛下还与薛六姑娘共游太液池,昭王殿下作陪,三人很是春风得意。”   闻言,太皇太后的双眼豁然睁开,目光犀利,她愤而起身,将手边茶盏扫落在地,“混账!”   “好一个狐媚子!无名无分竟堂而皇之的进了福宁宫!哀家尚且去不得,她有何能耐!”   “赵宸目中无人,哀家定要他好看!”   “娘娘,陛下态度坚决,您还要...”周嬷嬷迟疑道,“如此一来,您与陛下之间的矛盾怕是会愈发尖锐。”   “他的一举一动有半分将哀家放在眼里吗?!”太皇太后大动肝火,本就有些晕眩,这会儿更是气得脑仁发疼,她抚着额头坐下来,怒道,“芊芊被他关在牢里生死不知!慎儿也让他寻了错处打得半身不遂!眼下又是老四!”   “他为了抢女人连兄长都能狠心加害!还有甚是他不敢做的?”   “这一桩桩一件件,他都是在把哀家、把许家往绝路上逼!”   “娘娘息怒!”眼见太皇太后气得脸红脖子粗,且呼吸急促,周嬷嬷恐她气血翻涌,会不慎昏厥,立马好言相劝,“老奴觉着,若是娘娘能与陛下恳切相谈,兴许能改变当下被动的局面。”   “不可能!”太皇太后斩钉截铁道,“赵宸带人大张旗鼓的游湖,便是与哀家公然挑衅,哀家定然不能忍气吞声!”   “否则以他的心狠手辣,哀家哪日一睡不起也未可知!”   “娘娘!”周嬷嬷自觉唇焦舌干,可太皇太后还是执迷不悟,一时也无言以对。   “明日就将哀家看中的那些个贵女接进宫来。”太皇太后冷哼道,“薛碧微以色侍人,焉能长久?”   “女子善妒,即便这两人眼下情比金坚又如何?莺莺燕燕环绕在侧,赵宸终会厌弃了她。”   “另外,赵宸不是不在乎身后名吗?那便将他夺妻杀兄一事传出去。而薛碧微有此污点,哀家倒要看看她如何在后宫立足!”   太皇太后所言一字不差的传入赵宸的耳朵。   彼时他正在养心殿后殿用早膳,听完苏禄钦所言,冷笑道:“异想天开。”   “吩咐下去,京中不得有任何关于微微的流言,不论是赵宇还是太皇太后的人,一经发现,就地格杀。”   “那…”苏禄钦道,“瑾王广发请帖,以致世人皆知其当日迎娶的是六姑娘,日后六姑娘的身份…”   “平远侯府六姑娘不是在新婚之夜已葬身瑾王府火海了么?”赵宸说着放下玉箸,又接过宫婢呈上的帕子拭了拭嘴角,“至于具体如何,朕会与微微细商。”   “老奴明白。”   国事繁重,赵宸随即回到前殿。   当场争得你死我活的几位大臣见陛下返回,憋红着脸,瞬时纷纷噤声不言。   “怎的不吵了?”赵宸意味不明的笑道,“你们一日不吵,朕反而觉得这养心殿少了些乐趣。”   “微臣惶恐。”   诸臣躬身告饶。   赵宸大马金刀的坐下,随手拿起一本奏折看了看,嗤声道:“黄河水患乃是当务之急,重中之重,不曾想周尚书的眼界还困囿于旁人那一亩三分地。”   “王祭酒府上砌墙占了吴翰林的宅子一尺之地,这也值当你特意写折子上奏?”他漫不经心的抬眼,“你无事可奏便闭嘴!有意致仕回乡就直言!少拿东家长李家短的鸡毛蒜皮事糊弄朕!”   那周尚书明白自己成了陛下借机宣泄脾气的口子,一肚子苦水没处倒,还得战战兢兢的跪下请罪,“微臣该死!微臣该死!”   赵宸心气儿不顺,看谁都是尸位素餐的废物,他也懒怠再听这些人磨叽,直接点名道:“巡查黄河水患一事,由张适代朕亲临。”   群臣相争,张适从来是袖手旁观,不参与,也不随意发表高见。他生就一副憨实相,与谁都和和气气的,倒也无人与他为难。   眼下他正事不关己的看戏,不及防被陛下提及,心下错愕,面上却是不显,当即欣然受命,“微臣定不辱陛下使命。”   “嗯。”赵宸如平日一般对他的态度,看不出甚异常,“此次一众涉案官员、豪绅等相关之人,均严惩不贷。”   他顿了顿,又对户部尚书道:“再拨出十万两灾银,由张侍郎一并带往灾区。”   十万两!   前几日已拨款二十万两,现下又…   户部尚书只感觉自己的心在滴血,可是他能怎么办?他不敢质疑陛下啊!   他强颜欢笑的应下,“微臣领旨。”   啊,心痛。   挥退众臣,赵宸让内侍抱着奏折随他回福宁宫,路上苏禄钦问道:“陛下,您将张侍郎派遣出京,是为何?”   不正是要查他吗?   “齐审言当年与山匪合谋昧下赈灾款,而语芙在遗书中提到那山匪实为张适的同乡,本是在蓟北从军,却因骚扰当地百姓被处以军法、革除军籍,后落草为寇。”赵宸神情散漫,歪靠在轿辇的扶手上,“朕记得卷宗里写齐审言的共犯乃琼州人士,而张适为太原人。”   “苏公公,对此你有何看法?” 第82章 . 八十二只团子 相处   “您的意思是, 与齐审言一同处决的山匪身份有异?或是张侍郎为保自己清白,从而暗箱操作换了他同乡的户籍;又或是那被处死之人实则是替死鬼?真正的嫌犯如今还逍遥法外?”苏禄钦沉着分析道。   “无不可能。”赵宸道,“你着人到兵部调出与张适同乡身份、经历相似的退籍或在籍所有士兵的档案。”   “若此人穷凶极恶, 又在截取官银上尝过甜头,此次不定仍会蠢蠢欲动与张适谋事。”   “当然, 张适离京, 也正方便朕放开手脚重查齐审言的案子。”   到得福宁宫, 宫室内一如往常的安静,不见少女纤细的身影。   赵宸五更天便起了。   至演武堂练剑、打拳,又到书房看书习字, 再梳洗一新已是一个时辰以后。   东边天际的晨光渐起, 日出红而苍凉, 微风泛冷。   薛碧微贪眠, 他去偏殿瞧她时, 小姑娘睡梦香甜,睡容恬静。   圆润如樱桃一般的红唇微微嘟起,赵宸俯身轻啄,不□□连不去。   若有似无的痒意,惹醒了薛碧微, 她抬手挠了挠脸颊、唇畔,杏眼微睁,眼前之人有模糊的轮廓,她不耐将人推开,嘟哝道:“烦人。”   普天之下, 恐怕也就她能毫不留情的便是对赵宸的嫌弃。   赵宸也不恼,反而低低笑着将人捞进怀里,“众臣进宫议事, 我怕是脱不开身,便不与你一同用早膳了。”   “白日里若是无趣,书房里有好些志怪杂谈及民间的小玩意,你自个儿消磨这光景,待我忙完政事再回来陪你可好?”   他絮絮叨叨的说了好一阵,只换来薛碧微迷迷糊糊的鼻音,“嗯。”   她似是觉着被赵宸抱得不舒服,身子往左一翻,便滚去了床榻里侧,再不搭理他。   忆及晨间的情形,赵宸开口正要问,便听内侍回禀道:“陛下,姑娘眼下正在园子里乘凉。”   先帝闲时好侍弄花草,故而这福宁宫的殿后花园可赏四时之花。东北角有一处藤萝花架,四四方方的,形如凉亭。正值花期,藤萝如瀑,远处瞧着又似淡紫烟雾缭绕,如梦似幻。   亭中有白玉石桌,桌上铺着纸张,水墨。薛碧微手里拿着一杆笔,与四位宫婢在说笑着。她身前三步之远是拂冬手执纨扇倚在栏杆上,置身花瀑中。   荷露立在拂冬身旁,轻轻摇着扇子。两人目光相对,在浅浅交谈。   另两位宫婢也在近处,跪坐在一张矮几后,一人读书,另一人伏在案上,单手撑着下颌做倾听状。   赵宸远远瞧着,淡声道:“微微与她们倒是相处融洽。”   苏禄钦垂眼正色道:“六姑娘待人又宽和,而婢子们年岁又不大,是以才散漫了些。”   “老奴过后敲打拂冬一二便是。”   “无妨,”赵宸道,“微微初来乍到,朕难免有疏忽之处。她身边多些亲近能用之人未尝不可。”   “只你紧着些,莫让人以为微微年纪小、不知事,则是好欺负的。”   “老奴明白。”   ...   这边薛碧微用炭笔打好草图,正在细化线稿,她抬手指挥,“拂冬姐姐,你的兰花指再翘一些,身段也尽量放柔软。”   “嘴角的微笑略微僵硬,你当做私下与人闲聊便好啦。”   拂冬窈窕玉立,相貌也出众,因是在福宁宫当差,需时刻谨言慎行,内敛严肃,乍然让她露出女儿家的娇态却全然不在行。   荷露忍不住打趣道:“姑娘,您就莫要为难拂冬姐姐啦!”   “她最是板正不过,可做不来姑娘说的温柔小意!”   另两位婢女听了这话捂嘴直笑。   拂冬好容易在薛碧微的指导下摆出令人满意的姿势,半分不敢动,只能嗔怒道:“哼!你这丫头惯会取笑人!牙尖嘴利的,可不让人嫌?”   “待我得了空,定要好好儿治你。”   荷露闻言,立即假模假样的求饶,“好姐姐,妹妹认错便是了,莫要罚妹妹可好?”   薛碧微有速写功底,故而画线稿的速度很快。宫婢们在旁你来我往的打嘴仗,她也没受到影响,不出一个时辰,一幅精心绘制的“美人消夏图”已见雏形。   她唤道:“几位姐姐快来,可有甚不满意的?提出来,方便我改动。”   荷露捧了盏茶放在她手边,随后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纸面看,赞道:“姑娘的画技不逊好些个大家呢!”   另三人也赶紧围拢来。   虽说日日会通过铜镜观得自己的模样,可拂冬从未想过在旁人眼中会是何种相貌。   原本自觉粗犷、甚至稍显英朗的五官在薛碧微笔下透露着沉静温柔,那眉眼泛水,带着愁情,不知是在伤繁花易逝,还是苦恼盛夏烈日。   薛碧微笑道:“以往爹爹评我所作,道是匠气十足,荷露姐姐着实过誉啦。”   荷露却噘嘴道:“奴婢句句属实,姑娘又何必自谦呢。”   “奴婢也以为荷露所言非虚,”拂冬细细观赏后将画纸放回桌案上,又拿镇纸压着,“往时只听人讲究形神,而貌却差之甚远。”   “奴婢却喜形神貌皆备,如此,垂垂老矣之年回顾年青时的貌美,还能用画像佐证呢!”   “可不是这个理儿!”   众婢子深以为然。   薛碧微忍俊不禁道:“看不出姐姐们竟然这般深谋远虑。”   几人正你一言我一语的叙话。   拂冬见日头高照,亭中虽是光影斑驳,却也有了些热意。   她问薛碧微,“姑娘要进屋吗?或是奴婢唤人将冰盆摆出来?”   薛碧微还未觉着热,便道:“巳时再回也不迟。”   荷露眼神儿好,她瞥到赵宸跟前的内侍一晃而过,旋即接上话,“应当是陛下回宫了,若是奴婢没看错,方才多宝在廊檐下晃悠呢。”   薛碧微随之改口,“那还是进屋罢。”   得了准话,宫婢们齐齐收整着桌上的画纸等物,再一抬眼,薛碧微已经移步至廊下了。   拂冬追在后头,低声喊道:“姑娘,您还未净手呢!”   沿着廊庑拐了个角,正好看到自己寝殿的窗户大开,赵宸正盘腿坐在窗前软榻上批折子。   薛碧微就势从窗棂处探进脑袋去,忽然开口,“在忙呢!”   赵宸安坐不动,语气悠然道:“想吓唬我?”   确实不见他有被惊吓到的痕迹,薛碧微讨了个没趣,瘪瘪嘴,“你好歹也配合我嘛!”   赵宸却不纵着她,“我又不会做戏。”   薛碧微暗骂,少来,你分明是天下第一大戏精!   她懊恼的跺跺脚,从窗前绕开往正门进去里面。   她侧身坐下,双手撑着榻沿,脸向赵宸道:“还不到午时呢,这就议完事了?”   赵宸放下朱笔,自然而然的拉过她的手握着,眼神扫过随后进殿、已收了懒散状态的四位宫婢,淡然道:“亏得我念你独自留在福宁宫会憋闷,不成想还乐得自在?”   “不会啊,幼时爹爹忙于公务,我也仅有喻杏和嬷嬷陪伴。况且,拂冬姐姐她们能说会道,有趣得紧。”   赵宸斜眼睨她,“我与你相识这般久,怎的未见你主动为我作画?”   “我也是一时兴起嘛,”薛碧微讨好的给他剥葡萄吃,“只要你愿意,莫说一张,便是百张、千张我都为你画。”   “我听闻,宫廷画师为天子作人像会扬长避短?”   “如你一般全无瑕疵的相貌,画师定然欢喜,只照实画出即可。”   她漫不经心的剥着葡萄皮儿,赵宸的注意力让她的纤纤细指给吸引过去,再低头看自己的掌心,果然蹭了一手黑。   他头疼道:“打盆水来。”   薛碧微迷惑不解,还凑近了瞅他的脸,“没出汗呀。”   小姑娘而今几乎是万事不愁的状态。   夜里睡眠甚好,肤色红润,加之本就是花一样的年纪,肤质也是水当当的剔透。赵宸起了捉弄她的心思,拿手在她脸颊轻轻抚过,“小花猫。”   薛碧微以为自己脸上蹭了炭黑,在他方才下手的地方拿手擦了擦,结果适得其反,反而越抹越黑。   赵宸见了,无奈又宠溺,“傻气。”   此时,宫婢端上一盆清水,他拧了帕子亲自给她擦脸,“你呀,越发没了往日的机灵劲儿。”   薛碧微微微扬起脸,由着他动作。自己摊开两手,眸光下瞥,见黑不溜秋,像是下矿挖煤了似的。   她讪讪道:“好险,幸而你还未吃我方才剥的葡萄。”   “哼,”赵宸给她的手擦得细致,轻睨她一眼,而后提及正事,“太皇太后那处,未免她在你身份上做文章,我…”   “这世上再无平远侯府六姑娘,你可愿意?”   此事于薛碧微而言也并非贸然,她沉吟一瞬,语气有些许低落,“若非你插手,按照我原本的计划在离开京城后也是会隐姓埋名的。”   “只是,如此一来,爹爹…”   “往后逢平远侯府祭祀,却无为他悼念的子子孙孙,我有些难过。”   “这有何难,”赵宸笑着将她拢进怀里,“我的皇后总不能出身无名罢?待到合适的机会,我赐封薛弘杰侯爵位,你再以他义女之身份嫁予我为妻,你觉得呢?”   “皇后?”意识到他并未有玩笑之意,薛碧微不免赧颜,双手挡住胸口,嗔恼道,“我才十五岁!”   “你、你坏人胚子!”   赵宸莫名被怨,又见她抗拒,不免沉声道:“怎的?你仍是不愿嫁我?”   “虽说本朝男女未有法定成婚之龄,但民间女子十二、三岁出嫁之人不在少数,独独我成了坏胚子?”   薛碧微瞪他,“我还是小姑娘呢!如花似玉!不对,含苞未放!”   “你休想强迫我!”   她紧绷着小脸,作士可杀不可辱的贞烈状,赵宸还真恍然生出一股自己却如她所说的禽兽不如的错觉来,他捏她圆鼓鼓的脸蛋,“尽会胡吣!”   “我会忍心让你承受生育之苦?你若晚几年嫁我,也并非不可。”   “只眼下的状况却是,在旁人眼中你无名无分,那些个捧高踩低的定会轻慢你,我哪里舍得你受委屈?”   “如此,咱们可暂时定下未婚夫妻的名分,避免落人口实。”   到底是谈婚论嫁呢,薛碧微羞得很,她又不似赵宸厚颜,还能一本正经的商量。他所说字字为她着想,似乎没甚不妥之处,薛碧微只得胡乱应下,“好。”   “随、随你便是。”   赵宸压下心中窃喜,神色如常道:“微微金口玉言,再不可失信于我。”   “我何时诓骗了你?”薛碧微鼓着双眼,牢牢盯着他。 第83章 . 八十三只团子 琐事   赵宸扬唇一笑, 略过此话不提,转而又正色道:“总归闲着也是闲着,我安排宫里经验丰富的老尚宫指点你处理宫务可好?”   先帝离世前将执掌后宫的凤印予许贵太妃代为保管, 为防其揽权让赵宸掣肘,又留下旨意待赵宸大婚后则交由皇后。   薛碧微对此有所了解, 闻言微蹙了眉道:“太皇太后与贵太妃恐怕早看我不喜, 若是她二人以权压人借我来攻击你该如何呢?”   毕竟后宫中的阴谋诡计, 赵宸再是严防死守恐怕也比不得那两位在斗争中脱颖而出且位于金字塔尖的女人。   “待过段时日,他们尚且自顾不暇,又怎会有心力与你难堪?”赵宸冷哼道, “再则, 眼下你无需与她们狭路相逢, 便是有心找你麻烦, 也师出无名。”   末了, 他捏捏薛碧微的手,“有我在,你万事安心才是。”   他成竹在胸的笃定模样,让薛碧微开始反思自己在面对敌人时过于畏首畏尾、瞻前顾后。既然她已决心长伴赵宸左右,合该无所畏惧, 如此才不至于过于软弱而拖了他的后腿。   如此一来,薛碧微心下大定,笑着应了赵宸的提议。   …   赵宸心有谋算,早为薛碧微做好安排。因而在他与人商定好的第二日,六尚局的女官便到了福宁宫候命。   将是卯时三刻, 晨光大亮。   拂冬过来唤起时,薛碧微正迷糊着眼睛都睁不开。   “姑娘,尚宫嬷嬷们已在殿外候着呢!”   “嗯?”薛碧微瓮声瓮气的, 显然不想起。   “尚宫局的刘尚宫严苛板正,若是她与姑娘为难反倒不美,”拂冬好声好气的劝,“姑娘且忍忍,总归只学这半日,待午休时再把瞌睡补回来便是。”   以薛碧微现在的身份确实不好在后宫高品级的女官们面前拿乔。她在床榻上来回翻滚了几圈,总算赶跑了些睡意。   四位宫婢见状,赶紧上前有条不紊的伺候她盥洗。   至桌前用膳时,六尚局女官上前见礼。   薛碧微默默打量着她们。   一行六人,年纪最轻者也过了而立之年。为首那个着深紫官服,全身上下皆是一丝不苟,脸上的每一道岁月痕迹都透着威严不可侵犯的老妪就是六尚之首的尚宫局尚宫。   这般不苟言笑,让薛碧微恍然有种还在上学时,因犯了错要面对手拿戒尺的老师时的错觉。   后宫规矩繁多,事务繁杂,涉及到的方方面面,其下虽是分工细致,但最后需得经由中宫处理的折子仍不在少数。   加之日日与容嬷嬷似的刘尚宫相处,薛碧微不经悲从心来,只想大声嚎哭,好日子到头了!   六尚之中原是只有尚宫跟在皇后身边,负责掌引中宫,故而余下的如尚仪、尚服、尚食等五尚不过是奉命来认人而已。   早膳过后,尚宫局的司记、司言、司簿、司闱将用得着的文书典籍搬来薛碧微的寝殿,由尚宫逐一为其讲解答惑。   大半日下来,薛碧微听得头昏脑胀,双目无神,仿佛身子已被掏空。   刘尚宫年逾五十,将近花甲,不日便要放出宫去颐养天年。早些年她受过先帝后的恩惠,如今赵宸指明让她教导薛碧微,她自然不敢有半分懈怠,可谓尽心尽力。   盛夏骄阳不知不觉已挂至中天。   赵宸为政事留膳养心殿,同时心里惦念着薛碧微,便吩咐殿前伺候的多宝回福宁宫打听她的情况。   多宝脚程快,他一溜小跑着到了福宁宫偏殿,将将躬着腰在门前探头探脑,就让端着果盘从廊庑下快步而来的荷露逮了个正着。   “你鬼鬼祟祟的作甚?!”   多宝让这声娇斥吓得一个激灵,拍着胸脯回身心有余悸的告饶道:“荷露姐姐饶命!”   “陛下不放心姑娘,便使了我过来探听些情况,”他说着眼睛往殿内瞄,讳莫如深得很,“你也知晓刘尚宫的性子,我怎敢往她老人家跟前凑!”   “陛下今日仍在养心殿用膳?”荷露说着瞅瞅天时,也探了头往殿内瞅瞅,而后低声道,“刘尚宫莫不是忘了时辰?怎的还不放姑娘歇息。”   他二人在门外嘀嘀咕咕,很难不引起拂冬的注意,她悄声缓步的退离寝殿,走到两人跟前道:“尚宫正在授课呐,闹闹嚷嚷的小心挨板子!”   多宝笑嘻嘻的,“拂冬姐姐与刘尚宫说一说,让姑娘快歇歇紧着用午膳罢!”   “若是没瞧见姑娘今日用了哪些吃食,我在陛下那处可过不去。”   拂冬也愁得很,先前她几次示意刘尚宫时辰不早,该放课了,可皆被对方无视掉。她心下一琢磨,便对荷露道:“准备传膳罢。”   说完,她回身进殿。   刘尚宫眼风瞥到拂冬的身影,而后将手中册子收起,对薛碧微道:“今日便到此为止,望姑娘课后巩固今日所学,以应对明日考核。”   薛碧微闻言只觉头皮发麻,刘尚宫不停歇的讲了两个时辰,涉及内容庞杂,而她真正接收到的信息不过是粗浅的后宫制度和机构构成,至于其中各部门、各职位掌管的一应大小事务,她还是一问三不知。   翻了翻眼前厚厚一沓听课笔记,虽是有生无可恋之感,她还是打起精神起身相送,“碧微记下了。”   “多谢尚宫今日之教诲,尚宫慢走。”   心里揣着事,薛碧微膳后只小憩了两刻钟便醒了过来。   她拿着自己的学习笔记归纳总结了一阵儿,便唤拂冬问道:“姐姐往日参加了哪些考核?内容形式如何?”   拂冬缓缓给薛碧微摇着扇子,笑道:“奴婢考核的内容跟姑娘的自然是天差地别。”   薛碧微低头瞅一眼笔记,又问,“那诸如六宫出纳的文籍要经由哪些流程等事项,会考吗?”   拂冬仔细想了想,挑了几点拿来说了,“眼下姑娘仅是入门,刘尚宫再是严厉,也不会太为难姑娘的。首轮考核,奴婢猜想刘尚宫会拿后宫机构分部及功用一类等比较浅显的内容考校姑娘。”   “嗯,我觉着也是这个理儿。”   未时末,殿外内侍来报,道是景乐县主前来探望六姑娘。   薛碧微略感惊讶,一面穿鞋下榻,一面让人把赵西瑶迎进来。   赵西瑶风风火火的,提着襦裙下摆大步跨进门槛,见到薛碧微抓住她的手,喜出望外道:“微姐儿!真的是你!”   薛碧微不及搭话,只听她又道:“陛下使人召我进宫,我不知所为何事,还吃惊不小呢!”   “你无事便好!”   “今日非休沐,怎的你会在家?”薛碧微拉着她到榻上相对而坐。   拂冬奉上新鲜的瓜果和茶点,便领着众人退到外殿。   有薛碧微在,赵西瑶也就忘了自己在赵宸的福宁宫,难免形状不羁了些。她脱掉绣鞋,又盘腿坐好,再拈了块在井里冰镇了小半日的西瓜进口,凉丝丝的,直透进人心底去。   “那日瑾王府大火,我以为你惨遭不测,为此痛心不已,便告了假在家中休养。”   薛碧微闻言,眸光闪烁,愧疚道:“是我对不住县主,劳累你为我挂心。只那日事发突然,我也所料不及,故而才…”   赵西瑶打断她道,“你也不必自责,只要性命无虞便谢天谢地了!”   说着她神神秘秘,眸中又透着戏谑之光的凑近薛碧微,“微姐儿…”   “你给我说说你与陛下何时相识的?他这般护着你,可见是喜欢惨了你!”   “今日朝会过后,京中便有传言陛下即将立后,是不是你啊?”   顶着赵西瑶的炯炯目光,薛碧微只觉无所遁形,她不得不点头道:“应当是我罢?”   谁知赵西瑶却不满她这般敷衍,娇嗔道:“哼!微姐儿,事到如今你还想瞒着我不成?”   “并非如此!”薛碧微道,“只是未板上钉钉之事,不宜大肆宣扬。”   “也是,”赵西瑶眨眨眼,转而笑道,“可见微姐儿的厉害!”   “陛下那般目无下尘之人,竟跌在了微姐儿的石榴裙下,还不知京中多少贵女要恨得咬碎银牙呢!”   “你莫要再取笑我啦!”薛碧微害羞的捂住脸。   暑气渐退时,两人从福宁宫出来去御花园散步。   “微姐儿,陛下每日可会与你一道用膳?”   宫婢各撑一把桐油伞在旁,赵西瑶挽着薛碧微的胳膊突然问道。   “晚膳在一起的。”   赵西瑶“嘿嘿”一笑,“那人美心善的微姐儿便留我用饭罢?”   她的脸红扑扑的,期望道:“陛下容貌卓绝,可是我却要不记得他的模样了!”   “日后与人争论京中谁家郎君最美,我才有底气用陛下举证,天下独一份儿的美男子,谁也越不过他去!”   薛碧微忍俊不禁,“依了县主便是。”   御花园与太液池相接,其上有一座横跨池面的长桥,桥旁一座水榭伸出水面。   美人靠下就是一片向脸两边开的芙蓉,在金黄的日照中颔首低垂。   赵西瑶扒着栏杆,探手摘了一朵,照着自己的脸比划了一下,“有我两张脸一般大。”   薛碧微笑,又递了帕子给她擦手,“昨日我晒了荷花茶,你可要些?”   “自然,”赵西瑶也不客气,“母妃每逢夏日总是会念叨先皇后制的荷花茶。自她去后,宫里的娘娘们也无人有她那般闲情雅致。”   “我的手艺粗陋,恐是会让信王妃失望。”   赵西瑶摆摆手,“母妃只怕高兴还来不及。”   氤氲着荷花清香的暖风习习,很快便是西山晚照之时。   金光自远处的山头斜照而下,和着风,在水面荡起层层碎金涟漪。   内侍前来通禀,道赵宸从养心殿起身将要回宫。   赵西瑶听了,直直催促薛碧微起身,“走走,莫让陛下等久了。”   薛碧微无奈得很,“他不会怪罪的。”   赵西瑶却欢喜道,“微姐儿,你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   “等闲时候,我只有逢年过节才能远远的看上陛下一眼,何时能有今日这直面天颜的机会呢?”   “平日里整日面对些歪瓜裂枣,可不得让我好生洗洗眼睛!”   世家中风姿卓然的翩翩公子不在少数,就说赵西瑶的兄长也是万里挑一的才俊,怎的在她口里反倒一文不值了?   薛碧微摇摇头,也许这就像是对追星女孩而言,自家本命和别人家爱豆的区别吧! 第84章 . 八十四只团子 见面   时值傍晚, 伴着舒缓的微风和浅淡的花香,最是惬意不过。   薛碧微与赵西瑶离开水榭往福宁宫的方向去。将走过御花园中庭那棵百年银杏,便看到数十步之远的距离缓缓相携着行来五六个风华正盛的貌美小娘子。   “陈玉娆, 薛月婵?”   此时微有暮色,御花园中又树木层叠, 楼阁相垒, 是以光线晦暗。   倒是赵西瑶眼力好, 只略略一眼,便将来人认了个大概。她瞪圆了眼转头看向薛碧微,“太皇太后竟这般早便将她看中的贵女接近了宫?”   前些日子太皇太后有意为赵宸选妃一事动作颇大, 京中有头有脸的人家无一不知, 甚至私下还议论陛下与他的皇祖母面和心不和, 太皇太后的算盘指定要落空。   这不, 赵宸那方一有动静, 太皇太后就急忙应对,生怕她许家的荣华富贵不保。   赵西瑶对此没少听母妃与旁的贵夫人议论,相比起来,薛碧微就不那么上心。先时赵宸与她随意提及一二,还叮嘱她在宫里便是与人对上也莫要胆怯生怕。   她听了只当耳旁过了一阵风, “是罢,应当是今日到的。”   薛碧微这状况外的模样,赵西瑶很是恨铁不成钢,她蹙了眉叨叨,“眼前这一个两个的都不是善茬, 你怎的不当一回事呢?”   “她们是来与你争宠的!”   倒也不是薛碧微自信她和赵宸会情深永寿,而那些个贵女明明白白是太皇太后用作与赵宸角力的工具,祖孙二人迟早有撕破脸之时, 又何必去在意无辜牵扯之人呢?   薛碧微把自己的想法同赵西瑶说了,后者勉强点点头,“虽说我很是仰慕陛下,只这后宫之事我听得多了,你也莫掉以轻心。”   “哪怕陛下专一深情,可若是旁人使阴招呢?不得不防啊!”   二人放低了嗓音说话,又站在暗处,本是不容易让人察觉的,奈何她们前后跟了十二名内侍和宫婢随行,仅是这阵仗,落在外人眼中还只当是哪个盛宠正浓的娘娘出行呢。   贵女们远远儿的瞧着,心想着可是白日里才见过的许贵太妃在逛园子?待走得近了,定眼瞧着竟是景乐县主和那传闻中已经香消玉殒的薛碧微?!   瑾王在大婚之夜重伤以及王府失火伤亡惨重一事传得满城风雨。外人只当是那得了瑾王青眼的贵妾红颜薄命,好容易有飞上枝头当凤凰的机会还未享福就遭了祸事。然而知晓内情的谁人不知那让瑾王逾制相迎的女子是平远侯府的六姑娘?   好歹是昔日同窗,太学中不少听闻此事的学子还为薛碧微唏嘘惋惜了好一阵子,没曾想转眼就在皇城大内见到她身着华贵宫装,被人众星捧月一般的前呼后拥着!   在场之人,好些出自许家拥趸,即使往日里低声下气的跟在许芊芊左右,可在薛碧微面前却自认高人一等。因此眼下情形,让人五味杂陈,自是不提。   尤其是薛月婵,而今她背负着薛许两家的希望,地位已不可同日而语。她满心踌躇的期待着作为帝妃的日子,不料偏偏会在宫里见到薛碧微的身影!   她是如何进宫的?又是以何种身份?   薛月婵念及自己听来的传言,道是陛下暗卫曾在瑾王遇刺当晚出现在瑾王府,难不成薛碧微是让陛下接来的?莫不是他二人早有了首尾?   她心烦意乱,一不留神就开口对人喊道:“六姐姐?”   身旁的一个尖脸小娘子一听,立时回头问道:“那当真是你六姐啊!”   话音一落,四周逐渐响起了七七八八附和的声音,“我果真未认错,确实是薛碧微啊!”   “没错,她那勾人的相貌,世间能找出几个相像的来?”   今日一大早儿就乘着太皇太后安排的小轿来了金碧辉煌的皇宫,薛月婵像平日里一般谨小慎微,泯然众人。   奈何她的无心之言,倒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她眼神慌乱的扫过众人的脸,踟蹰道:“我、我也不知。”   尖脸小娘子却认定了似的,她抛下大家,迈了几个大步向前走近薛碧微两人,稀松平常的招呼,“好巧啊,县主和薛六姑娘从太液池来吗?”   薛碧微闻言,微挑了眉未作声。   赵西瑶懒声应付道:“嗯,有事?”   尖脸小娘子是碎嘴之人,说话少有分寸,她装作不知对方的敷衍,眼神在薛碧微脸上流连不去,直言问道:“薛六姑娘不是入了瑾王府?怎的那晚你平安无事啊?”   不等人反应,拂冬厉声开口道:“放肆!”   “你是哪家姑娘,胆敢在宫中无所顾忌?贵人岂能容你冒犯?”   一迭声的责问,让未经世事的小姑娘白了脸,她收了先前的咄咄逼人的气焰,又见拂冬气势威严,赶紧低了头告罪,“姑姑恕罪,臣女、臣女只是...”   她慌慌张张的,语不成句,还是后脚跟上的陈玉娆有礼有节的对拂冬圆场道:“臣女们今日方才进宫,还不懂规矩,姑姑莫怪。”   “陈二姑娘感念故人,乍见贵人与其容貌相似,这才情急唐突了贵人。”   “哼。”赵西瑶腹诽这陈玉娆装腔作势,只是她给了双方台阶,便也从善如流的下了,“不懂规矩还在宫里乱逛,真当自己有九条命不成?”   她说完便拉上薛碧微,“咱们快走罢,饿了。”   两人气势十足的从贵女们身旁走过,薛碧微能感觉到薛月婵暗地里的目光一刻也未从她身上离开,不过她当作恍然不知有这人罢了。   赵宸坐在薛碧微殿中的软榻上就着一盏灯在看书。   听得院子里的动静,他略一抬头从窗户向外看去。见两姑娘手挽手亲亲密密的进来,赵西瑶嘴里还嘀嘀咕咕的,配合着她的表情,应当是在背后说人小话。   “今儿让人瞧见了你,便是没认,明日定然满是闲言碎语,回头让陛下提防提防,否则朝臣拿你的名声做文章,阻挠陛下立后可就得不偿失了!”   薛碧微笑眼看着她,“我心里有数,县主你就别担心我啦。”   “瞧你脸都皱成小老太太了!”   赵西瑶惊慌捧脸,“真的吗?”眼看着离殿门越发近,她赶紧整理仪容,露出个自认为很满意的笑来,末了还问:“有你在场,陛下总不至于治我个不敬知罪罢?”   “县主夸大啦。”   这厢将人等回来了,赵宸合上书,又吩咐人摆饭,而后自己下榻趿了鞋迎上去,问道:“路上有事耽搁了?”   薛碧微点头,“嗯,遇到七妹妹她们。”   赵西瑶大大咧咧的性子,眼下规规矩矩的给赵宸行大礼,“臣女给陛下请安,陛下万福金安。”   “免礼罢。”   因着大殷立国以来出了几位风流帝王,故而皇室子孙后辈枝繁叶茂,哪怕赵宸甚少嫡亲兄弟姐妹,但是宗室里的同辈却不在少数。信王又仅仅是个不参政事的富贵闲人,故而其女赵西瑶往时在赵宸眼里确实生疏得很,若不是此前那番离奇遭遇,他还不知自己的这个堂妹还算让人讨喜,加之她又是薛碧微的密友,是以赵宸的态度很是温和。   赵西瑶那偷摸着抬眼觑他,眼前神祗似的人物疏远淡漠,绝非自己印象中的冷厉无情,她瞬时将提到嗓子眼儿的心放回原处,再一矮身道:“谢陛下。”   赵宸又去问薛碧微,“她们与你说了些甚?”   “自然认定我就是平远侯府的六姑娘,”薛碧微道,“不过拂冬姐姐很是机灵,立时就将人唬住了,所以我和县主便没在逗留,也未起甚冲突。”   赵宸若有所思,唤来苏禄钦低声吩咐了几句,而后对薛碧微道:“太皇太后那处轻易不会善罢甘休,指不定还得闹出甚污蔑你清誉的事来。”   “若是平远侯府受了指使,有意求见于你,你不予理会就是。”   “我省得。”   ...   话说薛月婵满怀心事的匆匆逛完御花园回到自己的屋子,念及半个时辰前见到的薛碧微那高高在上的姿态,两相对比,自己却还在前途未明的被待价而沽,个中滋味,真真儿是难以言说。   分派来伺候她的宫婢不知眼下去了何处,烛灯未点,茶壶里的水也已经凉透,薛月婵枯坐半晌,这才回过神来起身出屋去唤人。   正巧廊檐下行来个提灯的宫婢,却是太皇太后跟前使唤的。   薛月婵敛了神色道:“敢问姐姐,可是太皇太后娘娘有事寻臣女?”   宫婢笑道:“正是如此,薛姑娘请随奴婢来。”   薛月婵约莫能猜到太皇太后因何事传召她,当下未置一词,便随那宫婢去。   太皇太后的风寒如抽丝剥茧久不见好,加之她又苦夏,偏偏赵宸以今岁多灾害、银子当花在刀刃上为由取消了前往行宫避暑的行程,就累得太皇太后愈发难熬,每日里用的冰都超出往年数量不少。   太医每每诊脉都劝诫她要多走动,她都恍若未闻,只整日里躺着。   眼下周嬷嬷亲自替她捶腿捏肩,一旁又有得脸的宫婢在打扇,皆是默不作声,宫室里一片寂静。   不多时,殿外响起内侍的通禀,“娘娘,薛家姑娘到了。” 第85章 . 八十五只团子 身份   太皇太后原是假寐着, 闻言睁了眼,“让她进来罢。”   得了令,殿中侍立在一旁的宫婢很快将薛月婵引了进来。   太皇太后保持着原本的姿势未动, 见人行礼也一时半会儿不叫起,只拿眼去审视薛月婵。   白日里众位贵女进宫拜见时, 薛月婵不显山不露水的隐在人群里, 毫不起眼。此番看来, 论容貌姿色,她尚且比不过那薛妙云,也就更遑论薛碧微了。   不过, 太皇太后对端阳节那日薛家发生的丑事有所耳闻, 也就知晓薛月婵是个有野心的, 断然不似她面上这般平平无奇。   “听闻方才在御花园, 见到了你六姐姐?”   太皇太后的声音不疾不徐, 像是长辈与小辈间如常的对话,可落在薛月婵耳里断不敢掉以轻心,也不敢有任何私心,她坦诚道:“回太皇太后娘娘的话,那贵人确是臣女的六姐姐。”   “哼, ”太皇太后轻讽,“那薛六让哀家指给了瑾王,该是瑾王妇才是,如何会出现在宫中?你莫不是诓骗哀家?”   薛月婵闻言,只觉小腿一软, 立时匍伏在地告罪,“娘娘息怒,臣女绝无半点虚言。”   “六姐姐耳下有一颗红痣, 若非仔细察看,旁人难以发觉。”   “臣女正是凭此判定。”   太皇太后目光注视她良久,像是在确定她说话的真实与否,良久才装作好奇道,“若是如此,你那六姐何时能有机会与陛下结识?”   “竟还有能耐让陛下甘愿忤逆哀家也要作出不悌之事与兄长抢人,失了帝王风范,平白惹人非议。”   连当权者如太皇太后都不曾了解的内情,薛月婵又从何知晓?可是她并不笨,后知后觉的明白过来太皇太后是想从她口中引出不利于薛碧微的似是而非的只言片语,亦真亦假,只消在攻讦对方时有用便成。   意识到这个可能,薛月婵心中窜起一股隐秘的兴奋,若是六姐姐因此为皇家所不容,而自己又在太皇太后面前立了功,那日后的前程…   她不再多想,而是蹙眉思量道:“六姐姐如何与陛下相识一事,臣女不知。”   “只她在家中时,时常借口外出,然而行踪成谜,无人知晓她去了何处,见了何人。”   在薛月婵看来,以往薛碧微确实隔三差五便带着婢女出府,她自认并未出口污蔑,是以这话说的半点心理负担也无。   薛月婵的聪明上道,甚得太皇太后的心。有了相亲之人佐证,不论是操纵舆论还是煽动朝中大臣与赵宸站在对立面都比凭空捏造的谎言更有底气,也更能取信于人。   她颇有几分遗憾道:“当哀家看走了眼罢!不曾想你六姐竟是不安于室之人。”接着她眼带笑意对薛月婵道,“你是个乖孩子,安心等着罢,会有大造化的。”   这相当于给薛月婵承诺了,她一脸宠辱不惊的拜谢太皇太后,“娘娘谬赞,臣女愿常伴娘娘左右。”   她明白,凭自己的外貌和能力想要在陛下面前露脸,难度不啻于上青天,唯有牢牢站队在太皇太后的阵营里才有一线出头的可能。   ...   炙阳当头照,一连旱了好几日。昨儿一夜骤雨,总算缓解了汴京的燥热之气。晨间有风,浸着久违的凉意。   刘尚宫因事告假,今日便不来福宁宫讲学。薛碧微好容易得了赖床的机会,即使快到辰时,也未见她有转醒的迹象。   虽是休沐日,赵宸也如往常一般练武习字又沐浴完毕,便踱步来了薛碧微的寝殿。   “陛下,姑娘还未起身呢。”拂冬福了福身,低声道。   “朕知道。”赵宸放轻了步子,掀开层层帷幔往里走去。   薛碧微睡相极好,规规矩矩的面朝上平躺着,薄毯压在腋下,呼吸绵长,明显还处在深睡的状态。   赵宸弯腰盯着她的睡颜看了看,一时玩心大起,撩起薛碧微散在枕边的一绺头发扫了扫她的鼻尖。   薛碧微秀挺的翘鼻微耸,还抬手无意识的挠挠痒处,全然不知是有人在作怪。   赵宸见状轻笑,而后干脆脱了鞋在坐上床沿,再将人捞进怀里抱着。他轻捏薛碧微的脸,“快起身了。”   被人搬动着,薛碧微已经有了意识,只眼皮还沉的紧,她含糊不清道:“别管我。”   “早膳有一道昙花做的甜汤,前几日你不还念叨昙花开了要尝尝它的味道?”   赵宸轻声细语的哄着,十足的耐心,“起来罢,乖啊。”他说着低头拿鼻尖去蹭她的,末了还在人唇角亲了亲。   他惯用木质的熏香,香气淡然,却隽永流长,久久不散。   薛碧微细嗅暗香,良久才艰难的睁开眼,撑着赵宸的身子坐起来,还有些气闷,扒拉了一下挡住视线的头发,她没好气的冲人嘟囔,“就不能让我躺着好生休整一日吗?”   赵宸唤了人进来伺候她梳洗,自己立在一旁笑道:“非我有心为难你,实则今日得空,我带你出宫看戏去,正好再到太傅府上认认人。”   他口中的太傅便是两朝帝师,如今已然致仕的祁桓。其少年英才,未及弱冠便登科进士榜首,其后不久又娶妻朝阳公主,也就是大长公主,同时还是赵宸的亲姑祖母。   眼下薛碧微脱离了平远侯府,也就没了正经家世,即便赵宸能力排众议取其为后,但到底落人口实。原想着让她以薛弘杰义女的身份光明正大的立于世人面前,事后赵宸仔细一思量又觉不妥。   薛碧微没有强悍的娘家傍身,偏生还独得帝王恩宠,即使她日后位立中宫,也必然招致朝臣不满而心生歹意。   故而赵宸与近臣商议后,又召见祁桓说明自己想要祁家认薛碧微作女儿的意愿。   祁桓年近七旬,膝下只得二子二孙得享天伦。大儿为吏部尚书整日忙于公务,日常与老父亲谈论最多的便是天下事;小儿从戎戍边,寻常多书信往来,算来已有六七个年头没见了。   两个孙儿更是不值一提,哪怕已经当朝为官,也还是改不了游戏人间的性子,毫无成家之意。   因而祁桓乍然听闻陛下所托之事,内心顿时期待不已,然他也未把话说死,而是表明回府告知公主后再行定夺。   第二日大长公主就递牌子进了宫见赵宸,且还在福宁宫与薛碧微相处了大半日,越看这水灵和善的小姑娘越是欢喜。   待大长公主回府的隔天,她和祁桓就命人开了宗祠,将薛碧微的名字写进家谱,为三姑娘。   如此一来,从名义上来看,薛碧微还成了赵宸的表妹。   “对啊,今日是祖父寿辰。”一经提醒,薛碧微瞬时想起这一茬,于是催促着宫婢快些梳妆,“前日祖母还令人传话让我莫要误了吉时。”   早膳摆在花团锦簇的寝殿后院。   此时天光大亮,朝阳伴着瑰丽缤纷的朝霞喷涌而出,万丈光芒。   盛夏时节,薛碧微多是胃口不佳,眼下只拿了汤匙小口喝着甜汤,忽而问道:“先前你说看甚好戏来着?”   她念及赵宸近来动作频频,俨然与许家有翻脸之势,继而恍然,“你莫不是在祖父寿宴上做了甚安排?”   赵宸没有否认,略一颔首,只道:“介时太傅府定有一场混乱,是以你今日便扮作婢女随侍我左右,如何?”   薛碧微点头,而后笑笑,“当然可以,这样我还能省去与旁人应酬的功夫呢!”说完,她沉吟片刻接着道,“齐审言一案定然是有了眉目吧?难不成也与许家有关吗?”   不怪乎她有此一问。   半月前,她与薛月婵在御花园撞了正着,本以为太皇太后会唆使平远侯府前来闹事,却不想那一大家子安安分分全无动作。   若非他们听到了一星半点许家要倒大霉的风声,又唯恐自家脱不了干系被治罪,否则哪里会如现在一般安分守己?   赵宸闻言,微微挑眉,卖了个关子道:“的确如此。”   “只个中情况,还得看好戏如何上演。”   …   祁桓历经三朝风雨,又是先帝与今上的老师。逢其七十大寿,府上自然是张灯结彩,广邀宾客。   距晌午开宴还有将近一个时辰,祁府所在的平康巷已是车马喧嚣,人声鼎沸之景。   如此还不算,又有两个穿着红绸褂子,手里提着布袋的小厮左右立在府门前的石狮子下向过往百姓散赏钱。   每份赏钱用蜀锦制成的荷包装着,内里有数值不一的银锞子、金瓜子,或是小串铜钱。   分量不多,为的是讨个吉利。   巷子口好些卖朝食的小摊仍在营业,遮阳棚下坐满了人。有早起赶集饿了来填饱肚子的;也有出摊卖货忙了半晌歇脚的;还有忙里偷闲凑热闹的,闹闹嚷嚷,似是比祁家人还喜气洋洋。   一位卖空了担子的农夫在卖汤饼的食肆前将将把担子放下,便听正前方那尖嘴猴腮的货郎高声与人道:“今儿我可是讨到彩头了!”他眉飞色舞的拿出手里荷包的金瓜子,亮闪闪的,足有拇指指甲盖大小。   莫说临近的食客,便是手里忙活着揉面的老板都艳羡不已的转头看过来。   有人道:“任谁府上过大寿,断不似祁府这般阔绰的。照理说,太傅为官清廉,家风严整,怎会容许小辈大肆漏财?”   “你竟不知吗?”在场还有人也领了赏钱,他一面点着铜钱,一面道,“方才领赏钱时,我刻意上去说了几句吉利话,那管事一高兴,也不忌讳我打听,直接道是府里走失多年的嫡姑娘在前些日子被寻了回来,同家人团聚了!” 第86章 . 八十六只团子 暗流   “又恰逢太傅做寿, 自然是双喜临门呐!如此,可不得大肆庆贺一番!”   “原来如此!”众人恍然,“世人只道太傅府上的两位郎君浑名在外, 不曾想还有遗珠流落民间。”   “确是幸事一桩。”   先时数铜钱的汉子接着道:“管事说的简省,我又向旁人问了几句, 才晓得那苦命的三姑娘呱呱坠地时, 就让府中的恶奴串通拐子给卖了出去。因牵涉家丑, 是以少有知晓内情之人。”   “当真丧德啊!本该是金尊玉贵长大的小娘子,这些年定然吃了些苦头!”   “却也不是,”汉子闻言摆手补充道, “小娘子五岁稚龄时无根无萍的流落蜀中, 幸逢平远侯府先前殁了的薛二爷一家子奔赴成都府上任, 那薛二夫人怜祁姑娘孤苦, 将其收作养女, 此后与自家女儿一同养在膝下,好生教导着。”   众人不解道:“薛二爷去岁就病逝任上,小娘子为何如今才上京?”   “这事说来涉及皇家,”尖脸货郎忽而收声,讳莫如深得很。   “其中有甚隐情不成?”   “个中原因我也不知, 只晓得传闻前些日子瑾王府丧命火海的贵妾便是薛二爷的亲女,侯府的六姑娘,这太傅家的三姑娘为奔丧而来。”   有人稍微有些见识,琢磨道:“嫡姑娘自贬身价给瑾王当妾?”   “高门大户的心思哪是我等平民能揣摩透的?不提也罢。”   流言在市井中传播的速度本就迅猛,更遑论是上层贵族府中的秘辛。不出半日, 有关祁家三姑娘的身世经历以及她与平远侯府的纠葛就被杜撰出数个内容各异的版本成为汴京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   …   圣驾到太傅府时,在场的上上下下皆叩首相迎。   太傅祁桓与大长公主相互搀扶着将赵宸引至前堂正厅,同府上亲眷叙话。   薛碧微前些日子在宫中已经见过大长公主及祁大夫人, 今日便借着机会又与余下诸人见礼。   太傅家中人口简单,祁二爷远在边关且尚未娶妻,祁大爷只得一妻,并无妾室,膝下两子,三世同堂,其乐融融。   因着还要待客,祁大爷一家不多时便告退离开,留下太傅与大长公主作陪。薛碧微虽说以御前女官的身份到场,但眼下左右没有外人,她便坐在大长公主跟前与她闲话。   “要我说微姐儿在出嫁前合该住到家中来,整日被陛下拘在宫里,瞧瞧这小脸,又瘦了一圈。”   薛碧微虽入了祁家族谱,却未更名改姓,对外的说法自然是为报答薛二爷薛弘杰的养育之恩。此事本就是赵宸为了给她撑腰而寻的太傅府作后盾,旁人便是听着薛碧微的名字心知肚明也奈何不得。   薛碧微笑眯眯的看向大长公主。公主自下嫁太傅,婚姻幸福,家庭和睦,因而即使也将近古稀之年,然比之旁的老夫人却焕颜依旧,精神抖擞。   她轻声道,“倒是跟陛下无关呢,不过是孙女苦夏,吃甚都不得胃口罢了。”   长公主打量她一番,又蹙眉道:“回家堂堂正正的回便是,为何作女官打扮?有陛下与祖母在,还怕旁人碎嘴不成?”   薛碧微还未开口,赵宸便接去了话,“姑祖母,孙儿可离不得微微,若能拴在荷包里才好呢!”   赵宸大胆坦荡,让薛碧微瞬时红了脸。   大长公主也笑着啐他口无遮拦,“你这孩子!”   距午时开席还有一刻钟,听得家仆来报,道是参政知事许嵘许老爷前来贺寿,并求见圣上。   赵宸与太傅互换眼神,淡声道:“宣。”   近来许嵘为家事劳心伤神,在朝堂上又被赵宸刻意针对,实在疲于应付。往时他神采奕奕,脚下生风,如今面上显露出几分颓唐。   只他暗中拾掇好精神,行过君臣礼后又拱手对太傅笑道:“下官恭贺太傅双喜临门!太傅老当益壮,必定松鹤延年!”   他说着示意仆从将寿礼奉上。   太傅抚须大笑,“大郎客气啦!”许嵘为家中长子,不管私下如何,面上为着亲近,故有此称呼。   这边大长公主问道,“不知令慈近来可好?”   许嵘随之坐下,再拱手道:“回殿下,母亲贯来有个头疼脑热的,前几日又伤了风,这才不便赴宴。”   “尤其叮嘱晚辈向二老致歉。”   大长公主了然摆手,“这人一旦上了年纪可得好生将养着,本宫还会怨怪你母亲不成?”   许嵘笑着应了。   说话间,他的眸光撇过已经与苏禄钦一同随侍在赵宸身侧的薛碧微,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太皇太后早使人传信告知,说陛下与瑾王共争一女,且为了此女不惜火烧瑾王府,又重伤瑾王,致其至今仍未痊愈。巧合的是,同一时节,太傅府寻回丢失多年的小女儿,许嵘冷哼暗道,陛下为了此女可真是百般筹谋。   外人只道陛下不近女色,谁又能想到他爱重此女,便是出宫也要贴身相伴?虽说这女子容貌非常,可御前行走的女官宫婢谁又不是才貌俱佳?   这般大喇喇的现于人前,众人便是心有疑窦,却无实证,自然也就放置不理。   可怜他的芊芊,让小皇帝拿了把柄,至今关在天牢中,生死不知,思及此,许嵘心中厌恶愈甚。   先帝在时,对他许家虽有忌惮,但多是怀柔相待,哪里如当今这般大刀阔斧,矛头直指,毫不收敛。   近来对方又动作频频,这京城竟有风雨欲来之意。   言谈间话起了家常,说到儿女的婚嫁之事。即便许嵘嫡出的一子一女已然废了,但他仍有不少可心的庶子女,玩笑着竟有与祁家结亲之意,只听他道:“晚辈听闻府上失而复得的小孙女正值芳龄,也不知公主和太傅作何打算?”   大长公主抿了口茶,瞥到皇帝陛下冷了脸,语气闲适道:“三娘与家人骨肉分离日久,且年岁尚小,依本宫的意思,自然要在家中多留些时日的。”   “这是当然,”许嵘道:“有小辈承欢膝下,太傅与公主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容光焕发得很呐!”   太傅煞有介事的叹道:“可不是这个理儿!”   “老夫毕生所愿便是能在临终前寻回我那可怜的小孙孙,幸而老天开眼,老夫与公主才能得享天伦。”   许嵘意有所指道:“说来祁恒与祁徽两小子如今在朝中是如鱼得水,能力有目共睹,哪是晚辈家中那些讨债鬼能比的,着实令人羡慕不已!”   “老师家风清正,所育子孙自然是人中豪杰,许卿可得好生学学。”赵宸语带玩味的开口道,“成材须得先成人,许卿沉浮宦海,可却忘了育人。”   许嵘气结,一时无话。   太傅府乃王府旧宅,正厅宽敞气派,南北通透,偶有夏风穿堂而过,甚为凉爽。   末了他沉下心中浊气,放下手中茶盏,拱手对赵宸道:“陛下,张适一案又有进展。”   “老臣今晨接到奏报,嫌犯已在押解途中,约五日后返京。”   “另从张适府中抄家所得账本及书信往来,已证实其为当年赈灾饷银被劫案的主谋,事后其为脱罪,陷害齐审言,又偷天换日,令其同伙免于斩首之刑。”   “瑾王与此案可有甚干系?”赵宸问。   “目前还不知,”许嵘道,“须得审问张适后再做定夺。”   月前瑾王赵宇与太皇太后勾结,有意强纳薛碧微为妾,在赵宸一番部署下,不仅将薛碧微带回宫中,且还令瑾王府损失惨重。之后,拔出萝卜带出泥,从替薛碧微嫁入王府的歌伎留下的遗书中扯出一桩陈年旧案。   多年前歌伎的父亲齐审言因贪腐被处死刑,而此案的主审官则是赵宇,据歌伎所言,案件的主使乃是齐审言上级张适,而赵宇与张适共同谋划构陷,才使得齐审言蒙受不白之冤。   如此,牵涉甚广,而赵宸本就苦于捉拿赵宇的把柄,有此契机,可不得彻底详查?   赵宸看着许嵘,若有所思。   这老匹夫与赵宇暗中往来,定然会与其通气,赵宇无论如何也逃不过失职之责,他思及接下来的计划,便是赵宇再如何泰然自若,不定没有动作。   “待张适回京后,此案交由许卿与王叔共同审理。”赵宸勾勾唇,蓦然想起什么,偏头问太傅,“怎的不见昭王?”   “昨日昭王使人告知老臣,道是蹴鞠时伤了腿,需得卧床静养。”太傅缓声答道。   “哦,”赵宸微微回头,看似与苏禄钦说话,实则与薛碧微道,“宴后去王叔府上探望。”   薛碧微规矩学的好,眼下又正儿八经的代入女官的角色,腰背挺直,目光专注,神色肃然,看得赵宸不禁莞尔。   许嵘见此,心下冷哼。   这边赵宸又道:“老师,朕仔细思量过。”   “那薛弘杰于祁家有恩,又是我大殷少有的能臣,若非他英年早逝,未来封侯拜相也不无可能。”   “为其加官进禄已是空谈,但追封却是可行,您以为呢?”   “依照陛下之意即可,”太傅颤巍巍的站起来行礼,“老臣在此替三娘谢过陛下。”   一老一少装模作样得很,许嵘看在眼里,不屑在心里。而赵宸抬高薛碧微生父的地位,自然也是为她封后添砖加瓦,许嵘如何能忍?   他立时甫身在地,“陛下三思!”   “据臣所知,那薛弘杰为官十五载,建树平平,每岁政绩考核也是差强人意,仅凭陛下一己私心便为其追封,恐怕难以服众。”   “哦,”赵宸却不甚在意道,“若是朕未记错,许参知八年前任吏部尚书,不会不知薛弘杰在任上表现如何罢?”   许嵘还要辩解,却被赵宸冷声打断,“此事朕意已决,无需多言。” 第87章 . 八十七只团子 开端   太傅府为王府旧宅, 水榭歌台,楼阁相累,其间有一座两层戏台临水而建。水域不宽, 因着太傅清雅,便将此处改做荷塘。与戏台隔水相望的是回字形的连廊, 遮阴避阳, 最适合在摆上桌椅瓜果, 嗅着荷风香气听戏不过。   寿宴罢,一众宾客被邀至戏台观戏。   太傅有位老祖宗,高中以前不过是个落魄书生, 为着生计便写曲度日, 现下世间流传的戏折子还有好些是这位祖宗的手笔。为着这点子渊源, 太傅家几代都好戏, 此次为着大寿, 更是从苏州府请来时下为南戏代表的戏班子。   南戏的唱腔讲究细腻柔婉,眼下台上那身段袅娜的旦角又唱着情意缠绵的故事,到肝肠颤抖处,直教人热泪潸然而下。   薛碧微陪坐在大长公主身侧,与赵宸相隔。   她往时生活在蜀中时, 偶有机会听过南戏,倒也还算对味,故而听得比较认真。   天子所在的位置自是人群中心,而平远侯府作为末流世家则远远落在人后。只是回廊曲折之故,倒也能让侯府的人观察到薛碧微。   平远侯府如今的境况惨淡。   先时三房犯错被赶出侯府;后又是薛妙云失身于人而声名狼藉, 落得神神叨叨的下场;薛月婵代替薛妙云被太皇太后接进宫;薛映秋则是婚期在即,不便露面;平远侯另有妾室崔香菱及庶长子,老夫人以为这母子俩没甚见识, 故而今日允他二人前来见见世面,余下则还有平远侯夫妻赴宴。   平远侯席间吃多了酒被太傅府家仆送往客院歇息,侯府家眷则在看戏。   薛碧微时不时与大长公主倾耳交谈的画面,看得许氏眼红又奈何不得,她又见老夫人气定神闲的全然不放在眼里,当下便有些阴阳怪气道:“母亲,先时儿媳竟未看出微姐儿有这般大的造化,摇身一变成了太傅府的三姑娘。”   “为着荣华富贵,连父母祖宗都不认,母亲你就没甚想法?”   许氏虽是悄声,但仍遭到老夫人的恨眼,“你当侯府的好日子过够了不成?前段时日陛下的警告你当作了耳旁风?”   “现下人多眼杂,有你说嘴的地儿?”   被老夫人一阵低斥,许氏心下忿忿,“儿媳不过是不平那死丫头与陛下有了首尾却将侯府弃之不顾罢了!”   “儿媳可是听说,陛下有意封后呢!人选就是太傅府的三姑娘!不是微姐儿是谁!”   “闭嘴!”老夫人狠瞪她,“薛家六姑娘早已葬身火海,若是此后我再听你将‘微姐儿’挂在嘴上,又让人听了去,定要你好看!”   许氏嫁入平远侯府十数载,老夫人待人虽是严苛,可从未像眼前这般狠厉,她心下惴惴,当即闭口不再多言。   老夫人暗沉一口气,思绪百转千回。   在晓得薛碧微被陛下偷梁换柱的那一刻,她何曾没有动过旁的心思,便是对方与侯府有心结,可到底有着血脉亲缘相连,薛碧微未必不能帮衬侯府一把。可转眼,陛下便派人到了侯府,不为别的,只为敲打老夫人,让其约束薛家上下,薛六姑娘已死,再不得妄议,必然要做到闭口不提。   否则,莫说侯府爵位不保,便是让薛氏一门消失殆尽也未尝不可。   当今执政的铁血手腕比之先帝只能说有过之而无不及,且又闻许家在朝堂上连连受挫,坊间关于许嵘将被清算的传闻已然屡见不鲜,老夫人为着保全侯府,她又警告许氏道:“近来莫要与许家来往。”   陛下与许家的较量,许氏当然知晓,可她念及在宫里的薛月婵,迟疑道:“可是月姐儿还在宫里,形势未尝没有转机。”   老夫人却眉目冷凝,忆起早年太皇太后为妃时,她二人的数面之缘,“那位斗不过陛下。”   许氏闻言,心口一跳,暗吃一惊,“那月姐儿...”   老夫人斜睨她道:“那时月姐儿自己选择的路,未来如何,全凭她自己的造化,”她说着微微一顿,正眼看向许氏,“再者,你向来不喜月姐儿,当真为她挂心?”   那眼神中的讽意太过裸/露,许氏面色涨红,羞于再言。   *   看完一折子戏,赵宸便提出离开,于是主家并宾客上下百十来号人皆起身恭送圣驾。   御辇候在太傅府正门处。   因着上晌府上大肆派发赏钱,引来不少沾喜气的百姓,其中小商小贩也不少,众人眼见着天子驾临,为一睹圣颜,好些还徘徊不去。   是以这太傅府门前倒是比往日多了些热闹。   大长公主仍是不放弃让薛碧微留在府上的想法,游说赵宸道:“就让微微陪姑祖母住几日有何不可,陛下当真小气。”   赵宸笑道:“姑祖母若是不舍,大可进宫小住便是。”   大长公主与太皇太后向来不对付,当即便道:“我可不愿与人凑气去!”   赵宸笑而不语,转而与太傅告辞,“老师与姑祖母留步,朕今次叨扰了。”   “老臣惶恐。”太傅拱手道。   几人言罢,赵宸送薛碧微先上车,他自己个儿将要蹬车时,只见从人群中冲出来一衣衫褴褛的女子。   女子身材娇小,也不知她用了甚法子引开了羽林卫的注意,愣是冲出戒严扑到距离御辇三尺之地。   一番变故,让在场宾客们齐齐色变,各方守卫瞬即抽刀相护。   这边羽林卫也随之而上拿人,女子在被拖行的途中高声大喊,“民女状告参政知事许嵘招兵买马,心有不轨,求陛下明鉴!”   “民女所言句句属实,绝非虚言――”   人被越拖越远,女子嘶喊着的声音甚为凄厉,加之其口中所言令人惊心,当即在场众人只觉头顶蒙上一层阴翳。   许嵘本站在百官前列,闻言瞳孔一缩,心道不好,当即疾言厉色地喝止道:“一派胡言!”   “此人冲撞圣驾,意在行刺,快快就地正法!”   羽林卫中有一枚暗棋,将来会用在刀刃上,可眼下情势有变,许嵘不得不弃车保帅,至少将此女除去,在赵宸找到证据前,他还有为自己谋划的可能。   那人接受到许嵘的示意,当即就有些犹豫,毕竟这般轻易暴露着实可惜。他神色有变,立时就让暗中观察众羽林卫的苏炀心下有了成算,而后递给赵宸一个肯定的眼神。   赵宸会意,冷声道:“带过来。”   暗棋错失灭口的机会,让许嵘咬牙暗恨,却发作不得。   看情形,陛下应是会亲审这告御状的女子,因着所涉之事非同小可,一时间人心惶惶,立马就歇了玩乐的心思。   眼见先时还谈笑风生的世家贵族们神色各异,赵宸不由笑道:“诸卿想来很是好奇此事真相如何,那么...”他顿声看向太傅,“烦请老师令人搬些桌椅出来,朕就地审问这女子一番。”   “在众位百姓大臣的见证下,想来这女子定不敢欺君罔上,若是误会,也好还许卿的清白。”   他说完对上许嵘的双眼,“许卿,你以为如何?”   许嵘还能如何?他只得硬着头皮感恩戴德,“微臣谨遵圣命。”   天子亲自审案,这消息一阵风儿似的一传十十传百,不多时,宽阔的平康巷就被挤了个水泄不通。   赵宸高坐主位,背后正对着高台之上的太傅府朱漆大门,台阶左右是威严厚重的石狮子;太傅等内阁重臣位于下首,分坐两侧,另外又命中书舍人作文书,记录案件的审理经过。   薛碧微早已从御辇上下来,此时仍与苏禄钦候在赵宸身侧。   她看着那女子被羽林卫带上来,约莫十三四岁,想来往日风餐露宿吃了好些苦头,面黄肌瘦的很是狼狈不堪的跪在地上,言语间知书识礼,多半是好人家的女子,她先是叩首谢恩,“叩谢陛下给民女陈情的机会。”   赵宸点点头,“说罢,你有何冤情。”   女子已然冷静不少,全无先时的激狂慌乱,她虽是在状告许嵘,然而仇人在前,她却未给对方一丝注意力,只缓慢又沉重的陈述自己的冤情。   “陛下,民女祖籍临安,父亲为天狩一十八年进士,多年外放为官,两年前调任西凉府为府尹,三月前于家中被人杀害。”   “因何被害?”赵宸问。   女子此时面露愤恨之色,眼眶发红,强忍着心中的痛意道:“父亲为人正直,为官清廉,从不与人狼狈为伍,有心之人却捏造事实意图诬陷父亲私收贿赂,是为贪赃枉法之徒!”   “陛下,民女的父亲是冤枉的!反倒是参政知事许嵘,他利用手中权力,避开朝廷设置的边境榷场,大肆与羯族人贸易走私,通过茶叶、盐、丝绸等物的交换,非法大量购置马匹。”   “其用心叵测,还请陛下明辨。”   “民女的父亲到任后不久,便隐约察觉有人利用边境混乱不易管理的豁口走私,因涉及金额和数量庞大,父亲未敢声张,只私下查探。”   “不曾想,当地军/政官员相护,先后告诫父亲莫要不识好歹调查此事。父亲铁胆忠心,预见若是不加阻拦,必将为祸天下,是以将收集来的证据整理成册,预备上高朝廷。”   “哪知,奏折还未写成,便染上了父亲的鲜血。”   “无稽之谈!”许嵘愤然,忍无可忍地对赵宸拱手表忠心,“陛下,老臣三朝为官,对上的拳拳忠心,天地自有分辨,岂容得这不知所谓的黄毛丫头无端构陷!”   赵宸神态闲适,他歪着身子靠在椅背上对许嵘道:“许卿莫急,真假与否,端看这女子有无确凿的证据。”   这正是许嵘忧心之处,他先前收到的密报道是人已除,证据却不见踪影。因而这几月来,手下的人一直在追查西凉府尹家眷的下落,奈何那老东西狡猾,令亲属四散逃离,仅是寻人就废了不少功夫,所以才让这女子有了可趁之机。   “民女有证据!”女子急急道,“许家有一支是西凉府的豪绅,时常与境外各族有贸易往来,许嵘便是借着他们的的掩护走私!”   她说着又膝行上前,再叩首,“陛下,证据册子被民女藏在一妥帖之处,不便宣扬。”   女子言之凿凿,许嵘心想务必不能让其得逞,便又给那暗棋示意,此生死大事,暗棋自是不再迟疑,右手一动,那握在掌心的暗器就要从后直取女子的性命。好在苏炀这边早有准备,他眼风一动,飞身而出,再长刀一挡,暗器应声落地。   他收好刀,命令道:“拿下。”   话音落地,在暗棋未有反应前,他的两名亲卫扑向暗棋迅速将其带走。   围观众人唏嘘不已,直叹此人胆大包天竟敢当着陛下的面灭口。   赵宸肃然了脸,冷声对许嵘道:“许卿这般心急?片刻都等不得?”   末了,他让苏禄钦去问女子,很快苏禄钦与他耳语告知了隐藏证据的地点。   于是,苏炀领命而去。   众目睽睽,整个平康巷都被重兵把守,许嵘难以往外递消息,他目光扫视一圈在场之人,除却自己家人和党羽,皆是淡然冷漠,事不关己的模样,他深感大势已去,一阵绝望。   苏炀很快取回证据。   赵宸大略翻了翻,小小府尹,冒着生命危险做出这份详实有效的证据,其中艰辛自是不必言说。   他合上册子,只道:“将许嵘扣押至刑部,许家诸人则圈在府中听候发落。” 第88章 . 八十八只团子 生变   女子经过数月的颠沛流离, 若非强撑着一口气,只怕早已病倒在奔赴汴京的路途中。   待陛下金口玉言落地,她心防一松, 竟倒地昏迷不醒。此人为许嵘案中的关键人证,为保其安危, 便托付给太傅府, 赵宸又另外安排精兵日夜守护。   “你说的好戏就是方才那出?”   天子回程, 薛碧微与赵宸同坐一处,她捧了一碗冰酿圆子小口的吃着。   赵宸嘴角含笑看着她小仓鼠一般的吃相,折扇打开, 不紧不慢的给她扇风, 一面道:“正是。”   薛碧微张口又要问, 他紧接着解释前因后果, “半月前, 我接到暗探密报,道是羯族有异动。”   “而今正值盛夏,塞外草水丰沛,羯族理当修生养息才是,后又闻西北军中有哗变之势, 且此时定北大将军乍然病危,此间种种,甚是蹊跷。”   “故而,我便令王叔赶赴西凉坐镇。”   薛碧微恍然,“怪道先前祖父说昭王殿下摔了腿, 原是为了掩人耳目。”   “那今日有人告御状是昭王传回的消息吗?”   赵宸不置可否的点点头,“王叔飞书告知西凉府尹之事,我便着人细查。”   “说来也算因缘巧合, 否则若是许嵘率先找到那女子,定会杀人灭口。”   薛碧微想了想书中的剧情,赵宇举兵之时是原主嫁入瑾王府当年的冬日,她蹙眉暗道,许嵘招兵买马,不消说也是为赵宇起事做准备,可是此事现下败露,赵宇会否将计划提前?听闻他因伤将养多日,而今也不过恢复到能下地走动的程度?他会对赵宸不利吗?   她这般想,自然也就向赵宸问出口。   赵宸却讳莫如深道:“不无可能,当然我也有应对之策。”他说着端正眼色,双眼紧盯着薛碧微道,“只是微微,无论发生何事,你只需相信我定会万无一失,也定能保全你安全无虞。”   薛碧微抿抿唇,放下小瓷勺,偎进他怀里,“我自然是相信的,我只是害怕你受伤嘛。”   “能得微微担心,我求之不得。”赵宸玩笑道。   她打了他一下,“胡说甚呢!”   两人径直回福宁宫,意料之中的在宫道上被太皇太后拦住。   太皇太后似乎有意通过自身的气势来增加谈判的砝码,故而与她随行的是三十六人的丹陛仪仗,绣幡大伞金器,来势汹汹。   此时日暮西斜,天际升起千里暮云,一钩弯月伴星而生。   赵宸握了握薛碧微的手,示意她稍安勿躁,而后自己起身走出御辇,“不知皇祖母为何事寻朕?”   此时太皇太后倒是冷静许多,全无得知许嵘被扣押时的盛怒,她的声音透着浸人的冷意,“皇帝,哀家为甚而来,你会不知?”   “休想与哀家装模作样!”   “许嵘经成宗朝,又辅佐先帝,夙兴夜寐,殚精竭虑,岂是你听信小人谗言便可贬官罢职的?”   “你既要收拢权力,为何不行事堂堂正正?你不将许家放在眼里,莫不是哀家你也要于视无睹?!”   赵宸与这个祖母惯常是不亲厚的。当年逢其母后仙逝,先帝可说是肝肠寸断,难以顾及小儿,太皇太后便做主将赵宸抱去宝慈宫。   生活上,赵宸自是未遭亏待,只是那时许贵太妃时时往宝慈宫请安,她与太皇太后一唱一和诋毁皇后不算,还意图洗脑赵宸让他偏心许家。   好在赵宸年纪虽小,可性子却是个鬼灵精,并不受她二人蛊惑,后来他被先帝接回,亲自教养着,与太皇太后也就愈发疏远。   眼下遭对方疾言厉色的一番诘问,赵宸神色未改,眸中反而还露出些许讥讽之色,“皇祖母,皇恩泽被许氏,可你族人用何回报我大殷?”   “旁支欺男霸女,为祸一方,就是以许嵘为首的嫡支一脉也卖官鬻爵,祸乱朝纲。”   “如今许嵘与外族私自往来,证据确凿,退一万步说,他为人诬陷,为堵天下悠悠众口,朕自当秉公查证真伪。”   “还是说,皇祖母你竭力阻挠,是你许家当真有不臣之心?”   比扣帽子,赵宸显然更棋高一着。   太皇太后拿孝道压人,论起为祖宗基业、为天下百姓鞠躬尽瘁,他不认为仅仅是不敬祖母会使他的身前身后名受损,况且他为何如此,原因也自由心证。   而有反心,且还是与外族勾结,那更是冒天下之大不韪,许家不敢认,太皇太后也同样不敢。   “皇帝,尔敢信口污蔑!”太皇太后闻言,果然怒目圆睁吼道。   赵宸对此不以为意,“朕言尽于此,皇祖母若一意孤行,理当国法为先!”   竟是毫不留情,有将她以同党论处的意思…   这孙儿显然比先帝更为冷血无情,太皇太后心底突地生出无能为力的怅惘,她自知当前若是将许家置之不理,那日后定当会锦衣玉食直至百年后,若是仍与许家掺和,青灯古佛都算恩典,更可怕的是,以赵宸的心性就是取她性命也万不会有丝毫犹豫。   御辇起驾,在太皇太后的视线中渐行渐远。   一抹残阳如血,晚风微凉。   她的心沉了下去。   *   三日后,许嵘被移交大理寺,而后与刑部,御史台三司共审。   审理当日,赵宸亲临大理寺官署,回程途中却遭刺客截杀。来者皆是身手高超的亡命之徒,招招狠辣,决意夺取赵宸性命。随行羽林卫殊死搏杀,险胜一筹,然而赵宸却被冷箭射中,当即昏迷。   “王爷!”   “王爷!”   “成了!”   久不见客,又门庭冷落的瑾王府随着一名高呼着穿堂过院的黑衣汉子的到来而有了些许生气。   往时花团锦簇的庭院至今仍见被烟熏火燎过的痕迹,赵宇身穿一袭月牙白的宽袍大袖立在湖心的长桥上喂鱼。他重伤未愈,面色仍是泛着病态的白,长发随意披散在肩头,有着几分落拓不羁的美感。   “浮躁。”他将手里剩下的鱼食都扔进水里,而后接过侍女呈上的锦帕净手,而后才缓步往书房行去。   那黑衣汉子脸上的激动神色还未散去,兴冲冲的迎上来对赵宇道:“王爷,此番那小皇帝定然凶多吉少,这朝堂、这天下便是您的囊中之物了!”   “赵宸素来狡诈诡谲,本王出手虽出其不意,但难保他未有防备,”赵宇苍白的脸上浮起一丝阴森的笑意,“只是...”   “本王可不会再给他机会。”   “许嵘那老儿该如何处置?”黑衣汉子又问,“这老东西为着自保指不定跟小皇帝抖落了多少实情,王爷断不可轻饶了他!”   “日后再说罢,”赵宇认为许嵘已是秋后的蚂蚱,不足为惧,“他翻不了甚风浪。”   他又问:“西北的情况如何?”   “王爷放心,一切安排正有条不紊的进行,”黑衣汉子意气风发得很,“那定北大将军下落不明,眼下军中主事之人是王爷的亲信,只待王爷一声令下,羯族便可挥师南下。”   “届时小皇帝性命垂危,又有外族来犯,朝臣可不得请王爷出面主持大局?”   赵宇却面色凝重的遥遥头,“本王总觉得心有不安...”   “昭王当真在府中养伤?”   “此事千真万确!”黑衣汉子道,“方才属下才接到消息道是昭王受了伤也不闲着,歌姬往来络绎不绝,逍遥得很!”   “盯紧了他,一旦有异常,格杀!”   许嵘陡然入狱,于众人而言虽说早有意料,但到底意外,便是赵宇早有反心,可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打得措手不及。他私下与许嵘交往频频,又共同策划举兵篡位之事,而今对方被捕,赵宇唯恐他将自己供出来,到时候铁证如山,以赵宸的手段定不会给他反抗的机会。   赵宇也就决定一不做二不休,总归箭在弦上,主动出击到底有一线生机,目前看来,他赢了。   这边薛碧微正在看内务府送来的账本的,刘尚宫则在一旁指点。   不期然一个年岁不大的小太监飞也似的跑进来,满目忧心的冲她急道:“姑娘,不好了!”   “陛下遇刺!”   薛碧微闻言瞬时起身,拔腿就往书房外冲,将刘尚宫等人抛在身后。   此时福宁宫正殿内里三层外三层的围满了人,整个太医院医术精湛的圣手都到场奉命。   薛碧微见此心惊不已,可她身量小,又碍于自己作乱会贻误赵宸的病情,只得踮着脚在外/围揪心挠肺的观察诊治的进度。   拂冬几位宫婢紧赶慢赶的追上来,寻到薛碧微立马安慰她道:“陛下天命所归,遇事定会逢凶化吉,还请姑娘放宽心。”   薛碧微哪里能安心?   她不自觉地双眼噙了泪,也晓得现下并非哭哭啼啼之时,便强自忍着不让泪珠滚出来,“拂冬,你吩咐下去,务必让阖宫上下收紧口风,万不得将陛下的病情透露一丝一毫出去。”   “另外,内廷的动向更要时时警惕着,绝不可给人可趁之机。”   拂冬神色凝重的应下。   只听薛碧微抽了抽鼻子,将眼看着就要夺眶而出的眼泪给憋了回去,她的目光左右扫视,又问:“怎的不见卿统领?”   “苏炀苏小将军今日也随驾出行,他而今在何处?”   “奴婢方才来时遇到陛下跟前的多宝,他着急忙慌的提到卿统领好似也受了伤,此时怕是与苏小将军同在配殿罢!”   因着赵宸所中之箭的箭头有倒钩,几位胡子花白的老太医正聚在一处商议如何拔箭才能最大限度减少龙体的损伤。   薛碧微看了他们一眼,稍作犹豫便去到西配殿。   卿九也负伤不少。   有年轻的太医正在给他上药包扎,他牙根紧咬,愣是不吭一声。与他并排而坐的是苏炀,他的情况要好上许多,除却左手臂被划出一道一寸左右长的刀伤,余下皆完好无损。   殿内的宫侍们来来往往也颇为繁忙。   苏炀在低声与卿九讨论着这多事之秋宫中的守卫布防,他眼风瞥到薛碧微,止了话头又让殿内不相干之人退下,这才起身走到薛碧微跟前,“姑娘前来可是询问陛下遇刺之事?”   薛碧微点点头,“苏小将军,你可知刺杀为何人主使?” 第89章 . 八十九只团子 胶着   苏炀道:“其实想必姑娘能猜出是何人所为。”   “许嵘被捕, 与他利益纠葛最深之人,以防自身被暴露又被问罪,自然要孤注一掷。”   薛碧微心里又何尝没有想法, 赵宸出招又快又狠,以赵宇的野心定然不会坐以待毙。此人心狠手辣, 既是刺杀, 定是要一击毙命才是, 她思及此,本就忐忑的心又是重重一跳,惶然道:“那箭上会淬毒吗?”   混乱之中, 便是顶尖的弓箭手也未必有百分之百的准头, 若是一箭射偏, 那么致命的剧毒就能增加第二重致命的保证。   苏炀却不置可否, “姑娘且安心。”   “陛下的伤看着凶险, 实则...”他说着卖了个关子,“具体如何,还请姑娘询问陛下。”   薛碧微返回正殿的途中都在思考苏炀最后一句话的含义,右脚刚跨上门槛,脑中忽地灵光一闪, 太傅寿宴那日,也就是许嵘下狱后,赵宸对她说,“只是微微,无论发生何事, 你只需相信我定会万无一失。”   她忽而明白过来,莫非此次刺杀受伤,他的障眼法不成?   这般想着, 薛碧微脚下的步伐加快,很快转过回廊来到正殿的廊庑下,发现侍立在外的宫婢内侍们皆是神色惨然,好些年纪小的还不住的抹眼泪,凄凄惨惨,很是伤心。   她心底一突,脑子一片白光闪过,双腿发软,脚步虚浮的搀着殿门进去,本以为会听到甚噩耗。   谁知却发现,内殿中只余院正并几位太医正在与苏禄钦讲赵宸接下来这段时日养伤需要的注意事项。   院正老神在在的,声音低沉,面上全无凝重之色,“陛下到底有些轻伤,近来于吃食上宜清淡,少忧虑,重凝神静养。”   “这是自然。”苏禄钦也是一派轻松的模样。   见此,薛碧微愈发肯定赵宇的刺杀是真,却被赵宸拿来利用做了一场引蛇出洞的戏。   她上前,“苏公公,陛下可好?”   苏禄钦暗道,陛下任性,先时他不知内情也跟着胆战心惊,险些一口气没吊上来,这般将人耍得团团转,就让姑娘好生治一治罢!   听得薛碧微问,他讳莫如深的与几位太医告退,“姑娘,老奴这就退下了,您与陛下说说话。”   偌大的寝殿很快只剩下薛碧微与赵宸两人。   昨夜骤雨风急,殿中尚存一丝清凉,阳光透窗而过,在金砖地面上映出雕花的形状。   垂地的纱幔轻扬,薛碧微缓步行至龙榻前,微微垂首注视着赵宸的面庞。他双眸紧闭,长睫微卷,是平日里少见的柔软无辜。   她矮身坐上榻前那个杌子,倾身过去,拿手拨弄他的睫毛,“还装呢,大骗子。”   赵宸让她弄得发痒,强绷着的脸面乍然失控,不由失声笑出来,同时还捉住她玩笑的手,在有些发白的唇上亲了亲,“我就知道骗不过你。”   他翻身坐起来,眉眼带笑的看着薛碧微。   薛碧微才不听他的奉承,下巴一抬,很是倨傲的模样,“休想用好话哄我。”   “此前我不知实情,可是给吓了个好歹。”她说着拿手去戳赵宸的肩,“坏死了,应当提前与我知会一声啊。”   毕竟做了亏心事,赵宸如何不小意顺着她?   他将人揽着腰抱进怀里,亲亲她的发顶,又亲亲她的脸颊,“我说过,任何事定会万无一失。”   薛碧微气得打他,“谁能料定意外呢?”   “你还用自己的命去堵,刀剑无眼当真顺了旁人的意该怎么办?”   “我错了。”赵宸认错态度良好,莫名还有些委屈,“我也是想着赵宇狗急跳墙,我自当釜底抽薪嘛。”   薛碧微仍是横眼瞪他,他接着道:“接下来赵宇定有大动作,就是难为微微陪我演戏了。”   “哼,”薛碧微的小表情很是得意,“作伤心欲绝,以泪洗面,我自是不在话下,可我还是好气,不想听你的。”   小姑娘气性儿还挺大。   赵宸心底直呼不好,面上`着笑好声好语的,做出任君宰割的架势,“微微想要我如何赔礼呢?”   “金银玉器珠宝?商铺地皮宅院?”   “亦或是...”他说着愈发靠近薛碧微,眉眼含情,满目都是她气呼呼不想理人的小模样。   他双手捧着她的脸,两人目光相对,鼻息缠绕纠结,他又近了一步,双唇只有毫厘之间的距离,“这样。”   随着话音而落的是绵绵的,良久,赵宸轻轻叹息道,“微微,此事过后,嫁给我可好?”   *   天子遇刺,本就非同小可,有传言福宁宫上下愁云惨淡,新任的御前女官薛碧微更是时时泛红了眼,惹人怜惜,如此一来,有关陛下因身中剧毒而危在旦夕的说法甚嚣尘上。   同时,为防局势有变,汴京史无前例的开始实行宵禁,且京郊大营还增派重兵把守各处城门以及接手城内巡防。   风雨欲来,令京中权贵百姓人人自危,不敢妄动。   赵宸已昏迷五日不醒。   期间多位朝臣至福宁宫探病,皆是忧心忡忡而出,太医院那处也未给出具体的诊治之法,加之当今以往本就先天孱弱,病痛不断,多数人认为其定然命不久矣,故而朝野人心浮动,盘算不断。   第六日,逢大朝会,由苏禄钦代为听政,薛碧微为辅。   已是辰时,旭日东升,紫宸殿满室堂皇。事有紧急,国不可一日无君,便有朝臣提议推举在赵宸养病期间暂代国事的人选,几方人马为此争执不休,险些动手。   大殷开国至今,到成宗时开始高度中央集权,先帝登基后又适当放权,是以,朝堂上未有君王主事,国家机器也并非不能运转,眼下赵宸的病情不见定数,便有人按捺不住想要搅动风云,其用心如何,可谓司马昭之心。   “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先时吵得脸红脖子粗的朝臣们消停了一阵,有人听得苏禄钦开始唱,而自己的目的还未达成,赶紧又出列强调,“如今正值多事之秋,北边异动,西南地区也恐有事端,加之黄河水患难平,国事繁重,臣以为,瑾王同为龙子凤孙,又贤名在外,理当在非常时间代陛下监国理政,为君分忧。”   此话一出,接二连三的得到好几个官员的赞同。   “臣附议。”   “臣附议!”   一个比一个声音大。   “哼,瑾王。”闹剧一场,让方才看够了戏的德高望重的老臣例如靖国公终是忍不住开口,“一群后生,打着甚如意算盘,当旁人不知?”   此公为天下兵马大元帅,年逾耳顺,仍是精神抖擞,声如洪钟,“再者论治国理政,昭王比之瑾王如何?”   靖国公府以天子为尊,自是看不过瑾王这迫不及待地想要朝廷易主的勾当。目前陛下生死不知,便是监国,那也得未有二心的昭王出面才是,瑾王算甚?   靖国公德高望重,可涉及到切身利益,立时就有人跳出来老生常谈,“昭王贯来无心朝政,而今还闭府不出,便是先有摄政之经验,也是应陛下所请。若是吾辈等闲邀其入朝,以昭王眼高于顶的性子,断不会给你我好脸!靖国公又何必强人所难?”   “再者,瑾王年纪虽轻,然一十七岁入职户部,而后有辗转吏部、兵部、礼部,无人不称道,且多年来数次外派办差,知晓天下民生疾苦,亦有悲天悯人之心,为何不能胜任?”   靖国公戎马半生,直来直去,说话也不给人留情面,遑论对方长篇大论,他只道:“然瑾王确是贤德有余,而能力不足。”   “先帝金口玉言,尔敢驳斥?”   可谓杀伤力不足,侮辱性却极强。   昭王天赋人才,文学艺术自成天骄,治国理政也是好手,去岁至年初他摄政期间无一处错漏不算,还将各部衙门整合分化精简,而今各机构运行比之以往愈发顺利。   反观瑾王,入朝五年有余,兢兢业业又循规蹈矩,差事才办得勉强无甚指摘之处。   靖国公搬出先帝,让在场瑾王一派的官员噤了声,靖国公却战斗力不减,“陛下龙体有恙,昭王与陛下叔侄情深,若群臣相请,昭王于情于理也不当拒绝?”说完,他将矛头也指向赵宇,   “倒是瑾王殿下,此前你身负重伤,告假已有月余,如今观殿下面容,仍是病体未愈之相,既如此,合该在府中好生休养才是,何必强撑病体入朝议事?且未得圣谕便自行安坐紫宸殿,岂非德行有失?”   几日前,赵宇就已经令人煽动群臣为自己造势,心里盘算着趁大朝会必要将摄政王的身份落定,哪知朝中顽固派极为难啃,以至于朝会进行至今都不见结果。   他按下胸口郁气,坐在轮椅上明月清风般不紧不慢道:“靖国公言重了。”   “陛下惨遭不测,而今又生死未卜,本王忧心祖宗基业,即使身有不便,作为赵氏子孙,必当为大殷身先士卒,怎的落入靖国公口中,本王好似成了鸡鸣狗盗之徒?”   “是与不是,殿下心中自知。”靖国公懒怠与赵宇掰扯,回身对上方的苏禄钦道,“老臣认为,若非万不得已,断不能贸然定下摄政之人,反之,昭王为最佳人选。”   靖国公的提议,自然也得到保皇派及中立派不同程度的附和。   如此,局面便胶着起来。   薛碧微冷眼旁观半晌,与苏禄钦悄声交谈了几句,苏禄钦会意,很快便宣布退朝,也就将方才争吵一事搁置了。   朝会已散,群臣各自离去。   赵宇在原处不动,他看着薛碧微隐没在殿后的背影,眸光晦暗不明。与赵宸在一处,她的气度愈发高不可攀,有着受皇权影响而产生的不可染指的威严。   他不免想到大婚之夜的那场大火,满目的鲜红,刺眼的火光,以及在睡梦中辗转的痛心。   赵宇想,他是恨薛碧微的,她不管不顾投入赵宸的怀抱,将他的一颗真心弃如敝履。   他,定要她为今日之选择后悔。   轮椅缓缓而滚,驶出紫宸殿。殿前汉白玉的丹陛被阳光照耀成一种炫目的白,直晃人眼。   赵宇半眯着眸子,遥望偌大的殿前广场,这金碧辉煌的皇城,以及天下终将会是他的。   只是,迂回夺得政权的计划失败,那么只有强取了。   他回想朝会时薛碧微及苏禄钦的神态,与前几日在福宁宫碰面时所见并无甚差异,凝重非常,薛碧微的眉宇间浓浓的忧思也不似作假。   可就是这般毫无破绽,赵宇心中疑虑更甚,以赵宸那般智多近妖,他当真甘心死于自己的箭下?   还有昭王,朝会有人提起他才想起来昭王虽是喜好风月,但赵宸遇刺这等大事,竟不见其现身?   还是他错过了甚?   近来太过顺利,他甚至忘记警惕这会否是赵宸给他设下的陷阱,一股隐忧蓦地油然而生。   行至宫门,有下属匆匆而来,并且极快速的递给赵宇一张小纸条。   赵宇放下马车帘子,打开纸条扫过其上内容,脸色倏地一变!   果然,他的担心已经开始应验,当下也不再犹豫,直接吩咐去宝慈宫。 第90章 . 九十只团子 落定   如今, 宫里宫外因着陛下生死未卜皆不敢擅自娱乐,秦楼楚馆的香风缠绵不再;勾栏瓦舍的嬉笑怒骂也成回忆,高门世家、平民百姓的婚丧嫁娶更是低调进行、未见宣扬, 偏生宝慈宫是个例外,每日可闻咿咿呀呀的曲调, 经久不散。   赵宇被宫婢引至撷芳亭。   此处是宝慈宫独有的足见规模的花园, 假山重叠, 花香阵阵。   园子中间搭了戏台,正在上演一出《救风尘》。   赵宇无心观戏,与太皇太后行了礼, 便落座其右手旁的位置。   “今春新贡的北路银针, 你尝尝如何?”太皇太后亲自斟茶, 然后递给他。   赵宇接过, 只觉茶盏一抹汤色碧清, 鼻尖有若有似无的清冽香气,他继而垂首小酌,“醇厚甘甜甜,极好。”   “可惜这般好茶,多数进了福宁宫, ”太皇太后意有所指,“便是哀家得的这一两,也不过是内务府按例分的罢了。”   赵宇笑而不语,片刻后才道:“眼前一时的困境,皇祖母无需自扰。”   “今日朝会议事的情形如何?”   太皇太后自那日与赵宸对峙败下阵来后, 本已收敛许多。人总归是自私的,犯不着为大厦将倾的许家赔进她自己的荣华富贵去。   可她还没消停几日,便传来赵宸被刺杀的消息, 且境况堪忧,不定哪日便会龙驭宾天,是以太皇太后的心思又活络起来,如今更是全身心押宝于赵宇,企图从他身上得到渴望已久的能左右天下的至高无上的权力。   赵宇闻言,换换摇头,“不成。”   “朝堂内外,即使并非固若金汤,可若要硬啃恐怕会损失惨重。加之许参知身陷囹圄,孙儿未有帮衬之人,可谓孤立无援。”   说到此,太皇太后便满腔怒火,“赵宸那竖子将阿兄单独关押,除天子及其近臣,旁人皆不知其在何处。”   这也正是赵宇担忧之处,他不知赵宸通过许嵘的口得知了多少内幕,并且通过这些内幕又制定出多少针对他的布局,种种情形,如同头顶悬剑不决。   “孙儿怀疑,赵宸装病以诱使孙儿上钩。”赵宇直言道,“留在京中的昭王恐怕也并非其本尊。”   “因方才孙儿接到暗报,西北的布局搁浅。”   “可恶!”太皇太后愤而拍桌,“竖子当真是阴险狡诈之辈!”   她道:“若当真如此,岂非是他在暗,我等在明?”   赵宇颔首,“正是,且局面极为被动。”   太皇太后沉吟良久,又道:“罢了,与其被赵宸当猴耍,不如我等先下手为强,尚有转机。”   “阿兄另有一只培养多年的私兵,数量与你手中的不相上下。你附耳过来,哀家予你调兵之法。”   却说薛碧微回到福宁宫,赵宸正支着凭几在看今日新出的话本,腰后垫着两个软枕,身侧还摆着几件他时常把玩的玉器,还有瓜果香茗一应俱全,小日子过得悠哉悠哉,很是闲适。   见到人过来,他放下手里的话本子,对薛碧微招招手,“如何?”   “吵得人头大。”薛碧微皱着小脸,在赵宸跟前坐下,“那些个朝臣平日里自诩文人雅士,怎的骂起架来与市井泼皮无异?”   “今日还算轻省的呢,”苏禄钦在一旁笑着道,“老奴记得先帝朝时期,某一次朝会文武官员竟在朝堂上大打出手,斯文扫地,将先帝气得哟,好长时间不待见那些人。”   “微微今日受苦了。”赵宸抓着薛碧微的小胳膊给她自上而下的捏捏,“待时日长了,自然就习惯了。”   薛碧微瞪眼看他,噘嘴道:“哼,心里苦。”   赵宸失笑,点点她的鼻尖,“微微好没良心,往日我忙于朝事,微微可是清闲到百无聊赖呢。”   “说不过你。”见拂冬进殿,薛碧微起身道,“我去换身衣裳再来。”   赵宇与太皇太后密谈多时的消息很快传给到福宁宫。   此时赵宸与薛碧微在手谈。   听得苏禄钦报,薛碧微抬眼瞅瞅赵宸道:“装病太过惹人生疑了?”   赵宸颔首,漫不经心的看一眼棋盘,而后搁下一子,“赵宇狭隘敏感,起了疑虑再正常不过。”   “虽不知他与我那好祖母具体的密谋内容,但凭借对他二人的了解,我也能有些猜测。”   “赵宇因不知我从许嵘处掌握多少他与许嵘的私下勾当,故而有了刺杀一事,待他明白过来,我才是黄雀在后,在举棋不定之时,经由太皇太后撺掇,势必会提前举事,杀我一个毫无防备。”   “可若是赵宇谨慎,不理会太皇太后的想法呢?”薛碧微拧着眉,“你来我往的拉扯当真恼人。”   赵宸道:“微微,若是你耐心谋划,利用好类似许嵘的这步棋,眼下这一局,我恐怕会甘拜下风,”他一面说着,一面毫不留情的吃下薛碧微送到眼前的白子,“我又赢了。”   同赵宸下棋,若是计较得失,那便是与自己过不去,薛碧微心态甚好,有条不紊的收棋子,“再来。”   “好。”   *   第二日,宫中传出喜讯,昏迷近一旬的陛下已然苏醒,且意识清晰,不到半日便可坐起身与人交谈。   得知此事的瑾王、许家一派心如坠石,惶恐不安。   赵宇早有所料,他拜别太皇太后回到王府,便立即召集幕僚议事,探讨提前起事的可能性。   幕僚们也是意见不一,有持时机成熟的立场,也有不愿坐以待毙任赵宸宰割的。两方僵持不下,赵宇心中也未有定数,他知晓退便意味着日后的束手就擒,进则是提前落入赵宸的陷阱。   进退维谷,皆是“死”字。   到赵宸身子大好,可面见朝臣这日,赵宇也接到诏令去往养心殿。   近来最棘手的便是还未判决的许嵘案,按理说此人罔顾国法,居心叵测,觊觎皇位还有通敌之嫌,应当按律数罪并罚才是。   可有人上奏道,此人虽罪不可恕,可为官逾四十载,于国于家都大有作为,可酌情定罪。   不少朝臣也持同一意见。   于是在赵宸不便理政期间,此案的进度停滞不前。   三省六部的重要官员齐聚养心殿,赵宇因爵位在身,自然位于人群前列。   他抬眸瞥眼赵宸,分明是大病初愈,身形却不见瘦削,容色也很是光彩照人,他本就生得好,而今更显帝王威仪极甚。   赵宇捏紧拳头,垂眼遮住眸中歹意。   赵宸在吵吵闹闹中看完了许嵘案的卷宗,哪怕众人争的如何不可开交,他一锤定音,不容拒绝,“许家一门全数下狱,男子秋后问斩,女子流放不得赦。”   “另外,”他说着将目光移向赵宇,只略略一眼便收回,“许嵘私挖矿山,又豢养军队,朕已派苏炀前去收缴,若是招安不成,便就地格杀。”   “对此,诸卿可有异议?”   人都派出去了,眼下才来问他们建议,有用吗?群臣面面相觑,皆摇首道:“臣谨遵圣命。”   赵宇却暗道,果然赵宸对一切都了如指掌!那私兵他已经应太皇太后的方法收拢到自己手里,苏炀此去定会扑空!   由此,赵宸便可顺势治他的罪!当然,以赵宸手中的线索,得到切实定罪赵宇的证据不过是指日可待,只是快慢与否罢了。   现在的局面对赵宇而言已是骑虎难下,便是陷阱,他也不得不义无反顾的跳了!   回府后,他便与心腹幕僚商议举兵事宜,箭在弦上,造/反宜早不宜迟,很快,赵宇几人便定下时间,于当晚亥时兵分三路,一路牵制京郊大营的兵力,一路应对城中守卫,一路则进攻皇城,直取福宁宫。   诸事议定,只待时机。   盛夏的夜晚,星辉与月相伴。晚风微凉,带进飘飘渺渺的清淡香气。   如往常一般,薛碧微晚膳后到园子里四处转了转消食,返回寝殿途中,遇赵宸来寻她。   “不是说今日会批奏折到很晚?”她迎上去拉住人的手晃了晃。   “陪陪你。”赵宸轻笑,“钦天监道今夜有流火自天际而过,想看吗?”   想着回去后左右无事,薛碧微点头道:“好啊,去摘星楼看吗?”   摘星楼为皇城中的最高处,汴京还未有甚建筑能越过它的高度去。   “嗯,”赵宸又道,“楼上风大,披件斗篷。”   薛碧微在现代时,于草原的夜晚看过好似要坠地的星河,而今在这摘星楼也有同样地体验。   碎碎繁星汇聚,似湛蓝天鹅绒上点缀的颗颗碎钻,一闪一闪,像要直直落到你的眼里。   “真美。”薛碧微抬头对赵宸道。   两人并肩坐在一处,赵宸揽着她的肩让她偎着自己。他垂眸看她,她眼里的闪闪星河也如同这漫天星辰让人沉溺,赵宸不禁拥紧了她,“无论如何,能与你在一处总是好的。”   “在担心赵宇何时造反吗?”薛碧微想到书里的情节,那时候赵宇之所以会成功,不过是赵宸病入膏肓,力有不逮的缘故,因而她安慰道,“我相信你,你与赵宇云泥之别,他不是你的对手。”   事实是这样没错,可从她的嘴里说出来格外动听,赵宸亲亲她的发顶,“有微微吉言,我自是所向披靡。”   “那是当然。”薛碧微也笑。   时间流逝,过的很慢,又像是很快,直到困意来袭,薛碧微也没看到赵宸所说的流星,她撑着发重的眼皮不让它们闭上,控诉赵宸道:“骗子,什么都没有。”   “想来是我听错了。”赵宸笑笑,手轻拍她的背,“睡吧,我守着你。”   “嗯。”他的怀抱温暖,让人很是安心,在薛碧微即将陷入沉睡时,她恍然听到远处的宫门处有人群激吼,兵戈相接的喧杂声,她半撑着眼问,“怎么了?”   赵宸沉眸望向远处,城中已然燃起战火,火光漫天,两兵相接的厮杀之声也由远及近,他将薛碧微外怀里搂得更紧了些,双手下意识捂上她的耳朵,“无事,睡吧,有我在呢。”   薛碧微太困了,思维混沌,来不及细究他的话,不多时,便进入梦乡。 后记   建元三年夏,瑾王宇反,后兵败自戕于府。是年冬月,上娶后祁氏,只置中宫,余宫皆废。帝后相伴六十载,情深相睦,传为佳话。   ―― 全文完 更多精彩,更多好书,尽在新奇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