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由新奇书网(   《瘾春》作者:秋绘   文案:   邱岘x陆柯词   鬼王攻x道士受   ?   地府人人相传,新任鬼王邱岘青年才俊,温柔霸气,将来一定能娶个贤良淑德的鬼后。   陆柯词第一次去地府的时候,与众鬼差大战八百回合,险些拆了地府。   地府众鬼:希望鬼王没事。   陆柯词:师父说,厉鬼,当诛。   邱岘提醒他:我也是厉鬼。   陆柯词摇摇头:你不一样,你很好,我很喜欢你。   ?   预警:   受魂魄受损,有点傻,记不住事,特别开心的时候头上会掉花花。   带1点点修仙要素,有1点点灵异成分。   前世今生要素。   写不出什么大格局的故事,请勿认真考虑剧情线。   一个无论失忆多少次都会爱上彼此的故事。   ?   有《埋火》的主副cp出场,《埋火》同系列文。 第1章   陆柯词坐在二楼天台边,啃完了一串糖葫芦又啃了一块黑森林。   夜风把他的头发吹得扬起,把云吹动,遮住今夜的月光。屋檐下生锈的铜铃叮咚一声响,陆柯词把零食垃圾捡起来的时候,脚边忽然出现了一只带着铃铛的小黑猫。   风还在吹,月光倔强地从云层中投出一两束,落在陆柯词身上,黑猫晃了晃身后的两条尾巴,不太耐烦地喵了一声。   陆柯词这才注意到它,蹲下来把垃圾放到一边,摸摸它的脑袋又摸摸它的背,最后才摸到了铃铛上。铃铛绽出金色的光,在他的掌心变成一小块四四方方的纸,上面有用黑笔写的一句话:二中男寝,池塘。   “喵……”黑毛从陆柯词的手下跑开,冲着那堆垃圾嗅了半天,又伸爪子进去挠,什么吃的都没挠到。   陆柯词下楼给它开了盒罐头。   楼下是个猫咖,这会儿基本没人在店里了,吧台那儿一个卷毛青年看见他从楼上下来了,撑着脸含糊不清地问:“有委托?”   陆柯词等猫把罐头吃完了,才起身,点点头。   “我和你一块儿去吧,”卷毛说,“店关门也没事。”   陆柯词往后退了一步,言简意赅:“不。”   卷毛看了他一眼,陆柯词却没看他,也不再重复自己的话,手背在身后,像个小学生那样挺直腰板,左手的食指和拇指却摩挲着右手手腕上戴着的手链,上面吊了个黑色Q版长柄伞。   猫咖的最后一个客人撸完猫心满意足地走了,墙上的挂钟到了十二点,整点报时的钟摆声响不大,但在安静的店里显得格外振奋人心,跟出征前的集结号一样。   卷毛犟不过他,叹着气钻到柜台里扒拉出一叠画好符的黄纸:“拿去吧,如果打不过就叫救援,别死撑,上一个死撑的坟头草两米高了,前两天我刚去看过他……”   陆柯词接下那些东西,冲着卷毛点点头,转身出了猫咖。   在这个静得蚂蚁打个嗝都能惊醒一堆人的夜里,陆柯词在街头快速却安静地狂奔着,他每一步都稳稳地踩在地面,没有发出一声声响,影子飞快掠过,偶尔有行人经过他才会放慢步伐,然后在擦肩而过的那一瞬间提升速度。   二中。   陆柯词停在一个十字路口,摸出手机查了下地图。   在哪边来着?   入夜后只有高三的寝室还亮着灯,临近高考,学校干脆不断高三那层的电,但在十二点半以后生活老师会过来催促睡觉。   叶潜他们寝室的人都是学渣,唯一的一位学霸最多学到十二点便关灯睡觉,在一片说不上明亮但至少带着光的高三寝室层里暗得格外突兀,但叶潜迟迟没有入眠。   怪就怪在昨天眼镜要玩儿什么四角游戏。   眼镜是寝室里一个灵异文学的爱好者,不知道发了什么疯,非得拽着寝室其他三个人玩儿四角游戏招鬼。   “我和小和打赌了,我们这层楼绝对有鬼,”眼镜说这话的时候正在玩儿手机,寝室里的灯已经熄了,手机的光反射到他脸上,仿佛动漫里的反派boss一样装逼又深沉,“只要我把鬼招来,她就当我女朋友。”   -魔怔了。   是隔壁床学霸发来的消息。   叶潜给他回:嗯。   -你想换寝室吗?   叶潜瞥了眼隔壁床的学霸:问过了,老师不让换。   -我受不了他了,整天搞这些……之前他非拉着我们玩儿笔仙,你记得吗?周末回去之后我感觉身后有人跟着我,两天两夜没睡觉。   叶潜是记得的,那次之后学霸请了整整一个星期的假,烧得稀里糊涂,嘴里说着放过我吧,求你们了。   他叹了口气,给学霸回了个摸摸头的表情。   他大半夜的不睡觉,玩儿手机还大声逼逼的行为自然是招来了不满,另一张床的寸头把罩在脑袋上的被子拉下来,冲他吼:“万一真招来了鬼,我们全死了怎么办?!”   叶潜看见学霸打了个哆嗦。   “玩儿这种游戏肯定有保命技能啊!”眼镜说,“只要有人察觉到不对,立刻闭上眼睛说‘我不玩了’就行,怎么样?现在刚好是十二点……”   “我不玩,”学霸缩回被子里,声音有些颤,“我不玩儿这些!”   “你胆子怎么这么小……”   “够了吧,”叶潜把手机放到一边,沉下脸看着眼镜,“你要追小和是你的事,别拉着我们一块儿。”   眼镜怔愣着看了叶潜一会儿,忽然把手机丢到一边,他倒发脾气了,嘟囔着:“不玩儿就不玩儿,装什么逼。”   叶潜不知道自己哪句话还是哪个眼神让眼镜察觉到他装逼了,但无形装逼才是最高等级的逼王,他没反驳,也缩回了被子里,寝室里安静下来,他开始排除杂念,准备进入睡眠。   少年的睡眠状态总是良好的,叶潜没过十分钟就睡了过去,不知道过了多久忽然被人摇醒了,他迷迷蒙蒙地睁开眼,通过那个模糊的轮廓分辨站在他床头的是学霸。   “怎么了?”叶潜低声问。   “起来,”学霸说,“玩儿游戏。”   叶潜一怔。   寝室朝外那一侧有窗帘,他们贪凉,怕窗帘挡了夜风,没有拉上。这时月光正好从窗口投进来,地面泛出森然的白,叶潜发现寸头和眼镜都已经站在了寝室的两个角落里,学霸站在他的床头,背着光,看不清表情。   一股寒意顺着脊背爬上来,寸头和眼镜都转过身,死死地盯着叶潜,叶潜咽了口口水,想说你们没事吧,身体却不受控制一样地动起来,稀里糊涂地掀开被子挪下床,他甚至没有穿鞋,赤脚走到了另一个角,学霸沉默着,走到了最后一个角落里,填补了空缺。   四角游戏顾名思义,需要四个人站在四个角落里才能进行。   参与的人必须面对着墙壁,游戏开始后,第一个人转过身,冲第二个人所在的角落里走过去,拍一下第二个人的肩膀,第二个人才能往下走,以此类推,等房间里的脚步声完全停下时,第四个人应该是走到了第一个人的位置,而且没有人可以让他拍肩。   没有人的时候只要轻咳一声,表示自己这里没有人,就可以继续往前走,进行下一轮游戏。   按照恐怖故事里,鬼会在这个时候出来,加入这个游戏,房间里多出一个人,永远都有在走动的脚步声,永远都不会存在提示这里没人的轻咳声。   叶潜是第三个,学霸缓慢走到他身后,拍了下他的肩膀,他转过身,开始沿着墙往第四个角落,寸头所在的方向走过去。   寝室里的东西都没清理,什么盆啊衣架啊鞋啊之类的都在地上乱摆着,叶潜走过去的时候撞到一个盆,塑料的盆倒扣在地上嘭地一声闷响,叶潜看见寸头的身影似乎动了一下,又被什么牢牢按住,动弹不得。   叶潜的思维很乱,耳畔有什么东西嗡鸣不止,乱七八糟吵得他头痛欲裂,四肢也沉甸甸的。   在梦游吗?   我是在做梦吗?   他缓缓走到寸头身后,拍了下他的肩,然后站到寸头的位置上,听着逐渐离去的脚步声,眼皮越来越沉。   叶潜站好以后依旧要转身面对着墙,月光却恰好穿过床的间隙落到他身边,他看见墙上有个模糊的人影,歪歪扭扭地印在墙里,一只手举起,要从墙里挣脱出来似的,手像被水泡发的面一样烂出不少细小的絮,又肿又大,他倒抽一口气,身体像是被固定在原地一样动弹不得。   屋里的脚步声越来越模糊,起先是咚咚地踏在地上,最后连脚步之间的间隔都没了,像重物在地上挪,衣料在地上蹭出的细碎的摩挲声。   叶潜的大脑愈发迷糊,身体里像是被灌了铅似的沉,他不知道过了多久,只能听见奇怪的声音越靠越近,最后有一个人拍了他的肩,他转过身,朝着下一个位置走过去,拍了拍站在那里的人。   拍完之后站在那个人的位置上,转身面朝着墙,墙面忽然开始返潮,泛出湿润的水珠,叶潜想,刚才拍的是谁的肩膀?   第一轮的时候他是第三个位置,寸头走后他就是第四个,再往前走应该是一个空位。   ……谁会突然出现在那个空位上?   脚步声还在继续,拖行的东西似乎变重了,沙沙的声音逐渐变得沉且缓,叶潜咽了口口水,看见墙上的人影逐渐清晰,那个人影两只手都举了起来,影子头部的地方有细小的裂缝,水珠漫得愈发密集,一颗一颗从墙壁上滚动着滑落。   外头传来生活老师让其他学生赶紧去睡觉的声音,灯一盏一盏灭下,到他们寝室门口时门把被拧了下,没拧开,生活老师纳闷地说了句:“又睡这么早?”   屋里的游戏还在继续。   沙沙声没有停止,一轮之后,没有咳嗽声,脚步声一直响起。身后有人走过来,叶潜的肩膀被拍了下,他像个被操控的木偶,转过身往下一个角落走去。   游戏进行一整轮后叶潜回到了最初的位置上,寝室里传来的声音再也没有端过,沙沙的声音更像老旧收音机里传来的不间断播报,逼得人窒息。   肩膀被拍了,他像是被谁扳着肩一样不受控制猛地转过身,一抬眼,身后站满了人,眼镜,学霸,寸头都站在他的身后,沉默地看着他。   “你为什么要转头?”眼镜问他。   “你不知道这个游戏,不能破坏规则吗?”学霸问,“在没到你之前,不能转过身。”   “你为什么转过来了?”寸头问。   三个人的视线死死落在叶潜身上,叶潜的意识在逐渐离他而去,他却看见了三个人脸上浮出来的水珠,从脸上像汗珠那样滑到下颚,他们无声地看着叶潜,一股凉意从脚底窜起,叶潜浑身的皮肤都绷紧了,意识里一片模糊竟然就这么晕了过去。   第二天一直睡到生活老师来砸门才醒来,学霸说:“你昨晚梦游啊?”   叶潜回想起昨晚的事,坐在床上头皮发麻,很快又反应过来――他什么时候上的床?   “还把我的盆撞到地上了,”寸头弯腰把盆捡起来,随意扫了扫上面的灰,“急着尿尿?”   只有眼镜还在床上,被子捂住脑袋,一动不动。   “你们……”叶潜沙哑着嗓子开口,“昨晚……”   “昨晚?”寸头扭头看着他,表情有些疑惑,“昨晚怎么了?”   叶潜的嗓子里忽然像是塞进了沙一样,刺得他难受,连呼吸都快阻断,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学霸这时候帮他把校服丢过来,说:“快走吧,要迟到了。”   眼镜还在床上,他被宿舍的人排挤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贪睡迟到倒也不是没人会喊他,而是喊了之后没应便不会管了,反正之后生活老师还会来检查。学霸说这句话的时候故意扯了嗓子吼的,但眼镜依旧一动不动。   叶潜不知道昨晚的一切究竟是不是梦,眼镜旷课了,学霸和寸头一切正常,只是他一直能听到什么东西沙沙挪动的声音和昨天听到的声音如出一辙,他开始排斥回寝室,而入夜后,他的意识就开始模糊,清醒过来后自己已经在寝室的床上躺好了。   那沙沙声如影随形地跟着他,他侧躺着,被子堆在身后成为安全的堡垒,瞪大了眼睛不敢入眠。   但他能听见那些声音离他越来越近。   他们的寝室靠楼梯间,声音应该是从楼梯间那儿传来的,而且越来越响,越来越近。   十二点刚过,声音又响了起来,叶潜依旧侧躺着,听见自己沉重的呼吸声和沙沙挪动声混在一起,寝室里静得仿佛只有他一个人,他的床位靠门,脑袋稍微支起来一点儿就能看见门后那面墙,墙上的裂缝越来越大,有水从里渗出来,打湿了地面,缓缓淌出来。   叶潜看见墙里那个影子逐渐清晰起来,是一个被封印在水泥墙里的人,漆黑的眼珠,眼眶里没有眼白,嘴角裂到耳后,望着叶潜痴痴地笑。   整个房间里忽然响起诡异的咯吱声,叶潜被吓得坐起来,挤在床上屏住呼吸,视线却无法从墙上挪开,他听见那重物挪动的沙沙声越来越响了……不对,这个挪动的声音不是在门外,也不是从墙里发出来的。   之前侧躺着被捂住一边耳朵,对于声音方向的判别出了差错。   那诡异的声响根本就不在门外……是在他的床下,有什么东西来回爬动,一下一下,从床头爬到床尾。   叶潜来不及多做思考,心脏差点儿从嗓子眼直接飞出来,他连喊都喊不出声,手脚发软,浑身冒汗。   寝室门咔哒一声被拧断了锁,遮住月光的云在这时被吹开,那只即将破墙而出的鬼被猛推开的门撞回了墙上,陆柯词拿着一把黑色长柄伞走进来,看了眼脸白得跟墙似的的叶潜。   “你的名字?”陆柯词问。   叶潜慌张地望着他,床下的东西没了动静,但他也不敢轻举妄动,打着哆嗦开口:“我……我叫叶潜。”   门后的鬼发出一声凄厉地惨叫,又试图从墙里钻出来,陆柯词把伞转了一圈,伞尖隔着门冲墙面狠狠一戳,门和墙一并被戳穿,叶潜听见了什么东西撕碎的声音。墙皮大块掉落,粉渣落了一地,空气里的湿度又增加了几分。   陆柯词把伞抽出来,上面还带着粘稠的黑色液体,拉出令人作呕的丝,他手指往空气里点了点,绿光闪过,一张四四方方的纸条落在了叶潜床上。   叶潜瞥见上面的字:叶潜,四月十四日,雇佣陆柯词除鬼两只,共八万元。   底下还有一行小字:支持微信支付宝。 第2章   墙里的鬼嘶吼着,门窗都在颤,伤势扩大了他的怒气,喊得惊天动地震撼方圆五百里,陆柯词烦躁地拉开门,握着门把把门用力摔到墙上,哐啷一声,鬼闭嘴了。   叶潜依旧脸色惨白,震惊得半个字都说不出来,一个劲儿地盯着陆柯词看。   陆柯词不在意他的目光,从兜里摸出一张卷毛给的符吧唧一下贴墙上,符咒燃烧起来,里面的鬼想跑却被符咒的光束缚住,很快烧成了灰烬。   墙里那只修为不够,没法儿彻底从墙里出来,只要叶潜跑出寝室她就拿他没办法了――不过她还挺聪明,知道堵住门,直接阻断了叶潜逃跑的途径――这种鬼一张符就能解决。   麻烦的是叶潜床下那只已经化型的。   他还缩在床下,瞪着眼睛,愤恨地看着陆柯词,牙齿不住地磨,咬碎了嘴里的肉又不断再生出来,床下很快传出一股令人作呕的腥臭味。   陆柯词翻身跳上床,拎起叶潜往门外跑,床咯吱咯吱地摇晃起来,一只苍白的手从床下伸出来,差点儿抓住了叶潜的脚踝,陆柯词猛地一提才没让叶潜被他蜡烛。他们退出寝室的同时,寝室里其他三个人同时掀开了被子,抱着头发出一声令人绝望的嘶吼,叶潜听见学霸在里面喊:“叶潜!救我!”   “我……”叶潜下意识地被声音勾住想往里去,被陆柯词一把抓住了,意识立刻回笼。   “不,”陆柯词皱了下眉毛,很快松开,面无表情地说,“他们,鬼。”   “什么?”叶潜侧目看了眼陆柯词,干巴巴地解释,“他们不是鬼,是我的室友……”   最近的风很大,从走廊这一头刮过去,吹得玻璃都在颤,陆柯词握着自己的伞,撑开后遮在两个人头顶,阴影盖住了叶潜的脸,一瞬间,耳畔的声音都停了下来。   他从门里看见寝室床上的几个人还在嘶吼,抱着脑袋,痛苦万分似的,实际上却从捂着脸的手指缝里瞪着外头,视线锁在叶潜身上,嘴边裂开了诡异的笑。   叶潜。   他们在无声地喊。   救我啊。   陆柯词皱起眉,在脑内搜刮了半天的用词,才找出一句通俗易懂的:“鬼上身。”   叶潜倒抽了口气,腿软得直接跪坐在了地上。   他们出了寝室后那些鬼就没了要追过来的样子,只是凶恶地瞪着这边,大概有些忌惮陆柯词的能力。陆柯词倒是不忙,举着伞,问叶潜:“微信还是支付宝?”   叶潜呆呆地看着他,没说话。   “银行转账,”陆柯词点点头,“也可以。”   他说完这些后就把伞从叶潜头上挪开了,那些刺耳的叫声再次传过来,骤然灌进耳朵里,叶潜难受得捂住耳朵,一口气没喘上来差点儿离开这个美好的世界,陆柯词倒是没管那么多,往叶潜脚边丢了张符后冲回了寝室里。   那些鬼一齐朝他冲了过来。   陆柯词把伞当盾使,打开后挡在身前轻轻一拨便将他们拨开,那三个夺舍的鬼加上叶潜床下的那只鬼全被打飞,撞到墙上,又叫喊起来往前扑。   陆柯词握着伞往旁轻轻一挥,伞又合拢,束得整整齐齐,他像握了把剑,挑着眉看朝他扑来的鬼。   被夺舍的那几个不能打死,还有救。   床下那个可以直接杀。   想明白后陆柯词翻身跃起,躲过扑过来的几只鬼,快速绕到那几个被夺舍的人身后把他们打晕,再回身将朝他扑来的那只鬼用伞戳了个对穿。   血液喷得到处都是,他眼睛都没眨一下,把伞抽出来后一手攥住那只鬼的头发,将他举起后猛地砸在了地上,伞尖泛出绿光,他借着那抹光用力捅进鬼的头,鬼反手一抓却被陆柯词抬脚躲过,又一脚踩在了他手上。   伞戳进脑袋后鬼便失去了行动力,泛着红的眼瞳瞪大了,嘴里含含糊糊地叫着,漆黑的血喷了一地,也喷在了陆柯词的脸上和身上,手也未能幸免。   夺舍的那三只鬼悄悄地离开了人类的身体想要逃离,陆柯词歪了歪头,从兜里摸出几张符来丢过去,符咒贴在鬼身上,眨眼间将他们烧得灰飞烟灭,剩下三个人倒在地上,陆柯词把他们搬回了床上,又下了道清心咒。   门外的叶潜脑内一片空白,木讷地看着陆柯词把那只鬼活活揍没了动静,又丢出一张黄纸把他烧得干干净净了才走出来。   这几只鬼都没什么修为,打起来很轻松。   陆柯词念了个去尘诀把伞和自己清理干净了,又把伞变回Q版大小挂回手链上,蹲下来看着叶潜:“给钱。”   叶潜还是很害怕地瞥了眼寝室门,颤抖着问:“八,八万……?”   “嗯。”陆柯词点点头。   这还是给打了折以后的价钱了,原本这屋子里有五只鬼,按照他们一只鬼四万块的价格原本是收二十万,但陆柯词记得师父说过,学生得打折,不能收十万以上。   叶潜哆哆嗦嗦地,我了半天没能说出个所以然来,陆柯词盯着他的脸,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从兜里摸出一张小纸条。   纸条上还是写着:二中男寝,池塘。   一般情况下,鬼被铲除干净后委托纸条就会消失,取而代之地应该是一张收款账单。   这是他们这一行的规矩,除鬼人或者道士得有真本事,杀了鬼才能拿钱,如果没有收款账单的话就说明鬼没被除掉,来除鬼的人道行不够,委托人是可以赖账的。   但纸条上的内容没变,就代表鬼并没有被消灭……   “二中?”叶潜回过神,也瞥见了纸条上的内容,犹豫了会儿说,“你是要去二中吗?这里是四中……”   陆柯词愣了愣,抬起头震惊地看着他。   “你走反了吧?”叶潜紧张兮兮地搓了下衣摆,不安地看着陆柯词,“二中和四中刚好在对街……”   陆柯词沉默了会儿,一把攥起叶潜的衣领,把他拉起来:“在哪?带我去。”   说完不等叶潜答应便拉着他从栏杆那儿一跃而下,四层楼的高度如履平地,叶潜深呼吸着,强迫自己接受这样一个有鬼,也有人除鬼的世界观。   二中隔得不远,陆柯词按照叶潜的指路回到那个十字路口,扭头走了和来时完全相反的方向。   兜里手机的X德地图还在喊“已偏离路线!已偏离路线!”   陆柯词啧了一声,关了地图,拎着叶潜飞快到了二中门口,从围墙那儿跳进去,开始找二中的寝室在哪,池塘又在哪。   好在寝室一般都比较好找,男寝下面有一个不大的池塘,里面种满了睡莲。有一股难闻的腥臭弥漫在空气里,陆柯词把叶潜放到一边,递了护身符给他:“别,乱跑。”   叶潜攥着护身符忙不迭地点头。   陆柯词摘下手腕上的伞挂饰,抬手间那把伞变成了原本的长度,夜风把树叶吹响,池塘里的莲叶也被风带得微漾,陆柯词没察觉到这儿有鬼的气息。   他刚才在叶潜的寝室楼下时是感受到了鬼的气息才准确地找到了方向,但此时此刻整个二中没有半分让人感到不适的气息,夜晚的学校静得呼吸声都突兀,陆柯词走到池塘边,往里看了眼,正好对上一张发白的脸。   后头的叶潜突然喊了一声:“池塘里有东西!”   陆柯词抽过伞伞蓦地打开往前一挡,被那打出来的水柱冲得往后退了几步,他抬起眼往那儿看,看见一个女人趴在池塘边,头发湿润的黏在脸上,歪着头冲陆柯词笑。   “你要杀了我吗?”女鬼问他,“是谁让你来的?”   陆柯词转了下伞,把伞面上的水珠转开后合拢伞,朝着女鬼用力劈了过去。   奇怪的是女鬼并未有太多的挣扎和反击,她往后靠了靠,脑袋枕在莲叶上,等陆柯词刺穿了她的胸口后,忽的长舒一口气,又问:“是林丞让你来的吗?他让你来杀我了?”   陆柯词把伞抽出来,伞尖上沾了她的血,隐隐冒出绿光,他歪了歪头,和女鬼对视了几秒后,伞尖放出一抹柔和的光,裹住她,不多时女鬼的身影从池塘里消失,光被伞收回了伞尖里。   兜里的委托纸条逐渐发烫,陆柯词把它摸出来,看着他自燃起来,灰烬又重组,成了一张收款账单,委托人那一行写的是:林徐行。   “没,没事了?”叶潜躲在那边树下,看见陆柯词蹲在池塘边上一动不动,战战兢兢地走出来,“没事了吗?”   陆柯词皱着眉,把账单揣进兜里:“没事。”   说完又起身,走到叶潜面前,说:“欠条给我。”   叶潜愣了会儿才反应过来,连忙把那张欠了八万的欠条递给他,陆柯词接过来,手指轻轻一捻,欠条化了灰,落在地上,眨眼没了踪影。   “你没委托,”陆柯词和他说,“不算你钱。”   “……啊。”叶潜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他还是懵的,大脑转动两下都能听见生锈后不太流畅的咔哒声,可不等他缓过劲儿,地面突然震动了起来。   从远方传来一声凄凉的铃声,陆柯词握紧了伞,把叶潜提到树后藏好,扭头看着身后。   一阵黑雾从地底飘上来,两个高约两米,穿着黑色斗篷的人出现在了黑雾之后。   看不见他们的脸,也看不清他们手里拿的是什么,但陆柯词凭借着自己丰富的跟着师父抓鬼的经验能够判断,这是两只厉鬼,且修为不低。   他们似乎是在谈论着什么,手里拿的东西轻轻撞在一起,发出令人胆寒的摩擦声,陆柯词眯缝起眼睛,拎着伞冲了出去,那俩厉鬼察觉不及,顷刻间便被一抹绿光捅穿了身体,刹那间哀嚎声震耳欲聋。   “少主,”一个男人叩响了铁门,低声说道,“属下有要事求见。”   门嘎吱一声打开,男人深吸了口气,缓缓走过去,跪在了大殿中央。   他的声音低沉,每一个字都嚼烂了才发出来似的含糊,却不敢抬头看殿上坐的人:“马面9号和牛头12号……被杀了。”   殿上的人顿住了,片刻后坐起来:“谁干的?”   “是个道士,”男人说,“陆柯词。” 第3章   这两只鬼有点奇怪。   陆柯词把伞收好,蹲下来摸了摸地面。   寻常鬼被杀了以后都会灰飞烟灭,连带着衣物头发和血迹都会消失得无影无踪,但这两只鬼被杀了以后碎成了无数的小碎片,藏在宽大破旧的斗篷下蠕动着。   他们刚才手里拿着的铁链掉在一旁泛着寒光,陆柯词被其中一个鬼打伤了手,现在左手完全没了知觉,脸上也有点儿痛,不知道伤哪了。   陆柯词把斗篷掀开,底下那堆黑漆漆的碎片一起蹦Q起来发出一声尖利的叫喊,挤压在一起往地缝里钻。   地面震动起来,锁链在地上快速蠕动着,圈出一块两米宽的地来,陆柯词快速退出锁链圈,警惕地望着那边,地面却凹陷下去,变成一个深不见底的坑,四处所有的光线都暗了下来,只有他们附近的那盏路灯还勉强亮着。   又一个穿着斗篷的人提着提灯走了出来,他的兜帽遮了脸,看不清神情,陆柯词抿了下唇,不敢轻举妄动。   不多时又从里走出一个穿着短袖短裤的少年,脚下踩着人字拖,手里拿了本书,光线暗得看不清他是什么表情。   人类?   陆柯词没有感受到他身上有任何阴气。   从地底走出来的人类?   “少主,”提灯鬼弯下腰,冲着那堆碎片,说,“牛头12号马面9号他们……”   邱岘冲着那堆碎片走过去,蹲在他们旁边,手指轻轻点了点地,那些碎片立刻重组起来,两个赤身裸体的男人重新站了起来,愣了一秒后羞愧地把地上的斗篷捡起来穿好,扑通一声跪下了:“少主!”   邱岘没说话。   提灯鬼往邱岘面前一拦,冷静道:“两个废物,上来收个鬼都能被杀?”   “讲道理嘛,”牛头12号抬眼瞪着他,“我们值勤这么多年什么时候遇袭过?”   “鬼不敢打我们,道士和除鬼人都认识我们,”马面9号也有点儿委屈,“再说地府现在提倡文明执法,我们已经很久不打架了嘤……”   “这就是你们打不过别人的理由?”提灯鬼瞪着他们俩,“看我回去怎么收拾你们!”   叶潜听这些话听得云里雾里,但能听个大概。   这俩不是来害人的,是来收鬼的。   文明执法的好鬼,被陆柯词拿伞剁碎了。   陆柯词脸上没什么表情,从兜里摸出手机,拨了个号码:“小师叔。”   卷毛的声音从那头传来:“怎么了?”   陆柯词深吸了口气:“闯祸了。”   话音未落,忽然有只手搭上了陆柯词的肩,身后有个声音冷冷地问:“闯什么祸了?”   陆柯词只愣了一瞬便立刻反应过来,他只有一只手能使得上力气,便把手机往兜里一揣,提起叶潜就想跑,那只搭在他肩膀上的手却愈发用力,咔嚓一声,陆柯词听见了自己左肩骨头断开的声音。   “我在问你,”邱岘的手愈发用力,“闯什么祸了?”   陆柯词疼得倒抽气,叶潜一愣,咬紧牙伸手试图把邱岘的手扳开,邱岘抬眼瞥了他一眼,叶潜便被什么东西击中一样飞出去一大截,撞在树上晕了过去。   提灯鬼用锁链把牛头12号和马面9号捆一块儿了,打算带回去惩罚下这俩上班不谨慎的完蛋玩意儿,一扭头自家少主已经和那边那个道士打了起来。   陆柯词挣脱了他的手,握着伞和邱岘对打,邱岘的手甚至揣在裤兜里,游刃有余地躲过了他的每一下攻击,旁边的电话里还传来卷毛的嚷嚷声,邱岘跳过去一脚把电话踩得稀碎,手上翻开了那本一直拿着的书,刹那之间万鬼哭嚎。   提灯鬼很迅速地捂住了耳朵,牛头马面被捆着抬不起手,俩人悲催地对视了一眼,无语凝噎。   陆柯词被鬼哭声震得一愣,手里的伞顿时落在地上,他有些茫然地看了眼邱岘,随即失去意识晕了过去。   邱岘合上书,冲提灯鬼说:“把他一块儿带上。”   锁链慢慢爬过来,卷起陆柯词的腰,把他一起捆起来,带入了地底。   那把伞还落在池塘边,伞面上忽然开始冒出绿色的光,聚成一缕窜上了天空,直直地飞回猫咖,落在正着急的卷毛面前,在空中浮出两个字:地府。   “我操,”卷毛一愣,“他和地府的人干上了?”   光不能回答他,但失去主人让它愈发急躁,字的比划也扭曲起来。   “那他妈怎么救啊,出个委托把自己送地府去了,我应该跟着去的……我操,我操……”卷毛狠狠咬了下唇,忽然冲到二楼,打开一扇门冲里面的男人喊,“尹烛别睡了!跟我去救人!”   陆柯词醒来的时候记忆有些模糊。   他记得自己接到了委托,从兜里的收款账单来看委托已经完成了。   至于怎么来到这里的,肩膀为什么会这么痛,他完全不记得了。   不过这种睡一觉起来记忆就模糊得跟被打了马赛克一样的事儿他是习惯了的,基本每天早上起来都要思考一下我是谁我在哪我在干什么这种人生问题,于是不慌不忙地坐起来,调动起身体里的灵力修复自己的身体。   他是木灵根,在修复这一件事上还挺在行,闭眼凝神没多久就把自己的骨头接上了,活动了两下,还是有点儿疼。   陆柯词这会儿才开始打量起四周。   这是一间牢房,四周静得可怕,头顶有一束不知道从哪投来的光源,照得牢房门口的铁栏杆生出寒光。   陆柯词站起来,想试图破坏栏杆从牢房里出去,手一抬就愣住了。   手腕上没有伞的吊坠,牢房里也没有。   伞呢?   他的伞呢?   陆柯词怔愣地盯着自己的手腕,忽然用力抿了下唇。   “少主吃葡萄不啦,”马面9号小心翼翼地递过一盘葡萄,“无籽的,可甜了。”   “不。”邱岘坐在大殿的软座上,翻看地府记事簿最近新记录的事件。   “那……少主吃蛋糕吗?”牛头12号变戏法似的掏出一盒半熟芝士,“我今天刚买的……”   “不。”邱岘重复道。   “少主别生气了嘛,”马面9号把葡萄放在桌上,小声逼逼,“我们保证下次不出错了还不行?再说我们鬼差又不会死,最多碎成碎片,你不想把我们拼起来呢,我们可以自己修复,就是要花点时间……当然不是说你不该修复我们……”   “我生气?”邱岘合上记事簿,坐直了瞥了他们俩一眼,“我像是在生气的样子吗?”   很像啊。   你明明一直都在生气根本没停过,拿着记事簿看了二十多分钟了一页都没翻。   从小生气就这个样子我看着你长大的你不要想蒙我。   马面9号心里大声呐喊,嘴上却说:“当然没有生气。”   “这一片地区有多少鬼差,”邱岘把记事簿摔在桌上,一字一顿道,“我会因为你们出事生气?”   “当然不会,”牛头12号接得飞快,“但是这不是我们出事的理由。”   邱岘没搭理他们,起身往座椅另一侧绕开了。   此时提灯鬼进了大殿,无视掉座椅旁边的两个狗腿子,冲邱岘说:“少主,牢房里那个道士闹起来了。”   “让他闹。”邱岘说,“关他十天半个月,等他把地府里的鬼差认全了再放他走。”   “……不是,”提灯鬼说,“他闹起来把牢房拆了,而且我们打不过他。”   邱岘:……   一群废物。   邱岘冷着脸快步冲着牢房那边走去,还没走近便听到一连串的轰隆声,看门鬼差和被关押在牢房里的厉鬼都被打得哭叫连天,孟婆拿着汤碗在旁边指挥:“你们按住他!老娘一碗汤给他灌下去保证他死之前都动弹不得!”   “说得轻松啊!”一个鬼差喊,“谁按得住他啊!”   邱岘干脆飞了起来,牢房早已一片狼藉,陆柯词抢了不知道哪个鬼差的剑在那边砍着,浑身是伤却浑然不知,眼神迷茫却带着杀气,邱岘一过来他就直愣愣地望了过来。   陆柯词皱起眉毛,血从鬓角滑到下颚,他握紧剑冲着邱岘打过来,嘴里念念有词。   邱岘反手想夺过他手里的剑,但陆柯词的反应比他更快,在他伸手之前就侧过身脚尖蹬地跳了起来,一剑直接砍在了邱岘肩头,嘴里还在念:“我的……”   “靠!”跟着来的马面9号喊了声,“少主!”   一把伞身后丢过来,砸到陆柯词脑门上,陆柯词一愣,松开剑飞快接住那把伞,伞上的光将他裹住,陆柯词立刻闭眼晕了过去,倒在了地上。   邱岘啧了一声,把剑从自己肩头拔出来,伤口愈合得飞快,衣襟周围连血都没有。他转过身,一个卷毛站在那里,刚丢完伞手还没收回来,有些抱歉地冲他笑。   “来者何人!”看门鬼压根儿没拦住他,只能追在后面大声嚷嚷,“报上名来!”   “鬼王大人,”卷毛冲邱岘一拱手,“我叫陆桓意,是……”   他指了指抱着伞倒在地上的陆柯词,讪笑道:“那个孩子的师叔,来给你……赔个不是。”   邱岘的脸黑得不行,气极反笑:“赔不是?”   陆桓意说:“是,这孩子脑子不太好使,给鬼王大人添麻烦了……等他醒了我一定带他登门道歉。”   “你想带他走?”邱岘回手指着陆柯词,挑着眉看陆桓意,“不可能。”   陆柯词打伤了两个鬼差,拆了地府牢房还打伤看门鬼差无数,害得厉鬼逃窜――虽然在他出现的那一刻厉鬼就安分了下来――孟婆还摔碎了两个汤壶,简单一句登门道歉就能了结?   “在我地府修好,鬼差伤养好之前,”邱岘说,“我不会允许他离开地府半步。” 第4章   人鬼两界各有规定,像邱岘他们这种在地府当差的,就算把陆柯词抓走了也不能怎么样,寿命长短记录在生死簿,由天定,邱岘不可能杀了他,但让他把陆柯词关在地府也不是个办法。   陆桓意看了眼邱岘身后乱七八糟的地府现状,咽了口口水。   不能硬打,和鬼王干起来对他们这一片的抓鬼道士没好处,会害到别人不说,这事儿本来就是他们的错,得想个办法让面前这个鬼王消消气。   陆桓意身后慢吞吞地挪过来一个男人,往他身上一靠,打着呵欠问:“打么?”   “打个屁,”陆桓意把尹烛推开了点,小声说,“打了他咱们死前死后都别想安宁了。”   尹烛不知道听懂了没,懒洋洋地把胳膊搭在陆桓意肩膀上,挑起眉看了眼对面的人。   “不如这样,地府我们来帮忙修,至于鬼差他们受到的伤和惊吓……”陆桓意咬了下牙,“都由我们来治疗,怎么样?”   “鬼差牵引鬼魂投胎,勾游魂入地府,现在我地府的鬼差伤了大半,”邱岘话音未落,后头那几个活蹦乱跳帮孟婆扛锅的鬼差立刻倒地装死,锅又摔碎一个,邱岘面不改色,继续说,“耽误我多少事儿?这要怎么算?”   “打他。”尹烛说。   “打个屁,”陆桓意说,“我们本就有抓鬼的职责,你这儿的鬼差没治好之前……那些工作都交由我来做,等陆柯词醒后他也会来帮忙勾魂引鬼,就当赔罪,这样行么?”   邱岘挑了下眉毛没出声。   旁边的尹烛已经默不作声开始调动起身体里的法力了,估计下一秒就会打过来,这俩配合倒是好,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半胁迫半将就的,搞得像邱岘对不起他们一样。   “可以,”邱岘说,“但等他醒来后,所欠下的工作都要他一个人来偿还。”   陆桓意的脸色沉了几分。   “我不管你们师门有难同当那一套,”邱岘勾起嘴角,“在我这儿,只有独自承当。”   陆桓意还想说什么,邱岘身下那团黑气直接裹住陆柯词,往他们那儿一丢,陆桓意赶紧接住他,尹烛顺手接住了他的伞。   “等他醒来后会有鬼差告诉他应该去哪收鬼,”邱岘说,“收到我地府所有鬼差康复为止。炙停,送他们走。”   在一边提了半天灯的炙停连忙把灯一收,大步走过去指了指他们来的方向:“走吧,二位。”   邱岘看着他们走远了,才从黑气上站起来,扭头看了眼身后一地狼藉的地方手一挥便将烛火书桌归了原位,墙壁和牢房栏杆他不打算修,这些都是陆柯词的活,到时候他要嗑着瓜子来围观的。   一地假死的鬼差也爬了起来,把自己掉地上的胳膊捡起来拼上,扭了一百八十度的脑袋转回来后原地蹦Q两下又赶紧去工作了。   邱岘往回走了两步,忽然顿住脚步,低声说:“去查查那个陆柯词到底是什么人。”   竟然能以一挑众。   还有那个陆桓意,居然敢只身闯入地府,还是从大门毫发无伤进来的。   “查清楚。”邱岘说完,身后有一抹黑影逐渐没了踪迹。   陆柯词醒来的时候天都快黑了。   他的床在窗边,夕阳穿过白色的窗帘落在被子上,他坐起来揉了揉眼睛,愣了好久才缓缓抬起手,摸了摸手腕上的那把伞,心里的慌乱才彻底平息下来。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他开始想。   我昨晚干嘛去了?   门被人推开,陆柯词抬眼看过去,走进来一个人,见他醒了很高兴似的,冲外头喊了声:“老板!陆柯词醒了!”   “你是谁?”陆柯词问他。   “啊?”叶潜愣了愣,“我……我是叶潜啊,你昨晚救了我,后来我被人打晕了,还是陆老板他们带我回来的。”   陆柯词抿着唇没说话,叶潜走进屋有些担心地说:“你没事吧?我昨晚昏过去之前看见那几个鬼把你带走了。”   “啊,”陆柯词眼神空空的,应了声,“没事。”   陆桓意推门进来,和叶潜打了个招呼,又冲陆柯词说:“还记得多少?”   “不记得。”陆柯词摇了摇头,“什么都,不记得。”   “你昨晚惹了鬼王,今晚他要抓你去打工,”陆桓意言简意赅,“从今晚开始,你就要帮忙抓鬼了,明白吗?”   陆柯词点点头,从床头柜那儿摸出一本记事本来开始记:今晚打工。   “抓到的鬼都是要投胎的,不能杀,”陆桓意继续说,“可能会有一两个鬼差和你一块儿去,鬼差也不能杀。”   陆柯词记笔记的手顿了顿,有些疑惑地看着他:“师父说,恶鬼要……”   “师叔说,”陆桓意指了指自己,“不能杀。”   “……”陆柯词抿了下唇,又在记事本上写:只抓不杀。   “好了,来吃饭吧,”陆桓意拍了拍他的肩膀,“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就说。”   陆柯词下了床,活动了下:“很舒服。”   “来吃饭。”陆桓意说。   叶潜不太能理解陆柯词记笔记这种行为,但他也没敢多问,一起吃过饭后要回学校,陆桓意送了他两张护身符,一张贴到寝室去,一张自己贴身带着,还嘱咐了句别瞎玩儿灵异游戏,真的会招鬼的。   叶潜一边谢一边走了,临走前还很郑重地要了陆桓意的联系方式以防万一。   陆柯词吃完饭没什么事,待在陆桓意的猫咖里抱着一只三花撸,一边在脑子里捋清陆桓意早上告诉他的事。   鬼王是谁?自己是怎么惹到他的?   昨晚去干什么了?   陆柯词越想越烦闷,撸猫的手不自觉地用了些力气,三花轻轻叫了一声从他怀里跳出去,陆柯词被它蹭得一手毛,衣服上也沾了不少,他不知道在想什么,盯着自己的手发了好久的呆,忽然从兜里摸出一张纸条,是完成委托后的收款账单。   昨晚去除鬼了!   想起来了!   陆柯词腾地一下站起来,往柜台那儿跑过去,钻进柜台内高兴地冲陆桓意说:“我想起来了!昨晚,我抓鬼!”   “啊,”陆桓意看了他一眼,把手里的笔丢开,抬手摸摸他的脑袋,“真棒,这个是账单?”   “嗯。”陆柯词眯缝了下眼睛,点点头。   “我看看啊,委托人是林徐行,”陆桓意接过账单看了眼,“我上委托系统查查,待会儿和你一块儿收账去。”   “我自己去!”陆柯词接了杯水,一饮而尽,“我要自己去。”   陆桓意摸过旁边的电脑噼里啪啦一通敲,最后锁定了林徐行,是二中的一位物理老师,这会儿放学了,他刚回到家里。   “你最近怎么老想着自己出任务……”陆桓意嘟囔了句,“行,你自己去吧,别再给我惹乱子就行。”   “嗯。”陆柯词认真地点了点头,接过陆桓意给的地图出了门。   陆桓意从兜里掏出一条蛇,轻轻戳了戳他的尾巴:“尹烛,去看着他点儿。”   尹烛不耐烦地甩了下尾巴,变成人型,从柜台下面摸了套衣服穿上后打着呵欠追出去了。   陆柯词这次很快就到了林徐行的家门前,叩响门,林徐行开门后疑惑地看着他:“你是?”   “陆柯词。”陆柯词说完,把兜里的账单递给他,“给钱。”   林徐行接过纸条看了看,没说话。   “支付宝,微信,银行转账,”陆柯词看着他,“都可以的。”   林徐行还是没说话,过了几秒他才松了口气似的,说:“她……真的死了?我的意思是,她的魂魄,被你杀了?”   陆柯词不记得到底杀没杀了,但账单在手就说明他的委托是完成了的,反正不会再来害人,便点点头。   “哈……她终于,终于不能再来缠着我了,”林徐行的表情忽然变得有些狰狞,太阳完全下山,一股寒气从脚底冒起来,他打了个哆嗦,“她终于……”   陆柯词听见锁链碰撞的声音,于此同时手链上的伞抖了抖,陆柯词把伞摘下来,轻轻一抖让它恢复原样。   逐渐痴狂的男人没有注意到陆柯词手中出现的伞,他瞪大了眼睛痴呆似的嘟哝着什么,最后猛地一抬头,瞪着陆柯词:“她又来怎么办?她又来缠着我怎么办?我可以相信你吗?”   陆柯词歪了歪头,还没说什么,地下忽然冒出黑雾,两个穿着斗篷的人从雾里走出来,手里拿着锁链,一脸苦样。   “万一他发狂打我们咋办?”马面9号垂头丧气的,“我不想再被他拆一次了。”   “不知道啊,”牛头12号也很憋屈,“但是我们打……打的话,应该打得过他吧?”   陆柯词扭头看着身后忽然出来的两个厉鬼,提前伞,二话不说冲了上去。   “奶奶的!我就知道他又要来这一套!”马面9号吼了一声,甩起锁链迎了上去,陆柯词却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顿住了脚步。   师叔说了不能打。   陆柯词啧了声,收住招式后和马面对瞪了几秒后把伞撑开遮住自己,往后退了两步。   伞里却忽然传来一阵凄怨的哭声,陆柯词身体一僵,把伞握紧往旁猛地一甩,从伞里甩出来一只女鬼,林徐行瞪着那只鬼,忽然惨叫起来:“你不是杀了她吗!你不是说你杀了她吗!”   “林丞……”女鬼哭得哀怨断肠,“林丞,你为什么不来找我?”   牛头12号甩起锁链要捆住那只女鬼,女鬼竟然毫不挣扎,任由牛头捆住她,泪淌个不停。   她眼泪滴落的地方开出一小朵睡莲,陆柯词看着那朵睡莲,心底忽然一抽,一股莫名其妙的难过涌上了他的心头。   “站着干嘛呢?”身后一个声音传来,“让你替我地府抓鬼,可不是让你围观的。”   陆柯词扭头看着他:“你是谁?”   邱岘挑起眉:“不认识我了?”   陆柯词没说话。   “失忆了?”邱岘接着追问。   陆柯词说不清是被女鬼哭得烦了还是邱岘那句“失忆了”让他烦躁,他握着伞的手都用力了几分,白了邱岘一眼,眼睁睁看着牛头收回了他的锁链,明摆着是要陆柯词自己去收鬼。   林徐行已经怕得躲在了陆柯词身边,用力推着他的背说:“你快去杀了她啊!她日日夜夜缠着我,她想杀我,她是恶鬼!”   陆柯词却觉得她不是恶鬼,至少她身上没有要害人的那种戾气,她只是怨,没有恨,只是哭,连说出的话都是重复的那几句。   “林丞,”陆柯词扭头看着林徐行,“是谁?”   “是我家太爷爷,”林徐行并不瘦弱,但试图用陆柯词高瘦的身板挡住自己,害怕得像个两百斤的孩子,“早就死了啊。”   女鬼忽的停止了哭泣,她抬起眼来,看着林徐行,嘴角扯出一抹凄然的笑:“死了?死了……怎么死的?”   林徐行忽然明白了什么,唯唯诺诺地不再敢出声。   “寿终正寝……”一旁的邱岘飞快从自己书里摸出一本记载簿,从里面翻到了林丞的记录,顿了顿后,看着女鬼,“儿孙满堂。”   陆柯词低下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第5章   女鬼一直在哭。   她身上带着池塘泥土的腥臭气,身上那身看不出颜色的长裙被水浸透了,哭声忽然止住,她抬起头瞪着邱岘,不可置信地说:“儿孙满堂?寿终正寝?”   邱岘合上记事簿没搭话。   “我在那里等了他好久,他说要来找我的,”女鬼身上的怨气突然暴涨,林徐行吓得直哆嗦,死死攥着陆柯词的衣服不敢松手,女鬼瞪着他们,身上滴落的水珠颜色浑浊起来,“如今你说他早就死了,还娶妻生子?”   她要变成厉鬼了。   陆柯词感到了一股杀气从她身上传来,身旁的两个鬼差和那个拿了本书的显然不打算帮忙,他往林徐行脚下甩了张符保证他的安全,随后撑开伞迎了上去,还没跳起来就被拽了个趔趄差点儿摔地上。   林徐行抓着他的衣服不肯松,结结巴巴地说:“我真的不认识她,我今年刚去二中她就缠上我了,坐在我床头,趴在我办公室,一直盯着我,一直哭……我真的不认识……”   女鬼身上滴下来的水珠已经变成了血色,她眼眶里逐渐没了眼白,陆柯词连忙反手打开林徐行的手,几步走过去伞尖往地上猛地一戳,从泥土裂缝里生出许多藤蔓来,缠住了女鬼的脚防止她逃跑。   她还没完全变成厉鬼,但陆柯词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师父说过厉鬼恶鬼都当诛,游魂抓起来交给小师叔,让他送去轮回司就行,他的抓鬼路程非黑即白,女鬼是意料之外的灰。   应该怎么办?   “不行啊,”马面9号不知道从哪儿抓了把瓜子,一边嗑一边递给牛头12号,“这孩子优柔寡断的。”   “是有点儿,”牛头12号接过来,又反手递了一把给林徐行,“吃么?”   林徐行这会儿才有机会抬起头,从兜帽的遮挡下看清牛头的脸,喉咙里发出几声意义不明的怪叫后居然晕了过去。   牛头12号啧了一声,又把瓜子递给邱岘。   女鬼身上的藤蔓已经长到了脖子上,将她死死地禁锢在原地,奇怪的是她已经不像刚才那样躁动了,长在她身上的植物散着很淡的光,陆柯词站在她面前,撑开伞,小声问:“你死了,多久?”   女鬼迷茫地抬起头,从眼眶里流出一滴血泪:“我不记得了。”   她说她只记得林丞说要娶她,大婚前一夜她还在和姨娘谈论未来的日子,一夜过后便身处睡莲池里了,周围的风景完全变化,有朗朗读书声传进来,也有教书先生模样的人从旁边走过。   人变成鬼以后记忆会逐渐衰退,迟迟不投胎又没变成厉鬼,魂魄没有足够的能量支撑活动变回魂飞魄散,这个女鬼是在即将魂飞魄散的时候见到林徐行的。   “他们很像,但我知道他不是林丞,或许是林丞的兄弟表亲……”女鬼顿了顿,哽咽起来,“他怎么会死了呢?”   “太爷爷,是他祖上……”陆柯词沉默了会儿,“好多好多辈,很久了,人类过很久,就是会死。”   “那我怎么办……空留我等在这世上,”女鬼动弹不得,她连脖子都被陆柯词的藤蔓固定住了,头发丝儿上都开始冒绿叶,“我等了他太久了,他负了我”   “投胎,”陆柯词告诉她,“下一世,还能遇到。”   “你敢肯定?”女鬼眨了下眼睛。   陆柯词摇摇头:“或许遇到。”   女鬼不说话了。她执念过深,临死前念的是林丞,醒来后念的还是林丞,到了换来一句林丞儿孙满堂,下一世还不一定能重逢,这算什么?   陆柯词感觉她在挣脱自己的束缚,藤蔓没有攻击性,相当于带着灵气的绳子,此时要挣脱了就代表她又要入妄,痴心一场,惹得满身怨。   “能不能行啊,”马面9号急得要死,瓜子皮呸呸呸吐了一地,“这种时候不是应该直接告诉她‘一定能遇到’,骗到轮回司去一碗孟婆汤灌下去下辈子谁还记得谁啊?”   “他这样没有工作效率的。”牛头12号也指着陆柯词小声bb。   陆柯词却加固了她身上的藤蔓,从兜里摸出一把昨天陆桓意给的符咒,挑出六张清心符贴在她的脑门胸口膝盖和肩膀上,在女鬼诧异的眼神中说了句:“他可能,没有负你。”   陆柯词说话本来就有点儿困难,后头三个看热闹的也没有要上来帮忙的意思,他只能咽了口口水自己找词来表达:“你们大婚前一夜,你死了,他没有办法,他不能守着你,尸体过一辈子。”   “时隔多年,找不到他,他也找不到你,”陆柯词断断续续地说,不知道有没有把意思传达给女鬼,“必须……必须……”   “你们那个年代又必须结婚生子,”马面9号没憋住,接了下去,“或许他心底还有你的位置但不能违抗父母之命,死后也投胎了,你还执念于此地干嘛?不如早早投胎去。”   陆柯词点点头,回手给马面9号竖起拇指点了个赞。   马面9号仰起下巴,收下来自临时工同事的表扬。   或许是清心符发挥了作用,也有可能是陆柯词那番话说到了她心底,简简单单的事一旦入了执念便绕不出来,她眨了下眼睛,眼泪还在流,却没了血色。   陆柯词撤掉了自己的藤蔓,牵起她的手,说:“投胎去。”   女鬼忽然嚎啕大哭起来,在场几个人都没出声,等她哭够了,马面9号才走过来递给了她一块投胎的牌子,把她收到了里面,等黎明回地府时一并送到轮回司去,任务就算完成了。   陆柯词把林徐行搬回屋里沙发上,方才女鬼出现时邱岘就布下了结界,周围的人和屋里的家属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林徐行的妻子惊讶道:“这是怎么了?”   “嗯,晕了,”陆柯词不知道怎么解释,只能如是说,“一会儿就会醒。”   “啊……哦,您是……?”妻子问。   “抓鬼的,道士,”陆柯词忽然想起了什么,从兜里摸出一张纸条,“账,结一下。”   马面9号和牛头12号还在屋外等着陆柯词。   他们是受了邱岘的令来带陆柯词收鬼的,虽然不知道邱岘本人为什么也会跟上来,但他们得等陆柯词从屋里出来后再带着他去下一个收鬼点。   名义上是带着他去,实际上是监工,看陆柯词收鬼打怪就行,牛头马面心里暗爽,辛辛苦苦这么多年终于能看几次现场表演了。   陆柯词收了八万,心情很好,直接转了五万给师父,又转了两万给陆桓意,自己揣着一万开开心心地从屋里出来,和牛头马面说:“还要,收鬼吗?”   “要的要的,”马面9号说,“夜晚处处都是游魂,我们得去引路,把他们抓回来。”   陆柯词轻轻地哦了一声,又抬起头看着旁边的邱岘。   “他是鬼王,”马面9号说,“你要喊他少主。”   陆柯词又哦了一声。   这一夜收鬼抓游魂的工作还挺不容易,有些游魂是小孩,溜得飞快,陆柯词跳过去之前他们就溜得没影了,只能用藤蔓捉,但小孩儿娇嫩,魂魄也娇嫩,藤蔓刚缠上去他们就开始哭,哭得陆柯词想打人。   还有些游魂比较能唠,不肯进木牌里呆着,非要在外面和人唠,还抓着陆柯词唠。   陆柯词半天憋不出一句整话,那个游魂嗤笑一声,竖起中指:“垃圾。”   陆柯词提起伞,在牛头马面的欢声笑语中几下给他揍闭嘴了,塞进木牌里带走。   邱岘跟了他们一小段距离就不再跟,回到自己的大殿里,处理事务,鬼王也是很忙的。   不过陆柯词的力量倒是真的超乎他的想象,触地生木的木灵根道士,修为到了这种境界居然还在捉鬼,放寻常道士身上恐怕早就渡劫成仙去了。   邱岘今晚原本只是打算跟过去看陆柯词受罚给自己放松一下心情,没想过还能见到陆柯词有这种能力。   这小道士身上绝对有什么他自己都不知道的秘密。   那个陆桓意说不定知道什么。   不过再往上就不归他管了,邱岘虽然让人去查他们俩,但真查到了什么他也就看个乐呵,当解闷。   邱岘看着空无一人的大殿,指尖在桌上点了点,成堆的地区报告和游魂投胎报告飞过来,把他埋在了里面。   毕竟当鬼王,真的非常烦闷,且累,且无聊。   等黎明时,邱岘处理完了一半的工作,开始往轮回司溜达,轮回司每日黎明开启一次,鬼王亲自开轮回司,看游魂喝孟婆汤,过界桥,入忘川。   没想到的是陆柯词居然也跟着来了。   轮回司外头牛头马面黑白无常阴阳鱼童什么乱七八糟的鬼差站了一大堆,马面9号和牛头12号不知道跑哪去了,留他一个人有些迷茫地站在一堆鬼里,手里拿着装游魂的投胎木牌不知所措。   邱岘站旁边看了会儿,没搭理他,开启轮回司后走到孟婆的小棚里,找了个位置最好的地儿坐下了,开始监督投胎。   鬼差们干这事儿熟练得不行,把游魂放出来让他们排好队,又带着他们来孟婆这儿领汤喝。   陆柯词有学有样,牵起之前收的女鬼的手,小声和她说:“我带你投胎去。”   女鬼不哭了,看着轮回司里昏黄的天空,点点头应了声好。   轮回司不算严格意义上的地府,是初代鬼王强行弄出来的一块地方,用来严格管控起轮回投胎的事儿,风景和地府外面也不太一样。   邱岘撑着脸,等下一个鬼过来的时候扭头看了下外面。忘川河边的彼岸花开了九百九十九年,今年就要凋谢,到时候干脆全体放个假好了,毕竟一千年一次呢。   这边的鬼王大人在心底盘算着如何带薪休假的时候,陆柯词牵着女鬼把她带到了孟婆小棚前,孟婆递过一碗汤,女鬼伸手接下了,却没喝。   她叹了口气,说:“我细想之下,也想不起我是怎么死的了,也不知道林丞后来成婚后有没有找到我,将我的尸体埋在了哪……”   “你的魂魄在哪醒来,尸骨就在哪,”陆柯词说,“那里的睡莲很漂亮。”   女鬼顿了顿,忽然伸手掐了把陆柯词的脸,笑着说:“你还蛮可爱的嘛。”   “林丞……”孟婆顿了顿,“这个名字倒是耳熟。”   “您听过?”女鬼愣住了。   “我见过的人太多了,不记得了,”孟婆笑着摇摇头,“好在还记得有个叫林丞的人,说是心爱女子最爱睡莲,便将她葬在池塘边,来我这儿喝汤的时候也还在说,要早些投胎去,要找她去。”   女鬼端着碗的手抖了抖,最终是将汤一饮而尽,把碗轻轻放在桌上,和孟婆说:“谢谢。”又扭头冲着陆柯词:“也谢谢你。”   陆柯词手里的投胎木牌裂开,女鬼身型逐渐消散。他看着她渡过界桥,走到忘川河边,衣摆撩动了彼岸花,衣物终于干燥了下来,她年纪本就不大,想起了什么似的,笑起来极好看。   陆柯词等她走远了,才扭头看着孟婆,轻轻吐出两个字:“撒谎。”   “编个故事骗骗她罢了,”孟婆盛出一碗汤,递给陆柯词,“尽管喝了这玩意儿能让她忘却前尘往事,但在记忆消退前满足了她的念想,对我来说也没什么坏处。”   陆柯词没接汤,扭头盯着忘川河发呆。   “倒是真有个叫林丞的人,”孟婆把汤碗放下,“未婚妻被杀,被父母逼迫娶了那家的三小姐,而后子孙满堂,寿终正寝,你觉得他还记不记得他那离奇死亡的未婚妻?”   陆柯词回头看着孟婆,张开嘴犹豫了半天:“谁杀的,未婚妻?”   “林丞的妻子,”孟婆说,“那家的三小姐,杀了未婚妻,把她埋在地里,找了恶毒的法子将她的魂魄封在躯壳里,如今是封印松动了,她才能出来吧。”   “那,三小姐呢?”陆柯词急切地问。   “不记得了,”孟婆盛出一碗汤,递给陆柯词身后的鬼,“我个老婆子,哪还记得这么多事。”   陆柯词怔愣地看着旁边那个鬼喝了汤,走过界桥,却未能到达忘川彼岸,忘川河里突然冒出几只黑手,将他拖了下去,不多时魂魄被啃噬殆尽,半点声音都发布出来。   忘川河依旧静静的流淌。   “生死有命,”孟婆眯起眼睛笑了笑,“命数在天。”   马面9号这会儿才从一旁窜出来,看孟婆盛了碗汤还以为要给陆柯词喝的,连忙制止:“别!他记性本来就不行,你还让他喝这个,第二天醒来怕是连自己叫什么都忘了。”   “你记性才不行!”陆柯词扭头冲他喊了句。   “你记性本来就差!”马面9号也喊,“你明天肯定不记得我了!我赌一包瓜子!”   “赌!就赌!”陆柯词瞪着他,“肯定记得的!”   邱岘看见陆柯词手侧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的一个小本子,手腕上的伞坠用绿光在上面飞快写着:记得马面,赌,瓜子。   邱岘下意识地勾出一抹笑,随后用手捂着嘴角,扭头看向了另一侧。   翌日,邱岘又来守着轮回司,陆柯词手里抓着一包瓜子和马面9号从一边走过来,牛头12号一脸“为什么要我和俩弱智组队”的表情,带着一堆鬼往这边来。 第6章   孟婆总会泡一壶没有任何功效的茶给邱岘。   茶壶上刻着许多花草,栩栩如生,壶嘴旁甚至刻了只小指指甲盖那么大的蝴蝶,画面生机勃勃得不像地府内能出现的东西,邱岘却钟爱这个茶壶,毫无理由。   忘川的河水淌向远方,彼岸花被无数游魂投胎时走动带起的风带得摇曳,这里的景色千年一变,邱岘总侧着头看忘川另一端,这是个习惯性的动作。   “今日的游魂投胎完毕,”炙停过来报告,“少主回去休息吧。”   “嗯。”邱岘放下茶碗,站起来伸了个懒腰。   “那个道士的资料查到了,”炙停说,“不过没什么特殊的,我放在您办公桌上了。”   “啊。”邱岘应了一声。   回大殿后也没什么睡意,便去桌子那边拿了炙停说的资料随意看了两眼。   陆柯词,17岁,两岁被陆朴怀捡入师门并拜他为师,木灵根道士。   倒是真没什么特别的资料能看。   邱岘打了个呵欠。   鬼差都是晚上抓鬼白天休息,陆柯词为了配合他们的时间应是把自己的时差倒过来了,有时候回来得早,早上七点多坐在店里精神得跟**了似的,应是到了九点多才去睡。   一觉又睡到黄昏被陆桓意摇起来吃饭,吃完饭后陆柯词回到屋里,拿出自己的记事本回顾这些日子都在干嘛,都发生了什么。   回顾得差不多了,马面9号和牛头12号就来接他上班了。   “就,过得很,有规律,”陆柯词对陆桓意说,“比以前,有规律。”   “再规律你也是上夜班啊,”陆桓意有点儿无语地说,“把这个带上,当宵夜吃。”   “好,吧。”陆柯词点点头,把陆桓意给的两个小面包塞进了外套包里,和他挥挥手后出了猫咖。   夜晚的街道对于灵异体质的人来讲分外危险,太阳收起最后一丝光后鬼怪就从各种阴暗处走了出来,从床底,墙壁,衣橱里窥探着曾经呆过的人世。   人除去阳寿尽被鬼差勾魂外还有各种以外死亡的,魂魄四处漂流成了游魂,他们要抓的就是这些飘荡的游魂。   陆柯词熟悉了这份工作后一晚上能抓四五只游魂,马面9号和牛头12号也不老带着他了,分头行动更迅速,抓到装进投胎木牌里,等天快亮从小镇的一口井里跳进去就到了鬼差专用通道,能直达轮回司门口。   陆柯词抓的鬼少,负责带他们去投胎的时候进行得太快了,呆在轮回司无所事事,马面9号走过来踢踢他:“哎,小屁孩儿。”   “不是屁孩儿。”陆柯词皱了皱眉,看着他。   “小孩儿,”马面9号改口,指着孟婆的小棚子,“你要真没事儿**就帮帮孟婆去吧。”   陆柯词哦了一声:“要去帮什么?”   “就帮忙递个碗,盛下汤什么的呗,”马面9号蹲在他旁边用力捏了捏他的脸,“跟着她学就行。”   “哦,”陆柯词拍开他的手,搓搓脸,郑重道,“那我去了。”   然后挪到孟婆的小棚子边上,拿了个勺学着孟婆盛汤。   孟婆是个很能唠的婆婆,基本都能和游魂唠上一段,陆柯词就在旁边默默地听,余光棚里还坐了一个人,桌上摆着一壶茶,不知道是来干嘛的,陆柯词看他有点儿眼熟,但想不起来是谁了。   可能是之前就坐在这儿的吧,不肯去投胎的游魂什么的。   赖在孟婆这儿,汤也不肯喝。   陆柯词盛了碗汤,转身去递给他:“喝。”   孟婆瞥到一眼,盛汤的手微微颤抖:“哎!”   “我喝?”邱岘挑起眉看着陆柯词。   陆柯词盯着他看了会儿,说:“都到这里了,不要有什么留恋。”   他的词汇量上辈子可能给猪啃过,找不到什么劝诫这位“游魂”早点儿去投胎的话,余光瞥到孟婆棚子外头的木牌,照着上面的字一字一顿念了出来:“一碗忘前尘,一壶醉今生。”   邱岘盯着陆柯词看了几秒,一只手撑着脸,懒懒散散地:“马面9号说你记性不好,你还真就一点事儿都记不住啊?”   陆柯词顿了顿,白他一眼把汤收回来,转过身递给了旁边的一个游魂,不搭理他了。   邱岘的一壶茶喝完,游魂投胎的队伍也差不多没了,他站起来,没理陆柯词,径直回了大殿。   第二天这人又来帮孟婆,依旧是不知道干嘛所以站了一会儿,然后有学有样的帮忙盛汤,递给游魂。   邱岘看他过来忙了没多久,又端着碗汤过来了。   “喝吧,”陆柯词说,“都到这儿了,快点投胎去。”   孟婆选择性装瞎,继续盛着汤。   邱岘接过那碗汤,表情凝重得很:“我要投胎去了,我的家人应该怎么办?”   “啊……”陆柯词顿了顿,“节哀?”   “我们一家七口,”邱岘的语气也跟着严肃起来,“上有老下有小,我的老婆还瘫痪在床,全家就我一个人挣钱,我就这么死了,他们可怎么办啊。”   陆柯词把碗从他手里抢回来,翻了个白眼:“撒谎!”   “怎么撒谎了?”邱岘撑着脸看他。   “你的衣服,质量很好,”陆柯词说,“师父说,能穿得起好衣服的,都不是穷人。”   可以放心宰,看情况的话一只鬼收十万也不是不行。   他默默地在心里补上后面一句。   “我为了养家糊口,找了个富婆,她给我穿的好衣服,”邱岘欲言又止,吞吞吐吐半天,“她比我奶奶年纪还大,但在床上十分……”   陆柯词震惊地看着他。   “我也不想的,”邱岘叹了口气,捂住脸,“都是为了生存啊。”   另一边的孟婆手一抖,表情愈发尴尬又不失礼貌。   陆柯词惊讶得半天都说不出一句话来,最后把孟婆汤还给他:“你喝了吧,下辈子……争取,去个有钱人家,不苦了。”   邱岘捂着脸点点头,陆柯词便起身离开了,只当他是要独自发泄一下情绪。   轮回司关闭的时候他也不在那儿了,陆柯词松了口气,回了人间的屋子里,躺床上就开始睡,睡一半又觉得不对,爬起来迷迷糊糊地在记事本上写今天发生的事情。   他有这样的习惯,每天都记日记来防止自己忘了重要的事,但现下他帮忙抓鬼,日夜颠倒间也没什么事儿发生,鬼使神差的,他把今天遇到的那个被包养的男鬼的故事记了上去,还嘱咐明天的自己,记得去问一下马面9号这个人的家庭住址在哪,如果真的困难得不行自己还可以捐点儿钱。   人活着真不容易啊。   记完日记以后他把笔一丢,倒在床上,糊里糊涂地想,男人居然也可以被包养。   黄昏的时候是被尹烛摇醒的,陆柯词睁开眼睛,打着哈欠喊:“师叔早上好。”   尹烛应了一声:“快去吃饭。”   “好。”陆柯词点点头,跟着尹烛下楼吃完饭,然后回到楼上,拿出自己的记事本来读取记忆。   很多事重复很多遍以后他是能记住的,就像他现在已经能记住每天都要跟着鬼差去捉鬼,送到轮回司去再回来睡觉,但每天都要读一遍最近一个月的记事本的习惯他始终没有改,生怕自己漏了什么。   最后陆柯词翻到了昨天记下的那一段故事,陷入了沉默。   “被包养的男鬼?”马面9号有点儿震惊,往他嘴里塞了根糯米肠,“你在哪听到的这个?”   陆柯词把糯米肠咽下去了,才继续说:“不记得。”   记事本上没写听到这个故事的地点。   “你昨天带的那几只鬼都是女鬼吧?”牛头12号说,“是不是在孟婆那儿帮忙的时候听到的?”   “唔。”陆柯词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   “你说的那个男鬼……”马面9号想了想,“长什么样子?”   “不记得。”陆柯词摇摇头。   “你什么都不记得,我们没法儿帮啊,”牛头12号说,“待会儿去问问孟婆吧。”   “好。”陆柯词点了点头。   几个人记挂着这事儿,收完鬼后直奔孟婆的小棚子里,和后头的邱岘打了声招呼后问道:“阿婆啊,昨天陆柯词在你这儿和谁唠嗑了?是不是说有男人被包养的事儿了?”   孟婆:……   “不是吧,”马面9号喊了声,“你也不知道?”   孟婆小心翼翼地看了眼后头的邱岘:“我……应该知道吗?”   牛头马面注意到她的视线,扭头看过去,刚好和邱岘看过来的视线撞了个正着,两个人沉思一番后不约而同地沉默了下来。   少主你在干什么啊少主!   虽然地府是很无聊,监管轮回司是很无趣!   但是你也不能这样逗人傻孩子玩儿吧!   “你是谁?”陆柯词看着邱岘,“为什么不去投胎?”   牛头马面:……   孟婆习以为常,冷静地盛了碗汤。   “我是一个可怜人,”邱岘沉默了数十秒后叹了口气,“这一切都得从十几年前那场大雪开始说起……”   陆柯词认真地听完了他的故事,做了个总结:“你好惨。”   邱岘点点头:“我也这么觉得。” 第7章   陆桓意觉得陆柯词可能是抓鬼抓傻了,把脑子丢出二里地没找着回来的路,反正怎么看怎么不正常。   傍晚一起来,回顾完记事簿后陆柯词就带着一脸明媚的忧伤往猫咖小飘窗那儿一窝,怀里搂着一只三花,脚边蹲着一只橘猫,深沉地冲尹烛说了句:“人活着,很不容易。”   尹烛被他这句话说得一愣,抬头看了看陆柯词,又回头看了看陆桓意:“他疯了。”   “操……”陆桓意从柜台里钻出来,走到小飘窗边上戳了戳他的胳膊,“受什么刺激了?”   “地府有很多,不容易的鬼,”陆柯词把猫举起来,吸了一口,“生前不易,成了死后的执念,没办法去投胎。”   “啊,然后呢,”陆桓意说,“你听他们说什么了?”   陆柯词把猫塞进怀里:“有一个被老奶奶包养的男鬼,死了以后还记挂着他的家人。”   陆桓意感觉自己的头上开始冒问号了:“啊?”   “还有一个男鬼,女朋友出轨了,”陆柯词说,“出轨对象也是女孩子。”   陆桓意咽了口口水:“……”   “还有……”陆柯词顿了会儿,牛头马面来找他了,他从飘窗上跳下来,把猫放到一边,对陆桓意做了个总结,“反正,很惨。”   陆桓意的表情更复杂了。   但陆柯词没注意到这么多,跟着牛头马面走出去开始对今晚的工作范围进行规划。   负责这个城市的鬼差除去牛头12号和马面9号外还有黑白无常10号,所以每晚都得决定一下谁负责哪片区域,游魂的数量也没法儿确定,得靠巡逻和感应去抓,捉迷藏似的。   陆柯词被分到了南边的一片区域,这块儿靠着郊区,山坡上有很多早年土葬的老人家的坟墓,没去投胎的这会儿都出来游荡了,陆柯词走过去:“爷爷奶奶晚上好,投胎吗?”   这片区域之前好像没人来过,陆柯词收了不少鬼,腰间挂着的投胎木牌都装满了便不去找游魂了,扭头打算往轮回司的入口那边走,还没走出去两步,脚边忽然传来了一声铃铛响。   那只黑猫凭空出现,两条尾巴缠着陆柯词的脚踝蹭了蹭,大概是在感谢他上次给开的罐头。   “嗯?”陆柯词疑惑地看着它,“有委托?”   黑猫舔舔爪子,喵了一声。   “可是我在,临时工,”陆柯词皱起眉毛,“接不了委托。”   黑猫不解地看着他。   他们道士除鬼的这个委托系统是有绑定的,黑猫只是个传信的普通猫又,没开灵识,也没法儿回去拒绝这个委托。   铃铛又响了一声,催促着陆柯词接下任务,他拧着眉毛,在心里默默的纠结。   临时工是自己闯祸惹来的工作。   委托……有工资。   有钱哎……   陆柯词很用力地抿了下嘴唇,还是没忍住,把手伸向了猫脖子下面的铃铛,接下了这个委托。   他晚上要给地府打工,白天还可以做委托的嘛,修道之人,一两天不睡觉不打紧。   黑猫看他接下委托了便消失在了空气中,陆柯词打开那张纸条,上面依旧是十分简短的一句话:邻市丰韵,万鬼同巢。   陆柯词盯着这八个字挠挠脑袋,没看懂是什么意思。   丰韵这个城市他去过,那儿的音乐喷泉挺出名的,师父带他去玩过好几次都没能察觉到有鬼,更别说万鬼同巢……   要真万鬼同巢了对人间可是个大隐患,地府那群鬼差还能察觉不到?   不过丰韵离本市不远,陆柯词打算从轮回司出来就过去一趟看看情况。   他把委托小纸条揣进兜里,快步走到轮回司入口的枯井旁跳了进去。他今天来得早,轮回司没开,各种聚在门口的鬼差不算多,陆柯词在旁边蹲了一会儿就看见那边走来了一个人。   有些眼熟,说不上是在哪里见过,陆柯词从兜里摸了根棒棒糖出来,叼在嘴里盯着那个人看。   那个人似乎也察觉到陆柯词的视线了,微微偏过头瞥了他一眼,唇边忽然拉开一个意味不明的笑,不等陆柯词看清又别过头,打开了轮回司的大门。   “哎,你今天这么早,”马面9号拎着陆柯词的衣领把他拽起来,“哪来的糖?我也要。”   陆柯词又摸了两颗糖出来递给牛头马面,然后指了指走在最前方的那个人:“他是谁?”   “我们少主啊,”马面9号瞥了眼,“这儿的鬼王。你听他编了这么久的故事还没记住――啊!”   牛头12号猛地在马面9号脑袋上打了一下:“别聊了,进去。”   马面9号连忙收住话题,高深莫测地看了陆柯词一眼,带着自己抓来的鬼进了轮回司。   陆柯词歪了歪头,没能理解他眼神里的深意。   但在送完自己的鬼,去帮孟婆盛汤的时候,陆柯词又一次见到了那个人。   他坐在小棚子里的一张桌子旁,桌上摆着很好看的茶具,穿得很随意,像是刚从家里卧室走出来一样,永远如火烧云一般橙红的天空降下的光把他的轮廓印得温和,睫毛在脸上映出阴影,陆柯词想,我应该在哪里见过他。   但是想不起来了,记事簿上也没有写过有这样的一个人。   鬼走得差不多了之后,陆柯词凑到小木桌旁边去,那个人抬眼瞥了他一眼,并未说话。   “我见过你,”陆柯词坐在了他旁边,“你见过我吗?”   “又开始了?”马面9号往那边瞥了一眼。   牛头12号叹了口气。   邱岘抿了口茶,表情很是沉重却没有说话,可能是正在进入角色。   “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见过我?”陆柯词问。   “那你呢?”邱岘反问他。   陆柯词的表情看起来呆呆的,眼睛里也没有太大的光彩,或许是因为他坐的方向逆了光,整张脸都沉在阴影里,冥思苦想半天才说了句:“我不记得了,但是我觉得我见过你。”   邱岘又抿了口茶,笑着说:“或许是上辈子见过呢?”   “我没有上辈子,”陆柯词说,“师父说,我只有这辈子。”   邱岘还想说什么,炙停忽然出现在他身后,拍了拍他的肩:“少主,江城那边的鬼王传信来了,说是有急事。”   “这个点儿传信,他不用守轮回司?”邱岘看了走完的投胎队伍,“找我有什么急事?”   “不知道。”炙停如实说。   “你是鬼王?”陆柯词歪着头看他,总觉得面前这个人有点儿颠覆他想象中的鬼王的模样。   每一个地区都有一个专属的鬼王在管理,再往上才交给阎王,陆柯词早就听师父说过他们这片儿新上任的那位鬼王大人青年才俊,温柔霸气。   面前这位帅是挺帅,就是穿得太居家了,光是脚下的人字拖就不怎么温柔霸气。   当然没有说人字拖不好的意思。   “等这儿投胎完了我再过去,”邱岘说完,才把视线重新放到陆柯词身上,“你凭什么说我是鬼王?小朋友,说话做事要讲证据的。”   “他叫你少主。”陆柯词指着炙停。   “我姓邵名煮不行吗?”邱岘也指着他,“小小年纪出口成脏,骂谁是鬼王呢。”   陆柯词怔愣着,有些不知所措,不知道这个年头鬼王都是骂人的词了:“他刚才说,江城鬼王,找你有事。你也是鬼王。”   陆柯词说完,终于反应过来邱岘在逗他了,于是有些生气,瞪大了眼睛瞪着邱岘:“你不要糊弄我!”   炙停受不了了,留下一句别让江城那位等太久便离开,孟婆假装自己是个聋子听不见他们说话,其余鬼差又不太敢靠近。   邱岘往桌上一趴,笑得眼睛都眯缝了:“反正你明天也会忘,那我告诉你吧,我是鬼王,就是那个被你砸了地府又砍伤了鬼差的冤大头。”   “名字呢?”陆柯词听完后面那句气势就没那么强了。   “邱岘,”邱岘给他倒了杯茶,“山见岘。”   “哦,”陆柯词说,“我叫陆柯词。”   邱岘说:“我知道啊。”   陆柯词瘪瘪嘴,把那杯茶一饮而尽,起身告辞。   轮回的队伍走完了,邱岘等一众鬼差都离去之后去了才关上轮回司的大门,心情不错地往回走。   江城鬼王的信就放在最上面,鬼王之间的传信鬼差不能动,用了法术,寻常鬼差拿都拿不起来。邱岘打开瞅了一眼,信上写着:震惊!百分之九十九鬼王都不知道的秘密!打开这封信并转发给其余鬼王,保你轮回司平安一千年!   邱岘无语了会儿,打开了第二张纸。   第二张上写得就比较正经了:诸位鬼王,吾于昨日勘查到北方有邪气异动,具体方位未知,还请诸位多加留意,谨慎行事才好。   合着还是群发的一封信。   邱岘看完也没琢磨出个什么,别的地区不知道,反正他这儿没察觉出有什么异动,吩咐炙停加强夜间巡逻就是了。   “回来啦?”陆桓意打着呵欠,打算去给陆柯词煮点儿牛奶,“喝完就休息去吧。”   “我接了委托,”陆柯词捞起三花吸了一口,“要去丰韵一趟。”   “自己去?”陆桓意皱了皱眉,“现在?”   “嗯,”陆柯词点点头,“晚上没空。”   陆桓意还是皱着眉,在忧心着什么,他往牛奶里加了点儿糖,然后倒在杯子里了,才叹了口气:“我也不能看小孩儿似的看你一辈子……算了,你去吧,护身符带着的吧?有什么问题就立刻给我报信,知道吗?”   “嗯嗯嗯。”陆柯词接过牛奶一口闷了,和陆桓意说了谢谢后上楼,打算洗澡换身衣服再去邻市。   洗完澡后出来,陆柯词习惯性摸出自己的记事本,在上面写写画画。   但今天没什么好记的,陆柯词趴在书桌上,想了半天,写了句:孟婆棚子里遇到鬼王,邱岘。   过了会儿,又补上一句:他坏坏的,不喜欢他。 第8章   陆柯词买了去邻市的票。   现如今科技发达,各种各样的监视监控天上地下都布满了,大白天的不能再跟师祖他们那个时代似的拿把剑就在天上飞,一旦被普通人逮着了就很难解释了。   虽然是旅游淡季高铁站的人也很多,陆柯词在车厢里发了两个半小时的呆才到了丰韵,下了车也没觉得这个城市有什么。   四月中旬的天渐渐热了起来,陆柯词把外套脱下来搭在手上,摸出委托纸条仔细看了看。   上面没有透露任何委托人的信息,给的范围也太广了,整个丰韵人口那么多,上哪知道万鬼同巢同的是哪个巢。   陆柯词盯着字条看了会儿才想起来要查,摸出手机登上了他们专用的委托信息网,根据发布的委托指令找到了委托人的信息,地址就在市内一所医院的隔壁,委托人叫高寂。   拿到地址后陆柯词开始看地图,跟着导航的路线走出了车站,他瞥了眼时间,刚好十二点三十五分。一个小姑娘中午放了学,嚼着口香糖蹦蹦跳跳地从街口走出来,陆柯词扫了她一眼,又垂眸看向了自己的地图。   地面老旧,小姑娘绊到一块凸起的石砖,整个人跌了下去,身子摔在地面却没有一点声音,她慢慢爬起来,伸出一根手指把那块石砖一点一点压回原来的地方。   还未起身,一只黑手便穿破了地砖,一把抓住小姑娘的脚踝,小姑娘像个漏气的气球,几秒就瘪成了一张人皮,那只黑手快速地抓着人皮,从缝隙里钻了回去。   陆柯词扭头的时候,街道上早就没了小姑娘的身影。   恰好这时对面一楼一家人推开了窗户,围着围裙的女人戴着黑手套,看见陆柯词先是一愣,随后笑道:“我们叫包饺子咯,要不要进来吃?”   她身后的案板边,男人举着砍刀剁碎肉馅,血沿着案板边沿渗开,他剁得有力,案板被他砸得咣咣作响,像是察觉到了什么,他转过头来看着陆柯词,忽地咧开嘴角冲他笑了笑。   陆柯词摇摇头,说:“谢谢,不用了。”   这地方有古怪。   陆柯词深吸了口气,跟着地图的方向走得飞快,路上似乎有许多视线盯着他瞧,陆柯词全都无视掉,不详的预感在心底升起之前,他终于到了委托人高寂的家。   “你好,”陆柯词按响了门铃,“我是来接受您委托的人。”   来开门的是个二十多岁的青年,长得十分和善但脸色煞白,陆柯词看了眼他完全没开灯的家,没往里进。   “哦,不好意思,”高寂按开自己的灯,“我刚睡醒……昨天看书看晚了。”   “委托。”陆柯词从兜里摸出委托纸条,“没看懂。”   “哦……”高寂笑了笑。   一般委托书为了避免被某些不靠谱的道士弄丢,让寻常人看到发生不好的事情都会写得比较简洁,标注了地点,道士过去就能感受到鬼,直接去抓鬼,但这次不行,丰韵太大了,陆柯词也没有感受到任何阴气。   “先进来喝杯茶吧,”高寂叹了口气,揉了把额前的碎发,“这事儿说起来就有些长了。”   “长话,短说。”陆柯词说。   “嘿你这道士……”高寂伸手勾住陆柯词的肩膀,“进来说!站大门口聊天我都怕有人把你当不法分子!”   热的。   陆柯词感受到高寂的胳膊的温度后稍稍放宽了心,不再挣扎跟着他进了屋。   屋子里的摆设很简单普通,沙发都是冷色系,偏薄荷绿的墙纸让人第一眼就十分舒适。   高寂去屋里泡茶,陆柯词坐在沙发上,手指摩挲着伞坠,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一间房间里传来了一声响。   那一声声音很闷,闷得有些奇怪了,陆柯词抬眼往那边扫了眼,还没品出什么不对,高寂的茶泡好了。   他泡的是花茶,几朵叫不上名字的花在透明的茶壶里被热水冲得舒展开了花瓣,倒出来的茶水是很淡的锈红色,陆柯词端起茶杯,看了眼高寂:“委托。”   “哦哦,是这样的,”高寂放下手里的茶,“前几天我觉得我们这座城市有点不对劲……”   “整座城?”陆柯词问他。   “是的,”高寂的脸色更白了,他有些不自然地说着,声音里很唐突的带了点儿颤音,“所有人都变得很奇怪……一开始是我在医院里听到很多奇怪的声音,然后我的老师――哦,我是一个实习医生――他拿着手术刀追着人捅,到晚上的时候又恢复了正常。”   陆柯词放下茶杯,手指又摩挲起了手链上的伞。   “然后是幼儿园,里面的小孩离奇失踪,紧接着是住户,”高寂打了个哆嗦,“他们每晚都来砸我的房门。”   “你居然没跑。”陆柯词说。   “我也得敢啊……”高寂扯着嘴角,勉强笑了下,“白天他们不正常,晚上你能确定他们都正常了?谁敢出去?”   陆柯词看了他一眼,点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然后我就看到了你们那个网站,下了委托,没想到真的有人找上门了,”高寂说到这里,松了口气,“谢天谢地。”   “厕所在哪,”陆柯词打断了他的话,抬手指着刚才发出一声闷响的方向,“那边是吗?”   “是的。”高寂点点头。   陆柯词说:“那我上个厕所、”   高寂的表情变得有些难以言说,但还是让陆柯词去了。   陆柯词进了厕所,锁上门,打量了下里面的设施,确定没有任何异样或者异味后把伞坠取下来变成长柄伞,用伞尖一点一点地敲击着地面。   哒、哒、哒……   陆柯词皱起眉,往后退了一步。   伞尖落在刚才敲过的一块瓷砖上。   这一块的声音不对。   沿着这一块横着敲过去,有五六块瓷砖的声音都不太对。   陆柯词手上一用力,绿光迸出陷入地面,把那几块瓷砖生生挖了起来。   被带起来的水泥和土掉落在地面,一具尸体印入陆柯词眼中,他的手脚被反缚在身体后面拧成一个扭曲的形状,眼眶里灌满了泥土,血被染成黑色,嘴巴却被针线缝了起来。   肉体没有腐烂,陆柯词打量着他的脸。   他竟然和高寂长得一模一样。   洗手间的磨砂门上骤然出现一个黑影,他趴在门上噎泣着,哆哆嗦嗦地喊:“你怎么还没出来,快出来啊,来救救我啊!”   陆柯词屏住呼吸往旁退了一步,他刚一动,门上的黑影就用力地砸起了门,刺耳的尖叫响起来,他撕心裂肺地喊:“快救我!救我啊!”   一只冰凉的手抓住了陆柯词的脚踝,陆柯词一怔,低头看过去,那句尸体的手拧到了身前,死死地抓着他,被针线缝起来的嘴唇硬是扯出一个笑,线被绷开,血从他的嘴角滑了出来。   门轰地一声被锤烂,“高寂”站在门外,浑身是血,冲着陆柯词喊:“救我啊!”   “丰韵,”邱岘拿着报告单甩了甩,“这地方怎么了?”   “这座城市到今天早上为止都是正常的,”炙停的手在空气中点了点,一幅巨大的镜子凭空出现,邱岘看着镜子中央空旷的街道皱了皱眉,炙停继续说,“截止十二点三十分,数据显示整座城市的阳气骤然降低,检测到的活人人数是……零。” 第9章   “没有一个活人,”邱岘翻开手边的一本页立刻悬浮起来,标有“丰韵”的一页纸落到他手上,“这一个月的报告可都是‘无异常’。”   “是。”炙停皱起眉应了声。   “你的意思是在今天十二点半的时候,那一分钟以内,”邱岘把那页纸放到桌面上,“丰韵一整个市的人全都死了?”   “……是。”炙停说。   “阎王那儿没反应么?天庭那边也没动作?”邱岘问。   “……都没有,少主,”炙停压低了声音,“阎王殿和天庭那边甚至不知道这件事情,我们这边,已经派出黑白无常3号过去协助负责丰韵游魂的鬼差了。”   一个市里那么多人口,一分钟以内全部死亡,上头的人居然不知道?   是中间有人瞒报还是上头已经知道了,不打算管?   邱岘看着属于丰韵的那一页纸边缘逐渐泛出属于死亡的黑,有些烦躁。   现在是白天,正午,阳气最烈的时候,鬼差同鬼一样见不得半点光照,探知线索的时候哪怕是被光燎到一点都会灰飞烟灭,就算是鬼差去了又能有什么用,只能躲在暗处观察。   偏偏这事儿太大了,上头知不知道管不管是他们的事,如果邱岘拖到晚上,错过了最佳调查时机,到时候追责第一受罚的可是他。   邱岘正思量着,马面9号推门进来,焦急地冲着里面喊:“少主!炙停!黑白无常3号和负责丰韵的鬼差全都失去联系了!”   陆柯词用力一蹬,甩开尸体抓着他脚踝的手,跳到墙边站好,紧握着伞柄警惕地看着高寂,还有地上那具正坐起来的尸体。   高寂锤烂了门,玻璃碎渣刺进他的肉体,血溅得到处都是,空气里漫出一股腐肉的恶臭味,偏偏高寂身上躺下来的血又是常人的红色。   他狰狞地看着陆柯词,开始用手指抠脸,皮肤被他抠红,抠破皮,手指抓紧了脸上的皮肤,指甲竟然抠了进去,从脸颊上活生生挖出一块肉来:“我要烂了,要和他们一样了,救我啊!你不是接了我的委托吗!”   坐起来的尸体咯咯地笑着,他没法儿说话,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脸颊,嘴一张一合,缝合的线又迸开几根。   陆柯词看了他们两个一眼,脚下一用力飞了过去,伞尖轻而易举地划开了尸体的脖子,脑袋滚落下来,黑色的血喷溅到天花板上,高寂停住了呼喊,还没有下一个动作,陆柯词猛地一回身,将伞戳进了高寂的肚子里。   再抽出,内脏和碎肉掉了一地,高寂脸上放松的神情甚至没有来得及收起变惊恐起来,他害怕地捂住自己的伤口,接住往外掉的内脏,害怕又恼怒地冲陆柯词喊:“你干什么!你要杀了我……你杀了我……”   陆柯词没出声,把伞往旁轻轻一甩,伞面洁净如新,他看着高寂,又低头看了眼地上的那个脑袋,说:“你已经死了。”   “啊,啊,死了,是你杀了我,”高寂似乎完全感受不到疼痛,他把内脏往身体里塞,急得额角冒出汗,又变成血滴落下来,又恨又急地嘶吼着,“是你杀了我!”   “不是,”陆柯词说,“你早就死了。”   早在陆柯词来到这座房门之前高寂就已经死了,但他没有自己已经死了的自觉,魂魄不离体,带着已经开始腐烂的尸体在人间游荡。   “厕所里的人是谁?”陆柯词走过去,一把抓住他的头发往上一扯,迫使他抬头看着自己,“他为什么和你长得一模一样?”   高寂的手顿了顿,震惊地盯着地面上那个脑袋,脑袋却忽的滚动了一下,正面冲着高寂,咧开嘴笑了起来。   “是,是高童,是高童!哈哈哈哈哈……”高寂瞪着那个脑袋,忘了捂住伤口,血肉终于从那里涌了出来,血变成诡异的黑,他蹲下来,抱起那个脑袋,亲昵地蹭了蹭他的头发,“是我的哥哥,是他要玩儿捉迷藏我才把他埋在这里的,不然别人找到他他就输了……他就输了……但是他却杀了我?趁着我睡觉,掐死我了?为什么?为什么?”   陆柯词甩了下伞,伞自动撑开,伞面内侧掉出两张符,他接住甩过去,单手立于身前快速地结了个印,两只鬼的身体变得透明,消失在了厕所中。   只有腐臭味还在弥漫。   陆柯词走出厕所还有些警惕――这个城市不大对劲,明明没有厉鬼的气息,也没有骇人的阴气,却让陆柯词无端打了个寒颤。   他握紧伞,余光瞥到了电视柜上的一张合照,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勾肩搭背地站在那里,冲着镜头笑得灿烂。   陆柯词抿了下唇,冲着那个方向指了指,指尖飞出一抹绿色的光,落在照片上,照片上的人立刻有了变化。   左边的那个人脚底下的草坪变成了深坑,他的双脚被反缚在身后,一只手挣脱了绳索,死死的掐着右边那个人的脖子。   右边那个人手里拿着刀,刀尖已经戳进了左边那个人的胸腔,脚边还有铁铲和密密麻麻的血痕。   两个人依旧笑着,瞪大了眼睛看着镜头――他们更像是在看着陆柯词。   陆柯词握紧了伞,心里突然毛毛的。   屋外轰隆一声巨响,陆柯词一怔,快速闪身到门后,从猫眼往外看,门上趴了几个人,像没有骨头支撑着一样贴在门上。   陆柯词头皮发麻,把伞收起来变成小小的一个,然后抽出一根小小的伞骨,伞骨在他掌心变成一只虫子,从窗户缝飞了出去。   虫子震颤着翅膀,逐渐升到高空,陆柯词闭上眼,和虫子的视觉共通后,忽的有点儿腿软。   他没见过这种场面。   人都像鬼一样在路上飘荡着,他们面色苍白,浑身血迹,漫无目的地走或是飘在街道旁。   街道上的人很少,但他们在行走着,一个人和一个人相遇之后互相凝视几秒,然后一齐扭头,继续往前走。   没过多久,陆柯词就发现了。   他们正在往高寂的家里来。   “……”陆柯词收回虫子,虫子重新变成伞骨回到伞中,他反手在门窗上加上几道加固符后从兜里摸出了手机,打算给陆桓意打个求救电话,号码刚拨通,那头忽然传来一声女人的尖叫,紧接着一只手从电话里伸了出来,陆柯词反手把那只手按了回去,手机咔嚓一声裂开,一抬头,窗边趴了一个女孩,穿着刺眼的红裙,正在冲着他笑。   外头阳光正烈。   寻常鬼不能晒太阳,修为高一点,像鬼王那个级别的才能够在阳光下生存。   但这个市的鬼都出了屋子,蚂蚁一样密集地挤在街道上,没谁因为阳光灰飞烟灭,陆柯词也没有看出他们谁身上还有人类的特征。   总不能一个市都是鬼王吧……   陆柯词啧了一声,脚尖点地飞了起来,下一秒他身后的门被那些鬼压垮,他们呜呜呃呃地压进来,几个最前面的被压倒踩得变了型,陆柯词落在不远处的一棵树上,看着那些鬼集体朝着这边望过来。   鬼的数量起码有五十个以上,他们察觉到陆柯词跑了以后立刻回望过来,又朝着这棵树进发。   很像之前小师叔看的丧尸电影。   陆柯词不知道为什么会在这种时候想起这个,他轻巧得像一片叶,落到了另一棵树上,逗猴似的逗着下面那几十只鬼玩儿。   得先走了,这破地方不能再待下去。   陆柯词想着,往来时的方向跳过去,车站里已经没有人了,车辆全部停止运行,陆柯词压根儿也没想着能再乘车回去,这会儿就算是有车他也不敢上,几步跳到公用电话那儿,摸出兜里的一个钢G投了进去。   哦。   陆柯词沉默了会儿。   但是我不记得小师叔的电话号码。   这就很尴尬了。   “和黑白无常3号还没有联系吗?”炙停急躁地搓着头发,“这都一个小时了……”   但是他们派过去的人都失去联系了,这事儿往上报了也没再有个回音。   大白天的对他们鬼差来说干什么都不太方便。   一般鬼吓唬人也不会在阳光充足的白天硬来,毕竟命要紧,像之前那个池塘里的女孩儿那样的就属于躲在阴影里也要跟着林徐行的,她是个例外。   “炙停大人!”一个鬼差突然从窗户那儿跳进来,急冲冲地喊,“少主不见了!”   “什么?”炙停懵了。   “桌上留了封信,”鬼差没敢拆邱岘给炙停的信,他把信纸递上去,有些着急地问,“你快看看!”   炙停连忙接过信,拆开一看,上面只有一句话:我去丰韵玩儿两天。   邱岘换了自己的汗衫大裤衩和人字拖,穿上T恤和牛仔裤,走在丰韵大街上。鬼差和鬼不能走在光下,鬼王却可以。   一点三十五分,阳光和阳气都很烈的时候街道竟然传出一种阴冷的感觉,邱岘看着旁边走过去的一个人,没从他身上察觉到阴气,却也无法辨认这到底是不是个人。   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做着自己的事情,偶尔张开嘴巴像是在交谈,但邱岘完全没有听见他们发出声音。   街道上的人少之又少,马路上没有车,阳光把万物都照出漆黑的影子,邱岘看见有什么影子从自己的头顶掠了过去,他抬起头,看见一个人正跳跃向远方。   他身后还追着四五十个人……或者说是鬼。   邱岘没有看见他们的影子。   像是察觉到了邱岘,他落在树枝上,又跳回来,手里的伞撑开了搭在肩膀上,他浑身都是血,风把他的刘海吹开,他歪着头盯着邱岘看了会儿:“啊,邱岘。”   居然还记得我。   邱岘看着他:“你怎么在这儿?”   陆柯词落到地上,伸手抓起邱岘的衣领往自己身前一拽,邱岘被他拉得往前跌了两步,一把菜刀刚好落到邱岘原本站着的地方。   “我,”陆柯词盯着那把菜刀,“来杀鬼?”   “啊。”邱岘应了他一声,轻轻拍开了他的手。   那不挺巧,我也是。 第10章   四五十只鬼摇摇晃晃地朝着陆柯词和邱岘走来,街道上也不太安全,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落出一两把飞刀和黑手,空气逐渐降温,陆柯词深吸了口气,往后退了几步,打算把这四五十只鬼全都消灭。   邱岘抱着胳膊站在旁边,盯着朝他们走来的那群东西:“先别动手。”   陆柯词唔了一声,抬眼看着邱岘。   “他们不是鬼,”邱岘也往后退了几步,他刚一挪开,刚站着的地方立刻涌出一股黑水,把碰到的地砖都融化,“可也不是人。”   “鬼不能走在阳光下,”陆柯词偏偏头躲过飞来的皮球,看了眼邱岘,“鬼王可以。”   “嚯,居然还记得我是鬼王啊?”邱岘有点儿惊讶地看着他,“你记忆恢复了?”   陆柯词瘪瘪嘴没说话。   “不管他们是什么,”邱岘把视线挪开,那群玩意儿离他们还剩三四米的距离,“先抓起来再说吧。”   他说完,手中凭空出现一本书,黑色封皮上什么都没写,他随便翻到一页,书页被撕下来飘向空中,变成无数张小纸条冲着那群东西飞去,绕在他们身上变成绳索,束住了他们的手脚和身体。   “这样就行了,”邱岘合上书,“你比我早来,有没有什么发现?”   “没有,”陆柯词说,“我就是觉得这个城市,很怪。”   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来很怪了。   而且这堆东西不是人也不是鬼还能是什么,真的是丧尸吗?   陆柯词不清楚丧尸这玩意儿怕不怕光,反正和小师叔一起看的那部丧尸片里丧尸是怕光的。   邱岘捆住那群东西后手一抬,一个被捆住的小姑娘立刻冲他飞了过来,两眼呆滞地悬浮在空中,她的皮肤还是肉色,身上没有半点腐烂的痕迹,喉咙里有意味不明的声音,分辨不出是在哭还是在吼。   “地府上午的时候接到情报,说是这一整个市的人都死了,”邱岘扭头,抬眼看着陆柯词,视线越过他的肩膀落到后面一户人家处,被扒拉开一条小缝的百叶窗立刻弹回去,窥探的人又缩回了屋中,“你觉得可能么?”   “如果都死了,”陆柯词指着被邱岘捆住的那群安分下来的东西,说,“来袭击我的,不应该只有,这么些。”   邱岘点点头,手一挥把小姑娘丢了回去。   小姑娘刚落回去身后立刻传来了脚步声,邱岘和陆柯词同时回过头,身后忽然出现了无数的人,迈着整齐的步伐跟走方队似的往这边走来,大概有两三百人的样子,挤满了街道,快速又有秩序地朝着这边走。   邱岘扯扯嘴角,拽着陆柯词往另一条小道跑了。   “为什么不打?”陆柯词挣脱了邱岘抓着他的手。   “节省体力啊小朋友,”邱岘说,“还没弄清楚怎么回事儿呢,瞎打什么。”   “哦。”陆柯词应了声。   你来之前我已经打死两个了。   好像把委托人也打死了……不过委托人是早就死了的。   这么说这一单完全没钱赚了?   陆柯词啧了一声,身后有几个从暗处冒出来的小孩儿,被邱岘用法术格挡在了身后。   两个人往空旷的地方跑,最后在一个圆盘建筑物的顶端停留下来。   这个建筑物挺高,差不多能看清半个城市的面貌,他们视线所及之处街上没有一个正常行走着的人,最少的都是他们刚才遇到的四五十人的抱团,其余的要么躲在房子里,要么跟着队伍走方阵。   “我之前在书上看到过一种阵法,”邱岘缓缓地开口了,不像是在和陆柯词交流,更像是在捋清脑海里的想法,“以地为辅,用人身练鬼,练得日光不侵肉体不腐。”   “尸傀。”陆柯词说。   邱岘看了他一眼:“你居然知道这个?”   “师父说过的,”陆柯词说,“记得。”   邱岘想起之前日日给他编故事他都不记得自己,也不知道他口中那位师父为了让他记住这些奇闻异事经历了什么。   可能是跟念经似的每隔一段时间就在陆柯词耳朵边上念上一段吧。   也有可能是买了个点读机。   哪里不会点哪里――   “但是尸傀,”陆柯词不知道邱岘在想什么,接着刚才的话题继续说,“炼化的方子,失传很久,而且练就时阴气大作,地府会察觉。”   “很抱歉啊,这次我们地府什么都没察觉,”邱岘扯了扯嘴角,“察觉的时候人已经死完了。”   陆柯词看了他一眼:“所以你亲自来了?”   “没错,鬼王亲自出马。”邱岘打了个响指。   怕炙停那伙人知道了以后带着鬼差跟着往丰韵跑,邱岘干脆给他们释了个白天不准出地府的咒术,反正这伙不能见光的玩意儿来了也没用。   尸傀已经开始往圆盘这儿走了,陆柯词和邱岘又站起来,找了个地方蹲着。   如果真是尸傀,那么这一个市的人都得完。   尸傀无药可解,被练的人都是已经死了,魂魄被定格在躯体里的半死之物,连杀了他们去投胎都不行,他们的魂魄和肉体连在一起,一损俱损。   两个人想到这个,不约而同地沉默了许久。   “八成是尸傀,”邱岘又抓了个男人上来,掰断他的胳膊又给他怼上,伤口自动愈合后男人怒吼一声,邱岘把他丢了下去,男人啪叽一下摔成肉酱,不多时又自己重组了起来,“你先回去吧,我等天黑地府的人来找我了再和他们一块儿想办法。”   “哦。”陆柯词点点头,“往哪回?”   “你怎么来的?”邱岘无语地看着他。   “坐车。”陆柯词说。   “车呢?”邱岘问。   “停了,”陆柯词说,“没有活人,车站也没有。”   “你们道士不是都能飞么?”邱岘往地上一坐,他们观察得挺久了,这会儿太阳快下山,天空变成诡异的紫红色,风又吹得烈,把邱岘的眼睛吹得眯起,“飞回去啊。”   “……找不到路。”陆柯词说。   邱岘沉默了会儿,扯着嘴角笑了起来:“真是……算了,我弄个传送阵送你回去吧。”   “哦。”陆柯词蹲在邱岘身边,还是没动。   邱岘站起来,找了根树枝在地上写写画画,画了半天终于弄好了一个一米宽的大圈,他抬头活动了下脖子,扭头喊陆柯词:“来吧,我送你回去。”   陆柯词却没动。   邱岘疑惑地往前走了两步,蹲下来轻轻推了把陆柯词:“想什么呢?送你回家了。”   “有点儿困,”陆柯词回过神,打了个呵欠,他念了个诀把自己身上的血清理干净了,站到阵法中间去,“谢谢你。”   邱岘看着他身上有些破烂的衣服,说:“我来之前你在和谁打架?衣服被抓成这样,再碎点儿都能随风飘扬了。”   陆柯词歪歪头:“想不起来。”   “狗记性。”邱岘无声说了句,用手里的树枝在地上轻轻点了点,嘴里念出一段陆柯词从没听过的咒诀,陆柯词眯缝起眼睛,困意来得猝不及防。   天快黑了,陆柯词昨天起就没睡过觉,但他以前通宵两晚上打游戏的时候都没这么困过。   邱岘没把咒念完,忽的把树枝丢开,起身两步把陆柯词从阵里拎了出来,陆柯词往前踉跄两步栽进邱岘怀里,有些疑惑地站直了:“干什么?”   邱岘扯了扯嘴角,看着阵法反噬,把阵法内所有的东西都吞噬进深渊之中,这不是他的法术,他的法术不应该把地一块儿弄走:“出不去了。”   “什么?”陆柯词问。   “这个市,练尸傀的人落了结界,现在连传送阵都出不去了,”邱岘有些烦了,他不知道什么人能有这么大能耐能在他眼皮子底下造出这么大的事儿,“这种阵法是相互的,我们出不去,外面的人也别想进来。”   天完全黑了下来,没开灯的城市的夜空黑得格外渗人,星光连轮廓都照不清,陆柯词取下自己的伞坠在空中挥了两三下,几团散着绿光的毛团落下来,照亮了他们两个的周围。   陆柯词还想说点儿什么,身后突然亮起,霓虹灯,家用灯,路边的路灯全都亮了起来,在街上巡游的尸傀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回了家,每栋楼的窗格子都亮起,光刺得人猝不及防。   邱岘和陆柯词同时回过头,看见街道逐渐热闹了起来。   他们像是完全没有发生过什么一样,恢复了人类的习性,晚饭后出来遛个弯儿似的说说笑笑,甚至有人提着音响到广场准备跳广场舞。   不远处的音乐喷泉准备就绪,水被喷到高处,伴着音乐声,整座城市陷入一种荒诞的热闹。   “下去看看。”陆柯词说。   “不怕是陷阱?”邱岘看着他,表情有些沉重。   “不怕,”陆柯词看他表情还是有些复杂,以为是他怕了,拍拍胸脯说,“我保护你。”   邱岘叹了口气,没说话,站起来从高台跳了下去。   陆柯词也跟着跳了下去。   他们走到一条繁华的街道上,街上所有的人都没有影子,他们热热闹闹的,甚至烤着烧烤,陆柯词看见旁边有人在打电话,但手机是拿反了的。   一个小姑娘抱着皮球在烤肉店外面等着,她的父母在里面结账,看见陆柯词走过来了,冲他一笑:“哥哥好。”   陆柯词愣了愣,没回话。   “哥哥要不要去我家吃饺子呀?”小姑娘笑得很好看,洁白的牙齿里却卡了一丝猩红的肉,“白天的时候你都没理妈妈。”   “不去,”邱岘瞥了他一眼,“哥哥不爱吃肉。”   “那哥哥爱吃什么?”小姑娘偏过头,邱岘听见她的脖子里传来很清脆的咔哒地一声,“爱吃什么呢?”   邱岘绕开了她。   两个人快步走出了这条街道,拐弯时陆柯词余光瞥见那个小姑娘还站在那里,抱着皮球冲他们笑。   但再往前走,街道就恢复了正常。   人们有影子,和谐友善地交谈着,一家炒栗子店门口站满了小孩子,热热闹闹地嚷嚷着。   他们身上有阳气。   陆柯词想不通。   白天的时候没有在市里感受过任何一丝阳气或者生气,入夜后鬼怪的时间却阳气充足。   这个城市到底怎么了?   普通的尸傀能达到这个效果?   陆柯词打了个呵欠,依旧困得厉害。   “先找阵眼吧,练这么多尸傀肯定布了挺大一个阵的,”邱岘没说完,顿了会儿看着陆柯词,“你很困?”   “还行。”陆柯词揉掉了眼睛里的泪,“阵眼怎么找?”   “修道之人不应该困得这么厉害,”邱岘说,“你最多也就一天一夜没睡觉而已。”   “嗯,”陆柯词没忍住,又打了个呵欠,“不应该这样的。”   邱岘看着他。   “很奇怪……”陆柯词皱起眉毛,把伞取下来撑开,有伞给他隔开整个城市带来的影响后他的眼里才清明了些,“不知道,怎么了。” 第11章   陆柯词撑着伞从一个地方跳到另一个地方的样子有点儿像个蘑菇。   特别是他的伞伞面不会被风吹动,伞骨也特别稳固的情况下,城市的灯光映在伞面上,五颜六色交汇在一起,这蘑菇还有毒。   邱岘摸着下巴品了半天才把这些奇怪的想法从自己脑子里排除出去,跟着陆柯词跳到另一处:“你确定阵眼在这附近?”   “大概,”陆柯词说,“刚才感觉到了,这里的阴气。”   邱岘点点头。   既然尸傀是阵法所致,那么他们想要出去就必须得破阵,破阵得找阵眼,但谁也不知道这个阵的阵眼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   十分钟以前陆柯词说感觉到了西方有一股很强的阴气转瞬即逝,反正邱岘没感觉到,不过陆柯词说了他们就得过去看一看,不然一直被困在这里也不是个办法。   此时的城市已经像许多个正常市内一样,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安静下来,窗格子也一盏一盏的熄灭,广场不再有音乐声,人群也回了家。   他们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回到家里休息,准备第二天的工作和学习。   而第二天又会发生什么?   今天躲在屋子里没有出来的那些尸傀,第二天白天会出来吗?   邱岘跟着陆柯词跳到一棵树上,他看见陆柯词的手不断在身前结着印,绿光陷进他的身体后他才往前跳出一段距离。   “就在前面,”陆柯词眯缝起眼睛,犹豫了会儿,又说,“好像又不在前面。”   前面是一栋修建在郊区的别墅。   里面还亮着灯,可能是在开派对,音乐声巨大,从窗边映出的影子上可以看到几个女人正靠在一边举杯欢呼着什么。   邱岘还是什么都没感受到,他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小的纸人丢过去,纸人冲他行了个礼便蹦蹦跳跳地到了别墅便,一蹦一米高又在空中二段跳终于摁到了门铃,邱岘手一抬,小纸人又被他收了回来。   来开门的是个男人,表情正常动作也不僵硬,疑惑地看了两眼外面后又关上了门,他们音乐声开得太响,邱岘没能听清他回屋后说了什么。   一扭头陆柯词正靠在树干上打呵欠,手里那把伞也握不太住了,邱岘没忍住拍了他一下:“你要不去睡会儿?”   “嗯?”陆柯词瞪大了眼睛,“不睡。”   “你这么个状态,明天如果尸傀变多了逃跑都跑不过,”邱岘说,“找个地方睡一觉吧。”   陆柯词摇摇头:“这个地方没有阵眼,找错了。”   练尸傀的阵眼阴气极重,常人不应该能在这里活动自如,更别说是开派对了。   找阵眼的线索一下子丢空没了头绪,陆柯词有点儿焦躁,他出来一天一夜了,小师叔会着急的。   邱岘刚想继续说什么,风便迎面吹来,如同寒冬腊月般凛冽的风刮得两个人都愣住了,下一秒别墅里传来了惨叫声,陆柯词和邱岘同时冲着别墅跳了过去,他们俩在别墅门口站定的时候惨叫声像是被按了暂停键一样唐突的停止了。   屋里的音乐声也停下,陆柯词听见里面有水滴的声音,他抬脚踹开房门,屋里的人全都躺在了地上,睡着了一样呼吸均匀。   他们的血从嘴巴里流出来,从唇缝里争先恐后地往外渗,头发和衣服都接不住,淌在地上又渗进地板里消失不见。   地板。   又是地板?   陆柯词愣了愣,还没走过去,邱岘忽然往他身前一拦。   那本黑色封皮的书又出现在了他手里,书页哗啦哗啦翻响,从书页里深处几只黑色的长手,一把把那几个人全部举了起来。   他们仰躺在地上,身下有数不清的漆黑丝线连着他们的身体,陆柯词看见他们的魂魄逐渐被那些丝线捆住,不等邱岘说话,他把伞合拢伞尖往地面猛地一戳,绿光乍现,他跟着那抹光冲了过去。   地板,又是地板。   地下埋着的高童的尸体,地下伸出的黑手吸干了小女孩的肉体留下一具人皮,地下伸出无数的黑线捆住他们魂魄……还有什么?   还有什么被他忘记的东西。   陆柯词脑海里忽然浮现出一个极其大胆的猜想。   他挥动伞,把那些丝线斩断的一瞬间那些丝线又连了上去,被捆得最多的女人发出奇怪的叫声,她的身体骤然下瘪,变成一张人皮后又唐突地鼓胀起来。   “陆柯词!”邱岘喊了一声。   陆柯词飞快甩开缠在伞上的线――他竟然亲手甩开了伞,同时抽出了一根伞骨,伞骨在他手里变成一把长剑,他用那把剑**鼓胀得不成人样的女人的身体中,抬起手,其余的伞骨自动抽离出来落到他脚边。   他又抽出第二根伞骨,伞骨变得飞快,几乎是在他握住的那一刻变成长剑,一共十六根伞骨剑,全被陆柯词刺进了女人的身体几道大穴处,封住她的魂魄。   那些丝线察觉到不对开始后撤,邱岘的书中又伸出无数只漆黑的手过去抓住那些丝线用力往外拽拉着,可只拉扯了两三秒他就松了手,那些丝线全部撤了回去。   至少这一个别墅里的人保住了。   陆柯词摇了摇手腕,一声清脆的铃响后伞面飞回他的手中,伞骨一一重置,女人跌回地上,躯体不再肿起。   “你怎么,”陆柯词把伞收好,回头瞪着邱岘,“收手了?”   “如果我没感应错的话,那些丝线……”邱岘怔愣了会儿,收好书,犹豫着开了口,“连着地脉。”   “你的意思是……”陆柯词深深地喘了口气。   “丝线从地脉伸出,抓人魂魄练就尸傀,”邱岘抿了下唇,他的声音变得很轻,有些不可置信,“这个市,就是我们要找的阵眼。”   如果刚才邱岘硬扯的话,整个市的地脉都会受损,到时候整个市都会收到牵连,被摧毁,会压死那些可能还有救的人。   陆柯词怔愣了好久才痴痴地应了声。   他们把屋子里的人安顿好,在他们身上施了个咒法防止那些丝线再度回来伤害他们便出了门。   这么一来就能想通了,施法人以市为阵,白天开阵夜晚潜伏,所以地府才没能在事前察觉到什么,而在尸傀彻底活动起来的今天白天,地府才察觉到并且派了人来,结果那几个鬼差甚至没了影。   邱岘倒不紧张那几个丢失的鬼差,反正也不会真的死,他们几个也不会傻到真的去做日光浴。   不过之前的报告说没有活人,这里却有几个遭受袭击的人……是报告出了错还是他们救下的人本身就已经死了?   陆柯词撑着伞往前走了几步就停下来了,他摸了摸手腕内侧被丝线划破的一道小口子,刚想用灵力修复,伤口便自动愈合了。   邱岘还在后头沉思着什么,没注意到他的不对。陆柯词沉下脸,手飞快在手腕上一划,一道极深的伤口被他自己划开,鲜血甚至没来得及喷洒而出,伤口便愈合了。   陆柯词盯着自己的手腕看了好一会儿,忽然扭头喊了声:“邱岘。”   “嗯?”邱岘抬起眼皮扫了他一眼。   风正好吹散遮住月亮的云,月光洒下来,照得树下的人的影子变得深刻,陆柯词低头看着自己的影子确认了很久,才抬起头,说:“我好像,也要变成尸傀了。”   说完他手往树上用力一砸,骨头被砸断,整个手腕以诡异的姿势扭曲着。   邱岘没看见他用任何灵力或者咒术,他的手就这么自动愈合了起来,骨头咔哒咔哒地转,转回了原本的形状。   “为什么,”陆柯词的声音有点儿发抖,“会这样?”   他一直都和邱岘在一起,在各种高高的建筑物上跳来跳去,没有受到过任何袭击,晚上也和邱岘一起走在街道上。   那没有遇到邱岘的时候呢?   他杀了高寂和高童之后,躲在房子后面。   一个穿着红色连衣裙的小姑娘趴在窗台冲着他笑。   他从屋子里逃了出去。   然后呢?   再然后呢?   陆柯词想不起来了,他的手松了力气,抿着唇强撑着,和邱岘说:“师父说过,我的魂魄和旁人不一样,有损伤,所以每次醒来都会忘记很多事情。”   邱岘快步走过来,一把握住了陆柯词的手,他的掌心还是温热的,但温度已经比正常人要低了。   “这个‘醒来’,包括了睡醒,和晕厥后,醒来,”陆柯词深吸了口气强迫自己恢复镇定,他把手从邱岘手里抽出来,继续说,“在遇到你之前,我应该被什么袭击了,晕过去,再醒来,所以忘了这件事情。”   所以再见到邱岘的时候想了会儿才想起来他是谁。   还有身上的衣服。   他打高寂高童的时候没有受伤,后来被那群尸傀追也跑得游刃有余,衣服不至于破成这样。   “你还没完全变成尸傀,”邱岘的声音沉了些,“看来这个变化是有时间的。”   陆柯词点点头,看了眼邱岘的脸色,忍不住说了句:“可能,找到办法的话,还是有救。”   邱岘沉默着没说话。   他们俩回了圆盘建筑物上呆着,看着沉寂的城市随着日光升起而漫开一股死气,在天亮的那一瞬,无数的尸傀从房间里走出,数量比昨天多了几倍不止。   尸傀不像昨天那样漫无目的地走,他们在往一个方向集中地涌过去。   陆柯词撑着伞起身,刚想跟过去看看就被邱岘拉住了手。   “我们无法分辨这些尸傀的练成程度,不知道哪些还有救,哪些没救了,是吧?”邱岘抬起头,阳光晒在他脸上,还未升温就被风吹散了温度,“但是地府之前收到的报告是,这里没有‘活人’。”   陆柯词的思维被困意搅得乱七八糟,他顿了很久才接上邱岘的话:“你的意思是……”   “当务之急是要出去,你不能继续被阵法练化,而我们要出去的方法只有一个,”邱岘说,“你要不要和我大闹一场?” 第12章   那群尸傀是有目的的,正朝着同一个方向前进,想要拦截很容易。   他们数量众多,不下十万只,全都站在街道上挤得乱七八糟,陆柯词在楼顶上跳了好久才找到队伍的领头――也不尽然,那只是一只普通的尸傀。   陆柯词在心底估算了一下时间,余光瞥到远方的天空上炸开一朵黑色的花后他从楼顶一跃而下,将伞撑开做俯冲,平稳地落到了这群尸傀的前头。   伞往肩上一搭,陆柯词歪着头看这群注视着自己的尸傀。   下一刻他们嘶吼着扑上来,陆柯词往后退一步,伞往身前猛地一挥,无数颗藤蔓从伞骨里绽出来,裹住尸傀的腰将他们禁锢住后又随着陆柯词的动作往前冲去。   那群尸傀凶狠地冲上来,陆柯词的身体早已和他们一样有了快速愈合的能力,被抓伤的地方愈合得飞快,或许是因为他是道士的缘故,身体里本来就有灵力在保护,那些被他不小心打掉了一条胳膊的尸傀还没长好他就活蹦乱跳地又冲回了尸傀队伍之中。   一根藤蔓最多抓住三只尸傀,陆柯词皱了下眉,他只有十六根伞骨,这样抓下去不行。   而隔了几条街的尸傀队伍的末尾传来炸裂爆的轰隆声,陆柯词挑起一边眉毛,把伞收回来用力一蹬,整个人飞上天空后又把伞收紧,像一发炮弹一样猛地落入尸傀队伍之中,空气中漾出一圈绿色的光纹,飞快消失在了各处。   陆柯词被反作用力弹开几米,陆柯词把伞撑开作俯冲保护自己,同时在心里数:一、二、三――   地面震动起来,房屋的缝隙和马路边,下水道里,所有的杂草飞快冒出,春季正是这些植物疯狂生长的季节,陆柯词给它们下了生长咒,以灵催木,木为他所用。   半条街的尸傀就这么被数不清的杂草绑住手脚跌倒在地,或是被藤蔓树木灌木等东西抓起来绑在了树干上,惨叫声刺耳,偏偏他们又挣不脱那些植物,场面滑稽又可笑,陆柯词喘了口气,脸色发白地抹了把头上的汗。   还有一半的尸傀没有被抓到,他们痴痴地看着前方突然发生的事件,不知道该不该继续往前了。   邱岘要抓住所有尸傀,不管有救没救先护好,然后直接毁了这座城市地脉的做法已经不能算是大闹一场了,相当出格。但配合起邱岘的计划时陆柯词半点儿都不迟疑,反正都被逼到这份上了,不疯一把简直对不起布下这个阵的人。   陆柯词深深地喘了口气,他感觉自己体内的灵力源源不断地涌出,脑袋上有点儿痒,伸手挠了挠后取下一片花瓣,他把花瓣揣进兜里,伞搭在肩上,冲着那群尸傀呲牙笑了起来。   尸傀的数量多得令人头疼。   邱岘在尸傀队伍的末尾,摸出他那本黑封皮的书念了段咒,地面裂开无数道口子,地府怨念凝成的鬼手从地面冒出来抓住那些尸傀。   “这么抓什么时候是个头啊……”邱岘喃喃念了一句,隔着几条街听见尸傀领头的那边传来一声巨响,不知道陆柯词干了什么,但没隔多久又是轰隆一声,尸傀的惨叫声震得他耳朵有点儿麻。   邱岘扯了扯嘴角,用书页隔开了自己的食指,带了点儿黑的血液流下来,他以血画咒,鬼手疯狂暴动起来,丰韵的天空逐渐暗沉,一道雷劈到旁边的树边,电线炸出火花,鬼手带倒了电线杆子,压下来将一大堆尸傀压在了下头。   这时候尸傀们才反应过来,呜呜呃呃地要往别处跑,全都挤压在一起躲避着后头鬼手的抓捕,邱岘干脆放了更多血,鬼手负责抓捕,雷电劈倒建筑物堵住他们的去处,被抓住的尸傀就丢到一边用魂锁捆住,尸傀们哭叫着逃窜,混乱之中还撞晕了好几个。   一个小女孩尸傀哭喊着往前跑,刚躲开后头扑来的鬼手,前方忽然冒出一朵蒲公英,她没来得及反应,蒲公英炸开,种子落到她身上竟然变成绳索将她捆在了原地。   “陆柯词!”邱岘喊了声,“还有多少?”   “还有!”陆柯词从空中跳下来,邱岘看见他头顶上有两片花瓣,“两条街!”   “我去东街。”邱岘说。   陆柯词勾了下嘴角,兴奋得不行,身形一闪就冲着西街飞了过去。   他们更像降临在这座城市的丧神,收走无数尸傀将他们捆在路边和树上,楼房不方便进去,干脆就把尸傀捆在了大楼外边。   尸傀队伍从一开始的涌入到后来的集体逃窜,抓捕也困难了许多,两个人用了一整天才将将抓完,还有不少逃窜的,陆柯词没那个力气去一处一处地找了。   他累得躺在大圆盘上,看着天空直喘气,旁边的邱岘放出几只鬼手去抓落单的,看着满城哭泣的尸傀愣了会儿后坐到了陆柯词身边来。   “晚上的怎么办?”陆柯词翻了个身,枕着胳膊问邱岘。   “也抓起来,”邱岘说,“我去抓就行了。”   “哦。”陆柯词应了一声。   “晚上的人有意识,抓起来可能有点儿困难,”邱岘说,“可能还得用一晚上才行。”   陆柯词伸出手看了看,没看出什么不同的,实际上除了伤口愈合得特别快以外他也没觉得自己的身体有什么不对。   但就是这份不对让心摸不着地,空得厉害。   “嗯,”陆柯词盘腿坐起来,夕阳照在他脸上像是给他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边,“没关系。”   鬼手不小心撞破了一户房子,躲在里面未练成的尸傀被夕阳照到后惨叫一声躲进了阴影里。   他还是人型,邱岘没有下达抓人的命令,鬼手犹豫了会儿,给他把撞掉的那块墙塞回去了,又接着去追逃跑的尸傀。   “你怕吗?”邱岘的声音把陆柯词的注意力吸引了回来,“如果你真的变成尸傀的话。”   陆柯词歪了歪脑袋――邱岘发现他思考的时候特别喜欢歪着脑袋看人。   “怕的,”陆柯词叹了口气,他脸色还有点儿白,灵力使用过度后四肢都是乏力的,“尸傀,无心无魂,不认人,也没有感情。”   邱岘皱起眉看他。   “我不想不认人,”陆柯词摇摇头,“本来,就会失忆。”   “哎你头上……”邱岘很突兀地转移了话题,“哪儿来的花瓣?”   陆柯词愣了几秒后抬起手在脑袋上抓了一把,又抓下来两片花瓣,他把花瓣揣进怀里,冲着邱岘笑了起来:“师父说,我开心的时候,会开花。”   “啊,”邱岘说,“玛丽苏啊。”   “什么苏?”陆柯词没听明白,夕阳将落,夜色逐渐笼罩下来,他又笑了笑,“师父说,我是木头,所以会开花。”   邱岘有点儿无语,这种一听就是骗人的话陆柯词好像真的信了似的,说得认认真真的,搞得自己如果这时候去反驳他就会显得很ky。   夜晚降临,数不清的灯光再次亮起,人们正想像昨天那样出门游玩便被街道上的场景震住了。   街道乱七八糟,到处都是被捆起来的尸傀,生长得巨大的植物和黑漆漆的鬼手,还有一只尸傀被绑到塔顶,灯光一亮起来他就成了照亮整个城市的那颗星。   邱岘站起来,留了两只鬼手在陆柯词身边:“你自己当心点。”   “拜拜。”陆柯词说。   夜晚的人没尸傀那么好抓,他们哭得更大声,被逼急了还会反扑,有些陷入绝望了更是失禁,各种情况百出,邱岘飞快跳跃在楼房之间,快速又警惕地浏览着他们之间的人。   白天没抓到布阵人,晚上也没抓到的话就只能说明布下这个阵的人在地下了。   毕竟这个城市还有一个无法出去的结界,布阵人也不能例外,如果要出去他就得自己打破结界。   所以等所有的人都被抓起来固定在屋外,明天用鬼手和植物寄予好保护后,就可以毁了地脉,抓住布阵人了。   邱岘在房屋上跳得飞快,余光瞥到什么,猛地停住脚步,喊了声:“3号!”   黑白无常3号一愣,回头来看着邱岘,满脸惊讶:“少主!”   “少主,抓了这些尸傀和人的竟然真的是你?”白无常3号快步走过来,冲着邱岘行礼,“你怎么亲自来了?”   “哦,”邱岘应了声,他以前在地府不常用鬼手抓人,都是直接处死的,这群鬼差不熟悉鬼手倒也正常,“一进这破地方就失去联系,你们俩又是大白天失踪的,咱那儿还有大白天能出来找人的鬼么?”   “少主莫要怪罪,”黑无常3号说,“我们已找到此阵法的玄妙,正要前去破解。”   “嗯。”邱岘应了声,示意他们继续说。   “这阵法,”白无常顿了顿,跟将鬼故事吓唬小孩子似的换了个低沉的语气,“连着地脉!”   邱岘:……   邱岘:“哇哦。”   黑无常反手给了白无常一下:“少主抓这些尸傀,肯定就是要毁了地脉,怕城镇摧毁伤了可能还有救的人,给他们做掩护。连着地脉这种事儿还要你说?”   白无常也不拦着,又冲着邱岘行礼:“少主英明!”   “……行了,”邱岘摆摆手,“你们俩打算干嘛去?”   “先前我俩不知道是哪位前来助阵,但也瞧出了他要抓出所有的尸傀,”黑无常说,“所以我俩准备助他一臂之力。”   “这儿还有没被抓住的?”邱岘听见黑无常说话弯弯绕绕的就头疼。   “是的呀,”白无常说,“少主和我们一块儿去?”   一只鬼手从地面滚到邱岘脚边,递过一本天蓝色的小本子,邱岘看了一眼:“什么玩意儿?”   鬼手用手指在上面飞快点了点,邱岘说:“有阴气?”   鬼手冲他比了个OK。   “那个尸傀就在不远处来着,”白无常没发觉邱岘和鬼手的动作,指着前方说,“少主快走吧。”   邱岘看了眼他指的方向。他把小本子塞进自己兜里,跟着黑白无常快速飞到了他们所说的还有一只尸傀的地方。   大圆盘建筑物早早地出现在他眼底,圆盘中央的陆柯词撑着伞,抱着膝盖坐在那儿,依旧像个蘑菇。   那两只留在他身边保护他的鬼手早就抓住了他的脚踝,陆柯词有些不解地戳着他们,听见身后有动静后警惕地扭过头,看见邱岘和两个不认识的人认站在那里。   “嗯?”陆柯词歪了歪头。 第13章   “少主莫慌,”白无常掏出自己的哭丧棒冲着陆柯词,“看我去收了他。”   “他不是尸傀。”邱岘看了他一眼,抬手把他的哭丧棒压下去,走到陆柯词身边,“这里的人和尸傀都抓得差不多了。”   “今晚就动手,白天,那些没练成的尸傀会被太阳烧死。”陆柯词说着,指了指抓着自己脚踝的两只鬼手,“他们突然,抓着我。”   “好,”邱岘蹲下来,把那两只鬼手抓起来揣进自己兜里,“今晚就动手。”   “他分明就是尸傀,”白无常摸了摸自己的哭丧棒,嘟哝着,“他与城里那些尸傀的气息都是一样的。”   “少主能不知道他是尸傀吗?这样做肯定有理由,”黑无常翻了个白眼,“我们跟着就是。”   “哦,对了,”邱岘从圆盘上跳下去之前,回头看了眼身后的两个部下,“还有点儿事要和你们说,既然我们这一趟没有抓到布阵人……”   陆柯词没听邱岘说话,率先一步跳下了圆盘,活动了下手脚之后漠然地看着周围被抓起来的尸傀以及人类,耳边都是他们的哭声,绝望且歇斯底里,但在这之中夹着他从夜幕降临起就能听到的声音,他左顾右盼的,试图找到声音的来源。   声音细微,又带着些许哀求,挠得人心尖又疼又痒。   他皱了下眉,那声音便更重了,像有人凑在耳边喃喃细语,陆柯词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刚好撞到跳下来的邱岘身上。   “怎么了?”邱岘扶了他一把。   耳边的声音骤然消失,陆柯词愣了愣,说:“没事。”   “对了,”邱岘从兜里摸出一本天蓝色的小本子,“刚鬼手不知道从哪捡回来的,说是上面有阴气,可能是布阵人的东西。”   “看看。”陆柯词说完,手一挥,空中又出现几颗绿色的毛团,照亮了他们这一小块地方。   白无常伸手碰了碰,毛团立刻暗下来。   “不能摸,”陆柯词哎了声,“它们,不喜欢别人碰。”   “……哦。”白无常不太好意思地捏了捏手指。   借着光亮,邱岘翻开了这个小本子。是个日记本,上面的字迹很稚嫩,很多地方都是用拼音写的,甚至还有拼音都写错了的地方,但起来也不是那么困难,稍微捋一下就能明白意思。   1月19日   我生病了,身上缠了好多绷带。   妈妈说是因为和姐姐出去吃东西才会生病的,才不是。姐姐带我吃了好多好吃的,还去游乐场玩和好多好多好玩儿的地方,下次还要和姐姐出去玩。   不喜欢爸爸,爸爸也不喜欢我。   1月21日   今天姐姐来看我啦!怕被妈妈发现她悄悄从窗户里爬进来的,嘻嘻,还给我带来了药,吃了药以后就好多啦!我们约好明天出去玩,所以今天要早睡了!   1月22日   坏爸爸!居然不让我出去玩!今天下了好大的雪呀,想出去玩出去玩出去玩出去玩出去玩。   ……   2月9日   姐姐来给了我一颗糖,红红的糖果真漂亮,外面的雪花开始融化了,我什么时候才能和姐姐出去玩呢?   ……   3月15日   妈妈去出差了,爸爸不肯做饭吃,还好我有姐姐的糖,吃下去就不饿了。   3月16日   我的病还没有好吗?睡醒之后身上又多了好多绷带,一睁眼爸爸就在床头瞪我,真吓人呀……姐姐什么时候才来找我呢?   ……   3月20日   身上的伤口越来越多了,绷带也越来越多,真讨厌呀,想见姐姐。   3月X日   我的姐姐呢?我的妈妈呢?   ……   X月X日   ……姐姐死了,姐姐藏在我的衣柜里,我打开衣柜的时候看见她手里还抓这一颗糖,是要给我的糖吗?   ……   X月X日   是爸爸杀了她。   X月X日   爸爸杀了她,爸爸杀了妈妈,爸爸也想杀了我。   救救我。   我想姐姐。   日记本最后几页全都是黑色铅笔胡乱涂抹上的我想姐姐,写字的时候力度深到日记本封皮上都有印记,邱岘翻开最后一页,从里面掉出来一张照片,陆柯词接住了,往上面一扫,照片上是一个举着糖葫芦的小女孩。   陆柯词见过她。   那个被黑手抽走肉体的小女孩,穿着红裙子趴在高寂家窗边的小女孩,还有今天被他的蒲公英抓住的小女孩,都和照片里的小女孩长得一模一样。   陆柯词忽然站直了身子,一股凉意顺着脊梁爬上来,他感觉有什么东西把下巴枕在了他的肩头。   邱岘合上日记本,接过那张照片看了眼,回头和黑白无常说:“见过这个女孩儿么?”   “没有,”黑白无常说,“从来没见过。”   “算了,”邱岘说,“我们把阵法毁了以后,自然能顺着阵法的痕迹找到布阵人。”   陆柯词瞪大了眼睛,嘴巴张不开,喉咙也发不出一声声音。   他看见那个小女孩凝聚成型,重新站在他的面前,像是拥抱大型绒毛玩具一样轻柔又开心地抱住他的腰,脸压在陆柯词的肚子上,不多时陆柯词感觉到肚脐上方一阵发麻,有什么冰冷的东西注入进来:“跟我走吧。”   “陆……”邱岘回过头,呼吸猛地一顿,“陆柯词!”   陆柯词手里的伞缓缓滑落在地上,他眼前一片模糊,耳边还能听到谁大声呼喊的声音,紧接着整个身体都被拖入了什么细小的地方,他用尽全身的力气眯开一只眼睛,而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昏暗。   小女孩力气大得吓人,也就六七岁的样子,抱着陆柯词躲过邱岘他们发来的攻击飞快钻入地下毫不费力,她甚至有些兴奋地咯咯笑着,地面自动为他们让开一条道路,陆柯词勉强睁着眼睛,身体动弹不得。   泥沙从他的脸上拍打而过,地下传来震动的轰鸣声,不知道过了多久,他们来到了一个小小的暗门旁,小女孩扛着陆柯词走了进去,血腥味扑面而来,小女孩把他丢到角落里,立刻有锁链爬过来,将他捆在了最里侧的一根柱子上。   陆柯词这才看清了暗门内的全貌。   这是地底下用阵法撑出来的一间房间,地面上涂满了血液和看不清形状的法阵,有几个符号乱七八糟的涂在地上。此处应该在地脉中央之上,牵连整座城的脉络,这里就是尸傀法阵储藏阵眼的地方。   小女孩往陆柯词腹部插了个什么东西,从那里源源不断地注入阴气,陆柯词从未有过这种感受,但也是这份阴气的寒冷让他保持了清醒:“你……到底是,什么?”   “我?”小女孩走到法阵的另一头去,蹲在地上用手一点一点地挖着地上的泥土,泥土松软,显然被挖开过许多次,“我是向时绘呀。”   她一点点挖开那些泥土,偶尔有坚硬的泥渣镶进指甲缝里,指甲缝开始往外渗血她也不停地挖。   没过多久地底下被埋葬的那个人被她挖出来,看大小是个和她年纪差不多大的女孩儿,肉体已经腐烂得没了人样,脸上的皮肤尚且完好,应该早就死了的人却一直睁着眼睛,眼眶里蛆虫蠕动,向时绘替她抓下那只虫子,笑着说:“这是我的姐姐哦。”   陆柯词想起了她写在日记本上的被爸爸杀了的姐姐。   “她叫向时浔,她很漂亮对吧,”向时绘从泥里找出一块红色的糖果,掰开向时浔的嘴巴放进去,笑嘻嘻地说,“她很喜欢吃糖。”   陆柯词倒抽了口气,被腥臭味呛得一阵反胃,口腔里不断分泌出口水,他难耐地啧了一声:“尸傀,是你做的?”   向时绘把向时浔抱到法阵另一边放下,一瞬间地面上的纹印开始往陆柯词身上涌去,向时浔的身上也有什么东西淌了出来。   向时绘看了眼陆柯词,有些委屈地说:“是呀,我做了好多尸傀来陪我玩,可是姐姐被我做成了阵眼,不能陪我去别的地方了,她是阵眼就必须一直待在阵法里。”   “所以你打算把我,做成阵眼。”陆柯词被腹部传来的阴气冻得一激灵,差点儿咬了舌头,“你看到,我杀了高寂。”   向时绘的表情忽然变得很冷,她回头狠狠地瞪着陆柯词,几秒之后想起什么似的松了口气:“你弄坏了我刚做好的那个尸傀!不过也好,我看到了你很厉害,你有资格来代替姐姐。”   她是在陆柯词进入这个城市的时候发现他的。   来这个城市的道士太多了,他们大多都是受了委托来调查这个地方不对劲的地方,但是灵力不够,不足以成为阵眼的代替品,所以向时绘把他们也做成了尸傀。   但陆柯词是她见过的灵力最充沛、最有可能成为代替品的道士。   所以她袭击了陆柯词,但陆柯词的修为在她所想之上,陆柯词晕过去的那段时间只够她挪一小点阵眼到陆柯词身上。   但是刚才她已经用姐姐的骨头扎进了陆柯词的身体里,不多时姐姐身体里的阵眼就会转移到陆柯词身上。   只要姐姐不是阵眼,她就可以把姐姐做成尸傀,然后带着姐姐一起离开这个市。   她们就可以离开了。   “我的身体恢复,很快,”陆柯词说得费力极了,每一段话就要顿一会儿,“不是因为我被你做成了,尸傀,而是因为,阵眼的缘故,是吗?”   那一小部分的阵眼激发了陆柯词,让他每次使用灵力的时候都使出双倍的力气,从而将多余的灵力吸纳到自己的阵法里为己所用,所以陆柯词的伤才能修复得那么快,也是他越来越力竭的原因。   “阵眼和尸傀,阴气相同,所以他们和我都会认为,我变成了尸傀,”陆柯词瞪着她,“对不对?”   “对,”小姑娘看着地面上的阵法全都涌到了陆柯词身上,扯了扯嘴角,“阵眼如果是人的话根本不能做成尸傀!不然姐姐也不会腐烂成这样……”   她看着陆柯词逐渐垂下的眼帘,兴奋地扯开了嘴角,这时候才露出几分孩子的天真,拍着手说:“没关系,没关系,姐姐马上就能和我离开这里了。”   陆柯词却像放下心来似的松了口气,被捆在身后的手轻轻抬了抬。一个小小的黑影从他们进来的地方飞入暗门,巧妙地躲开向时绘的视线落在了陆柯词的手腕,伞坠啪嗒一声挂回了手链上。   “我没有想把这么多的人都害进来的,我没有,”向时绘喃喃自语,她开始用泥土糊住向时浔已经腐烂的地方,试图用那些东西重塑一个肉身,“姐姐不要怪我啊……怪爸爸啊,爸爸的错……”   身后忽然传来一阵锁链掉落的声音,向时绘身体一震,惊惧地回过头,陆柯词竟然已经挣断了那些锁链,他手里握着已经变成原样的长柄伞,另一只手伸到衣服里掏出一张巨大的纸来。   那张纸被他一摸出来就嘭地一下变成了小纸人,跳到地上冲陆柯词敬了个礼后蹦Q蹦Q,那些阵法全都从它身上流了下去,又开始往向时浔的身上涌,又在向时绘震惊的眼神中拔出了那一块小小的骨头。   “你……骨头没有扎进你的身体里?你用纸人挡住了!”向时绘尖叫着,抱紧向时浔的身体想要躲开那些涌来的阵法符号,可那些符号认准了向时浔,涌入她的身体里,那些糊住她腐烂地方的泥土纷纷落了下来,向时浔又成了一具腐烂已久的尸体。   陆柯词叹了口气,虽然有邱岘的小纸人给他挡了许多伤害,但纸面终究太薄,阴气紧贴肌肤的滋味不太好受。   他把伞尖往地上轻轻点了下,伞骨之中立刻迸出一团光,落在地上无限放大,最后成了一个人型。   在陆柯词被抓走的那一刻就躲进伞里的邱岘盘腿坐在地上,捡起自己的小纸人和那块骨头,冲着向时绘挑起眉:“你好啊,小屁孩。” 第14章   “我觉得你不是尸傀。”邱岘突然说了一句。   陆柯词皱着眉,蹲在邱岘身边,“可是我的身体,有尸傀的阴气,恢复能力也比往常要快……”   “你看看你哪里像尸傀,”邱岘盘腿坐在大圆盘上,这会儿是傍晚,他们俩刚抓完尸傀没多久,邱岘的脸上还带了些小汗珠,“你觉得你是成品还是半成品?”   陆柯词拧着眉毛没说话。   “成品尸傀无心无魂,没有思考能力,不可能像现在这样和我坐一块儿唠嗑,”邱岘说着,从自己的书里抓出一只小纸人,“半成品的尸傀不能晒太阳,而你今天在太阳下面蹦Q了一整天。”   “有没有可能,修道之人,”陆柯词指了指自己,“比较特殊。”   “再特殊再修道没成仙之前你也是个人类,”邱岘把小纸人递给了陆柯词,“人类一旦被做成了尸傀,管你修道修魔都一样。”   小纸人站在邱岘掌心里冲陆柯词比了个耶,然后蹦Q到了陆柯词脚边,扒拉着裤子爬进了他的衣服里,陆柯词连忙把它往外扯:“哎……”   “让它贴你衣服上,它会保护你,”邱岘说,“我总觉得这个阵法是冲你来的,之前可能不是,但是现在……说不准了。”   陆柯词唔了一声,任由纸人钻进去了,他穿得薄,纸张贴在衣服上时不时地剐蹭到衣服,他拽着衣领扯了扯衣服,说:“如果是冲我来,今晚,布阵人就会动手。”   邱岘挑挑眉示意他继续说。   “白天,我们闹得很大,他都没出来,”陆柯词说,“晚上,我们继续抓人,又把所有人都放到房屋外面,用鬼手和藤蔓保护,目的很明显。”   很明显是要直接毁了这座城,如果真的让邱岘和陆柯词毁了城市,背后的那位这么久以来的心血就会毁于一旦,所以陆柯词断定他会在今晚前来一搏。   “你身上绝对有什么不一样的东西,”邱岘说完,顿了顿,陆柯词遇袭醒来之后失去了记忆,和他说这个他也不记得,“他今晚来带走你的几率很大,仅仅是带你走,要杀你的话早杀了。”   陆柯词倒是很赞同他的话:“之前袭击我那次,就可以杀了我,但是他没有。”   “你这把伞可以收魂是不是?”邱岘盯着他手里那把伞说,之前他看见池塘里那个女鬼从陆柯词的伞里掉出来过,“能不能把我收进去?”   “不知道,你是鬼王,魂魄很厉害,”陆柯词把伞放下来了一些,指着一根伞骨说,“这根收魂,你进来试试?”   邱岘盯着那根伞骨看了会儿,身体忽然变得轻盈,被一束绿光裹起来,眨眼就被收了进去。   不多时陆柯词又敲了敲地,伞骨把邱岘放出来,邱岘还是盘腿坐着,笑意有些玩味:“你这伞挺有意思啊。”   陆柯词皱起眉,把伞往身后藏了藏:“我的。”   “不和你抢,”邱岘摆摆手,脸上忽然扯出一个笑,笑得坏坏的,看得陆桓意想往外跑,“这样,咱们商量一下,绊他一个大跟斗。”   邱岘的计划很完美。   就像拿了剧本一样如他所料,向时绘真的来抓陆柯词了,陆柯词也顺势把伞丢下让邱岘进来――这次他是有意识地丢伞,不会再像在地府那次一样暴走――再用手链把伞召唤回来,放邱岘出来。   黑白无常留守在外,这样一来,不管布阵人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他们都能万无一失地击倒他。   就是没想到是个小女孩儿。   向时绘眼中已经开始流出了眼泪,房间里点的是蜡烛,摇曳的火光把她稚嫩的脸照得扭曲,连眼泪的颜色都变得浑浊,她死死地抱住向时浔:“走开!走开!我的姐姐!不要把她困在这里!”   “你既然不想把她困在这里为什么还要把她做成阵眼?”邱岘沉下声音,他的声线本就低,沉下来后无端带上几分冰冷,“甚至把这座城市的人都变成这样?”   向时绘根本听不进邱岘的问话,她抱着向时浔试图往外跑,但还没跑到暗门那边地面的阵法就重新涌回了向时浔身上,阵法符号重新在地面布好,向时浔被一股怪力抽走回到了刚才埋葬她的地方,周遭的泥土又盖了上去。   向时绘惨叫一声,大哭着扑过来扒拉开那些泥,泥土却像是有生命似的又重新覆盖上向时浔的身体。   阵眼要永远埋葬在此处,向时绘是不想这样的,她一边哭一边试图把姐姐救出来,陆柯词和邱岘沉默地看着她近乎癫狂的举动,谁也没有说话。   “你们救救她,救救她,”向时绘回过头,看着陆柯词,“我知道我打不过你们,但是只要你们救救她我就放你们走好不好?我只有她一个亲人了,救救她……”   “毁了这个阵法,她的肉体和灵魂都能得到解脱,”邱岘说,“救不救在你,不在我们。”   “可是毁了这里她就要被鬼差带去投胎了!我不想这样!”向时绘见他们没有要帮自己的意思,眼睛里刚流露出的那一点祈求又变成了恨意,“她说好要一直陪着我的!我们约好了要去玩的!”   邱岘没理她,身体稍稍往前倾,一瞬之间就到了向时绘面前,小女孩儿身上的腐臭味熏得他皱了皱眉:“你希望我们怎么帮你?”   陆柯词看了邱岘一眼,握紧拳,想想还是没说话。   “帮我……把阵眼转移出去,随便抓一个灵力充沛的人来,”向时绘慌得彻底,她这么久以来都把代替品的首选人放在陆柯词身上,但此时她根本没有办法再对着陆柯词下手,“随便一个人,我……”   向时绘愣了两秒,又开始哀求:“只要你们救了姐姐,我就和她离开这里,再也不害别人了,好不好……”   “离开这里?”邱岘站了起来,“你来这里多久了,试过离开这个城市吗?”   向时绘愣了愣:“姐姐在这里,我为什么要走?”   邱岘说:“这个市里的阵是你布的吗?”   向时绘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她很用力地咬了下嘴唇:“当然是……”   “说实话,”陆柯词打断了她,“不然,不帮你。”   “……是我,”向时绘慌慌张张地点头,“真的是我。”   “那你解释一下,你是怎么把自己也做成阵眼的?”邱岘抬起眼皮,冷冷地看着她,“我们脚下踩的是双子阵法的符号,你和你的姐姐成为了双阵眼,一个在外界活动制造尸傀,一个被埋在阵法内稳固法术。你和我说救了她你们就会离开?”   陆柯词对阵法的事情懂得不多,但这会儿仔细看地面才察觉到了,的确和他以前在书上见过的那些尸傀阵法不太一样。   邱岘总是拿着本书居然不只是用来做施法的媒介。   是真的在看啊。   陆柯词看着愈发慌张的向时绘,思维很不是时候的跑了偏。   双子尸傀阵顾名思义,以双子献祭,若阵眼为主阴的童女法术便能翻倍。   人自然不能把自己也弄成阵眼,布阵人另有其人。   向时绘却像是不相信似的,哭喊着你们骗人便从暗门冲了出去,暗门外是条黑漆漆的隧道,陆柯词和邱岘对视了一追了上去。   向时绘的速度很快,冲出地面,到了城市上空又往前飞去,陆柯词和邱岘在后面跟得很紧,眼睁睁地看着她冲到郊区,再往前一百米就是另一个城市的时候被一股看不见的力道拉了回来。   和阻止陆柯词他们出去的结界不一样,那一瞬间仿佛有一只手抓住了向时绘的魂魄,把她往回拽了几百米。   “你被谁算计了,”邱岘走到她的面前,“年纪不大倒是净想着起死回生这种有违天道的事,你知道你会遭到多少责罚么?”   “那……那又怎么样!我不解开结界你们永远也出不去,我不解开阵法这个城市的人迟早都会变成尸傀!”向时绘捂着胸口,难掩眼底的慌张,“你们,你们一辈子都会待在这里的!”   邱岘没说话,他手一翻,那本黑封皮书又出现在他手里,不知道翻到了那一页,他蹲下来用书页贴着地面,一团黑色的雾从书页里冒出来,陷进地下疯狂地往前涌动,陆柯词看了一眼,是阵法的方向。   不过数秒,黑雾袭击了阵法,向时绘怔愣着,身体像面被击碎的玻璃一样裂开无数道细口。   “只要知道你的阵法在什么地方我就可以毁掉,”邱岘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道,“城市里的人我都保护起来了,阵法毁灭之后半成品会恢复成人类,而你和你的姐姐,都会死。”   向时绘瞪着他,她的眼睛很黑,此时泛起水雾后像黑曜石一样闪耀:“这座城市所有的建筑物都会毁的!阵法在地脉上,这里会……”   “背负物质损坏和人口损伤罪过的不会是我,而是你,”邱岘的声音没有一丝温度,“还有你的姐姐。”   向时绘这时才真的慌了,她像个小孩儿似的哭喊起来,地面开始震荡,邱岘把书收起来,没有继续毁坏阵法,而是继续问:“说吧,到底是谁教你做的阵法,我们抓到幕后凶手之后倒是可以考虑考虑给你减轻罪行。”   鬼手和藤蔓忽然开始震颤,像是被抽走了身体一样只留下皮囊,尸傀和半成品被放下来,他们全都没了理智,嘶吼一声齐齐朝着这边跑来。   远处地下的小房间内,松软的泥土被拨开,一只只剩白骨的手从里面伸出,向时浔的眼眶里泛出了诡异的红光。 第15章   “鬼手和藤蔓,”陆柯词震惊得脸色发白,数万的尸傀朝他们跑来,地面都在震颤,“失效了。”   “被抽走内核而已,用你的灵力把藤蔓补充好,”邱岘轻轻推了陆柯词一把,他像是早就预料到这一切了,语气一直都很云淡风轻,“你会破阵吧?道士应该都会的。”   “嗯。”陆柯词有些慌张地把伞摸出来,用灵力填补上藤蔓被抽走内核的空缺,藤蔓又活过来,将那些尸傀抓走,鬼手也在邱岘的驱动下重新动起来,尸傀再次被抓住,无力狂怒地嘶吼着。   “阵法应该是感受到了她的波动开始暴走了……啧,刚才就该破阵的,”邱岘指了指抱着脑袋跪坐在地上的向时绘,“走吧,破阵去……你会破阵吧?”   尸傀阵属阴,严格上来说和邱岘是同一种法术构造,摧毁有点儿难度,至少要浪费很大一部分的体力。   但有陆柯词这么个道士就没关系了,灵气摧毁阴气是分分钟的事情。   “会,”陆柯词伞往肩膀上一搭就要往回跳,邱岘一边把向时绘拎起来,边嘱咐了句:“小心点,真正的布阵人还没出手呢。”   “哦。”陆柯词应了一声,和邱岘一起飞快地窜回了刚才的地方,把向时绘交给黑白无常后两个人沿着刚才的通道把身体虚化糅合成一道光陷落进去,眨眼就到了暗门前。   房间内传来骨骼碰撞的声音,咯咯咯地转动,松软的泥土被一点点压实,地板上的双子尸傀阵的符号开始放出刺眼的红光,陆柯词推门而入,向时浔的尸体竟然自己动了起来。   她的身体腐烂大半,露出的肋骨上还有向时绘给她糊上的泥,肉腐烂成令人作呕的黑粉色,有白色的虫子在骨肉间蠕动,房间的蜡烛被一阵不知来处的风吹得摇曳,光线一下子变得模糊起来。   陆柯词转了下伞,十六根伞骨全部变成剑,剑尖朝下插入泥土内,伞面变成十六块布融入剑身,陆柯词拔起其中一把剑的同时,向时浔尖叫起来,房间内的烛火骤然熄灭。   周遭漆黑一片,陆柯词看不见,却能感受到向时浔的所在地,他飞快把手里的剑朝向时浔的方向掷过去另一只手又拔出另一把剑,十六把剑全都往前刺去,陆柯词跳上最后一把剑,侧蹲着,手往上一台,绿色的光团又降临到他的周围,向时绘腐烂的躯体就在他正前方。   “右边有人!”邱岘喊了一声,那本书落入他手中,书页翻得哗哗作响,从书页冲涌出一大团雾,又像极了恶鬼的模样,咆哮着冲陆柯词的右边冲了过去。   右侧忽然出现的人却挥挥手,轻而易举地挡住了邱岘召唤出来的恶鬼,他像是失望极了耸了耸肩膀,往后退了一步就要走,邱岘咬了下牙刚要追上去便听见前方传来一串兵器落在地上的声音。   泥土的地面,剑落到地上发不出多大的动静,可十六把剑一起落下加上陆柯词倒下的动静却在此时此刻大得吓人,邱岘怔了怔,回过头,陆柯词的腹部被穿了一个巨大的洞,鲜红的血淌了一地,陆柯词像是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身体就失去了力气。   是什么?   陆柯词甚至没看清是谁袭击的他,向时浔呆呆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他没感受到什么地方有杀气。   是刚才出现在右边的那个人?   只是挥一挥手,挡住邱岘的攻击的同时朝自己发来了袭击?   但下一秒陆柯词的身体开始快速恢复起来,血液倒回他的身体里,疼痛还没来得及传达就消失不见,陆柯词的剑重新凝聚成伞,安静地倒在他身边。   “陆柯词!”邱岘跑过来将他扶起,摸了摸他的肚子,“你……”   “我没事,”陆柯词有些惊讶地摸了摸肚子,“可能是,有一部分阵眼在我身体里的缘故,我身体里的灵气,涨得很快。”   甚至在伤口出现的那一刹那就自动修补了起来,就连邱岘摸他时手背上沾上的血都被吸了回去,跟被按了倒放键似的。   邱岘松了口气,又有点儿后悔。   早知道该第一时间去追那个人的,现在再想去追可追不到了,那人连个影都没留下,任何气味都没有。   而且轻而易举地拦下了自己的攻击……到底是什么人?   “先,破阵。”陆柯词像是看透了他在想什么,拍了拍他的手背,站起来,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又抬眼看着还在那儿呆着的向时浔。   向时浔等陆柯词动了,她才动起来,扭头看着陆柯词,像是想说什么,但嘴巴一张开就合不上了,下巴的骨头掉落下来,又从脸颊上落下一大块肉。   已经看不出她脸上是什么表情了,她像一块即将坍塌的积木,却又固执地朝陆柯词这边望过来。   她几乎是用尽全身的力气指着陆柯词的伞,又抬起手,小指的骨头掉落,她指着自己的胸口,发不出一点声响。   杀了我。   陆柯词仿佛能听到她的声音。   求你了,杀了我。   伞重新飞回陆柯词的手中,他蹙着眉,几步走过去用伞尖抵着向时浔的眉心。   她没有半分躲闪,躁动的阵法忽然安静下来,她终于闭上了早就没有眼珠的眼睛,一滴眼泪从她的眼眶里流出来,陆柯词别开脸,伞尖从绽出的光刺破了她的头骨。   伞尖又往下移,胸口,腹部,四肢,全部刺破后阵眼才算被毁。   向时浔的尸体完全垒成一团,骨头和碎肉变得看不出人样,一缕游魂从中飘出,是个六七岁的小女孩的模样。   但她被困在这里太久了,早就失去了说话的能力,走过来想握握陆柯词的手又做了罢,站在陆柯词面前,手指轻轻一勾,一块黑色的东西便被她勾了出来,那是藏在陆柯词身体里的一部分阵眼。   她回手指着埋葬自己的那个坑,示意陆柯词他们往里看。   陆柯词点点头,走过去往里看了眼,里面是颗红色的宝石和一本淡绿色的日记本。   “来吧,”邱岘从怀里摸出投胎木牌,“等我审清此事,如果与你无关,那便带你投胎去。”   向时浔不知道听没听懂,冲邱岘笑了笑,被木牌收了进去。   被黑白无常压住的向时绘像是感应到了什么,突然仰头大喊了一声便挣脱了二人的束缚,哭嚎着跑回地下,看见那团碎骨便哭得停不下来。   陆柯词把日记本放进自己兜里,扭头冲向时绘说:“她是,自愿被我杀的。”   “不可能,她想活着,她不想死,”向时绘捂着脸,她还能感受到向时浔的存在,却不知道她去哪了,“我们说好的……”   “她被你困在这里,肉体腐烂,魂魄犹存,”陆柯词摇摇头,“她很痛苦。”   “她的魂魄在我的木牌里,”邱岘说,“不能在人间放她出来,她被你困了太久已经快要魂飞魄散了,一进一出会损害到魂体,你要是想见就和我去地府。她能在那里现形。”   向时绘捂着脸,指缝里流出的眼泪都是血红色:“你就是想骗我解除阵法和结界对不对?你想骗我!”   邱岘看着她,沉默了会儿忽然暴躁起来:“现在阵眼被我们毁了一个,你也是想杀就杀,你死后结界自然会消失,我骗你干什么?你有病还是我有病?让你们到地府去重聚已经算是开恩了,到时候查出来和这事儿有关系的一个都不能去投胎!都他妈给我下油锅受罚去!”   向时绘被他吼得一愣,捂着脸哭了好半天,一边哭一边嚷嚷:“和姐姐没关系,是爸爸让我做的!爸爸说只要这样做姐姐就会回来……”   “那你爸呢?”邱岘瞪着她。   “他走了,教会我把人做成尸傀之后就走了,”向时绘哆哆嗦嗦地说,“我一开始只把姐姐做成了那样,可是后来姐姐被泥土埋住了,其他人也开始变成尸傀,我没有办法,我好害怕……”   “你爸去哪了?知道么?他是什么人,叫什么,干什么的?”邱岘一连问出几个问题,向时绘都迷茫地摇摇头,说不记得了。   “我要破阵了,”陆柯词听完她说话后,叹了口气,“有点疼,忍着。”   向时绘还有些害怕,想往后躲,邱岘又补上一句:“让你去地府和你姐姐见面。”她才不躲了。   陆柯词动作很快,用灵气破除向时绘身体里的阵眼后又用她的血沿着地上阵法符号的方向反着画了一遍,阵法得破的同时地脉收到阵法影响开始震荡起来,天边逐渐亮起,鬼手和藤蔓撤离,已成尸傀的人们被太阳灼死,半成品们迷迷蒙蒙地醒来,哆嗦着喊:“地震了,地震了!”   房屋被毁,在尘埃之间升起的太阳终于给这座城市带来了一丝生气。   黑白无常早就躲了起来,邱岘和陆柯词毁了那个房间回到地面,看着忽然闹腾起来的城市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感受。   陆柯词把伞挂回手腕上,长长地叹了口气,和邱岘一起飞着离开了城市中心。   最终也没能找到布阵人,向时绘的父亲到底是谁竟然能教会一个六岁小女孩儿布阵做尸傀,又能在阵法失控后离开这座城市,估计是和在房间里挡住自己攻击的是同一个人,但……线索太少了。   回去之后还得调查。   邱岘啧了一声,他能感觉到这事儿还没完,没抓到向时绘的父亲之前每一座城市都会有隐患。   “这里的后续防护我会找地府的人来做,”邱岘迎着朝阳打了个呵欠,冲陆柯词说,“你先回去吧。”   陆柯词唔了一声,却没往前走,往邱岘身后躲了躲,甚至撑开伞往前试图遮住自己的身体。   邱岘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又疑惑地往前看。   上次勇闯地府的那位陆桓意带着一大堆人气势汹汹地朝着这边走过来,陆柯词躲在邱岘身后,拽着他的衣服挡着自己,一边小声说:“师叔要,打人的,快走,藏起来。”   邱岘有些无奈地反抓住他的衣服:“他们都看到你了,藏哪儿去啊?”   陆柯词用力地抿了下唇:“你带我,下地府。”   那群人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了,打鬼破阵都没多大表情的陆柯词脸上忽然涌出一丝委屈,小声说:“我不想被打,师叔打人很痛。”   邱岘叹了口气,刚准备带上陆柯词去地府便听见陆桓意在那边喊了声:“陆柯词!你师父来了!别跑!”   身边的人顿时没了影,一股花香很唐突地在空气里飘开,邱岘看见陆柯词飞快收了伞,头上止不住地落花瓣,他一边往前跑一边掉花,眼里映满了光:“师父!”   陆朴怀张开双臂:“小逼崽子失踪这么久吓死我了!”   陆柯词扬起嘴角,兴奋地扑了过去。   邱岘下意识地抓了一下,刚好抓到一片花瓣,白色的柔嫩的,静静地待在掌心里。   “下次出任务不准离开本市了,”陆朴怀拍拍他的脑袋,帮他把花瓣扒拉开,“找人都不好找,听说你是和鬼王一块儿被困这儿了?地府全乱了套,都在找他呢。”   “嗯,”陆柯词用力抱了抱陆朴怀后抬起头,回手一指,“他在……哎?”   陆柯词顿住了,身后的邱岘早就没了影,留下风卷着花瓣打着旋儿往下落去,他听见邱岘在风里和他说话:“先走了。” 第16章   陆柯词有好多话要和师父说。   他先把能记得的事情都说了一次,包括这次在这边遇到的双子尸傀阵,逃跑的布阵人,还有好多好多的事情,不记得的就回到猫咖之后把之前的记事本拿出来给师父看。   记事本分两种,一种是记录平时事件的,还有一种是陆柯词日记,记录心情一类的东西,心情类的他写得少,也不会给旁人看,所以他给陆朴怀看的是第一种。   “我就离开这么点儿时间你就接了两个委托啊,”陆朴怀窝在小沙发里翻看记事簿,“不错,有进步。”   “这你都夸?”陆桓意端过来一些吃的,放到陆柯词面前,“他这一趟出去快三天,一点儿消息都没给报,不谨慎就算了……”   “不是说了被结界阻隔了嘛,”陆朴怀打了个响指,一脸无所谓,“我们接委托本来就是以命换钱,能活着回来就很好了,还要啥自行车。”   “……哦,”陆柯词把脸抬起来,吸了吸鼻子,“没有钱的,委托人死了。”   “没事儿,我给你发钱,”陆朴怀说。   陆柯词摇摇头:“不要你的钱。”   “那就不给了,”陆朴怀倒是爽快,“按你的说法委托人在下委托的时候就死了,系统没能查询到他的死亡信息算是他们的bug,咱明天找他们赔钱去。”   “好。”陆柯词冲师父竖起了拇指。   吃完饭之后陆柯词把这些天发生的事情全都写在了小本子上,他往前翻想看看之前的事的时候看到前几天的记录下有一句关于邱岘的评语,他想了想,把那句“他坏坏的,不喜欢他”划掉,在下面添了句“邱岘很聪明,不讨厌他了。”   邱岘回地府之后仿佛是个屯了八个暑假作业没写的小学生。   炙停抱着一大堆文件门也没敲地飘进来,冷漠地把那一摞纸张往邱岘桌上一放,他腰间那盏灯晃得邱岘眼疼,邱岘撑着脸,从桌子上堆满了的文件里抬起头和炙停说:“你逗我吧,三天不到有这么多文件?”   “有很多是其他鬼王发来慰问的信件,”炙停面无表情,“还有天庭和阎罗殿那边的信件,以及您要对这次的事做出详细报告,其余的都是鬼差们日常工作的表格请您审核。”   “那这个呢?”邱岘抽出最底下一张淡黄色的纸,“什么都没写,是什么玩意儿?”   “那个是您要写的检讨书,”炙停仿佛一个没有感情的发作业工具,“针对您这次以身犯险,不对地府后续工作进行妥善安排,导致我忙了这么久没敢合眼一事的检讨。”   “我完全没有生气哦少主,”炙停说,“不就是忽然接手整个地府的事物吗?我忙得过来的,没有很累哦。”   邱岘:……   “主要是阎王那边知道这件事了,”炙停叹了口气,“我合不合眼无所谓,但您这份检讨恐怕得三千字以上。”   “这次我如果晚去一天城市的结界就布下来了,”邱岘有点儿不服气地用手指点着桌子,“陆柯词那小孩儿一个人根本破不了阵。”   “您知道的,您还没举行过正式的登位仪式,严格来说还不算咱们幽州的鬼王,”炙停把他手里那张纸抽出来,铺平了放在桌上,“背后有很多人盯着您,您服个软,别犯太大的错误让人逮着就行。”   邱岘啧了一声,不太情愿地拿过笔墨开始写。   写完检讨写这次事件的详细过程,邱岘不太擅长写这种东西,写了没一半就要发火,自己开了轮回司的门跑到孟婆那儿去喝茶,看着彼岸花发了会儿呆又回大殿写东西。   向时绘和向时浔的投胎木牌还在他身上,写完事件报告后邱岘又带着这俩木牌去监狱那边,打算把这俩小女孩儿抓出来审一次。   要审自然不能随便找个房间就审了,鬼王得有鬼王的牌面,有专门的审问厅,邱岘还没往那边溜达几步就想起来了在向时浔那个坑里捡到的东西还在陆柯词那儿。   一本日记和一颗红宝石,这些东西都是要回收的。   他走得急,忘了找陆柯词把这些东西拿回来了。   “马面9号――”邱岘喊了一声,马面9号立刻从旁边冒了出来,怀里抱着一堆吃的。   “干啥啊少主?”马面9号问。   “去找陆柯词,拿日记本和红宝石,如果他已经睡了就和他师父说要拿回这次事件相关的东西,”邱岘说,“快去快回。”   马面9号点点头,转身又没了影。   邱岘带着木牌进了审问厅,旁边有专人记录,他只管问就是,不过向时浔显然不能说话了,他打算先审向时绘。   马面9号的动作很快,来去两分钟就带着那本日记本和红宝石回来了,往邱岘身前一递:“是这个吧?对了,陆柯词好像发烧了,我去的时候他那个小师叔正在给他夹体温计……”   “发烧了?”邱岘抬眼看了他一眼。   “是啊,”马面9号点点头,“也不知道为什么。”   邱岘抿了下唇,接过日记本,把红宝石放在了桌子上,不知道在想什么。   过了会儿他才翻开日记本。   12月1日   妈妈送了我和妹妹日记本,她的是蓝色,我的是绿色,都很漂亮,我很喜欢,很高兴,谢谢妈妈。   我从今天起就要写日记了。   12月2日   爸爸最近怪怪的,好像是在画什么东西。地上全是他丢掉的纸,好浪费哦。我和时绘把纸收集起来画画了,悄悄的,不能告诉爸爸。   ……   12月20日   时绘最近看起来不太对劲,她很久不和我一起出去玩了,妈妈常说冬天要晒太阳,收集暖烘烘的阳光过冬,她不和我出门,屋子里也不拉开窗帘,不晒太阳冬天会冷冷的,怎么办呀。希望圣诞节的时候她能和我一起出门吧。   ……   1月19日   我不是故意的!为什么会这样!我只是带着时绘出门了而已,太阳晒在她身上,她像被点燃了一样烧起来了,爸爸赶紧把她抱回去,身上缠了好多绷带,为什么会这样,我不是故意的……   她醒来后什么都不记得,我只能按照爸爸说的骗她我们去了游乐园,吃了零食,她吃坏了肚子才会这样。   1月21日   爸爸不让我去见时绘,但是我从窗户爬过去悄悄地见她了。   她身上的绷带越来越多了,屋子里有臭臭的味道,但是我不讨厌她,她好可怜,希望她快点好起来。   ……   2月7日   爸爸带回来一种糖。说是给时绘吃了就能好,但是要用我的血滴在上面。好可怕,爸爸好可怕,我已经很久没有出过门了,外面很安静,车子的声音和别人的声音都没有。   我们还在城市里吗?   2月9日   我把糖给了时绘,她吃了以后的确好了很多,我好开心哦,她说有力气了,再过不久就可以和我出去玩。   加油呀时绘!   ……   3月14日   妈妈死了。   我看见爸爸在后院埋妈妈,下了好大的雨,我看不清地上的是泥还是血。   我好害怕,但是糖还有五颗,必须要给时绘吃完她才能好起来。   我应该逃跑吗?可是时绘怎么办?她不能走在阳光下。   ……   3月X日   爸爸要杀了我,我早该想到的,他昨晚拿着刀在我房间门口徘徊了好久。   我把糖全都给时绘吃了,滴了好多血上去,时绘好了我就带着她离开这里。   可是为什么时绘的衣柜里还有一颗糖?那颗糖为什么黏在我的手上扯不下来?   我为什么会在时绘的衣柜里?   ……   X月X日   爸爸杀了我。   他把我塞在时绘的衣柜里,我的身体动不了了,我还活着,或者死了,日记本的字还在跟着我的想法增加,时绘……时绘拆掉了身上的绷带。   她背后有一颗糖的印记。   ……   X月X日   我被埋在泥土里了。   X月X日   我被埋在泥土里了。   X月X日   我被埋在泥土里了。   救救我。   “……”邱岘合上了日记本,他的脸色忽然变得有些难看,姐妹俩的日记里呈现出的两个截然不同的故事让他不太舒服。向时绘早就被她们那个爸爸做成了阵眼,那位父亲竟然一直在算计两个女孩儿。他靠在椅子上坐了很久才摸出向时绘的木牌,把她放了出来。   她在木牌里呆了很久,表情都有些呆滞了,但出来之后第一句话依旧是:“我要见姐姐……”   “回答我的话,我就让你见她,”邱岘深吸了口气,“城市里的阵法是你爸爸教你的,对吗?”   向时绘小心翼翼地点了点头。   “他是怎么教你的?”邱岘问。   “他喂我吃东西,说吃下去了病就能好,”向时绘抱了抱自己的胳膊,“但是晚上的时候他又会来我房间,把一些红色的光塞到我的肚子里。”   “你的爸爸……是你自己的爸爸吗?”邱岘顿了顿,换了个说法,“是他和妈妈生的你们吗?”   “不是呀……”向时绘摇摇头,“我们以前喊他叔叔,后来才喊爸爸的。”   不是亲生的,也不能用魂魄里的牵连去找人了。   邱岘咬了下嘴唇:“你知道这个阵法会害到别人吗?”   “爸爸教给我的时候,只是说能复活姐姐和妈妈,”向时绘说到这里的时候吸了吸鼻子,“可是后来……城市里的人都变成了这样……”   邱岘忽然瞪大了眼睛:“那你妈妈呢?!”   向时绘也愣了:“你们没找到她吗?她被爸爸埋在后院里,后来我去把她挖出来了,就和姐姐埋在一起了呀……”   邱岘不等她说完,手一抬从空气之中扯出一缕丝线,勾住向时绘心脏处的魂魄轻轻扯出一小块,向时绘疼得抖了一下,还是咬住了嘴唇没出声。   那缕心魄被邱岘握在手中,他猛地一拍桌子,母女俩的魂魄产生了共鸣,心魂之上浮现出一幅场景,是一个女人被一个男人背在背上,两人仓皇逃窜的样子。   他们逃过的地方刚好有地标牌,江城。   “炙停!”邱岘站起来,将桌上的魂木往地上一摔,“鬼将听令!”   炙停立刻出现在审问厅之内,数百鬼将立于厅外,齐声应道:“在!”   “去把这两人抓回来,一魂一魄都不能放过,”邱岘指着影像上的两个人,那个男人就是昨晚袭击他们的人没错,但他能挡下自己召唤出的恶鬼……定不是寻常人,邱岘顿了顿,“不,我也去。”   “轮回司已经两天没有开启了,少主,再不开轮回司地府怕是会大乱,”炙停说,“我乃幽州第一鬼武将,定不负您所托。”   邱岘深吸了口气,召唤出自己的书,撕了两页小纸人给他:“再带一千鬼将,给我活捉回来。”   只捉两个人就要动用如此兵力,炙停心里有了个数,应下之后带着鬼将出发了。   邱岘又坐回椅子上,看了眼下方有些无措的向时绘。   他想了想,又从腰间取下一块木牌,轻轻丢下后向时浔的魂魄飘了出来。   地府生养鬼,向时浔被阴气滋润后暂时能说出一两个单音了,姐妹俩一见面就哭,哭得邱岘心烦意乱,那句虽然你也是受害者,但你终究害了人,刑罚不能免始终没对向时绘说出口。   等他们哭够了,邱岘才招来鬼差,把这么些天没投胎的游魂们都弄去投胎了,鬼差也忙,投胎完了之后天也快黑了,他们收拾收拾又要准备上人界去收游魂。   邱岘回了自己的大殿就收到了炙停传来的消息,说是人抓到了,心里的石头这才落下了点。   地府里空荡荡的,鬼差都收魂去了,鬼将随着炙停抓人,邱岘和孟婆说了声去人界逛逛就上了人间,月光刚好落到他脚边,他想了想,径直往猫咖那边飘了过去。   楼下的陆桓意和尹烛在说着什么,邱岘直接飘上了二楼进了陆柯词的房间。   房间里有很大一股药味,陆柯词盖了三床被子,被角掖得紧紧的,额头上还贴着退烧贴,他有些难受地大喘着气,一副被锁喉的表情,邱岘无语了会儿,走过去掀开了一床被子。   陆柯词的表情这才放松下来,呼吸也逐渐均匀了。   “哎。”邱岘不知道说什么,莫名其妙地叹了口气,突发奇想的站起来,往陆柯词的脑袋那儿看了看。   居然能长出花,脑袋上不会有个坑吧……   邱岘俯下身,手指忍不住捻了下他的头发。陆柯词的发丝很细,软软的,他忘了听谁说的了,头发软的人心也软。   是挺心软的。   毁了向时浔肉体的时候甚至别开脸不敢看他。   这脑袋上也没坑啊到底是哪里冒出来的花……   走廊那边传来一串脚步声,走得很慢但吓了邱岘一跳,他连忙直起身体,手肘撞到旁边的桌子,他的视线这才挪到桌子上,发现上面竟然有一本记事簿。   邱岘是没有窥探别人隐私的爱好的,但他夜视极佳,一眼就瞥到了上面写着自己的名字。   “孟婆棚子里遇到鬼王,邱岘。”   后头还跟着一句“邱岘很聪明,不讨厌他了”,但之前还有被涂掉的字迹,隐约能看出来写着“我觉得他坏坏的,不喜欢他。”   脚步声越来越近了,邱岘把记事簿放下,一声不吭地在上面添了几个字,把陆柯词的第三床被子盖上,最后欣赏了一下他又一次被锁喉一样的表情,从窗户那边跳了出去。   陆朴怀拿着温度计进来,咦了一声,没太在意地走过去把陆柯词摇醒了:“来喝药。”   陆柯词迷迷蒙蒙地睁开眼:“感冒药,喝过了。”   “这是安神药,”陆朴怀说,“帮助你睡眠的。”   “可是我刚才,睡着了。”陆柯词扒开被子,深深地喘了口气。   “快喝啦,你这次灵气透支太严重了,”陆朴怀说,“得好好儿补。”   陆柯词拧着眉毛把药灌下去后又倒回了枕头上,闭上眼睛进入了梦乡。   也不知道是不是陆朴怀的药起了效果,第二天起来他就精神百倍得能下楼去做十套广播体操,但记忆又模糊了,陆柯词习以为常地摸过记事簿来看,从前一段时间的看起,看到最后那一行忍不住皱了皱眉。   邱岘很聪明的中间加了句话,变成邱岘世界第一宇宙无双天地六界最聪明,一点都不讨厌他。   真的这么聪明吗?   陆柯词有点儿想不起来了。   我认识这么聪明的人吗? 第17章   抓回来的那位教向时绘布阵的男人的确不是普通人。   他本就是道士,自称得到高人指导,试图以市练尸傀后再练尸傀王,取得尸傀王内丹得以长生。   邱岘拿着笔在纸上写下这人的犯罪动机,又把事件从头到尾顺了一遍:“所以你和李婷渡――向时绘的妈妈结婚,只是为了把她的两个孩子变成那样?”   男人近乎痴呆,眼底闪烁着疯狂的光,几小时前和鬼将们的战斗彻底激发了他的疯狂,他被迫跪在大殿之下,仰头狞笑着看邱岘:“是啊,是啊!”   “把人押送到阎王那儿去,”邱岘吹干了自己写的事件报告上的墨,把一摞纸递给炙停,“还有这个宝石,这人罪无可赦,先滚两趟油锅再送过去。”   炙停接过那些东西揣好,和鬼将一起带着男人去了地府下层的炼狱,带着他接受刑罚。   而向时绘的妈妈只不过是一个可怜人,男人甚至想用她和向时绘她们的血缘再一次唤醒以向时浔的血做成的阵法,所以才背着她一起逃命。   贪心不足终害己。   至于男人口中的那位高人就一点儿线索都没有了,邱岘想起来就头疼,找了一群鬼差去查,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找到线索。   丰韵的损失也需要从地府调用,阎王那边说是邱岘看管不严才会闹出这件事,又罚了十年的工资,气得邱岘去孟婆那儿喝了整整两壶茶,看守轮回司的时候老想上厕所。   陆柯词的病好了以后就被马面9号他们拉着继续抓鬼了,这会儿跟在马面9号的后头,把鬼魂放出来的动作看着又有点儿生疏了,估计忘了不少事情,就是不知道忘到哪了。   他记事簿上写了再多的事情也比不上亲身经历,翻看起来的时候不知道是一种什么奇妙的感觉。   是自己亲身发生的,但完全不记得。   他还记得我吗?   邱岘很好奇,这股好奇心一直到陆柯词走过来帮孟婆的忙了也没止住,视线往陆柯词身上疯狂地瞥。   陆柯词也察觉到了他的目光,两个人的视线在空气中相撞后却格外的平淡,陆柯词挪开眼神,垂着眼帘把一碗汤递给了凑过来的女鬼。   应该是不记得了。   邱岘撑着脸,说不出是个什么感受。他看着那个女鬼喝完汤,走上界桥时被忘川里的怨魂拉入河水之中。   被怨魂拉下去的女鬼挣扎着从河里站起来要往岸边爬,邱岘将手里的茶杯轻轻放下,岸边的彼岸花疯狂摇曳起来,红色的花粉飘出裹起女鬼,重重地沉进了河里。   “邱岘,”陆柯词不知道什么时候坐过来了,像个小学生一样把背挺得笔直,“你是邱岘,我记得你。”   “嗯。”邱岘有点儿意外,撑着脸应了他一声,“还记得什么?”   “你不要脸。”陆柯词说。   孟婆盛汤的手彻底顿住了,整个轮回司原本就安静,这一句话出来之后连忘川的水流都停住了似的。邱岘看着他,皮笑肉不笑地:“我不要脸?”   陆柯词从兜里摸出一本记事簿,翻到某一页指着上面说:“这不是我的字。”   “这写的什么?”邱岘凑过去看了看。   “邱岘世界第一宇宙无双地府天庭最聪……”陆柯词下意识地念出来,快念完了才察觉到不对,皱着眉毛瞪了邱岘一眼,“中间这一大截,不是我的字迹。”   “那你也不能说是我的啊,”邱岘摸了摸下巴,“凭空污人清白可不行。”   陆柯词有点儿无语,手往桌上轻轻一拍,那些字被他的法力拖起来,全都往邱岘身边飞:“字是你的,还给你。”   邱岘伸手一抓,把那些字都捏进掌心轻轻捏碎了,唇边勾起笑:“怎么这么肯定是我的啊?”   废话吗。   除了你还有谁这么不要脸。   师父师叔又不认识你,怎么可能这么夸你。   还天地六界最聪明呢,这点事儿都想不明白。   傻子邱岘。   陆柯词在心里嘀嘀咕咕好半天才把记事簿收起来,还没开口,邱岘忽然手一扫将桌上的茶杯扫到了一边,茶杯打着旋儿仿佛在空中划开一道锋利的口子,狠狠戳进了那边试图爬上岸的女鬼身上。   女鬼尖叫一声,竟将茶杯反掷回来,茶杯碎片四处都是,邱岘伸手挡住又将碎片打回去,这一次往上加了点儿法术,女鬼被击中后彻底倒进了河里,孟婆连忙转身过来查看:“少主没事吧?”   “没事,”邱岘皱着眉,余光瞥到陆柯词手上的血,有点儿惊讶,“你受伤了?”   “你受伤了,”陆柯词方才手是轻轻搭在桌上的,邱岘胳膊被划开后带了点儿黑色的血滴在了他的手背上,而当事人完全没注意到,陆柯词只好提醒,“胳膊。”   “啊。”邱岘这会儿才注意到,抬手一抹胳膊的伤口便愈合了。   陆柯词也给自己念了个祛尘诀,整个人顿时跟刚从澡堂子出来似的清爽干净,但是那滴血竟然还黏在他的手背上。   “鬼王的血,与众不同啊,”陆柯词给他展示了一下自己手背上的血,“弄不掉。”   “你往裤子上蹭蹭不就弄掉了吗?”邱岘翻了个白眼,拉过他的手指腹往那滴血上擦了擦但完全没用,那滴血就像是长在了他皮肤上一样,无论如何都蹭不到。   陆柯词却看着邱岘,顺口问了句:“我生病的时候你是不是来看我了?”   “没有,”邱岘应得很快,“你知道我地府有多少工作吗?我这么忙我去看你?”   “……哦,”陆柯词应了声,“那你的字是什么时候写的?”   “不是我写的,”邱岘说,“闭嘴。”   陆柯词瘪瘪嘴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背。   手背上的皮肤快被邱岘搓红了,但那滴有些黑的血始终没有被他弄下来,反而有种在往皮肤里面渗的感觉,陆柯词甚至能看见那滴血旁边长出很多细小的触角,在往他骨头里钻。   “啊,”陆柯词轻轻说,“你的血好恐怖啊。”   邱岘白了他一眼。眼下轮回司的投胎也快完了,他干脆一把拽起陆柯词出了门,回到了自己的大殿中。   大殿后头就是他的寝宫,挺大的,走到床边都得花个几分钟。   邱岘把陆柯词按到床前的小木桌旁,从柜子里摸出几瓶药来,一边看一边说:“以前也有人类误沾鬼王血液的事情,我记得好像可以用药排解。”   陆柯词坐的椅子有点高,他晃了晃脚,看着邱岘手里那些奇奇怪怪的瓶子,视线忽然落在了邱岘的手腕上。   邱岘没太在意他在看什么,从药瓶里挑了一个出来,递给他,“吃半粒,然后去忘川把血洗掉就行。”   陆柯词接过药瓶,从里头倒了一粒药出来,分了半粒装回去,另外半粒塞进了嘴里,这药像巧克力丸又入口即化,挺甜的,陆柯词舔了舔嘴唇。   “你还馋上了是吧?”邱岘看着他的表情没忍住笑了下。   “洗手。”陆柯词说着,从椅子上蹦了下来。   轮回司的大门只有邱岘能开,现在里头已经没了什么鬼差一类的,孟婆也在刚才收拾完了自己的摊子回了彼岸边。   陆柯词还是第一次来没有鬼的轮回司,大片大片的彼岸花开得正艳,鲜红的颜色染进眼底,把忘川河和轮回司的天空都染成一片橙红。   “去洗手,”邱岘推了他一把,“忘川里有些小鬼特别爱捉弄人,你别理他们。”   “哦。”陆柯词应了一声。   邱岘没跟过来,在那边收拾孟婆往带走的茶具,陆柯词走到忘川河边,干净的河水映出他的倒影却不能看见河底,里头有无数的黑影窜来窜去,陆柯词有点儿不想把手往里面伸。   “快点,”邱岘在那边催,“别在河边待久了,有怨灵。”   “啊。”陆柯词抿抿唇,用手弄了一点点水到手背上。刚吃过药以后那滴血已经被排到了皮肤之下,这会儿沾上忘川的水后那抹黑红色完全被洗了下来。   黑红色的血顺着他的手滴下来融进忘川里,陆柯词看了看自己的手背,确认洗干净了之后正准备起身,耳边却传来了很淡的耳鸣声。   他有些疑惑地回过头,却看见忘川的河水像是泛了光,河底那些窜来窜去的黑影逐渐散去,从里面竟然露出一颗石头出来。那颗石头隐隐泛着光,他倒抽了一口气,想要离开却像是被吸住了魂魄,连视线都无法挪开。   “你要来吗?”   有声音在问他。   “我一直在等你。”   邱岘把茶具放回孟婆的小灶台下头的架子上,刚想问问陆柯词弄好了没有,一抬头陆柯词已经半个身体都浸入水中了。   “靠?”邱岘一愣,随即飞快往那边跑过去,“陆柯词!”   陆柯词整张脸都浸泡在忘川里,有很多声音一齐往他耳朵里涌,嘈杂得厉害,他的手臂也垂进了河中,那颗发光的黑石头近在咫尺却怎么也握不住。   大脑即将缺氧之际他听见了邱岘的声音,急躁又有些愤怒地喊了声:“滚开!反了天了是不是你们这群小鬼!敢当着我面拉人下河?!”   河水里有几个小孩哆哆嗦嗦地答:“不是啊,我们没有啊,他自己往河水里倒,我们推都推不开……”   邱岘大步跑过来,一把揽住陆柯词的腰把他往上一抱,陆柯词也在那一瞬间握紧了手,黑色的石头终于被他握进手里。   “你在干什么?”邱岘皱着眉冲他吼,“跟你说了河里有怨灵你还往河里探?!”   “不是的,”陆柯词皱着眉摊开手,那颗明明被他抓进手里的石头竟然就这么消失了,“石头……不见了。”   “什么石头?忘川河里全是怨魂怨灵,哪来的石头?”邱岘看着他的表情,倒像是真的弄丢了什么似的,“你是不是看到什么了?”   陆柯词点点头,头发丝儿上没干的水甩了邱岘一脸:“有的,刚才有颗石头在河水里发光……”   他说完像是看见了什么,顿了顿,将手腕反过来,指着自己手腕内侧的那颗突然出现的黑色六芒星说:“……就像这个一样。” 第18章   那颗黑色的六芒星长在陆柯词的手腕内侧,上面还带着忘川的河水,散发出来的微红色的光被橙红色的天空照得诡异。   邱岘伸手碰了碰那颗六芒星,没有什么排斥之后才用力按了一下,低声吼:“疯了是不是?忘川河里的东西都敢乱捡?”   陆柯词被他按得嘶了一声:“痛。”   邱岘翻了个白眼没出声,又伸手在上面按了按,发觉陆柯词的手腕处什么都没有,那颗六芒星就是刻在皮肤上了,不是什么陆柯词口中的石头,甚至连光芒都在暗下去,几秒之后完全没了光亮。   “什么东西……啧,”邱岘干脆又拉着他的手伸进忘川河里,用河水在六芒星上又搓又洗,可是完全没用,他干脆拎着陆柯词站起来,“先出去。”   陆柯词没出声,像是走神了似的,任由邱岘拉着他在地府跑来跑去。   邱岘带着他去找了孟婆,孟婆比他在地府的时间还要久而且工作地点就在轮回司的忘川河旁,说不定见过什么发光的石头和奇怪的六芒星。   “你知道的,少主,”孟婆拉过陆柯词的手仔细看了看,“忘川河里除了怨灵怨魂以外没有任何东西。”   邱岘抿了下唇,眉毛拧得死紧:“但是他手上这个……”   “我也不知道,”孟婆也有点儿疑惑,她起身去柜子里拿了银针出来,“我先试试这印记有没有害吧。”   话是这么说的,但忘川里捡出来的东西还在身上留下刻印了,有害的几率大得离谱。   邱岘不想在自己手上搞出人命来,更何况陆柯词家那个小师叔一看就是个护短的,更别说还有什么师父以及一整个师门什么的,要是让陆柯词在地府出事了地府可得有好长一段时间不得安宁了。   孟婆取出一根银针,将陆柯词的手拉过来后让银针往六芒星上试了试,针尖距离皮肤还有两三厘米的时候突然顿住了,孟婆一愣,银针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弯曲,孟婆倒抽一口亮凉气连忙把银针丢开,银针落到地上逐渐变成了黑色,最后整根针都消失不见。   邱岘深吸了口气:“这东西……”   “这上面有保护阵,不能碰,”孟婆说,“少主也小心点。”   可是我刚才碰了。   不光碰了还按了搓了大半天。   邱岘拉过陆柯词另一只手看了看,另一只手手腕上戴着手链,其余什么都没有,皮肤白得能看到血管了,他啧了一声把手放下:“对他有害吗?”   “目前看来是无害的,”孟婆看起来有点儿纠结,不太敢妄自下定论,“但我没见过这东西,而且是忘川里的……”   但还是谨慎为妙。   目前看来无害,谁知道什么时候会不会突然爆发出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直接要了陆柯词的命。   而且陆柯词……   邱岘顿了顿,伸手在陆柯词眼前晃了下:“陆柯词?”   陆柯词却像丢了魂一样,两眼无神地呆坐在那,邱岘伸出手指戳了戳他他都没反应。   “这是怎么回事?”邱岘问孟婆。   “不知道,啊,”孟婆起身,走到陆柯词身边,手掌在他头顶悬浮了一会儿,“魂魄在体内,很安分,理应没事……”   “理应。”邱岘重复了一次。   “您别急,我给他诊治诊治,”孟婆学过些医术,这会儿见邱岘把脸拉下来了连忙一撸袖子,换了敬语,“您先去旁边坐会儿。”   陆柯词感觉自己从悬崖上落下来了。   得是那种一眼望不见底,丢个石子儿下去半小时才能听见响的那种悬崖,他在空中飘浮了好久,撞到树枝和树干,背后被划出红印血痕,偏偏他又动弹不得,连把伞变大来保护自己都做不到。   这是哪?   他开始沉思。   这里的天空是傍晚的场景,不像地府那么凄凉,但比地府广阔,看不到边,耳边也没有风声。   全世界都沉静下来,只有他在往下落。   奇怪的是陆柯词心里没有半点恐慌,也不知道落了多久他终于落到了地面之上,他像是被人轻柔地放到地面,还贴心地弄了个脚朝下让他站直了。   陆柯词抬起眼,面前是一条山涧,旁边生长出无数细碎的杂草和小花,松鼠和腓腓摇着尾巴从石头这边蹦到那边,山涧的水撞到石头上激起不大的水花,陆柯词看见不远处的紫藤花树下坐了个人。   他有些谨慎,把手上的伞坠摘下来,没有变大而是紧紧握在掌心了,才走过去和那个人说:“你好?”   那个人没有回话,他手里握着一根不知道哪来的树枝在地上写写画画,过长的头发遮住了他的脸,陆柯词这会儿才发现他穿的不是现代的衣服,一身淡绿色的纱质长袍穿在身上,袍子下摆还埋进了泥土里。   陆柯词皱起眉,刚想说句什么的时候山涧之外忽然传来了脚步声,对面那一片树林里又走过来三个穿得奇奇怪怪的人,他们像是没有看到陆柯词一样,从石头上跳过来,拉起树下的人就要走。   他们轻盈得像阵风,一眨眼就消失不见,山涧的水流停止流动,松鼠和腓腓不知所踪,只是一瞬间,这片地方只剩下了陆柯词一个人。   风把紫藤花瓣吹得到处都是,有几片还照着眼睛糊了过来,陆柯词往后退了一步,伸手挡住了那些花瓣。   莫名其妙的。   陆柯词想。   这里到底是哪?他刚才明明在地府,忘川河边,邱岘抓着自己的手跟遇上杀父仇人了似的往手腕上按。   他在按什么来着?   身后吹来一阵急躁的风,把他推着往前走了一步,陆柯词像是踩到了什么东西,疑惑地低下头,一眼便看见了那人刚才在地上画的图案,那是两颗靠在一起的六芒星。   陆柯词忽然陷入了沉默,大脑和嘴的同时沉默,眼前一片晦暗之后手腕竟然又是一阵酸痛,痛得他忍不住嘶了一声,紧接着瞪大了眼睛,邱岘的脸近在咫尺。   “……哎哟我靠,”邱岘被他吓得倒退了几步,“吓我一跳。”   “……”陆柯词的呼吸有些急促,他瞪着眼睛,汗水从额头上滑下来,“你,干什么?”   “看看你还活着没,”邱岘说,“刚才六芒星又亮了……你还记得么?”   “记得,”陆柯词深吸了口气,把呼吸平静下来,他心底忽然一阵说不出的慌乱,又酸又胀难受极了,“我……在忘川里捡石头,然后有六芒星。”   “之后的事呢?”邱岘说。   “之后什么事?”陆柯词抬眼看着他。   “啊,没事,”邱岘啧了声,“你这失忆还分时间段的啊跟他妈点播台似的……”   “不是,我没有失忆,”陆柯词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自己的伞坠,“我没有睡着,也没有晕过去。”   是意识忽然飘到了别的地方去,在邱岘把他从轮回司拉出来之后就开始了,所以他的记忆没有丢失,他根本就没有出轮回司之后的记忆。   邱岘还是啧了一声没说话。   陆柯词这会儿才察觉到周围抖得厉害,连带着他自己都在抖,他们坐在一个四四方方的格子里面,格子四周没有窗户但有空气流通,里头除了软座以外居然还有两盘瓜子点心,还有两瓶矿泉水。   “这是什么地方?”陆柯词问完,指了指桌上的点心,“可以吃吗?”   “吃吧,”邱岘抓了一块绿豆糕放嘴里,含糊不清地说,“我搞不清你手上那东西的来历你又没反应了,我打算带你去阎王那边请鬼医看看来着。”   “所以我们现在,在去阎罗殿的路上,”陆柯词很快理清了邱岘的话,“是吗?”   “嗯。”邱岘点了点头。   “啊,”陆柯词叹了口气,“我还没死,就天天出入地府,这次直接去阎罗殿了。”   邱岘看着他,等着他的后一句话。   “真是好别致的,人生体验啊。”陆柯词说。   邱岘扯了扯嘴角,拿了块不知道什么的糕点塞进了陆柯词的嘴里,看着他皱起眉的样子点点头:“我觉得你还是话少的时候可爱一点。”   陆柯词就不再说话了。   他觉得自己好像忘了什么,心里又慌得厉害,便下意识地往邱岘那边挪了点儿,邱岘没理他,别开脸把格子里的灯光调亮了。   鬼王非正事大事通报阎王外想去阎罗殿都得坐这个格子过去,跟人类的火车差不多,但比火车快上不少,陆柯词还没把桌上那盘瓜子嗑完格子便停下了,不多时一个鬼差过来替他们打开门,然后转身冲外,从腰间取下一个大喇叭:“幽州少主鬼王到!”   “少主鬼王。”陆柯词跟在后面轻声重复了一次。   “说明我很年轻,”邱岘面不改色地瞎扯,“不要东张西望,跟我走。”   陆柯词哦了一声。   阎罗殿的摆设和地府都差不多,要真说有什么不同大概是色号深了两个度,不点灯都看不清人影轮廓,可能是想塑造出一种恐怖的氛围,但弄巧成拙地让所有人成为了瞎子。   邱岘带着陆柯词左绕右绕,先是给隔壁鬼差递了来阎罗殿找人的信物,又去访问了那名鬼医几时有空,现在身在何处。   陆柯词就跟在邱岘后面,心慌过了脑子里又开始晕乎乎的,他讨厌这样于是悄摸地掐着自己的手背,希望自己能清醒点。   还没掐过十秒,前面的邱岘忽然转过身来:“你掐自己干嘛?不疼吗?”   陆柯词抬眼看着他:“你脑袋后面,长眼睛啦?”   邱岘这才察觉,自己是怎么知道陆柯词在掐自己的?   这是一个突然从脑子里出来的概念,陆柯词在掐自己,还有点儿疼,不能具体到在掐那儿,但是疼这一件事是传达到了。   一个鬼差刚领了命慌慌张张地跑过去,差点儿撞到陆柯词,邱岘连忙拉了他一把,陆柯词却反手拉住了他,就着手腕一拧,盯着他的手半天没说话。   “干嘛?”邱岘疑惑地说。   “你这里,”陆柯词用另一只手揉了揉眼睛,这里的灯光太暗了,他看不清,“是不是也有星星?”   邱岘沉默了会儿,手一挥,旁边的火焰更烈了些,火光照亮了两个人,邱岘看见自己的手腕上有一颗白色的六芒星。 第19章   这颗白色的六芒星没有发出过任何的光芒,邱岘甚至没有任何感觉,不知道它是什么时候出现的,但在陆柯词握住邱岘手腕的那一刻白色六芒星的边缘亮起了十分微弱的光,一瞬即逝。   邱岘的心底也随之涌起一种异样的感觉,他把手抽回来,另一只手的手指轻轻搭在上面:“这到底是什么……”   陆柯词抿着唇没说话,他抬眼看着邱岘:“我刚才……失去意识的时候,好像见过这个东西?”   “这么不确定?”邱岘的表情不太好看,身为鬼王,身上被烙上了不知名的烙印而且还没发觉,总觉得挺丢人的。   “记忆有点模糊了,”陆柯词眯缝了下眼睛,抬起自己的手腕摸了摸上面的六芒星,“但是这两颗星星,应该是靠在一起的。”   “靠在一起的。”邱岘重复了一遍。   他话音刚落,后头就有个鬼差跑过来,毕恭毕敬地冲着邱岘一鞠躬:“邱岘少主,鬼医那边有空了,让您随我过去。”   “这就来。”邱岘说。   那个鬼差便转身往前走了一截,大概是要给二人带路,但又隔得挺开的,不至于听到二人的谈话。   邱岘摸了摸自己手腕上的六芒星又拉着陆柯词的手腕搓了好一会儿,实在没察觉到什么异样后才嘱咐陆柯词:“等会儿见到鬼医不要乱说话,不管他说什么你都别理他,知道吗?”   陆柯词哦了一声,问:“为什么?”   “他脑子有问题,”邱岘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虽然医术是整个鬼界最好的,也是整个鬼界见识得最多的……但是脑子有问题。”   “见识得多了,”陆柯词突然很老成地叹了口气,“就疯了。”   “哎。”邱岘抬手在陆柯词脑袋上拍了下,“跟我走。”   “哦。”陆柯词应了声。   过了会儿又反手在邱岘肩膀上用力一拍,闷不做声地往前走了。   邱岘看了他一眼,跟上去往他背上使劲儿戳了下,陆柯词弓起手手肘往后怼,邱岘连忙停住脚步,举起手又在他脑袋上拍了下。   “你好烦。”陆柯词回过头面无表情地说。   “你也好烦。”邱岘说。   两个好烦的人沿着这条路一直走到头,到了阎罗界的边缘一栋小木屋旁才停下来,邱岘去叩响了门,不多时从里面走出来一个老头儿,他的眼珠子完全是黑色,连旁边的火焰都没能给他的眼珠照上一丝光亮。   鬼医站在门口,沉吟几秒后开口道:“是幽州的少主?”   “是,”邱岘说,“请您看样东西,之前应该有鬼差向您通报过。”   鬼医依旧堵着门,像网络延迟了一样反应了很久才让出一个小小的身位:“里面请吧,后面这位是……”   “我的朋友,”邱岘说,“就是他被刻上了不知名的刻印。”   陆柯词看了他一眼,指指手腕:你也是。   邱岘轻轻仰了下下巴,摇头:我没有。   陆柯词啧了声,愈发用力地戳着自己的手:你有!   “这位小友是被印记弄疼了?”鬼医的黑眼珠子虽然看不见,却能捕查到一些细微的动向,他准确无误地偏过头看着陆柯词,“里面请吧,让我给你看看。”   邱岘冲陆柯词比了个闭嘴的动作,推了他一把:“那就麻烦您了。”   陆柯词又啧了一声。   鬼医的屋子算不上破,但也绝对称不上繁华,最里面靠墙的一个小木柜被分成了无数个小抽屉,上面有些小得蚂蚁都看不清的字,陆柯词看了两眼就挪回了视线。   鬼医带着陆柯词坐到软塌上,中间放一张矮木桌:“小友将手抬上来。”   陆柯词听话地抬起了手。   这鬼医挺正常的,至少现在看起来很正常。   也不像邱岘说的那样脑子有问题。   邱岘可能觉得除了他以外的人脑子都有问题吧。   “印记好像不能直接触碰,”邱岘想起了什么,提醒道,“孟婆的针都被打开了。”   鬼医点点头,从怀里抽出一张纸来点燃了,绿色的火一直烧到他手上,给他的手覆上一层灰色的手套后才消失。   陆柯词看着鬼医将手搭在自己手腕上,食指的指腹一直沿着六芒星的线摸来摸去,邱岘在旁边皱起眉:“您看这是?”   鬼医立刻收回手,脸上扯出一抹笑:“小伙子皮肤挺好哈。”   陆柯词愣了愣,疑惑地看着鬼医,又抬眼看着邱岘。   “您仔细看看,”邱岘一脸又来了的表情,语气严肃几分,“到底是什么印记,有没有害处,带他看完这个我还得回幽州呢。”   鬼医捋了把胡子,又把手搭了回去,这次没再摸了,陆柯词看见他的指尖有一抹灰色的光冒出来,很快又被印记弹开,鬼医嚯了一声,抬头冲陆柯词说:“你是个道士吧?如今是个什么修为?有识海了不?”   陆柯词抬眼看着邱岘,见对方没有要阻止的意思他才回了话:“是道士,现在筑基期,师父叫我修了识海。”   “叫你修?”鬼医挑起眉毛,“怎的,意思是你还没修出来?”   “……啊,”陆柯词也不太明白,“修出来了,乱乱的。”   “不打紧,”鬼医说,“这印记无害是无害,但里面的法术走向是我没见过的,你入识海看看识海有没有什么变化罢。”   陆柯词又看了邱岘一眼。   鬼医乐了:“你老看他做什么?”   “没什么。”陆柯词说。   既然邱岘没有阻止那便是可以做的事,陆柯词在心底想。   万一出事了就让师父和师叔他们来拆了地府。   嗯嗯。   陆柯词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后将意识潜入了识海。   识海非海,而是修道之人筑基期时都会得到自家师父的点化,在魂魄之内修建出一片意识领域,平日里将意识放到里面便可安心修行,也可以在里面存放一些修为时的重要道具。   陆朴怀说这些的时候说得特别绕,但陆柯词凭借自己总结出来了,识海就是个储物柜。   但他的储物柜显然是有些乱的。   识海内永远是湖蓝色的夜空,地上一片狼藉,几颗随着陆柯词意识长出来的不知道是什么名字的树东倒西歪地长在一条宽敞的河边,树枝树叶掉了一地,里面的桌子什么的也是翻倒的,陆柯词甚至不记得这是什么时候做出来的桌子了。   识海的一草一木都是他自己的意识做出来的,但乱成这样他没好意思和师父说过。   他也不知道别人的识海是不是也这样乱,反正每一次他潜入识海时将这些东西摆正了,下一次进来时它们又乱了,久而久之陆柯词就不弄了。   爱乱乱去吧。   陆柯词站到那张倒了的桌子上,仰起头往天上看,一片湖蓝的夜空中闪烁着几颗星星,连个月亮都没有。   他又走到树边,桌子旁,书柜旁,里里外外检查了个透都没有找到六芒星。   不在识海里啊。   陆柯词想着,河岸边忽然哐啷一声巨响,陆柯词吓得倒抽一口气的同时往那边看了过去,一颗黑色的六芒星自河水之内升起,星星六个角都是黯淡的,逐渐升起来,水从角上滴到河水之中,随着涟漪绽开,六芒星猛地向上飞去,陆柯词下意识地跟着飞起来却无法跟上它的速度,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挂在了识海的空中就再也没了动静。   陆柯词深吸了一口气,手腕又传来一阵酸痛,那不光是肉体上的疼,还有意识和魂魄被扯开的疼痛,识海翻涌,河水开始止不住地往上漫开,陆柯词在识海之内无法召唤自己的伞,对着这一切忽然发现的事束手无措。   好在河水漫出来一些后就退了回去,天空中的六芒星稳稳当当地挂在那里,周遭还出现了一圈黑色的光圈。   “陆小友!”   不知哪里突然传来一声呼喊,陆柯词一怔,这才察觉到自己盯着那颗六芒星看了太久了,便将意识抽离出识海,睁开眼,邱岘正紧张地看着他。   “干,什么?”陆柯词开口问。   “你刚才脸一下就白了,”邱岘见他睁开眼才松了口气,“你怎么进个识海都能出事儿啊?”   “没出事,”陆柯词摇摇头,对鬼医说,“识海里,有印记。”   “那就对了,”鬼医说,“虽然我不晓得这印记的来路,但识海之内都烙印了的话这玩意儿八成是个功法,具体是什么且等我翻书查查,目前放那儿不练应当不打紧的。”   “哦。”陆柯词应了声。   “平日潜入识海时也要少去触碰它,”鬼医嘱咐着,手又摸上来了,“也别让人碰到你这里……”   邱岘没忍住,伸手把陆柯词的手拉回来了:“要是真的没害处那就先谢谢鬼医了,麻烦您了。”   鬼医愣了愣,把手揣回来,笑眯眯地说:“不麻烦不麻烦,这还是我没见过的东西,相当有趣,等我有线索了再去通知你们。”   “劳烦了。”邱岘冲他点点头,扯着陆柯词就出了小木屋。   陆柯词被拽着出了小木屋,跟着邱岘上了小格子里开始往幽州的地府走之后才喘了口气,说:“你有识海吗?说不定你的识海,也有星星了。”   邱岘一路直接从鬼医木屋里跑到小格子边上,这会儿喘得不行,小格子抖了好久他才说上一句话:“我没有识海。”   识海修建在魂魄之上,邱岘本身就是魂魄,没有肉体,没地方装住那个所谓的识海。   况且他不修道,弄个识海来也没什么用。   “不过有个魂域……”邱岘倒了杯茶,“和你们那识海差不多。”   “那……”陆柯词有点儿激动地看着他。   “你激动什么,”邱岘瞥他一眼,“就算有星星也不能去碰,不能去参悟里面的功法。不知道功法来历,也不知道是否和你修的道相克,什么用都没有……算了,对身体无害就行……”   “星星啊!”陆柯词一拍桌子,“很漂亮的!”   邱岘无语地看了他一眼,没搭理他。   “真的,很漂亮的,”陆柯词用手指沾了点儿桌上的茶水,在桌子上画了个六芒星,又画了个圈把六芒星圈起来,“会发光的。”   他画完之后抬起眼,发现邱岘已经闭上了眼睛,眉毛皱得死紧,一幅不太好惹的表情。   陆柯词便闭了嘴,不多时又抓过桌子上的瓜子咔吧咔吧地嗑。   邱岘就伴着嗑瓜子的声音进入了自己的魂域,这地方和道士的识海差不多,不过不能用来修行用,里面也不会随着邱岘的意识生出任何东西。   他是鬼,修为属阴,陆柯词修道,修为属阳才能创造物件。   所以邱岘的魂域空荡荡的一片,只有一条黑色的河常年安静地流淌。   他抬起头看了眼自己魂域的上空,漆黑的夜被那一颗白色的六芒星照得分外明亮,邱岘盯着那颗星星看了会儿,将意识从魂域抽离,一睁眼就对上了陆柯词的眼睛。   “嗯?”陆柯词放下了手里的瓜子。   “挺……好看的。”邱岘叹了口气。   “什么?”陆柯词问。   “星星。”邱岘说。   “哦,”陆柯词应了一声,眨了眨眼睛,像是笑了,“就是很好看啊。” 第20章   那两颗星星就在识海和魂域分别闪耀着,但仅仅是外围那一层光圈有着明亮的光芒,六芒星的六个角依旧黯淡。   按照鬼医的说法只要不去触碰应该就不会出什么事。   陆柯词在格子里的时候悄悄把意识潜入识海里再仔细看了看那个星星,没看出什么个所以然,反而是感觉到肉体上传来一阵痛感,星星里似乎还传来了什么声音。   他没敢往里看,从识海抽离之后发现格子停下了抖动,邱岘正一脸无语地捡着地上的茶杯碎片。   “怎么了?”陆柯词问。   “前面好像有人闹事,”邱岘说,“停得急了点儿……你脑袋撞茶壶,茶壶撞茶杯上了。”   然后茶杯掉在地上摔得稀碎,外头的护卫还以为里面怎么了,慌里慌张地对着门一通喊:“少主怎么了!”   “……哦,”陆柯词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是有点儿疼,“我们要出去看看吗?”   邱岘把碎片一个一个捡起来,从旁边抽了块布一样的东西把它包好后看了陆柯词一眼,手往陆柯词身后的墙上点一下,墙面逐渐变得透明,陆柯词抽了口气,转过身盯着外头,感叹了句:“现场,直播啊。”   “好像就是群恶鬼闹事,”邱岘皱着眉往那边看了两眼,“鬼差压制过去就行了。”   陆柯词哎了声继续盯着墙上的场景看,他坐到了另一侧去,盘着腿坐在软垫上还抓了把瓜子来嗑。   那闹事的鬼几乎是动用了浑身的力量在那边尖叫着,打伤了不少鬼差,不知道有什么冤屈让他成痴成念,到了地府都不肯安分。   邱岘大概是见多了这种事,瞥都没往那边瞥一眼,拉开格子的小暗门冲外面的鬼差说了句什么,鬼差不多时便递过来一个崭新的茶杯。   “你说鬼医,脑子不正常,”陆柯词突然开口,“我觉得他挺正常的啊。”   邱岘没想到他盯着前面闹事的恶鬼看了半天开口第一句是这个,反应了下才说:“他就是不太正常。”   “你好像个小孩子哦,”陆柯词瞥了他一眼,“不讲道理的,硬说别人不正常。”   “我年纪比你师父都大上几轮。”邱岘翻了个白眼。   “有些人年龄大了,心理很小,”陆柯词拍干净手上的瓜子皮渣,一本正经地说,“巨婴。”   “我现在能把你从这个格子打回阎罗殿鬼医那边和鬼医相亲相爱一百多年你信不信。”邱岘的手在桌子上烦躁地点了几下,过了会儿他忽然叹了口气,“鬼医他喜欢男的。”   陆柯词没说话。   格子里忽然变得安静下来,前方的恶鬼被镇压,邱岘伸手在墙上敲了两下,墙面又变成了原本的颜色。   气氛静得让人有些难受,邱岘抬起头,刚想说点儿什么变对上了陆柯词的视线。   小破道士的表情非常一言难尽,可能是邱岘认识他这么久以来见过的他做出的最丰富的表情,带着两分震惊两分不屑还有六分迷茫,活得像个扇形统计图。   两个人对视了几秒之后陆柯词才开口:“你一个,比我师父还大的,鬼王,居然不能接受两个男人啊?”   “不是,”邱岘说,“他喜欢年轻的男人。”   “啊。”陆柯词应了声。   “就是……每次去他那儿看病的,好看一点的年轻男人都会被他摸来摸去的……啧,”邱岘的手指又开始在桌上用力地点,“反正作风不太干净。”   “那的确是脑子不太正常。”陆柯词说。   邱岘没应他,等格子又开始抖起来之后他看见陆柯词忽然抬手摸了摸自己的手腕,沉默几秒之后十分认真地说:“我要回去洗手。”   “啊,”邱岘点点头,“记得用消毒液。”   “嗯。”陆柯词也很认真的点了点头。   地府不分白天黑夜,陆柯词跟着邱岘回到幽州地府后是看见鬼差们都出来活动了才知道这会儿天已经快黑了的。   马面9号隔老远就看见了陆柯词,没看见跟在他后头的邱岘,跑过去开开心心地说:“你今天怎么来这么早?都不用我去找你啦?”   其实也不是来得早,是压根儿就没走。   但邱岘回来的时候和他说了,印记的事不准往外说,他只能点点头说:“今天醒得早。”   马面9号又开开心心地和他说了一些事情,俩人往前走了,牛头12号往后面看了眼,拱拱手:“少主。”   “去吧,”邱岘说,“今晚又要辛苦你们了。”   辛苦是辛苦的。   陆柯词连着两天没休息,收个魂恍恍惚惚的,被他收来的一个小小的鬼生怕他摔了自己,不肯进木牌里,要跟在陆柯词后头一步一步地走。   “那你要跟好我,”陆柯词蹲下来和他讲道理,“不要走丢。”   “不会哒,”小鬼开心地说,“我记住你的气味了!”   狗狗吗?   陆柯词揉了揉他的头发,带着他往别的有游魂的方向走去。   又是一夜过去,轮回司大门打开,投胎队伍有条不紊地进行,邱岘看见陆柯词抱了个孩子进来,还和孩子有说有笑的,就跟一晚上找回了他的私生子似的脸上带着和蔼又震惊的笑容。   甚至喝孟婆汤的时候都是陆柯词亲自抱过来喝的,他怀里那个小鬼还嫌孟婆汤不好喝,有股土味,鼻子眼睛皱一块儿,全身心地抗拒这玩意儿。   孟婆一撸袖子,大勺往盆边一敲:“喝不喝!不喝就放鬼吃你了!”   “我就是鬼啦!”小鬼做了个鬼脸,“你才吓不到我!”   “待会儿你要自己走过那个桥,”孟婆指着界桥,故意放低了声线说,“你再调皮的话就会有很多黑手伸出来抓你下去哦!”   小鬼哼了声,刚想说我才不信,一个过界桥的男鬼就被抓了下去,扑腾两下没了声。   “是真的,”陆柯词怕他还不信,认真地说,“下去,就起不来了。”   小鬼这才害怕地捧着碗把孟婆汤喝了个干净,又非要陆柯词送他到界桥边上去,孟婆没阻止,陆柯词只好抱着他往那边走了。   “哥哥,我过去之后就要去找爸爸妈妈了吗?”小鬼有些紧张地抓紧了陆柯词的衣领,“不去找爸爸妈妈好不好?”   陆柯词皱了皱眉:“不去找爸爸妈妈。”   “那去干什么呀?”小鬼问。   “去别人家,当宝宝。”陆柯词说,“不用怕。”   小鬼哦了声,攥着陆柯词衣领的手一点儿也没松,他已经是鬼,不会有出汗之类明显的紧张表现,陆柯词拍了拍他的背,距离界桥还有一米多远的时候把他放了下来。   “坏人走过桥就会被拉进河里吗?”小鬼仰起头问陆柯词,“爸爸妈妈会被拉进河里吗?”   “爸爸妈妈,是坏人吗?”陆柯词问他。   “爸爸妈妈带来了好多……好多别人家的姐姐,”小鬼把手举在嘴边做出小喇叭的样子,凑到陆柯词耳边悄悄说,“不知道他们在干什么,但是我知道他们在做坏事哦。”   陆柯词沉默了会儿,问:“你家,在哪?”   “在常安街常安小区12单元802!”小鬼记得很熟,一连串地报了出来。   陆柯词摸出自己的小本本记好:“我会去看看那些姐姐的。”   小鬼的小心思被陆柯词直接戳破后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踮起脚在陆柯词脸上啵了一口后高高兴兴地上了界桥,还扭头冲着陆柯词挥了挥手。   陆柯词也冲他挥了挥手。   轮回司关闭后各人各自回家,邱岘早就没了影,陆柯词便独自回了人界。   猫咖里陆桓意正好开门,抱着一只猫瞪着他:“去哪儿了!昨天又没回来!”   “和鬼王大人,讨论事情,”陆柯词说,“没有瞎逛!”   “吃点儿东西再去睡,”陆桓意瞪着他,“下次再和鬼王说事情记得打个电话回来说一声。”   “哦。”陆柯词应了一句,几步跑上了楼。   地府之内没有信号,陆柯词这会儿把手机摸出来那几条来自陆桓意的未接和消息才传达了进来。他把红点一个一个的点掉,吃了尹烛送来的东西再洗了个澡,躺在床上盯着六芒星看了会儿就进入了梦乡。   邱岘也在处理完炙停抱过来的那一大堆文件之后回了寝宫里休息,他手指酸得抬不起来,往床上一趟觉得浑身都累,闭上眼睛想睡一会儿,意识却像是被什么东西抽走了一样,不受控制地往一个奇怪的地方飘。   他浑身都轻飘飘的,像坠在棉花团上,又没有那种痒痒的或是窒息感,意识不知道飘荡了多久,终于在一个地方落了下来。   这个地方天地一色,旁边有条宽得离谱的河,和他魂域里的黑河不同,这条河流淌的时候发出了很细微的水声,水里似乎也有什么东西在游。   河畔上长了几棵不知名的树,从树根往上就开始乱长,树干弯得跟被人锤了一顿一样,树枝树叶掉一地,后头的桌也该倒的倒,该散架的散架,仔细看书架背后还有一个奇怪的阵法,上面亮起一颗红石,其余的四个地方都空着。   真他妈乱啊。   邱岘想。   但这个地方却有一种说不出的美感,桌子和书柜倒下的方向与地上的纸卷成了一幅画,勾着不远处的河畔弯树,联结成一幅宜人的景象。天空和地面都是湖蓝色,地面杂乱,天空中却挂着几颗星星……   星星。   邱岘盯着天空之上那颗泛着黑光的六芒星,心脏猛地提了一下后陷入了沉默。   这里是陆柯词的识海……?   但识海和魂域一样,都只有本体的意识才能进入,他是怎么到陆柯词的识海里的?   是因为这颗六芒星吗?   如果是因为这颗六芒星,他现在在陆柯词的识海里,那么陆柯词就在……   邱岘低下头,没忍住,轻声骂了句:“操。”   陆柯词漫步在一片漆黑的地方,不知道是不是踢到了小石子,反正有什么东西咕噜咕噜地滚进了黑河里,溅起一片水花。   他抬起头,看着天上那颗六芒星,觉得还是黑色的比较酷,但是……   “哇。”陆柯词感叹了句,“好亮。” 第21章   邱岘不记得自己活了多久,但他的记忆里是没有任何人出现过这种意识误闯别人识海的事儿的。   这六芒星到底是个什么印记?   邱岘啧了一声。   而且现在不知道要怎么出去了,他早就试图像在自己魂域之内那样让意识抽离,但试了好几次都没有成功。   他在这里就像是在自己的魂域一样,能飞能跳能跑,甚至能跑到那条挺宽敞的河边上高歌一曲,唯独不能出去。   鬼医不是说这玩意儿没害处么?   把自己的意识坑到别人的地盘出不去了还叫没害处?   庸医。   这是陆柯词的识海,他还不能硬闯出去,给人小道士把识海闯坏了陆柯词说不定会因此道陨魂灭……   邱岘没忍住又叹了口气,听着这里的河流流淌,河内的鱼时不时跃出水面,这地方好看是好看,但比自己的魂域吵很多。   树也会动,弓着树干在那边诡异地摆,桌仿佛有场恋爱要谈,桌子腿儿和书架头碰在一块儿还不算完,书架还在往这边挤。   邱岘从桌子上跳下来,抬手把架又要动便反手给了他一下:“再动拆了你信不信?”   书架顿时没了动静。   不知道是不是在震惊这次来识海的人声音怎么不一样了,反正好半天没动一下,倒是邱岘脚边的桌子悄悄挪了一寸,邱岘一眼瞪过去它又不敢动了。   “邱岘!”不知道哪传来一声又细又小的声音。   “邱岘!是你吗!”   邱岘左右张望了会儿,没有发现声音的来源,他顿了顿,飞身往六芒星那边跃过去,没敢靠太近,有些不可置信地喊:“陆柯词?”   六芒星那头没了声音,过了会儿传来一阵水流声,陆柯词的声音也在这个时候响起来:“真的是你啊!”   邱岘有点儿无语:“是啊。”   “你现在在我的识海里吗?”陆柯词也守在六芒星的旁边,眯缝着眼睛。白色的光太刺眼,他多看一会儿眼睛就受不了,忍不住把视线转到别的地方去,“我应该是在你的魂域里哎。”   “大概是吧,”邱岘往六芒星中间看了看,还以为能看到另一头的景象,结果什么都没有,他耸耸肩,“应该是这个印记搞的鬼。”   “那我们现在怎么出去啊,”陆柯词特大声的喊,“你这儿好黑!”   邱岘翻了个白眼:“你这儿也不白啊。”   “是蓝色的,”陆柯词说,“我的识海是蓝色的。”   “……嗯。”邱岘应了他一声。挺好看的。   六芒星那头又没了声音,邱岘有些担心他,侧过头冲着六芒星喊:“陆柯词?”   “嗯?”陆柯词应得很快,“干什么?”   “……没什么,”邱岘说着摇了摇头,又反应过来对方并看不见,“你在这儿说话挺流畅的啊。”   “是吗?”陆柯词自己没什么感觉,“我平时说话就这样。”   “屁,你平时说话断句可诡异了,”邱岘说,“就像这,样。”   “有吗?”陆柯词想不起来了。他觉得自己平时说话挺正常的,没什么不对的地方。   “有,啊,”邱岘的语气很严肃,“先别管,这个,我们想办法,出去。”   “……你好烦。”陆柯词皱着眉说了句。   “你也好烦。”邱岘说。   俩人进行完这次对话后就不再交谈了,陆柯词听见邱岘那边传来了风声,河流声,相比之下邱岘的魂域内静得就像一块死地,而且什么东西都没有,空荡荡的,黑得叫人害怕。   过了一会儿,邱岘忽然在那头喊:“陆柯词?还在吗?”   “不在了。”陆柯词说,“被你烦死了。”   “没事儿,我争取去地府里把你捞回来,”邱岘说得面无表情,“你找找我魂域里有没有什么东西,试着往六芒星中间丢过来。”   “丢吗?”陆柯词有点儿震惊,“轻举妄动是不是不太好?”   “那你在这儿和那颗白六芒星相依为命吧。”邱岘说。   “……”陆柯词抿了下唇。   不过魂域里空荡荡的,哪有什么东西可以丢到六芒星那边去,陆柯词飞到地面上,仔细在地上寻找着。他记得刚才他不小心把什么玩意儿踢到河里去了,地面上说不定还有相同的东西。   可惜陆柯词在地上找了个来回也没找到什么,邱岘的声音又从那边传来:“找到了没?”   “你魂域空空的,”陆柯词没好气地说,“你自己不知道吗?”   “啊,地上应该有小石子什么的,”邱岘说,“你找找。”   找不到!   陆柯词瞪大了眼睛在地面扫了一圈又一圈也没找到什么,干脆飞到星星旁边,拽着自己衣摆往上一扯,脱下上衣团吧团吧瞄准星星中间的地方砸了过去。   砸过去的那一瞬间陆柯词心口一痛,但也只是一瞬间的事情,那颗白色的星星就像是将他的衣服吞掉了一样,中间那一大块空出来的地方更像是软软的水面,陆柯词甚至看见了衣服碰到它的时候中间漾开的水波。   邱岘也不好受,但还在接受范围之内。   黑色的六芒星中间闪出一抹光,随即有什么东西被丢了过来,黑色六芒星把那玩意儿吐出来,邱岘下意识地去接,结果接到了一件衣服。   邱岘要无语死了:“你把什么玩意儿丢过来了这是。”   “如你所见,”陆柯词在那头打了个响指,“是件衣服。”   “我跟你说,我现在有个大胆的想法,”邱岘没接陆柯词的话,“鬼医说这个六芒星是功法,但他却存在于我们的魂域和识海之内,将我们两个……至少是把我们俩的意识串联起来了。”   “不过串得有点歪。”邱岘说。   “所以呢?”陆柯词那头搓了搓胳膊。   “你的衣服能从我的魂域到识海这边来也证明了这一点,六芒星是相通的,”邱岘说到这儿,顿了下,可能自己都不太相信自己的这个猜测,“我们可能是睡着了之后……意识被六芒星带到彼此的地方去的。”   “那现在怎么办?我们要回去的话,”陆柯词吸了吸鼻子,“要从六芒星里爬回去吗?”   “能不能用个好词儿,”邱岘把衣服给他丢了回去,“把衣服穿上。”   “我们现在是意识体哎,”陆柯词赶忙把衣服穿上了,“为什么会冷?”   “你以为你在谁的魂域里?”邱岘说。   “不知道,”陆柯词又吸了下鼻子,“爱谁谁。”   说完之后两个人又陷入了沉默中。   现在事情已经理清楚了,而且可以随意传递物品这一点更是验证了邱岘的猜测,事实和他说的**不离十,问题就在于他们要怎么从六芒星里爬……走到自己的领地去。   陆柯词又在那头打了个喷嚏,听得邱岘皱起了眉。鬼王的魂域自然不是他一个道士能承受得住的,呆了这么久才说冷也算他身体素质好了。   “算了……”邱岘叹了口气,“你在星星边上吗?”   “嗯。”陆柯词应了声。   “你让开点儿,我试试能不能回来。”邱岘说。   陆柯词又应了声,听话地往旁边退了退。   邱岘深吸了口气,抬手轻轻在黑色六芒星的中间点了点,刚一凑近,那一块空白的地方就像有了吸力一样,中央变出紫色的电光,一眨眼就把邱岘吸了进去。   陆柯词只觉得胸口一阵钝痛,下一秒白色六芒星的中央水波汹涌翻搅,邱岘被那一阵阵的水波推了过来,陆柯词退让不急,下巴直接和邱岘的脑袋磕在了一块儿,俩人同时嘶地抽了口气,邱岘身体往后仰,陆柯词生怕他又倒回去了,连忙抓了他一把。   “不是让你站开点儿吗?”邱岘捂着脑门瞪他。   “我站开了啊,”陆柯词小声说,“站挺开了。”   邱岘揉了揉脑门没说话。   这画面还是挺奇妙的,他的魂域里多了一个人,漆黑的地方挂着一颗白色的六芒星,好像荒寂了许久的地方忽然有了生机,有什么绿绿的小东西正在发芽。   邱岘看了看陆柯词,陆柯词也看了看他。   “我出去之后一定要和你打一架。”邱岘说。   “嗯。”陆柯词很是严肃地点了点头。   胸口的疼痛已经缓和了不少,倒不如说被邱岘那一撞给分散了疼痛,反正陆柯词这会儿哪儿都不太疼,但哪儿都有点不舒服。   “你也过去吧,没事,”邱岘指了指六芒星,“闭上眼睛,一秒就过去了。”   “哦。”陆柯词应了声,刚要抬手碰碰那颗六芒星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抬眼看着邱岘,“你是怕我出事吗?”   邱岘没说话。   “你先让我从你这边丢东西,怕六芒星是不能触碰的,要毁也是毁你的魂域,”陆柯词有点儿惊讶地看着他,“爬六芒星的时候却是你先爬,你是怕我出事吗?”   “不然呢?你那师父师叔合伙来我地府闹个十年八载的我还有清闲日子过吗?”邱岘很用力地翻了个白眼,指了指六芒星,“你走不走了?”   “鬼王工作本来就不清闲,”陆柯词小声且快速地说,“你就是怕我出事。”   邱岘沉默了会儿,忽然指着陆柯词旁边说:“哇!有猴!”   这破地儿还有猴子呢?   陆柯词转过身去,还没看清,邱岘忽然拽着他的手往六芒星中间一戳,水波荡漾,陆柯词的意识被水痕卷走碰到一片紫色电光,又被电光裹挟着送回了自己的识海之内。   邱岘站在星星旁边等了会儿,没听见那边有声音:“陆柯词?陆柯词?”   连喊两声也没应话,邱岘有点儿急了,连忙将意识提出魂域,他还在地府内,旁边石表上的时间距离他睡着也不过四五个小时。   邱岘穿鞋下床,一路皱着眉出了寝宫就要往人界走,还没出大殿,炙停忽然出现,表情有几分疑惑:“少主,陆柯词要见您。”   “……”邱岘松了口气,“让他进来。”   “他提着伞,”炙停继续说,“好像是要找您打一架。”   邱岘:……   真来啊? 第22章   陆柯词提着伞在大殿外等了会儿,炙停就提着灯过来了,打开门冲他说:“少主准备好了,您请进。”   打个架还要准备的。   是要沐浴更衣吗?   陆柯词咂了下嘴,侧身从炙停打开的门里走了进去。   邱岘并不在殿内,整个大殿之中火光微弱,随时都会熄灭一般,陆柯词抬手一挥,绿色的光团萦绕在他身边给他照清了前方的路。   也照清了前方那张血肉模糊的脸。   那人穿着邱岘的衣服被挂在墙上,脸上的皮肤已经完全被剥下来,眼睛可怖地凸出来,眼球摇摇欲坠,血顺着他的下颚往下滴,陆柯词往后退了一步,用伞尖指着那个人:“你幼不幼稚?”   那人停了会儿,等又一滴血滴落在地上了他才翻身从墙上跳下来,手往脸上一抹,血肉模糊的脸变成了邱岘的脸。   “这你都能把我认出来?”邱岘有点儿震惊,“我第一次变给炙停的时候他都没认出来。”   “衣服又没换。”陆柯词说着,把伞收起来,“我又不傻。”   邱岘漫不经心地哦了一声:“你的意思是炙停傻?”   “……还是打一架吧。”陆柯词又把伞撑开了。   “别,”邱岘笑了下,“你来找我干什么?识海里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   陆柯词走进大殿时那副架势不像是要来打架的,哪怕是切磋都比他更有防备之心,所以只能是识海里出现了什么异常,他才会在醒来之后就来到地府。   “我……还记得,”陆柯词皱起眉,说得吞吞吐吐,“在识海里发生的事。”   邱岘看了他一眼,转身往大殿上的软椅那儿走:“你失忆应该是意识和身体都陷入沉睡才会有的情况,在识海的时候你的意识很活跃,醒来之后没有失忆,有什么不对吗?”   “是这样吗?”陆柯词歪了歪脑袋。   “是啊。”邱岘说。   “那鬼医的事呢?印记的事呢?”陆柯词说,“我是睡着一段时间之后才进入你魂域的,所以在这之前的记忆应该被清掉才……”   “你……”邱岘皱着眉回头,刚好对上陆柯词的眼睛,他从来没注意过陆柯词的眼睛颜色是这么浅,轻易就被光照得没了原本的色彩。   “虽然我只记得两天内发生的事情,但是我说话突然很流畅了,”陆柯词有些迷茫,微弱的火光被他身边的绿色光团卷得亮起,邱岘看见他的脸色白得不太正常,“为什么会这样?”   炙停在门外仔细听着里面的声音。   陆柯词那小孩儿的战斗力他是见过的,地府起码有一半以上的鬼差都打不过他,而自家少主肯定不能对他下狠手,打伤打残都不太好,所以炙停随时准备冲进去喊停。   奇怪的是大殿之内没有一点儿动静,炙停有些急躁,想推门进去又觉得不合礼仪,毕竟少主听见陆柯词要来和他打架的时候表情也不是那么抗拒,没带杀气,反而有点儿哭笑不得的意思在里头。   马面9号正好从这边过去,看见他在门口守着,挥挥手喊道:“哟!干嘛呢在这儿!”   “陆柯词来了,”炙停皱着眉小声和他说,“说要和少主打架。”   “打架啊?”马面9号眼睛一亮,抬脚就踹开了门,“那我得看看!”   炙停:……   行吧。   两位鬼差往里一看,大殿里哪有什么人,半个鬼影都没有。空气中也没有血的味道,这俩人打架打到哪去了?   马面9号还在往里溜达,嘀咕着他们不会打到后院去了吧一边撩开了往后方走的纱帘,刚往里走一小截就顿住了脚步,炙停疑惑地戳了他一下:“干嘛?”   “是我唐突了,唐突了,”马面9号的声音很小,他让出半个身位让炙停看平日里邱岘午休用的小房间,里面那张大床上横躺着两个人,他指着那两个人说,“我是不是瞎了?还是我……噢,我懂了。”   炙停看着床上躺着的邱岘和陆柯词呼吸都顿住了。   “打架嘛,也没说是床上打架还是真人pk,”马面9号退出房间,感叹道,“少主长大了啊。”   “你他妈的是不是脑子有洞!”炙停瞪了他一步冲进房间里试着探测了下邱岘的魂识,挑起眉,又试了试旁边陆柯词的脉搏,发觉他们真的只是普通的睡着了。   找上门就为了靠一块儿睡觉……?   他们俩什么时候关系这么好的?   还是……少主真的长大了?   炙停陷入了沉思。   “我真没乱动你的识海,”邱岘站在那片湖蓝色的地面上,有些无奈地说,“我最多就是帮你把书柜扶起来,桌子弄正了。”   “那为什么?”陆柯词的表情很纠结,他拉着邱岘把识海里里外外都检查了个遍,“我为什么会好起来?”   “好起来还不行啊?”邱岘说完,低声说了句“怪人。”   “不是不行,师父说我失忆,还有很多和常人不一样的地方都是因为我魂魄受过伤,”陆柯词抬起手,地面忽然升起一些泥土,凝聚成了一把椅子的形状,他坐上去,还是满脸纠结,“但是现在好了,是说明我的魂魄……”   “你还没好全,”邱岘提醒他,“你只记得这两天的事情而已。”   “我小时候三师叔祖给我吃了很多药,我才勉强能记得清一天的事情。”陆柯词说,“但是这个星星出现之后,我就……好起来了吗?”   太不可思议了。   陆柯词现在都能很模糊地想起来师父一遍又一遍教他说话,教他认字,平常孩子十分钟就会的东西他要学四五天,道法心法他也要记好久才能记住,他是师门最差的一个弟子,但只是因为这一个印记就好起来了吗?   他不敢相信。   邱岘盯着他看了会儿,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给我也弄把椅子。”   陆柯词沉默着给他弄了把椅子出来。   邱岘坐上去,盘着腿,以一副从未有过的正经脸和陆柯词说:“至少没有坏处,对吧?”   “啊。”陆柯词点点头,“是这样……”   “你是修道的人,你要信天命,很多事情就是这么巧合,你说你在忘川河里捡到的那块石头,但是我在忘川旁守了这么多年从未见过什么石头,”邱岘放缓了语气,看着陆柯词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那颗石头,这个星星,就是你的天命。”   “等鬼医钻研透六芒星里有什么功法后你再试着修炼,说不定就能修补你魂魄的损伤了,”邱岘见他不回答,便继续说,“到时候你就不用像现在这样,每日都看着记事本回忆过往,不好吗?”   陆柯词没想过。   他的脑内没有空间给他想,光是要记住以往发生的事情就很费力了,他没有空间和余力来妄想魂魄被补好后的场景。   但邱岘的话却在他心底种下了一颗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发芽的种子,顶开丑陋的石块,即将在未来的某一天长出美丽的花。   “好,”陆柯词点点头,小声说,“挺好的。”   “出去吧,”邱岘没再看他,起身飞到了六芒星旁边,他还得通过六芒星回自己魂域里才能醒过来,“我送你回去。”   “哎,你是……”尹烛看着柜台前面的少年,迟疑了半晌才问了句,“来喝东西的吗?”   “不是不是,我来找陆桓意先生,”叶潜有些急躁地说,“陆柯词也行。”   “找他们干什么?”尹烛有些防备地盯着他,“找陆桓意干什么?”   “有急事,我家小区闹鬼了!”叶潜一脸为什么又是我遇上这种事儿的悲催表情,挺热的天他手心脚心都是汗,“全、全是女人的哭声……”   尹烛不知道听没听进去,陆桓意在后厨喊了他一声他都没反应,只要自己钻出来和他说话:“你干嘛呢哑巴了啊?”   “陆先生!”叶潜喊了声。   “哎,”陆桓意被他吓一跳,“你怎么又来了?”   “……哦,他,”尹烛回过神,试图回忆叶潜刚和他说了什么,“他说他家闹女人了。”   叶潜:……   “家庭纠纷啊?我们不管这个的,”陆桓意冲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又悄悄拧了把尹烛的胳膊,“让你来试吃,想什么呢半天不应一声。”   “店里的气息不对,”尹烛眯缝了下眼睛,低头凑到陆桓意耳边轻声说,“陆柯词不在店里。”   “不是啊!”陆桓意还没来得及生气,叶潜直接打断了他的怒气读条,“我家小区闹鬼了啊!”   话音刚落,那边的迎客铃响了起来,陆柯词走进店里的同时那只三花扑到了他的脚边,他抱起猫,看着店里的人:“你是谁?”   “我?我叶潜啊,你怎么又不记得……算了,”叶潜搓了搓手,“我们小区真的闹鬼了,有女人一直在哭,我感觉她们就在我房顶上哭个不停……”   “抓鬼委托走程序,一只鬼四万,私下不接委托,”陆柯词面无表情地说着,反手抓住了正准备开溜的邱岘,“你不留下吃个饭吗?”   邱岘一脸无语:“我很忙的。”   “忙也要吃饭的。”陆柯词拽着邱岘进了店,柜台那边的叶潜一脸欲哭无泪,他哪知道什么委托要走什么程序,钱倒是有,但上哪走程序去啊?   “……我们家小孩儿就那样,”陆桓意好心打圆场,“你刚说你家小区闹鬼,哪个小区啊?”   “常、常安小区。”叶潜说。   陆柯词回头看了他一眼,把手里的三花搂紧了,小声和邱岘说:“昨天投胎那个小孩儿说的小区。”   “去看看?”邱岘看了他一眼。   “嗯,我答应了他的,要去,”陆柯词皱了下眉,“但是应该不算接委托了,没钱赚。”   邱岘哽了下,看着他半天没说出话来。 第23章   “大概是从……昨天?前天?没有特定的时候,我总能看到一个黑影跟在我身后,”叶潜捧着一杯柠檬水,稍微冷静了一点后继续开口道,“我之前撞过鬼,所以下意识地觉得是……鬼,总之不会是什么干净的东西。”   一开始只是一晃眼,叶潜在上楼梯或是拐弯的时候总能看见身后有什么影子。   人最恐惧的就是无法看见的东西,无法仅靠自身就看到背后的全貌,大多数人才会对身后感到恐惧。   但那个黑影时有时无,叶潜撞过鬼,不敢掉以轻心,他打算第二天白天就去猫咖里找曾经救过他的陆柯词来帮忙,结果当天晚上就听见了哭声,之前撞鬼的经历吓得他开着灯睡了好久的觉,好容易适应黑暗了又来这么一出,叶潜心里苦,还没人能说。   “我半夜有起夜的毛病,在寝室的时候没什么,但一回家就老起夜,”叶潜说到这儿的时候打了个哆嗦,“可能是半夜睡懵了,我想去倒杯水来喝,拉开房间门出去又想尿个尿。”   “懂了,”陆柯词在旁边打断他,“这个故事告诉我们不要半夜尿尿。”   陆桓意反手给了他胳膊上一下,又冲着叶潜笑了笑:“没事儿,你放松,慢慢说。”   被陆柯词这么一打断后叶潜倒是安稳了许多,他不知道陆柯词是不是故意的,但还是冲他笑了下,继续说着他的经历。   五月末的夜已经算不上冷了,叶潜推门出了卧室却被风吹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这会儿才察觉到客厅的窗户没有关,窗帘被吹得扬起,月光不算明亮,被照在地上的影子都模糊起来。   叶潜搓了搓胳膊走到厕所前,想着等会儿倒杯水拿回房间好了,免得等会儿口渴了又要起一次床。   结果出了厕所就忘了这茬,客厅的风越吹越烈,他走过去关上窗户,等房间安静下来之后还能听见隔壁主卧爸爸在打鼾。   房间的灯亮着,他忽然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想,我是不是还要倒水来着?   这个想法来得突然,他从客厅回卧室的时候心里莫名的慌张,几乎是快步走过去的,这个想法从心底冒出来后他立刻止住了脚步,骤然转过身,一张煞白的脸出现在了眼前。   那是一个女鬼,头发乱七八糟地顶在头上,穿着一件白色的长裙站在离叶潜五十厘米都没有的地方,一双眼睛无神地盯着叶潜看。   她大概没有察觉到叶潜忽然的转身,还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过了几秒之后才缓缓地移动了起来。   叶潜听见自己的心跳如擂,呼吸都被压得喘不过来,但他下一秒立刻又冲着女鬼的方向转了一下,面朝着她,而她的目标大概是叶潜的身后。   她没什么攻击性,疑惑地偏了偏头,似乎是在问叶潜为什么不让她跟在自己身后了。   叶潜咽了口口水,头皮都要被她身上的寒气激得炸开,他咽了口口水开始往自己房间的方向退去。   爸爸的鼾声骤然停止,风声也不再,叶潜一时间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了,一抬头,女鬼的瞳仁变得猩红,身上的皮肤开始脱落,她张开嘴,痛苦地叫喊着,手抬起来就要往叶潜的身上抓,叶潜赶忙跑回自己的房间,从床下摸出了之前陆桓意给的护身符。   护身符在触碰到他的那一瞬间放出金色的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房间门口编制出一张金色的网,女鬼被拦在网外,怨愤地盯着叶潜。   好在她没有要去找叶潜父母的意思,就一直守在房门口盯着叶潜看了一整夜。   听觉恢复之后叶潜听到的是哭声,却不是门口那个女鬼的哭声,那些哭声更像是来自于墙壁,来自天花板,来自四面八方,聚集了要往叶潜身上压,叶潜缩在床上一动不动,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   那些哭声幽怨又痛苦,他甚至闻到了一股烧焦后的恶臭味,这股臭味一直不散,直到天空亮起来,女鬼才蜷缩在阴影处逐渐没了身形,臭味也逐渐消失在了空气中。   鬼白天不能出来,见到一点儿光都会魂飞魄散。   叶潜不敢松懈,他握着那个护身符一路跑到了猫咖里,也没敢走阴影处,硬是顶着大太阳一路跑过来的。   “哎……你这两个月里第二次撞鬼了吧?”陆桓意嗑完一小盘奶香味的瓜子的时候叶潜刚好说完这个事,他从兜里摸出手机,点开一个网站,“你也算是个有缘人了……来注册一下,以后再撞鬼就按一键抓鬼,会有专门负责急救的道士去帮你。”   陆桓意说着,顿了顿:“不过价格比较高就是了。”   “没、没事,”叶潜又打了个哆嗦,“像我这种,两个月撞两次鬼的……多吗?”   “不多,”陆柯词在旁边说了句,“一般人一生都撞不到一次鬼。”   更别说叶潜两次碰上的都是想缠人的厉鬼,这运气就跟吃冰棍连着中十次再来一根一样稀有,可以去买彩票了。   “所以说你也算有缘人了啊。”陆桓意笑着说了句,听不出是在夸还是在损,叶潜咽了口口水,跟着陆桓意的步骤下了一个图标非常奇怪的app后点进去注册,又得到了陆桓意给的新的护身符后才安心下来。   尹烛在这时候靠过来,小声冲陆柯词说:“你现在有两个选择。”   陆柯词看了他一眼,很是认真地点了点头。   “一个是自己提出和叶潜过去杀鬼,”尹烛说,“另一个是等你师叔喊你和叶潜过去杀鬼。”   话音刚落,那边的陆桓意抬起头喊了声:“陆柯词――”   “我去,”陆柯词立刻说,“吃完饭就去。”   他挺久没吃饭了,还没到能辟谷的阶段,这会儿饿得胃都瘪了。   陆桓意点点头,和叶潜说:“那你也留下吃个饭吧。”   在旁边当了好一会儿背景板的邱岘想,不然我就先溜了吧,结果魂域里忽然听见一声大喊:“不准溜!吃饭!”   邱岘被这声吼吓得一震,硬是愣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这是陆柯词的声音。   个熊孩子把意识抽离了一瞬间跑到识海的星星里去冲着自己这边吼了一嗓子,不知道星星是不是还有喇叭的功能,这声就跟拿了个扩音器在邱岘耳朵旁边放似的,贼大声。   “我没想溜,”邱岘揉了揉耳朵,“你吼那么大声……”   陆柯词看着邱岘,看着他眼睛忽然一闭,紧接着自己识海内传来一声巨大的:“你吼那么大声干什么嘛!”   “哎!”陆柯词被吼得捂住耳朵,往旁边跳开一大截。   “好玩儿吗?”邱岘睁开眼看着他。   “我又不是故意的,我怕你听不见,”陆柯词揉着耳朵,抬眼一看,其余三个人都疑惑地朝他们俩看了过来,陆柯词抿抿唇又坐了回去,在识海里小声和邱岘说,“我感受到你想溜了。”   “六芒星还有这功能呢……”邱岘感叹了句。   他都快忘了。   之前陆柯词掐自己的时候他也感受到了来着。   但更多时候他是感受不到陆柯词的想法的,陆柯词也一样,只能很微弱地抓住邱岘的一点点想法。   跟个信号不好的手机似的,不过还好信号不好,不然也太恐怖了。   饭是在猫咖吃的,陆桓意手艺还凑合,邱岘也吃不大出个味儿来,他太久没吃人类的饭了,吃在嘴里跟嚼蜡似的,但还是强撑着吃了两碗饭再喝了一碗汤。   吃过饭陆柯词就得和叶潜回去了,看地形看情况这种事儿得白天看,晚上到处都是鬼,过去就是送人头的。   陆桓意和尹烛继续营业他们的猫咖,邱岘像个局外人待在旁边,眉头皱得死紧和陆柯词说:“那我回地府了。”   “好哦,”陆柯词冲他挥挥手,“晚上……哦不,明天早上见?”   邱岘沉默了会儿,总觉得说不太出轮回司等你这种话,便挥挥手说行,走了。   陆柯词看着邱岘的身型在阳光下逐渐透明后才转过身,和叶潜一块儿去了常安小区。   临走前陆桓意千叮咛万嘱咐说如果有危险别强上,反正你们身上都有护身符,脱身回猫咖来大家一起去打团战,没必要单挑,陆柯词点点头应得比谁都快,心里还是想的能杀就杀,没必要回来搬救兵。   结果一进小区就感受到了小区里的不对劲。   这个点儿有老头儿老太太下来遛弯,他们分明是笑着在说话却像是被蒙上一层雾一样叫人看不清他们的表情,这个点的气温已经持续升高但也没有到说话间汗如雨下的地步。   而且这里有一股奇怪的烧焦的味道。   陆柯词往后退了一步,抬手捂了捂鼻子。   好臭。   邱岘回到地府,坐在自己的桌子前开始处理公务。   一页书信还没翻开,魂域里突然冒出一个想法,猜都不用猜就知道是陆柯词的信号又传到这儿来了。   邱岘啧了声,没搭理他。   过儿会儿又是一个信号传达:为什么会这样?   这里的人闻不到吗?   叶潜也闻不到吗?   墙壁上有烧焦的痕迹……   这里阴气很重。   邱岘把书信猛地合上,深吸了口气。   说好的信号不好呢?这会儿跟连麦了似的干嘛呢?信号好得太过分了吧?   炙停推门进来,看见邱岘满脸不耐烦,忍不住愣了愣:“少主?”   “没事,”邱岘连续做了好几个深呼吸,“我出去一趟。”   不是刚回来么。   炙停没多问,低下头应了声:“是。” 第24章   叶潜家里似乎并没有什么异常。   卧室门口还有他昨晚触发护身符后凝结在卧室门框上的法术网,陆柯词用伞把它们挑起来收好,进了叶潜的房间。   这个时间点儿叶潜的父母并不在家,陆柯词拿着伞四处点点敲敲也没找出什么毛病,甚至没有找到关于叶潜所说那个女鬼的踪迹。   考虑到叶潜这个招鬼的体质,陆柯词还是在叶潜父母的房门设下了门禁以防万一,之后又问叶潜:“你听到的哭声,最大声的是哪个方向?”   “是……”叶潜顿了顿,眼神放空一瞬,大概是在记忆深处挖掘着那些声音的来源,最后有些不确定地说,“是楼上?”   “楼上。”陆柯词小声重复了一句后,又在叶潜家家门口下了个法术,往楼上去的时候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回过头问叶潜,“你们这儿之前是不是死过人?”   “啊?”叶潜看着他。   “死过……小孩,”陆柯词问得干巴巴的,他不太适应这样的盘问,觉得还是见到鬼直接就打上去比较适合他。这种挤牙膏似的查线索太麻烦了,他停了几秒之后又问,“是不是死过一个四五岁左右的小孩子?”   “哦……是,小半个月以前的事了,那个孩子,唉,”叶潜叹了口气,“我还抱过他。”   “怎么死的?”陆柯词继续问。   电梯一直停留在十二楼不下来,旁边那部又停在八楼,他们俩看了一眼干脆不坐电梯,走楼梯上去都比较快。   “被烧死的。”叶潜的声音忽然低了下来。   楼道没有窗户,只有安全出口的标志泛着诡异的绿光,把人的脸照成难看的黑绿色,叶潜五官的轮廓一下子沉进黑暗里,看的陆柯词心底有点不舒服。   “在他家奶奶家的时候,小孩子一个人不知道怎么把屋子点着了,”叶潜说,“活活烧死的。”   身后的电梯叮的一声到了楼层,打开门的声音却刺耳得像是有谁从电梯里侧把门掰开一样,陆柯词握住了手腕上的伞坠,警惕地望着那边,叶潜却忽然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她’来了,”叶潜的声音在发抖,“在我背后。”   陆柯词抬眼看过去,一个女人将下巴搁在叶潜的肩头,煞白的脸冲自己笑得张扬。   “别动。”陆柯词和叶潜说了句,瞥了眼叶潜的兜,小师叔给的护身符确确实实地还在他兜里待着,这女鬼是怎么跑到他身上去的?   叶潜是不敢动,他一只脚刚踏上台阶,另一只脚浮空正准备往上踏,这种情况下想不动都很难。   偏偏他又能感受到那只女鬼,余光瞥见肩膀侧面突然多出来的一张脸,漆黑的发丝贴在自己的脸颊上,他甚至能感受到那股刺骨的冷。   陆柯词闻到的焦臭味愈发浓郁,他连深呼吸都不敢做,手指在裤腿上轻轻弹了两下后叶潜兜里的护身符忽然发出极其强烈的光,女鬼被刺得往后倒,他连忙拉了叶潜一把让他站稳,随后把自己的伞撑开,遮在了叶潜的头顶。   光芒熄灭,楼道内又成了黑绿色的交汇处,那只女鬼再度袭来,她像是知道陆柯词不是个好惹的,瞪着眼睛在楼道里找叶潜的身影,来来回回两三趟,硬是没看见就在陆柯词身边打着伞的叶潜。   陆柯词心里有了底,把伞从叶潜头上挪开,女鬼顿时有了目标,嘶吼着扑过来,陆柯词将伞合拢,狠狠刺穿了她的身体,绿光乍现,好像有声清脆的铃声混在了女鬼的惨叫声中,也就一瞬,女鬼像灰飞烟灭,整个楼道里的焦臭味淡了许多。   “伞拿着,”陆柯词把伞递给叶潜,又伸手把他兜里的护身符拿出来看,原本用黄色符纸叠好的护身符不知道什么时候破了一个角,早就没了护身的作用,他把破掉的护身符丢到一边,冲叶潜说,“我们进来的时候就被盯上了,小心点。”   “伞可以让他们看不见我吗?”叶潜咽了口口水,小声说,“上次在学校你也……”   陆柯词显然是不记得上次在什么学校的,他取出一根伞骨变成剑握在手中,瞥了眼瘪下去一小块的伞面:“伞可以阻断他们的‘锁’。”   “嗯?”叶潜没听懂。   “解释起来好麻烦,”陆柯词皱着眉说,“不解释了。”   “……啊。”叶潜怔愣地看着他。   “你会被厉鬼缠上是因为你身上被鬼套了‘锁’,相当于一个追踪器的玩意儿,这把伞可以阻断‘锁’的追踪,至少能保护你不在第一时间被鬼发现,”邱岘的声音出现得有些突然,突然得陆柯词以为是什么鬼怪冒出来了,差点儿用剑刺过去。邱岘又看向叶潜,“明白了吗?”   “明白了……”叶潜说。   “你不是回去了吗?”陆柯词惊讶地看着他。   “你在我意识里吵翻天了,”邱岘看了他一眼,大步走过去和他走在一起,“我来看看你是不是真的遭遇了什么不测……啧,看不出来啊,你平时心理活动这么多呢?”   “心理不活动的是死人。”陆柯词说。   “谁说的?我们鬼就没有心理活动的权利了吗?”邱岘用力在陆柯词的肩上拍了一下,又在他莫名其妙的眼神中往他另外一边肩膀上拍了一下后被吵了一路的心情才舒缓了不少。   陆柯词握紧手里的剑,很认真地问:“你是不是想打架?”   “先处理这里的事吧。”邱岘叹了口气,他发觉他站到陆柯词面前之后意识里的声音就没那么吵了,这连麦还看距离的?   不过陆柯词好像就没被意识里的声音吵到过,不管他俩隔得近还是远,都没见他有太大的反应。   但他是能听见自己的心理活动的……比如在猫咖的时候自己想溜,他一下子就感受到了。   叶潜举着伞跟在他们俩后面,也不知道该不该跟得紧一点,待在后头犹犹豫豫地不敢向前。   邱岘瞥了他一眼:“你还记不记得是什么时候被上的‘锁’?”   “我不知道,”叶潜说,“什么‘锁’……”   “就是,有没有什么诡异的时候,”邱岘说,“你是吸鬼体质,有时候躺在床上突然抽一下腿,走在路上一个激灵什么的,都有可能是鬼从你身边路过,你最近有这种时候吗?”   “好像没有吧,”叶潜皱着眉头想了想,“我没这种时候。”   “那就怪了。”邱岘说。   “先上楼看看,”陆柯词打断了他们俩的谈话,“楼上的臭味很浓。”   邱岘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至少他到这里这么点儿时间一点臭味都没有闻到。   进小区的时候,进单元楼,此时进了楼道,邱岘都没有闻到任何臭味。   叶潜也煞有其事地点点头,怕他再出事,俩人一前一后把他夹在中间走,走上去之后才发现这一层的声控灯竟然烂了。   楼层内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窗户上蒙了一层黑黄色的土沙一样的东西隔断了光源,这儿连安全出口的灯牌都坏了,陆柯词变出几个光团来照亮,刚好扫到一家的门牌号,802号。   “叶潜,”陆柯词轻轻喊了一声,“你们这里是不是十二单元?”   “是的。”叶潜用更小的声音回答他。   那就对了。   常安小区12单元802号,那个小孩儿说过的家庭住址。   居然就是在叶潜家楼上。   陆柯词和邱岘对视了一眼,走过去敲响了802的房门:“你好,有人在吗?”   屋子里很快传来了脚步声。   不知道是不是门和墙的隔音效果差到了这种地步,那脚步声从802内传来,由远到近,拖鞋趿拉出慵懒连绵的尾音靠近,陆柯词站在门外,安静地等待着房间主人来开门。   但下一秒他就被邱岘从门口扯开,焦臭味从房间内漫出来,陆柯词后知后觉地发现脚步声并非是从802传出来的,而是802和801之间。   那堵厚厚的墙内传来了脚步声。   叶潜连呼吸都放轻了,生怕干扰到邱岘和陆柯词,他也听见了那个脚步声,被吓得近乎站不直腿又不敢贸然靠在墙上,只能咬紧牙关死撑。   陆柯词握紧剑,看准了墙内人要出来的时机一剑捅了上去,墙面却软得不可思议,几乎是将他的剑吞了进去。   “陆柯词!”邱岘喊了声,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把人往外扯,陆柯词被他扯得往后退了几步,剑身完整地拔了出来,只是尖儿上沾了点东西。   “是炭,”陆柯词把那黑漆漆的玩意儿拿下来搓了搓,“墙里有炭?”   不等邱岘回话,802的房门大开了。   毫无预兆的,防盗门打开时像是卡壳了一样发出咔哒咔哒的声音,一个男人站在玄关,垂着双手站得笔直,警惕地看着他们:“你们要干什么?”   “您好,我们是警察,”邱岘不知道从哪摸了本警察证出来,冲男人一亮,“来找您了解点事情。”   陆柯词震惊地看着他,随后把剑变成小小的一个藏在掌心,在垂下眼帘的那一瞬间把意识抽到识海,凑到星星旁边问:“你什么时候弄的这个?”   邱岘表情复杂地看了他一眼,稍稍抬起手,让那本黑色的书在他手里现了形,小声回:“变的。”   陆柯词还是很震惊。   邱岘趁着男人点头示意他们进去的时候,凑到陆柯词耳边小声说了句:“你们道士连伪造身份证明都不会吗?”   “我们是道士,”陆柯词的表情有点儿纠结,“不是办假证的。”   过了会儿,他的脑回路不知道飞到什么地方去了,又一脸纠结地补了句:“也不贴膜。” 第25章   “不是,那你平时接委托的时候怎么了解事情经过?”邱岘瞥了他一眼。   “接委托啊,杀鬼就行了,”陆柯词一脸理所当然,“了解经过干什么?”   好吧。   邱岘想。   了解经过是鬼王的工作,跟他妈居委会的三姑六婆一样,所有的厉鬼经历他都得浏览一遍然后再把那些能劝的分出来交给鬼差,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他下意识地以为陆柯词也得干这种工作了。   男人见他俩在门口鬼鬼祟祟的,不免有些疑惑:“你们在干什么?进来啊。”   邱岘和陆柯词对视了一眼,决定继续演下去后先后进了屋。   男人说:“进来了就把门关上吧。”   邱岘看了眼正准备进门的叶潜,表情忽然一滞,随后缓过来,看着男人说:“那我们两个人就要打扰您了。”   “不打扰,”男人说,“进来吧。”   站在门口的叶潜愣了愣,他没出声,但站在门口也没有再动。   邱岘的话里强调了他们“两个人”,但是这里明显还有第三个人――叶潜――在,就算刚才在楼道里太黑了没看见自己,这会儿站到门口来了不至于看不到吧?   男人为什么会看不到自己?   叶潜抓紧了伞柄,心惊肉跳地想。   这把伞阻断了他和鬼之间的“锁”,虽然邱岘没解释是怎么阻断,但从刚才楼梯里那个女鬼的表现来看是直接将叶潜从他们的眼里除去,而此时此刻这个男人看不见自己,只能说明……他也是鬼。   而且和在楼梯那儿袭击他们的是同一种鬼。   至少用的“锁”是同一种。   邱岘和陆柯词没多说,等叶潜进来之后关上了门,从他身边走过的时候轻声说了句:“跟我们过来,站在身后不要动。”   男人只拿出了两个茶杯,替陆柯词和邱岘倒了水之后,坐在沙发上,低声问:“发生了什么事呢?”   是啊,发生了什么事呢。   我随便编的个理由,随便变了个假证,我怎么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邱岘一脸漠然垂下眼,闭眼的时候让意识冲到星星边上冲陆柯词喊了声:“这里发生了什么?”   陆柯词听到邱岘的声音,看了他一眼,又看向坐在对面的男人:“有人失踪,我们来问问你。”   “啊,是,”邱岘说,“关于本小区人口失踪案件,我们希望您能配合我们的问题。”   “人口失踪?失踪?啊,失踪,”男人失神地盯着地面,接连重复了邱岘的话好几次才抬起头,看着他,“什么问题?”   “走失的人都是女人,”陆柯词调动起他这辈子只看过几次的刑侦片记忆,还是一段模糊得跟打了马赛克一样的记忆来编瞎话,“你有没有见过她们?”   男人迷茫地看着他:“谁走丢了?”   “啊……就,”陆柯词编不出来了,“……她啊。”   男人还是很疑惑,正要开口问,门那边传来开锁的声音,一个女人提着菜走了进来,她见着屋子里的陌生人先是一愣,随后和男人说:“老公,他们是……”   “你好,”陆柯词不知道什么时候把邱岘包里的假证顺出去了,“警察。”   邱岘:……   “哦,你,你好,”女人有些不安地看着陆柯词,“请问有什么事?”   “查案。”陆柯词说。   “……和我们家有什么关系吗?”女人的表情逐渐惶恐,“我老公……”   “不是,是人口失踪,”邱岘接过话,“来问问您家有没有见过她们。”   “哦,”女人松了口气,“照片给我看看吧,说不定我见过呢。”   邱岘:……   陆柯词戳了戳他的腰,表情里传达的意思十分显而易见:变啊。   变个屁啊!   哪来的失踪女子让我变!   “是这样的……”邱岘搓了下手,还没想好怎么编瞎话,女人忽然看向了他们俩身后:“这儿怎么还有位小哥,进了屋都打着伞呢。”   说完她又像是开玩笑般,说了句:“室内打伞长不高哦。”   邱岘和陆柯词同时抬眼看向了那个男人,男人却没有半点动作,呆呆地朝着两个人身后望了眼便没了更多的动作。   陆柯词皱起眉,将视线收回来的时候瞥见了他们电视柜上的一张全家福,顿了顿才开口:“您的儿子叫什么名字?”   女人顿了顿,顺着陆柯词的视线看过去后了然地笑了一下,笑容中却带着掩盖不住的悲伤:“他叫何世千,明天刚好五岁零三个月。”   “他很可爱。”陆柯词说。   “谢谢。”女人笑了笑。   与此同时邱岘已经凭着想象变了一堆女人的照片在兜里,女人又看过来时,他将那些照片摸出来递给她:“你看看,是这些女孩子。”   “长得都很像啊。”女人说了句。   陆柯词凑过去看了一眼,点点头,确实很像。   邱岘变出来的这五个女孩子,有四个长得像孟婆,还有一个长得像炙停。   真是惊人的想象力。   “不过很抱歉,我没见过她们,”女人有些歉意地冲着邱岘和陆柯词笑了笑,随后扭头看向一直坐在沙发上不动的男人,“老公,你见过她们吗?”   男人漠然地抬起头,连照片都没看一眼便摇头:“没见过,没见过。”   女人怔愣了下,随后不好意思地冲邱岘和陆柯词笑:“那什么,我老公他……”   “你是要做饭吗?”陆柯词突然开口问了一句。   他这句问得唐突,在场所有人,包括那边腿软得快站不住了的叶潜都愣了下。   几秒之后女人打破沉默,说:“是呀,正打算做饭呢。”   “这么多菜啊,”陆柯词说,“我帮你拎进去吧。”   女人依旧笑得温和,说:“好呀。”   两个人竟然就这么一前一后的去了厨房。   邱岘完全没看透陆柯词的意图,留了个心眼在那边后又坐回了沙发上,这一次他拉着叶潜一起在沙发上坐下,沉默地望着对面的男人。   “这里有人吗?”男人看着沙发上的凹陷,“为什么我……看不到呢?”   他像是压根儿就没有想过得到回答,低着头一个人疑惑:“为什么呢?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叶潜忍不住,捂着嘴小声说:“他到底……”   “别出声,”邱岘瞥了叶潜一眼,“你身上的东西还没解除。”   叶潜身上的“锁”还没解除。   此时此刻他只要出声或者是将伞拿掉,就会遭受到藏在这里的不知道多少个厉鬼的袭击。   而厨房内,陆柯词将那些东西放到台子上,扭头看着女人:“你每天都要做这么多饭吗?”   “不是一顿吃完呀,”女人笑着说,“一看你在家就不做饭吧?这些菜能吃到明天下午了,我后天再去买……”   “你一个人吃饭,”陆柯词说,“需要这么多吗?”   女人的笑凝固在了脸上。   她松开手,塑料袋掉落在地却没有发出任何声响,里面的土豆滚落出来好几个,陆柯词蹲下把他们捡起来,放回塑料袋里,又拎着放回台子上。   他转过身,看着女人:“你老公已经死了,你却能看见他,不害怕吗?”   “还是说,”陆柯词看着她,一字一顿道,“你也是鬼。”   厨房内忽然传来一声刺耳的尖叫声,邱岘一把抓起叶潜往厨房里冲去,余光却瞥见男人像是受了什么极大的惊吓似的,哆嗦着跪倒在地,把自己的身体往茶几和沙发的下方挤去,要把自己生硬地塞进缝隙里。   邱岘顾不上这么多疑惑,他快步窜过去,却发现陆柯词已经将女鬼制服了,正满脸无趣地看着跪倒在地哭泣绝望的女人。   “她修为好差,”陆柯词指了指地上的女人,“一下子就制服了。”   “那我是要夸你吗?”邱岘无奈地看了陆柯词一眼。   陆柯词耸耸肩,没挪开放在女人肩上的剑。   那把剑的剑身上刻着不知名的植物,这会儿正从剑身上生长出来,往女人身体里钻,女人虽然没感受到什么疼痛,但也哭叫着:“我又没有要害你!你这是干什么!就算我是,我是鬼,你就能这样……”   “师父说的,”陆柯词多用了几分力,让剑身完完全全压在女人身上,“厉鬼当诛。”   “先别压没了,”邱岘被她的叫声刺得头疼,伸手阻止了一下,“你是怎么看出她也是鬼的?她可是看见叶潜了的。”   “她看见叶潜只能说明她没对叶潜下‘锁’,”陆柯词说到这方面的事就很流畅了,“刚才在门外的时候,我的剑戳中了墙里的女鬼。”   他说到这里的时候冲女人抬了抬下巴:“她身上有我的剑的气息。”   邱岘叹了口气,没想到是这么个联系。   女鬼被压制得愈发难受,周围的场景竟然像被击破的镜面一样碎裂开来,叶潜撑着伞往邱岘身后躲了躲,哆哆嗦嗦地看着周遭的一切。   洁白的墙面不再,取而代之的是被烧焦后的漆黑的墙,地板也是被烧过的痕迹,而厨房内飘出了陆柯词一直闻到的焦臭味,砧板上淌出鲜红的血,一直落到下方的柜子中。   女鬼尖叫着,一股莫名的力量将柜门打开,里面塞满了各种女孩的残骸,她们的脸皮被剥下来贴在门的内侧,全都被扯开嘴角,强行做出欢笑的表情,柜子里堆满了她们的尸体。 第26章   那些尸体是被切碎了强行塞进去的。   血和肉还有骨头在一个半米宽的柜子里塞得四四方方,她们的皮肤都被剥下来,只剩下不住淌血的筋肉,牙齿和牙龈一起裸露在外,她们漆黑的眼珠直直地望着陆柯词,仿佛要将他生吞活剥。   抽油烟机忽然启动起来,从上方掉下来一具小小的干瘪的尸体,陆柯词一怔,飞快别开了脸。   女人满脸说不完的委屈,她瞥到那具小孩的尸体后眼泪又开始止不住地流,她说得很小声,生怕被谁听到了似的,眼睛一直往厨房门那边瞥:“你们是来除鬼的吧?我……我虽然不是人了,但是也没想过害人。你们快走吧,我先前就想把你们?吓走的,你们却进门来了,快走吧,你们斗不过他的。”   “谁?”陆柯词问。   女人像是被什么东西哽住了似的,喉咙里呜呜咽咽地发不出一句完整的声,陆柯词皱起眉,压在她身上的剑又用了几分力她才吃痛地抽了口气,说:“我、我老公,何杨。”   “他疯了,找人学了法术,杀了很多人,”女人害怕地往外瞥了一眼,从她的角度刚好可以看见把自己缩在沙发和茶几下的空隙间的男人,就像柜子里被塞得方方正正的尸体一样,“也杀了我,还把我困在这里。”   “他想干什么?”邱岘侧过身,挡住了女人的视线。   “他……他要找我们的儿子,可是我们的儿子已经……死了,他不信,不管我说多少次他都不信。”女人咽了口口水,终于将视线移到了陆柯词的身上,陆柯词也将剑抬起来了些。   女人叫林钰,六年前和何杨相识相遇,结婚后是生了一个孩子,起了个名字叫何世千,一家三口和和美美,一切都是林钰少女时期做过的梦那样和谐。   直到何世千失踪。   林钰说她至今都无法理解何世千为什么会失踪。   她和何杨都在家,两个人拿着写字板教孩子写字认词,电视关着,屏幕反光出一家三口的模样,房间的灯却忽然闪了两下。   林钰正在往写字板上贴可爱的小图标,何杨端起的一杯茶甚至没来得及递到嘴边,原本被何世千握在手里的笔啪嗒一声掉在桌子上,一个五岁多的孩子就这样凭空失踪了。   夫妻俩硬是愣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不可置信地找遍了家里的每一个角落,颤抖着交换信息确认对方的记忆没有出错,最后只在何世千的卧室床下找到了他穿的衣服的一角,布料已经被血浸透,除此之外再也没有线索。   苦寻半个月无果后何杨不知道去哪学到了一个不知道有没有用的法术,他把那块衣角烧掉,说是要用何世千的东西做一把“锁”,所有碰过何世千的人都会被上锁,然后他们就可以根据这把锁所显现出来的痕迹找到何世千。   可是何杨没有告诉要怎么去找“锁”,直到何杨带来了第一个女孩,给她下了药后一刀一刀切下她的骨和肉,塞进下方的柜子里,又剥下她脸部的皮肤贴在柜门,和林钰说:“就这样,这样她就为我们所用,这样她就会去找‘锁’。”   林钰站在厨房门口胆战心惊地看着他,怕得说不出一句话,何杨也不再让她出门,大概是怕她去报警,切断了家里所有的电话线和网络。   何杨带回来许多女孩,把她们杀了,要她们的魂魄去找何世千,但始终没有任何一只鬼找到他,屋子里的鬼也越来越多。   林钰不敢闭眼,同样的也不敢睁开眼睛,一个小小的卧室空出来的地方挤满了鬼,她们还穿着她们被害时穿着的衣服,全都围在林钰的身边,更像是在埋怨林钰的不作为。   她们也在哭,整晚整晚地哭,一边哭一边不得不去寻找碰过何世千,被上了“锁”的那些人。   “后来他就疯了,彻底疯了,”林钰说到这里捂住了脸,“他说我和世千是血亲,我更能感应到他的存在,他就杀了我……但是他又后悔了,说不应该杀我,我出去找世千三个晚上都没有找到后他就彻底把我关在了这里,我只能恐吓那些靠近的人,想办法让他们离开,不要被何杨……”   陆柯词没有听完这个故事。他走到那个小孩的尸体边上,把他抱起来,伸手戳了戳邱岘,邱岘又从自己那本书里扯出一块黑布,让他把何世千的尸体裹好了。   “所以在客厅那个男人,男鬼,”陆柯词垂眸看着她,“是他疯了,杀了人,还杀了你,对吗?”   “对,对,”林钰快速地点着头,柜子里的残骸已经快要破了陆桓意的法术,她们疯狂地往外挤,想要逃离这个困了她们太久的柜子,“你们斗不过他的……快走吧。”   陆柯词握紧了剑,往外走了两步忽然回过身,用剑尖指着林钰,一字一顿道:“你骗人。”   邱岘挑起眉,退到了一边去。   “我……什么时候骗人了?”女人看起来有些迷茫,“我说的都是真的,你不信?我被他杀了,成了鬼魂,我会用这种事骗你吗?”   “你不是何世千的妈妈,”陆柯词面无表情,剑尖一点一点地往前刺,林钰往后仰着头,不可置信地看着他,陆柯词继续说,“我见过何世千,带他去地府的时候他和我说过,他的妈妈后颈上有颗痣,你没有。”   林钰下意识地捂住了后颈,她怔愣了会儿忽的笑了起来:“他记错了,我怎么可能不是他的母亲?你在开玩笑吗?我不是他的母亲还有谁是?”   “不对了,”陆柯词打断她,“你的故事编错了。”   “何世千的衣服没有坏,也根本没有鬼去找他,我找到他的时候他一个人蹲在角落里,说妈妈不要他了,”陆柯词的表情冷了几分,“他说爸爸妈妈都是坏人,爸爸,妈妈,都是。”   林钰顿了顿,感觉到陆柯词身上的杀气家中后她的身影忽然变得虚幻起来,仅仅一闪便离开了陆柯词的剑旁,讥笑道:“仅仅是因为衣服就让你怀疑我的这个故事了?”   “不是,”陆柯词顿了顿,忽的抬起头,邱岘看见他头顶上掉下一片花瓣来,也是仅仅一片而已,“我诈你的。”   何世千被他找到的时候身后跟着两个女鬼,衣服缺了一个角,更重要的是他根本没和陆柯词说过妈妈后颈有什么痣,何世千怎么会和他说这些。   陆柯词忽然灵光一闪地诈她一下罢了。   毕竟小师叔说过遇到这种两三句话就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的女鬼一定要多留个心眼。   “最好随口诈她一下,”陆桓意拍着胸脯说,“经验之谈,信我没错的。”   林钰彻底怔住了,她的手还捂在后颈,似乎没明白陆柯词在说什么。   将近十秒的冷场,等邱岘没憋住笑出声之后她忽然暴怒起来,头发飘在空中,那边女孩的尸体残骸们被她的怒气带得飞向空中,一并朝着陆柯词飞了过来。   陆柯词抬手舞了个剑花,出招奇快地将那些残骸打开,飞身起来一剑穿进林钰的身体,林钰大吼一声抬手握住剑想往外拔,手刚握住剑身便被绿光烫得又是一声怪叫。   她身体里全是焦臭味,不再受她控制的尸体开始摆动,无数女人的鬼魂哭着从残骸里爬出来,大口咬开她的魂魄,硬生生将她吃了下去,邱岘又打了个响指,林钰的魂魄再次拼凑,这次她的身边多了两个拿着锁链的小纸人,而那些锁链贯穿了林钰的肌肤,成了她的骨,只要邱岘一撤销法术她就会彻底烂掉。   林钰的修为比他们想象的都低,而这些女鬼似乎都是被人残害的,对着周围一切都具有攻击性,完全不听任何劝阻,邱岘干脆将她们一并收了起来,加上小区内飘荡的游魂厉鬼一块儿收了。   “你收得这么快,干嘛非得每晚都让鬼差收魂啊,”陆柯词在旁边忍不住说了句,“我们每晚收鬼很累的。”   邱岘十分用力地冲着陆柯词翻了个白眼:“幽州就这一个镇是吗?”   陆柯词哦了一声,不说话了。   现在的问题就是还缩在客厅茶几下的何杨和802这一家到底发生了什么。   陆柯词把剑变回伞骨,放回伞中,又从叶潜手里接回自己的伞挂回手链上之后心底才安稳了点儿。他和叶潜一起出了厨房,打算去看看何杨,邱岘跟在后面,把林钰的魂魄用木牌装起来后正打算跟出去,余光便瞥见方才装满了尸体的柜子里有什么东西。   邱岘将书变出来,从中扯出一个小纸人,小纸人乖乖地爬进去,不一会儿钻出来,手里捧着一颗黑色的宝石。   黑色的宝石。   邱岘眉心一跳,像是想起了什么,他把宝石收入书中,又帮小纸人释了个祛尘诀将它弄干净后收回了书里。   厨房外,叶潜坐在沙发上不住地喘气。   这次的事虽然比不上在寝室那次,但这么直观的看下来也挺刺激的,叶潜这会儿不光走不动路了,还有点儿想尿尿。   陆柯词正试图把何杨从茶几底下拉出来,几番无果后一脚踹翻了茶几,拎着何杨把他摔在了沙发上。   “怎么办?”陆柯词扭头看着正走出来的邱岘,“他傻了。”   “带回地府,”邱岘说,“让鬼差去审。”   陆柯词点点头,说:“这个房子不能住人了,还有死了好多人,得报警。”   叶潜终于缓过劲儿来,插了句:“警察还管鬼魂的事吗?”   “有这个部门……我记得有吧?”陆柯词顿了顿,有点儿不确定地望向邱岘,“有吧?”   “有。”邱岘叹了口气,“你回去叫你小师叔打电话通知特殊执行队的人来。”   “哦,”陆柯词说,“好。”   说着他摸出身上最后一块投胎木牌,正准备把何杨收起来带回地府,何杨却忽然从沙发上跳了起来,环顾四周,像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似的,直勾勾得瞪着叶潜,过了会儿又把视线落到了陆柯词的身上。   “你,抱过世千,”何杨瞪大了眼睛,指着叶潜,过了会儿又指着陆柯词,“你也抱过,世千,在哪?”   “我在世千身上下了咒,所有抱过他的人都会被鬼追到,林钰说我只要追着鬼就能找到我儿子了,我帮她抓了好多人,做出来好多鬼帮我找世千,”何杨看起来快要崩溃了,他捂着头,痛苦地说,“我儿子在哪?到哪里去了?”   “投胎了。”陆柯词抬眼看着他,“已经走了。”   何杨刚有了些神采的眼睛又丢了光,他几乎是半疯半傻地,痴痴地笑着:“投胎了?你的意思是他已经死了?怎么会,林钰说他不会死的……”   “死了,他说他不想回到你们身边,”陆柯词面无表情地拨开木牌上的红绳,看着何杨,“他说你们都是坏人。” 第27章   叶潜的护身符坏了,陆柯词花了点儿时间给他重做了一个。   他做不到小师叔那么好,一张黄纸画好符后叠了半天才勉强叠成一个三角形,又在上面施了个咒免得又像这次一样被直接损坏了,又在802门口贴了好几张驱人符防止有人乱入后才把叶潜送回了家。   “你跟着我回地府?”邱岘看了眼陆柯词,觉得他大概没有要回猫咖的意思。   “我想知道何世千的事。”陆柯词说。   邱岘点点头,直接在地上开了个传送阵和陆柯词一块儿回了地府。   天快黑了,鬼差和鬼将从自己歇息的地方钻出来准备今晚的工作,看见邱岘从外头走进来纷纷冲他拱拱手,齐声喊道:“少主。”   “炙停在么?”邱岘随手抓了个鬼差问话。   “半个小时前和马面9号一起去找孟婆煲汤了。”鬼差恭恭敬敬地答。   干什么玩意儿去了?   邱岘愣了愣:“等他回来叫他来找我。”   “是。”鬼差说。   林钰显然心智都不再能够冷静下来,何杨又是个疯疯傻傻的状态,这俩人先审谁都不好,但能从何杨的话里判断出来,他们的儿子何世千的确是失踪了。   至于是不是像林钰说的那样突然失踪还是个谜题,邱岘干脆把何杨的魂魄放出来,先问问他何世千到底怎么了。   而何世千的回答和林钰一样,不同的是何杨说那些人是林钰骗他杀的。   “世千不见了,不见了,我找不到他,”何杨两眼失神,脑袋摇摇晃晃的像是随时都会从脖子上掉下来,“林钰也不见了,她也不见了,回来之后和我说,有了可以找到世千的方法。”   孩子的凭空消失让两个成年人的世界观逐渐崩塌,他们发了疯似的去找何世千,报警却说不出孩子最后在的地点――太诡异了,没有人会相信一个孩子会就这么在别人眼皮底下消失。   何世千消失的第三天,林钰失踪了。   何杨忙于四处找何世千,调动所有的关系,没能第一时间发现林钰的失踪,等他发现准备报警的时候林钰又回来了,手里攥着一块小小的布料碎片,和何杨说:“你看,你看这是不是世千的衣服?你看看?”   那块布料沾了泥,完全看不清原本的颜色,何杨看着快要疯了的妻子只能和她点头,说:“你在哪里找到的?我们再去看看……”   “不用了!有了这个我就可以找到他!”林钰的眼里闪着诡异的光,她兴奋得就像已经找到了世千,失而复得的喜悦溢满整张脸,“我可以找到他了!”   何杨往后退了一步。   林钰开始不正常了。   她说她遇到了一个男人,教了她法术,只要用这一块小小的衣料就可以做成锁住何世千魂魄的锁,再驱使鬼去找就可以找到他了。   可是他们哪来的鬼可以驱使?而且这个法子听起来也太不靠谱了,但他们的世千消失得也是那样玄幻,何杨不得不信。   第一个被他们驱使的鬼是隔壁高中高一的一个女孩子,林钰故意拎了很多东西叫她帮忙,她听了话好心帮忙送到802门口便被何杨一棍打在了脑后,当场晕厥。   是林钰亲手杀了她。   后来又是很多的人,不光是女孩子,其中也有男人――但相比之下女人的反抗更容易制服得多,何杨逐渐麻木起来,也不记得自己杀了多少人了,但林钰比他更疯狂。   林钰说这些鬼找不到一定是因为她们感应能力太弱的原因,那个教她“锁”的男人说,你不光要杀那些人来驱使她们的魂魄,你还要动用到他们的骨肉,让他们和你骨肉相应,才能找到和你血肉都相亲的何世千。   男人说这些话的时候何杨也在场,他没能理解到男人的意思,林钰却理解了,她把那些尸体全都煮熟吃进肚子里去,再用自己的血熬成汤让那些鬼喝掉,鬼的数量那么多,林钰被那些鬼活活分吃掉,没有分到的鬼又来啃食何杨的肉体。   屋子里阴暗,数十只鬼围在何杨身边一口一口地啃掉他的肉,血流满地又被鬼舔舐得干干净净,骨头的咀嚼声在一声一声地响起,林钰在厨房的汤没关火,不知道为什么燎燃了旁边的一块抹布,紧接着整个厨房燃了起来,客厅、卧室、厕所,火势起于厨房却不向外蔓延,801的住户甚至没有闻到烧焦的味道火苗便熄灭了。   从此以后鬼群失控,抱过何世千和接触何世千的人都会被鬼缠上,直到那些人找上曾经抱过何世千的叶潜。   邱岘听得胃里一阵翻涌,强忍下来后蹙着眉毛将何杨收回了木牌里。   何杨痴痴呆呆的,说出来的话令人将信将疑,但目前看来这是最合理的解释,而他和林钰的魂魄上的确找到了被鬼啃食过的痕迹。   陆柯词一直坐在旁边一言不发,他摸着自己的手链,直到邱岘推了他一下他才回过神:“嗯?”   “我和你说话你没听见啊?”邱岘看着他,“我说,会不会是上次那个男人?”   “哪个?”陆柯词问。   “教向时绘爸爸练尸傀阵的那个,”邱岘说着,把何杨收回木牌里,“他教完向时绘的爸爸就来到这座城市,教会了林钰练‘锁’,有没有这个可能?”   陆柯词歪歪头想了半天才捕捉到一点迷糊的记忆,小声说:“没有证据啊。”   “……是,我推测一下而已。”邱岘说。   毕竟不是随时随地都会有人去教别人法术的,一是太难了,没有灵根的人根本学不会,二是这些法术都很缺德,比如上次的双子尸傀阵,邱岘还是在一本禁书里找到的。   还有一点。   邱岘捏了捏自己的兜。   他在事发现场都找到了宝石,尸傀阵里是红色,这次是黑色。   如果说是巧合那未免也太巧了。   “上次那个人,”陆柯词还是歪着头,“没抓到吗?”   “……没,地府、阎罗殿和天庭那边都在找,”邱岘叹了口气,“找不到,甚至连他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   陆柯词没说话。   地府天界联手找一个人都找不到,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也不知道这个人的修为到底有多深厚,躲得了天兵天将也躲得了鬼差他们。   陆柯词又沉默了会儿,才开口换了话题:“何世千是怎么死的,能知道吗?”   他不等邱岘回答,继续说:“叶潜说他是被烧死的,何杨说他是突然消失了,他到底怎么死的?”   “生死簿在阎罗殿,”邱岘叹了口气,“你问我我也……”   没办法知道。   况且何世千已经过了界桥,在他重新投胎之前生死簿上都不会再有他的记载。   他已经被抹去了,世间不会再有任一样东西记得他的存在。   “这样啊。”陆柯词低声说了句。   两个人又往外走了一截路,邱岘忽然抬起手在陆柯词头上揉了一下。   陆柯词疑惑地抬起眼看他:“干什么……我没有难过。”   “我知道。”邱岘说。   “那你揉我干什么?”陆柯词抬手把他的手拍开了。   他就是有点,有那么一点点觉得不甘心。   如果按照林钰和何杨的说法,何世千或许是在那之前就被人下了法术才会凭空消失,杀他的凶手另有其人,而如今他们不知道何世千是怎么死的,连凶手都抓不到。   小孩儿还记挂着他的父母,知道父母做坏事了,要陆柯词去看看,看看还能不能救那些姐姐……   陆柯词忽然停住了脚步。   何世千是在什么地方知道他父母在做坏事的?他不是消失了吗?   如果是消失之后就被杀了,成了鬼魂,那那些受林钰驱使的鬼怎么会找不到他?   自己是怎么找到何世千的?好像就是在一个拐角,顺着阴气的指引看见了角落里蹲着的小屁孩儿,身后跟着两个女鬼,他把女鬼收进木牌里,小屁孩儿说什么也不肯到木牌里去。   邱岘在一旁看着陆柯词的眉头越皱越紧,忍不住拍了他一下:“怎么了?”   陆柯词这次没有回拍,他反手抓住邱岘的手,说:“回人界,快。”   邱岘和他对视一眼,立刻抓紧了陆柯词,脚下传送阵开启直接回了人世。   传送阵到达的地方就在常安小区门口,天已经黑了,陆柯词左右看了看,发现没人后直接将伞打开,撑好后脚尖点地一跃而起,伞上的飞行咒直接带着他到了八楼,802门口的驱人符还贴在那里,安静地燃烧着。   邱岘也跟上来,他有些不明所以地看着陆柯词:“到底怎么了?”   陆柯词握紧伞,深吸了口气:“何世千没有凭空消失。”   邱岘顿了顿,忽然想起了什么,不说话了。   他看着陆柯词撕下驱人符,打开802的大门进了屋,心里念了句:不会吧?   屋子没了何杨和林钰的阴气镇压后恢复到了原本的样貌,地面上的血淌了一地,空气里都是腐烂和尘埃的味道,陆柯词拿着伞的手忽然有点发抖,他站到厨房门口,意识却跑到星星里去和邱岘说:“你来开门吧。”   邱岘走过来开了门,率先将半个身子探进屋,另一只手护着陆柯词的身后,警惕地看着屋内。   屋内除了那些尸骨以外什么都没有,陆柯词挥手洒下绿色光团,他们终于看清了,地面上还有一具小小的干尸。   陆柯词却将伞骨全部抽出来,剑悬浮在他身侧,像绷满了弦的弓随时都会刺出去,屋内却是安静一片,连绿色光团上下浮动的声音都听不见。   最前方的一个光团骤然熄灭,陆柯词的剑全部朝着前方刺了过去,那具干尸竟然动了起来,跳到砧板上,干瘪的身体里传出一阵令人恐惧的刺耳笑声。   为什么何世千会知道父母在做坏事,为什么何世千要陆柯词来这里,为什么何世千一定要陆柯词抱。   只能因为是他一直都躲在干尸里注视着这一切,而在陆柯词身上留下“锁”就是为了那些鬼确认他们此时此刻应该袭击的目标。   屋中阴气愈发沉重,厨房台子下的柜子全部打开,柜门上挂满了人脸,被塞得四四方方的碎肉挪动着出来,怒吼着朝陆柯词扑去。 第28章   是何世千吗?   陆柯词一边召唤出藤蔓打开那些碎肉一边用剑往干尸那边刺去,而那些碎肉和鬼魂仿佛看不到邱岘一样,专心攻击着被“锁”标记后的陆柯词。   干尸的体型和何世千的魂魄大小差不多,都是四五岁小孩的外貌,可何世千明明已经过了界桥去往彼岸投胎了,他是怎么出现在这里的?   没去投胎?陆柯词亲自送他到的界桥边,不可能没过去,没有过了界桥还能回来这一说。   如果不是他,何世千的诡异举动怎么才说得清?   邱岘不知道陆柯词到底明白了什么,但厨房的地形不利于他们两个人战斗,他干脆一把揽住陆柯词的腰往后一带,两个人退到客厅,关上厨房门,在门口设下几个法术后松开他:“你到底发现了什么?”   “过了界桥就不可能再回来,对吧?”陆柯词脑子里有点乱,“何世千骗我抱他,在我身上留了‘锁’,所以那些鬼才会把我当成攻击目标,但是何世千已经去投胎了,他做这些的目的是什么?”   而且那具干尸会动,动作没有僵硬得像是被操控的木偶一样,说明干尸里是有魂魄的,鬼附身不能附到尸体里去,那干尸里的魂魄是谁的?   除了何世千还能有谁?   邱岘从他几句话里捋清了他的疑惑,刚想开口,厨房那儿传来一声巨响,厨房门被碎肉撞开,门内居然燃起了火焰,火舌四处窜腾,将已经烧坏的家具再次点燃,浓烟在一秒之内装满了整个屋子,陆柯词眯缝着眼睛,看见干尸摇摇晃晃地从里面走了出来。   清新的空气几乎是在这一瞬间消失,烟雾呛得陆柯词无法呼吸也失去了视野,他身旁的剑组成一个防守的架势,挡住鬼和碎肉一波又一波的进攻。   邱岘啧了一声,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的书翻得哗哗作响,那边的干尸吼叫着扑过来,书页停止翻动,空白的页面上晕开了墨一样染上一层黑,从那里喷涌出的是一只巨大的黑色怪物,它吼叫着抓住干尸的脖子,又是一声吼,将屋内的火焰震得不再乱窜。   陆柯词眼睛鼻腔和喉咙都痛,呼吸又跟不上,他抽出一把剑往旁一丢,剑狠狠刺进墙壁里,陆柯词手掌翻转剑也随着他的方向在墙壁上凿除一个洞来,空气却没有流通,屋子里呛人的浓烟没有往外渗出一丝一毫。   再这样下去不行,他可以不呼吸,但陆柯词能活活憋死在这里。   邱岘皱起眉,一把捞起陆柯词打算先离开,干尸却一瞬之间逃脱了邱岘召唤出的怪物手中,一跃而起朝邱岘袭来,陆柯词强行眯缝开一只眼睛,用剑挡住他的攻击。   这次他看清了,这个干尸就是何世千的尸体。他锁骨那里的伤口和何世千魂魄上的伤口一模一样。   “伞撑起来,”邱岘一脚踹开门,和陆柯词一起出了802,浓烟不再追击,那些鬼怪也停在了802门口,“快点!”   陆柯词呛得眼泪鼻涕都在流,哆嗦着把伞撑好后捂着胸口大口呼吸着。   “调动你的灵力修补一下受伤的地方,”邱岘把书变出来,落了十几个小人在陆柯词脚边保护他,邱岘表情忽然沉了几分,低声说,“我去宰了他。”   802的火和浓烟都是鬼弄出来的实体幻象,但对邱岘没用,他本身就可以不用呼吸,也不怕火烤。鬼族诞生之际甚至连实体都没有,一缕黑烟修炼成人型,脸都是自己捏的,哪里会怕什么火和窒息。   干尸怔愣着看他若无其事地走进来,尖叫一声,鬼和碎肉又朝他撞去。   邱岘黑着脸啧了一声,那只被他召唤出来的黑色怪物立刻飞到邱岘的背后,像守护灵一样护着他的周围,鬼和碎肉都被打开,邱岘几步走过去抓住正要逃跑的干尸,二话不说把他往墙上砸了过去。   墙被砸穿,干尸的胳膊掉落下来,从里面露出一截黑色的魂魄,邱岘一怔,随后皱着眉毛快步走过去,拎起了那个干尸又猛地往地上一砸。   “不、不要!”干尸害怕地瞪着邱岘,整个身子都在往角落里缩,“你不要过来!”   邱岘却不管他,一把抓住干尸的脑袋,将他狠狠地砸在身后的墙上。   干尸的躯体随着邱岘一次又一次地砸击逐渐粉碎,周围的鬼和碎肉完全近不了身只能干嚎,邱岘把他的身体全砸碎后从一堆碎末里捡出了他的魂魄。   那不过是比巴掌还要小了一圈儿的一个小人,浑身漆黑,瞳仁发红,恐惧又愤怒地瞪着邱岘,眼泪一颗一颗地往外滴,刚要开口就被邱岘一眼瞪了回去。   邱岘硬是深吸了好几口气才按捺住了自己一掌捏死它的冲动。   陆柯词修补好自己的伤,正准备冲进去帮邱岘的时候邱岘已经出来了。   屋子里的大火熄灭,浓烟没了踪影,连家具都彻底没了,地板被掀起露出凹凸不平的水泥层,陆柯词站在门口,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没事儿了?”邱岘走过来,“还有哪儿不舒服么?”   其实还有点儿窒息后晕乎乎的感觉,但陆柯词没说,他往里张望了下,没看见那具干尸的身影,邱岘像是察觉到他在想什么了,摸出木牌,放出那个黑色的小鬼给他看。   黑色的小鬼一被放出来就大声哭了起来:“我要爸爸!妈妈!我要爸爸妈妈!呜呜呜呜啊啊啊啊啊!”   “这是什么?”陆柯词瞪着他掌心里的玩意儿。   “何世千的恶魂,”邱岘又把它收回木牌里,瞥了眼陆柯词,说:“天地万物都有两面,魂魄也分是,你接去投胎的是何世千的善魂,留在干尸里的是何世千的恶魂。”   陆柯词用手背蹭了蹭脸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弄上的灰,表情很惊讶:“可是善恶一体,他……”   “他的魂魄被人切下来了,”邱岘看着陆柯词,思考着自己的用词,“有人……或许就是林钰他们口中的那个男人,把何世千的魂魄切下来了。”   善魂被陆柯词找到,不知道为什么反正在陆柯词身上留了锁,恶魂在暗地里操控着这些鬼,把林钰引向更深处的疯狂。   陆柯词深吸了口气却一口气呛进了气管,顿时咳嗽起来,咳得眼眶都红了,胸口和喉咙生疼。   邱岘拍拍他的背,等他不咳嗽了,才说:“落下驱人符吧,我去找何世千问些事情,顺便把恶魂送回他的身体里。”   “谁?何世千不是投胎去了么?”陆柯词搓了搓脸,发现自己一脸灰。   “魂魄不全的话投不了胎,”邱岘说,“如果不去找他再过几天他就会被彼岸送回来,成为鬼差。”   鬼差和鬼将都不是纯正的鬼族。他们不过是魂魄缺少的人类,无法投胎,被当地的鬼王收集起来做鬼差,收捕游魂的同时寻找自己丢失的魂魄罢了。   邱岘看着陆柯词在自己身上落了个祛尘诀,被烟熏成花猫的人又白白净净下来后才舒心了,把小纸人一个一个地收回:“你回猫咖吧,今晚不用跟着马面9号他们去收魂了。”   陆柯词没说话,两个人把802封好后一起出了常安小区的大门。   他们第一次离开时是直接用了传送阵,这次真正走出来了才闻到原本的焦臭气已经没了。   邱岘大概是想送陆柯词回猫咖,隔了不近不远的距离跟在陆柯词身后走着,天完全黑下来,路灯照得他们的影子斜长,他看见陆柯词把伞挂到手链上,一颗小小的光球从挂上的地方弹出来又扑回手腕上。   “我不能去吗?”陆柯词顿住了脚步,他看着邱岘,“我只是去看看,我想问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可以吗?”   没什么不可以的。   既然他想去,邱岘也找不出一个正经的理由拒绝他。   邱岘叹了口气:“我以为你不想见到他了。”   毕竟是被个小孩儿算计了一次,眼不见心不烦罢了。况且将恶魂还给何世千后还要带着他再走一次界桥,他的恶魂已然铸下大错,定然走不到彼岸就会被恶灵拉下水。   陆柯词显然是想到了这一点,但他出奇地固执:“我也要去找他。”   轮回司这么久以来还是头一次在夜晚开启,邱岘让陆柯词进去之后就关上了门,他们两个人都被轮回司内橙红的光晃了下眼睛,随后又走到忘川河边,看着河水里翻腾的恶灵。   邱岘蹲下来,不知道在地上写了什么,河水里浮出一只船,他解释道:“去了彼岸没能投胎的鬼应该在忘川下游,我们坐船过去。”   “不能飞吗?”陆柯词看着摇摇晃晃的小船,问道。   “不能,”邱岘跨上船,船摇晃得更凶了,“忘川之上彼岸之内,不能用法术也不能飞。”   陆柯词盯着这艘船看了半天不知道该怎么上去。   木质的船身不大,邱岘跨上去之后就只留下了一个身位的位置,加上船一直在左右摇晃,他怕自己一脚踩空直接踩忘川里去。   邱岘也察觉到了这件事,他朝陆柯词伸出手,无奈地说:“慢点。”   陆柯词伸手握住他的手,迈步上了船。船头亮出一盏不算明亮的烛火,周遭是透明的防护罩,里面却是一根白色的蜡烛,现代又古典,非常奇怪。   “坐会儿吧,”邱岘坐在了船的一头,他像是不担心船会翻一样,走得非常自在,“要飘好久。”   船太小了,邱岘坐在一头,陆柯词就只能坐在另一头,抱着膝盖看邱岘身后的光。   船随着忘川的流淌而飘动起来,走得很慢,但陆柯词终于听见了忘川河水流动的声音。   这里没有风,彼岸花却摇曳起来,橙红色的天空随着他们的流动逐渐变成暗色,紫红色的天空上开始出现几颗星星,忘川的河面也逐渐宽阔,河面干净得映照出天空,再往前走,天空的颜色暗下来,空中却挂着一条星河,连忘川的水也变得璀璨。   两侧的彼岸花逐渐稀少,河岸光秃秃的,荒凉得让人窒息。   越往前走河水能映照的东西便越多,一整片天空被它拓印下来藏进怀里,天水一色,他们的小船划过水面留下层层涟漪,星空被搅乱片刻又重新出现。   宽阔的河面上只有这一艘小船缓缓前行,它船头的烛火照亮前路却比不过星光的闪烁,陆柯词歪歪头,目不转睛地盯着邱岘看。   邱岘伸手撩起一点忘川的河水,往河岸上一撒,彼岸花又从光秃秃的河岸边冒出来,摇曳着道谢,他瞥了陆柯词一眼,问:“看什么?”   陆柯词把下巴搁在膝盖上,小声说:“你也会开花啊。”   邱岘扯了扯嘴角,指尖上还没干的河水被他轻轻一捻,他把手伸到陆柯词鼻尖前面,看着他的眼睛逐渐对眼儿,打了个响指,一朵彼岸花从他的指尖生出来,花瓣蹭到陆柯词的鼻尖吓得他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   “就会这一个,”邱岘被他的反应逗乐了,“彼岸花一千年一开,开花的时候我得去帮它们渡忘川的河水做养料,不然轮回司的彼岸花会开得乱七八糟。”   陆柯词坐好了身子,嘴里不知道嘟囔了句什么,身体忽然往前倾过来,双手合拢,捧着什么东西似的举到邱岘眼前。   “看。”陆柯词的手链闪了一下,他将手分开,用灵力做出来的数不清的花瓣从他手里落出来,什么颜色的都有,落得邱岘满身都是花香。   “我会开这么多,”陆柯词学着邱岘的样子,把手凑到他鼻尖那儿打了个响指,又落出几片花瓣落到邱岘的嘴角上,“比你厉害。”   邱岘沉重地叹了口气,和陆柯词说:“你好烦。”   陆柯词又打了个响指,让花瓣消失后看着邱岘说:“你也好烦哦。” 第29章   船头的烛火摇曳着,最后在小船停下的那一瞬熄灭。   陆柯词下意识地往船头望去,余光却刚好对上邱岘的眼神。烛火熄灭后星空愈发明亮,他的五官淹没在星光里,似笑非笑地看着陆柯词,像是在笑他刚才惊讶的表情:“到了。”   “这里就是忘川的下游?”陆柯词没理他,左右环顾打量着周围的环境。   这个地方完全没有彼岸花,河岸边上长满了矮矮的杂草,他们的船漂流在河面正中央,邱岘说过忘川之内不能飞行,他们要怎么上岸?   总不能直接渡着水过去吧。   陆柯词偏过头,往船下看了一眼,河水中却没有他想象中的恶灵。水里倒映着船只的模样,却不是他们乘的船,那船比他们的还要小,而且不止一艘,广阔的河面之下漂浮着数不清的小船。   船上似乎躺了人,身形像船头的烛火那样摇来晃去,丝毫不真切。   “别盯着看,会被拉进去的。”邱岘伸手拽了下陆柯词,“跟着我走。”   陆柯词回过神:“那是什么?”   “魂魄缺失无法投胎,又不肯来当鬼差的人,”邱岘站起来,轻声说,“他们只能在船上漂流,想起自己的魂魄丢在哪了再去拜托鬼差捡回来。”   “啊。”陆柯词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邱岘也沉默了一会儿,又说了句“跟着我走”便迈开腿出了船内,没有掉下去,他像是踩在镜面上,脚底又有水波漾开,扰乱了河面的星空,陆柯词呆呆地看着他,连忙起身跟了上去。   “忘川的下游河面都可以行走,”邱岘一边走一边解释,“但一旦走上来了,就不能回头。”   “回头会怎么样?”陆柯词看着邱岘的后脑勺,在这样静谧的地方仿佛大声说话都是罪过,所以他把声音压得轻轻的,“会死吗?”   “我也不知道,能来这里的都是鬼……还会怎么死的?”邱岘大概嗤笑了一声,带着陆柯词一步一步地走到了河岸上。   他等陆柯词也站上地面后才回过头,抬起手就要往陆柯词眉心戳,陆柯词皱着眉瞪他,脚挪了又挪,仿佛下一秒就要拔伞了。   邱岘却只是轻轻地碰了碰他的眉心,柔和的蓝光从眉心绽开裹住了陆柯词的身体:“这里阴气太重了,你会受不了的。”   陆柯词这会儿才明白他是好心,抬手按了下眉心后轻声说:“哦,谢谢。”   邱岘没应他,两个人又往前走了几步后杂草里忽然有了动静,陆柯词下意识地握住了自己的手链,下一秒草丛里却弹出一个小鬼,巴掌大小,扒拉着杂草,往邱岘脸上扫了好几眼才确定下来,扭过头冲着身后喊:“少主来啦!”   “噢!”又是一群稚嫩的声音迭声应道。   陆柯词眼睁睁地看着杂草堆里冒出几十上百个小鬼来,有些头顶还顶着几根草,兴奋地跑过来直接往邱岘身上扑:“少主抱抱!”   “少主好久没来啦!”   “少主!”   “哎,哎!”邱岘被他们扑得差点儿站不住,浑身都挂满了小鬼,他有些无语地撕下胸口那个,问,“我来是有正事的,最近几天有没有小孩子跑到这里来?”   小鬼被他拎在手里也不恼,反而开开心心地抱住他的手:“有呀有呀,一直都在哭,刚才都还在哭呢!”   “在哪?带我去。”邱岘说。   小鬼摇头晃脑地,从邱岘手里挣出来小声和同伴说:“在哪呢?在哪……不记得啦。”   “他太吵啦,”另一个小鬼说,“太吵了,我不记得他啦!”   “我不喜欢他哦,”一个头顶三根草的小鬼说,“哭哭啼啼的,一直在喊爸爸妈妈,不喜欢他哦。”   “你呢?”小鬼问旁边一个头顶五根草的小鬼。   五根草想了半天,点点头:“我好想吃草莓蛋糕哦。”   邱岘无语死了,这群小鬼还集体沉默了下来,然后抬起头可怜巴巴地冲邱岘说:“少主!草莓蛋糕!”   陆柯词觉得挺好玩儿的,忍不住扯了扯嘴角,一个小鬼发现他,叫了一声:“噢!”   “啊!”五根草喊了一声,“噢!”   “你们在干嘛啊,去找找那个小孩儿,”邱岘蹲下来,在三根草的脑袋上轻轻点了点,“找到我就叫炙停给你们送蛋糕过来。”   “好耶!炙停!”小鬼们集体欢呼了一声,一溜烟就没了影。   邱岘叹了口气,站起来,余光瞥见陆柯词还在笑。   “你好像个老父亲哦。”陆柯词笑着说。   “啊,”邱岘想了想,自己也有点儿想笑,“……他们是这里的荒灵,只能生活在忘川下游,我平时也没什么空来见他们。”   毕竟要从上游飘到下游所需的时间太久了。   陆柯词点点头,刚想开口说什么变看见那边的草剧烈摆动了起来,五根草再次跳出来,大喊了一声:“是草莓蛋糕!”   “才不是嘞!”三根草跟出来踹了他一脚,不管他哭唧唧的样子,仰头和邱岘说,“我们找到啦!”   陆柯词看向了被他们扯出来的何世千,具体来说是何世千的善魂。   已经喝过了孟婆汤的孩子显然什么都不记得了,他泪流满面,看邱岘和陆柯词的眼神里满是惊恐,邱岘让荒灵们退下后从兜里摸出了那块装着恶魂的木牌。   恶魂并没有喝孟婆汤,所以只要和善魂融合下去,何世千就能想起来关于是谁把他的魂魄切割成两半,又是谁叫善魂去陆柯词身上下的锁。   但恶性也会随之扩散到善魂身上,何世千这个孩子真正的本性会暴露出来,就像人类在极端情绪时所有的恶都一览无遗一样,何世千的本性究竟是好是坏还不好说,毕竟他只有五岁。   只有五岁啊。   善和恶都十分露骨的年纪。   邱岘把恶魂勾出来,轻轻放到善魂面前,两个魂魄天生互相吸引,一个哭泣一个尖叫着完成了他们的融合。   陆柯词一直在旁边看着,有点儿无法形容自己的心情。   何世千的魂魄融合完毕后睁开了眼睛,他想起自己是被面前这个人砸碎了身体的,又想起自己陷害了后面那个人,突然涌进来的记忆搅得他乱七八糟,喉咙里发出了几声意味不明的低吼。   “何世千,是谁杀了你?”邱岘蹲下来直视着他的眼睛,“告诉我。”   何世千咬着牙打颤,几个荒灵跳出来站在他腿上气鼓鼓地说:“告诉少主呀,快说快说。”   “不、不告诉你!”何世千像是怕极了邱岘,却咬紧牙关,“你打我!我不告诉你!”   “是一个男人杀了你,对不对?”邱岘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他杀了你,把你的魂魄砍了一半留在躯体里,你的善魂实在是想念爸爸妈妈所以才回到家里,林钰和何杨都以为你没有死,还教你读书写字……。”   然后被那个男人发现,用法术将善魂捉了回去才会造成林钰和何杨眼里的凭空消失的现象。   何世千在那之前就死了。   “你再不说我一样可以打你。”邱岘说。何世千瞪大了眼睛,恐惧又难过地瞪着邱岘,眼泪流下来,呜咽着说:“是叔、叔叔杀了我,他把我杀死了,还要我去杀人,另一个、另一个黑漆漆的我,带了好多姐姐到妈妈那里去,妈妈是坏人了,她也杀人了……”   “还记得那个叔叔长什么样子吗?”邱岘稍微放松了下语气,“我和这个哥哥去抓他。”   何世千用袖子擦了擦眼泪,说:“我看不清他的脸,一直都看不清,好奇怪哦,明明什么都能看清,就是看不清他的脸。”   邱岘皱着眉,刚要说什么的时候何世千又开口了,小心翼翼地指着陆柯词说:“不过我听见他说,是这个哥哥坏了他的好事,破了他的……什么什么阵,所以他才要我去这个哥哥身上下‘锁’。”   “所以你就按照他说的做了,”邱岘皱起了眉,“还做了很多坏事,对吗?”   “是叔叔让我这么做的!”何世千握紧了拳头,大声说,“我不做坏事就会被他打,真的好痛,我不想这样的!”   “……”邱岘无法评价何世千的事情。   他不把女孩引到林钰那里去,那个男人就会打他,可那些女孩又多么无辜,她们一样也没做错什么。   那个男人才是真正的凶手,是在丰韵布下尸傀阵的男人,邱岘觉得自己应该早些确定下来的,他们擅长催动普通人的恶意和渴求,多么恶毒的做法。   之前向时绘的父亲也说没见过这个男人的脸,天界那边用了各种搜查手段也没能找到丁点蛛丝马迹。   “我不判断你是对是错,”邱岘看着何世千,说,“但是你见过那个男人了,我要把你送到天界去,你帮助那些叔叔找到那个男人,再来过界桥吧。”   这样他身上的罪孽也能轻一些,何世千作为证人也作为线索,多一点能找到男人的可能性是一点。   何世千不知道听没听懂,点点头,钻进了邱岘的木牌里。   邱岘把木牌揣回兜里,抬头看了眼陆柯词,后者并没有什么表情,呆呆地站在那里,就和他上岸时的表情一样。   大概他也评价不出什么来。   “先回去吧,”邱岘指了指忘川中央的那艘船,“和刚才一样走回去,别回头就行。”   “……哦,好。”陆柯词应了一声。   “少主!要走了吗?”五根草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草莓蛋糕哦!”   “哎,”邱岘被他这一句草莓蛋糕逗得心情畅快了不少,“知道了,少不了你们的。”   荒灵们齐声呐喊了句“耶!”后又将视线挪到了陆柯词的脸上,嘀嘀咕咕地不知道在说什么,反正一定不是什么好事儿,邱岘扯了扯嘴角,刚打算喊陆柯词走,这群荒灵就跟刚才扑邱岘一眼齐齐扑到了陆柯词身上。   陆柯词哪经历过这个,压根儿没站稳,直接往后面倒了去,还好身后是片杂草,摔下去不痛不痒的。   “喂!”邱岘喊了声,几步跑过来瞪着这群荒灵,“干嘛呢你们!”   “这个人香香的哦,是花花的香哦,”五根草凑到陆柯词脸旁,蹭蹭他,“我喜欢他!”   “我也喜欢!”   “我喜欢我喜欢!我也喜欢!”   三根草看了他们半天:“噢!让我也闻闻!”   “……你们……”邱岘无语得要死,他看了眼陆柯词懵得不行的表情,板起脸吼道,“再不下来就把你们全丢忘川里去!越来越没个正经时候了!”   “没、没关系,”荒灵一点儿也不怕他,倒是陆柯词被他这一嗓子吼得回了神,眨眨眼睛,把五根草捧在掌心,笑了笑,“他们很可爱。”   “噢!夸我们咯!”五根草高举双手,“草莓蛋糕也分给你吃咯!”   陆柯词笑个没完。   最后要走的时候一群荒灵排排站在河岸边和他们告别,陆柯词蹲下来用手蹭他们,小声说着什么,邱岘没听清,他早就回到船上了。   这群荒灵平时也不怎么亲人,除了他以外连炙停都不亲近,倒是挺亲近陆柯词的。   因为什么?因为他是木灵根,而荒灵也是木灵根的灵么?   邱岘撑着脸,看陆柯词和那群荒灵道别完了,从河岸边走上忘川,朝着这艘木船一步一步走来。   他每一步都踩得很小心因此稳妥得有些过分,脚下水波一圈一圈漾开,把星河搅得一团糟,空中的星星却将光撒到他身上,邱岘揉了揉眼睛,像是看见一个穿着绿色广袖长袍的人走了过来,他一头黑色的长发随意披散,和陆柯词长得一模一样,手里拿着一支生了嫩芽的树枝,嘴唇微启――“邱岘?”   邱岘回过神,哪有什么长发的男人,是陆柯词走到了船边,疑惑地看着自己:“你怎么不理我?”   “……你刚说什么?”邱岘皱了皱眉。   “我们怎么回去?”陆柯词坐上船,像来时那样抱着膝盖,“船不动了。”   邱岘怔愣地盯着陆柯词看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手指在船沿轻轻敲了三下,船便缓缓调转了头,逆流而上。   逆流而上的速度更慢,船头的蜡烛变成红色,火光更明亮了些,照得陆柯词的五官异常清晰,邱岘的眉毛就没松开过,他盯着陆柯词看了会儿,迟疑地问了句什么,声音很小得被水流声覆盖,陆柯词没听清,歪歪脑袋看着他。   “……不,没什么,”邱岘摇摇头,又像是在自嘲似的,低声说了句,“应该是我的错觉……” 第30章   回去的时候就没心思欣赏风景了,陆柯词把下巴枕在膝盖上,目不转睛地盯着邱岘看,他好像一直都是这样,习惯于盯着别人看。   邱岘没在看他,视线是在他身上,却没在看他,穿过他的皮肤和肉体,直捣灵魂,大概是在透过灵魂去看另外一个人。   可是是在看谁呢?   陆柯词有些不解。   小船逆行到中上游时速度突然加快,两岸的风景被高速拉成线条往后撕扯,河水被搅得哗哗地响,陆柯词被晃得有点晕,还有点想吐。   他脸都快憋白了的时候邱岘才回过神,无奈地敲了下船沿让它慢下来,抬头问陆柯词:“你还好吧?”   “还、行。”陆柯词喉咙里堵了一个嗝,嗝又堵住他即将泛出来的酸水,做了好几个深呼吸脸色才好了不少。   上次的尸傀阵事件太大,邱岘虽然是直接搜查的第一负责方,但主要还是天界和阎罗殿那边在处理,这次何世千的事也要过去描述一次,但他不太想和天界那边的委托人打交道,打算叫炙停去交接,还得叫炙停去送草莓蛋糕。   他们出了轮回司后天已经黑了,陆柯词又在地府呆了一天一夜,又没给陆桓意报信,回去免不了挨顿批,他一张脸皱得跟已经被批了似的,跟着邱岘离开轮回司的大门口了才想起来问:“你为什么跟着我去了叶潜家?”   邱岘也是被他问了才想起来自己去找他的原因。   脑海里属于陆柯词的信号已经好久没响起过了,邱岘抬起手腕指了指六芒星:“这玩意儿能让我听到你的心理活动,太烦了,去看看你到底遇到了多大的麻烦。”   “……很烦吗?”陆柯词的重点有点儿偏,“我就是在心里想想。”   “很烦啊,而且不是我自己的想法,”邱岘指了指脑袋,“一个一个的冒出来,很不舒服。”   “就像在小师叔那里一样吗,”陆柯词也抬起自己的手腕,和邱岘的凑到一起,像在做对比,“我听到你要溜的时候那样吗?”   “差不多吧,我在地府的时候听得很清晰,你在想什么,一字不差地传过来了,”说完他自己也觉得有点怪,把手放下,“但是这会儿又听不太见……”   “我没听见过,”陆柯词说,“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明天吃什么。”邱岘面无表情地说。   “真的吗?”陆柯词惊讶地看着他。   邱岘皮笑肉不笑:“你猜。”   陆柯词看了他两眼,哦了一声不说话了。   这心理传达的信号时灵时不灵的不是个办法,脑海里随时会听到另一个人的声音也太恐怖了,得明白它为什么时不时地传达。   邱岘想了会儿,和陆柯词说:“你站在这儿,我去试试这个感应。”   陆柯词没问试什么,他看了邱岘两眼,闷闷地点头。   邱岘往自己脚下施了个传送阵,传送到上方人界一个小小的角落里后闭眼感受了一下,才过去三四秒,脑海里就传来了陆柯词的心声:邱岘好烦。   “哎。”邱岘笑着叹了口气,又传送回地府,他没直接回到陆柯词身边,而是传送回了大殿。这一次声音没了,什么动静都听不到。   他低头看,手腕上的六芒星像是在发光,淡淡的光圈绕在上面看着挺神圣,但神圣这个词不应该和地府沾边。   邱岘又传送回了陆柯词身边:“我知道了,这玩意儿只要我们隔得太远就会触发,我就能听到你心里在想什么。”   这个远还不是普通意义上的远,是指人界地府这样隔了一界的虚幻距离上的远。   “那怎么办?”陆柯词皱起眉,他不太想邱岘能听见他心底的话,怪怪的,很不舒服。   邱岘也不想听,但是总不能让陆柯词一个活人天天呆在地府,迟早会对他身体有害的,他也不能去人界待着,地府那么多事,他三天两头不在主殿炙停已经很烦了,他要再往人界跑炙停能带着鬼将造反。   “要不……”邱岘想说要不再去找鬼医问问是怎么回事,或者有没有阻止心理传达的方法,还没说出口就看见陆柯词打了个呵欠,话到了舌尖被咽回去,他说,“要不你回去睡一觉?”   “嗯?睡一觉啊,”陆柯词想了想,“你会听到我做梦吗?”   邱岘抿了下唇:“……应该不会吧。”   “那我回去睡觉,”陆柯词说着,又打了个呵欠,他好像很累,上次尸傀阵快三天没合眼也没这么累过,“何世千的事……”   “一有情况马上通知你。”邱岘接上他的话。   “……哎。”陆柯词应了一声,不知道在想什么,但又打了个呵欠,整个眼眶都是噙不住的泪,邱岘直接给他画了个传送阵把人传走了。   那边陆柯词刚一到人界,邱岘脑海里又传来了一声属于陆柯词的叹息,尾音拖得长长的,像是有些迷茫和纠结。   他一开始要去常安小区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因为答应了何世千的善魂,结果被人下了套,还知道了何世千的恶魂害了许多无辜的人。善恶本是一体的,何世千一开始的确无辜,到后来却也沾满了血,陆柯词是有些纠结,想起来心里就不太舒服,有点不想理这件事了,但也很想抓到幕后的黑手。   结果脑子里乱乱的,回到猫咖去陆桓意作势要凶他他都没什么反应,疲倦地上楼,随便冲了个澡后坐在书桌前,把这些天大大小小的事全部记下来了才倒回床上开始睡觉。   邱岘倒也不是不能理解陆柯词这种心态,但他没想着多去劝什么,回大殿后发现炙停在那儿候着,他走过去说:“你记得找个时间去忘川下游,给荒灵们送草莓蛋糕。”   炙停点点头应下了:“还有什么事吗?”   邱岘又把这次何世千的事和他说了,交给他去和天界那边的人细谈,阎罗殿那边自己会写书信过去报告,又把兜里的黑宝石摸出来拿给他:“这是在现场找到的,一块儿给天界那边的人吧,用他们的法术应该能找到什么线索。”   “上次尸傀阵里也有一颗红宝石。”炙停接过来,皱着眉小心翼翼地提醒。   “是啊,所以这些宝石上一定有什么线索,”邱岘叹了口气,“加大搜索力度,这人能在短时间内教会别人阵法,修为肯定不低,要抓紧时间去找。别的……就没什么事了,哦,还有,今晚别去找陆柯词收魂。”   炙停把这些事一一记下后离开了大殿,邱岘给几个鬼王回了信,回到一半把自己写烦了。江城的鬼王是个不肯说人话的营销号型写信方式,广陵的鬼王写信文绉绉的看着累,芙蓉城那位倒是热闹,就是每次的信上都有股花椒味,回信的时候容易饿,还有很多性格各异的鬼王,但他们的信都传达来了一个主要思想:再过不久就是你的登位仪式了,我们会亲自上门贺喜,记得要给我们做顿大餐哟。   知道的是登位仪式,不知道的以为哪家大户开仓放粮救助难民了,邱岘可能是被陆柯词影响了,迟八十多拍打了个呵欠,把书信合上,回了自己的屋里睡觉。   他躺在床上,思维不可抑制地发散,像被吹开的一捧蒲公英,最后落在了忘川河面,那个突然出现的人影上。   没看错,那个人影就是和陆柯词长得一模一样,但是怎么会是那副装扮?   就算是前世,也前太久了吧,陆柯词年纪也不大,要到穿广袖长袍那个时候可能得往上倒个好几百年,他中间是有好几百年没投胎么,前世居然会是那副样子的。   邱岘迷迷糊糊地想。也太奇怪了。   睡着没多久,感觉自己的意识又被扯起来之后邱岘有些无奈,任由六芒星的牵引把他带到了陆柯词的识海里。   识海里依旧乱七八糟,但他上次凶了书柜和桌子后那俩就没敢再乱动了,所以还是上次的样子。   邱岘伸了个懒腰,飞到六芒星旁边冲那边喊了声:“陆柯词?”   那边并没有回音,邱岘穿过六芒星回到自己的魂域,里面黑漆漆的,什么都没有,陆柯词没有被扯进来,这次被六芒星带过来的只有他一个。   “区别对待啊。”邱岘叹了口气,反正也没事儿,他没急着出魂域,反而是在魂域里呆了一会儿。   再怎么说魂域也是唯一一个完全属于他的地方,就算陆柯词可以进出,这地方依旧让他安心。   漆黑的天地,漆黑的河流,白色的六芒星,一切都让他感到安心。   他走到河边坐下,看着河流安静的淌,余光忽然扫到了一抹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颜色。   魂域很大,加上最近几次邱岘来魂域压根儿没好好看过,都是往六芒星旁边一凑说完自己要说的话就立刻离开,压根儿没察觉到自己的魂域之内什么时候多出来的,生在角落里的一簇花。   这会儿注意到了才觉得这蹙花简直突兀,无法和一片黑暗的背景融合,显得那样格格不入。   他自己是做不到这种事的,鬼族法术属阴,主死物,不能做出这样向阳而生的东西来。能做到的只有陆柯词。   个闲得没事儿干的人居然往他魂域里种花,也太闲了。   邱岘叹了口气。   不过心情还是很微妙的,他没见过自己魂域里有这样的东西,突然出现了,心里有种很奇妙的感觉。   他在河岸边盯着那簇花看了会儿,忽然起身飞到六芒星旁,穿过去,到了陆柯词的识海里,把散落的书本都捡起来放回了书架上。   就当是感谢他这簇花……吧。   也不是,没什么好谢的,我自己闲着没事儿干而已。   邱岘想。   吾好梦中给人打扫卫生。 第31章   识海地面上那些纸上什么都没写。   邱岘把它们一张一张地捡起来叠好放到书桌上,又开始收拾书架旁掉了一地的书,说是书也不太准确,更多的是一些用线缝订起来的小册子,邱岘随手翻了翻,从里面掉了张照片出来。   照片上是一个举着伞的小孩儿,六七岁的样子,那把黑色的长柄伞对他来说有些太大了所以用双手握着伞柄,穿着很奇怪的衣服,像是有谁喊了他一声似的,正扭过头冲镜头笑得挺开心,照片背面还用黑色的笔写了一句:七岁生日。   “七岁啊,”邱岘自言自语地念,“还挺可爱的……”   “是吗?”   “是啊……”邱岘说完,顿了顿,把照片放回册子里,又把册子放回书架上,深吸一口气,回过头看着旁边的陆柯词。   “哇,”邱岘面无表情地棒读,“你怎么在这里。”   “这里是我的识海。”陆柯词说。   意思是我没问你怎么在这儿呆着就挺给面子了,你还反问上了?   邱岘当然不会顺着他的话说下去,他点点头,嗯嗯哦哦含糊不清地应了半天:“这样啊,我明白了。”   陆柯词歪头盯着他看了会儿,没继续刚才的话题,他看了眼自己被摆正的书架和书桌:“你在帮我收拾识海吗?”   “……啊,”邱岘蹲下来又捡了几本书在手里,“闲着没事儿干而已。”   “没用的,”陆柯词也蹲下来了,他的语调没什么起伏,随手捡起地上的一本书放到书架上,“会消失,我以前也收拾过,不是让它一直乱乱的。”   邱岘看着他把那本书放进书架各层里,不多时那本书便成了透明的颜色,地面上再一次出现那本书的踪迹,还是在陆柯词的手边,就像从未被移动过一样。   “你的识海你自己都不能整理?”邱岘有些惊讶地看着他。   “……是啊,”陆柯词撑着脸,小声说道,“识海里很多东西都不听我话的。”   以前是把乱七八糟的书整理好了,出去一次再回来书依旧乱七八糟,这次更过分了,当着面儿就回归原位,越来越不受自己控制了。   感觉挺没尊严的,自己的东西自己都操控不了。   邱岘抿着唇想了半天,把陆柯词手边那本书拿起来塞进了书架里,这次这本书没有再变成透明回到地面,它乖乖的待在书架里一动不动。   “……我能整理,”邱岘没说自己上次就整理过了,“他们还……挺听我话的。”   陆柯词瞪着那本书愣了好一会儿,嘴唇张开又合上,说不出是惊讶还是别的什么情绪,反正挺纠结的,他伸出手去把那本书拿出来放到别的隔层里,书变得透明,又回到了邱岘放的位置上。   “为什么啊,”陆柯词有点儿不服气,“这里是我的识海。”   邱岘也说不出是为什么,张着嘴犹豫了半天,说:“星星的缘故吧,影响到了。”   “是吗?”陆柯词扭头看着他。   两个人蹲得挺近,中间连半个身位的距离都没有,借着周遭不太明亮的光线,他这会儿才发现陆柯词是猫眼,一双眼睛大且圆,偏偏眼尾是往上挑的,很好看,透着一股诡异的妖艳感。   偏偏陆柯词和妖艳这个词也不搭边,他盯着邱岘发现对方并没有回话的意思就挪开了视线,瞪著书架,然后伸手在边框上用力锤了一下表达自己的不满。   邱岘顿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又捡起几本书放回书架上:“你怎么进识海了?”   “睡着了,被星星拉进来的。”陆柯词嘟囔着,“都是星星的错。”   邱岘哦了一声,不知道该说什么。   两个人又在识海呆了一会儿就没弄了,主要是陆柯词坐在后面跟个财主似的盯着邱岘干活邱岘有点儿不爽,和陆柯词说要起床去处理自己的公务了就回了自己的魂域,陆柯词冲他挥挥手,也把意识从识海里抽了出去。   俩人同时醒过来,星星立刻为邱岘传递了陆柯词心里的想法,一句一句全是骂星星和识海的,有点儿委屈还有点儿埋怨,邱岘揉着眉心坐起来,打算去找找有没有能隔绝掉这个传递想法功能的法子。   最近也是忙得头晕了,他给陆柯词整理书架的时候才想起来自己也有个书房,里头屯了不少古书秘籍,许多都是鬼族不能练的功法他也就放那儿了,平时看着解闷,这会儿去看看说不定能找到什么法子来帮帮自己快被陆柯词吵炸了的脑子。   平时看着也不是个话多的人啊,心理活动怎么这么频繁。   邱岘叹了口气,换了件衣服进自己的书房里,几个平日里负责打扫的小鬼规规矩矩地退出去,邱岘抬手唤过来一盏灯,提在手里开始找自己要找的书。   今天的饭是小师叔的实验款,黄瓜炖鸡蛋,还有几个烧糊了的菜,总的来说非常难吃。   小师叔的厨艺总是这样忽上忽下的,糊不糊的都无所谓,主要是黄瓜炖鸡蛋的味道太诡异了,有点儿令人无法下筷。   陆柯词咬着筷子,抬头看了眼对面仿佛没有味觉吃得十分冷静的尹烛和陆朴怀,又看了眼一脸歉意的陆桓意,想了想还是没把不想吃了说出口。   “哎,对了,”陆朴怀放下筷子,和陆柯词说,“你上次遇上尸傀的时候不是接了个委托,但是委托人早就死了么?”   “嗯。”陆柯词点点头。   “系统那边同意赔偿你辛苦费了,待会儿和我去这边的营业厅一趟吧,”陆朴怀说,“好像有个二十万的样子。”   陆柯词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他快速地点点头:“吃完饭就去吗?”   “是啊,”陆朴怀看见他这样子就有点儿想笑,无奈地叹了口气,“快吃饭。”   陆柯词几下就扒拉完了饭,见陆朴怀还没吃完便坐在一边等,三花又凑到他脚边来,他抱着猫到旁边去坐着,在心里算,二十万,给师父十五万,给小师叔四万,自己剩一万就够了。   加上之前那个女鬼得的一万银行卡里一共能存两万了,都是他自己接委托得到的钱,能买不少东西,想想还有点儿小激动。   陆朴怀也觉得这个饭难吃,但还是给自己小师弟面子,吃了两碗才放下筷子,走过来带着陆柯词出门。   今天阳光挺好,温度不算热,陆柯词一边跟在师父身后一边扯着自己衣服上三花掉的毛,陆朴怀去买了个甜筒给他,师徒俩一边走一边看着周围的人群。   这算是个职业病,鬼虽然接触到阳光就会灰飞烟灭但也不是所有的鬼都不会在白天出来,总有恶心人的东西躲在阴暗角落里随时准备害了人的命,陆朴怀在前方那个等公交的人群里扫了一圈,没察觉到有什么后扭头看了眼还在盯着人群看的陆柯词。   “问你个事儿啊,”陆朴怀把手揣在兜里,慢条斯理地说,“你最近怎么忽然开始自己接委托了,以前不都是跟着我一起的吗?”   “你去别的城市又不带我一起去。”陆柯词啃了口甜筒含糊不清地说。   “那是有原因的嘛,”陆朴怀笑了,“现在是在讨论你的问题。”   陆柯词低头把甜筒吃完了没说话。   陆朴怀也不接着问了,他看着陆柯词,想,孩子长大了总要经历叛逆期的,不能管太多。余光又瞥到了陆柯词的手腕,他皱了下眉毛,抓过他的手仔细看了看:“这是什么?六芒星?”   “噢,是印记,”陆柯词舔舔嘴唇,“邱岘也有的。”   “邱岘?那个鬼王?”陆朴怀愣了下,“不……这个印记是什么?”   “啊……”陆柯词觉得有点儿难解释,也是到了这会儿了他才发现自己忘了和师父说六芒星的事了。   最近太忙,几乎三分之二的时间都在地府呆着,回猫咖也只是为了睡觉而已,他抿了下唇,想,应该从哪里开始解释?是从他胆肥到敢往忘川里潜水还是去了趟阎罗殿,连识海都有旁人进出自如了开始说?   感觉从哪里开始都会被骂,师父一定会变凶。陆柯词忽然有些急了,另一只手上的手链剧烈颤抖起来:“这个,我也不知道……就是,没害处。没关系的,鬼医说是功法,他,他没……就是……”   陆朴怀怔了怔,连忙放松语气,拍拍陆柯词的肩膀,从兜里摸出一颗糖塞进他嘴里:“没事没事,我不是要凶你,放松点儿,放松。”   陆柯词哦了一声,连续做了好几个深呼吸,手链还是抖个不停。不远处的阴影处忽的阴气升腾,陆朴怀眼神凛冽,往那边一扫,邱岘从那团阴气里走了出来,脸色黑得像他魂域里那条河,手里还拿着本书。   邱岘看了眼陆柯词才抬眼和陆朴怀打招呼:“陆柯词的师父?”   陆朴怀下意识地护了下陆柯词:“鬼王?”   “啊,是,”邱岘手一合,那本书被一团黑气裹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把手抬起来给陆朴怀看他的六芒星,“这个印记是忘川里一个被封印的功法,委托了阎罗殿的鬼医大人在查它的来路,总的来说没有害处。”   “你确定无害吗?”陆朴怀的表情有些严肃,“来路不明到阎罗鬼医都查不出来路?”   “……我确定无害,毕竟我身上也有一个,”邱岘说,“目前为止我们两个身上都没有出现过任何异常。”   如果识海魂域共通不算的话。   “目前没有不代表之后没有,阎罗鬼医知晓的事多但总有疏漏,”陆朴怀说,“不然请鬼王同我回去,叫上我师兄来看看这东西?”   “你师兄是……?”邱岘疑惑地问了句。   “白虎仙君。”陆朴怀说,“他最近正好在人间。”   ……操。   邱岘有点儿震惊地看了眼陆柯词。   师门是个大师门,师父是捉鬼行业内有名的道士,师伯还是天上的仙君?   背景这么大的吗?   陆柯词丝毫没察觉到邱岘的震惊,他甚至跑到识海里问邱岘:“你怎么来了?”   邱岘掩下自己惊讶的表情,同意陆朴怀的建议后和他们一起走,趁着陆朴怀没注意,压低了声音和陆柯词说:“我和你说过只要我们距离隔得太远,我就能听到你心底的声音,记得吧?”   “记得。”陆柯词点点头。   刚才陆柯词心慌害怕的时候心里活动特别剧烈,以一秒五句的速度在邱岘的脑子里唱了段rap,唱得邱岘离当场去世就差一点点,连书都没放下就来了。   烦得不行。   “记深刻点,”邱岘推了他一把,“吵到我了。”   陆柯词不明所以地推了回去,邱岘又推了他一把,两个人在后头推来推去,最后以陆柯词拔伞要打架做收尾。陆朴怀看着窗户上映出来的两个人,发自内心地叹了口气。 第32章   邱岘还是第一次来人界的委托营业厅。地府也有一个,不过那是为了给打不过厉鬼的道士设置的救助站,硬要说成营业厅也不太行。   他看着陆朴怀和陆柯词在那边办理好了手续,对接人亲自将赔偿的二十万打进陆柯词的卡里,小屁孩儿眼看着开心了头上又要掉些花瓣出来,陆朴怀手一抬,不知道从哪摸出顶帽子飞快盖在他头上,冲对接人笑得尴尬而不失礼貌:“麻烦了。”   “没,是我们这边审核不过关。”对接人笑了笑,又客套了几句才把师徒俩送出来了。   陆柯词把帽子摘下,将帽子里的花瓣一瓣一瓣捡进手心里,小声和邱岘说:“你等会儿要和我们回去见我师伯哦。”   “嗯。”邱岘应了一声,看着他把花瓣全捡出来后用力一捏,花瓣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又把帽子戴上,说:“我师伯有点点凶,你不要怕他。”   邱岘又应了一声。   凶倒是自然的,白虎是四方神兽中最凶残好战的一位,邱岘虽然不爱和天界打交道,但也听说过,这位神君曾单枪匹马灭了魔族的王,又和妖族的王拼了个两败俱伤,一己之力镇压两界,强得不行。   不过既然是四方神兽应该是天地初开时,由天地灵气孕育而出,怎么会是陆柯词的师伯?   “哦,因为师伯做错事,被罚到人间历劫,”陆柯词说,“然后被师祖收入门下,当了大徒弟,我就要喊他师伯了。”   邱岘看了他一眼:“你感应到我心里在想什么了?”   陆柯词顿了顿,嘴角漾开了笑:“听到一点点。”   必须得把星星的感应阻断。   邱岘想。   不然就只能把陆柯词埋了,知道得太多,电视剧里先死的都是这种人。   不过后一个想法陆柯词没能感应到,他把帽子还给陆朴怀,三个人沿着路走回去,陆朴怀这次买了两个甜筒,陆柯词和邱岘一人一个,一边吃一边走回了猫咖。   猫咖外头立了关门的牌子,门没锁,刚进店三花就扑了过来,陆柯词把它搂进怀里,想想又回手递给邱岘:“你要抱抱吗?”   “不抱。”邱岘说。   他今天穿了件黑色的短袖,抱完可能浑身都是毛,挺烦的。陆柯词哦了一声,又把猫重新搂回怀里。   要联系师伯还挺麻烦的,毕竟是个神君,身上也不带手机什么的,陆朴怀硬是画了好几张传声符那边才传来了回应,两边说好在陆桓意的猫咖见面就没了声响,不多时猫咖的门被推开,迎客铃撞得叮铃响,走进来一个比陆朴怀都高出半个头的男人,他往屋里扫了眼,原本坐在飘窗边的陆柯词立刻把猫放下了。   “师兄。”陆桓意和陆朴怀一起喊了一声。   陆柯词走过去,冲他拱拱手:“师伯好。”   男人盯着陆柯词看了半天,忽然抬手在他脸上捏了一把:“不错,长胖了。”   邱岘无语地看着那个男人,等他把视线挪到自己身上了才换上一幅正经的表情,点点头:“白虎神君?”   “叫我娄海就好,”娄海说,“不必拘谨。”   倒是也没有多拘谨。   邱岘抿抿唇,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礼貌性地笑一下,气氛还挺尴尬的。   “你来看看他们俩这个印记啊,”陆朴怀抓了把瓜子嗑,顺手牵着陆柯词到沙发上坐下,“到底有没有害处,有害处你得帮帮他。”   “嗯,让我看看再说。”娄海走过去,拉过陆柯词的手看了看,邱岘也只好走过去,坐在陆柯词的旁边,等娄海叫自己拿印记给他看。   不过娄海只扫了眼邱岘的手腕就下了定论,说:“你们这是同一种未知功法,且在识海和魂域内都有印记了,对么?”   陆柯词可能有点儿怕师父对自己隐瞒这一切的事发火,瞥了陆朴怀一眼,抿抿唇又扭头看邱岘:“对么?”   邱岘看了他一眼,扯扯嘴角:“啊,差不多吧,鬼医说的。”   “这印记在识海内的样子应该和手腕上的不一样,”娄海伸手想碰碰陆柯词手腕上的印记,还没挨着就被一股神秘力量弹了下手,他惊讶地挑起眉,想了想,冲邱岘说,“你能碰到他手腕上的六芒星么?”   “能。”邱岘如实说,“似乎只有我们两个人能碰到彼此的星星。”   “星星在识海里有一圈光圈,”陆柯词补了句,“在星星外面,围着。”   “嗯……”娄海点点头,沉思了几秒后忽的抬起头,说,“你说话变流畅了?”   “啊。”陆柯词愣了愣。   “是哎,”陆朴怀在旁边说,“我刚就想问的,你说话怎么变流畅了?”   “有了星星以后就流畅了,”陆柯词挠挠脑袋,“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记忆也变好了,但是只能记得这两天的事,还是要用记事簿来记录。”   “你说话和记忆的残缺都是魂魄受损导致的,小时候你三师叔祖喂了你那么多药才让你勉强记住一天的事情……”娄海低声说,“因为这一个印记就……这个印记改变了你的识海么?”   识海修建在魂魄之上,既然是在它出现之后陆柯词的情况有了好转,那么只能是它对陆柯词的识海做了什么才会如此。   陆柯词撑着脸想了半天,干脆把意识潜入识海里去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再睁开眼和娄海说:“没有,它一直都挂在识海的天上,识海里没有变化。”   旁边沉默了半天的邱岘忽然开口:“如果识海里……乱七八糟的,整理好了以后,算对魂魄的一种修复么?”   陆柯词顿了顿,忽然瞪大了眼睛。   识海建在魂魄上,算是魂魄的一种精神表现,魂魄有损伤里面的东西自然无法摆放整齐,只能乱乱的,但那些东西被摆正了,就等同于精神得到了抚慰。   娄海也想了一会儿才抬眼看着邱岘:“算是吧,识海如果乱了就代表魂魄受损,如果能整理好肯定是一种修复。但识海的主人在修复魂魄之前,自己是不能动不了识海里那些乱掉的东西的。”   可是邱岘不是识海的主人,所以他能把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整理好,陆柯词醒来之后识海精神得到安抚,即使魂魄受损也能得到轻微的修复。   邱岘和陆柯词对视了一眼,两个人眼底都是藏不住的惊讶,他们没想过随手打扫个卫生还能有这功效。   娄海看他们对视了好一会儿,忽然沉下脸来:“陆柯词,这六芒星印记还有什么功效,全都说出来,不准隐瞒。”   邱岘看见陆柯词手腕上的手链轻轻颤了一下,随后说:“星星……能让我的意识去邱岘的魂域,也能让他来我的识海,我们两个的识海和魂域被星星连接起来了,他帮我整理的识海。”   旁边的陆朴怀停下了嗑瓜子的手。他把剩余的瓜子都放到一边,拍干净手里的碎屑后抬起眼,不可置信地看着陆柯词:“这么重要的事儿你不和我说?”   “不,不是的,我,没想好,不是故意,我……”陆柯词急了,手指重重地捻着自己的衣摆,邱岘发现他好像一急起来就不会说话一样,干脆拍了拍陆柯词的肩膀,接过话头:“不知道怎么说而已,鬼族的魂域和人族道士的识海相连且意识在两个地方来去自如,这话说出来谁信?”   陆朴怀也沉下脸色。识海对于一个道士来说十分重要,将来得道成仙之前结婴可是要结在识海里的,多了个来去自如的东西万一对结婴有所损伤,成仙时出了纰漏,渡劫仙雷可是能直接劈死人的。   陆柯词见陆朴怀不说话了,抿着唇盯着自己的手看了半天,忽然松开衣摆,把伞坠从手链上扯下来,邱岘注意到他的动作还以为他要直接开打,结果他只是把伞坠紧紧地握在掌心,连续地做着深呼吸。   伞坠的伞头是钝的,却也耐不住陆柯词用了浑身力气去握,伞头戳进掌心里,不多时流出血来,邱岘在旁边看了半天,最后还是没忍住,皱着眉拉过陆柯词的手,把他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没拿走伞坠,反而是和他掌心相贴,牢牢地牵着他,陆柯词怔愣着看了邱岘一眼,抿着唇没说话。   陆桓意端了茶过来,哐啷一声放下,指着陆朴怀和娄海说:“有什么事儿你们不能好好说啊?黑着个脸谁欠你们钱了啊?”   他又看了眼邱岘和陆柯词拉在一起的手:“你们四个上我这儿来演苦情剧了是不是?”   娄海被陆桓意这一吼吼得回了神,无奈地扯了扯嘴角:“说什么呢岁岁。”   “好好儿说话,”陆桓意拉过一张椅子坐在了旁边,“都是一家人,别说两句就黑脸。”   陆朴怀吐出一口气,抬手在陆桓意头上揉了一把,他看着邱岘和陆柯词牵着的手,顿了顿:“陆柯词?”   “啊,”陆柯词回过神,看着师父,嘴唇动了好几次才说,“对不起,不是故意……瞒着你。”   “……没事,”陆朴怀摆摆手,“还有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让我俩心电感应了,”邱岘接着说,“他还好,我比较严重,我们俩距离太远或者一个在地府一个在人界的时候我甚至能听清他心底的每一句话,这个有没有办法阻隔一下?”   挺吵的。后一句邱岘没说出口。   娄海这会儿也放缓了神色,他想了想:“你们既然识海和魂域共通,有心灵感应也是正常的,不过你这边情况这么严重……”他说着,手沾了点茶水,在桌上画了个什么符号。   邱岘看得无语死了。陆柯词上次也是这么用茶水在桌上画六芒星的,合着你们一整个师门都特喜欢用茶在桌上画画?   娄海画好后那个符号飞起来,到了邱岘面前,邱岘还有些抗拒,但没感觉到什么恶意后才允许它靠近自己,也仅仅是在鼻尖上碰了一下就消散了。   “我只能给你们做个小小的阻断,”娄海说,“心情特别激动的时候你们还是会感应到彼此。”   邱岘点点头,扭头看着陆柯词:“你少激动。”   “你才少激动。”陆柯词瘪瘪嘴,把手抽了回来。   “还有就是……虽然鬼医说这个印记是功法,但我看更像是一种契,”娄海顿了顿,说,“师徒契不能牵连识海,主仆契识海相连却不能穿梭自如,能牵连识海又能穿梭自如的只有……双修契。” 第33章   陆柯词低头处理了一下掌心的伤口。   今天猫咖休业,店里只有几只猫窜来窜去,还有几只趴在猫爬架上晒着太阳睡觉。毛被阳光照得每一根都清晰可见,陆柯词盯着三花看了一会儿,把脑袋转回来,盯着自己师伯看。   从娄海说出这可能是个双修契后众人就陷入了沉默,像被场景之外的谁喊了声停一样半点儿声音都不再有。邱岘甚至钻到魂域里去盯着那颗发着光的白色六芒星看了会儿,想,不会吧?   双修契?他和陆柯词?什么时候签的契?开玩笑也不是这么个开法。   可娄海的表情不像是在开玩笑。   “确定是双修契吗?”邱岘有点儿不相信,比起天界的人他更相信阎罗殿那个脑子不好的鬼医,下意识地说出口后愣了愣,抬眼看着娄海,“抱歉,我……”   “我知道,毕竟在双方都不知情的情况下签订了双修契的事的确很诡异,”娄海说,“我也没碰到过这样的情况。”   “啊。”邱岘应了一声。   娄海将一个空的一次性杯子放在桌上,冲陆柯词说:“往里面变朵花试试。”   陆柯词点点头,手在杯子上面轻轻点了点,有绿色的光点从他的指尖落下,轻轻落到杯子里,眨眼间便生出绿叶,从中开出不少湛蓝色的花来。   娄海又冲邱岘说:“双修者功法会逐渐同步,你试试能不能操控他变出来的花。”   邱岘盯着娄海看了好一会儿,才抬手,在杯口轻轻碰了碰,里面的花朵没有任何的反应,他皱起眉,又十分认真地调动起身体里的力量,杯子里的花叶都无反应。   邱岘松了口气,这口气还没松到底,最小的那朵花瞬间涨大,把塑料的杯子撑得噼里啪啦一顿乱响。   “哇。”陆柯词感叹地轻喊了一声,喊完就闭嘴了。   屋里的几个人又陷入了沉默,这就确定下来他们俩的六芒星不是什么功法,的确是双修契。   娄海盯着花沉思片刻,手指在桌上轻轻点了点:“你们确定你们不知道这个契是什么时候签下的吗?”   陆柯词下意识地瞥了邱岘一眼,又看着师伯摇摇头。   “那这个六芒星是怎么出现的?”娄海又问。   “我沾到了他的血,弄不掉了,就去忘川河里洗,”陆柯词关于这一段的记忆有些模糊了,好在今天起床时看了记事簿,还能说出一些缘由来,“忘川的河水里……有块石头,我捡起来以后就有星星了。”   “我不知道我什么时候有……印记的,”邱岘想了想还是没说契,他有点儿不能接受这个说法,莫名其妙被人签了双修契,开什么玩笑,“反正注意到的时候魂域里已经有了,不过应该是在他捡到石头之后。”   “什么石头?”陆桓意插了句。   “就,这么小一块石头,”陆柯词比划了下,“捡起来就不见了。”   “忘川里有石头?”陆朴怀看向邱岘,“我记得忘川河内……”   “没有,按理来说是没有石头的,”邱岘皱着眉说,“而且碰到石头的就他一个,我怎么会有印记的?”   这事确实麻烦。   且不说陆柯词一个未成年的小道士和鬼王在两个人都不知道的情况下签了双修契,这双修契一旦签订两者魂域识海共通,修为也会逐渐同步,到最后一步甚至会共用一个识海,可道士怎么能和鬼共用一个识海?   道法自然,取天地生气,而阴属死物,如果真放任不管让两颗六芒星完全共通了,陆柯词和邱岘之间必然有一个会受伤,甚至会因为对方的法术而被破坏魂体,身消魂散,且受伤的那一方是陆柯词的可能性极大,毕竟听邱岘的形容,主契是在他的身上。   而契约分血契和魂契两种,搞不清他俩签的到底是魂契还是血契就没法儿抹去,毕竟这俩当事人自己也是懵的。娄海皱起眉,想了半天,最后叹了口气:“你们俩只能去羡仙坛一趟了。”   羡仙坛这三个字一出邱岘就满脸写满了嫌弃,陆柯词一幅懂了的样子认真地点点头,然后扭头问邱岘:“羡仙坛在哪?”   “昆仑那边一个小破祭坛,”邱岘撑着脸说,“一群想成仙却无论如何也突破不了飞升大关的修道者弄的,待在那儿潜心研究功法和天上那群神仙不要了丢下来的仙器。”   “那里有一样法器叫无垠菩提,能知未来看过去,你俩只需过去借无垠菩提来查看一下双……六芒星印记究竟何时出现的。”娄海说。   六芒星出现之时必定是他们定下契约的时候,如果是血契便会有红光闪烁,魂契便是白光,搞清楚契约的种类了便能用专用的心诀抹去,娄海顿了会儿,语气忽然变得十分严肃:“记得,用无垠菩提的时候定不可大胆窥探未来,未来由天定,无端窥探必遭天谴。”   “……但是我去不了,”邱岘拧着眉毛往沙发里靠了靠,“再过不久是我的登位仪式,这期间我去不了别的地方。”   “昆仑不远啊,”陆柯词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把手机摸出来查地图了,“你会画阵的嘛,我们飞过去。”   邱岘有些无语地看着他:“这个昆仑说的不是昆仑山,说的是仙境昆仑,你拿人界地图查什么查。”   “……哦。”陆柯词把手机收了起来,“很远吗?”   “羡仙坛的道者立了个结界,靠近五百公里以内必须步行才能上得了羡仙坛,许是烦了那些道行不如他们还试图来窥探仙器的人吧,”陆朴怀解释道,“步行五百公里,过去的话的确得耗上一段时间。”   “那我一个人去吧,”陆柯词说完,顿了顿,“师父也去?”   “我去有啥用,他和你签的契约,”陆朴怀指了指邱岘,“他不说他没碰那块石头么?我估计你俩这契约的关键可能不在石头上,他也得过去看看自己的六芒星到底什么时候出现的。”   “你那个什么登位仪式,推迟一阵子不行吗?”陆桓意撑着脸问,“你们那双修契如果真的结合了,到时候虽然受伤的是陆柯词,你也不会好受的吧?”   “登位仪式千年一次,”邱岘耐下心来和他们解释,“彼岸花千年一开千年一败,只有在彼岸花开败的时候鬼王才能举行登位仪式,到时候由地官亲自主持,这是阎王定下的传统。”   “什么傻逼传统。”陆桓意小声说了句。   娄海瞪了陆桓意一眼,想了想,又问陆柯词:“如今你识海里的六芒星是什么模样?”   “黑黑的,周围光圈亮了,星星的六个角还是黑的。”陆柯词说。   不等娄海问,邱岘接过陆柯词的话:“我的也是。”   “那就还好,双修契还未完全激活,”娄海松了口气,“你的登位仪式还有多久才举行?”   “下个月三号。”邱岘说。   “那也没几天了,”娄海点点头,“登位过后就立刻起身去昆仑,来得及。”   进入羡仙坛的结界范围后便不能再向外传达书信了,如果陆柯词独自去了,没查明白六芒星到底怎么出现的,还得徒步走出结界,叫上邱岘一块儿走回去,几个人都觉得没这个必要,又商定了一下前进路线,到时候由陆朴怀带着他们去羡仙坛,娄海此番下凡还有别的事不能带队,不知道邱岘什么心情,反正能和师父一块儿出远门了陆柯词还是挺开心的。   陆朴怀好笑又无奈地看着他:“我们不是去春游啊,五百公里,很难走的。”   “可以休息的嘛,”陆柯词说,这会儿他才发现伞坠还在掌心里握着,他把它挂回手链上,“我好久没和你出远门了。”   “哎,我发现你说话流畅以后挺喜欢撒娇啊,”陆桓意扭头看着他,挑起眉,“冲我撒一个。”   “不撒娇,”陆柯词摇摇头,终于如愿以偿地抱住三花了,“我很硬汉的。”   “你怎么老逮着这一只猫啊,”邱岘看了眼那只懒洋洋的三花,“店里还有这么多别的。”   “别的都和我不亲,”陆柯词说,“它和我亲。”   邱岘抬手在三花身上摸了一把,三花抬眼瞥他,甩着尾巴往陆柯词怀里钻,陆柯词笑着往旁坐了坐:“它不喜欢你哎。”   “没事,我也不喜欢它。”邱岘把手收回来,面不改色地说。   陆柯词笑得不行,抱着三花坐远了,三花才把脑袋从陆柯词怀里伸出来,张大嘴巴打了个呵欠。   陆桓意他们留邱岘在这儿吃饭,邱岘说不了,得回去。他这一趟出来又是没给炙停报备的,待会儿炙停找不到人可能得抓狂,其余几个人笑着叫他赶紧回去,邱岘莫名其妙的有一种小学生到好朋友家里做客的感觉。   他画了传送阵回地府,陆柯词跑到识海里去问他:“你到了吗?”   “到了啊。”邱岘回到大殿,在椅子上坐下后把意识潜入了魂域。娄海下的那个阻断法术倒是挺管用,他这会儿真的没再接收到陆柯词主动说话以外的信号了。   “我问你哦,”陆柯词把意识凑到识海边,其余几个人看他就像睡着了似的,陆柯词还嘟囔了句这孩子怎么说睡就睡边扯了个毯子给他盖上,陆柯词小心翼翼地问,“双修契是什么?”   邱岘:……   “不是,我们谈了这么久合着你没听懂啊?”邱岘震惊得不行。   “听懂了啊,我们要等你登位仪式结束了再羡仙坛找法器,看星星是怎么来的嘛,”陆柯词说,“我就是不知道双修契是什么,师父没说过。”   可能说过,但是忘了。刚才大家凑一块儿谈正事那个态度陆柯词又不太好问一句这样的话,感觉也不太好问师父,反正不知道怎么回事,他总觉得关于星星的事更想和邱岘讨论一点。   邱岘那边沉默了半天,说:“……双修契就是……一起修炼的契约。”   “怎么修炼?”陆柯词问,“心法还是体术?”   “……体术吧,”邱岘一脸一言难尽,“应该算是体术,也有心法。”   “哦,”陆柯词应了一声,“我懂了。”   你懂个屁。   邱岘想。却没来得及意识到他此刻是意识在魂域里,又凑在六芒星边上,陆柯词轻易就获取了他的想法。   “你才懂个屁。”陆柯词说。   “吃你的饭去。”邱岘说着,把意识抽离了魂域,心情十分复杂。 第34章   回去之后邱岘处理了挺长一段时间文件,把近日投胎名单都签好字交给炙停,让他送到阎罗殿那边去,再回头来处理来自其他地区鬼王的书信。   这次来自其他地区鬼王的书信尤其多,大概是快到了他登位仪式的缘故,平日里没什么联系的鬼王也发来了信件表示祝贺,不久后在阎罗殿举办的登位仪式一定会如期赶到。   邱岘把这封信丢到了一边。   就算不是为了邱岘的登位仪式他们也一定会到,彼岸花千年一开千年一败,没有鬼王上任的时候众鬼王便是在阎罗殿听地官训话,信里还说些什么“你是我见过最有资质的鬼王,为了你也一定会赶到”的屁话,不敢到一个试试,地官当场就把你剁成馅。   黔州的鬼王也传了信过来,邱岘挑开上面的火漆,一行一行看过去,字里行间都是在问:你要吃折耳根不哇?   和芙蓉城那位如出一辙,芙蓉城的鬼王每次都罗里吧嗦一长串,以“巴郡那个瓜批鬼王又来找我打架,瓜戳戳哈脑壳”为开头,“上回送你的火锅底料吃完没得嘛?要不要我再送点过去?”为结尾。   邱岘想了想地府仓库里屯着的数不清的火锅底料还有鱼腥草,又想了想上次孟婆抱怨说她的汤里都有股牛油味了,提起笔给他们回:不用,谢谢。   这几位鬼王是比较好玩儿的,和邱岘也合得来,还有前几年大理鬼王宴请四方,请大家去吃菌汤,结果十几个鬼王食物中毒,回来指着柱子骂你为什么不去投胎的事儿邱岘笑了好久。   只是这次登位仪式之后不能和他们聚长久一些就得走了,他得早点去仙境昆仑把六芒星弄掉。   想想还有点儿麻烦。   邱岘起身回了寝殿,打了个呵欠,躺在床上,没过多久就进入了梦中。   意识又一次被牵离,邱岘还以为自己又要到陆柯词的识海之中了,一睁眼却并非如此。   他来到了一片漆黑的地方,周围黑得透不进一丝光,邱岘站在这里――准确来说不是站,他漂浮在这片黑暗里,脚不着地,后面也是空荡荡的一片,却感受不到丁点害怕,他是这片黑暗里唯一发着光的东西。   周遭温热,邱岘四处碰碰摸摸,发现是一个球形一样的东西裹住了他,墙壁温热柔软,似乎能无限延长。   什么地方。   邱岘皱起眉,发现自己的书也无法召唤出来了,他甚至没有办法使用任何法术,身体里的修为和阴气变成仿制品,奇怪的是邱岘在这个地方连恐惧的情绪都提不起来。   这里温柔得像柳絮拂过头顶时的那阵风,邱岘逐渐无法动弹,眼皮被人温柔合上,意识又开始混乱,他听见有人轻轻敲了敲墙壁的外头,带着抱怨小声说:“你先不信我,那我也不等你了。”   “少主哎。”   邱岘睁开了眼睛。   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湖蓝色,那颗黑色的六芒星只有光圈亮起,紧接着一个人影落进眼底,邱岘像是看见了一抹绿色的广袖边,眨眼又消失不见。   他定了定神,抬头看着陆柯词:“你喊我什么?”   “喊你邱岘,鬼王,你都不答应,”陆柯词坐在邱岘对面,撑着脸说,“只能喊少主啦。”   “……啊,我没答应吗?”邱岘活动了下有些发麻的胳膊,“我……怎么了?”   “不知道,我感觉识海很难过就进来看见你在这里睡觉,”陆柯词说,“不要在这里睡觉。”   “哦,我被六芒星带进来的,”邱岘说完,顿了顿,“你说你怎么了?”   “很难过,”陆柯词也有些迷茫,他都准备上床睡觉了,心口忽然一阵酸,魂魄之内有什么东西满得就要胀开,吓得他赶紧将意识潜入识海,结果看见邱岘在这里睡觉,“不知道怎么了。”   “你……”邱岘顿了顿,“有没有穿过绿色的衣服,广袖长袍那种?”   “什么袍?”陆柯词看着他,“道服吗?在师门的时候会穿,但是是黑白色。”   “……那算了,没什么。”邱岘深吸了口气,嘴里含含糊糊地不知道又应了句什么,站起来,不知道站起来要做什么,便蹲下去给陆柯词整理他那些掉出来的书。   识海里被邱岘整理两次后已经整齐了不少,全部整理好后虽然不能完全修补陆柯词的魂魄但也能给点儿帮助,比如让他的记忆量变成一个星期,一个月啊之类的。   “不过你这样不算睡觉吧?”邱岘回头看着陆柯词,“醒来之后还是有记忆。”   “嗯。”陆柯词点点头。   “那一直不睡不就不会失忆了么?”邱岘把书放回书架上,“反正你意识待在识海里肉体也能得到休息。”   “师父说我一定要睡觉的,”陆柯词说,“我现在就要去睡觉了。”   “为什么,修道之人不是肉体休息就行了么?”邱岘回头看着他。   陆柯词停顿了挺久,估计是在想原因,太久以前说的事了,他自己也不太确定是为什么,只是依稀记得师父这样说过。   邱岘也不指望他能想起来,叹了口气后说:“行了,去睡吧。”   陆柯词点点头:“晚安。”   “啊,”邱岘说,“晚安。”   话音刚落陆柯词就离开了识海,邱岘搭在书架上的手微微停顿,他有些迷茫地回头看了眼那颗六芒星,还没把自己迷茫的情绪涌到极点,陆柯词忽然杀了个回马枪:“你别在我识海里睡觉啊,我会难过的。”   邱岘一怔,随即不耐烦地摆摆手:“知道了,睡你的觉去。”   这次陆柯词是真的走了。   邱岘整理完地上的书,发现书架后头还压了张字条,字条是空白的,什么也没写,他把字条抽出来准备放到书架上去,余光瞥到了书架后头那个不知名的法阵,最外圈的五个凹槽里多了一颗宝石。   上次他注意到这里的时候只有一颗红色的宝石,这次最右边的凹槽里多了一颗黑色的,他伸手摸了摸,宝石上却像是有一层结界似的碰不到实体。   虽说形状不太像,但在尸傀阵里捡到的红宝石,在何世千家里捡到的黑宝石,这宝石出现的顺序简直一模一样。   邱岘皱紧了眉。   这些宝石到底是什么?为什么会随着他们捡到而出现在陆柯词的识海里?陆柯词根本不知道黑宝石的存在,而且两颗宝石都交给炙停上交天界了,陆柯词的识海里怎么会有?   还有三颗……陆柯词之后也会按照顺序得到三颗宝石?   集齐之后又会怎么样?   以及自己的那个梦,在那片黑暗之中迷迷蒙蒙听见的那句抱怨……分明就是陆柯词的声音,但陆柯词没说过那句话,他记得很清楚,他们从相遇以来陆柯词就没有用那种抱怨的语气说过话,但感受到的那些环境和语调又是那么真实,连陆柯词都感受到了识海的难过。   如果自己一直看到的人影和听到的话都是真实存在过的,那么只能是……前世,那身广袖长袍不可能是现代,现如今连天上那群老古董都不那么穿了,陆柯词的才十七岁,更不可能有穿成那样到处跑的经历。   前世,陆柯词的前世和自己遇到过,自己为什么没有具体的记忆?   邱岘表情有些沉重地穿过六芒星回到自己的魂域之中,再将意识抽离,肉体醒来,他翻身坐起,愣了许久后起身出了寝宫,唤来炙停:“随我去趟三途川。”   炙停愣了下,随后应道:“是。”   人的生死自有定数,生死簿上有所记载,却会在投胎后消去此人的记录,要想再查,只有去三途川的葬海阁,那里有所有人的前世记录,几时出生,几时死去,做过坏事几件好事几起,统统记录得清清楚楚。   炙停虽然不知道邱岘要去查谁的记录,但也提着灯跟了过去。   暗处,一个人影闪过,行走时的风带灭了墙上的烛火,他藏身于暗处,无人发现他的行踪。   “邱岘登位以后就是大鬼王了吗?”陆柯词睡醒之后还记得昨天的事儿,他的记忆力随着识海的整理到了勉强能记住三天以内事情的地步,“是不是没有人会喊他少主了。”   “喊他少主是因为他年轻吧?”陆桓意想了想,“他看着和你差不多大。”   “他说他比师父还大好多,”陆柯词说,“老妖怪。”   那边的尹烛不动声色地放下碗筷,抬眼看着陆柯词。   陆柯词顿了顿,改口:“老鬼,老鬼。”   陆桓意笑得不行,等几个人都吃完饭后把碗筷拿回屋里去洗,顺便下楼将猫咖开业,陆朴怀今日早早地跟着娄海不知道干嘛去了,早饭都没吃,陆柯词一个人抱着三花坐到飘窗边,进来的客人都是常客,对这位飘窗专业户早已习惯了,甚至对他笑着打了个招呼。   陆柯词不认识他们,有些懵地点了点头,耳畔传来一声细小的喊声,他扭过头,看见一个东西缩成小小的一个在那边招手,空气中阴气蔓延,陆柯词皱起眉,取下自己的伞缓缓超那边走了过去,侧身时进入客人的视野盲区,将伞变大后握在手里,专注地盯着那个小小的东西。   “哇靠,你又不认识我啦?”那东西将身上的斗篷一掀,一张有些眼熟的脸露出来,“我啊!马面9号!”   “啊。”陆柯词盯着他想了一会儿,记事簿里是有这个鬼的记录的。   “什么破记性,”马面9号不太服气地哼了一声,“这才多久没见你就把我忘了!”   陆柯词翻了个白眼不打算理他了。   刚准备走开,马面9号又说了句:“哎你别生气,我是来送东西的,我们家少主最近就要正式登位,其他地区的鬼王送来好多东西,地府仓库都快堆不下了,少主让我们送一些过来。”   说着递出一个小小的戒指,马面9号接着说:“这个上面施了咒,你把咒破坏掉送你们的东西就能取出来了。”   “你干嘛变得这么小。”陆柯词拿着戒指比划了一下,马面9号的身体和戒指圈儿一样大。   “哎,晒到太阳会死嘛,没办法,要送的人太多,只能白天也来加班啦,”马面9号说着,又退到角落里,“那我去送下家了,拜拜啊!下次别把我忘了!”   “哦。”陆柯词应了一声。   陆桓意这时候路过,走过来勾着他的肩膀问:“哪儿来的戒指?”   “邱岘送的。”陆柯词说。   “哦,”陆桓意应了一声,过了十几秒后他忽然一抬头,“谁?”   “邱岘,”陆柯词说,“他说最近收到的东西太多了,叫马面9号送点儿给我。”   “……啊。”陆桓意愣了愣,“送戒指啊?”   “戒指里面有东西。”陆柯词把戒指揣回兜里,打算回房间了再打开,毕竟在猫咖里,外头人也不少算,被人看见从戒指里往外掏东西还是挺吓人的。   顿了顿,他又偏过头去问陆桓意:“我是不是要回礼?他刚好要登位了什么的,我送个礼……”   “别送戒指就行。”陆桓意打断了他。   “哦。”陆柯词点点头,记下了。 第35章   吃过午饭陆柯词就出门去给邱岘挑回礼了。   他出门前把邱岘送的戒指打开,一个挺大的空间从指环上方弹出,里面有不少火锅底料鱼腥草和鲜花饼,放在一块儿的味道非常奇怪,陆柯词皱着眉把那些东西全都搬到后厨去,陆桓意瞪他:“你抢劫哪家超市了?”   “邱岘送的。”陆柯词放下最后一袋鲜花饼,深深地喘了口气。   不过他还没想好送邱岘什么,感觉邱岘也不需要吃饭,每天穿的衣服也很简便,有点儿捉摸不透他的爱好。   过了好几天也没研究透邱岘到底喜欢什么,眼看着快到登位仪式了,马面9号来找他去收游魂的时候陆柯词便憋不住问了句:“你们少主喜欢什么?”   “他好像没有特别喜欢的东西吧?”马面9号挺认真的想了想,“一直都那样。”   “哪样?”陆柯词从兜里摸出一根棒棒糖塞进嘴里,余光瞥到马面9号的眼神,又摸了一根给他。   “对喜欢的东西啊,有好感的人啊,真心想做的事啊,不会表现出来的,”马面9号说,“我们少主比较扭曲。”   旁边听他俩唠了一路的牛头12号没忍住往马面9号腿上踹了一脚:“别瞎说。”   “哎操,开个玩笑嘛,”马面9号瞪了他一眼,又扭头和陆柯词说,“反正你要真想送他点儿什么,随便送,就算他不喜欢他也会和你说谢谢的。”   送不喜欢的东西给他那为什么还要送礼。   陆柯词觉得马面9号有点儿傻,送礼肯定是要送对方喜欢的东西啊,虽然邱岘送来的那些他也不太喜欢吃……鱼腥草味道太怪了。   唉。   陆柯词叹了口气,耳边是马面9号和牛头12号身上锁链碰撞时的脆响,一缕游魂从他们眼前飘过,俩鬼差又跟上去劝人投胎,劝了半天才把人收进木牌里,陆柯词想了想,刚准备开口兜里的手机就响了起来。   那是他手机里安装的捉鬼系统,铃声自动响起代表周围有人遇了鬼,正在求救。他扭头看着马面9号说:“我去帮个忙。”   “去吧,”马面9号挥挥手,“要我们帮忙不?”   陆柯词没再和他交谈,求救信号一旦响起刻不容缓,再唠两句可能求救的人就得玩完,他摇摇头,撑开伞直接跃起,根据手机铃声的音量大小判断距离目标的远近。   目标地点在一条小巷里,陆柯词把铃声摁掉,循着阴气找进去,巷子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能闻见有什么东西腐烂的味道,最深处有什么东西大口咀嚼着,陆柯词皱起眉,抬手唤出几颗光球的一瞬间冲着巷子最深处冲了进去。   光球照亮了前方,一个少年蹲在角落打着哆嗦,他的脚边还放着一台已经砸得粉碎的手机,右侧有一个漆黑庞大的身影正咀嚼着什么东西,骨头被他的牙齿碾碎,血淌了一地,陆柯词挥伞而上,那鬼跳到围墙之上,嘴边的一坨碎肉啪叽一声落在地上,他盯着陆柯词,像是发现了什么似的,眼里露出惊喜的光。   是食人为生的鬼,旁边这个人估计是被拉过来的储备粮。   陆柯词拎着伞一跃而起,食人鬼也兴奋地跳跃起来,在即将碰到陆柯词的伞的时候脖子以一个诡异的角度弯曲躲开伞尖,长大了嘴就要咬到陆柯词的胳膊,陆柯词不慌不忙,弓起腿膝盖***在食人鬼身上,手一松,伞自动调换一个方向,伞尖超后猛地戳穿了食人鬼的身体。   他面无表情地落回地上,伞尖不断朝食人鬼的身体注入绿色的光,食人鬼愈发膨胀起来,像一块沾了水的海绵,本就扭曲的五官被挤成一条线,鼻梁骨断裂,胃部从体内炸开,整个血肉和骨头都碎掉,食人鬼吃了太多的人,除了放到太阳底下烤就只能从胃部开始破坏。   要从胃开始融化,否则再让他有一点沾上人血的可能都会复活,陆柯词一脚踩在他试图去够到角落里那名少年的手上,掌心多了几分力气,食人鬼一阵抽搐便不再动弹,逐渐化成一滩脓水。   陆柯词看着他完全融化后抽出伞,回头正准备将旁边那个人拉起来,那个人便自己站起来了,扶着墙往前走了两步又跪在地上,声音有些耳熟:“又是你……谢谢你啊。”   “……叶潜。”陆柯词说。   “你还、还记得我啊?”叶潜靠在墙上,他咽了口口水,努力不让自己的视线瞥到陆柯词身旁那摊脓水,绿色的光球把他的脸也照得发绿,有些滑稽,“我还以为……你又忘了。”   陆柯词皱着眉,走过来把他扶起来:“你招鬼,晚上不要出门。”   “没,”叶潜冲陆柯词感激地笑了笑,他手心脚心全是汗,站都站不稳,“我……被他抓出来的。”   “护身符呢?”陆柯词问。   “没用……抱歉啊,不是说你们没用,护身符放在我身上放久了就会坏掉,不知道为什么。”叶潜被陆柯词搀着走出了这条巷子,他把怀里的护身符摸出来给陆柯词看,护身符的确已经变成了黑色,边角甚至变成了灰,被风一吹,扬去了远处。   “这是上次我给你的吗?”陆柯词把那张护身符丢开了。   “嗯。”叶潜点了点头。   “回店里,叫小师叔给你画,”陆柯词看着他,“可能是我修为不够。”   但以前也没出现过护身符放在身上久了就会坏掉的问题,应该还是叶潜的体质原因,天生招鬼,阴气太盛。   叶潜点点头,不说话了,他被陆柯词搀着也走不了几步,方才的惊吓实在太过巨大了,他这会儿不靠着墙都站不直,两个人沉默地往前走了两步,前方忽然升腾起一片黑雾,叶潜浑身僵住,反手握住了陆柯词的手。   “没事,”陆柯词被他握得有点儿疼了,“是地府的人。”   黑雾散去后出来的是炙停,他腰间那盏小小的灯有些晃眼,手里拎着一个大瓶子,看了眼叶潜,又冲陆柯词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你好。”陆柯词也冲他点了点头,却不记得这人是谁。   “下次遇到食人鬼,分解后的脓水也要处理掉,”炙停冲陆柯词说,“否则有人踩到会因此受伤。”   “啊。”陆柯词应了一声。   炙停走进巷子里,大概是把瓶子里的液体都泼在脓水上了,脓水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又走出来,发现陆柯词和叶潜还在那儿没走。   “他身上阴气太重,夜里别带着他外出了,”炙停瞥了眼叶潜,“会招来无数恶鬼。”   “哦。”陆柯词又应了一声。   炙停见他没有要继续说下去的意思,又低下头退到阴影处没了身形,陆柯词扶着叶潜,说:“我去再给你家里下几道门禁,你再和我回店里,叫小师叔画护身符。”   “……你之前设的咒术已经被破解了,那些鬼……这几天我遇到了好多鬼,”他们走到了路灯之下,陆柯词这会儿才发觉叶潜恐惧的神情之下竟然有了几分麻木,“不光是你,我按了求救按钮,那些来救我的道士都替我下了护身的东西,但是没过多久……一到晚上那些鬼就会到我的房间里来。”   陆柯词张了张嘴,不知道说什么了。   “我觉得,可能是命吧,可能我注定要被鬼杀死吧,”叶潜的声音有些哽咽,他低着头,一手撑着墙,勉强地走,“所以我从家里搬出来了,住在出租屋里,鬼是我招来的,不能害了我爸妈。”   陆柯词瞥见阴影处有一束一闪而过的光,和炙停腰带上挂着的那盏灯的灯光相似得很。   “但是为什么……为什么是我啊,”叶潜彻底支撑不住,顿了下来,眼泪大颗大颗地落,“为什么偏偏是我……”   角落里那束光飞了起来,它带着炙停漂浮在空中,地面上没有炙停的影子,叶潜又把脑袋埋进膝盖里,什么都没看到。   炙停冲陆柯词竖起食指示意他噤声,一边将腰间那盏灯取下,光源缓缓靠近叶潜,轻飘飘地潜进他的发丝里,不多时叶潜没了声音,陆柯词蹲下去查看时发现他睡着了。   “你认识他?”陆柯词问。   “他小时候就能见鬼,偶然见过我而已,”炙停说着,落在地面上,弯腰把叶潜抱了起来,“今夜能否让他去你们那里睡一夜?”   “啊。”陆柯词怔愣地看着炙停。   “一夜就好,”炙停还在说,“麻烦您了。”   “……没有,”陆柯词回过神,“不麻烦,顺便问一下,邱岘喜欢什么东西?”   登位仪式即将开始之际,邱岘早早的来了阎罗殿,毕竟是他的登位仪式,他做最后一个到的不太合适。   平日里和他交好的几位鬼王也到得早,一见邱岘便走过来和他抱了抱,大理鬼王兴奋地说:“我请你们吃饭!”   “别,”邱岘说,“别给我下毒。”   “没有得嘛,”大理鬼王拉着邱岘的袖子,可怜巴巴地说,“我请你们吃界,不会再闹的了,来瓷嘛。”   “说普通话。”邱岘撑着脸,慢条斯理地说。   大理鬼王顿了顿:“我请你们吃菌,不会再中毒了,来吃嘛。”   黔州那位袖子一挥,指着他骂:“放屁!上次我回去抱着柱子亲了一宿,还净看见有小人跳舞了,你们大理的蘑菇都他妈有毒!”   “那也不像你们黔州啊!吃鱼腥草!”金陵的鬼王喊了声,“鱼腥草凉拌香菜!你们恐不恐怖啊!”   “地域歧视啊我和你们说,”黔州鬼王一脸正经,“待会儿向阎王告发你们。”   “哎,哎,来瓷嘛,那回以后好多人草我,我又不是故意呢,草草么得了,莫打人……”大理鬼王说了一半,发现除了黔州那位没人听懂他在说什么,顿了顿又说回普通话,“那次之后好多人骂我,我又不是故意的,骂骂就行了呗,别打人啊。”   邱岘隐约记得那次地府鬼王集体中毒之后大理地府不得安宁了好久,几乎每天都有人过去找大理鬼王打架,看了看大理鬼王的脸,又抬头想了想上次金陵鬼王中毒后和他幻觉里的小人一起跳舞的场景。   “……对不起,有点好笑,”邱岘别开脸,“你能别再提吃蘑菇这事儿了么?”   “那吃鲜花饼嘛。”大理鬼王又摸出鲜花饼递了过来。   邱岘笑得不行,愈发觉得他是来春游的,刚接过鲜花饼,魂域里就响起了一个声音:“邱岘!”   “哎。”邱岘笑着叹了口气,往椅子里一靠,低下头,意识潜入魂域,“怎么了?”   “你不在地府吗?”陆柯词问。   “啊,去阎罗殿了,”邱岘说着,余光瞥见了魂域角落里那蹙越长越多的花,“登位仪式,我得提前到。”   “……哦,那什么时候回来?”陆柯词又问了句。   他语气莫名其妙带了点儿失望,邱岘觉得好笑,提起精神问他:“怎么了?”   “给你带了礼物,火锅底料的回礼,”陆柯词说,“你不在啊。”   邱岘愣了愣,没说话。   “邱岘?”陆柯词还在星星那头问,“什么时候回来?”   “……登位仪式结束,可能明天下午,”邱岘说,“结束就回来,不是要去昆仑羡仙坛吗?”   “哦,”陆柯词原本是想给他把礼物放在大殿上的,听他说明天就回来了,便说,“那我明天再给你。”   邱岘这次沉默得挺久的,他没想到自己因为仓库堆不下了才随手送出去的东西居然能得到回礼,等陆柯词又在星星那边喊了一声的时候,他才清清嗓子,有点儿不好意思地说:“好。” 第36章   登位仪式在阎罗殿后方一座特别大的宫殿中进行。   大厅内已有不少鬼王入座,墙壁上燃着幽蓝色的鬼火落到人们身上却不是那么阴暗,不少鬼王都换上了黑色的正装,袖子长得拖到地上,邱岘还是第一次参加登位仪式,他撑着脸想,有必要弄成这样么?   鬼王登位就必须黑漆漆的,那要是成仙不得亮成八千万瓦成为天上最亮的一颗星?   将来陆柯词成仙的时候可能就挺闪亮的,闪着闪着他自己不耐烦了还会撑出伞来挡光。   ……挡光也太离谱了。   邱岘一边想一边吐槽,他也被迫换上了鬼王那种黑漆漆的斗篷式长袍,袖子长得抬个手都累,索性撑着脸就没动过,旁边的大理鬼王和黔州鬼王还在吵,他打了个呵欠,倒是一点儿紧张的意思都没有。   不多时阎王走到最前方的高台上,同下方的鬼王们讲,噼里啪啦讲了一大堆场面话,又请地官上台,感觉有点儿像马面9号和他说过的小学升旗仪式。   地官是个身高两米多的壮汉,戴着斗篷身居高处,看不清他的脸,说的话也有些含糊,邱岘没注意听他在说什么,他眯缝着眼睛,倒觉得这个场景有些眼熟。   应该是更明亮的,台上那个人也不应该这么高,底下的人没有人人一身黑斗篷,他们欢声笑语,举杯庆贺,台上那个人……在干什么?这幅突然出现在邱岘脑海里的场景逐渐模糊起来,他周围的人影被拉成线条往后退去,忽然脚上一痛,邱岘回过神,是旁边的大理鬼王踹了他一脚。   全场的鬼王都在看着这边,连台上的地官都冲着这儿,邱岘十分冷静地站起来,冲着地官拱拱手。   地官一挥手,继续道:“罢了,此事也有我们监管不当的缘故,你定要注意,下次不可再出尸傀阵一类的事了。”   “是,”邱岘从善如流,“定不会再出差错。”   炙停天亮之后又来了一次猫咖,说是已经在叶潜家还有他租的房子里设下了结界,小半年内不会再有鬼去打扰他,小半年之后炙停会再次去补充那个结界的能量。   陆桓意原本的意思是就让叶潜在猫咖住下,但炙停这么一说他又觉得还算靠谱,便打算等叶潜醒过来之后自己做决定。   猫咖的门被推开,迎客铃撞响,陆柯词抱着三花晒完太阳进来,见了炙停便冲他点点头:“叶潜还没醒。”   “……我给他下了昏睡咒,今天傍晚才能醒,”炙停说,“昨晚多谢了。”   “哦。”陆柯词点了点头,叶潜当时那个状态的确睡过去比较稳妥。   炙停不再多说什么,又一次冲陆柯词道了谢之后回了地府,叶潜在中午醒来,陆桓意把事情和他一说,要他自己选回出租屋还是就在猫咖,他沉默了很久,才说:“我在猫咖会不会给你们带来麻烦?”   “不会,”陆桓意摸摸他的头,“这里一般鬼怪不敢进,不一般的鬼怪进了出不去,没事的。”   “那我付你们房租,”叶潜的脸色还是十分苍白,“就按我租房那么付。”   “省着点儿吧,你一高中生,”陆桓意也没问他是怎么才能从家里搬出来,让父母同意他不再住宿舍的,“你要真想付,给房租就行了,水电免了,陆柯词在我这儿也这样。”   旁边只要没事儿就和三花融为一体的陆柯词大概是听见了自己的名字,抬起头,也没听清叶潜他们在说什么,很认真地点了下头:“小师叔说得对。”   叶潜的点点头,倒是没哭,但脸色依旧不好看:“谢谢你们。”   “哎,”陆桓意叹了口气,“阴气太重也没办法……陆柯词,和他去把他的东西搬到这边来吧。”   “哦。”陆柯词应了一声,放下猫,起身走到了叶潜身边。   给叶潜搬家的时候陆柯词还留心了下,这里的确有炙停法术的痕迹,而且强度比自己的还要高上一个层次,仔细一看卧室里的灯光和炙停腰间那盏灯像极了,陆柯词盯着那盏灯看了好久,忽然一扭头:“你认不认识鬼?”   叶潜一愣,抬起头问:“……什么?”   “鬼差,哦,昨晚见到的那个鬼,”陆柯词疑惑地看着他,“你认识吗?”   “……不认识。”叶潜说。   那就奇怪了。   陆柯词想。   贴身带在鬼将身上的东西一般都与魂魄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弄坏了轻则魂魄受损,重则灰飞烟灭,如果卧室里这盏灯真的是炙停腰间那盏灯的话,炙停预支出的代价可不小。   而且他们俩也好奇怪,叶潜说不认识,炙停说认识,到底认不认识?   好麻烦。   陆柯词干脆不去想了,反正也想不出个名堂来。   他还记挂着今天傍晚邱岘就回来了,准备的那个礼物小盒子还揣在他裤兜里,他打算见到邱岘的第一面就送出去。   把叶潜的行李整理好送到猫咖,帮他打扫完房间之后天色逐渐暗下来,陆柯词几口扒拉完饭,和陆桓意说:“我去地府了。”   说完不等陆桓意回话,他抽了张纸擦擦嘴,一溜烟儿跑出了猫咖,到小镇边缘的枯井跳下去,直接到了轮回司门口,扭头就往地府里走。   整个地府静得可怕,只有墙壁上挂着的烛火燃烧的声音,看守的鬼差都认得他,友好地打了招呼后放他进去,陆柯词边走边想,来之前都忘了到识海里去问问邱岘是不是回来了,万一这次还没回来,他岂不是要在地府等他好久。   孟婆见他急匆匆地往前走,喊了声:“上哪儿去?”   “啊,婆婆,”陆柯词停下脚步,“邱岘回来了吗?”   “你找少……大人啊,”孟婆顿了顿,笑道,“回来了,在轮回司呢,我正好也要过去,你与我同去?”   大人。   邱岘成大人了。   哇哦。   陆柯词咂了下嘴,点点头和孟婆一起去了轮回司。   他方才默认了邱岘在地府里呆着,路过轮回司的时候也没仔细看,这会儿又过来了才发现轮回司那扇高得离谱的大门开了个挺小的缝,他和孟婆推开那条缝,勉强走进去,发觉里面黑压压地站了数不清的鬼差和鬼将。   有人类进入的瞬间所有的鬼都察觉到了,免不了往这边看一眼,发觉是陆柯词后又将视线挪回了前方。   这是陆柯词第一次看见邱岘穿除了T恤裤衩牛仔裤之类居家休闲套装以外的衣服,前方那人跟去理发店接了个发似的,一天不见长发齐了腰,被一根红色的发带束住发尾,他穿着一身黑色外袍,衣襟有金色彼岸花样式的刺绣,像是察觉到了有人类的到来,往抬眼往这边瞥,陆柯词盯着他,抬手冲他挥了挥。   邱岘站在界桥之上,冲陆柯词扯出一抹笑,又将视线投到彼岸处,抬起手,有一声铃铛的脆响从彼岸传来,鲜红的彼岸花如潮水袭来般枯萎,一眨眼的功夫,花瓣全枯萎成棕黑色,掉进泥土里,等花瓣全部掉完后绿叶才缓缓生长出来,忘川的河水朝着彼岸涌,河水中的恶灵被泥土吸收成了养料。   等河水褪去,彼岸长满了绿叶,邱岘将手放下,鬼差和鬼将集体跪下,孟婆跪在陆柯词身边,还拉拉他的衣摆示意他也下跪,陆柯词却歪歪头,盯着高处的邱岘看。   “看什么?”识海里传来一声,“不跟着跪?”   陆柯词抿了下唇,他站在一群跪下俯首的鬼中间,冲邱岘做口型:才不跪。   邱岘挑挑眉,不再将意识潜到魂域里开小差,他受着鬼差鬼将的叩拜,足足一分钟之后他们才齐声高喊:“拜见鬼王大人。”   “免了,”邱岘摆出一副严肃的表情,“天色已晚,该做什么做什么去吧。”   马面9号没憋住噗嗤笑了一声,旁边的牛头12号重重地拧了他一下,马面9号的惨叫刚好被其余鬼差鬼将的应答声淹没,他们又伏在地上叩拜一次后起了身,逐渐退出了轮回司。   等所有人都走完了,邱岘才从界桥上下来,一边走一边脱掉外袍,陆柯词看见他外袍里面还是穿的T恤,方才在界桥上,外袍又长,没看见他还穿了双拖鞋。   “你好装啊。”陆柯词笑着说。   “这些礼节太烦人了,”邱岘轻轻撩起脑后那一头长发,头发逐渐变短,又成为了他原来的款式,“登位仪式的时候更烦,我都没听地官到底说了什么,就顾着嗯嗯嗯好好好了。”   陆柯词笑个没完。   差别太大了,方才界桥上一脸严肃的帅气小伙这会儿又成了个普通人的模样,连身上那份地府之首的气势都没了,反差大得让人觉得新奇。   “你干嘛来了?”邱岘问他。   “来给你回礼,”陆柯词想起了这次的目的,从兜里摸出了一个挺好看的蓝色小盒子,“谢谢你的火锅底料。”   “……不客气,”邱岘的良心隐隐作痛,毕竟自己是随手送出去的东西,陆柯词是精心挑的,在心意上这两者有很大的不同。他犹豫了下还是接过了那个盒子。盒子很轻,不像是放了什么东西的样子,他愣了愣,抬眼看着陆柯词,“我……打开了?”   “嗯。”陆柯词很是认真地点了点头。   盒子没怎么包装,外面连个象征性的拉花蝴蝶结都没有,邱岘轻而易举地打开,然后看着空荡荡的盒子愣神。   “我懂了,”邱岘冷静道,“你的礼物是一份珍贵的祝福是吗?”   “什么啊,不是的,”陆柯词笑得眼睛都眯缝了,他举起双手在盒子上方轻轻一拍,空气里忽然多出许多绿色的小光点那些光点在空中打着旋,又随着陆柯词手指的方向围绕到邱岘的手腕上,汇成一圈,成了一串手链。   那是用柳条做成的,结扣的地方还有一片很小的柳叶,陆柯词说:“你不想戴的时候把叶子摘下来就可以了。”   邱岘没说话。他仔细看着这条手链,吊的是两颗暗红色的珠子,不大,整条手链看起来像樱桃,挂在邱岘手上的时候又没那么女气,他顿了顿,说:“你怎么想到送我这个?”   “炙停说的,只要是亲手做的东西你都会开心,”陆柯词说着,很认真地把邱岘的手拉过来,用手指捻了捻那两颗小珠子,珠子里似乎开出了两朵花,被掩在珠子内部,“我想做戒指,但是师叔说不能送戒指,送项链感觉柳条项链很傻,就只有手链了。”   陆柯词只是有了这个概念,也用神识和那些绿色的光团交流过,要它们围成邱岘手腕的大小,但陆柯词不知道邱岘的手到底多大,光团围好以后又不能随意更改尺寸,只能等它们挂到邱岘手上了,再来仔细地弄那两颗根据光团围绕的尺寸而确定了大小的吊坠。   “如果你自己打开这个盒子,里面那些绿色的光球会在你不知道的时候挂到你手上去,”陆柯词专注地盯着珠子,说话的语速慢了下来,“惊喜吧?”   “……那你为什么当着我面就让它们挂到我手上了?”邱岘抿了下唇,“惊喜呢?”   “当面送的就当面挂啊,”陆柯词一脸莫名其妙,“你都知道我给你礼物了,还有什么惊喜?”   邱岘沉默了会儿,觉得陆柯词说得挺有道理,但他又实在想反驳,憋了半天,从喉咙里憋出一个:“……靠。”   陆柯词觉得邱岘很奇怪也很好笑,便笑个没完,眉眼都弯弯的,手却继续捏着邱岘那两颗小珠子,往里面注入一片又一片缩小无数倍后的花瓣,轮回司的光落在他脸上,他们凑得挺近,近得邱岘能看得清他脸上细小的绒毛被橙红色的光照成柔和的边。   被人盯着脸看会有所察觉,陆柯词眼睛往上瞥了邱岘一眼,觉得有些莫名其妙:“看什么?”   “……啊,你眼睛挺好看的,”邱岘随口道,“像你们店里那只三花。”   “我是猫吗?那你呢?”陆柯词又在珠子里注入了些灵气,花瓣像漂浮在了水中一样舞起来,“你是狗吗?”   “你才是狗。”邱岘一脸无语。   “不要动,”陆柯词另外一只手按住了邱岘的手腕,“断了打你。”   “很容易断吗?”邱岘垂眸看着自己的手腕。   “没有,我用灵气做的,不容易断,”陆柯词终于弄好了,又在手链上做出一些漂亮的花纹,“吓唬你的。”   邱岘抿了下唇,把手举到眼前来看:“哇,我好怕。”   “你好烦。”陆柯词啧了一声。   “你也好烦。”邱岘把手放下,抬起头,刚好对上陆柯词的眼睛,表情僵住了一秒,陆柯词却察觉得很快,疑惑地问:“怎么了?”   “……不,没什么。”邱岘扯开嘴角笑了一下,他垂下手,顺便把另一只手里的蓝色盒子揣进兜里,他轻轻捻了下手腕上的柳条,刚想开口,魂域里忽然升起什么凉凉的东西,缓慢地飞到空中,依附在了六芒星里。   魂域里那颗白色的六芒星缓缓亮起了一个角,再也没有灭下去。   他还没来得及震惊,陆柯词忽然一把拉住了他的胳膊,小声说:“邱岘,星星亮了。” 第37章   陆柯词说完之后眼前忽然多了许多场景。   就像看着被风吹皱的水面那样摇晃破碎,全都随着星星亮起的一个角而轰入眼底,他看见一缕漆黑的烟从地缝中升腾而起,缠着河岸边的紫藤花树干悠闲地张望,树后河水湍急,虫蝶飞舞。   河水清澈见底,陆柯词看见了河水里游过的许多奇怪的鱼,河岸边全是纸屑,风一吹,鸟似的飞起来。   树下头还有模糊的人影,他一把抓住黑烟,掌心未握紧,团棉花似的把黑烟团成个球,似乎笑着说了句什么,陆柯词听不清。   识海里的河水翻涌,撞得他头疼欲裂,耳边有谁在喊,又有谁凑到耳边去喊,声嘶力竭到无法发出声音,陆柯词看见河水淹没识海,将书架和书桌都泡得腐烂,又升到六芒星的范围,从最中间那里朝着邱岘的魂域涌去。   “水淹四方,你早该想到的,”有人在说话,“他们自作自受,与你何干?”   “我要救,”在那人的对面,还有一个比他矮了半个头的男人,他举着一把白色的油纸伞,低声说,“天命不可违。”   “你在天之外,你信个屁的天命!”   “陆柯词!”   陆柯词猛地睁开眼睛,身体也随着坐起来,守在床边的人连忙往后仰了身子才没和他撞在一起:“有没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   陆柯词喘着粗气,瞪大了眼睛看着周围,这是他的房间,床边的是师父,书桌上还有昨夜写了没收拾的记事簿……怎么会在这里?他分明记得自己去地府找邱岘了。   送了手链,识海的星星亮起一个角,然后呢?   “陆柯词?”陆朴怀皱起眉,有些担心地望着他,“没事吧?”   “我……怎么回来了?”陆柯词扭头看着他,一滴汗从下巴滑落滴在了他的手背上,吓得他缩了下肩膀,“我记得我在地府……”   “这个星星对你有害,之前不是说过了吗?”陆朴怀仔细观察着他的脸色,“星星亮起一个角你也会不舒服,刚才直接晕了过去,邱岘把你送回来了。”   “啊,”陆柯词点点头,眼眶突然涩得厉害,“我没事……我就是,做了个梦。”   “很吓人吗?”陆朴怀放轻了声音问。   “不,不吓人,就是……”陆柯词找不到形容词来形容那种感觉,他抿着唇想了很久,只能说:“很不舒服。”   陆朴怀点点头,把空调调高了一点:“要吃东西吗?我给你拿点上来,你师伯做的,特好吃。”   “好,”陆柯词扯着嘴角笑了笑,“邱岘回地府了吗?”   “没有,在楼下和你师伯讨论明天出发去昆仑的事儿,”陆朴怀起身,“你再躺会儿,我给你拿吃的来。”   邱岘坐在楼下的沙发上,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此时此刻这个场景,娄海坐在他对面,一脸严肃,陆桓意和尹烛窝在一个沙发里看手机,不知道是不是在打游戏,气氛诡异得跟下一秒就要把邱岘拉去刑场。   娄海清了清嗓子,说:“你知道六芒星是双修契吧?”   “……知道。”邱岘说。   “原先六个角都是暗的,现在亮了一个角,加快了契约活跃的程度,”娄海顿了顿,“你知道代表什么吗?”   邱岘没说话。   爱代表什么代表什么,就一个也不知道哪儿冒出来的契约,亮起一个角就把陆柯词弄成那样――方才在地府的时候邱岘只是有些许不适,陆柯词直接痛得蹲了下去,手链抖得快要碎掉,邱岘甚至来不及多做反应陆柯词就晕了,这种只有害处的契约,还管它代表了什么?   赶紧去昆仑抹掉才是正经事。   陆柯词这点儿年纪修为十分不错,将来是一定能成仙的,万一因为这来路不明,很有可能来自忘川的玩意儿扰了仙途,邱岘拿什么都赔不起。   娄海见他不回答,皱起眉:“你到底明不明白?”   “啊,明白,双修契,”邱岘回过神,看着娄海,“我们俩稍微心意相通一点儿都有可能让契约发动。”   “而且主契是你,”娄海说,“你们即将前往仙境昆仑,步行五百公里,路途遥远又朝夕相见,你最好……”   “不是,你是不是误会了?”邱岘往沙发里靠了靠,“我们俩没你想的那么复杂。”   “没关系没关系,”陆朴怀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后头,忽然开口吓了众人一跳,“等双修契抹了,你俩想怎么复杂就怎么复杂。”   “哎。”娄海皱着眉不太赞同地喊了一声。   “我很开明的,”陆朴怀拍拍邱岘的肩膀,一边往厨房去一边说,“支持自由恋爱啊――”   邱岘沉默了一会儿,抬眼发现娄海和他一眼一言难尽。   “……反正,”娄海觉得自己有点儿像个刻意刁难人的老父亲,忍不住放缓了语气,“注意距离。”   “哎。”邱岘应了一声,想,你们姓陆的道士脑洞是不是都有孟婆那口锅那么大,还有你这个姓娄的神君。   就像说的那样,双修契但凡有一点儿心绪上的浮动都会如此,更何况这是个没人见过的六芒星款式,判定和旁人不太一样也正常,真不至于自由恋爱的程度,上哪恋什么爱去,没那么严重。   六芒星亮了一个角的原因可能是……因为陆柯词送东西给他了,那个东西他恰好挺喜欢的,陆柯词也开心,就这样,俩人同时开心了,六芒星就亮了。   指不定哪天一起伤心了六芒星就暗下去了呢,都说不准。   说不准的。   邱岘一边想,视线一边落到陆朴怀身上,那人可能是把厨房里能直接吃的东西都拿出来了,挺大一个托盘上面放满了食物,端着就往楼上走,还没走上去,楼上传来很轻的脚步声,陆柯词走了下来,见着楼梯上的师父先是一愣,和师父一块儿下了楼后看见下头的这群人又愣住了。   “你们在开会吗?”陆柯词有些不解。   “哎我也吃点儿,”陆桓意丢掉手机站起来,“饿死我了。”   “一块儿?”娄海冲邱岘说。   “……不了,我得回地府,”邱岘说,“明天就走了,得安排好后续的事。”   娄海点点头,算是同意了邱岘的话。   邱岘得回去将轮回司开启的权限转一部分给炙停,他不在的时候由炙停来主持地府的秩序,签署文件可以等他回来再说,但轮回司超过四天不开启地府内游魂众多会导致修为尚浅的入妄成厉鬼。   等他把所有的事情都嘱咐给炙停之后也差不多到了半夜,他往椅子上一靠,瞥了眼炙停:“你腰上的灯怎么没了?”   “放到旧友家去了,”炙停说,“我今夜就去将它取回来。”   “魂器还是别乱放吧,”邱岘活动了下胳膊,起身准备到床上去休息一会儿,“谨慎为好。”   炙停垂眸应他:“是。”   第二天约好在猫咖门口碰头,他们直接画个传送阵传送到距离仙境昆仑刚好五百里的地方去,剩了机票钱和时间,不过邱岘的法术还没到忽略距离想去哪就去哪的地步,得让娄海帮他们画。   娄海前一夜没睡在猫咖,他下凡来有任务在身,整日整日没个踪影,邱岘他们便事先找了个隐蔽处等他,一来就可以画阵直接走人。   “你是不是去春游的?”邱岘没忍住吐槽了句,“背这么大个包干嘛?”   “步行五百里,不带吃的喝的也不带换洗衣物吗?”陆柯词瞪着邱岘,往后退了一步,“你打算穿这件衣服走完全程吗?”   邱岘面不改色:“是啊,我还是头一次走这么远的路,让这件衣服记录我的旅程不行吗?”   “记录你的汗臭。”陆柯词小声嘀咕。   “我们鬼不出汗的,”邱岘翻了个白眼,“你以为是你们人啊?”   陆柯词又小声嘀咕了句什么,邱岘没听清,抬眼看过去的时候他已经闭嘴了。   夏季的风带着灼热的温度,闷得叫人喘不过气来,陆柯词躲在树荫下也早就出了一身汗,他扯起衣领不断扇动着,扭头问旁边的陆朴怀:“我们去仙境……”   “昆仑。”陆朴怀接了句。   “嗯,去昆仑,”陆柯词说,“去了,那里的道士就会把法器给我们吗?”   “当然不会,说不定还会把我们一通乱打丢出去,”陆朴怀说着,从兜里摸出一小撮白色的毛发,根部还有点黑色,被树叶间隙的阳光照到像是散出金色的光,“这是你师伯的毛。”   邱岘梗了一下,陆柯词瞪大了眼睛不知道该说什么。   “哦,这么说是不是有点儿歧义,我的意思是这是……你师伯,白虎神君,化成白虎时候的毛,”陆朴怀笑着把毛揣进一个小袋子里,“到时候拿去做证,说我们是神君派来的就行了。”   “那里的人极崇拜仙人,”邱岘点点头,“这上面有白虎神君的修为,他们见了就会知晓,自然会把法器给我们。”   “你拔师伯毛啊?”陆柯词的重点和他们不太一样,“师伯没打你吗?”   “哪儿能啊,他上次换毛季的时候掉了好多,”陆朴怀呲牙笑了笑,揉揉鼻子,“让你师伯母给我偷出来的。”   陆柯词抑扬顿挫地哦了一声,想了想,也呲牙冲着陆朴怀笑了起来:“师伯,在你后面。”   陆朴怀脸上笑意不减,扭头过去,冲着娄海挥了挥胳膊:“别怪我啊师兄,庄潮给我的。”   “……下次想要问我要就是,”娄海一脸无语,“偷什么。”   “那我记着了,”陆朴怀点点头,“下次直接问你要。”   邱岘撑着脸看他们三个笑来闹去的,心情倒也不坏。   传送阵没过多久就画好,陆朴怀临走前又敲了娄海一枚贴身玉佩,说是一路凶险,要点儿神君的东西护体,这贪的样子倒是和陆柯词一模一样。   “走了,”陆柯词在邱岘肩膀上拍了下,“出发出发。”   “我们不是去春游啊。”邱岘又叮嘱了他一句。   “抹掉星星,”陆柯词抬起手腕,在六芒星上按了一下,“出发!”   “唉,”邱岘扯着嘴角笑了笑,抬手把陆柯词身后的背包变小了,揣进兜里,“走吧。” 第38章   仙境昆仑的结界包裹了几个人类的城市,从结界最外面一直往里走,期间不能使用任何法术,不能乘坐任何交通工具,一直走到仙境昆仑的石门前,若真是步行而来石门自然会打开,若途中妄图使一点儿小聪明石门连个缝都不会给。   娄海的传送阵把他们传送到镇子的最边缘,刚好五百公里处,陆柯词传过来的时候没站稳,一个趔趄倒在陆朴怀身上干脆勾着他的胳膊笑:“好晕哦。”   “站直了,”陆朴怀笑着说,“今天天黑前咱得走到下一个镇口去,那儿有家小旅馆。”   “好吧。”陆柯词站直了,回头看了眼邱岘,“你不晕吗?”   “还行。”邱岘说。   他每天都用传送阵飞来飞去的自然是不会晕,也不再多谈,几个人从边缘的阴影处走进小镇里。   这是个南方的小镇,地面用青砖铺了一条窄窄的路延伸到旁边的小屋中,小镇外围是些砖瓦房,路过时草丛里蒸腾而起的热气和泥臭裹在一起,味道怪得叫人无法呼吸,往前走进了镇中心便好了不少。   陆朴怀去买了几杯奶茶来,陆柯词一边嘬一边走,时不时哼出两句听不懂的曲调,他心情是真挺好的,走个路虽然算不上连蹦带跳,但也是插双翅膀就能起飞的那种。   杯子里的奶盖不多时和茶混成一体,过马路的时候被绊了一下,邱岘在后头拉了他一把:“你是不是昨天晚上激动得都没睡得着觉?”   “嗯?”陆柯词站稳了,回头看他,“你怎么知道?”   “啊。”邱岘说,“小学生都那样。”   陆柯词看了他两眼,把奶茶换了个手,在邱岘的衣服上擦了擦掌心里奶茶太凉而留下的水珠:“小学生还这样。”   “打一架吧。”邱岘咬了下吸管。   “不能用法术,”陆柯词笑个没完,把手擦干净了,“不然要从头走一次。”   “不会,别用飞天或者移形换位一类的法术就行,”陆朴怀在旁边补了句,“你俩啥时候打?找个空地?”   打自然是不能打的。   打残了陆朴怀不会放过邱岘,打死了……也不可能打死,但让着陆柯词,故意输了心里又会不爽,输赢都没什么好处,邱岘才懒得废那个功夫。   他们在天黑之前走到了下一个小镇口,旅馆是个单独的小房子,一共三层楼,粉刷过的墙上有着雨水常年浇淋的痕迹,另一面被数不清的绿叶裹住墙面,门口贴着几张诡异的符咒,里头也是黑漆漆的,没开灯,看着不像什么正经旅馆。   这里很远的地方才能看见一栋房子,而旅馆方圆几米一样建筑物都没有,一栋房子突兀地立在这里,怎么看怎么诡异。   陆朴怀把手里的糯米糍全塞进嘴里,咽下去了才走过去敲门,门上的符被他敲开,里头瞬间亮起,陆朴怀大步走进去,前台那边一个女人慢慢坐起来,打了个呵欠:“住几天?”   “一晚,三间房。”陆朴怀说。   女人正准备往自己面前的单子上写,忽然抬起头瞥了眼陆朴怀身后的邱岘:“鬼不得入内。”   “他能藏好阴气,”陆朴怀说,“不会打扰到别人休息。”   “双倍房费。”女人说,“出事你们单方面负责。”   “行。”陆朴怀应了下来。   邱岘在后头皱了皱眉,忍不住打量着这个地方。   陆柯词可能没注意到,但他身为鬼,一进入这个旅馆就察觉到了不知道从来传来的警惕视线,空气里那些道法和防鬼入内的符咒针似的扎在身上,四面八方都带着恶意。   “这个地方是道士和除鬼人专用的休息场所,”陆朴怀拿了房卡,和邱岘解释,“有四处流浪的除鬼人,找这样的地方就是为了好好休息,如果里面有鬼的话会让他们的精神依旧保持警惕,无法好好休息,所以有所防范。”   “嗯。”邱岘点点头,他倒是听说过全国各地都有这样的建筑。打了个响指,身上的阴气被掩盖住之后空气里的警惕感少了许多,陆朴怀叫他晚上不要再出门,免得被人认出是鬼了会引起事端。   这一夜倒是平安无事,第二天下楼退房的时候还是那个女人在前台,永远一副睡不醒的模样,撑着脸给他们退房:“哦,对了,你们是要去前面那个镇子吗?”   “嗯,怎么了?”陆朴怀问。   女人又打了个呵欠,她把眼眶里的眼泪擦去,邱岘看见她的眼底出现了一抹血一样的红,随即消失不见,她说:“镇子里头有鬼,去了许多道士都死了,你们要是有本事就把鬼除了去,别到时候来打扰我做生意。”   “去了多少道士?”陆朴怀皱了皱眉。   “啊,我想想,”女人说,“十几……二十几个?记不清了。”   陆朴怀沉默下来,扭头看了眼陆柯词,陆柯词点点头,懂了师父的意思。   这事儿是要管了。   但得先找个地方吃饭去,陆柯词一早起来就饿了,肚子咕噜咕噜叫了好久,下楼的时候都是捂着肚子的,饿瘪了。   昨天也吃了不少东西,不知道为什么今天起来会这么饿,他们进了小镇里,在路边一家店里吃面,顺便问了些情况,镇里最近有没有人失踪什么的。   店老板想了半天:“也没听说谁家有人失踪啊,镇子里最近挺太平的。”   “是么?”陆朴怀说,“那有没有哪家死了人?”   老板对一大早就谈这种话题的客人显然有些不耐烦,他皱起眉,将案板上的面粉搓开,小声说:“死人不是常事么?我哪知道得那么清楚。”   陆朴怀顿了顿,不好意思地笑了下:“抱歉。”   “你是不是吃得有点儿多?”邱岘撑着脸,看陆柯词把一碗面汤都喝干净了,“这么饿吗?”   “我很少走这么多路,”陆柯词放下了筷子,“体能消耗巨――大。”   “那你也吃得巨――多啊。”邱岘说。   陆朴怀和他们一块儿走路的时候每走一截就喜欢去买点儿零食给陆柯词,也不管陆柯词多大了,辣条泡泡糖还有五毛一小包那种蛋白霜做的糖也买给他吃,邱岘在旁边跟着,总有一种傻儿子和傻爸爸的感觉。   但他不能明说,陆朴怀是个修道的,就这样看不出年纪不好评判他到底活了多久,但怎么说也是陆柯词的师父,他应当放尊敬点,不能直接说人傻。   邱岘正想着,陆朴怀便走了过来:“先走吧,再找几个人问问。”   陆柯词点点头,跟着站起来走出了店。   正是上班的时候,街上人来人往,路边有人打车或者等着公交车,小镇没地铁,所以公交车站的人多得有些离谱,排队排满了一整条街,公交车站本就不是个人声嘈杂的地方,但总会有几个一起的人随口聊天,此时这里凑了这么多人却没有一个人出声,他们仿佛被割掉喉咙那样无法发声,张着嘴看着前方。   陆朴怀皱皱眉,还没说出个什么,这群排队上公交的人又换了个方向,看着身后的公交站牌,两眼无神。   “小慧家结婚了呀,”一个戴着帽子的年轻人说,“叫我们去吃饭呢。”   “什么时候?”站他旁边的女人问道。   “现在啊,现在就要去了啊。”年轻人说。   说完之后整个人群都陷入了沉默,他们一个个的眼底都没了光,脸色煞白,身上又还带着活人的气息,像是怕极了似的,一个抱着孩子的女人打了个颤,孩子感受到母亲的不安放声大哭了起来,所有的人又扭过头瞪向了那个哭出声的孩子。   她的哭叫一声高过一声,抱着她的女人不敢说话,也不敢抬头,甚至不知道哄一哄,一个劲地用布堵住孩子的嘴,呜咽声却在一片安静的街道中愈发扰人。   “快去吧,”陆朴怀忽然开口,打破了这份沉默,所有的人同时抬头看着他,他不慌不忙,一字一顿道,“去晚了,小慧会不会生气?”   “啊,啊啊啊,是啊,”女人忽然抓了抓胳膊,邱岘看见她过长的指甲抓过皮肤,指甲缝里刮起一层皮,猩红的肉被她藏进指甲里,她说,“不能让小慧生气,我们走吧。”   话音刚落,整个公交车站的人都扭头朝着同一个方向走了过去,陆朴怀侧过头看了眼陆柯词和邱岘:“我们跟上去。”   邱岘和陆柯词点点头,小心翼翼地跟在最后面。   “看见了吗?什么叫专业,”邱岘跟了一段距离后没忍住小声冲陆柯词说,“谁跟你似的每次见了鬼就直接打啊。”   陆柯词抿了下唇,指指在前面的陆朴怀:“他教的。”   “就没教你要先调查清楚鬼怪到底影响了什么吗?”邱岘有些疑惑。一般都是会教的,搞不清楚鬼怪到底害了哪些人就无法在抓完鬼后做好后续的清理工作,而被鬼怪影响到的人如果长时间得不到清心符的救助是会死的,死后直接化为厉鬼,更麻烦。   “教过吧。”陆柯词也不确定,他就记得师父说过厉鬼当诛了。   “你俩别唠了,”陆朴怀忽然停下了脚步,他的语气少有的严肃,“有血腥味。”   陆柯词立刻闭了嘴。   这时候他才发现他们跟着人群到了一小别墅前,后头正举办着草坪婚礼,门口花柱立在两边,粉白色的花簇成一团拥挤着盛开,欢迎着谁的到来,人群急匆匆地走进去,绕到别墅后院的婚礼现场去,越是靠近后院血腥味越是浓重。   陆柯词皱皱眉,将伞坠扯下来握在,掌心,警惕地往前走去。   人们停住了步伐,在他们的面前,穿着雪白婚纱的新娘腹部被剖开,横躺在地上,她的肚子里有什么正在往外爬出来,她的肉被啃噬,内脏流了一地,围观的人群无动于衷。   他们麻木地看着,额角却滑下一滴冷汗,嘴唇颤得无法合拢,不多时,新娘肚子里的东西爬了出来。   那是一个小小的婴儿,浑身是血地爬出来,自己扯断了脐带舔干净了身上的血,睁开眼睛,眼底是朦胧的一片红。   陆柯词有些反胃,但陆朴怀还没做动作先出击之前他不敢轻举妄动。   旁边的邱岘就淡定多了,可能是见惯了血腥的场面,十分冷静地观察着周围人的表情和举动。   婴儿从新娘身上下来,脚刚一沾地,新娘忽然打挺坐起,一把捏住他的头就往自己嘴里塞,婴儿的头被她生生捏烂,血从嘴边淌下染红了婚纱,婴儿哭叫起来,手脚打在新娘身上,新娘却将他的手脚扯断,一样一样地吞了回去。   婚礼现场没有新郎,所有人都来看这场血腥的闹剧,新娘将婴儿吃进肚子里,陆柯词甚至清晰地看见了婴儿没被嚼烂的眼珠落回新娘没有内脏的身体里,怨愤地瞪着外面的人。   “啊,恭喜你啊,”方才的年轻人第一个鼓起掌,他的腿在发抖,“小慧,恭喜你啊,祝你新婚快乐啊。”   小慧抬起头,舔了舔唇边的血,站起来,拉住腹部两边的皮肉往中间拽,硬生生将自己的肉重新黏回了一起,她笑了,说:“谢谢你。” 第39章   这个小镇没有露出一丝一毫阴冷的气息。   它就像无数个普通的小镇那样,被阳光晒得升了温,六月初的南方闷热,抓一把空气都能拧出水来,上一秒还是晴天下一秒便乌云密布。   这场骤降的雨把地面的血水混进泥土里,在场的人群没有一个转身躲到屋子里去,他们都站在雨里,因为恐惧而分泌过多的口水混着雨咽进肚子里,怕打草惊蛇,陆柯词没有把伞撑开,也没有任何一个人用法术避雨。   小慧身上的血被雨水冲洗得差不多的时候她才沿着红毯,走到最前方,从司仪手里接过一根黑色的钉子,狠狠地捅进腹部,她的伤口愈合如初,又扭过头来冲着人群笑。   她身上忽然迸出一股凉得刺骨的阴气,几个人猛地看向小慧,下一刻阴气全都消散不见。司仪站在雨中宣布婚礼举办成功,其余人可以退场,陆柯词他们跟着人群退了出去,又跟着他们到了方才的公交车站前。   他们又站了一会儿才散开,各自有各自的方向,陆柯词他们随便挑了个人跟上去才发现他们只是回家换衣服了,这场雨还在继续,不一会儿人们又换了干净的衣服,像是忘记了刚才发生了什么似的,撑着伞出门上班。   “你好,请问一下,”陆朴怀走过去,拦住一个人,问,“刚才你们在公交车站那儿等的是几路车?”   “什么几路?”男人的嘴唇上还有方才受到惊吓又不能叫喊出声,强忍着咬出来的血印,但此时他却像是什么都不记得了一样,一脸茫然地看着陆朴怀,“我刚出门,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啊,抱歉抱歉,”陆朴怀不好意思地笑了下,“认错了,那再打扰你一下,最近镇子里是不是有人结婚?草坪婚礼,办得还挺大的。”   “不好意思啊,我没听说过,”男人有些抱歉地冲陆朴怀笑,“我要去上班了。”   “好,谢谢你。”陆朴怀侧身让他离开,再抬眼时眼底的情绪冷了几分,他手指微动,一阵红光从他指缝飞出去,那是一张被叠成指甲盖那么大的符,稳稳地贴在男人背后逐渐没了影。   “去过婚礼的人记忆应该都被清洗了,”雨已经停下,陆朴怀又抓了个去过婚礼现场的人询问一番后得出结论,“我们的记忆还在,说明去除记忆的法子对有修为的人无效,或者是在我们来之前法术就已经布开,我们没中招而已。”   “嗯嗯。”陆柯词点点头。“接下来怎么办?”   “三个人一起行动太显眼了,”陆朴怀说,“分一个人去跟踪小慧,然后……”   他忽然顿了顿,朝后一瞥,陆柯词愣了一秒后忽然取下自己的伞坠,变大,用伞尖猛地戳入地面,藤蔓从地面生长,朝着他们身后的方向进攻,不多时抓过来一个人,是方才婚礼结束时第一个鼓掌的年轻人。   他四肢被藤蔓捆住,嘴也封住,被藤蔓带到几个人面前来,陆朴怀瞥了他一眼,这人身上带着阳气且十分充足,不是鬼,身上的衣服也还是湿的:“回答我的问题,不要叫出声惊扰旁人,做得到吗?”   年轻人浑身都在抖,却还是点了头,陆柯词把藤蔓收回来,年轻人跪倒在地上,捂着嘴咳嗽了好半天。   “跟着我们干什么?”陆朴怀问。   “你们……你们是来除鬼的,对不对?”年轻人的声音抖得厉害,说话间好几次咬了自己的舌头,“之前我也遇见过几个来除鬼的,都像你们这样,冷静得、冷静得……”   “别的除鬼人,”陆朴怀低声问,“他们怎么了?”   “死了,都死了,”年轻人说,“都以为自己能杀了那个鬼,然后死了……”   陆朴怀抿了下唇:“你为什么会知道这些?”   “我、我一开始也不知道的,”年轻人趴在地上,久久站不起来,“有一个除鬼的男人,给了我一块符,后来我就……清醒了,参加完婚礼之后也没有失去记忆,我……”   “有人来了,”邱岘从刚才被这个人跟踪之后就开始用鬼手监视着四周,直到有人朝着这边走来了他才出声提醒,“要不要先找个地方避一避。”   不然看见他们仨男的站这儿,一男的跪着,怎么看都容易引起围观群众报警。   还没搞清楚到底是怎样的鬼,惊动越多的人对他们越不利。   “就在这儿,没搞清楚这个镇子到底发生了什么之前最好什么地方都别去,那些人也是进了房间之后才被洗掉记忆的,谨慎点,”陆朴怀往墙上一靠,冲陆柯词说,“贴几张驱人符去,我们今天折腾完这里的事儿还得继续走。”   “哦。”陆柯词点点头,从兜里摸出几张驱人符,小跑去巷子口贴上了。   原本要走到这边来的人在驱人符的影响下扭头走了另一边,几个人又将视线挪到年轻人的身上。   “从头说,”陆朴怀说,“把你知道的都说一遍。”   年轻人点了点头:“小慧、小慧是和我一起长大的,我们,青梅竹马,后来她去大城市里打拼,回来就怀孕了。”   小慧一开始就不肯说出孩子的父亲是谁,她说自己没有怀孕,肚子却一天天地大了起来,食欲暴增,无法管理好情绪,身材走样等种种孕妇身上有的症状都出现在了她的身上。   但是有一天她的肚子又奇迹般地消了下去,一个外来的男人要和她结婚,一切突然令人猝不及防,小慧的父母竟然也没有任何意见,就这样让他们举办了婚礼。   “然后婚礼的当天……小慧抱着婴儿出现了,”年轻人说着,打了个哆嗦,“婴儿……是死的,她把婴儿塞到新郎手里,然后,然后她的嘴突然裂得很大,一口咬在了新郎的肩膀上。”   那是这个小镇的第一次婚礼。   新娘一口一口地吞下了新郎,还有那个被他们抱在怀里的死婴,来参加婚礼的人无一不惊恐地看着他们,想跑跑不掉,连失去意识都做不到,他们被迫看完这场血腥的婚礼,又被一股奇怪的力量浑浑噩噩地送回家,再出门时竟然什么都不记得了,如往常一样去上班,上学。   婚礼每天都在举办,参加的人数从小慧的亲戚到了镇子里居住的居民,每次的人都不一样,每次的人都会被洗掉记忆。   年轻人是除了小慧的父母以外唯一每一次都参与了的人,或许因为他和小慧青梅竹马的原因,他几乎日日都在看着这场暴行,又被迫遗忘,直到有一个除鬼人好心给了他符,他才发现自己早已陷入这场每日都会发生的惨剧中。   “小慧肚子里的……鬼,是鬼吗?她在和他搏斗,每场婚礼都是这样,”年轻人说,“有时候是他吃了小慧,有时候是小慧吃了他,但小慧不会死,她会从他的肚子里爬出来,把自己的肉拼回原来的人型。”   “小慧不是人了,”陆柯词说,“但是大白天出来的鬼,尸傀?”   “不是尸傀,”邱岘想了想,“和上次的气息不一样。”   “这件事发生多久了?”陆朴怀问道,“参与婚礼的又有多少人?”   “我不知道……”年轻人顿了顿,“我恢复记忆也就在两天前。”   “你恢复记忆之后没有想过逃跑吗?”陆朴怀继续问,“至少带着家人一起离开。”   “这里……进来了就出不去了,”年轻人低下头,手止不住地颤,“你们也是,出不去了,都出不去了。”   邱岘啧了一声。   怎么老遇上这种进来了就出不去的破城市。   “没事,杀了鬼就能出去了,”陆朴怀云淡风轻地说,“还有什么线索没?”   “还有就是……参加过婚礼,或者即将参加婚礼的人,都会特别饿?”年轻人仔细想了想,“我们镇上已经有好几个把自己活活撑死的人了。”   陆柯词唔了一声,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肚子,陆朴怀回头看了他一眼,从兜里摸出一个小小的瓶子来,倒了一粒出来塞进陆柯词的嘴里:“辟谷丹,可以让你一个星期不吃饭。”   陆柯词点点头。   “但是他今天早上的确吃得挺多,”邱岘在旁边没忍住说了句,“是真的体力消耗过多还是……已经中招了?”   “最好是体力消耗过多,反正不能继续吃下去了,”陆朴怀像是这会儿才想起来把年轻人扶起来似的,一拍脑门,蹲下来把年轻人扶好,“婚礼结束之后还有没有什么异常?”   “没……了。”年轻人说。   “那行,”陆朴怀松开他,冲陆柯词说,“来说说,是什么鬼。”   “饿死鬼,”陆柯词说,“只有饿死鬼才会这样。”   “然后呢?”陆朴怀问。   “这么多次婚礼没有直接吃掉参加婚礼的人,说明对旁人没有恶意,但是成了厉鬼以后无法控制身上的怨气,怨气扰到旁人,才会搞得别人也这样,”陆柯词一边想一边说,“成厉鬼前……死之前,肉身应该是被夺舍了,小慧被夺舍了,但是没有完全被夺舍,身死魂不灭,两个魂魄在肉体里才会造成肉体损坏也能修复的事。”   陆朴怀冲陆柯词竖起了大拇指,陆柯词点点头,也冲陆朴怀竖了大拇指。   邱岘无语死了,那个年轻人怕得快晕过去了你们能不能管管,还在这儿搞现场考核。   “但是还有两点,”陆朴怀说,“第一,小慧为什么一定要在婚礼,在这么多人面前吃人,而且一直以来只和自己独自里的婴儿做对抗?第二,如果只是一个普通的饿死鬼,应该不至于有这么多除鬼人来到这里都被杀了。旅社老板和我们说这里死了十几二十个道士,你是不是忘了?”   陆柯词顿了顿,不太好意思地抿了下唇。   “没关系,至少你说对了一半,”陆朴怀笑了笑,伸了个懒腰,他手里有什么东西若隐若现,绽着刺眼的红光,“再去调查调查这个鬼,还得赶路呢,下午之前杀了他。” 第40章   年轻人被送回了家,为了防止他出现意外陆朴怀又在他身上下了几道保命用的符咒。   先得搞清楚这个鬼到底祸害了多少人。   通常被鬼牵引之后身上都会带有阴气,鬼死后也不会根除,那份带着怨恨的阴气伴着那些人走过一生,到死反而成了他们投胎路上的绊脚石,帮人帮到底,得在鬼死之前驱除掉这份阴气。   但小镇的人说多不多,说少也绝对算不上少,要排除所有受过阴气感染的人有点儿困难,还有点儿耗时间,陆朴怀带了个纳物袋,放大了以后从里头摸出块罗盘一样的东西出来:“用这个去找,找到的都用这个符咒贴到他们背上,时间久了阴气自然就会被驱散。”说完又拿出一大叠符来给陆柯词。   没给邱岘,邱岘的法术源属阴气,用不了符咒,也驱使不了罗盘,也不能先去抓鬼,厉鬼这玩意儿稍不留神就拼个你死我活的,万一失手打死了这个镇的人投胎路上都会变得异常坎坷。   “我可以去跟踪那个小慧,”邱岘没等陆朴怀继续安排任务,自己开口了,“她不像是普通被夺舍。”   “那就这样吧。”陆朴怀点了点头,带着陆柯词出门排查阴气感染人数去了。   邱岘把自己的书变出来,从里头撕了两页纸出来变成小纸人,把他们放在地上说:“去跟着陆柯词。”   小纸人冲他敬了个礼,一蹦一跳地消失在了巷子口,邱岘跟出去,往陆柯词走的方向看了眼,等看不到人了,他才在循着刚才婚礼上爆发出的那股阴气去找小慧的住处了。   这会儿还早,上班时间晚一些的上班族这会儿才刚出门,邱岘不能用传送类型的法术,继昨天之后又一次用双脚走了挺长一段距离的路,最后在雨水冲刷掉所有的气息之前找到了小慧的住处。   就在举办婚礼的别墅外头的一栋楼,墙皮斑驳,楼顶种的不知道是什么植物长年不经修剪,斜斜地坠出一大截,带着花盆摇摇欲坠。   邱岘上了楼,将身型变得虚幻,如烟一般从门缝飘了进去,又隐蔽好自己的气息打量着屋子里。   被雨水完全沾湿的婚纱脱在沙发上,裙摆和胸口处还带着血,腹部的布料破了一个大洞,上头还有一点皮肤,应该是那个婴儿的。   小慧呢?   邱岘没有在这个房间里感受到人类的气息,反而湿气愈发沉重,越是往里走越是像被泡在水里,邱岘皱皱眉,发觉鞋子上竟然密密麻麻地落满了水珠。水珠密布在他的鞋面,颗颗分明且有要往他裤腿上爬来的迹象。   嚯。   邱岘挑挑眉,弯下腰,手在鞋面上方轻轻一抓,一个婴儿被他抓住衣襟提了起来,瞪大了眼睛,满眼惊恐。   这个婴儿不是婚礼上的那一个,他身上干干净净的,袜子却是被水浸透后的深色,一双眼睛又大又圆,很好看,如果身上没有那股子邪异的气息就更好看了。   “你看得见我?”婴儿震惊地开口,声音老得不符合他的外贸,一开口嘴里的血掉了一地,露出锋利的牙,邱岘鞋面的水珠滑落下去淹回地毯里,他在震惊之下完全忘了维持自己的法术,是个半吊子,“你是谁?你居然看得见我?”   身后有了开门的动静,邱岘往后一退,身体像影子一样掩进墙内,婴儿还在惊讶地问:“你是谁?”   “是你爹,”邱岘皱起眉,看见小慧走进门,手里拎着一个巨大的袋子,不太耐烦地压低声音,“闭嘴。”   小慧没有察觉到房间里多了一个人。   她将手里的袋子放到一边后开始在屋里找着什么,眼神空洞地扫过每一个角落,甚至把头塞进床下五厘米都不到的空隙里去找,邱岘手里的婴儿挣扎地越来越凶,他皱起眉,刚想把婴儿拍晕让他安静些,小慧忽然抬起头看向了邱岘藏身的这面墙。   她有些不太确定,眼神空洞却害怕地快速眨眼,一步一步朝这边走过来,邱岘不想过早地惊动他,于是提起婴儿,几乎是气音凑到他耳边说:“出去应付她,暴露了我我把你们两个都杀掉。”   “你到底……”婴儿还要问,邱岘却直接露了鬼手,那只鬼手死死地攥着婴儿的脚踝,像是要把他的脚生生扯下来一般,婴儿连忙住了嘴。   下一秒被邱岘丢出了墙内。   “你在这里,”小慧定了定神,看见婴儿从墙里滚出来,又看了两眼墙,“墙里,有什么?”   婴儿的一只脚被鬼手抓得死死的,又是跪坐在地上,小慧看不见被他屁股压住的脚踝。婴儿打了个哆嗦,张开胳膊要小慧抱:“没什么,没什么。”   小慧沉默地将婴儿抱起,她像是十分信任他,说了没什么就真不往墙上看了,抱着婴儿到那个袋子旁边,扯开袋口,从里露出一具男人的尸体。   “你要吃了他,还是在他身体里?”小慧小声问,“你要怎么选?”   婴儿被鬼手抓得浑身发麻,不敢选。   邱岘倒是看得清清楚楚,袋子里那个男人就是早上他们吃面的那家面馆老板,老板的腹部自内而外地破开,内脏全都掉没了,他还睁着眼睛,像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你选吧,”小慧的声音很轻,“吃了他,我去给你找下一个躯壳,你在他身体里,我们就能一起到外面去了……但是我不强迫你,你选吧。”   陆柯词的罗盘用得不是很熟练。他无法像师父那样把灵气完完整整地注入进去,根据罗盘指引而前进。   他自己注入的时候灵气总会外泄,搞得罗盘一会儿指东一会儿指西,陆朴怀退了几步凑过来帮他把罗盘内的灵气稳固好了,他才开始一家一户一个一个的排查被阴气感染的人。   “分头行动节省时间,我去东边,”陆朴怀说,“有什么事喊我,还记得怎么求救吗?”   “记得。”陆柯词点点头,“邱岘帮我修识海,记忆好很多了。”   “这样,”陆朴怀的表情有几分怪异,他扯扯嘴角,“那还得谢谢他了。”   陆柯词没说话,他拿着罗盘,等陆朴怀走了才和师父走了相反的方向,每用罗盘找到一个人便驱动符咒贴到他们的背上,等排除完一整个镇子的人以后就能去抓鬼了。   抓鬼的时候可能有些凶险,毕竟十几二十个道士来了这边都丢了命,不过有师父在应该问题不大。   陆柯词一边想,一边往前走。   脚下不小心踢到一个小石子,石子滚着往前飞起撞到垃圾桶,发出不太清脆的一声响,引来了几个人的注意,他们看到陆柯词手上的罗盘,像是看到中二少年那样嗤笑了一声,又扭头和自己的朋友小声说着话。   陆柯词不想理他们,皱皱眉还是往他们身上贴了符。   路过一家沙县小吃的时候陆柯词忽然饿了,肚子咕噜咕噜地叫,坐在门口竹椅上的老板正好听见了,笑着和他说:“小哥,饿了就进来吃点儿吧。”   “没,”陆柯词说,“不饿。”   不应该饿,师父刚给他吃了辟谷丹,理应不会再饿,甚至连水都不用再喝,这会儿分开半小时都没有怎么就饿了?   “真不吃?”老板说着,正好有一个人进来点了蒸饺,他手脚麻利地从蒸笼里拿了两屉蒸饺出来,“我这儿是这条街最好吃的店了,你拿那么大个罗盘干嘛去啊?”   陆柯词想说真不吃,拿罗盘是有事,但开口却变成了“好吧,那我要吃蒸饺”,说出口后他自己都愣了愣,身体不受控制地走进店里,他看见老板冲他笑,呲牙的时候嘴里像是有一双血红的眼睛瞪着自己:“那就吃点吧。”   “你在怕什么?”小慧忽然抬起头,又一次看向了墙,“墙里有什么?”   “不、没什、没什么,”婴儿被鬼手捏得一哆嗦,这个人的法术不像那些道士一样让他感到难捱的烫,反而是与他身上的阴冷一样,不同的是那只鬼手的冰凉比他感受过的所有寒冷之物还要冰冷上几百倍,他咽了口口水,说,“我要去他身体里,你抱我去。”   小慧的视线回到了婴儿身上,她开心极了似的笑起来,把婴儿抱在怀里,说:“太好了,我知道你会想通,会愿意和我去河边,等河婆见证了我们……”   她话没说完,抱起婴儿的手碰到了那只阴冷的鬼手,剩下的话被咽回去,她瞪大了眼睛将婴儿死死搂紧,然后抬手切断了婴儿的脚踝,婴儿痛得大吼一声却没有血液流出来:“墙里有人!”   小慧单手抱着婴儿,抬手一团黑气打到墙上,墙面被碾得粉碎,哪有什么人,连个影子都没有。   “还真出事了啊?”邱岘有些无语地拎着一只小纸人。   他是感觉陆柯词身上有什么不对劲,尽管有陆朴怀喂了辟谷丹防止他再饿了吃东西,但他还是不放心地安排了两个小纸人跟过去。   居然还真出事了。   陆朴怀没跟着么?   是不是为了节约时间分头行动了?   啧。   邱岘快步走到小纸人所指引的地方去,前方闹哄哄的一片,另一个小纸人紧紧地贴在陆柯词的嘴上不让他吃东西,邱岘手里那个小纸人冲陆柯词嘴上那个比了个耶,随后从邱岘手里飞出去,吧唧一下贴在了陆柯词嘴上。   加强防御。 第41章   陆柯词周围围了一群人,准确来说围着他的那一圈都不能算作人,小纸人吧唧一下贴到陆柯词嘴上后他们像是受了什么惊吓似的,风一吹就没了影。   原本好好的一个店也被这阵风吹得消散,浓烟过后只留下陆柯词一个人坐在破旧的桌边,身前放着一个比脸大的盘子,盘子里黑漆漆的东西蠕动着要往他手上爬,试图钻进他的嘴里,陆柯词皱着眉,手指一直抠着脸,试图把小纸人撕下来。   他把自己的脸抠破了,红了一片,小纸人不得已伸出一只手冲着邱岘挥挥,示意他快些来。   邱岘快步走过去将那碗东西掀翻,盘子里黑漆漆的东西落到地面发出一声细微的惨叫后消失不见,陆柯词愣了愣,一拍桌子站起来,邱岘拍着他肩膀给他按回了凳子上。   “你什么运气啊,怎么每次都中招……”邱岘一边说着,一边撑着桌子看了看陆柯词,后者只是一脸愤怒,不能张嘴说话便愤怒地指着地上的盘子。   看不出到底是怎么了,也不像是被夺舍,陆柯词眼底甚至还有光,如果不是他把脸抠到破皮发红并且非要吃盘子里的东西的话几乎和平常无异,身上阴气很重,是被这里的鬼下套了?   邱岘直起上身,还没多做思考,陆柯词忽然摘下自己的伞坠,变大了之后直接冲着邱岘打了过来。   地面震动,藤蔓破土而出,如剑般飞速刺来,邱岘侧身闪过,双手一合,鬼手从他脚下爬出,饿狼般扑向了陆柯词,把他按回了凳子上,伞落到地上的同时身后忽然传来一阵很急促的脚步声,陆朴怀从后头跑过来,看见陆柯词先是一愣,随后看着邱岘:“他怎么了?”   “不知道,”邱岘说,“反正不太正常,阴气很重。”   陆朴怀抿着唇点了点头,从怀里掏出一张清心符给陆柯词贴上了,还不等他发动,符咒从最下方像被灼烧一般蔓延出难看的黑色,陆朴怀一愣,随后又摸出几张符,贴在陆柯词的印堂上之后立刻发动,才阻止了符咒进一步的黑化。   如火一般的光裹住了陆柯词,他只是眨了眨眼睛,没多大反应。贴在嘴巴上的小纸人受不了道法的光,从他嘴上把自己撕下来飞快跑回了邱岘身上,邱岘又躬**子和陆柯词对视着,发觉他身体里的阴气少了不少。   等符咒全部燃尽后陆柯词忽然打了个哆嗦,眼睛猛地眨了一下,发觉四肢都被鬼手狠狠攥着,便抬起眼皮瞪邱岘:“你干什么?”   邱岘松了口气,让鬼手松了绑,也没接陆柯词的话,扭头冲陆朴怀说:“应该是早上中的招,吃早餐之前就一直在喊饿。”   “但是我们一直都是一起的,”陆朴怀又摸了颗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药塞进了陆柯词嘴里,“不应该只有他一个人中招,而且我们没察觉。”   “昨晚呢?”邱岘说,“昨晚我们是分开睡的。”   “那是我们道士和委托人专用的旅馆,”陆朴怀扯开嘴角笑了下,笑得却不是那么明朗,有一瞬间眼底的情绪十分阴郁,下一秒又被盖了过去,“如果旅馆里面有人对道士下手,旅馆不是早就开不下去了么?”   那地方破旧得也不像是能开下去的样子。   邱岘没反驳,也不再开口。   陆朴怀盯着回过神的陆柯词,沉默了几秒后才开口:“有没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   “……没有,”陆柯词站起来活动了下手脚,“怎么了……我?”   “有人把主意打到你身上,已经没事了,”陆朴怀顿了顿,侧脸看着邱岘,“你跟着那个鬼发现了什么线索没?怎么会在这儿?”   “啊,她屋子里还有个小鬼,我被那个小鬼发现了,就溜出来了,”邱岘没回答他后面那个问题,“不过听说他们要去什么河边,找河婆……干嘛来着,后面句没听到。”   “河婆是什么?”陆柯词问了句。   “差不多是河神一类的东西吧,”陆朴怀说,“不过神明早就灭亡了,现在更准确的叫法就叫河婆,也有叫河灵的。”   陆柯词点了点头,他脑袋还有点儿晕乎乎的,听陆朴怀说话也像是蒙了一层厚厚的布一样瓮声瓮气,他甩了甩头,这会儿才发现自己的伞掉在了地上,他连忙捡起来,变小了挂回手链上。   “镇里被阴气感染的人清理得也差不多了,”陆朴怀用罗盘试了试,随后道,“先去河边看一圈。”   现在镇里已经没有被阴气感染的人了,传播阴气的鬼生与死已经和他们无关,事件进行最后一项,直接抓鬼打死就完事儿了。   但邱岘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他从一进入这个镇子,或者说是进入镇子前的那个旅馆开始就有一种不太舒服的感觉。   而且陆朴怀提到那个旅馆的时候显然有些停顿了,不太想谈及的样子,十分可疑。   不过这会儿去抓鬼倒是气势汹汹的,陆朴怀走在最前面,罗盘已经收起来了,但指尖有些按不住的火光,邱岘在后面看了会儿,分出一缕意识凑到魂域的星星边上去问陆柯词:“你师父是不是生气了?”   陆柯词停住脚步,震惊地看了眼师父,又回头看了看邱岘,喊了声:“有吗?”   “什么?”陆朴怀扭头看着他。   “他说你生气了,”陆柯词指了指邱岘,“有吗?”   “有一点吧。”陆朴怀笑了笑,伸手用食指和拇指比了一个指甲盖儿那么点儿的距离,“这么点点生气。”   “为什么?”陆柯词有些急了,“怎么生气了?”   “有人对你下手啊,”陆朴怀勾住陆柯词的肩膀,把他往前带了两步,“多可恶。”   “那就杀了他,”陆柯词也把胳膊搭上来,拍拍他的肩,“不生气。”   陆朴怀笑个没完。   邱岘在后头一句话都不想说,参与这对师徒间的事本身就是一个错误。   绕着小镇的只有一条河,河水安静地流淌,被两岸的绿荫照成深色,不少人跑来这边钓鱼,还有些年轻人手牵手走在河岸边说着悄悄话,他们要去找河婆问鬼的事儿就得找个没人的地方,不然被看见河水里爬出来个人还是有些恐怖的。   河婆一般都在河水正中央歇息,陆朴怀租了一艘船,玩儿似的和陆柯词一起蹬到了河中央,还挺嫌弃邱岘不来帮忙,邱岘在他们后头很用力地翻了个白眼。   也不知道怎么找河婆,邱岘反正不知道,只知道就算到了河中央划船来的人还是不少,旁边还有一艘鸭子船慢悠悠地飘过来。   “哎,师父,”陆柯词忽然指着河水,轻声喊,“河里有东西。”   陆朴怀低下头,河水中有一颗闪着蓝光的石头。   这条河算不上清澈,在将近河中央,水最深的地方更不能达到清澈见底的地步,那石头却如此清晰的出现在了几个人眼前,邱岘也低下头去看,随后被那颗石头的模样惊了一下。   与他之前见到的红宝石黑宝石的形状一模一样。   邱岘愣了几秒后将意识潜入魂域,从六芒星穿到陆柯词的识海中去,绕到书架后一看,那不知名的阵法外圈果然出现了一块蓝色的宝石。   事不过三,如果说之前是巧合,那么这次一定是人为的必然。   尸傀阵、何世千还有这次的婚礼,这些事件都是冲着陆柯词来的,目的就是为了……点亮他识海里那个阵法?   “这个石头啊,大有来头。”   穿上忽然出现一声苍老的声音,邱岘将意识从识海抽离,睁开眼,发现自己身边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个老婆婆。   老婆婆身上带着很浓重的湿气,头发末尾也湿漉漉的,手里的拐杖更是在往下落着水珠。   陆朴怀先开口,冲她拱拱手:“河婆。”   陆柯词有学有样,也拱拱手:“河婆。”   拱完手还瞪了邱岘一眼,像是在说你怎么不懂礼貌也不喊人,邱岘没搭理他,继续探头出去看着河底那颗蓝石头:“这石头有什么来历?”   “这宝石是当年神族求亲所用啊,后来掉到我这河里,”河婆笑了笑,撑着脸,视线在三个人脸上扫来扫去,“只有命中注定在一起的人一起渡船到河中央了,才能看见这块宝石。”   几个人顿时陷入了沉默,河婆继续说:“传言传出去了,不少人来我这里求姻缘,说是只要能看见这块宝石的都能长相厮守,结果也没几个来了能看见它的。”   “你们三个,”河婆顿了顿,眼神里带了几分猜测,“谁和谁是一起来求姻缘的?没关系,说给婆婆听,婆婆知道你们有修为,能算卦,但算命不算自身不是?”   陆朴怀在旁边撑着脸,饶有兴趣地盯着陆柯词,又时不时地扫一眼邱岘,邱岘清了清嗓子:“之前有没有鬼来找过你?”   河婆乐了:“哟,还害羞呢?没关系嘛,婆婆不歧视断袖……”   话没说完,旁边鸭子船里的人忽然尖叫了一声,几个人望过去,船里是近乎癫狂的小慧,她一手抓着身旁男人的胳膊,一手用力挖着自己的大腿,仿佛有什么东西要从她的皮肤下面爆出。 第42章   小慧的皮肤下面有青灰色的霉菌在生长,从指甲盖开始蔓延,小孩儿出水痘似的到处都是,她的皮肤开始溃烂,霉菌顶破皮肤的最外层,从骨肉里生长出来,旁边的男人被吓得动弹不得,忌惮着什么似的不敢往外看,甚至侧过脸,用后脑勺对着陆柯词他们。   邱岘眯缝了下眼睛,这个男人身上的阴气和方才他用鬼手抓住的那个婴儿的阴气如出一辙,婴儿倒真钻进那个面馆老板身体里了,这会儿怕邱岘把他认出来,害怕得连个侧脸都不敢露。   很奇怪,既然当时邱岘去了小慧家里的事已经暴露,婴儿也知道邱岘听到了什么,他们为什么还敢来河里?   只要胆子大处处都是犯案现场?   “你们也是为了镇子里的事来的呀?”河婆笑眯眯地问,手里的拐杖轻轻磕在船边,河水立刻涨高,隔壁鸭子船摇晃得快要翻倒,陆柯词他们的船却平安无事。   “您知道这里的事?”陆朴怀看河婆的架势就明白不用自己出手了,侧脸看着那边慌张尖叫的小慧和男人。   “原先也是两个可怜人,死后偏生执念罢了。”河婆又用拐杖敲了敲船面,鸭子船彻底翻倒过来,小慧和男人坠入水中,再也没了动静。不远处的人像是没有察觉到这里发生的事,依旧说说笑笑,和睦得不得了。   河婆说小慧原本只是普通人家的女儿,高中辍学去大城市打工后不知所踪,家里人去那边找只领回来一具尸体,小慧是被活活饿死的。   她在那边认识了一个男人,只三个星期就坠入爱河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男人说现在结婚太早了,我们可以先同居,小慧那时候正在兴头上,没多思考就答应了,结果同居不到两个周,小慧再醒来时已经不在他们出租屋里。   她被搬到一个奇怪的木屋中,里面什么都没有,连光也看不见。她被关在里面,不知道时间,不知道天黑天亮,没有水也没有食物,最饿的时候抠木屋的木屑来吃,最后还是活活饿死在了里面。   魂魄带着迷茫的愤怒成了厉鬼,想找到男人复仇的时候发现男人早就不记得她了。   “我、只是有人看上你了,要买你过去……我没办法,我没钱了你懂吗?你爱我对不对,你应该体谅我,”男人被小慧吓得尿裤子了,双腿发软直接跪倒在地,“我不知道他会把你饿死,他说他会好好对你的,我真的不知道,我……”   小慧没有等他把话说完。从手指开始,她把男人活生生从腹部剖开,吞掉他的内脏,再把他的魂魄挤出体内,占据了他的身体,男人的身体被小慧占据后竟然开始变成了一个女人的模样,男人的魂魄也被小慧锁在了自己的肚子里,变成了每日都试图反噬掉小慧得以逃脱的那个婴儿。   尸体被父母领回去后小慧也回到了故乡,只是没有人再认识她,提起镇子里新搬来的那个女人总有人说想不起她到底长什么模样。   “鬼一旦留恋于事,心生怨念,身上的阴气便不是自己能控制得了的,”河婆低下头,看着在河水之下挣扎的小慧和男人,摇摇头,“小慧无意之间又杀了一个人。”   她把自己的初恋杀了,几乎没有任何理由。她只是听从了心底怨念的号召,阴气在初恋给自己上坟的那一瞬间爆裂开来,她将初恋虐杀致死,事后悔过,随手杀了一个婴儿,学着自己重生的方式,把初恋塞进了婴儿的身体里。   小慧愈发不能控制自己的阴气,而初恋并非厉鬼,无法长时间占据婴儿的身体,又实在害怕小慧,只能终日躲在家里不敢外出。   “后来呢?”陆朴怀看见河水里的小慧已经逐渐没了人样。她肚子里那个婴儿又一次撕破她的腹部爬出来,鲜血染红了河水却不扩散,像被关在塑料杯一样禁锢在了小小的一方土地中。   “后来小慧疯了,我的意思是彻底被阴气占领了心和大脑,她想着要和初恋在一起,要完成婚礼,”河婆叹了口气,“婚礼邀请的人都被他们的阴气感染到,我这个老婆子的法术只能在河边施展,救不了一整个镇的人啊。”   “所以你传播谣言,说到河水中央来,见到石头的人便是命中注定的恋人,下辈子也分不开,”邱岘在这个时候开口,他有些厌恶地将视线从河水之中挪开,“对么?”   “这可不是谣言,”河婆板起脸,有些不开心了,“河水里的宝石真的是当年神族求亲所用,能见到它的人的确是命中注定的一对儿,这有什么好瞎编的。”   陆朴怀扭过头冲河水笑了好一会儿,才把头扭回来,没去看邱岘的脸色:“但是您是有意让他们知道这个……这个传闻的,对吗?”   “哎,我只是让他们知晓了,没想到他们真的会来,”河婆笑了笑,“我也只有这一个办法了。”   “辛苦您了,”陆朴怀说,“听说这里还有只能进不能出的结界?”   “哪有什么结界,”河婆摇摇头,“没有,我只感到镇内阴气作乱,从未感受过什么结界。”   陆朴怀还是笑着,脸色一点儿都没变:“这样,那这次辛苦您了,我们还有要事在身,先行一步。”   河婆将河水里那三个鬼彻底困住了,且水中厉鬼本来就多,相信河婆对付厉鬼自然有她的方法,不用再多管,陆朴怀把船蹬回岸边,冲河婆道了别后匆匆忙忙的走了,陆柯词连忙跟上去,邱岘最后才起身,上岸之前忽然听见河婆说了句:“也奇怪,这宝石从来没发过光,你们一来倒是亮了。”   邱岘没忍住,回过头看着河婆:“这石头从未发过光?”   “我自这条河流淌之时便在这里,”河婆说,“它掉入我的河水之后,从未发过光,就像普通的石头一样,今日我才知道它……是这么漂亮的蓝色。”   “……是么。”邱岘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当年那位神族求亲,我还是个小小的河灵,有幸窥得一眼,”河婆的表情忽然变得十分憧憬,又有些怀念,“只可惜如今神族灭族,再也见不得那样的光景。”   “师父,”陆柯词快步跟上了陆朴怀,“去哪?”   “方才跟踪我们的那个年轻人,还记得么?”陆朴怀一边走,右手一边在身前掐了个诀,一束红光线似的出现,一端牵在陆朴怀的小指上,另一端向前延伸,指向一栋居民楼,“他亲口说的这里有只进不出的结界。”   “他撒谎。”陆柯词取下了手链上的伞坠。   “嗯,”陆朴怀笑着说,“拷问他去。”   红线忽然颤了起来,大概是年轻人那端发现了什么不对,开始逃跑了,陆柯词把伞变大了往地上猛地一戳,藤蔓生出,顺着红线的方向生长过去,陆朴怀挑挑眉:“修为进步挺大啊。”   陆柯词也挑挑眉,十分骄傲:“进步超大。”   陆朴怀笑了会儿,脚下的步伐一点没乱,在年轻人跑出镇子之前逮到了他,红线变成绳索,和藤蔓一起束缚住年轻人的双手双脚,陆朴怀走过去,脸上的笑意收起:“你是听谁的指使?”   “什、什么指使?”年轻人战战兢兢地答,“我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   “小慧再次回到这个镇子之后容貌全变,连亲生父母都认不出来,你是怎么知道她是小慧的?”陆朴怀两指并拢手腕轻转,掌心出现一把褐红剑柄的长剑,他用剑指着年轻人的脖子,语气凶狠地问,“你身上没有修为,是如何知道这里有没有结界的?又是怎么从婚礼上看准我们三个的?”   年轻人哆嗦着唇,忽然瞪大了眼睛干呕起来,呕出一大滩漆黑的东西,那堆东西蠕动着,陆柯词正要上前查看,那团东西忽然炸开,每一滴都变成数十只飞虫,陆朴怀面不改色,抬手在空中舞出几道剑起,周围温度骤然升起,飞虫被灼成灰烬落到地上,年轻人也彻底倒在了地上。   他翻着白眼,嘴里还在往外流着黑水,陆朴怀皱着眉看了一眼,将红线收回,低声说:“死了。”   陆柯词愣了愣,也将藤蔓收了回来。   “背后还有人在指使。”陆朴怀蹲下来,用剑在他的胳膊上划开一道口子,流出的并非血,而是一团又一团的黑水,止不住地流,不多时年轻人只剩了一张人皮。陆朴怀用法术将那些黑水和年轻人一并烧毁,隔了会儿,他才说,“否则……就小慧那种等级的鬼,不可能杀十几二十个……道士。”   “师父。”陆柯词皱起眉轻声喊了一声。   “怎么了?”陆朴怀看着他。   陆柯词看着陆朴怀,张了张嘴,有些纠结地说:“……刚才邱岘在我的识海里叫我们去旅店。”   陆朴怀愣了愣,抬眼看着陆柯词。   “他说他抓到老板了,”陆柯词的表情也有些惊讶,“老板是邪修,邱岘问你道界邪修应该作何处置?” 第43章   邱岘对神族的了解很少,几乎全是来自于记录稀少的古书之间,偶尔瞥到一两句,连个完整的段落都没有。   天地生六界,神排在最前头,在仙者居住的天界之上还有一界,唤做天启界,为神居。这些事儿他还是知道的,更多的就不了解了,就别说什么宝石和法阵一类的东西。   不过神族求亲用的宝石……这么小一颗是不是忒寒酸了点儿?人能答应他么?求亲?就这?   旁边的老板不甘心地动了一下,邱岘用鬼手抓着她,蹲在旅店外头一边等陆柯词他们过来,一边暗自琢磨,神族的石头遇到陆柯词为什么会发光?   之前黑色和红色的那两颗遇到陆柯词都没发过光,这次却亮起来了,就像是怕他们看不见似的……十分刻意。   如果这些宝石真如河婆所说来自神族,那么陆柯词识海里那个阵法……   “邱岘!”陆柯词从镇口气喘吁吁地跑过来,陆朴怀跟在他旁边,看着被鬼手抓得死死的老板愣了愣。   “你确定她是邪修?”陆朴怀皱着眉指着老板,“昨晚我们没察觉任何异常。”   不光昨晚,现在也没有什么异常,老板依旧穿着昨天的衣服,只是愤怒又不甘地瞪着他们,算是被袭击后的正常反应,嘴也被鬼手捂住了,只能发出几声闷哼。   邱岘皱着眉点点头,对陆朴怀的怀疑有些不满:“你们修道修的是五行,天地灵气道法自然,阳气盛,邪修离了五行,体内生不出灵气只会逐步衰退,最后变成半鬼不鬼的邪魔,你仔细查查她的修为,已经没有半分修为是纯正的灵气了。”   陆朴怀沉默了会儿,蹲下来,抬起手掌心悬浮在老板额前,红光扫便她全身,的确如邱岘所说,没有半分纯正的灵气,她身体里的修为和阴气混在了一起,还未彻底成邪修,他们昨晚才没能第一时间察觉,毕竟在前台耗费的时间五分钟都不到。   “你是怎么怀疑到她身上来的?”陆朴怀问。   “他要中招不就只有睡觉的时候了么?”邱岘指了指陆柯词,把早上说过的猜测又说了一次,“其余时间都和我们在一块儿。”   加上邱岘是鬼族,天生对阴气敏感,再一次来到这个旅馆静心排查后终于发现了老板的不对劲。   陆朴怀叹了口气,抬眼对上邱岘怀疑的目光,他笑了笑,说:“这里是专门为道士提供休息的地方,我和你说过的,对吧?”   “嗯。”邱岘应了一声。   “每个地方旅馆的老板每三天就要接受检查,检查旅馆内是否安全,防护措施是否完善,”陆朴怀顿了顿,低头看着老板,说,“我上次来这家旅馆时也是她当老板,距离上次已经过去三个月了。”   整整三个月,每三天一次检查都没有任何人能检测出老板已经是邪修,委托系统的人是有多废物?   还是说系统高层也混入了些身份不明的人?   陆朴怀想到这里,忽然明白了什么,冷笑一声:“难怪前段时间死人的委托都接下来发给我徒弟了。”   邱岘挑挑眉没说话,分出一缕意识凑到星星边上问陆柯词:“你师父是不是对这个委托系统感情挺深的?”   陆柯词抬眼看了眼邱岘,刚准备开口,邱岘又在魂域里说补了句:“来星星里说话!”   “……”陆柯词一脸“明明面对面为什么还要去识海”的表情,不太情愿地分了一缕意识到识海里:“师父很信任委托系统,在里面工作很久了。”   难怪是这个态度。   邱岘想。   陆朴怀是全身心地信任着委托系统,才会对邱岘的猜想以及抓捕一而再再而三的存疑。   “你不要这个表情,”陆柯词在识海说,“很讨人厌。”   邱岘愣了愣:“我什么表情?”   “讨打。”陆柯词言简意赅。   邱岘抬眼瞥了眼陆柯词,手轻轻抬起来,黑色封皮的书在他手中若隐若现。   陆柯词取下伞坠,冲邱岘挑挑眉。   “你俩别在这儿打情骂俏的,”陆朴怀站起来,指着地上的老板说,“那么镇里的事也和她有关了?那所谓的被杀的十几二十个道士真的存在还是她随口瞎编的,就为了让我们管这个事儿?”   “不知道,但小慧阴气失控扩散得这么快估计也有她的帮助,”邱岘懒得反驳他前一句,“一个厉鬼想把阴气感染到半个镇子还是挺困难的。”   顿了顿,邱岘又说:“有没有十几二十个不知道,但是应该有像陆柯词那样中招而不自知,去了镇里吃了那些东西的。”   然后也不知道会怎么样,毕竟当时陆柯词没有真的把那团黑漆漆的东西吃下去,无法知道后果,或许会变得和那个年轻人一样,身体被逐步腐坏,皮肉下流动的全是令人恶臭,随时会变成虫子的黑水。   “也是。”陆朴怀点点头,“你把她嘴巴上的鬼手弄开,我再问两句话。”   邱岘点点头,撤掉了她嘴巴上的鬼手的瞬间,老板立刻往前吐出一团黑水,黑水在半空中化作无数只飞虫朝着后方的陆柯词袭去,陆柯词飞快撑起伞,还没挥出招式那些虫子在一瞬间被火烧成了灰烬。   “你们这群道士!我家大人一定会杀了你们所有人!杀了你……”老板话还没喊完,陆朴怀丢出一张符封住了她的嘴。   想了想,又回头和陆柯词说:“把耳朵捂上,捂严实点儿。”   陆柯词歪歪头,抬手紧紧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听得见吗?”陆朴怀看着陆柯词。   “嗯?”陆柯词疑惑地看着自家师父,又看见他冲自己做了个转过去的动作,陆柯词点点头,转过身背对着他们。   “很好,”陆朴怀满意地点点头,下一刻长剑浮现在他手中,他一剑**了老板的胸口,“我操你爷爷,暗中算计我徒弟一次,当着我面儿还欺负他?老子话都没问完你急什么?急着给你妈过头七?”   邱岘:……   “啊?有病是不是?”陆朴怀越说越气,锋利地剑在老板胸口处戳出无数个窟窿,黑水留了一地,他深喘了口气,恶狠狠地瞪着老板,“还动不动手?”   老板残留着一丝力气,虚弱地摇摇头,陆朴怀将信将疑地撕去她嘴巴上的符咒:“说,在我徒弟之前还害了多少个道士?为什么要害他们?”   “大……大人,降世,需要道士的灵力,”老板咳嗽两声,她说得断断续续,“所以安排……我们,杀道士,再囤积灵气,为他所用……”   “哪家的疯子又试图占领世界?”陆朴怀烦躁地问了句。   老板还想开口,嘴刚一张开一股灼热便从喉咙处传来,她听见皮肤和肉块掉落的声音,骨头被扯碎,她震惊地看着自己的身体――连同魂魄一起,她正在被不知名的东西袭击,而且陆朴怀和邱岘同样一脸震惊,他们甚至没来得及出手老板便被撕成了无数的碎片,逐渐化成了灰,一缕魂魄都没留下。   陆朴怀啧了一声,把剑收了起来。   老板受到的袭击来自她的体内,大概是她口中那位大人留下的,只要她试图出卖的时候就会毁了她的肉体和魂魄,所以陆朴怀和邱岘都未能提前察觉,这会儿连根据攻击痕迹去追踪都做不到。   邱岘看着陆朴怀接连做了好几个深呼吸,硬是把自己的表情调节成和善模式了才准备去叫陆柯词转过身来。   “老板呢?”陆柯词有些惊讶地看着地面。   “被她背后的人杀了,委托系统估计也有漏洞,我给他们老板传个信。等出去后我去总部瞅一眼,”陆朴怀拍着   陆柯词的肩膀,“现在还是去仙境昆仑的事比较重要。”   “哦。”陆柯词点点头,看陆朴怀吹了个口哨,不多时从天边飞来一只黑色的鸟,陆朴怀取出一张收音符,把这里的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一遍,最后可能要带点儿脏话,大步走到了旅馆另一边继续说着。   邱岘懒得说话,他自觉像个局外人,插不进他们师徒俩任何一阵对话中。这会儿正是太阳最毒的时候,邱岘再不怕日光也会被晃眼,他后退两步退到阴影处,等着陆朴怀。   等陆朴怀处理完委托系统的事了,三个人把整个旅馆找了个遍也没找到别的线索,只能再次踏上路程。这里会再有新的老板来,小镇也不会再有厉鬼举办婚礼害了旁人,算是完美了了一桩事。   他们还没走出小镇,河婆忽然出现在了下一个拐角,她离开河水后就是个普通的婆婆,身上也不再湿漉漉的,师徒俩冲她行礼,她也回礼道:“小慧的事不会再担心,她进了河水便不可能再出来,方才河水中的鱼儿同我说这里的阴气骤然减轻了不少,想来是你们做了什么,我在此给三位道谢了。”   “言重了,”陆朴怀连忙说,“除鬼本就是道家应做之事。”   “只是我还有一事相求,”河婆的语气非常诚恳,“在我河水之中那颗蓝宝石从未发过光,如今发光了,定是与你们之中的谁有缘,可否请他随我去一次河中,将那颗宝石挪动几分?”   “啊?”陆柯词没听明白。   “宝石乃神物,掉入我河中是我之幸,但……”河婆顿了顿,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当年落下后将我修炼用的阵法压住,导致我这么些年修为都没多大长进,我又无法移动它,想着你们与它有缘,或许能将它往旁挪几寸,至少别压着我的阵眼。”   这倒是个小事,如果真能挪动那颗宝石也算是帮了个忙,得了个人情以后总有用得上的时候,陆朴怀欣然答应,带着陆柯词和邱岘又乘船去了河水中央。   船才刚停住,河水内的宝石又泛起光,几个人沉默下来,现在的问题就是到底是谁和它有缘。   不知道是像河婆说的那样注定在一块儿的两个人还是单人,也不知道怎么实验。   正琢磨着,河底那颗石头忽然升了起来,像是被河水冲上来一样缓慢,周围冒出小小的气泡,那抹蓝色的光逐渐刺得人睁不开眼。   光。   陆柯词眯缝起眼睛,下意识地冲着最亮的地方抬起手。   光的深处隐约浮现出一幅漆黑的画,一个男人倒在地上,血和泥水混在一处,他仰面看着天空,陆柯词却看不清他的脸。   不多时从森林深处走出来一个男人,雨水落不到他的身上,他一身黑衣,像是雾,虚无得衣摆都拂不动杂草,他盯着地上的人看了会儿,问:“你就是他们说的神?”   地上的男人抬手抹了把雨水,陆柯词看见他手腕上戴着一条十分好看的手钏,黑色的玉珠间掺了五颗颜色各异的石头。   “曾经是。”他仰面躺在地上,呼吸急促,他腹部还在流血,语气却十分轻松,“有何贵干啊,鬼王。” 第44章   雨还在下。   血混入泥水之中,打湿了地上那人的衣衫,那身极好看的绿色外衫被染成令人作呕的颜色,他像是没力气了,唇边却依旧挂着笑:“你刻意找过来,不会是为了站在那里看我躺着的吧?”   被唤做鬼王的黑衣男人顿了很久才一步一步地从阴影下走了出来。   陆柯词倒抽了口气,黑衣男人和邱岘长得一模一样,不同的是脸侧有一块很淡的白痕,头发也比邱岘长好多……有点像那次他在界桥上让彼岸花全都谢掉的时候,不过这个人的表情更凶一些,唇角抿得死紧,视线落在地面:“你是哪位神?”   男人不看他了,眼皮耷拉着,陆柯词站在旁边动弹不得,连呼吸都缓慢下来,像是和他感同身受了似的,腹部阵阵作痛,他反问:“你要找的又是哪位神?”   “总不会是你这样,神力无法控制,搞得整个人间都大雨不断的神明。”邱岘没有再靠近,血水刚好淌到他脚边,他跟在炫耀自己能站直似的站了一会儿,实在等不到男人下一句话了,他才蹲下来,把男人扶起,靠在不远处的树上。   那是颗巨大的紫藤花树,花瓣被雨水打得遍地都是,男人靠上去的时候花瓣又落了不少下来,堆积在腹部,像是在刻意遮挡他的伤口那样。   陆柯词还是看不清男人的脸,腹部却疼得难受,疼到影响了听力的地步,像有什么东西把他从内部撕碎,一整个魂魄都撕裂开,余光瞥见邱岘和男人说了句什么,男人大概是在笑,肩膀都在抖,邱岘又不说话了,板着脸,凶神恶煞的。   好容易等腹部的疼痛缓和了一些,陆柯词咬着牙抬起脸,一阵狂风卷着花瓣糊得他睁不开眼,周围的环境被撕碎,男人和邱岘的身型逐渐消散,陆柯词被那阵风抛向空中,像一张纸片一样不受控制地飘落,不知道落到了什么地方。   天空露了光,周遭的杂草长得有他膝盖那么高,密密麻麻地挤成一大片,陆柯词被藤蔓缠住靠在一棵树上,他想调动起身体里的灵力冲破这个束缚,离开这个地方,但他连抬一下手指的动作都做不到。   前方有个挺大的屋子,门被砰地一声踹开,刚才看见的那个长头发邱岘走出来,气势汹汹地往前冲去,到了院子的石卓边顿了顿,视线在杂草中扫了一大圈后确定了方向,大步走过去,弯腰一捞,从里面捞出个人来。   他把那人扛在肩上,一言不发地往回走,肩上那位笑个不停,也不挣扎:“我新养的花……”   “你自己伤都没好,”邱岘没好气地说,“整天鼓捣那些花花草草的干嘛?”   那人不应他,念经似的小声念:“我新养的花,费心费力养了七七四十九天才结出花苞,再过不久就能结出花灵……”   邱岘拉开房门,大概是把那人抱到床上去了,陆柯词在屋外看不见,他顾着挣脱藤蔓,把力气重新调动回自己的身体里,也没注意屋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过了会儿,只听见邱岘在屋里说:“躺着!我去浇水!”   “哎,”那人的声音里裹着散不去的笑意,还有点儿喘,“你别给我弄死了。”   “……不会。”邱岘说。   说完屋里又没了声音,陆柯词的手指终于可以动了,他用手指使劲儿扯着最近的那根藤蔓,还没扯开一点儿,门又被一脚踹开了,邱岘拎着水壶从屋里出来,冲着方才捞人那处大步走了过去。   屋里又传来一声笑,那人大声问:“阿岘,怎么亲一下就跑,你这样成亲的时候怎么办――”   话没说完,邱岘钻进了草丛里,陆柯词一怔,手上丢了力气,莫名其妙地打了个哆嗦,一身鸡皮疙瘩。   “陆柯词?”陆朴怀侧过脸,察觉到陆柯词有些不对劲。   邱岘和他坐在同一边,第一时间扶了一下他的肩膀,发觉陆柯词像第一次在忘川边捡了石头那样,还会走路,还会动,但双眼失了神,意识不知道飘到了什么地方去。   蓝宝石的光绽开不过十秒又熄灭,落回了水中,河婆探出头去看,它变得像颗普通的石子那样掉到河水伸出,轻轻滚了一下激起河底的泥沙升起,河婆惊了一瞬,跳入水中查看石头去了。   陆朴怀愣了下,眉毛皱得死紧:“他怎么了?”   “不知道,”邱岘扶着他靠到一边,“……之前也有这种情况,我去他识海看看。”   “……好。”陆朴怀点点头。   下一刻邱岘的身体便朝另一边倒了过去,意识潜入魂域又穿到识海,里面半个人影都没有,邱岘试着嚷嚷了两声也没听见陆柯词的回应。   他绕到书架后头,盯着那已经嵌了三颗石头的法阵看,蓝色的那一颗还泛着很淡的光,红宝石的光芒虽然微弱,却也在一片湖蓝的天空下绽出了自己的光,相较之下黑色的那颗便暗淡了不少,几乎淹没在了书架的阴影里。   陆柯词的意识不在这里,但也不在他的身体里了。   邱岘皱起眉,刚准备把意识抽离出去告诉陆朴怀这个消息,识海旁那条河的河水忽然猛涨起来,一瞬间掀翻了书桌,邱岘一愣,连忙冲过去护住了那张桌子。   识海里的一切都和陆柯词的魂魄有着牵连,光是书本掉在地上陆柯词就能失忆成那样,桌子要摔坏了不得傻了。   虽然本来就不怎么聪明。   邱岘把桌子放到一边去和书架靠在一起,低头一看,河水已经蔓到了自己的膝盖处,而那条河还在涨高。   “……操。”邱岘低声骂了一句,朝河水那边飞过去,河水却在他即将接近河岸的那一瞬间停下来,水又恢复了满满流淌的状态,漫上岸的河水全都逆流了回去。   他的识海是不是很怕我?   邱岘忽然有了种极其莫名其妙的猜想。   第一次替陆柯词整理书页的时候也是这样,先是凶了书桌书架一顿,才将书桌扶正,书本放回去的。   这次刚接近河水就退了,是在怕什么?   邱岘落回地面,撑着那根弯得极其有个性的树的树干往河水里看,河水清澈见底,水面倒映着天上那颗黑色六芒星,别的便什么都没有了。   身后传来一声轻微的脚步声,邱岘回过头,下意识地说了句:“你怎么……”   后头站的却不是陆柯词。   更准确的说是邱岘不知道应不应该叫他陆柯词,他和陆柯词长得一模一样,穿的却是早八百年前的广袖长袍,十分温和的绿色,袖摆有看不懂的刺绣印记。   他歪着头看邱岘,过长的头发随着他的动作从肩头滑落下来,邱岘防备地退了一步,低声问:“你是谁?”   他不说话,嘴唇轻轻抿着,有些惊讶也有些开心地看着邱岘。   “你……是陆柯词?你到底,”邱岘顿了顿,“真的是人吗?”   那人笑了,一声不吭地走过来,伸出手紧紧地抱住了邱岘,药香扑鼻而来,邱岘皱起眉把他推开,满脸警惕地盯着他看,他还是笑着,往后退了一步,天空上忽然传来一声:“哇――”   邱岘抬起头,陆柯词正从上面掉下来,背面朝着地掉得飞快,他又低头,面前那个长头发的人已经不见了。邱岘抿了下唇,飞起身在空中搂住了陆柯词,把他稳稳当当地放到地上:“在自己识海里都不会飞吗?”   陆柯词愣了愣神,左顾右盼好一会儿才松了口气:“是识海。”   “你刚才去哪了?”邱岘瞥见他肩头沾了根杂草,皱着眉帮他拿下来,“意识离了肉身和识海超过十分钟肉身就会自动死亡,不知道吗?”   “不要凶,不是我要跑,”陆柯词扭头看着他,莫名其妙地往后退了一步,“被带过去的,去了哪里我也不知道。”   “被什么带过去的?”邱岘盯着他,确定他识海内意识维持的人体依旧稳固后挪开了视线。   “不知道。”陆柯词说。   “看到了什么?”邱岘接着问。   陆柯词顿了顿,表情忽然变得十分一言难尽,等邱岘又看过来的时候他才说:“看你……浇花。”   “啊?”邱岘疑惑地瞪着他。   陆柯词抿了下唇,说:“那颗宝石带我看到了幻境,说明我是有缘人?外面怎么样了,师父和河婆……”   “你别扯开话题,”邱岘在他肩上拍了下,“浇花?”   其实也不是浇花,浇花之前陆柯词听见那个邱岘和屋里的人谈论了半天他们的亲事,他脑子里乱乱的,塞满了问号,看着那个邱岘浇完花将水壶往旁一放,随着那根被壶底压到的杂草的弯曲,陆柯词脚下一空,下一秒就落到了识海里。   “……你要和人成亲啦,”陆柯词支支吾吾地说,“然后那个人叫你去浇花,你就去了。”   “……你是被什么梦魇逮了吧,说些胡话,”邱岘一脸莫名奇妙,“我还没人体的时候便记事,从未和人定过什么亲事。”   更别说浇花,他除了忘川的彼岸花以外就不爱什么花花草草。   “不过我也看见了一个和你长得一模一样的人,”邱岘抬眼看着他,“你也看见了长头发的我,对么?”   “你也被梦魇逮啦。”陆柯词面无表情地说。   邱岘反手打了陆柯词一下,陆柯词也打了回去,想了想,陆柯词忽然问了句:“长头发的我做了什么?也在浇花吗?”   没,没浇花。   只是莫名其妙地走过来抱了我一下而已。   邱岘看着陆柯词的脸,忽然有些说不出口,清了清嗓子说:“嗯,也在浇花。”   “……哦。”陆柯词说。 第45章   两个人又在识海里相对无言,总觉得这会儿应该继续交换点儿情报,毕竟他们看见的是长头发版的彼此,但这会儿谁也开不了口,所有的话都被邱岘那句“也在浇花”给堵回去了,再想开口也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开始说。   最后还是邱岘先清了清嗓子,说:“这事有古怪。”   “嗯。”陆柯词点点头。   “你意识被牵引出体外,看见了……那个我在浇花,”邱岘顿了顿,瞥了眼陆柯词一脸一本正经的表情才继续说,“而我为了找你,刚来你的识海没多久就看见了长头发的你,而且不是幻象,可以碰得到。”   “碰得到?”陆柯词疑惑地看着他。   “……你没回来之前我们打了一架,”邱岘面不改色继续说,“你觉得你看到的,和我看到的,到底是什么?”   陆柯词看到的也不是幻象。他在那里被藤蔓捆上树,浑身无力的感觉都是至今能够回想起来的,还有在雨景里的疼痛,他就像在和那个看不见脸的人共享感官,没有幻像能做得如此真实,如此感同身受。   陆柯词说:“我也不知道是什么。”   邱岘点点头,又在识海内看了一圈儿,确定除了他们俩没别人之后冲陆柯词说:“先出去吧,你师父还在外面等。”   陆柯词点了点头,看着邱岘飞起来,即将到六芒星边上穿回魂域的时候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说了句:“有一处不一样的。”   “什么?”邱岘没听清,又飞回来,“你刚说什么?”   “你和长头发的我打架了,说明‘他’能看见你,也能碰到你,对不对?”陆柯词皱起眉,“但是我看到那一切的时候,他们看不到我,‘你’从房间里出去进来又出去都没看见我就站在旁边。”   邱岘沉默数秒也无法思考出一个正确的解释来,陆柯词看到的是景象,而他看到的却非幻影,就像他们此时在识海一样可以碰到彼此,如果长头发那个也是陆柯词,这里也是他的识海……一片识海能长期容纳两个意识吗?   思考再三,邱岘还是和陆柯词说:“出去再说吧。”   陆柯词点点头,等邱岘回魂域了,才把意识从识海抽离,两人先后睁开了眼睛,映入眼帘的是水波的光影,水草在旁边摇曳,陆柯词坐起来,发觉自己在水中。   陆朴怀守在旁边,见他醒了便紧张地凑过来:“你刚怎么了?没事吧?”   “没事,只是看到了很多场景,”陆柯词决定先回答师父的问题,“全是和邱岘有关的。”   陆朴怀愣了会儿,抬起眼看旁边已经坐起来的邱岘。   “啊,我也是,”邱岘左右看了看,“在他识海里看见了另一个他。”   陆朴怀抿了下唇:“幻象?”   “估计不是……但也找不出什么理由来解释我们看到的东西,”邱岘捂着额头叹了口气,“这里是哪?水下?”   “河婆的住所,”陆朴怀伸手在陆柯词脑门上摸了摸,用灵力检查了一下他的魂魄是否安稳,才继续道,“刚才你俩都没意识了,河婆还以为你俩被蓝宝石怎么了,二话不说就连人带船一块儿带下来,说要找人替你们看看。”   三个人身上都带着河婆给的护身法,在水下也行动自如,沉默着等了好一会儿河婆才拉着一个老头儿急匆匆地过来:“你来瞧瞧,他们……咦,醒了啊?”   “醒了,看样子并无大碍。”陆朴怀冲河婆说。   “就说让你别急匆匆的,神族的石头怎么可能害人,那可是神族……”老头儿甩开河婆的手,刚要扭头走开,余光瞥见了坐在后面的陆柯词,整个人都顿住了,僵硬地转过头,嘴唇不受控制地颤抖了起来。   陆柯词怔愣了下,扭头往身后看去,后头只有一只悠闲游动的小鱼,又扭回来,看着老头儿,有些疑惑地指了指自己。   老头儿几步走上前,哆嗦得说不出话来,激动得就快要跪下去了,几个人都沉默地看着他这奇怪的反应,河婆在旁边觉得莫名其妙:“干什么呢你?”   “……没、没什么,”老头儿笑了,眼眶却发红,冲陆柯词和善地说,“我怕神石给你留下什么影响,可否让我再替你检查检查?”   陆柯词看了眼师父,师父只是皱着眉没有阻止,他又看了眼邱岘,发觉邱岘也没有要打断的意思,只能哦一声,然后伸出手让他把脉。   老头儿扫了眼他的手,摇摇头:“不是这只。”   陆柯词觉得他莫名其妙,又抬起另一只手给他看。   黑色的六芒星被点亮一个角后在手腕上的纹路也更加清晰,像刻在皮肤里,此时被水面的光波映得格外深刻,老头儿瞪着那颗六芒星,倒抽了好几口气,忽的一把抓住了陆柯词的手,陆柯词下意识地想把手抽回来却没成功,老头儿力气大得吓人。   邱岘啧了一声,一把抓住老头儿的胳膊,沉着声音问:“干什么?”   老头儿这才回过神:“抱、抱歉……”   “应当没事,我检查过他的魂魄了,”陆朴怀也有点儿不高兴了,冲河婆说,“蓝宝石也挪开了,没什么事的话我们先走一步,还有要事在身。”   “啊,麻烦你们了。”河婆被老头儿唐突的行动弄得也有些愣神,不太好意思地冲他们说,“我送你们上岸。”   说完河水急速流淌起来,陆柯词感觉自己身体一轻,随即便被河水冲上了岸,衣服却是干的,他们又坐回了床里,旁边也有船经过,像是不知道船里突然冒出来三个人似的,更像是根本看不见这艘船。   想来是河婆不想惊扰他人,陆柯词和陆朴怀又把船蹬回了岸边。   “你干什么呀?”河婆有些生气地瞪着老头儿,“他们都是好人,特地来帮我,你突然攥别人手腕干什么……”   “你懂什么!”老头儿的心情还有些激动,手依旧抖个不停,“你不懂,对,你是不懂,当年你有幸见到神族求亲不过一瞬,后来神石落入你河中也是你走了大运,我不一样,我不一样啊。”   河婆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你哪里不一样?”   “我等着那位神归位等了上万年了,”老头儿忽然蹲下来,声音抖出哭腔,“当年他赐我生命,又给我仙位,你见了他一瞬,我却亲眼见着他跌落天启,如今近在咫尺,我连点破他身份让他早些想起来也做不到啊……”他若是贸然点醒了那个人,那个人恐怕会以肉身承接神力,理所当然的承受不住,最后身死魂亡也不一定。   河婆愣了愣,握着拐杖的手猛地握紧:“你是说……”   老头儿不说话了,河水在耳边淌过,水草依旧在水波中摇曳。   河婆长长地吸了口气,不再出声。   三个人得在天黑之前走到下一个休息处,不然就得在夜晚睡一觉了,邱岘实在不能理解,他不是人,陆朴怀和陆柯词也不算普通人类,连夜赶路并不会怎么样,但陆朴怀非常认真地要求陆柯词休息,晚上必须睡够八小时那种小学生的养法。   他们又将看到了长头发彼此的事情说了一次,交换完信息,陆朴怀想了想,说:“你们之前看到过相同的景象么?”   陆柯词想不起来了,摸出随身带的记事簿翻看之前的记录,邱岘想了会儿,点点头:“之前见过。”   “什么时候?”陆朴怀问。   “看得最清晰的是何世千那次,我和陆柯词一起去忘川下游,”邱岘说,“我看见‘他’在河面上向我走来。”   “啊,我要早一些,”陆柯词翻到记录了,他指着本子上的一行说,“刚从忘川里捡到石头得到六芒星的时候,我就看见过,不过那次不是长头发的邱岘,是另外一个人。”   “另外一个人?”陆朴怀听得云里雾里的,“还有谁?”   “……嗯,”陆柯词看了邱岘一眼,“应该是和你成亲的那个人。”   邱岘:……   “我再说一次,我没和人定过亲,”邱岘皱着眉,冲陆柯词一字一顿地说,“从来没有过。”   陆柯词瘪瘪嘴把记事簿合上了:“万一你失忆了呢?”   “不可能,”邱岘终于看见前面有了房屋的影子,“我说过,我还是一缕魂在冥界修炼的事我都记得,刚练出人型就被地官找来地府当差了,上哪和人定亲去?”   “前世呢?”陆朴怀问了句。   “没有前世,”邱岘眉毛都拧到一块儿去了,莫名其妙被指着说已经和人定亲了的感受很奇怪,“鬼族没有前世,也不会投胎。”   “那是谁?”陆柯词完全被绕进去了,晕乎乎地说了句,“谁和谁成亲了?”   长着邱岘脸的人和长得看不清脸的人成亲了?   所以长着邱岘脸的人除了邱岘本身还能有谁?双胞胎?鬼族能有双胞胎?   “先别管那是谁,”陆朴怀停住了脚步,前方的楼道里裂开一道巨大的缝,里头渗着白光,“那是个什么玩意儿?” 第46章   楼道昏暗才衬得那抹白光异常刺眼。   这会儿天色已经暗下来,街道上的人不少,饭后散步的,加班回家的,各种年龄段的人都有,但没有一个看见了前方那楼道口裂开的缝,像是在空气之中撕开一道口子,白光渗透,里头似乎有一个人影摇摇晃晃地靠近了。   陆柯词往后退了一步,手警惕地摸到手腕上,随时准备取下吊坠,邱岘和陆朴怀则是皱着眉,看着那个人摇摇晃晃地走出来,冲三人拱手躬身道:“敢问三位可是要前往羡仙坛?”   邱岘皱眉看着面前的白胡子老头儿,问:“你是谁?”   “我不过是羡仙坛的一个住客,有幸得知天界西方白虎神君委派三位前往羡仙坛,”老头儿毕恭毕敬道,“特地前来接应。”   邱岘一听他是羡仙坛的人,眉毛都皱紧了,陆柯词看他老皱眉,总觉得再皱皱就能把脸皱成包子了。鬼王的一小步,包子的一大步。   陆朴怀点点头,老头儿身上气息纯净,的确是长久修仙问道的人:“如此,敢问一句您是怎么找到我们的?”   “你们之中有谁带着神君的信物,我便是循着那仙气找来的。”老头儿解释道,“虽说仙境昆仑得步行才能靠近,但神君的使者不可怠慢,还请三位同我穿过这道裂缝,直达仙境昆仑,再步行到羡仙坛罢。”   “那就有劳了。”陆朴怀点点头应下了。   不用走路了?   还有这等好事?   陆柯词抬起头看了眼对面一脸温和有力的老头儿,扭头看了看师父,又扭头看了看邱岘,小声说:“你这是什么表情?”   “嗯?什么表情?”邱岘看着他,眉毛下意识地松开了。   “跟个包子似的。”陆柯词说。   邱岘深吸了口气:“你他妈个蘑菇……”   “中暑啦?”陆柯词打断了他。这会儿天还是挺热的,傍晚时节,风沉重缓慢的那种闷热。   邱岘翻了个白眼:“你什么时候见过鬼中暑的?”   陆柯词也翻了个白眼,不说话了。   邱岘往前面正检查裂缝到底有没有问题的陆朴怀那儿瞥了一眼,老头儿站在他身边,四个人隔得不算远,声音再大点儿陆朴怀和老头儿绝对能听清他们在说什么,于是他分了点儿意识到魂域里去:“羡仙坛的人都是一群疯子,我不太想和他们有交集。”   陆柯词看了他两眼,欲言又止,嘴巴张开合拢半天还是在邱岘的眼神威胁下凑到星星里和他说话:“修道修疯了吗?”   “算是吧,”邱岘说,“修道者若要成仙得魂魄齐全,明悟道心后消除心魔方可成仙。羡仙坛的人皆是明悟道心都做不到,却人人都妄图登上仙位的痴人。”   “我们师门也有很多想成仙的人。”陆柯词说。   陆朴怀已经把裂缝检查了个彻底,老头儿就站在旁边,半句话都不敢说,态度恭敬得有些夸张了。   邱岘看了那边一眼,继续说:“不一样,羡仙坛里的人都是疯子……这么和你说吧,他们为了成仙什么手段都会用――哪怕要杀人屠村――又极其亲近身上带着仙气或者像你师父那样,带着神君信物的人,就是为了让他回去在白虎神君面前美言几句,看看能不能来羡仙坛点醒几个,成仙去天庭,懂了吗?”   而且如果不是陆朴怀身上带着娄海的玉佩等等一些物件,他们可能也要像其他人一样走到仙境昆仑前,再往羡仙坛出发。   但羡仙坛的人察觉到了有仙气的人在靠近就不一样了,他们亲自迎接,不惜废了自己立的规矩和结界,邱岘估计就算此时此刻陆朴怀说要八抬大轿抬过去这老头儿也会照做不误。   “……很多事情,一旦成了执念就不是原本的样貌了,”邱岘说到这里的时候顿了顿,像是想起了谁,摇摇头,说,“待会儿你去羡仙坛抓一个人,问他为什么要成仙,他们保管不记得了。在执念中迷失本心的人我见多了,挺烦的。”   “啊。”陆柯词应了一声,没什么表情,不知道听没听懂,明没明白邱岘为什么会烦。   但邱岘的烦也没有太体现在表面上,等陆朴怀检查完毕叫他们穿越缝隙的时候他已经把自己的表情管理好了,走在最后头,迈进了缝隙之中。   跟跨过一个门槛似的,眼前的风景忽地被扯开,身体也没有太轻飘飘的感觉,一眨眼,几个人就到了仙境昆仑的外头,老头儿和他们说:“此处便是仙境昆仑,往里还要走约莫四小时的路程,几位看看是继续赶路还是休息一晚,明日再起身?”   陆朴怀看了眼陆柯词,说:“明日再动身吧,这儿有什么休息的地方?”   “不远,同我来吧。”老头儿笑着,在前面带起了路。   说是仙境昆仑,陆柯词觉得这里更像一片荒废的山头,树木枯萎,杂草丛生,几块青黑色的巨石立在不远处,上面有黑色的刻字,太暗了,陆柯词没看清上面写的什么。   山林中听不见虫鸣也没有鸟叫,陆柯词试着感应了一下,周遭连半个鬼影都没有,更别说人了。   老头儿带着他们七绕八绕绕到一个小旅馆,前台也没人,老头儿说想睡哪间睡哪间,这是只有贵客才能休息的地方,也不必担心夜晚会受到袭击。   上一个说不必担心夜晚会受到袭击的已经袭击过一次陆柯词了,几个人都沉默了会儿,谨慎起见,三个人找了多人间一块儿睡。   老头儿就睡在隔壁,说第二天继续给各位带路,陆朴怀挺开心有个不要钱还有礼貌的导游的,没推辞,三个人一块儿进了屋。   时间不早了,陆柯词按照陆朴怀每天十点钟必须上床睡觉的带法,这会儿得去洗澡,房间里便只剩下了陆朴怀和邱岘,还有不间断的水流声。   邱岘等里头水声响起一段时间了,陆柯词不会突然关掉水听见屋外的谈话的时候才侧过脸,看着陆朴怀:“我刚才听你问起我是否有前世时,忽然想起一件事。”   “啊。”陆朴怀看着他,应了一声。   “我和陆柯词认识没多久的时候,他和我说过,他没有前世,”邱岘看着陆朴怀,语气不算坏,“是你告诉他的。”   “怎么了?”陆朴怀反问道,“我是他师父,拜师之时算了一卦,发现他前世一片空白,不行么?”   “我虽然是鬼族,算卦之事也是懂一些的,”邱岘眉毛刚刚皱起便想起刚陆柯词说他跟个包子似的,眉头不自然地松开了,“算人得知生辰八字,你能算得了前世?”   “个鬼王懂得还不少,”陆朴怀乐了,完全没有随口撒谎被拆穿后的窘迫,往床头一靠,问,“你想问什么?”   “之前第一次看见长头发的他时我就觉得有些疑惑,便去三途川查了,”邱岘说得很慢,眼睛却一直盯着陆朴怀的脸,没有放过一丝表情的变化,“陆柯词前世相关的记录完全是空白。”   “是啊,他没有前世,”陆朴怀笑着说,“我不是说过了吗?”   “你是怎么知道的?”邱岘听见水声停止了,声音又压低了些,靠近陆朴怀,“就算是下凡历劫的仙君在三途川也会有记载,为什么陆柯词没有?陆柯词……到底是人,还是什么?”   “你在怀疑什么?”陆朴怀反问完了,顿了顿,也将声音压低了,“怎么知道的我不想说,反正不是什么坏事,收他为徒的时候倒是真算了一卦,至少……他这一世是人。”   “前一世呢?”邱岘不自觉地抓紧了床边的被子,“神族的宝石见了他会发光,他的识海里还有一个能容纳宝石的阵法,如今里面已经有三颗……”   陆朴怀的表情蓦地变了,还没开口,浴室的门被拉开,陆柯词带着一身水汽走出来,看着凑得极近的两个人,愣了愣:“啊。”   邱岘直起身,看了眼陆柯词,抿抿唇没说话。   陆柯词也没说话,把头发擦干了以后毛巾搓搓又挂回浴室里,出来坐在床边,屋子里便半点儿动静都没有了。   陆朴怀忽然觉得自己犯了今晚最重大的一个错误,进屋挑床的时候他没大注意,下意识地以为是和师门那群师兄弟出来住了,习惯性地要了中间那张床。   此时此刻陆柯词和邱岘各自坐在自己的床上,半个字都没说,陆朴怀瘫在床头,想了半天,起身:“我去……洗澡。”   “水很烫,”陆柯词说,“不好调,小心点。”   陆朴怀点点头,进浴室了。   留在房间里的两个人还是没什么话要聊,就隔了一张床这么面对面的坐着,不知道空气里弥漫开的尴尬从哪来,陆柯词捏了捏手腕,小声说:“……没有前世,很奇怪吗?”   邱岘怔愣了下,没想到酒店浴室隔音效果那么差:“……世间万物,有生命的生物就有前世。”   “那我是死了吗?”陆柯词顺着他的话说,“我也是鬼……鬼也有前世,我没有,很奇怪吗?我不是人吗?我到底是什么?”   邱岘回答得很慢,有很大一部分是不知道怎么回答的缘故。   按照他的猜想,蓝宝石是神石,另外两颗也一定是,不然也不能在同一个阵法里。而神石出现在陆柯词的识海,陆柯词又没有前世……除了已经灭族,被天帝抹去存在的神族以外邱岘想不到第二个合理的理由来解释。   如果陆柯词真的是神族,那就不能告诉他他原本的身份。像陆朴怀说的,至少他这一世是人,人的肉身承受不住神力,万一陆柯词忽然想起什么了,神族的血脉觉醒,活活压烂了肉身和魂魄,那便是天界最好的药仙来也无济于事的。   他正在琢磨,魂域里忽然传来了很模糊的声音,不是平日里那样陆柯词主动凑过来说话时清晰的传达,更像是他们刚得到六芒星的时候邱岘接收到的若有若无的信号。   之前娄海明明给六芒星下了封印,只有两方情绪激动的时候才会再次接到信号。   邱岘抬头看了他一眼,发现他没什么表情,呆愣愣地坐在那里,就像他们在丰韵的那个大圆盘上,陆柯词也是这样坐着,看着远方,搞不懂他在想什么。   “反正,你师父不是说了吗?至少你这辈子是人,”邱岘起身,坐到陆柯词的床上,拍着他的背小声说,“没有前世……我没遇到过这种情况,好奇才问你师父,让你觉得很烦了吗?”   陆柯词猛地抬起头,瞪着邱岘:“不,不是,没有烦,我只是听见你们说话,也没听太清楚,师父说了我这辈子是人吗?”   没听清楚啊。   邱岘点点头,还是决定找个理由糊弄过去,毕竟陆柯词不太开心的样子,可能还有点儿迷茫,他想了想,说:“是人,如果你实在介意我们明天可以用无垠菩提去查你的前世,查清楚不就行了吗?前世是什么没那么重要,我只是好奇,我是鬼王,看了太多人的轮回转生,突然有了个没有前世的人,好奇一下而已……你不会生气了吧?”   “……没、没生气的,”陆柯词摇摇头,“你好奇吧,我不会生气的。”   邱岘没再接收到信号了,脑子里十分清净,他长舒一口气:“那就好。” 第47章   陆柯词在浴室的时候也没听太清楚,他还以为师父说他这辈子压根儿不是人,也不知道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出来的时候才会怔愣成那样。   不过邱岘的表情还挺诚恳的,说只是好奇,好奇就好奇吧,反正也不记得前世的事,有没有都无所谓的。   陆柯词想着,深吸了口气,等头发半干了才躺上床,没过多久便睡了过去。   久违的识海没被打扰,也没被星星拽到邱岘的魂域去,陆柯词就这么一觉睡到天亮,起来的时候师父不在房间里,邱岘已经起了,坐在床头:“早。”   “早,”陆柯词说,“师父呢?”   “他说他看看这儿厨房能不能用,打算做点早餐,”邱岘扯了扯嘴角,“你师父怎么回事啊?你是修道之人,一两顿不吃一两天不睡没问题吧?”   “不知道,从小就这样。”陆柯词打了个呵欠,慢悠悠地晃进浴室洗漱。   师父从小就对他这样,吃好喝好睡好,他还记得三师叔祖曾经笑过陆朴怀没养过孩子,每顿饭都按喂猪那么做,大伙儿都在笑,师父也乐,乐完了下一顿继续喂猪。   陆柯词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鬼使神差地往自己脸上捏了一把,还行,肉不是很多,也没有很猪。   陆朴怀倒真用这里的厨房和食材做了一顿还算丰盛的早餐,吃完之后又收拾好行李,和老头儿一块儿出旅馆,开始往羡仙坛走。   昨天看见的那几块巨石原来就是入口,老头儿手里多出一根木杖,沿着上头刻着的字符画了一圈,口中念念有词,不多时巨石大开,里头白雾缭绕,远处有钟声遥遥传来,处处都是白玉石雕刻而成的像漂浮在空中,陆柯词抬手碰了碰,手从雕像中穿了过去。   老头儿见状便笑:“这是仙家的法器,用来迷惑硬闯进仙境昆仑的恶人的,是个迷阵。”   说完,他用手里那根木仗杵在地上,白玉石雕化了粉末,垂直着落到了地上。   “这边请。”老头儿说。   几个人又跟着他继续往里走。   时不时有女孩子的笑声传来,混进那声悠扬的钟响里,再往前走便瞧见了前头的银树,树干树枝树叶都是银色,风一吹哗啦呼啦响得清脆,见他们来了,还将树枝垂下来,友好地拂过几个人的肩头。   陆柯词皱了皱眉,小声和邱岘说:“是树妖?”   “仙器,”邱岘瞥了眼他的肩膀,抬手把银粉拍去,又拍掉自己肩膀上的银粉,“检测修为用的。”   “怎么检测?”陆柯词看见他肩头还有点儿银粉,抬手给他拍干净了。   “如果是邪修,银粉就会变黑,道行高深的就会变金,”邱岘说着,指了指自己,“像我这样,修为和你们不同根的,就不会变。”   “好神奇。”陆柯词感叹了句。   邱岘倒是觉得挺奇怪的。羡仙坛的人已经仙器充足到到处摆放了?从进来开始就一直能看到,那一直传来的钟声估计也是个仙器,他们到底是哪来的这么多仙器?哪家仙君跳楼大甩卖了?   “穿过前方那片雾便能看见羡仙坛的全貌了,”老头儿说,“不过要到达那边还得一会儿。”   “麻烦你了。”陆朴怀说。   几个人往前走了许久,钟声越来越响的时候林子里忽然跑出了两个人,前头那个女孩儿穿着半袖的碎花裙,笑嘻嘻地往前跑着,也没看路,眼看着就要往陆柯词身上撞,邱岘皱起眉,拎着他的衣领把人往后拽了一把,抬眼看着女孩儿:“看路。”   “啊,对不起对不起,”女孩儿连忙道歉,方才追在她后面的女孩儿也走了过来,俩小姑娘一起给他们道歉,“实在抱歉。”   “没事,”陆柯词说完,顿了顿,扭头看着邱岘,“你可以松开吗?”   邱岘拎着他的衣领往后提,脚后跟都离地了,勒得实在不舒服,他又清了清嗓子表达不满的时候邱岘才松开了。   “阿离,怎的又跑出来了!”老头儿瞪着碎花裙的女孩儿,“还不快回家修炼去!”   阿离吐了吐舌头,拉着旁边的女孩儿就要跑,转身前实现挪到陆柯词脸上,顿了顿,眼底闪过几分羞怯,不等陆柯词看清她便快速离开了这里。   “快走吧,”陆朴怀在旁边说,“眼瞧着快到了,我们早些处理完也好早些离开。”   老头儿愣了下,点点头:“敢问各位来羡仙坛到底有何事?”   “白虎神君令我们来借无垠菩提一用,追查天界逃犯,”陆朴怀一本正经地说,“这两位见过逃犯,却被强行消除了记忆,故而来借无垠菩提窥得过去,找找逃犯究竟去了何处。”   陆柯词在旁边听得一愣一愣的,扭头看着邱岘,想了想,凑到星星边说:“我们不是来看星星什么时候出现的吗?”   邱岘看了他一眼:“借你师伯的名号,方便点吧。”   这群人听见是神君要查事,一定能第一时间就把无垠菩提拿出来,能省不少事儿。   陆朴怀说得跟真的似的,这面不改色撒谎的能力陆柯词怎么就没学到点儿。   光学着贪财了。   老头儿听完陆朴怀的胡扯也不怀疑,他脸上的笑又加深了几分,说:“如此,的确是要事,请诸位快些随我来吧。”   陆朴怀点点头,扭头冲陆柯词眨眨眼,笑了下,跟在老头儿后头走了过去。   又走了快一小时才到羡仙坛,方才走过那片迷雾的时候陆柯词就在高处看了一眼,羡仙坛就是一个特大的圆盘祭坛,圆盘上有一两仪圆盘,周围全是石砖砌的房子,有不少人来来往往,大热的天穿着黑灰色的道袍,陆柯词光是看着就替他们流汗。   这会儿到羡仙坛了,穿得最多的那个道士拿着拂尘走出来,冲几个人发问:“几位便是白虎神君派来的人?”   “是。”陆朴怀笑了笑,把和老头儿说过的那些话又冲这个人说了一次,道士捋了捋胡子,表情有些苦恼:“无垠菩提倒是在羡仙坛内,可最近它的仙力大不如前,许是不能那么准确地查到逃犯的去向了。”   “仙器也会法力不足吗?”陆柯词问道。   “仙器的法力来源是制作他的仙家,”邱岘在旁边解释,“仙家法力不足,仙器便也不行了。”   陆柯词点点头,又明白了一件事。   “无妨,总得先看过,”陆朴怀说,“劳烦带路了。”   道士点点头,看样子是这儿领事的,他一甩拂尘:“无垠菩提虽是仙器,体积却庞大万分,我将它安放在河流尽头,还请诸位与我乘船同去。”   陆朴怀头疼死了,这里的人说话都这个腔调,文绉绉的,又文绉绉得不是很彻底,他也只能学着这些人讲话:“麻烦了。”   “为神君做事,不算麻烦。”道士笑了一声,带着他们去了他口中那条河边。   河水两岸都停了船,挺大一艘木船,没有船舱,但陆柯词想在里面做套广播体操都可以活动得开,四个人刚一登上船,船便自己动了起来,陆柯词愣了下,总觉得这幅场景有些眼熟。   木船划过水面带起阵阵水波,陆柯词伸手沾了点儿水在指尖,凉凉的,挺舒服。   邱岘坐在他对面,对于羡仙坛的人稍微有了那么点儿改观。   至少见面以来没听他们说起要陆朴怀去神君面前美言几句什么的,做事也不拖泥带水,说让你去立刻就带你去,非常干脆。   他正想着,陆柯词忽然把手伸到了他面前,冰凉的水滴顺着他的指尖往下滑,他打了个响指,许多花从他手中生出,花瓣上还带着水珠,差点儿糊了邱岘一脸。   “干嘛?”邱岘看了他一眼。   “你是不是这样给我变过花?”陆柯词歪歪头,目不转睛地看着邱岘,“我们也坐过船。”   “……是啊,去忘川下游那次,”邱岘见他没有要把手收回去的意思,便伸手把花接过来了,“你能记住了?”   “有印象,”陆柯词把花全都给他了,“记得不是很清楚。”   “哎,该趁着这点儿时间把你识海整理好的,”邱岘皱了皱眉,最近太忙了,“不然你扶着我,我去你识海……”   “不用,就算全整理好也不可能完全记得住事。”陆柯词说,“忘一两天,一个两个月,都是忘。”   其实识海里现在已经比一开始好了,地上还有两三本书,河岸旁的树还是弯曲着,但比一开始书柜都是倒着的要好了许多。   邱岘沉默了会儿,抬手在陆柯词脑袋上揉了揉,没吭声,陆柯词也没吭声。   船行驶的速度算快的,一直往前行驶,周围树木多了起来,垂下的气根和藤条多得垂到河水里,树枝和树干交错,形成天然的顶,遮住了灼人的阳光,入眼处处皆是暗绿色,气温也降到了一个合适的温度。陆柯词很喜欢这个地方。   安静,能闻到好闻的绿叶味,耳畔只有水流的声音。   陆柯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余光忽然瞥见后头还跟了一艘小小的船,巴掌大,远远的看过去像一片树叶,这会儿周遭的光暗下来了,才看清那是一艘一直跟着他们的船。   不等他开口,道士也看见了那艘船,拂尘毫不留情地打过去,里头传来一声清脆地“哎哟!”   树林里像是有谁笑了,咯咯的,陆柯词左右环顾,没看见树林里有人。   “阿离,”道士将那艘船变回原本的样貌,瞪着船上的女孩儿说,“你跟过来做什么?”   “……不做什么,”阿离支支吾吾地,视线在道士脸上扫了下,余光快要瞥到陆柯词的时候触电一样飞快挪开了,“就是想过来看看嘛!”   树林里又传来笑声,尖声尖气地说:“阿离害羞咯!阿离长大咯!”   陆柯词愣了愣,看着邱岘。   “你是不是把我当百科全书了?”邱岘百思不得其解地看着他。   “说啊。”陆柯词戳戳他的胳膊。   “菩提树的木灵而已,”邱岘无奈地说,“在这种灵气充足的地方待久了,树木生出灵体,便是木灵。”   陆柯词点点头,明白了。   那边道士还在训阿离,倒也没叫她回去,就这么跟着了。   船的速度缓慢下来,到了深处,又阳光从缝隙落下来,细碎的光斑有些晃眼,但光的亮度刚好够他们看清前方那颗巨大的菩提树,上头悬挂着一面两人高的圆镜,里头却没有映照出任何东西。   “那便是无垠菩提了,”道士指着那棵树说,“几位想查什么事,只需进入那面镜子,在心中默念要查的事便可。切记不能窥探未来。”   陆朴怀点点头,看着陆柯词和邱岘:“去吧,小心点。”   陆柯词点点头,把伞摘下来,御剑那般踩在伞上飞起来,邱岘则是飘起来,两个人一起到了镜子面前,镜子里却没有他们的倒影。   “怎么进去?”陆柯词看着镜子,“拿头撞吗?”   “就这么……”邱岘说着,抬手碰了碰镜子,这镜子的触感意外地有些像白色六芒星,都是水纹一样的触感,他话还没说完便被镜子吸到了里面,一个纯白的房间中。   “进来。”邱岘坚持把自己的话补完了,一抬头,看见陆柯词也穿过了镜子。   “紧张吗?”邱岘没头没脑地问了句,“六芒星可能……和我们看到的那些景象有关。”   如果真的和看到的那些景象有关,那不就是看邱岘成亲么?   “不紧张。”陆柯词说。   看人成亲有什么好紧张的。 第48章   纯白的房间里没有一点瑕疵,两个人站在中间也不知道该怎么启动这个仙器。   方才道士说只要在心里默念要查的事情就可以了,邱岘默念了好几遍周围都没有发生一丝一毫的变化,反而纯白的光芒越发刺眼,他眯缝了下眼睛,冲陆柯词说:“这玩意儿不会坏了吧?”   “不会吧。”陆柯词皱起眉,四处摸摸碰碰。   这个房间看不到边,也没有什么死角,更像一个纯白色的球,也不大,陆柯词往前走了两步就碰到墙了,墙面在他碰到的地方泛开一阵水波,陆柯词又退回来,抽了口气:“怎么办?”   “……要不出去问问?”邱岘抬手在旁边的墙壁上敲了敲,“这东西真的能让我们知道六芒星是什么时候出来的……”   他话没说完,房间剧烈震动了起来,从地面长出无数颗细小的草,往上攀登,将房间完整地包裹住,正前方的那一面墙上的草逐渐变得透明,有什么场景隐隐浮现了出来。   这东西原来是声控的?   邱岘愣了一瞬,忽然眼前一阵眩晕,旁边的陆柯词直接倒了下去,他咬咬牙凑过去查看,发觉对方只是睡着了。   一股困意再次撞上神经,邱岘睡过去之前看见铺满草的地面陷落,为他们形成了天然的床铺,他的手因为下陷而碰到陆柯词的,手臂相贴,他们陷入了同一个梦乡,只觉得头疼得厉害。   梦中的人撑着脸在书桌上写写画画,不多时房门外嘈杂起来,小仙童慌张地嚷嚷:“孟春君!鬼王求见!”   话音刚落,房门被一脚踹开,书桌前的人一怔,皱着眉说:“你又不敲门。”又冲着守在门口的小仙童点点头,示意他安心:“无事,以后阿岘找我不必通传。”   “鸟人说你找我有事?”阿岘不应他的话,视线落到书桌上那张纸上,上头有两颗挨在一起的六芒星,一颗被涂成黑色,一颗只描了外形的边,“画什么呢?”   “啊,这个,”孟春将纸拿起来,吹干了上头的墨竖起来给他看,“是星星。”   “……看出来了。”阿岘拉了张椅子坐在他对面,“画星星做什么?”   “送你的,”孟春手指在上头点了点,两颗星星跃于纸面,亮起温和的光,他从中挑走那颗白色的星星,握在掌心,“我们快成亲了,总要定下双修契吧。”   阿岘盯着半空中那颗黑色的六芒星,不知道在想什么,眼神都呆滞起来,过了很久他才说:“我听人说,神族的双修契是特定的,图案不一,伴着他们的魂魄一同降生,因此一旦送了人,便再也不能收回来了。”   “收回来做什么?”孟春莫名其妙地看着他,“阿岘不和我成亲了?”   那颗黑色的星星还在空中闪耀,它像是不满意阿岘的态度似的,往他身前飘了飘,若是有脸有手此时定是要锤他一顿,再怒瞪着他了。   “不是,”阿岘终于回过神,表情柔和了不少,他抬手握住那颗黑色的六芒星,笑了,“当然要成亲。”   “要叫上朱雀玄武他们一块儿来,”孟春也笑了,他手里的白色六芒星闪出了更耀眼的光,或许是白色本身就刺眼,他的指缝被照得发红,灼眼的颜色,“我听青龙说鸟人也找到要成亲的人了,到时候叫他把他带过来。”   “好,”阿岘勾着嘴角,同他说,“你的双修契叫什么名字?”   “双星鉴,”孟春垂下眼帘,手里的六芒星变得像水,一点点地浸透了皮肤,飘进血肉里,顺着手臂往上攀爬,不疼,但能感到皮肉之下有什么在蠕动着,他说,“我天生带在魂魄里的黑白双星,分一半给你,天启没有什么宝物,你若是想要,魂魄也分给你。”   话音落下,六芒星爬到他的胸口,取心头血,融入识海,等契成。他身上泛出十分清冷的光,屋内装饰做的紫藤在他的催生下生长,墙缝里开出淡雅的花。   阿岘没说话,他感受着那颗黑色的星星爬到胸口,用尖叫刺穿胸口,疼得他脸色一白,疼痛一瞬即逝,六芒星取得心头血,融进骨肉里,魂域里缓缓升起一颗黑色的六芒星,周围的光圈亮起,随即是六个角,从左下角开始一个一个地亮起,将他的魂域照成异样的色彩。   阿岘捂了捂胸口,方才那一下虽然迅速,但疼痛也十分难忍:“这么疼也不提前说一声……”   孟春眨了下眼睛,笑起来:“就是疼才不提前告诉你,万一你怕疼,跑了怎么办?”   说完他又指了指前些日子定亲时送给阿岘的五行石手钏,说:“现在你跑不掉了。”   “就你这强买强卖的样还是神呢?天启界没人了吧。”阿岘也跟着他笑起来,孟春心情好了,天启都开始开花,外头的植物疯狂生长,小仙童被花花草草包围,急匆匆地溜了,阿岘又问:“怎么只亮了五个角?”   孟春怔愣了下,随即板起脸一本正经地告诉他:“还有一个角要成亲的时候再亮。”   “哦,”阿岘笑得眼睛都眯缝了,完全没个正经样,“是不是全亮了才是真正的契成?”   “嗯,”孟春打了个响指,指尖一蹭,许多花从他手中生出来,他说,“下月中旬,便能都亮了。”   他们成亲的日子定在下月中旬。   邱岘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用力挣了一下,但无垠菩提的法力却压制了他,让他继续陷入梦境之中。   梦里的场景开始倒退,像是掉色了似的变成黑白,画面也像是连在一起的线,自上而下地崩断又再次汇集,变出了另一幅画面。   烛火摇曳,两个穿着红衣的人被一群好友推进屋子里,外头玄武嘴欠惹了青龙,两人半真半假地打起来,朱雀和白虎坐在一边举杯饮酒,其余神族在外殿庆祝最后一个单身神族也成亲了,屋内的人相拥,衣衫一件一件地褪去,他们接吻,碰以往没碰过的位置,把呼吸变成柔软的纱蒙住眼睛。   识海和魂域翻天覆地,风卷河水往天上泼,幽影带起沙土穿破六芒星的结界,识海和魂域逐渐相通,魂域内长了花草,识海里有了幽影。   他们到了床上,不知道为什么外头那帮人不肯走,再亲近也不想和他们共享这种事,阿岘叫孟春小声点,孟春捂着嘴点头,过不了片刻又从唇缝里丢出羞怯的声音。   外头玄武抑扬顿挫地噢了一声,带着朱雀一块儿闹。   “孟春君,”阿岘气笑了,他披上外袍,“我可是要将你那群朋友打走了。”   他话音刚落,外头的人终于有了自觉,丢下酒杯,也不再打架,嘻嘻哈哈地出了院子。   孟春坐起来,把他的外袍丢开,他说,别管他们,快来。   屋内又是一阵粗重的呼吸,天启没有天亮天黑,外头永远是明亮的,时间也不好算,不知道过了多久,识海的天空轰塌,魂域地面凹陷,六芒星重叠,六个角都亮了起来。   身心相通,双星鉴成。   房间内的声音依旧没有停下,场景却又开始褪色,无垠菩提内长出来的杂草也开始往回缩,陆柯词的手动了动,身体的绵软感褪去,他睁开眼睛,盯着一片纯白的顶端愣神。   脑子里很乱,他终于看到那个看不清脸的人了,只是为什么……那个人和自己长得这么像?   陆柯词坐起来,有些迷茫地左右环顾着,他瞥见邱岘倒在自己身边,眼睛还是闭着的,唇轻轻地抿着,还没从梦中醒来。   ……还没醒。   陆柯词盯着他的脸,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浑身打了个颤,紧接着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起来,耳朵和脖子都红透了,他把伞坠扯下来变大了攥着伞柄试图遮住自己,脑子里乱七八糟的,什么都想不通。   他和邱岘都没有前世,那梦里的场景又怎么说?是无垠菩提出错了吗?但……星星的确是那个时候落下的,也没出错啊?   他刚遮上邱岘就醒了,和他一样盯着顶端迷茫了几秒才坐起来,一扭头旁边多了个蘑菇,又顿了几秒才想起来他们在梦里看见了什么,他听见耳畔什么东西炸开的声音,炸得他耳朵发红发烫,心也不安地跳。   “……啊,”邱岘清了清嗓子,再开口时发觉自己声音有些发紧,“是叫……双星鉴啊。”   陆柯词没理他,躲在伞的阴影里连个下巴都没露出来,伞邱岘看见他握着伞的手在抖,都得跟下一秒就能原地去世似的。   “先、先出去吧。”邱岘说完,挪开了视线,刚起身,身旁那朵蘑菇就冲了出去,自空中一跃,精准落回船上,邱岘听见外头陆朴怀惊呼了一声:“你是让人给煮了吗?怎么红成这样?”   邱岘僵硬着摸了摸自己的耳朵,同样烫得厉害。   他还没整理好自己的思绪,地面忽然往下一陷,随后跟个弹床似的把他给弹出去了,邱岘在空中翻了个身,努力平衡了一下才没直接掉进河里。   陆朴怀看见他就乐了:“你也让人给煮了?”   邱岘又清了清嗓子没说话。   他俩状态奇怪,陆朴怀也不想再在外人面前问那么多,道士见他们出来了也有自知之明地不多问,船又开始往回游,还是同方才一样寂静的地方,陆柯词却不觉得安静,他的心跳声好吵。   再激动点儿能直接从嗓子眼儿蹦出来了,陆柯词深吸了几口气,鬼使神差地将伞挪开了些,小心翼翼地往邱岘那边瞥,却正好撞进邱岘眼里,邱岘也在看他。   识海和魂域里分别淌过水流、闪过雷光,两颗星星又亮起一个角。 第49章   这一次星星的亮起并没有给陆柯词带来多大的痛苦,就像有水淌过心尖儿那样凉了一下,他打了个哆嗦,慌张地将视线挪开,抬手捂了捂胸口,抿着唇不吭声。   邱岘也别开了脸,两个人坐在同一艘船上,靠得不算远,偏偏又像中间隔了什么辣眼睛的东西似的,谁都不往那儿瞅一眼。   陆朴怀坐在他们对面,看看这个又瞅瞅那个,唇边勾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等船驶出了菩提林,他才轻轻踢了踢陆柯词的脚,瞥了眼船头的道士和阿离,小声说:“你们看见什么了?”   陆柯词还没冷却下来的脸又迅速升温,被这会儿正午的阳光一照能直接烙个荷包蛋,他瞪大了眼睛,同样小声说:“没、没什么……”   说完顿了顿,他有什么事儿都不想瞒着师父,小时候师父总去外面捉鬼,回来的时候他就跟倒豆子似的悉数将这些日子在师门内发生的事情说给师父听,不记得的便翻着记事簿,一页一页地念。   但这次不一样,他说不出口,有关于看到的那些暧昧的梦境的事他一个字都说不出口,声音堵在喉咙里,被滚烫的体温阻挠,他深吸了口气,又重复道:“没事……”   陆朴怀看着陆柯词,刚想继续说点儿什么的时候船头坐着的阿离忽然往这儿瞥了一眼,和道士说了句什么,道士摇摇头,说:“随你便,不可强求便是了。”   阿离点点头,深吸了口气,小心翼翼地挪到船身来坐,坐在陆朴怀旁边,怯怯地看陆柯词。   陆柯词却没注意到她,他举着伞,把整张脸都遮进阴影里,手指过于用力而导致指尖都泛着白,阿离愣了愣,问他:“你没事吧……是看到恐怖的东西了吗?”   恐怖吗?   是挺恐怖的吧。   他居然亲眼看着自己和邱岘做那种事,那个房间的烛火摇曳得他眼睛都花了,视线变得模糊,竟然分不清是真是假……如果是真的,那这些事是什么时候发生的?   陆柯词想不明白,甚至不敢去深思,他思维稍微活跃一点儿身体里就弥漫出一股令人烦躁的热,恼人得很。   阿离犹豫了半天,问:“你叫什么名字?”   陆柯词顿了顿,深吸一口气,说:“叫陆柯词。”   “……哦,”阿离点了点头,手指在身前交叉又分开,纠结得水流都急躁起来,“你也是修道者吧?如今什么修为了?”   陆柯词觉得她有点儿莫名其妙的,上来二话不说问别人修为境界,怪得很,但这会儿他需要有人帮他转移注意力,顿了顿才接上话:“我是筑基期。”   阿离点点头:“看你年纪也不大,是该这个阶段了。”   陆柯词哦了一声,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他的心思被阿离打了岔,短暂地遗忘了方才的事,伞稍微举起来了些,露出半张脸,嘴唇被自己抿得发红,阿离盯着他看,手指又在身前纠缠起来:“……那你可想过,呃,想过……”   陆柯词又将伞抬起来了些,不明所以地看着她。   邱岘倒是听懂了,但一直侧着头盯着船头,没吭声,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这会儿他说什么都会导致小姑娘挺尴尬的。   “想过什么?”陆柯词看她。   “就是……通常这个年纪,都会开始找寻道侣,”阿离说得结结巴巴地,每一句都要顿好久,“你想不想……”   陆柯词不回答她,她又鼓起勇气说:“我知道你们这番前来是有要事在身,说不定马上就要走了,我……或许……就是……”   “啊,”陆柯词想了半天,他这会儿脑子里被一个新的疑惑占据了,顾不得旁边的邱岘了,伞完完全全地抬起来,眼神里的迷茫完全落在阿离眼里,“……什么是道侣?”   船头的道士和阿离都愣住了,他们看陆柯词这个年纪不像是是什么都不懂的,人不能,至少不应该。   陆朴怀在这个时候出来打圆场,说:“?他魂魄受损,记不住事,道界的事我便只教了驱鬼除魔。你要同他说什么……说直白些,不然他不会明白的。”   阿离张开嘴愣住了,到底是年纪小,脸上惊讶的神色没有一点儿掩饰。   陆朴怀那句“魂魄受损”咬得重了些,便是要阿离清楚,双修道侣身魂相通,陆柯词魂魄受损,若是执意和他结成道侣只会拖累自己的修为,恐怕还会因为陆柯词魂魄受损而影响到她的修道之路。   阿离显然没注意到陆朴怀言语下的深意,她咬了下唇,眨眨眼睛,脸通红:“当真……要说得那么直白吗?”   陆朴怀犹豫了两秒,还没想好怎么说,阿离便又开口了,冲陆柯词说:“我想和你定下契约……双修……也不必现在就契成,修道者年岁不显,多少岁我都可以等你……”   陆柯词有些惊讶地看着她,嘴唇抿了又张开,旁边的邱岘动了动,手指下意识地捻了下裤腿,始终没把脸侧回来看看陆柯词现在是什么表情,会做出什么反应。   他一直看着流水和两岸倒退的光景,风也温和地从耳畔掠过去,水面被吹开阵阵涟漪,或许过了很久,又或许没过多久,两岸的风景还没变,天上的太阳依旧灼人,他听见陆柯词说:“可是我已经和人双修了。”   邱岘的心忽然顿了一下,在下一刻跳动起来之前他的身体做出了最诚实的反应,他终于扭过头看了陆柯词一眼,这是六芒星亮起之后他看陆柯词的第一眼。   陆柯词的表情有些尴尬,他挠了挠掌心,看阿离的表情比他还尴尬后连忙安慰道:“没关系,我和他的双修契不能成,等我们将契约抹去了我就和你双修。”   邱岘:……   邱岘没憋住,咬着牙,声音都是从牙缝里钻出来的,像被锯子锯过一样难听:“你说什么?”   陆柯词听到他的声音先是一个怔愣,随后把伞低下来了些:“师伯说过,我和你的双修契本来就不能成,我会被星星害死的,不能成。”   “不是,你随便答应别人干嘛?”邱岘瞪着他,余光瞥到阿离惊讶得脸色都变了,语气又低沉几分,“这种事是能随便答应的吗?”   “有什么不能答应的?”陆柯词觉得有点儿莫名其妙。   邱岘也觉得他莫名其妙,深吸了口气说:“你答应了你就要做好,等我们想办法把双修契抹去了,你就和她双修去吧。”   “神经病。”陆柯词皱着眉嘟囔了句。   “你才神经病。”邱岘翻了个白眼。   两个人斗嘴斗得旁若无人,陆朴怀撑着脸看他们斗完了,才笑着问:“陆柯词,你知不知道双修是什么意思?”   “嗯?”陆柯词看着师父,“就是一起修炼啊。”   陆朴怀依旧笑着:“谁告诉你的?”   陆柯词顿了顿,抬手一指,指着邱岘:“他告诉我的。”   你放屁。   你血口喷人。   邱岘面无表情地盯着他。   我什么时候说过……好像是说过。   他记得自己那次在星星那边沉默了半天,说:“……双修契就是……一起修炼的契约。”   “怎么修炼?”陆柯词问得还特诚恳,“心法还是体术?”   “……体术吧,”邱岘特别一言难尽,随口糊弄道,“应该算是体术,也有心法。”   “哦,”陆柯词应了一声,“我懂了。”   邱岘记得那时候自己在心里接了句你懂个屁。   现在看来确实是懂了个屁。   合着他真以为双修就是和人一起修炼体术和心法?疯了吧?随口扯的也信?   邱岘瞪着陆柯词,嘴巴张开又合拢,好几次都说不出话来,最后一闭眼,一脸绝望,铿锵有力道:“是不是傻的啊你……”   阿离有些难堪地盯着他们,好一会儿了才缓过神,小心翼翼地和陆柯词说:“双修不是……一起修炼……就是,就是……”   “就是梦里那样,明白吗?”邱岘瞪着他,“梦里那样!梦里不是说了吗,签的是双修契……最后那样……也是双修契的一部分,懂吗?”   陆柯词像被什么东西击中一样,表情变得十分迅速,但他不等邱岘看清,便又把伞盖了下来继续冒充蘑菇,邱岘怀疑他是脑袋顶着伞面了才能把一整张脸连带着一点儿脖子都遮住。   邱岘也很纠结,烦躁地搓了把头发,突然体验到了什么叫谎撒多了总会有报应的。   你看看,报应来了吧。   陆朴怀不知道从哪抓了把瓜子,笑眯眯地嗑完了,把瓜子皮收拾好,拍掉手上的碎屑,冲阿离说:“你们年纪都还小,先别考虑这些,回羡仙坛再说吧。” 第50章   阿离没有再说话,她红着脸坐得端正,再看陆柯词和邱岘时眼神有几分怪异。   陆朴怀差不多能猜到他们在无垠菩提里究竟看到了什么,从陆柯词的反应来看,一定是最直观的,不然他也看不明白,说不定还是最佳观众席,视角灯光都贼好的那种。   想想还有点儿可惜,这种事陆朴怀是特地准备了点儿资源的,想等陆柯词十八了再和他分享,没想到被人捷足先登了,属实惋惜。   船没过多久便回到了起始处,几个人依次下了船,陆柯词下船的时候踉跄了下,后头的邱岘下意识去扶,手伸一半又缩回去,看着他身子往前倾斜几步又快速调整好平衡,终于是安全上了岸。   陆朴怀把带来的白虎毛给了一些给道士,又说好些好话却也没敢直接说白虎神君会来这种假大空的话,和道士打着哈哈道谢,道士却说:“几位暂时不能出这里,得留宿一晚才行。”   “怎么?”陆朴怀疑惑地看着他。   “倒是并非要刁难各位,只是今夜是我们羡仙坛的观雷夜,仙境昆仑的石门不能打开,否则天雷会外泄,劈到人界伤到凡人,”道士说,“此时天色已晚,各位在天雷降下之前应当是走不出这仙境昆仑的,不如留宿一夜,我已安人准备好了客房。”   陆朴怀盯着这个道士,怔愣了会儿,才扭头冲陆柯词和邱岘说:“那便留宿一晚吧。”   哄鬼呢。   你们这儿就一群成不了仙的道士还观天雷?怎么把天雷引来都是问题,还怕天雷外泄?   邱岘抿了下唇,硬是把脱口而出的质疑给咽了回去,道士倒是看出来了,继续解释道:“前些日子阿离得了件法器,可引得天雷入内,今夜我们正好打算组织羡仙坛内所有人观得天雷宏大,将来成仙之日也有底气些,也给那些胆小的修道者长长见识。”   “这样是不能开仙境昆仑外的石门了,”陆朴怀点点头,“那就打扰一夜了。”   道士松了口气,笑呵呵地捋胡子:“道友之间,何谈打扰二字?”   说完就找了几个人过来,叫他们带陆柯词他们去客房休息,没多久还送了饭菜过来,邱岘不信这里的人,皱着眉说觉得哪里怪怪的。   “你看谁都怪怪的,”陆朴怀说着,手往桌子上一撑,看着他们俩,“说吧,你们这个到底是血契还是魂契。”   陆柯词进屋的时候伞被陆朴怀勒令收起来了,这会儿坐在椅子上有些无措地看着他:“是……从魂魄里取出来的血契?”   邱岘点点头,说:“我们看到了一段……不知道来历的记忆,不过双星鉴的确是那个时候就有的。”   “双星鉴,”陆朴怀坐下,手指在桌上点了点,“契约名叫双星鉴?”   陆柯词含糊不清地应了一声,他的心态大概是从无垠菩提出来之后就不太安稳,跌宕起起起起起起伏的,这会儿愣了好久才回话:“是我看见一个……长得和我很像的人从魂魄里取出来的,他们说神族降生之际双修契就陪在魂魄里……我的识海里也有双修契。”   他大概有些想不通了,邱岘的余光瞥见他手指忽然变得有些透明。   陆柯词沉默了会儿,问:“我和他是同一个人的话……我也是神族吗?”   这样一来没有前世的事也能说清了。   陆柯词有些时候挺呆的,但这些时候却意外地敏锐。邱岘看见他手指异常的透明逐渐扩散开来,怔愣着还没回过神,陆朴怀忽然伸手握住了陆柯词的手:“没事,是什么都不重要。”   “……啊,”陆柯词的手恢复了原本的实体,他看了眼陆朴怀,迟疑地问,“不重要吗?”   “不重要啊,每天吃好睡好就行了,想那么多干嘛,”陆朴怀笑了,笑容落在邱岘眼底却更像是掩盖了太多的敷衍,“先研究研究你们这个……双星鉴,魂魄里取出来的血契归根到底还是算血契,既然是早就在你们体内的,那你们两个仔细想想,是不是在什么地方碰到过彼此的血才唤醒了这份契约?”   “我……”陆柯词顿了顿,起身去背包里摸出小本本一页一页地翻,邱岘干脆给他补了下记忆:“在忘川那次,你捡到石头之前就碰到我的血了。”   “哦。”陆柯词应了一声,把本子合上了,抿抿唇小声问,“那你呢?”   “我应该是……”邱岘皱着眉在脑海里搜索了一下,“尸傀阵那次?”   丰韵尸傀阵那次,陆柯词被那个幕后的男人一招捅了个对穿,血流一地,要不是当时阵眼还在他身上激发了他原本的灵力,导致他恢复能力奇快,邱岘都怀疑那次他完结尸傀阵之后顺手就能带着陆柯词去投胎了,毕竟那么大的贯穿伤,普通人完全无法活下来。   也是那一次,邱岘的手背碰到了他的血。   ……他和陆柯词都是手背碰到了彼此的血。   那么久远的记忆陆柯词肯定不记得了,他盯着自己的手腕上那颗黑色的六芒星,想了会儿才开口:“我的应该是白色。”   “什么?”邱岘扭头看了他一眼,视线顺着他的视线往下滑,落到手腕上,黑色的六芒星亮起两个角,两个角的线条都柔和得陷进皮肤里,他又抬起自己的手看了眼,“……我才应该是黑色的六芒星。”   “意思是你们的双修契反了?”陆朴怀有些惊讶,“这也能反的?”   梦是真的,邱岘能感受到。他和陆柯词不同,看着那些景象他有真切实感的共鸣一样,甚至在看成亲……那样的时候,他都有一些既视感。   感觉很朦胧,猛地一下从大脑深处跃出又在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但熟悉的感觉依旧让他心悸后陷入一种前所未有的慌乱里。   双星鉴是像梦里那样很久以前就在识海里了,只是后来不知道因为什么而黯淡下来,但它依旧在他们的魂魄里,后来触碰了血才会苏醒,又是怎么才能换了印记?   他们在梦里看得真切,白色才是陆柯词的,黑色是邱岘的。   “先别管那些了,”陆朴怀搓了下手,说,“闲着也是闲着,我来帮你们把契约遮盖过去吧。”   他用了遮盖而不是抹去,便是因为无法确定双星鉴是否能抹去,但能用法子让他们的六芒星回到最初,连六芒星的外圈都没有亮起来的状态。   “只是用了以后,你们不能再碰到彼此的血,”陆朴怀语气严肃了些,“一滴都不能碰到,否则双星鉴会再次亮起来,我这遮盖的法子就不管用了。”   陆柯词和邱岘点了点头。   陆朴怀说的法子得用到他包里的几件法器,他去里间整理的时候外头就只剩下了陆柯词和邱岘,两个人坐在一个桌子边,谁也没想着要开口。   气氛有些尴尬,两个人都努力不要往那个方面去想,也不要去思考过去发生了什么,毕竟他们现在什么都不记得,太尴尬了。   偏偏陆朴怀这时候从里间探了个头出来,邱岘看着他:“弄好了?”   “没有,没那么快,”陆朴怀勾着嘴角冲他们挑挑眉,“我就比较好奇,你们俩到底在无垠菩提里看到了什么?真的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陆柯词大声喊了一句,“没有!”   陆朴怀笑得不行,扶着门框歇了会儿才说:“行吧,什么都没有。孩子长大了不归我管咯……”   陆柯词抿着唇不看他,手十分用力地在手腕上搓着,把那一截皮肤搓得通红:“没有就是没有。”   陆朴怀点点头:“行吧。”   说完又去里间准备去了。   他一走,外头的两个人又陷入了沉默。   邱岘没由来地清了清嗓子,想开口说点儿什么,但什么都说不出来,最后还是陆柯词先开了口:“我的记忆,现在能维持五天。”   “啊。”邱岘不明所以地应了一声。   “五天……五天之后我就会忘掉,我不会记到记事簿上,”陆柯词深吸了口气,“就当什么都没看到,我们之后还是好朋友,好不好?”   “……好,”邱岘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也没法儿说不好,陆柯词羞得要死,说话都一顿一顿的,他只能说,“我……也会忘记的。”   陆柯词又深吸了一口气:“好。” 第51章   陆朴怀花了点儿时间才把要用的东西准备好,里间的墙壁上被符咒贴满,木桌上的茶杯被陆朴怀放到一边,取而代之的是两个陶瓷碗,里面盛了半碗浑浊的水,杂质在水面漂浮,没什么异味。   邱岘看见那一屋的符就有点儿头疼,陆朴怀解释道:“怕有人察觉到而已。”   毕竟他们要掩盖的是一个神族的双修契,要是掩盖的时候出了什么岔子,星光外泄被羡仙坛的人感知到了,不知道会引来什么麻烦,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谨慎为妙。   陆柯词倒是没觉得有什么,他坐到桌子一边去,盯着碗里的水看:“这是什么?”   “接血的沙水,里头都是些肉眼看不见的小虫子,叫沙虫,”陆朴怀说着,又从一旁拿起一把匕首,刀身薄而锋利,他轻巧地在手里把匕首转了一圈,“血契是被血唤醒的,虽然当时没注意,但一定有一部分血已经渗透进皮肤里去了。”   “要把血逼出来?”邱岘坐在了陆柯词对面。   “嗯,你们沾到血的那只手便是起点,从那里开始找,”陆朴怀用匕首刀背轻轻敲了下陶瓷碗,碗里的沙虫立刻跃动起来,十分难耐的样子,“它们能找出身体里不同的血液然后吃掉,这玩意儿是药修养着治病用的,不用担心他们喝了血会怎么样。”   “要把它们塞到手里吗?”陆柯词有点儿嫌弃,沙虫虽小但数量繁多,跟一大把沙子似的,如果要塞到手里去怎么想都不太舒服。   “不是,它们会引血,”陆朴怀在两个人脸上扫了眼,还是决定先拿自己徒弟开刀,毕竟和邱岘没那么熟,“你是哪只手碰到他的血了?”   陆柯词低下头盯着两只手看了会儿:“不记得了。”   邱岘看了一眼,说:“右手。”   “右手啊,”陆朴怀皱了下眉,“那你得把手链摘了。”   陆柯词懵了下,左手下意识地护住右手的手链,小声问:“为什么?”   “手链……”陆朴怀顿了顿,“会干扰沙虫的判断,我们把它取下来,两分钟就行,好不好?”   陆柯词不太情愿地用手指在手链上轻轻拨弄了下,一声清脆却不响亮的声音传出来,手链没有扣,像被扯开了一样掉在手腕两边,他用左手把手链紧紧握在手心里,右手手背朝上递到了陆朴怀那边。   凉得渗人的刀刃划破皮肤,血立刻涌出来,陆柯词面前那碗沙虫立刻躁动了起来,它们抖动着,连带碗里的水都溅起水花,陆柯词感觉胸口有什么东西在逆流,被一股莫名的力量吸附着往伤口处涌动,不过数十秒,一滴漆黑的血便从他伤口里滴出来,沙虫一跃而起将那滴血吞掉,又回到水里不再动弹。   不等陆朴怀说好了,陆柯词动作飞快地把手链带上了,调动起身体里的灵力修补伤口,陆朴怀没说什么,把刀刃上的血擦干净了,抬眼看着邱岘。   邱岘伸出自己的左手让陆朴怀在他手背上划了一下,伤口不多时流出几滴鲜红的血,都被沙虫吞噬得干干净净。   在最后一滴血都被吞掉,沙虫跌回碗里的那一刹那邱岘只觉得魂域里有什么东西正在被剥落。   魂域的天空上那颗白色的六芒星和陆柯词识海里的黑色六芒星同时暗下来,原本亮起的两个角没了光,灰暗吞没了外层的光圈,两颗六芒星完全暗下来之后竟然从空中跌落,直线坠入了识海和魂域的那条河水之中。   邱岘将意识潜进魂域,魂域内黑成了从前的模样,没了那颗白色六芒星的光后邱岘竟然觉得魂域里暗得有点儿看不清路。   他根据记忆飞到空中,仔细看了看原本有着六芒星的地方,那儿似乎有一个很淡的六芒星印,邱岘伸出手,顺着那个痕迹摸了摸,愣了许久,余光又一次瞥到了那抹在暗处十分显眼的绿。   双星鉴没有被抹去,而是被陆朴怀用沙虫遮盖住了光芒,所以陆柯词种在他魂域的这簇花还在,花瓣柔软地舒展,这么久了也没有要凋谢的意思,还挺神奇的。   他又呆了一会儿便将意识冲魂域里抽出,离开的那一瞬间心底突然泛出一股难以言喻的酸,压得他喘不过气,邱岘睁开眼睛,发现坐在对面的陆柯词眼眶都红了,捂着胸口大口喘着气。   “……双修契是这样的,”陆朴怀揉了揉陆柯词的脑袋,“毕竟也占了双修两个字,双星鉴再没成,抹去的时候还是会有些难过。”   可陆柯词根本不知道这抹难过从何而来,他相信师父是一定有办法解开双星鉴的,就算只是让它暗下来也算阻止了它的进一步拓展,所以他做好了识海里没有星星的准备,但将意识潜到识海里去,没了黑色六芒星的光,看到识海的湖蓝色更加纯净的时候他感到了一股从胸腔泛出来的痛。   陆柯词觉得自己没有那么想要这颗星星,但他在识海里的意识更加诚实,痛得他直不起腰,慌慌张张把意识抽出来还红了眼眶。   两个人都不太冷静,又不约而同地沉默着看着陆朴怀收拾东西,陆朴怀被他俩盯得十分不自在,差点儿就一顺手把沙虫扔了。   陆朴怀准备挺长一段时间可能都是在贴符。   邱岘强迫自己转移注意力。   毕竟是在羡仙坛的地盘,用法术贴了符或许会引到旁人的注意。   不过他为什么不让陆柯词去帮忙?自己不能用符,陆柯词又不是不能。   陆朴怀收拾东西挺快的,把符咒一张一张揭下收好,又把沙虫倒回一个葫芦里,冲陆柯词说:“这是你三师叔祖的,回去之后还得还给她。”   “今年你要回师门过年吗?”陆柯词深吸了口气,勉强小声地问他。   “回吧,有两年没回了,”陆朴怀又抬手在陆柯词头上揉了下,“带你回去过年。”   “哦。”陆柯词伸手摩挲着手链,手顿了顿,视线悄悄往下瞥了眼,手腕上的六芒星也淡了,不仔细盯着看绝对看不出来。   黑色的都淡成这样,邱岘手腕上那颗白色的肯定淡得没影儿了。   陆柯词挪开视线,刚想说什么,房门被叩响,他又起身去外头开门。   阿离站在门口,手里拎着几个大食盒,看见陆柯词先是怔了怔,随后将食盒递给他:“……长老要我送来的,修道之人虽不必吃饭,但偶尔吃一些……味道也不错。”   “啊,”陆柯词接过来,“谢谢。”   “还有……嗯,刚才在船上,”阿离做了几个深呼吸,抬手拍了拍脸,鼓足勇气和陆柯词说,“我不至于把你那句答应当真,只是……能不能留一个能找到你的法子?日后若我能出仙境昆仑了,我就去找你……不是要结道侣,我只是觉得你这人很有意思,年纪小修为高……”   “好,”陆柯词点点头,他这会儿如果拒绝了阿离应该会挺尴尬的,小姑娘脸又要红了,他不再看她,“我是幽州人,师门也在幽州,姓陆的那个师门,平时在小师叔的猫咖里。”   “猫咖?”阿离疑惑地看着他。   “你不知道吗?猫咖就是很多猫,有一只三花很喜欢我,还有一只橘猫,”陆柯词转身食盒放到一边的桌子上比划了一下,“这么胖。”   “很多猫吗?那我一定要去看看,”阿离笑了,“谢谢你。”   “嗯,”陆柯词点点头,“不用谢。”   邱岘靠在门框上,看着他俩有说有笑。陆朴怀从里间走出来,往那边瞥了眼,没出声,坐到外厅的桌子边上,打开食盒,里头的饭菜的确丰盛。   又聊了会儿阿离才道别,还邀请陆柯词晚上一起去看天雷,陆柯词对打雷没什么兴趣,拒绝了,阿离点点头后离开,顺手带上了门。   陆柯词长舒一口气,转头的时候正好瞥见邱岘靠在门框边上看他,下意识望过去的时候邱岘又没在看他,正迈着步子准备到桌边去坐下吃饭。   吃过饭便到了晚上,这儿的天空暗得有些不正常,估计是引了天雷的缘故,云层隐隐泛着紫色。   邱岘吃过饭就跑到一个小书房里呆着了,陆朴怀把食盒洗完整理好的时候外头响起一声雷鸣,像春雷那样从叠叠云层之后传来。陆柯词正好写完今天的事件记录,听到声音便从窗户那儿看了眼,窗户却像是蒙了一层很厚的雾,什么也看不清。   什么时候蒙上的?   陆柯词皱了皱眉,刚想抬手把那层雾擦掉,给他们带路的那个老头儿却来了,敲响门,诚恳地邀请几个人去观雷。   陆朴怀没兴趣,陆柯词也没兴趣,两个人对视了一眼,刚想拒绝,老头儿便又说了好多话,仙器难得,天雷也难得一见,诸位将来都是要成仙的,早些见见没什么害处。   “这位小道友修为高深,您作为他的师父定能早日成仙,”老头儿还在劝,“不如就随我去看一趟?”   他还好不是个小孩儿,不然这会儿得躺地上打滚叫陆柯词他们去了,也没看见陆柯词的表情忽然变得有些怪异。   邱岘听到动静从小书房出来,看见他们愣了愣:“怎么了?”   “啊,正好,你俩去吧,”陆朴怀指了指陆柯词,“你俩随他去看看天雷有多牛逼,我就不去了。”   老头儿闻言,又将目标放到了邱岘身上。   邱岘有些无语地走过来:“打雷有什么好看的。”   老头儿立刻反驳:“那可是天雷!”   “好了,快走吧,要看就快点去,”陆柯词皱着眉走出了门,“别说了。”   陆朴怀耸耸肩,转身去了里屋,邱岘只能大步跟出去,俩人都跟在老头儿后面走。羡仙坛的人都不在屋子里,前面观看角度最好的那一块儿挺热闹的,闹哄哄地挤满了人。   邱岘侧过脸看着陆柯词,犹豫了会儿,还是问了句:“你在生气?”   “啊。”陆柯词抬头看着他,不知道怎么回答,又啊了一声。   “因为老头儿非要你们出门么?”邱岘侧身躲过一个冲过来的小孩儿,继续问,“你师父他……”   “我师父很想成仙,师祖说的,他修道是因为真的喜欢道法,”陆柯词皱着眉,怕老头儿听到了,往邱岘身边靠了靠,小声说,“但是他不能成仙……成不了仙。”   所以老头儿一而再再而三地不管陆朴怀和陆柯词的脸色,非说他俩一定能成仙,一定要来看看天雷的时候陆柯词就烦死他了。   邱岘点点头,这算陆朴怀的私事,他不再多问,和陆柯词跟着老头儿一块儿走到前面那块小空地。   天雷共九十九道,像从云层后头走来一样逐渐明亮响亮,仔细一看雷全都劈在了远处一座巴掌大的塔上,电光闪烁,天雷均被塔所吸了进去。   前头有人问老头儿:“你不是不能来看天雷么?怎么还是来了?被长老发现要受罚的。”   “哪儿是我要来啊,是二位贵客要来,”老头儿指了指后头的邱岘和陆柯词,“我替他们带路罢了。”   邱岘无语地翻了个白眼,不再去听他们的对话,雷声嘈杂,隔得远些了也的确听不见什么。   但一般大晚上的两个人一起出门,要么吃饭要么喝酒,文雅点儿的看星星看月亮谈谈人生,还真没谁像他俩这样跑出来看打雷。   邱岘看了会儿觉得无聊,一扭头发现陆柯词也没在看雷,低着头摩挲着手腕,唇角往下陷,从邱岘那个角度看居然觉得他有点儿委屈的样子。   他决定扯个话题转移陆柯词的注意力:“你师父是不是对你特别好?”   陆柯词停下了动作,他顿了顿,说:“其实我不记得。”   邱岘看着他,没说话。   “小时候的事我不记得,后来能记清楚一点点了他也不常在师门里,”陆柯词说这句话的时候又是一道雷落下来,把他的脸照亮,“但是……很亲切。我觉得他很亲切,我很喜欢他。”   “这样啊。”邱岘说。 第52章   紫色的雷把天空都印成深紫色,云尖儿泛着光,远处的塔接收了所有的雷,但电光闪下来时还是将周围劈成一堆碎屑,地面被劈碎,逐渐成了一个几米深的坑,周遭尘烟弥漫,坑中心的塔却毫发无损,连个外皮都没掉。   随着雷声渐渐震耳,陆柯词的注意力也被雷吸引了去,直到第九十九道天雷劈下来,天空震动得仿佛要坍塌,紫色的雷里泛出刺眼的金光,陆柯词怔愣着,在那一声足以将人震晕的雷鸣响起来前捂住了耳朵。   邱岘抿着唇,悄悄在二人身边落下护身用的法术,挡住了最后一道成仙雷溅出的余威,年纪大些的道士也护住了自己,年纪稍小的修士在雷鸣结束后一扭头直接吐了出来。   “我见过这个,这个雷,”陆柯词忽然开口说道,他抬起头看着天空,云层里似乎有个人影,拿着什么东西匆忙褪去,他抬起手,指尖一抬就能触碰到天空那样,邱岘看见他的手又开始透明,“我见过。”   “见过就见过吧,”邱岘把他的手拉下来,却没能握到他的指尖,变得透明那一部分像融进空气里了一样没了实体,他心里一惊,表情上还是没多大变化,“长这么大还没见过打雷是怎么的?”   陆柯词抿着唇侧过头,他的头发随着这个动作被风吹得后仰,空气中的灰和碎屑快落到他露出的额头,邱岘却看见夜色将他的头发拉长一般,瞳孔隐隐泛出一抹绿又消失得无影无踪,陆柯词又怔愣了会儿才回过神,清清嗓子道:“这个和平时的雷不一样。”   “天雷嘛,肯定不一样,”邱岘的掌心终于碰到了他的指尖,他松了口气,继续说,“将来你成仙的时候就得被雷劈。”   陆柯词扯了扯嘴角,没说话。   “到时候我带上地府所有鬼差鬼将给你整个啦啦队,现场给你摇旗呐喊,你被劈一下我们就欢呼一下,”邱岘打了个响指,“加油哦。”   陆柯词盯着他看了会儿才想起来把自己的手从他手里抽出来,还顺手在裤子上蹭了把被握出来的汗,勾起嘴角笑了笑:“烦。”   邱岘看他终于笑了,也跟着勾起唇,嘴角往下陷,笑得有些漫不经心,视线从陆柯词的上唇滑过去,落到远方。   陆柯词的表情忽然变得有些奇怪,好在夜色正浓,遮住他的不自在。周遭人又多,挤得他们肩膀相抵,阿离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不远处,正扭头,有些惊讶地看着他们俩,陆柯词觉得自己应该解释,又不知道自己应该解释什么,嘴唇张开几次又闭上,发不出声音。   人群又拥挤了一会儿,白天迎接他们那个道士飞身上高处说了一大段话,陆柯词没注意听他说了什么,主要是听不清,那道士这会儿口齿不太清晰,跟卡了一口八二年的痰似的说不清楚。   等他发言结束后观雷夜便也结束了,人开始散去,放在远处那座塔不能动,它吸收了太多的天雷,得放那儿让它冷静一会儿,道士往那儿下了好几个禁步咒防止有人靠近。   陆柯词和邱岘没找到带他们来的那个老头儿,只能跟着大部队往回走,走出一截了才发现不是来时的路。这群人观完天雷大半夜的还要去空地练体术,压根儿没有要休息的意思,邱岘和陆柯词走错了路,互相无语地对视了一眼又扭转头往回走。   羡仙坛说大不大,说小也不算小,房屋交错道路繁杂,不少路还被杂草覆盖了,邱岘觉得他们五分钟以前绕过这条路,陆柯词说没有,他俩争执半天只得出一个结论,迷路了。   可能一开始如果不跟着所谓大部队走那么一截的话都不会迷路,但这会儿陆柯词和邱岘在小道上兜兜转转,看哪都熟悉,看哪都不像路。   又找不到人来问,这会儿要么都在屋里,要么都在空地,陆柯词和邱岘走了好久都没碰上一个人,连个鬼都没碰到。   “我让纸人去寻路吧,”邱岘不肯走了,往后看了看确认没人跟着后把那本书召了出来,撕下两页纸变成小纸人,“这么走得走到啥时候去。”   陆柯词抿着唇赞同他的意见,看着小纸人从他掌心跳下来,一前一后蹦Q走了,他俩找了颗树下坐着,天空的云正好被风吹散去,今夜是满月,月光亮得能清晰看见地面投下的树影。   小纸人去了挺久都没回来,可能随主人,也不太认路,邱岘没提继续走,陆柯词就接着坐那儿,从左手边第一朵树影开始数,数到第九十九的时候,他还是开口了:“你是鬼王,我是神族。”   邱岘扭头看了他一眼,没点头也没应声。   好在这会儿陆柯词大概是心绪比较稳定,没再出现变得透明的情况,他顿了顿,接着说:“之前……可能发生了很多很多的事情,我们才会忘记对方,才会变成陆柯词和邱岘。”   “你想说什么?”邱岘问他。   “……没什么,就是想啊,”陆柯词把腿伸直了,打了个呵欠,“发生了多大的事,才能让一个神族和鬼王一起失忆。”   “可能是我找你打架把天启炸了吧,”邱岘十分冷静地说,“然后你们神族的老大就罚我们下界体验人生。”   陆柯词的手搭在大腿上,轻轻抠了抠裤腿:“为什么不是我去冥界找你打架?”   “你想也行,”邱岘说,“等从这儿出去就打一架。”   陆柯词眯缝起眼睛笑了下,他扭头看着邱岘,慢悠悠地说:“只要我提到神族的事,你和师父都会扯开话题,为什么?”   他不等邱岘回话,继续问:“因为我想起我是神族以后,控制不好的话,就会死吗?”   是啊,不然呢。   不然你师父和我都只是普通的抓不住重点,俩苍蝇开飞机是么?   邱岘咂了下舌,和他说:“神族的神力不是人的身体承受得住的,你如果完全想起来你是什么神了,神力重新回到身体里……”   “就爆炸啦?”陆柯词打断了他,伸手比划了下,“这么大个壶,忽然装了比它多好多的水还没地儿往外流,就会爆炸。”   “……倒也不至于爆炸。”邱岘顿了下。   “那我不想了,我不想爆炸,”陆柯词摇摇头,“不想了。”   “说了不会爆炸。”邱岘皱起眉,睨他一眼。   “boom。”陆柯词说。   邱岘反手在陆柯词胳膊上打了下,陆柯词挺罕见地没还手,他扯着嘴角笑,还特使劲儿地搓了搓胳膊,跟邱岘那一下没轻没重给他打废了似的搓:“我不想知道那么多事情。”   “嗯。”邱岘应了一声。   “我还是想像以前那样,抓鬼赚钱,大头给师父,剩下的给小师叔,我留一万就好,”陆柯词说,“以前的事既然会害到我,那我不想知道了。”   邱岘盯着他看了几秒,才把话题挪到前半句去:“你赚的钱大头都给你师父了?”   “本来想全给的,但是他不要……师父不能成仙,但是能活好久,要给他攒钱,”陆柯词眯缝了下眼睛,看见小纸人从远处跑过来了,“攒到他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这样我才好安心成仙。”   “好,”邱岘也笑了,他抬手在陆柯词头上揉了下,柔软的头发扫过掌心,痒痒的,他心里没由来的一阵轻松,“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吧。”   没必要非得纠结过去。   而且按照陆柯词这个修为进度是铁定能成仙的。   当初初见的时候邱岘就知道他修为其实比什么筑基期高深好几倍,木灵根道士再怎么强也不至于触地生木,说到底还是因为他是个……神族。   这次以人身修仙必定也是轻轻松松就能成仙。   只是没想到他还考虑到师父了,这么久以来跟掉钱眼里了似的就为了给师父攒钱。   可能还考虑到陆桓意了,钱也分了陆桓意一份。   邱岘侧过脸看着那两个跑过来的小纸人,一只蹦Q着跳进自己怀里,另一只直接蹦Q到陆柯词肩膀上坐着了。   “哎。”陆柯词有些惊讶地僵住了身子,不敢动,生怕它掉下去。   “这是在丰韵那次贴你衣服里边儿那只,”邱岘勾了勾嘴角,“它挺喜欢你的。”   “……哦。”陆柯词伸手碰了碰他,又小心翼翼地站起来,确定小纸人坐得稳稳当当,不会掉下去之后才松了口气,“找到路了?”   “找到了,走吧。”邱岘也起身,往前走去。   陆柯词时不时地扭头看一眼肩膀上的小纸人,小纸人倒是开心极了,两条小短腿晃晃悠悠地,陆柯词觉得好玩儿,问邱岘:“你是怎么分清它们的?它们都长得一模一样。”   “你那只肩膀上有个小黑点,我这只手臂上有花纹,”邱岘说着,怀里那只小纸人把胳膊伸出来给陆柯词展示了一下,“熟了以后就很容易分清。”   “一共多少只?”陆柯词又问。   “八只,”邱岘说完,跟着小纸人指的方向拐了个弯,合着他俩刚才一直在同一个地方打转,从这里绕出去之后路就宽敞多了,是他们来时的路,邱岘无语了会儿,低声说了句,“……操。”   陆柯词扯着嘴角加快速度跑回了屋里,敲了几下都没人来开门,他有些疑惑地回过头看着邱岘。   邱岘把小纸人放到地上去,它从门缝里钻进去,没过多久便啪嗒一声开了门,陆柯词又笑了:“真好用。”   那小纸人被夸了还挺骄傲,一挺胸,十分得意地蹦Q起来,这次没再回到邱岘身上,它缩成一团,和陆柯词肩上那只一起变成纸团,越变越小,最后没了踪影。   陆柯词迈进房间里,喊了声:“师父,我们回来了。”   屋里却没人应声。   他进了里屋,打开卧室的房门一间一间查看过去也没找到陆朴怀的踪影,邱岘愣了愣,又把小纸人叫出来去找陆朴怀,一边和陆柯词说:“可能是我们回来太晚了,他不放心,出去找我们了。”   “啊。”陆柯词应了一声,有些担心地望了眼窗外,却发觉窗户上蒙了一层厚得离谱的雾。   这个季节的屋里……起雾?就算是屋外也不该起雾啊。   他起身去窗边,随手抽了张纸正要擦掉那层雾,小纸人却忽然跑了回来,两只都跑到陆柯词的脚边一跃而起,抓住他的手腕不让他动,但陆柯词的手更快一步,他擦了下去,一双充满血丝的眼睛露出来,贪婪又愤怒地瞪着他。 第53章   那双眼睛被屋内的灯光照亮,血丝快要从眼眶里漫出来那样瞪着陆柯词。   陆柯词倒抽了口凉气,下意识地倒退了一步,手被两只小纸人拽得往旁一摔,啪地一下打在电灯开关上,屋内暗下来,邱岘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怎么了?”   “……外面有人,”陆柯词顿了顿,目不转睛地盯着窗户,灯暗下来后窗户似乎也变得明净了似的,隐约能看见外头有个影子,他有些疑惑地自言自语,“是人吗……”   “有人?”邱岘几步走过来,顺手开了灯,窗外那个人影立刻打了过来。   他一巴掌打在玻璃上,玻璃面上裂出蛛网一样的痕迹,与此同时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怒吼,紧闭的门也被什么东西猛撞了一下似的,发出砰的一声巨响,从窗户上面没被砸裂的那一块望过去,外头漆黑一片,只有月光洒落下来,邱岘看见有数十个人快速地朝着他们这里走过来。   周围的房子的窗格子都是暗的,月光落在他们身上像是镀上一层令人发寒的银边。   暗的。   邱岘抬手拦住正要出手反击的陆柯词,皱着眉,手快速地摸到旁边墙壁上的电灯开关,按下,整个房间又恢复了漆黑。   撞门和撞窗户的人也停了下来,邱岘甚至清楚地看见那个砸窗户的人手都扬起来了,却在他们关掉灯的那一瞬间把手顿住,然后缓慢地放了下去。   他又空洞地盯着屋里的两个人看了一会儿后缓缓离开了,陆柯词和邱岘同时松了口气。   陆柯词错搓胳膊,谨慎起见他还是把伞变出来了:“这是什么?”   “有点儿像尸傀,但是这个地方怎么会有尸傀?”邱岘盯着那个远远里去的背影,“而且这里的人……”   “都关了灯,”陆柯词接过他的话,语调有些冷了,“就像提前防备一样。”   邱岘抿了抿唇,扭头看着他。   “我要出去,”陆柯词没看他,盯着窗外一字一顿地说,“要找师父。”   “好。”邱岘点点头。   忽然冒出来这么些个东西,陆朴怀又不在屋里,他们俩肯定不能就这么干等着。   打吧。   邱岘也懒得想什么计谋了,可能是和陆柯词在一块儿久了思维被同化了,他这会儿第一反应不是先试探试探外面这群尸傀的攻击习性和数量,而是把书变出来了,握在手里,随时准备跟着陆柯词破门而出。   陆柯词挑了下眉,伞在手里漂亮地打了个转,握剑似的握着,都不用数一二三喊声预备齐,俩人默契十足地先后从门里快步走出,摆出一副迎敌的架势,正对着他们房门的那只尸傀看了他们俩一眼,又看了他们俩身后的房门一眼,面无表情地走开了。   其余的尸傀也像没看到他们似的,视线木讷地挪开,漫无目的地在屋外晃悠着。   和之前在丰韵那群尸傀不一样,这次的更像是没有目的性地放逐出来就为了拦住他们去路的。外头的尸傀不算多,但一直都在同一个地方游荡,羡仙坛内又不能飞,他们俩想走过去就必须得把这群尸傀全打倒了才行。   陆柯词想了想,手一挥,从他的掌心落出几颗小光球,绿光甚微,在月光的照耀下近乎没了光彩。他把光球丢到远方去,嘴里轻轻念了句什么,光球立刻绽出刺眼的光,他们面前的几十个尸傀立刻怪叫着朝那边跑了过去。   前方的路顿时宽敞了许多。   “快走,”陆柯词催了句,“前面好像还有尸傀。”   邱岘点点头,跟着陆柯词一起往前走了过去。   这些尸傀只认比月光还要刺眼的光,一瞧见就会集体扑过去,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反应,似乎连声音也听不见。一路上陆柯词变了不少光球出来,逗狗似的丢到一边就能清理出一条十分干净的路出来,不用打架,倒是节省了不少体力。   这里的房屋家家户户都闭了门熄了灯,邱岘叫小纸人去屋里看过了,半个人影都没有。   羡仙坛的修士门像是蒸发了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而屋子外面多出那么多尸傀……   邱岘停下脚步,借着月光仔细瞧旁边一个还没被陆柯词的光球召过去的尸傀,在绿光亮起的那一瞬间他看清了,尸傀身上的衣服和白天见过的那些修士的衣服一模一样。   陆柯词显然也看清楚了,担心师父的情绪又重了几分,闷不声地埋头往前走,邱岘只能快步跟上去。   怎么说也是在这儿绕了挺久的路的两个人,带着小纸人又七绕八绕地这会儿快把羡仙坛的路都走完了也没找到陆朴怀,陆柯词的表情越来越沉,但总归没有到达崩溃的边缘,他一直捏着自己的手链,呼吸都有点发颤,好在是冷静的,没有到处乱跑。   邱岘将所有的小纸人都喊出来去找陆朴怀,一排八个小纸人站得整整齐齐,听完命令后四散跑开,他又抓了数只鬼手出来,这样便能寻遍羡仙坛的每一个角落,他们俩也不停地找着。   几乎可以确定的是羡仙坛的修士都被变成尸傀了,他们一路上遇到的都是白天见过的面孔,甚至遇到了给他们带过路的那个老头儿,他一脸痴呆,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游荡着,和陆柯词擦肩而过也没有任何反应。   两个人又往前走了一段儿,快到方才观赏天雷的地方了,一颗巨大的树下忽然传来了声微弱地叫喊:“陆柯词……陆柯词!”   陆柯词觉得这声音耳熟,循着声音找过去,发现是阿离躲在那里,他抿抿唇:“你有没有见过我师父?”   “陆道长?没有,没见过,”阿离摇摇头,有些害怕地看着他,“这是怎么了?大家怎么都变成了那副模样……”   “啊。”陆柯词应了声,不知道在应什么,顿了会儿才说,“变成尸傀了。”   “尸傀?那不是书里才有的东西?”阿离惊讶地看着他,这会儿像是安全感上来了,不再躲在树后,她缓缓走出来,跟在陆柯词旁边,“那岂不是……没救了。”   “啊。”陆柯词又应了一声。他皱着眉,在周围看了一圈儿依旧没能找到陆朴怀的身影,心底的焦躁随着阿离的靠近一点一点莫名地升高,他深吸了一口气,扭过头刚想和邱岘说点儿什么的时候视线忽然一顿,停留在了后方一个绽着光的东西上。   那是方才接收完天雷后被砸出来的坑,坑底的塔还在散发着十分淡的光芒,陆柯词怔愣了会儿,忽然开口道:“我和你说过,我觉得很眼熟。”   “嗯?”阿离不明所以地应了一声。   邱岘想起了什么,扯着嘴角不可置信地说:“不可能吧……”   陆柯词没有回话,他终于想起这种熟悉感是哪里来的了。   在没有看过无垠菩提之前他一直对捡到的那些石头不太有兴趣,把他们当做普通的石头,可在看过无垠菩提,知晓自己以前到底是个什么之后,他再将意识沉入识海,发现了书架后的那三颗宝石和阵法,一种熟悉的感觉从心底冒出来,在心尖儿上搔着痒。   不应该管。   应该先去找师父。   但他看着那些宝石的感觉与看着这座塔的感觉如出一辙,旁边的阿离还拽了他一下,叫他不要去,那是蓄满了天雷的地方,九十九道天雷的威力都在里头,哪怕是成了仙的人来碰一下都不一定能全身而退。   陆柯词却没有止步,失了神似的一步一步走过去,阿离再想阻拦却被邱岘拦了下来。   “让他去,”邱岘看着陆柯词,轻声重复了一次,“让他去吧。”   天地间都安静了下来,陆柯词朝着还在泛着光的塔一步一步地靠近,落在邱岘眼里却熟悉万分。   邱岘觉得陆柯词是一个很莫名其妙的人,今天发生了那样的事,一起看到了、也听到了他们的成亲现场,陆柯词却要他忘了,信誓旦旦地说自己五天之后也会忘,所以要邱岘也忘了。   怎么忘?把记忆跟卷轴似的拉出来找到那一截直接剁碎了喂狗么?狗又做错了什么呢?   就算真能把自己的记忆剁碎了喂狗,但看着陆柯词的时候那时不时就冒出来的熟悉感一直刺激着他的心脏,烙进骨子里那么深刻,他怎么忘得掉?   但陆柯词就是这么理直气壮,理直气壮得让邱岘纵容,让邱岘答应,就像默许他此时靠近那座塔一样。   他走到坑旁,感受着里面的雷光闪电,识海里有什么东西开始翻涌,他闭上眼睛,分了一缕意识到识海里去,绕到书架后面去,一缕金色的光正在第四个凹槽里缓缓形成,陆柯词睁开眼睛,抬起手,那座塔飞起来,冒着光,缓缓落到他的掌心里。   那些被劈碎的石头又一次凝聚在一起,仙境昆仑外,那座巨大的石门上的字像流水一样滑落,硕大的石头迸裂开来,碎成无数的小石渣,像是被风卷着一样往里吹拂,不多时便到了羡仙坛内,小石渣被塔吸收,聚石成金,塔破裂开来,里面是一颗金色的,还闪着雷光的宝石。   阿离惊讶地看着这一切,邱岘却注意到了陆柯词的异样。   他快步走过去,刚走到陆柯词身后,周遭杂草升起数米,树木也受了催生似的开始疯长,邱岘看见陆柯词的皮肤变得透明,只是一瞬,随即恢复过来,周围的花受了催生,开出花来,又在眨眼间凋谢,轮转几次后彻底枯萎,最高的那颗树高耸入云,最后终于经受不住而枯萎下来,树木溃败,这一切的暴乱还没有停止。   地面猛然震动,从地缝里又长出许多草来,还用陆柯词的藤蔓,它们袭击着周遭的房屋,阿离险些被一根藤蔓打伤,好在闪得快,那些无法动弹的东西便被毁了个干净,不过数十秒,整个羡仙坛的房屋与建筑都毁于一旦,不少尸傀被压在了下面动弹不得,嚎叫声震耳欲聋。   但这些植物没有伤害邱岘。   它们就像是故意绕着他长一样,一片叶子都没有碰到他。   陆柯词睁着眼睛,瞳孔里却没有什么神采,他空洞地眺望着远方,察觉到身后有人来了,才站起来,转过身,那颗金色的石头已经去了识海里,手心里的变成了塔的废屑。   “……陆柯词,”邱岘试着喊了一声,“没事吧?”   陆柯词看着他,眨了下眼睛,眼底骤然冒出一片水光,眼泪滚到嘴角边,他深深地喘了口气,摇摇头:“不,不知道……我应该,没事,但是,很难过……不知道为什么,很难过。”   邱岘看着他的眼泪却怔住了,等反应过来的时候手已经捧着他的脸,拇指擦去那滴眼泪,他们俩凑得极近,邱岘连陆柯词因为眼泪湿润的睫毛都能数得清楚有几根了。   周遭的树却猛地开始回缩,地面长出来的杂草和藤蔓随着一声不太清晰的铃音而消散,所有的绿植缩回原本大小的同时留下了许许多多的光球,它们漂浮起来,不等发号施令便接二连三地涌入陆柯词的身体里。   陆柯词瞪大了眼睛,突如其来的疼痛叫他难以忍受,他呛住了似的猛地哕了下,脚步虚软地要倒,却被邱岘一把揽进了怀里。   光球涌进身体里没有任何冲击感,陆柯词却疼得咬破了嘴唇,喉咙里只能发出几声喘不过气来似的沙哑的吼,邱岘甚至能听见他的身体里骨头被击碎后重塑的声音。   那些宝石或许不光是启动阵法所用,按照此时此刻的情景来看……更像是承载了孟春君的神力的石头,随着数量的增加,陆柯词找回他们时会愈发痛苦。   如果真的是那样,那便不能再找了。   还剩下一颗,不管是送上门的还是怎么样,都不能再要了。   赶紧让他回到猫咖去,过他的赚钱小日子吧,别把他扯到这里来。   陆柯词会死的。   邱岘抱着他,听见他的骨头被重新制造,又听见他痛苦的嘶吼,降生这么多年以来头一次慌得不知道怎么抱人,生怕多了点儿力气就给抱碎了,只能很轻地搂着。   他们周围的杂草还没消散完全,陆柯词痛得要死了,一口咬在邱岘肩膀上,耳畔都是些打打杀杀的声音,有人哭,有人笑,有人歇斯底里地吼,到最后耳边变得清净,只剩下一个熟悉的声音,告诉他:“为了结束这个春天。”   陆柯词努力眯缝开了眼睛,看见师父手里握着剑,浑身是血,慌慌张张地劈开那些杂草,看见他俩还在里头的时候才松了口气。   耳畔的人还在说:“这都是为了结束这个春天。”   “……嗯。”陆柯词分不清是不是自己在应他。   “我必须要埋葬你,”那个人不安地重复,“为了结束这个春天。” 第54章   陆柯词似乎又回到了那片下着雨的幻境里。   这次不再是远远地看着,而是和孟春君合成了一体,倒在地面上,想用手捂住伤口的力气都没有,他只能仰躺在地上,看着昏沉得随时会掉下来一样的天空。   雨水跌进他腹部的伤口里,和血液混在一起,陆柯词疼得气都喘不过来了。   这会儿他才察觉到不光是腹部的疼痛,更多的是来自于识海,整个魂魄都被撕开那样疼得人两眼发黑,疼得他睁不开眼。   旁边的花草树木疯狂生长又急速消亡,无数动物被骤然长出的树枝捅死,花草又将它的尸体当做养料吸收,霎时间他被各种各样的植物包围,身下全是枯叶枯枝,身旁有动物腐败的肉。   植物变得会吃人,会在急速生长的那一刹那剥夺掉周围生物的性命,天空又暗了几分,从云层深处隐隐透出点儿唐突的红,刺眼得厉害。   陆柯词疼得要死,眼泪不受控制地往下落,现实中他的身体也在哭,闭着眼睛泪流满面,把邱岘肩膀的衣服都打湿,邱岘僵着胳膊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陆朴怀把他养到大没见他这么哭过,一时愣在那里,好一会儿才想起来往前走两步。   阿离站在外头,这时候有了自知之明,知道不该往里去,但又实在怕尸傀得很,只能勉强往里靠了一点点,转过身,不去看他们在做什么。   陆朴怀将剑收起,抹了把脸上的血,走过来,干干巴巴地说:“别哭……别哭,怎么了?”   陆柯词紧紧地抱着邱岘,眼珠动了好几次才缓缓睁开眼,他顿了几秒,猛地把邱岘推开,扭头呕出一口血来,邱岘赶忙又走过去扶住他,陆柯词又一次推开邱岘,身体的关节处像碎了,硬生生从皮肤里渗出绿色的光来。   光照到地面,那些刚退化回去的草又长出来,歪歪扭扭地朝他身上靠,陆柯词跪坐在地上,单手撑着地,血从他的鼻孔和嘴里止不住地淌,陆朴怀沉着脸快步扑过去,将剑抽出,砍开他身边那些杂草,硬是将人从草堆里捞了出来。   陆朴怀手法极快地封住陆柯词身上几道大穴,又从兜里摸了个青花瓷的小瓶子出来,倒了两颗黑色的药塞进他嘴里,然后将他缓慢地放平在了地面上,陆朴怀盘腿坐在旁边,缓缓地将灵力渡给他。   数分钟后血才止住,陆柯词没有要醒来的样子,陆朴怀说这会儿不能动他,邱岘便不动了,眼睛死死地盯着他还在透着光的手肘。   阿离紧张兮兮地朝这边望了眼,察觉到了异常却不没有轻举妄动,依旧守在不近不远的地方。   厚重的积云散开,风把一旁的碎叶枯枝卷得在空中打了个旋儿的时候,陆柯词的手指终于动了一下,绿光全都钻回他的身体里,他闷哼一声,随后眼睛缓缓地睁开,有些茫然地盯着一旁的两个人,邱岘有些慌张地蹲下来,直视着他的眼睛:“没事吧?”   “……没,没事,”陆柯词有些疑惑,“怎么了?”   “又,又是石头,”邱岘深吸了口气,“你忘了?”   “啊。”陆柯词想起来了,记忆虽然还有些模糊,但他记得识海里书架后头那个凹槽亮起了金色的石头,他深深地喘了口气,站起来,这会儿忽然觉得身体清爽得不得了。   他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觉,身体里灵力十分充沛,要不是羡仙坛内不能飞,他这会儿能直接冲上天庭找娄海玩儿去。   陆柯词又定睛看了看陆朴怀:“你怎么一身伤?”   “……哦,这地方有古怪,我去勘查了,”陆朴怀见他眼神清明才放下心,表情依旧很凝重,念了个祛尘诀把身上清理干净了,但伤口还是在流血,“确实有古怪,这地方居然有个尸傀阵,我破阵的时候和幕后那个人打了一架,现在没事了。”   陆柯词点点头,抬起手,一点点绿光从他指尖渗出来,跃到陆朴怀身上,眨眼间便治好了他身上的伤。   陆朴怀用火,治疗速度不如陆柯词的木灵根那么快,之前也叫陆柯词帮忙疗过伤,但没有哪一次是这样迅速的,跟开了加速器似的痛感顿时从肉体上消失得无影无踪。   邱岘抿着唇,说:“那些石头是不是把你的灵力提升了?”   “啊,”陆柯词也不太确定,“是吗?”   “……是吧,”邱岘看着他嘴角的血,刚想抬手替他擦了,又想起陆朴怀说过他们不能再碰到彼此的血,想了想他抓着陆柯词的手,往嘴巴边儿上怼过去,“那些石头,前两颗你没反应,估计是用来稳固识海,第三颗你开始恢复记忆,第四颗和你融合的时候我听见了骨头碎掉又重组的声音。”   “换骨。”陆朴怀沉着声音说了句。   “嗯,第五颗……我估计就会换肉了,这些石头知道你承受不住,一颗一颗来,一颗一颗帮你重塑身体,”邱岘皱起眉,看着陆柯词说,“很痛是不是?”   陆柯词点点头,他这会儿没事了,但方才的疼痛刻骨铭心,他还有些后怕,指着手、腿和肚子说:“这里,这里,都痛,眼睛也痛。”   他话音刚落,不远处便嘈杂起来,那些尸傀竟然又变回了人,理智恢复后发觉自己被压在废墟下,周遭的地面、树木和房屋全都损坏,一时间急得大声嚷嚷起来。   阿离松了口气,快步朝着那边跑过去,邱岘把陆柯词扶起来,确定他真的没事了,自己都能站直了之后才松开手,扭头问陆朴怀:“你方才说这里怎么了?”   “啊,”陆朴怀像是走神了,他盯着陆柯词胸口那一片血迹怔愣了会儿才回过神来,“这里有尸傀阵,幕后那人穿着一身黑衣,施了障眼法,看不清脸,我没抓住他,让他跑了。”   “那阵法说来也怪,里头没阵眼,”陆朴怀继续说,“我和那个人打斗的时候阵忽然破了,他匆忙逃走,我追着他跑到这儿他人却没了影,倒是看见陆柯词在里头……”   “你来的时候陆柯词是什么状态了?”邱岘想起什么似的,问了句。   “周围杂草丛生,”陆朴怀说,“你俩互相搂着。”   陆柯词愣了愣,抬眼看着邱岘。   邱岘面不改色地没看陆柯词,想了会儿,继续说:“那颗金色的石头是藏在塔里的,方才陆柯词把塔破坏了,而你那边阵法同时消失。”   陆朴怀定了定神,“那么塔就是阵眼,我们要破阵必定会找到这座塔,然后陆柯词就……一定会接触到这颗石头。”   邱岘蹙着眉瞥了陆柯词一眼,深吸了口气:“大概是这样。”   但他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   他要陆柯词接触到石头……是不是意味着,已经有人知道陆柯词是神族了,正在想方设法地唤醒他的能力?   “陆道长!”白天留他们在这儿的那个老头恢复了意识,摇晃着身子走出来,“这里究竟发生了何事!”   陆朴怀便又将事情和他说了一次。   陆柯词在旁边听着,忽然瞥了邱岘一眼,刚准备开口,邱岘便打断他:“不是搂着。”   “嗯?”陆柯词眨了下眼睛。   “你快站不住了,我扶你一下,”邱岘说,“没搂。”   “……哦,”陆柯词颔首,“我是想问,这个道士是不是说过,塔是阿离带来的?”   邱岘沉默了会儿,清清嗓子:“你在怀疑阿离?”   “塔是阿离带来的,”陆柯词说着,指尖垂下一缕绿色的液体,滴进地里,邱岘看见那玩意儿隐隐透着光,朝前方寻了过去,陆柯词也有些惊讶地看着自己的手,过了会儿才把话补完了,“也只有她没变成尸傀。”   “刚才那是什么?”邱岘抓过他的手看了看,指甲剪得挺干净的,没什么绿不拉几的东西。   “不知道,我就想着要去找阿离,”陆柯词也有些疑惑,“那个东西就去了。”   邱岘还没开口,那玩意儿又裹着阿离回来了,阿离一脸震惊地被那液体内长出的叫不出名字的草裹着朝陆柯词面前飞奔,离着半米的地方停下,他们吸引来了所有人的注意力,阿离也有些气恼地瞪他:“做什么呀!”   “……啊。”陆柯词不知道怎么回答她。   邱岘啧了下,抬起手,轻声说:“得罪了。”   说完,手指点在她的眉心,一缕黑烟从他的指尖蔓延而出,从嘴里钻进去,邱岘闭着眼睛一言不发,那边的道士察觉到不对,快步走过来:“你们对我羡仙坛的弟子做些什么!”   话音刚落,邱岘猛地将手收回来,黑烟往外一扯,扯出一只五厘米长的黑虫,它发出一声难听的鸣叫,刹那间融成了水,滴落在地上,将地面灼出好几个洞来。   “蛊虫,她被人下蛊了,”邱岘用鬼手捞住阿离,没让她失去意识后直接摔地上,“那座塔估计也是被控制后才带进来的。”   道士怔愣着,他怎么也没想到根本没有出去过仙境昆仑的阿离能被人下蛊,只能下令去查,近些日子出去过的人都被带到面前来,一试,其中竟然还有四五个人被蛊虫所惑,其中就有和陆朴怀打架的那个,他嘴里胡乱嚷嚷些“大人降世,你们都不得好死”之类的话,喊完之后他竟然自体内炸开一股黑水,命丧当场。   “什么大人,”陆柯词有些愣了,这喊得与他们之前遇到的那个老板邪修大同小异,“到底是谁要降世?”   “可能是个想统治世界的王八蛋吧。”陆朴怀说着,看了眼邱岘,“这样一来,他要陆柯词去碰石头的事情也能说得通了。”   “嗯?”邱岘没听明白。   “那个王八蛋要降世需要灵气,陆柯词和石头融合的时候就会产生灵气,”陆朴怀压低了声音,小声说,“所以他才会想方设法地把石头一颗一颗送上来。”   也一定会把最后一颗石头送过来,让陆柯词承接所有神力的同时吸取走他所有的力量。   邱岘看了眼陆柯词,说:“回去再商量这件事,你最近别接什么单子出去除鬼了,小心点。”   陆柯词很认真地点了点头。他看了眼陆朴怀严肃的脸,又看了眼邱岘有些沉重的表情,想了想,手往他俩肩膀上一搭:“没事的,不会死的。”   “死不死又不是你说了算,”邱岘斜了他一眼,嘴边扯出一抹笑,“说得跟真的似的。”   “我是神啊,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我住在天启,比天还高一层呢,”陆柯词呲了呲牙,笑着说,“就是我说了算。”   “你这样的都是神,天启界没神了吧。”邱岘拍开他的手,舒了口气,“孟春君。”   陆柯词的手僵在了半空中,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耳根又开始红了,他抿着唇犹豫了半天,忽然一巴掌给邱岘呼了过去,邱岘侧身躲过,挑起眉看着他。   “迟早打一架。”陆柯词指了指他。   “随时奉陪。”邱岘说。 第55章   羡仙坛最终还是在天亮之前查出,是那座塔带来的蛊虫,阿离将塔带回来的时候就被蛊惑,已经没了是从何处得到塔的记忆,叫去无垠菩提那边读了记忆才发觉只是一个穿着黑衣服的男人,而男人将塔交给阿离后已经自爆身亡了。   线索一下子断开,塔又被陆柯词毁得剩了几块碎渣,做不了什么追查证据,羡仙坛的人说会继续追查这件事,并且和陆朴怀交换了能进入仙境昆仑的妖兽,方便传信用。   但这也进一步证明了的确是有人要暗算陆柯词,惦记着他身体里还没激发出来的灵力,随时准备丢出下一颗宝石让陆柯词彻底爆发。   “我们还是早些回去的好,”陆朴怀扒拉开一块碎石,把被压在坍塌房屋下的法器什么的都捞出来,“和你师伯交代一声,这事儿事关重大……”   “天界,”邱岘操控着鬼手,正在帮陆柯词把记事簿从废墟里挖出来,闻言愣了下,“天界会管陆柯词的事儿么?当初神族就是被天界灭族,天帝甚至将他们的存在都抹去了。”   “没事儿,天帝五千年一轮换,灭了神族那位早就死了,”陆朴怀扫了扫包上的灰,“如今天界找了个代理天帝在管理,掌权的其实是他们四方神兽。”   “你怎么知道这么多,”陆柯词终于扒出了一本记事簿,有些心疼地拍掉上面的灰,好在他用法术覆盖过这些书本,没被压坏,“师伯告诉你的吗?”   “……啊,”陆朴怀拖长了尾音,邱岘皱着眉看过去的时候他又对答如流,“你师伯母说的。”   邱岘不继续问了,他用鬼手在陆柯词找到记事簿的地方找出好几本,全给他变小了塞兜里,没过多久天便亮了,道士带着一伙土灵根的人来维修房屋,这里的屋子说到底还是陆柯词拆的,陆朴怀他们又帮了好久的忙,天黑之前终于维修完毕,起身告别,来时的那个老头儿又送他们出去。   快走到仙境昆仑门口的时候,老头儿忽然震惊地倒抽了口气,他指着仙境昆仑门口原本应有几块巨石的地方,哆嗦着手指疑惑:“石门、石门竟然被毁了……”   说完便急急忙忙跑回去报信,陆柯词从手链上取下伞坠,想了想,小声说:“我好像知道石头去哪了。”   “你把这儿的石头也拆了?”陆朴怀也把剑变了出来,他们准备御剑而行,直接飞回去。   “嗯……也不算我拆的,它们自己炸了,”陆柯词摇摇头,“炸了以后石头飞到塔里来,我才有了金色的宝石。”   “聚石成金,”陆朴怀说完,顿了下,“你这些石头是五行石啊。”   “嗯?是吗?”陆柯词把伞变大了,轻轻平放在空中,“水是蓝色,金是金色……那黑色是什么?”   “火?烧焦了就黑了?”陆朴怀开了个玩笑,“火应当是红色,黑色的……我也没见过。”   “那就不是五行吧,”陆柯词说,“我也不知道是什么。”   陆朴怀便也捉摸不出什么了,想了会儿还是决定先离开这里,他们在身上下了障眼法,免得有人或是飞机瞧见他们三个在天上飞得自在引起社会恐慌。   陆朴怀御剑,陆柯词乘伞,邱岘就很自由了,跟个没拴线的风筝似的飘,他飘在陆柯词身边,视线时不时地从飞在前头的陆朴怀身上扫过去,拧着眉想着什么,陆柯词伸手戳了戳他,小声说:“你在想什么?”   “嗯?没什么,”邱岘顿了顿,“等回去和你说吧。”   “不能现在说吗?”陆柯词问他。   “……嗯,”邱岘说完,压低了声音,生怕被谁听到似的,往陆柯词身边凑了凑,“只是我的……操!”   他话还没说完,陆柯词忽然一个激灵侧过身来猛地推了他一把,但邱岘本身就是飘起来的,被推不推都没多大影响,反而是陆柯词,用力过猛把自己推得一个后仰,好在脚下的伞接得快,陆柯词强行往前靠才稳住了自己的身体。   陆朴怀扭头瞅了他俩一眼:“干嘛呢?”   “……没事,”陆柯词还有点儿后怕,这会儿站在伞上不敢动了,“没站稳。”   陆朴怀扯了扯嘴角,又把头扭了回去。   后头的两个人也不说话了,邱岘一边纠结自己心中所想,一边盯着陆柯词看,也没看得太明目张胆,毕竟飞在空中风挺大的,一直睁着眼睛很难受。   他们飞了挺久才回到幽州,陆朴怀和陆柯词回猫咖去放东西,邱岘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跟着,但他刚一进入幽州的地界地府那群鬼差就感应到了,悄悄钻上来,躲在屋檐下的阴影里指着邱岘兴奋地喊:“少、大人回来了!”   邱岘有些无语,和陆柯词说:“那我先回了。”   “哦,”陆柯词点点头,把伞收好,“你不是有事要和我说吗?”   “啊,”邱岘看了眼陆柯词,“被你刚才那一下给吓忘了。”   “记性好差。”陆柯词笑了笑。   你还有脸说。   这个世界上有人能比你记性差吗。   邱岘没反驳他,深沉地叹了口气,挥挥手走了。   他们身上的障眼法还没消失,大白天也跟张被风吹起来的纸似的在城镇里乱跑乱飞,不多时便到了猫咖里,推门进去,陆桓意正靠柜台那儿算着什么,迎客铃被撞响,店里的猫和坐在门口的客人都望了过来。   陆柯词瞧见三花坐在客人旁边了,有些丧气地瘪瘪嘴,冲陆桓意喊了句:“小师叔。”   “这么快就回来了啊?”陆桓意有些惊讶,“累了吧?上楼休息去?你们那个双修契抹了没?”   “哪儿来这么多为什么,”陆朴怀乐了声,“陆柯词上去休息去,我和你师叔讲。”   “哦。”陆柯词点点头,余光瞥见了什么,趴在柜台上冲小格子里变成蛇形的尹烛小声说,“师叔好。”   尹烛冲他吐了吐信子,算是打了招呼。   娄海还没回来,陆柯词又看了一眼三花才上楼去,把记事簿都放好,拉开房间的书桌一看,里头还规规整整地堆放了许多记事簿。   他随便抽了两本出来看,里头记的都是他不记得的事情,字也难看,估计只有他能读懂,但看的时候总有一种很奇妙的感觉。   他对这些事都没有印象,但知道这些事是在自己身上真实发生过的,以第三视角来旁观,里头的痛和笑都感受不到,却又迫不及待地想看更多,了解到更多的事情。   看了几本之后,陆柯词摸出最新的记事簿,开始记录这一行发生的事件。   “少、大人,”炙停好像累瘦了,反正看着整个人的精神面貌都不太正常,“这是你出去这段时间我无法做主的文件。”   “……嗯,放那儿吧,”邱岘看着他,“要不要给你放个假?”   “不用了,”炙停打了个呵欠,“你快点儿处理完,我交到天庭去。”   “啊。”邱岘没好意思说自己就是回来看一眼,待会儿还得出去。   这时马面9号拖着牛头12号闯了进来,热热闹闹地,隔挺远喊了声:“哟!少、大人回来了啊!”   “还是喊少主吧,”邱岘好笑地看着他们,“邵大人是个什么玩意儿。”   马面9号嘿嘿地笑了两声。   地府没什么异样,炙停将开启轮回司的权限还给邱岘,如释重负般地松了口气,邱岘不在的日子他把地府打理得挺好的,没出什么岔子。   邱岘把文件处理完了,看了眼时间,天已经黑透了,正好,这个点儿陆柯词应该上床睡觉了。   他起身出了地府,飘到二楼,从窗户那儿看了眼陆柯词的床,被子已经掀开了,人却不在上面,他正准备推开窗户,旁边的浴室门开了,陆柯词擦着头发走出来,看着窗户边儿上的邱岘,一脸凝重。   邱岘深吸了口气,推开窗户,刚准备和他说话,陆柯词就开口说:“……你走正门,小师叔不会赶你出去的。”   “……啊,”邱岘强行忽略了他这句话,从窗户跳进来,伸手在兜里摸出个东西,“这个你拿着,只要在幽州境内,随时都可以出入地府,相当于一个携带的传送阵。”   “是什么?”陆柯词接过来仔细看了看。   他刚洗完澡,头发都没擦干,水顺着他的脖颈往下滑,把衣领浸得成深色,这件衣服估计是他穿着睡觉的,特宽松,肩线垮到大臂上,领口很大,邱岘盯着他看了几秒,忽然转过头看向一旁:“你能不能把你那头发擦擦,再滴会儿水你干脆去公园浇花算了。”   陆柯词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把毛巾拿起来按在头上一顿猛搓,搓完之后拿开一头毛跟被地雷炸了似的竖着炸开了,他盯着玉牌看:“这是什么?”   “……冥界的信物。”邱岘说。   “这上面写着鬼王,”陆柯词指了指玉牌,又翻过来指着右下角,“这里写着幽州。”   “就你会认字儿是吧?”邱岘瞪着他。   陆柯词不知道嘀咕了句什么,把玉牌揣好后笑了起来,大步走到书桌边,从里头抽了本记事簿出来:“我今天翻我的记事簿的时候哦,翻到很多人,很多很多人,都在说你。”   “说我什么?”邱岘疑惑地看着他,“哪些人?”   “炙停,马面9号和荒灵,”陆柯词翻开一页,指给他看,“他们说你嘴硬心软。”   那一页上写的是荒灵的事,陆柯词写荒灵可爱,喜欢吃草莓蛋糕,住在忘川下游,末了才写了句:临走前,他们小声和我说,邱岘嘴硬心软,不要怕他。我才不怕他。   邱岘看完了,点点头:“告辞。”   “去哪啊?”陆柯词又笑了,他看见了邱岘脸上一闪而过的不自在,心里乐得不行,表情上也没多做掩饰,“大晚上的,你不睡觉……哦,你是鬼。”   “睡你的,”邱岘又推开了窗户,准备翻出去,“反正……有什么不对的,就用那块冥界信物到地府来。”   “这是鬼王的信物。”陆柯词说。   “冥界的。”邱岘踩在了窗户边上。   “鬼王的。”陆柯词看着他,“幽州鬼王的。”   “冥界的,”邱岘跳出去之前回手指了指他,“闭嘴,再杠抽你。”   陆柯词看着邱岘跳了出去,却没落地,往其他地方飘走了,笑得不行,他走过去关窗户,一动,掉下许多花瓣来,他下意识地抓了一把。   他分了缕意识到识海里,刚想凑到星星边上继续说话,却只触及到一些剩余的痕迹,陆柯词愣了愣,又把意识收回来。   手里的花没了,他愣了几秒后把玉牌往兜里一揣。   算了,睡觉。   邱岘一直飘去了很远的地方。他朝着西方走,顺着风踩过云,月光落在他身上,一抹黑影也出现在了身后。   “白虎神君。”邱岘回过头,看着他。   “鬼王,”娄海站在他身后,逆着光,有些看不清表情,“有何贵干?” 第56章   “你怎么还没睡?”陆朴怀上楼时瞥见陆柯词房间的灯还亮着,开门进去,“几点了还不睡!”   “马上!”陆柯词被吓一跳,手里的记事簿啪的一声合上,“吓到我了!”   “……哎,不好意思,那重来啊,”陆朴怀乐了,退出去把门带上,敲了敲门,“陆柯词?”   陆柯词忍着笑:“进来。”   门又被推开,陆朴怀看他一眼,板起脸:“几点了还不睡!”   陆柯词笑个没完,把手里的记事簿放到柜子底下,但柜子被塞满了,这一本得瞄准了那个缝儿硬塞进去才行,陆朴怀走进来看了眼:“得去给你买个书架了吧。”   “我自己买,”陆柯词把记事簿塞进去了,满满当当的非常完美,“我有钱。”   “那我带你去买总行吧,”陆朴怀说,“总得去挑挑。”   “哦,”陆柯词点点头,“好的啊。”   陆朴怀又扭头看了他一眼,陆柯词有些疑惑,也扭过头看他。   俩人跟杠上了似的对视了几十秒才挪开视线,陆朴怀扯着嘴角笑了笑,把视线挪开了:“没什么。”   “那我要睡觉了,”陆柯词说,“晚安。”   “你知道我找你干什么,”邱岘看着娄海,语气很平淡,但垂在身侧的手指指尖已经绕起了一圈黑雾,“别装蒜。”   娄海沉默了会儿,从暗处往前走了一些,依旧逆光,但邱岘勉强能看清他的表情了。   他有些无奈,也有些意料之中的模样:“我以为你会带着陆柯词一起来。”   邱岘往后退了一步,并不打算和他近身。   娄海扯了扯嘴角:“你没告诉他么?”   当然没告诉他。   一开始是想说的,就在天上飞的那会儿,邱岘想着陆朴怀或许也知道些什么,原本打算等陆朴怀不在的时候单独告诉陆柯词,想想还是算了。   娄海的确太可疑――邱岘在梦里清清楚楚地看到他了,是化了原型的模样,被朱雀搂在怀里,四方神君在他们成亲那晚都来了,就在屋子的外面,娄海是认识孟春的。   既然认识孟春君,又怎么会不知道陆柯词的身份,又怎么会不知道双星鉴到底是什么契约,非要他们去一趟仙境昆仑的羡仙坛找什么无垠菩提,必定是有原因的,或者说……有阴谋。   如果他有什么苦衷,不得不做这些事,那邱岘今晚就要问个清楚;如果他就真的单纯想要陆柯词恢复神身时迸发出的灵力,那今晚带陆柯词来和羊入虎口没什么区别。   思来想去邱岘还是没说,只是给了他鬼王的信物,叫他一有情况就去地府。   天界的人,管他什么神君仙君,想进地府都得从正门进,得绕挺大一截路,足够陆柯词整理好思绪并保护自己了。   “你到底想干什么?”邱岘望向他,他这会儿才看见娄海肩膀上还站着一只灰毛的腓腓,额心的红纹在月光下发出妖异的光。   “你想起了多少?”娄海反问道。   “必须得打一架才说么?”邱岘又往后退了一步,手里的黑雾成了型,那本书落在他手里,娄海肩膀上的腓腓冲他呲起牙。   “不用闹得那么僵,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娄海说着,轻轻抬起手,地面震荡,邱岘感觉自己不受控制地漂浮起来,一直往升,穿过云层,穿过人界界碑旁的结界,他似乎听见娄海说了句,“还好你没带陆柯词来。”   一阵漂浮后,邱岘重新落在了地面上,这里的天空是亮着的,却不是明亮的颜色,地面永远有一层薄薄的云和雾。   天界。   娄海把他带到天界来了。   看样子还是白虎神君住的宫殿外,门口监兵神君的牌子刺眼得厉害,邱岘皱眉看他,却不打算跟着他往里走。   “进来吧,里头才是说正经话的地方,”娄海依旧板着脸,目光却柔和了些,“我还不至于特地把人带到天界来害。”   意思是我要杀你早就弄死你了,废那功夫把你带天界来干嘛,好玩儿啊?   邱岘挑起一边眉毛,仰了仰下巴盯着他,娄海不再继续和他僵持,率先进了屋,没过多久邱岘也走了进去。   一路上遇到的仙童都管娄海叫大人或是神君,娄海没多大架子,点点头应了,和邱岘一起进入了屋内,落下门锁,屋外的声音被隔离开来,娄海看了他一眼,说:“陆朴怀告诉你了,当今天界是我们四方神兽在掌权,天帝并非天帝,只是一个临时招来坐镇中庭的仙家。”   “嗯。”邱岘应了声,不知道这和他抓他来天界有什么联系。   顿了会儿后,邱岘忽然回过神:“你怎么知道陆朴怀已经告诉我了?”   娄海肩膀上那只腓腓跳了下来,落地变成一个比他矮一些的十分漂亮的男人,低声说:“我去叫朱雀他们过来。”   娄海点点头,目送他出了门,才继续道:“不是告诉你了,是陆朴怀说的时候陆柯词在场,他听到了,我们便也听到了。”   “……什么意思?”邱岘倒抽了口气。   “有人在孟春身上下了‘线’,一种蛛丝一样不会轻易被察觉,又能探知他一举一动的东西,”娄海放轻了声音,“金石融进他识海的时候,朱雀才找到了那根弦,把它扯断了,而‘线’无法摧毁,我们在把它封印起来之前,正好听到了陆朴怀的那句话。”   但并不知道陆柯词身上还有没有别的“线”在监视着他。   这便是娄海说还好没有带陆柯词来的原因,在没有确定“线”是否完全切断的情况下,娄海不会在陆柯词面前讲出任何东西,以免被那个幕后的人听到。   邱岘又抽了口气,他看着娄海,一字一顿地问:“是谁?”   “天帝,”娄海停了下,“准确来说,是前任天帝。”   邱岘隐隐听说过有关前任天帝的事情。   天地初开之际,十二异兽纷纷降世,其中青龙朱雀白虎玄武四方神兽被天帝偷了象征着他们性命的“魄”,被迫帮助天帝镇守天界,后来前任天帝硬是把娄海一伙人逼急了,逼得娄海去投胎,成了陆柯词师门的大师兄,再以人身回到天界,摆脱了“魄”的影响,将前任天帝斩于剑下。   前任天帝分明是死了的。   邱岘看着娄海,手不自然地握起,娄海不等他发问,便继续说:“他没死。当年……是我们疏忽了,竟硬是让他逃走一魂藏于人界,这么些年我们一直在找他,他也一直试图用各种方法重塑仙魂,回到天庭与我们对抗。”   “然后他盯上了陆柯词,”邱岘补完了他的话,又停了会儿,细思之下察觉不对,“陆柯词体内是神魂,他承受得住?”   “他神魂不全,”娄海说到这儿的时候忽然停住,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他在门外那人推开门之前把话说完了,“神魂不全,仙家承受得住。”   推门而来的人是朱雀,身后跟着玄武和青龙,还有一个邱岘叫不出名字的红袍少年。   那种既视感立刻如潮水般淹没过来,他快要溺亡在心底那一阵莫名的虚无中。   邱岘在思绪即将混乱之前抓住了最重要的,也是他最先发现的一点疑点:“既然你知道前任天帝要害陆柯词,为什么还要我们去羡仙坛,去找什么无垠菩提?你分明知道……”   “将计就计,”朱雀等他们全都进来之后关上了门,声音低哑,“我们只能这么做,他要将灵石一颗一颗地还给陆柯词激发他的神力,我们便给他这个机会。”   前任天帝将自己的行踪隐藏得半点儿都不剩,而唯一会暴露的点只在陆柯词身上,他瞄准了陆柯词,四方神君也只能在尽最大力搜查的同时盯住陆柯词。   邱岘抬眼瞪着朱雀好几秒没能说出话来,隔了会儿,他扭头看着娄海:“陆朴怀知道这件事么?”   娄海愣了下,轻声说:“知道。”   “但,但我们,只能这么,这么做,”玄武靠在门边,“这是,抓到那孙子唯一,一的方法,如果放任,不管,管,管,管……”   “放任不管的话,他定会在人界闹出祸事,”青龙接过他的话,“而且陆柯词恢复神族身份的那一刻他一定会出现吸取他的灵力……”   “那陆柯词呢?”邱岘嗤笑了声,“反正是个神魂不全的神,而且神族早就灭族,送他去死也没什么,是么?”   “敢将计就计自然有法子护住他,你急什么,”朱雀皱着眉,走到桌边去倒了杯茶,“怎么过了这么久还是这个性格,提到孟春就急得姓什么都不知道了。”   邱岘哽了下,深呼吸几次才勉强平静下来。   屋里这几个人说得都有理,的确不能放任前任天帝不管,朱雀胸有成竹的样子也的确很靠谱,但是邱岘就是很他妈的憋屈。替陆柯词憋屈,被人当枪使还浑然不觉,被卖了还帮着数钱,这是怎么一种利用傻子的缺德精神。   “所以,你们是故意让我察觉到不对,然后引我来见你们的,是吧,”邱岘又深吸了口气,娄海看见他垂在身侧的手握了拳,“你们要我做什么?”   “我们将计就计,他不会猜不到,但要保住孟春……你是最重要的一环,”朱雀放下了手里的那杯茶,只是一眨眼,茶杯的旁边又多出了一个杯子,他说,“我们需要你回冥界一趟。”   陆柯词醒的时候窗户敞着,风把窗帘吹得飘起,他看见窗台上坐了个人,逆着光加上他刚醒,眼前朦胧,看着就是一团黑待在那儿,他又倒回枕头上,眯缝着眼睛笑:“怎么老不走门啊。”   那人从窗台上下来,一步一步走过来,坐到床边来:“怎么睡觉不锁窗啊。”   陆柯词还有点儿迷糊,说话没怎么过大脑,虽然平常也不怎么思考,但脱口而出一句“等你翻窗啊”绝对不是他平常能说得出来的话。   说完他就怔住了,悄悄睁开一只眼睛瞥了眼,愣了愣后爬起来,拉开了床头的灯。   温暖的橙黄色亮起来,陆柯词蹙眉看着他:“怎么了?你怎么这个表情?”   “什么表情?”邱岘问他。   “一幅‘啊我好憋屈我好生气我下一秒就要杀人了’的表情,”陆柯词盘腿把被子掀开了些,“谁惹你啦?”   邱岘啧了一声:“什么破形容。”   “就是这样嘛,”陆柯词说完,又问了一次,“谁惹你了?”   “你师伯惹我了,去揍他吗?”邱岘看着他,轻声说。   陆柯词很果断地摇摇头:“这个不行,打不过。”   邱岘觉得好笑:“碰上打得过的你就去打了?”   “揍他,”陆柯词打了个响指,“揍趴他。”   邱岘笑着摇了摇头。   他有许多事想告诉陆柯词,但想到他身上或许还有前任天帝放下的“线”又住了口,只能盯着屋子里的一个角发呆发愣,整理今晚所知道的那些事情。   “你……”不睡觉吗?不走了吗?打算在这儿坐一晚上?   陆柯词想了想没有说出口,他这会儿挺困的,但邱岘显然心情不太好,他不好意思就这么躺回去,眼珠子转了转,凑到他身边小声说:“我带你去个地方吧。”   “去哪?”邱岘被他打断了思路,也不恼,扭头看着他。   “去一个,我小时候心情不好就回去的地方,”陆柯词说着,翻身下了床,拉开书桌的小柜子在里面翻了半天,最后翻了张纸出来,上面是用油画棒画的地图,他看邱岘盯着地图愣了,自己也有点儿不好意思,“我……记不住事嘛,画了个地图。”   看得出来是年纪还小的时候画的,地图的终点还标了个小红旗。   陆柯词把地图叠了叠收好,压低了声音悄悄说:“我们从窗户翻出去,不要让师父听见了,他会骂我的。”   提起陆朴怀邱岘又是一阵心堵,犹豫了会儿还是点点头,看着陆柯词就穿着那身宽松的睡衣翻身出了窗户,他把伞变出来,坐在上面冲邱岘招手。   邱岘看见月光落在他身上,他侧坐在伞上,脚下甚至穿着拖鞋,很是自在的模样。伞往前飘了一点,他又晃进树影里,压低了声音说:“我们走吧。” 第57章   邱岘有点儿记不清自己到底活了多少年了。   在生命不会因为时间推移而走向终结的时候,进行计数是一项非常无聊且枯燥的事情,他在冥界修炼的时候常常一闭关就是十几年,跟眨眼似的过去了,所以他也不记得自己见过多少次这样的夜空。   今夜也一样,夜景落在他眼里没什么特别的,星星很多,无规则地撒在天上,没了前些日子打雷下雨时堆积的云,天空干净而空旷,他头一次和一个人在夜晚这样并肩飞行,心底说不出是什么感受,但至少不反感。   风裹着树叶间那股清香往身上吹,邱岘根本不知道陆柯词到底要去哪,他们朝左飞一会儿,快到山头的时候又顿住,掉头朝后飞出一小截距离,邱岘有些无语:“到底去哪?”   “你别说话,”陆柯词沉默了会儿,盯着面前这条分岔路发呆,过了会儿后忽然坚定地点头,“我知道了。”   “嗯。”邱岘应了声。   “刚才那个地方应该右拐的,”陆柯词面不改色地掉头,“走错了。”   “……啊。”邱岘跟着他掉头回了刚才的地方。   这会儿夜已经挺深了,蝉鸣将退未退,混进他们飞起来带动的风声里,飞了好一阵儿,陆柯词忽然回过头,在邱岘和自己身上下了个隐藏踪迹的法术。   邱岘由着他下,视线飘到前方去,那是一座高山,后山处似乎有挺多房子建立在那儿,都是平房,一栋一栋地落在那里,这会儿都熄了灯,但还是有个小姑娘站在后院里仰望星空独自文艺。   因着法术的原因,她没能看到陆柯词和邱岘,但邱岘却看见了她脚边的篮子里装了些草药,是道家用来炼丹的。   邱岘想了想,这地方灵气充足,而且陆柯词来了以后好像还挺熟悉的,至少没跟刚才似的走两步想两步再退两步了,这地儿应该是陆柯词的师门。   “你带我回师门做什么?”邱岘有些疑惑。   “哎,不是回师门,”陆柯词耸耸肩,“是去师门后面一个很隐蔽很隐蔽的地方。”   “那不还是师门嘛,”邱岘说,“来都来了。”   “那你要下去给我师祖他们拜个年吗?”陆柯词侧过脸看他,小声重复,“来都来了。”   “不了吧,”邱岘一本正经地说,“不打扰老人家休息了,这半夜三更的。”   这半夜三更的,不睡觉特地跑这么远的估计也只有他们俩了。   陆柯词瘪瘪嘴不说话,坐在伞上慢条斯理地晃,他刘海有些长了,被风吹得翘起来几缕,邱岘和他隔得不远,余光莫名其妙地被他引过去,陆柯词又疑惑地看过来,他清清嗓子,随口找个话题:“你怎么坐伞上?白天不都站上边儿么?”   “怎么都可以飞,”陆柯词轻轻拍了拍伞,说得还挺骄傲,“站着比较酷。”   但是这会儿好累,不想装酷了。   陆柯词说完点点头,一脸我说得对的表情,邱岘又不知道说什么了,干巴巴地应了声“啊”之后就挪开了视线。   挺奇怪的。   自从在天界见完朱雀青龙之后邱岘就觉得自己挺奇怪的,特别是在知道自己以前和那些人有联系、熟识,再和他们见面之后邱岘心底就有种说不出的怪异感,因为他不记得,再有熟悉和心慌的感觉也不记得。   这份怪异感持续到他推开陆柯词房间的窗户,有些熟练地翻进去,坐在窗边思考自己为什么会来陆柯词房间的时候都没有散去,这会儿更甚,怪异感变成既视感,余光跟黏陆柯词身上了似的,撕都撕不下来。   好在陆柯词对视线似乎没那么敏感,或者是飞过这片村落一样的小房子堆后就把兜里的地图摸了出来,飞起的高度也降落了些,正在找路,没空搭理邱岘。   “再往前走,”陆柯词从伞上蹦下来,握着伞柄将它收回,“走一段距离就到了。”   “不飞了?”邱岘也落在了地面上。   陆柯词指着地图,又指了指前方那一大片树林和错综复杂的小路:“那个地方很小,这里树太多,飞的话我会找不到路。”   邱岘点点头,脚下似乎踩到了什么硬硬的东西,他低头一看,是块木牌,上面用红字写了硕大的“禁区”二字。   邱岘抬头看陆柯词,陆柯词也看着他。   “嘘,”陆柯词压低了声音,眼神里透露出惯犯般的镇定,“悄悄的。”   “……你小时候就来禁区玩儿啊?”邱岘有些无奈,但还是跟着他压低了声音,“没被你师父抽么?”   “被抽了吧,我不记得了,”陆柯词呲牙笑了笑,“被打被骂都不记得。”   邱岘顿了顿,没再接他这句话:“禁区里有什么?”   “没有什么,也没有毒虫也没有妖兽,”陆柯词说着,手指往前一堆挡住路,堆起半米高的杂草上点了点,绿光从他的指尖流出,那些杂草像是有了行动力一般飞快退到两边,“不知道为什么是禁区。”   “啊。”邱岘看了他一眼。   光线太暗了,陆柯词变出两个光球照在地图两边跟着地图走,邱岘也不知道距离终点还有多远,只能跟着,一路上随口扯了些话题,陆柯词含糊不清地应,俩人硬是走了快半小时陆柯词才把地图收起来。   “到了。”陆柯词把地图放进兜里,冲邱岘说,“就是这里。”   这里就是陆柯词的地图上画了小红旗的地方。   他们已经走出了那片森林,站在一片还算空旷的地面上,邱岘环视了一圈,除了石头和杂草什么玩意儿都没看到,点点头:“我懂了,你是邀请我来呼吸新鲜空气的。”   “不是,”陆柯词打了个呵欠,往前走了两步,手指在旁边一个挺高的土堆上轻轻敲了敲,土堆的土散开,里头是一个床头柜大小的柜子,他把柜子拉开,居然从里面摸了不少零食出来,“我不开心的时候喜欢吃这个……”   他把一盒黑森林放到邱岘手上,又扭头拿出几串糖葫芦:“还有这个。”   “野餐啊。”邱岘看了眼柜子。   里头还有挺多吃的,有颗冷白色的玉珠在里头,邱岘见过那玩意儿,叫寒玉珠,没冰箱的时候那些道士弄出来的一个保存食物,功效和冰箱差不多的珠子,但保鲜效果比冰箱好了不少。   陆柯词应该是挺久没回来了,但这会儿拿出来的东西就跟刚做出来的似的。   邱岘看着陆柯词把柜子搬空了,拿张挺大的野餐布放好后合上柜子,盘腿坐到野餐布上,冲邱岘说:“来吃吧。”   “啊。”邱岘不知道应该是个什么反应。   为什么他们大半夜的要跟小学生似的坐山坡上吃零食啊,这也太闲着没事儿干了吧。   还不如去给师祖拜个年呢,说不定能套个红包。   虽然没谁在夏天拜年的,但年拜得多了,红包自然就有了。   “来,”陆柯词爬过来拉着他的手使劲儿拽了下,“坐!下!”   邱岘无奈地叹了口气,脱了鞋坐到野餐布上,接过陆柯词递过来的一块黑森林,还没拆开包装便听见陆柯词说了句:“时间刚好,你看,要开始了。”   他抬头看着陆柯词,又顺着他的视线往上看,前一刻还散得跟米袋漏了似的的星空忽然凝聚起来,星群开始陨落,带出漂亮的尾巴,又不像流星雨那么迅速,它们落得缓慢,身后的光被拉长,变成一幅有规律的画作。   光影也模糊,天空边上泛起的紫红被星群击碎,邱岘看了好一会儿才看出来它们不是陨落,更像是在玩闹,一颗即将落到地平线的星星忽然扭头又飞了回去。   “这些不是星星,是什么我也不知道,”陆柯词嘴里包着颗糖葫芦,含糊不清地说,“但是每天晚上这个时间,它们都会闹在一起,偶尔有撞到的……”   他话还没说完,天空之上的两颗就撞到了一起,撞出耀眼的光,陆柯词还颇为配合地鼓了鼓掌:“我小时候,不想去练体术的时候就躲到这里来。”   邱岘眯缝起眼睛看他,他也笑着侧过脸,邱岘恍然像是去了别处,记忆涌得突如其来,他看见孟春蹲在河岸边,挺长一头头发没束好,他低着头,有一些都碰到了地面,仔细一看那些头发都插进土里,朱雀在旁边一脸无语地问:“你在干嘛?”   孟春笑嘻嘻地说:“吸收养分啊。”   “你又不是树。”朱雀边撸着白虎的毛边吐槽,“每天晒太阳埋土里还给自己浇水,你明年是不是要发芽?”   孟春笑个没完,像是忽然察觉到了什么,笑容敛起,回过头,正脸撞进了邱岘的视野里。   邱岘看光照在孟春身上,视线却清晰起来,又有星星相撞,他看见的是陆柯词的脸被照亮,脸上细小的绒毛都看得一清二楚,恍然间觉得光温柔得他的棱角都漾出水波,蓦地照亮了这一方天地。   他先是鬼族,修炼了说不清的年头才成了鬼王,孤寂的夜里不知道见过多少颗星星,怎么会因为这样的天空而感到一阵酸软的悸动,不能,至少不应该这样。   光散去后天空中的画卷仍在继续,陆柯词察觉到邱岘似乎好久没说话了,心想是不是有点儿无聊,他小时候喜欢看这些东西,炸开了多漂亮,烟花似的,长大了再来看,好看是好看,但撞完了也的确没什么意思。   他刚想说要不我们还是走吧的时候邱岘忽然凑了过来,他凑得缓慢,落在陆柯词眼里像是被点了慢放,一帧一帧地凑,陆柯词下意识地往后仰了下,被邱岘抓着衣领给拽了回来。   后方的树林里忽然有了动静,一阵十分急促的脚步声传过来之后跑出来两个老头儿,一个望着空无一人的空地愣了愣:“怪了,小槐月分明说了瞧见有人进禁区,你刚才也听到这儿有人说话了吧?”   “不在这里吧,”另一个老头儿转头就要走,“在禁区也使不出障眼法,我们去别处找找。”   “好……”他说完,忽然顿了顿,抬手指着空地角落一个地方,“那里什么时候长出来的树?以前有么?”   “有吧?鬼知道,”老头儿皱着眉,急匆匆地,“快走,找人去。”   两个老头儿这才快步走了,脚步声渐远,陆柯词躲在树后面,怀里抱着一大堆零食松了口气。   还好反应快,抱着零食硬是在不远处变了棵树出来才藏住了两个人的身型,陆柯词往前走了两步,回头看着还躲在树影下的邱岘,不知道该说什么。   邱岘顿了会儿也从树影下走出来,清了清嗓子,浑身都不自在。   陆柯词没说话,把零食放到自己的柜子里去,又用土把柜子藏起来,想了半天还是没憋住,他抬手捏了捏自己的发烫的耳垂,问:“你刚才……”   “啊。”邱岘看着他。   “刚才哦,”陆柯词又搓了下耳朵,“是不是……”   邱岘盯着他看了几秒,忽然走过去,低头在他嘴角亲了一下。   陆柯词听见耳畔连带着胸腔里有什么东西炸开,无名的热潮一阵一阵拍打上来,他懵在原地,连是不是意料之外都不好说。   “刚才就,”邱岘顿了顿,“想这样。”   “……哦。”陆柯词呆愣愣地应了一声。   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陆柯词把伞变出来,放好,坐上去,然后不动了。   邱岘也站那儿,俩人跟被定身了似的一动不动,很久以后陆柯词才轻声问了句:“……为什么?”   为什么?   我他妈哪知道什么为什么。   本来被打断就够尴尬了,陆柯词还非要问,问完了邱岘也不明白自己是怎么想的,真就亲下去了,非常勇敢。   哪他妈这么多为什么。   操。   邱岘有些烦躁地捏了下手指,抬眼看陆柯词的时候那一腔烦躁的火又被扑灭了,他清了清嗓子,说:“不为什么,就……随便亲一下。”   陆柯词点点头,深吸了口气:“……哦,好吧。” 第58章   陆柯词有点儿恍惚。   他坐在床边,试图把这一夜的情绪给捋顺了,但每到进入禁区后情绪就开始打结,他琢磨了半天还是想不通,也睡不着了,干脆摸出记事簿来记录。   刚写完门框边便传来挠门的声音,陆柯词愣了愣,走过去开了门,三花居然窜上了楼,这会儿正蹲在陆柯词房门前,开了门它也不往里跑,蹲坐在门口,仰起脑袋看他。   “你怎么不睡觉?”陆柯词弯腰把它抱起来,尹烛不让抱猫进屋睡,他只能把猫抱到楼下去。   把三花塞回窝里后陆柯词又回到自己房间,倒在床上,瞪着天花板呆了一夜。   第二天陆朴怀来敲他门的时候他才坐起来,头重脚轻地开门:“早。”   “早,”陆朴怀看了他一眼,“下来吃饭。”   “好。”陆柯词点点头,洗漱完了又跟着陆朴怀下楼吃饭。   虽然知道暗地里有人要害自己了,但陆柯词依旧没什么紧张感,可能是待在猫咖里的缘故,周围都是熟悉的事物,师父也一直都在,没有走,给了他很大的安全感。   陆柯词吃完饭就抱着三花窝到飘窗那儿去了,不过这个天不能晒太久的太阳,还没到半小时他又自己挪回了小沙发上。   过惯了前段时间那种疑团重重又四处奔波的日子,忽然闲下来还有点儿不适应,陆柯词发了一天的呆,下午吃饭的时候都有些有气无力的。   叶潜住进了猫咖,早上走得早,下午放学了回来才看见陆柯词已经回来了,和他打了个招呼。   陆柯词盯着他愣了会儿:“你谁?”   “……叶潜,”叶潜有些无奈,“你怎么老记不住我名字。”   “哦,”陆柯词搓了下三花的毛,“下次会记住的。”   大概吧。   反正谁也说不准之后的事。   叶潜没待一会儿便上楼写作业去了,陆柯词继续瘫在沙发上,不能出去捉鬼,陆朴怀外出也不带他,没啥事儿干,只能享受生活的颓废,且无趣,且枯燥。   就这么过了两天,百无聊赖得他开始回想以前自己没有委托,也不用帮邱岘捉游魂的时候到底在干什么,回到房间把记事簿一翻,发觉上面是很大一片的空白。   记事的时候都写了日期,但这上头一个月内常常有十几天没有任何记录,说明那几天都没什么好记的,没有发生任何事,每天就是吃饭睡觉抱猫。   太无聊了,陆柯词连三花什么时候绝育都记在了上头,跟写了个暗恋三花的日记一样。   再到后来就是遇上邱岘了,记事簿里的事情逐渐多了起来。   “要帮忙捉鬼,不能打,鬼差是厉鬼,但是也不能打,”陆柯词一句一句地读下来,“有一个很惨的鬼……”   有一个很惨的鬼,女朋友出轨了,出轨对象也是个女的。   有一个很惨的鬼,家里有孩子和妈妈,养不起,只能被富婆包养,富婆年纪还很大……   啧。   陆柯词皱起眉,刚要翻下一页,房门忽然被敲响了,他脑袋往后仰,靠在椅背上:“进。”   “哎,和你说个事儿,”陆朴怀推门进来,“虽然最近是不打算让你出门,但是明天是师父,哦,我师父,你师祖的生日。”   “嗯,要回师门吗?”陆柯词依旧仰着脑袋。   “是啊,我们都回去,你也一块儿,”陆朴怀说,“那老头儿爱热闹,都回去他开心点儿。”   “好啊。”陆柯词倒是没什么意见。   反正他呆在这儿也是因为师父他们在这儿,觉得安全,师父他们既然要走,自己肯定是要跟上去的。   就是听说叶潜是个招鬼的体质,不知道该怎么办,陆朴怀一脸神秘地说已经通知了一位神秘来宾来照顾他了,陆柯词哦了一声,然后在当天傍晚见到了这位神秘嘉宾。   这位十分眼熟的神秘嘉宾,陆柯词瞪着他想了会儿:“马面9号?”   “……我叫炙停。”炙停顿了顿,不再纠结这个,“你们要去几天?”   “两三天吧,白天叶潜在学校,人多阳气重,不用担心,”陆朴怀说,“晚上守着他就行了。”   “好。”炙停点点头。   陆柯词也跟着点点头。   原来要去两三天。   过个生日为什么要去两三天?师祖出生的时候比较艰难,生了两三天,所以那两三天都是他的生日么?   陆柯词跟着陆朴怀上了山,天儿挺好的,不冷不热也没下雨,他们以锻炼身体为由从山脚一路爬上山,尹烛走到山脚就累了,一脸疲倦得下一秒就要死掉了,陆桓意只能让他变成蛇,揣兜里带着走。   走了挺大一截路,陆柯词忽然问:“师伯也要回来吗?”   “是啊,今年大家都会去,”陆朴怀说,“你师祖也是个活了八百九十九年的老头儿了,今年正好是九百年。”   陆柯词抿了抿唇没说话,陆朴怀回头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前面已经走远的陆桓意,小声说:“怎么了?”   “没怎么。”陆柯词摇摇头,继续往前走。   陆桓意回一趟师门好像挺开心的,陆柯词刚走到半山腰的时候他都快窜到师门里去了,只能咬咬牙追上他的脚步,走了好一会儿才走到。   到了才明白为什么要待个两三天,师祖生日是明天,但认识的人太多,宴席得分两天摆,看情况或许还得摆第三天。   陆柯词不认识这里的人,或许应该说不记得,他看谁都眼生偏偏他们又一幅很熟的样子,和陆朴怀勾肩搭背又和陆柯词打招呼,陆柯词干笑得脸都快僵了,好不容易见了师祖,同师祖说了生日快乐后才回到自己在师门的房间里。   师门地界儿大,一人一间房,陆朴怀就住隔壁,陆柯词把房间里的避尘珠拿掉,自己倒在了床上,看着天花板想,这里就是我住过的地方。   但是完全没印象了,他跟着师父下山太久,逐渐地忘记了这里,这会儿回来了也说不上多熟悉,怪怪的,很不舒服。   晚饭结束后也没事儿干,陆朴怀去找三师叔祖问药,他一个人在后山溜达,碰上不少师弟师妹――师父是师祖的二徒弟,大徒弟娄海是神君不收徒,师父又只收了他一个徒弟,他莫名其妙的成了这群小辈儿里的大师兄,感觉还挺奇妙的。   特别是一个特别粗犷的大汉一脸兴奋地招手喊:“师兄好!好久不见了啊!”的时候陆柯词的心里十分复杂。   这人看着比陆朴怀年纪都大,陆柯词点点头,历经磨难似的喊出了一句:“师弟好。”   后头那堆人里有个西瓜头嗤笑了声,声音不算小:“个傻子还真把自己当大师兄了?”   陆柯词偏了偏头,看着他。   “看什么?”西瓜头被陆柯词看了,也不恼,“这师门内谁还不知道你是个傻子不成?”   “别说了……”旁边的小姑娘扯了扯他的衣摆,“那是二师伯的徒弟啊……”   “辈分再高也是个傻子!”西瓜头看见陆柯词摘下了手链上的伞坠,心知他要干什么,气势更盛,同时反手变出一把大刀,“他从小就学不好法术,连口诀都记不住,我还能怕他?!”   话音刚落,他甚至没抬起手来,便被一股奇怪的力量束缚住了四肢,紧接着陆柯词闪身到面前,他动作轻盈,像一片树叶一样落到地面,伞尖狠狠往地上一戳,地下一阵轰隆,数不清的藤蔓冒出来,裹粽子似的把他裹住,猛地朝天上一举,就这么举着不放他下来了。   藤蔓还给他留了出气的孔,没给缠死,但动弹不得还被人举到空中,甚至一点儿还手之力都没有让西瓜头掩面能扫八条街了。   陆柯词偏过头,朝远处看了眼,勾了勾嘴角将伞收起,留下一群震惊的人在原地,自己跳到远处去的同时打了个响指,藤蔓骤然消失,西瓜头从空中坠落,这么点儿高度摔不死也摔不残修道之人,但也够他疼了。   他听见后头一声惨叫,心里畅快得不行,跳到一棵树上,从树叶间冒出头:“邱岘!”   邱岘坐在树干上,曲着一条腿,也勾了勾嘴角:“你怎么知道我来了?”   “看见你的法术了,黑黑的,”陆柯词翻身坐到树干上来,晃了晃腿,“你怎么来了?”   “我去你房间找你整个猫咖都没人,”邱岘看见那群弟子把西瓜头扶起来,吵吵嚷嚷地说着什么,“我就循着冥界信物的痕迹来找你了。”   陆柯词不想和他争论是鬼王信物还是冥界信物了,他又晃了晃腿,手轻轻按在树干上,注入一些灵气,树的枝叶开始生长,将他们两个的身型完全遮住,不让那群师弟看见:“找我干什么?”   “我看你不在猫咖,怕你出事不行啊?”邱岘看着他,“你师父和师叔又都不在。”   “炙停也不在么?”陆柯词有些疑惑,“他不是在守着叶潜吗?”   “炙停不在,”邱岘顿了会儿,“可能去别处了吧,反正那个叶潜也不在。”   整个猫咖很少见的半个人影都没有,只有一群猫在上蹿下跳。   “哦,”陆柯词点点头,他觉得炙停还挺靠谱的,便不多问他们的事了,眼珠子一转,看着邱岘说,“那你去猫咖找我干什么?”   邱岘都不知道陆柯词哪儿来的这种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执着,跟他妈审犯人似的,抓着一个问题一定得到底,邱岘见过审犯人,总觉得自己回答完他这个问题之后陆柯词下一句说个“好了,你还有什么要交代的吗”也完全不违和。   他去了趟冥界,拿了朱雀要拿的东西,也因此知道了些……算是提前想到了,所以也没太震惊的事情。   他被人洗去过记忆。   朱雀要的东西在冥界重地,进去拿了任何东西都得登记,而且会清除从进入冥界重地开始所有的记忆,目的是保护里头的东西不被人传出去――里头都是些鬼王的法器和初代鬼王的遗物,一样都不能往外流传,半个字都不可以透露。   但清除记忆的法术也有使用次数,同一个法术对同一个使用三次便没用了,因此一个鬼王最多能进那边三次。   邱岘至少被清除过三次记忆,所以才会在出冥界重地之后依旧保留着记忆,还好他反应快,装出失忆的样子骗过当差的,这才把东西带了出来。   他敢肯定,在他的记忆和冥界的记录里他是第一次进那个地方。   但法术对他没用。   邱岘深吸了口气,不知道怎么和陆柯词说。这些事儿稍微说出一点,陆柯词听不明白一点,就会一直问到底。   不知道他身上还有没有“线”,所以不能说。   “……我就是突然发现,我可能失忆过,”邱岘掐去起因,直接和他说结尾,“脑子里挺乱的,就……找你了。”   陆柯词晃悠的腿停下了,那群师弟刚好走过树下,他等他们走过去了,才轻声说:“我知道。”   “你知道个屁,”邱岘下意识地回了句,顿了顿,又问,“你知道什么?”   “我知道你失忆了啊,没有前世却记不得成亲,只能是失忆嘛,”陆柯词一脸你好傻这都想不明白的表情,他停了会儿,邱岘以为他说完了的时候他才继续开口,“我也知道,失忆的时候很难受。”   邱岘看着他,阴天的光不强烈,他们躲在树上,光线也暗沉下来,一时间谁都没有出声。   过了会儿,陆柯词才开口:“其实也没什么,不记得就不记得了,记忆要存在脑子里才算记忆,被洗掉的,忘掉的,都找不回来了,在意和纠结都没用。”   挺矛盾的。   如果陆柯词真是这么想的,他也不用每天都记记事簿,还记那么多本了。   他是不想忘的。   邱岘盯着陆柯词看了几秒,抬手拍了拍他的肩。   陆柯词也抬手十分用力地拍了他两下。   干嘛。   正在伤感呢,能不能严肃点儿。   加在一块儿的年纪能不能超过一下十岁。   邱岘一边琢磨一边又往陆柯词肩膀上拍了两下,想,陆柯词真是非常幼稚,干什么都得还两下。   陆柯词忽然笑了,像听见邱岘心底在想什么了似的,邱岘一怔,不知道哪来的想法,竟然分了缕意识到识海里去,可惜天空依旧暗沉,没有六芒星的痕迹。   “你笑什么?”邱岘问他。   “幼稚,”陆柯词又乐了,“非常幼稚。”   “真好,”邱岘感叹道,“你终于意识到这个严肃的问题了。”   陆柯词笑个没完,邱岘盯着他,看着他笑了会儿,也跟着笑起来。   笑够了,他才扭过头,凑到陆柯词嘴边亲了下。   陆柯词的笑僵在脸上,条件反射地回过头,邱岘又亲过来,他们的唇贴在一起,慢慢地压紧,陆柯词没动,手抓着树干,灵力不受控制地往树里注入。   树叶又开始疯长,邱岘抬手压住陆柯词的后颈,把他往自己这边带,呼吸和心跳声大得盖过树叶快速生长时的颤动声。   疯了。   邱岘竟然还能抽空琢磨一下。   这种事儿居然还能有一有二。   陆柯词也没挣扎,完全怔在那里,瞪大了眼睛,隔了好一会儿才一把把邱岘推开,抹了抹唇,两个人陷入了沉默中。 第59章   陆柯词从树上跳了下去。   着落的时候重心没稳住,身体往前倾,整个人都往前跌,好在邱岘拉了他一把,稳住后就松开了他的胳膊。   陆柯词扭头看着邱岘,表情也不是一味的尴尬,更多的是混杂了点儿别的,脸红了,害羞了,眉头却皱着。   “我……”邱岘的话刚开口就顿住了,他发觉自己没什么想说的。   亲了,还亲了挺长一段时间,生怕人跑了似的按着别人后颈亲,还能说什么?发表一下接吻感言吗下次争取努力?   陆柯词搓了下脖子,话堵在喉咙里不知道先说哪句,他挺久没这种不知道怎么开口,连措辞都找不到,啊都不会啊的感觉。   陆朴怀一路喊着陆柯词跑过来,见了邱岘先是一愣,又看见了他们后面那棵长得巨大的树:“嚯,什么时候长这么大的。”   陆柯词也抬起头去看那棵树,太大了,就这么立在路边相当突兀,他又走过去,和邱岘擦肩而过,手抬起来的时候顿了下才放到树上,被注入过多的灵力又重新返回他身上,树变成原本的大小,他松了口气。   “你控制点儿,在师门别乱用灵力,”陆朴怀冲他说,“你刚是不是打陆沉庚了?”   “陆沉庚是谁?”陆柯词有些疑惑地看着师父。   陆朴怀抬手在自己额头那儿比划出了下:“西瓜头。”   “……哦,把他举起来丢下去了,”陆柯词说,“他去告状了吗?”   “啊,告到他师父那儿去了,这会儿正找你呢,”陆朴怀皱着眉点点头,“跟我去一趟吧。”   “他,”邱岘忽然出声,“他先骂人的。”   “知道,那傻……子从小就那样,我们都知道,”陆朴怀看了邱岘一眼,“但是陆柯词动手了,俩人都得过去听训。”   “哦。”陆柯词点点头,也没再说什么,埋头从邱岘身边走过,和陆朴怀一块儿往回去的方向走。   邱岘跟着他们,可能是想看看陆柯词会被训成什么样,也有可能是想到师门里转悠两圈,毕竟是个鬼族,没什么机会来道士门内瞎转悠。   陆柯词没管他,心里乱乱的,前几天好不容易忽略过去的那种乱又袭来了,乱得他走路又开始不稳当,手腕上的手链不安分地轻颤,他抬手握住自己的手腕,把手链也包在了里头。   肩膀忽然被碰了下,陆柯词蓦地朝前跨出一大步,愣了会儿才回过头看着邱岘:“干什么?”   “叶子。”邱岘捻了下手里的那片叶子,随手丢到了路边。   陆柯词点点头,干巴巴地应了声啊又转过身跟着陆朴怀往回走。   烦死了。   瞎亲什么亲,搞得现在做什么都这么奇怪。   陆柯词深吸了口气。   这会儿挺多人聚在大殿的,西瓜头跟陆柯词把他四肢都摔断了似的让人搀着哭天喊地,陆柯词一进去就皱着眉往后退了步,张着嘴还是什么都没能说得出来,陆朴怀已经进去了,他也只能进去。   西瓜头的师父陆柯词得喊声师叔,在场的人除了师徒俩没人认识邱岘,但也没人问,他们像是习惯了常有访客来,专注地和解着西瓜头和陆柯词的关系。   陆柯词眉毛皱得死紧,余光都不想分给西瓜头,脑袋晕乎乎的听周围一堆人训。   很奇怪,他最近脑子里老是晕乎乎的,打个呵欠满眼都是泪,他抬手把眼泪擦掉,抬眼时发现陆朴怀看着他湿了的眼眶出了神,刚想解释,陆朴怀忽然一拍桌子:“陆沉庚是个什么破德行你们都懂,都是看着他们长大的,这事儿谁先挑的大家心知肚明。训两句得了,还真他妈的准备训到明天早上吃早饭和鸡一起叫啊?”   陆柯词:……   陆沉庚的师父也有些尴尬,说了几句缓和的话就放他们走了,陆沉庚倒是真的没什么事儿,刚才还要死要活的让人搀着,陆朴怀一发火他就站直了,比门口的门柱还直。   这事儿就以陆柯词和西瓜头握手表面言和而终止,陆柯词眯缝着眼睛盯地板,等一众人都走了他还站在那儿盯着地板发呆,陆朴怀拍了他一下:“没事儿吧?”   “没事儿。”陆柯词摇摇头,“我想回房间睡一会儿。”   “去吧,我找你三师叔祖说点事儿,”陆朴怀拍拍他肩膀,冲后头的邱岘说,“麻烦给他送回去一下啊。”   陆柯词没回头也知道身后是谁,抿了抿唇想说自己找得到路,能回去,但没说出口,陆朴怀溜得挺快,估计是把陆柯词交给邱岘挺放心。   陆柯词摩挲了下手链,和邱岘对视一眼,俩人干站着,谁也没先挪步。   “你房间在哪儿?”最后邱岘还是开口了。   “后山,”陆柯词低着头说,“走吧。”   邱岘应了声,和他并肩走了出去。   这会儿太阳才从云层里冒头,照到陆柯词脸上,他眸色本来就浅,被太阳光一照像玉那样漂亮,邱岘走在他身边时不时地瞥一眼。   这就是亲了一……亲了两口的力量。   他居然开始觉得陆柯词眼睛很漂亮了。   可能以前就觉得了吧,但是的确是这会儿才正儿八经的想起这件事。   “你……”陆柯词忽然开了口,他转过头,目光正好撞上邱岘瞥过来的那一眼,“对谁都这样吗?”   “什么?”邱岘没听明白。   “对谁都这样,”陆柯词重复了一次才把最后两个字说出来,咬得极重,“乱亲。”   邱岘陷入沉默,过了会儿才点点头:“是啊。”   陆柯词也陷入了沉默,跟卡壳儿了似的,嘴唇张开又合上,忽然瞪了邱岘一眼,也不管脑袋有多晕乎乎了,加速就往前走。   邱岘等他往前走一截了,才跟上去,慢悠悠地说:“我见着谁都亲,你们猫咖门口那根电线杆子看见没?”   陆柯词看了他一眼。   “知道上面为什么坑坑洼洼的吗?”邱岘说,“我啃的。”   陆柯词没反应过来,又往前走了两步才顿住,抬头看着邱岘,乐了:“你有病啊。”   “是啊,我有病啊我逮着谁都亲,”邱岘叹了口气,抬手在陆柯词脑袋上十分用力地搓了一把,顿了会儿才说,“就你,没别人了。”   陆柯词没说话,邱岘看见他不大自在地摩挲着手链,过了挺久也没吭声。   还好他没问为什么。   邱岘想。   不然自己还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没有那么多理由,他甚至连自己什么时候开始把注意力挪到陆柯词身上的都不知道,可能是在丰韵尸傀阵之后,也有可能是在何世千那件事儿,他们去忘川下游的时候。   仔细想来有挺多值得回忆的点,但没有一个能从中闪闪发光脱颖而出。   陆柯词就像天生要站在他身边那样,自然而然地融入进来,邱岘回过神来的时候视线已经落在他身上许久了,连个心动的过度都没有。   也太他妈平稳了,倒是心动一下啊。   “……哦,”陆柯词的反射弧跟绕了地球八百圈终于想起来让他回个话似的,迟了好一会儿才干巴巴地应了一声,又说,“我头好晕。”   “嗯?”邱岘没反应过来这个话题的跨越度。   “想吐,”陆柯词深吸了几口气,重复道,“想吐。”   “……我那句话没这么恶心吧,”邱岘扯了扯嘴角,见他脸色真的不对才抬起手,在他额头上试了试,“你是不是发烧?”   “是吗?”陆柯词也抬起手在自己额头上摸了摸,没摸出什么,“发烧了吗?”   邱岘把他的手抓下来,一只手捏着手指,一只手把住脉搏试了试,发觉他体内的气息也紊乱得不行:“你去识海看看,灵力应该出问题了。”   陆柯词这会儿反应都有些迟钝了,他点点头,愣了会儿才把意识完全抽进识海里,身体一软倒进邱岘怀中,还好这会儿路上没人,邱岘抱着他找了个隐蔽的地方呆着,皱着眉。   不一会儿陆柯词醒过来,咳嗽了两声:“识海里的法阵在转,放出好多灵力。”   “那应该是神力,”邱岘有些担心地看着他,“神力运转,你身体有些吃不消,发烧了。”   “啊,”陆柯词不知道听没听懂,“那去找三师叔祖拿药吧。”   “……不是感冒发烧,你是因为神力……算了,”邱岘把他扶起来,“三师叔祖是药修么?”   “嗯。”陆柯词点点头。   是药修就行。   药修灵力通常温和,能帮陆柯词引导一**内乱窜的气息让他好受点儿,再弄点儿药,应该能让体温降下来。   不过法阵为什么会忽然运作?   邱岘有些想不通。   凹槽有五个,如今嵌进去四颗宝石,阵眼还差一个,怎么运转起来的?   可惜他如今不能再进陆柯词的识海去一探究竟了。   邱岘唯一能做的就是问路,陆柯词不记得路,他硬是问着路和一个弟子的帮忙找到了三师叔祖待的地方。   三师叔祖看着年纪不大,中年女人,一扭头看见陆柯词有气无力的手里的药瓶差点儿摔了,连忙叫他们进了药堂,叫来几个弟子,又是熬药又是调息,一直折腾到晚上陆柯词的烧才退下去。   “今晚就在我这儿睡吧,”三师叔祖说,“免得半夜又烧起来。”   陆柯词被她用三床被子盖着,十分艰难地点了点头。   邱岘算是看出来了,你们姓陆的道士都喜欢搞这一套,只要有人发烧就用被子锁他的喉,可能有赌的成分,但应该每次都能赌赢。   “师父呢,”陆柯词被捂得喘气儿都有些困难了,“他不是说来找你商量事吗?”   “朴怀?他没来啊,”三师叔祖奇怪地瞥了他一眼,“没病没痛的,他来找我做什么?”   邱岘看不下去了,走过去一把把被子掀开一床陆柯词才舒服了些,他喘了口气,继续问:“可是师父说来找你了。”   “没来,可能逗你玩儿呢,”三师叔祖摸了摸他的额头,“你师父挺不正经的,别太信他。”   陆柯词瘪瘪嘴没说话。   过了会儿三师叔祖才走了,屋子里还点了安神香,陆柯词闻得昏昏沉沉的,下一秒就要睡过去,邱岘坐在床边守着他,窗外忽然打过一声惊雷,与此同时陆柯词坐了起来,邱岘被吓一跳,一扭头,看见陆柯词的手链断了。   邱岘有些震惊地看着他:“你的手链……”   “师父,”陆柯词有些震惊地看着手腕,伞坠从断掉的那一端滑下来,被他抓进手里,“这是师父做的。”   这是他七岁那年师父送的,说是注入了灵力能护他平安,陆柯词一直戴着,戴久了以后受到他本身的灵气感染,逐渐和陆柯词有了共鸣,时常能反应出他心底最真实的反应。   但终究是陆朴怀用灵力做的东西,根源还是来自陆朴怀。   这会儿手链却断了。   陆柯词心里一沉,掀开被子鞋都没来得及穿,匆匆忙忙地跑出去,邱岘也跟出去,天空中积起厚云,一场大雨即将落下。   空气中传来一阵微不可查的热感,邱岘没注意,陆柯词却注意到了,他冲着热感来源冲过去,一路冲下山,邱岘最先察觉到越来越近的血腥味,但再想阻止陆柯词往前去已经来不及了。   他已经看到了。   陆朴怀被人钉在石柱上,心口的地方空了一块,心脏被人挖走,血淌得到处都是,身体里的灵力流失,飘到地面,魂魄正在离体。   修道者魂魄一旦离体便没救了。   那场雨落了下来,把血冲下石子路,邱岘捂住陆柯词的眼睛,掌心却感受到一阵热流。   “……啊。”陆柯词的声音哑得厉害,像从胸腔里震荡出来,他又张了张嘴,忽然一把推开邱岘,飞身朝着陆朴怀冲了过去,他这时候才能完整地发出声音,却不会说话了,耳畔嗡鸣不止,他扑到陆朴怀身上,用手捂住他的伤口,又拍拍他的脸,把那截断掉的手链放到他身上却无济于事。   “师、师父,师父,师……啊,师父!”陆柯词浑身都在发抖,被雨冲掉的血依旧刺眼,他试图抓住正在离体的魂魄,手伸向空中却什么都握不住,反倒是自己的身形稳不住,开始往旁倒,邱岘一把捞住他,他的手也紧紧地抓住了邱岘的胳膊,指甲抠进他的肉里,说不出话,他瞪大了眼睛,眼泪混进雨水里,除了苍白的叫喊他什么都说不出口。   余光闪过什么人影,邱岘刚转过身去,那句“别去!”都没喊出口,陆柯词已经推开了他。   伞变大时的光比任何一次的都要刺眼,整座山植物开始疯长,陆柯词飞身而起,带着一身煞气冲那人打了过去。 第60章   雨下得太大了。   天边时不时闪过的一阵雷光照亮了一瞬,陆柯词看见那个仓皇逃走的人根本没有脸,他浑身漆黑,像捏坏的软陶,四肢都弯弯扭扭的。   山开始晃动,被雨水拍打到地面的种子刚一落地就发了芽,和整座山的植物一样快速生长着,绿叶和草泛出不正常的黑绿,陆柯词将伞骨全数抽出,剑悬浮在他身边,像是和他融城了一体,和那些蓄势待发的绿植一齐朝那人冲了过去。   陆柯词什么都听不清,被挖空心脏的像是他,那种对于死亡的害怕和无措一并涌进大脑里,胸腔里空得厉害,四肢机械般地释放身体里的灵力,操纵着所有的植物和身体朝那人打过去。   那人连忙掏出刀来格挡,挥刀斩断袭来的一簇枝叶又立刻在掌心凝聚出一团黏着的液体丢到一边,植物根茎被腐坏,迅速落下,陆柯词握紧剑向上一挑,那人往后退了一步轻松躲过,又反手朝陆柯词砍去。   他出刀奇快,天边的雷光刚一闪过他的刀便落在了陆柯词的肩上,血喷涌出来,陆柯词像是感觉不到疼一般把剑丢开,反手握住他的手腕,灵力从手中爆开,那人再想把手抽回去已经来不及了,枝条从陆柯词的指尖长出来,一瞬间便将他的四肢缠住,他似乎有些惊讶,猛烈地挣扎着想要逃脱。   陆柯词用枝条缠住他的脖子,那人被缠得无法呼吸,身型也无法在空中稳固,猛地倒下来,陆柯词却一点儿都没松开他,和他一起坠落到地上,手死死掐着他的手,用各种各样的树枝插进他的身体里,枝条缠进肉中,死死地贴着骨头,叫他动弹不得。   “不,不愧是……神族,”那人像是笑了,他没有脸也看不清表情,语气丝毫不慌,“竟能将……木灵根,发挥得如此,淋漓尽致……”   他又喘着粗气说了好些话,大抵都是些夸陆柯词灵力用得好的废话,若是此时有眼睛定能看见他眼底的贪婪,但陆柯词不为所动,他用了两根比他手腕还粗的绳子缠住那人的脖子,一边快速地在他身上摸索:“还、还给……还我……”   那人像是没听清陆柯词在说什么,下意识地愣住了。   “还,还来,我的,还给我!”陆柯词快速将他身上摸了个遍,没能找到陆朴怀的心脏,气急了抬手抓着那人的头猛地往地上磕,那人身体里大概是没血的,每磕一下便淌出不少黑水,黑水被雨冲刷着流下石阶,陆柯词每一声都比方才更绝望,“还给我!师父的,给我……我,还给我!”   “你师父的心脏?”那人笑起来,他笑得肩膀都在抖,身体里各种各样的植物扎进内脏和骨肉里,“他虽然不能成仙,但也活了许久,道行高深,心脏对我们来说可是大补……”   陆柯词猛地顿住了,瞳孔紧缩,耳畔的嗡鸣声响得他头都要炸开,他听见那人一字一顿道:“我早已在掏出他心脏的那一刻,将其吞下……”   所有的绿植长出荆棘,膨胀无数倍,活生生将那人撕成了碎片,像前几个死去的邪修那样,他也化作一团黑水,尸体连个影儿都不再留下。   陆柯词跪坐在地面上,分不清自己有没有哭,雨打在脸上太疼了,疼得他四肢都发软,站不起来。   “……陆柯词,”邱岘走过来,蹲在他的对面,声音同样沙哑,“我们要把师父带回去,不能让他就在这里淋雨。”   陆柯词这才抬眼看了看邱岘,下唇被他咬出血,嘴里都是铁锈味儿,他点点头,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一抬手,伞回到了他的手上。   陆朴怀的魂魄离体完毕,正处于一个刚成为鬼的时期,意识还没完全复苏,陆柯词默不作声地走向那缕魂魄,邱岘刚觉得不对,陆柯词便用那根能装魂魄的伞骨将陆朴怀的魂魄收了进去。   “你干什么?”邱岘惊愕地看着他。   “回去,”陆柯词将伞变小了,下意识地往手链上挂,但手上已经没了手链,他顿了顿,将伞坠放到裤兜里,“救他。”   “……他已经死了,”邱岘放缓了语气,“修道者魂魄离体……是放不回去的。”   更何况他不光是心脏被掏空。   他的腹部被一颗硕大的钉子贯穿才会被钉在石柱上,胸口那一块地方的肉和骨头都没了,死去多时,魂魄挣扎求救许久才被迫离体的。   已经没救了。   可陆柯词不信这些,他把陆朴怀背起来,木讷着说:“救他。”   “他已经死了,”邱岘说,“别这样。”   “救,”陆柯词抿了下唇,他没看邱岘,陆朴怀不算轻,他有些吃力地踉跄了下,“救他。”   邱岘没能说得出话来。   陆柯词背着陆朴怀一步一步地朝前走,雨水模糊视线,他想,三师叔祖是药修,没什么是她治不好的,只要能把魂魄带回去,怎么可能治不好?   能治好的,师父虽不能成仙,但将来的路一定是一帆风顺,怎么可能死在这儿?   “陆柯词!”陆桓意从山上跑下来,尹烛跟在他身后,“发生什么――”   他话还没说完,方才那人留在地面上的黑水忽然一跃而起,陆柯词下意识地想伸手去拦,黑水却穿破了他的手掌,直直冲向了陆桓意。   邱岘飞身过去,小纸人从他身上跳出一个接一个地朝那边跃,陆桓意停下脚步,手中燃出一团火光,他在火光之中握住匕首,还没来得及挡,那股黑水便刺穿了他的喉咙。   尹烛身上分明没被伤到,却也出现了同样的伤口,他咬着牙把陆桓意搂进怀里,没来得及说什么,那黑水便从喉咙的伤口处流进肉里,腐烂他的身体,陆柯词一点儿声音都发不出来了,陆朴怀从他背后滑落,他快步冲着小师叔跑过去,不足两米的距离,他像是永远也跑不到了。   陆柯词想不起来听谁说过,但这段记忆很突兀地出现在了他的脑子里。陆桓意和尹烛早些时候将性命绑在了一起,一损俱损,小伤无关紧要,像这种喉咙被穿破,身体被腐烂的致命伤就会完完整整地反馈到尹烛的身上去。   他们两个人迅速无力地瘫软下来,陆桓意还有些茫然,像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尹烛一味地搂着他,咬紧了牙从空中绽出一团火想要去追捕那团已经离开的黑水,但火球丢出去没几米便熄灭了。   熄灭了。   陆柯词掐住自己的喉咙,想叫喊出来,但他发不出声音,识海震荡,他能感受到正片湖蓝色的天空正在坍塌。   怎么会这样?   为什么会这样?   师父死了,小师叔和尹烛师叔也死了,为什么?   识海内的星河开始陨落,一颗一颗重重地凿在地面上,书架被法阵护好,河水却被星星砸得激荡,书桌和树木花草都被砸烂,陆柯词跪坐在地上,手指狠狠地抓进泥土里,小指好像断了,使不上劲儿,他连呼吸都快中断。   那八个小纸人想要堵住他们的伤口却不知道该怎么做,陆柯词看着它们上上下下的蹦Q,眼眶里涩得厉害却流不出泪,他想张开嘴喘一口气,张开嘴进到嘴里的却都是咸腥的血――他流鼻血了,眼眶里淌下来的也是血。   识海的坍塌终究是影响到了肉体,陆柯词捂住鼻子和眼睛,猛地用头撞在地面上,喉咙里发出几声意味不明地吼,邱岘站在他的身后,什么都没有做,什么都没有说。   许是血和眼泪混合了才会流这么多,陆柯词痛得要死,又忍不住想他们是不是也这么痛?   师父被掏心的时候是不是比这还痛?小师叔莫名其妙被穿破了喉咙,肉体腐烂的时候是不是比这还痛?   他脑子里霎时间闪过许多记忆,是往常要用记事簿才能回忆起来的东西,是他四岁那年正式举办了拜师礼,陆朴怀笑得跟老来得子似的,没让他跪,开开心心地往怀里一搂,冲陆桓意说:“开心吗!你再也不是师门辈分最低的了!”   “小孩儿真可爱啊给我抱抱,”陆桓意冲他伸出手,“抱一会儿!就一会儿!”   “不行,我徒弟,你想抱你自己找个孩子去,”陆朴怀往后退了一步,“让尹烛给你生一个,或者你俩努力努力,你给尹烛生一个也行。”   “师父你看他!”陆桓意指着陆朴怀冲自家师父吼,“有这样当师兄的吗!”   小小的陆柯词一只手抓紧了陆朴怀的衣领,生怕他把自己交出去似的,两条腿使劲儿往上蹬,胳膊紧紧搂住陆朴怀的脖子,有些警惕地看着陆桓意,一堂人见了他的反应哄堂大笑,陆桓意也有些尴尬,往尹烛身上一靠不说话了。   许是觉得让他尴尬了不太好,小陆柯词犹豫了挺久才冲陆桓意伸出手,他四岁的时候还不会说话,教不会,第二天就忘,这会儿也只能拼尽全力,从嘴里吐出一个含糊不清的字:“……抱!”   他看见陆桓意朝他伸出手,陆朴怀不大情愿,没把他交出去,俩师兄弟热热闹闹地吵起来,陆柯词伸出手,什么都没握住,他跌进泥土里,周遭全是血和腐烂的记忆。   “……陆……词!陆柯词!”   “陆柯词!”   陆柯词蜷在地上,顾不上不知道从哪传来的声音,但声音愈发急切,陆柯词的意识不受控制地坠入识海,面无表情地注视已经毁坏掉的陆地和天空。   他绕到书架后面,盯着那被护得完好的发展出神。   就是这个东西,就是这个东西引来了这些祸端,有人要害他,连师父和师叔都不放过,就因为这个东西。   他抬起手,猛地砸在上面,一下一下却无法砸破上面的防护罩,直到手臂酸软,又一次抬起来之前他才顿住了。   是谁在喊他的名字?   是谁一直在喊陆柯词?   陆柯词又怔愣了数秒,抬起头,他倒抽一口气,天空之中挂着一颗黑色的六芒星。   六芒星亮起四个角,在坍塌得不像样的天空之中挂着,尤为突兀。双星鉴又被点亮了,什么时候?   “陆柯词!”那头传来的声音更明朗了些,是邱岘的声音,“醒醒!”   “邱……邱岘,”陆柯词猛地飞起来,到了六芒星旁边,想穿过六芒星到他的魂域去,六芒星的中央却是闭合的状态,“邱岘!邱岘……啊,邱……邱岘……”   “陆柯词?你别慌,你在那边看到了什么?”邱岘的声音急躁得不像话,有几个字甚至破了音,“不管你看到什么,都是假的!明白吗?!都是假的!”   “假的?假……”陆柯词往后退了一步,“什么,假?假的?”   “你师父他们没事,你快――”   他话没说完,陆柯词忽然被人拽出了识海,魂魄被扯住了一样疼,他睁开眼睛,邱岘站在他的面前,紧张地问:“没事吧?”   陆柯词瞪大了眼睛,不知道作何反应。   “我们把他们带回师门去,”邱岘的声音低沉,他拍了拍陆柯词的肩膀,“总得让……他们回去。”   陆柯词顺着他的视线往前看,八个小纸人还在那边奋力地搬动,试图将那两具尸体搬运起来。   光线太暗了,陆柯词挥手在周围落下光球,他看见邱岘担心又悲痛的脸,又看见了那八个小纸人。   “你是怎么分清它们的?”陆柯词记得自己问过,“它们都长得一模一样。”   “你那只肩膀上有个小黑点,我这只手臂上有花纹,”邱岘说的时候怀里那只小纸人把胳膊伸出来给陆柯词展示了一下,“熟了以后就很容易分清。”   小黑点和花纹。   陆柯词看过去,那八只小纸人如同粘贴复制一样,身上干干净净,没有任何纹路。   “回去之后再调查调查,不要放过幕后那人,我陪你一起,好么?”肩膀上多了只手,“邱岘”一脸痛苦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节哀顺变。”   陆柯词从来没有这么冷静过,他浑身上下痛得要命,可能有一些骨头也断了,但他面无表情地抬起手抹了把脸上的血,手里的伞漂亮地转了个圈,伞尖朝后,猛地刺向了身后的“邱岘”。   “邱岘”瞪大了眼睛,意识到计划败露后连忙撤退,或许他的计划已经成功了不少,在震惊之后嘴角依旧勾出了笑容,只一眨眼的功夫就消失在了空气里,半点儿影子都没留下。   周遭的环境开始变化,陆柯词哪在什么师门,他在一片沙漠里,周围没有雨也尸体,视线所及之处皆是黄沙和尘土。   是假的。   都是假的。   陆柯词终于彻底倒下了,伞不再有灵力支撑它变大,也变成了一个小小的伞坠,被一股绿光拖着塞进陆柯词的兜里。   太好了。   他晕过去之前,脑子里只剩下了这三个字。 第61章   “他的识海正在坍塌,”陆朴怀收回放在陆柯词眉心的手,焦急地瞪着邱岘,“你们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也不知道,什么都没发生,”邱岘攥紧了手,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平和下来,“你让我送他回屋,他和我说头晕,可能有点儿发烧了。”   然后便是找人问路,到了三师叔祖的药堂里陆柯词直接晕了过去,直到陆朴怀和陆桓意他们找过来他都没醒,反而是像在羡仙坛那样身上的关节都透过皮肉在发光。   三师叔祖的药起不到一点作用,陆柯词口中一直喃喃念着什么,邱岘凑近了听,听见他哑着嗓子在低吼:“还给,我,?还给我……”   还?还什么?   “师父,师父,啊……”陆柯词痛苦地蜷起来,“……父……师父,不死,不能……”   邱岘紧张地握了握他的手,发觉陆柯词连指尖都是冰凉的,识海坍塌,连带着肉体都在崩溃。娄海在这个时候走进来,径直走到床边试了试陆柯词的脉,最后抬起头,冲众人说:“是他识海里的法阵在启动,引起了梦魇。”   “而且看他的反应,梦里应该是他最害怕的事情,”三师叔祖的手都在抖,她是药修,引了缕温和的灵力到陆柯词身体里去,想替他疏通――至少将乱窜的灵力安抚下来,结果陆柯词的身体在排斥,她根本无法进入,“这样下去不行,他会死的。”   陆桓意倒抽了口气,视线从陆柯词愈发苍白的脸上挪到娄海身上,十分艰难地吐出一句:“阵法还缺一颗宝石,怎么会启动?”   “有可能是宝石察觉到了什么,那些宝石都有灵,察觉到陆柯词现在的身体并不适合它们生存,”娄海顿了顿,邱岘看见他的手忽然用力地握了一下,“然后自发地……想要扩建陆柯词的识海,陆柯词的魂魄是神魂,只是因为人身识海才不够广阔,能扩大,但随意扩大只会引起……”   “所以呢?怎么救他?”邱岘打断了娄海,“……怎么救?”   没有人回答他。   宝石自作主张地扩建打断了娄海和其余三位神君所有的思路,那些将计就计、保住陆柯词的方法、引出前任天帝的方法,全都是建立在陆柯词还活着,识海稳固的情况下。   陆柯词魂魄原本就不完整,如今识海坍塌如同魂魄损坏无疑是雪上加霜。   一屋子人的沉默让邱岘愈发急躁,他往后退了一步,靠在墙边,着急却无能为力地看着这些人。   陆柯词的手下意识地攥紧了床单,身上莫名传来一些奇怪的声音,不等众人反应过来他身上忽然传来一声响,那是骨头断开的声音,邱岘眼睁睁地看着他的左手扭曲出一个奇怪的形状,陆柯词张口低吼了一声,血从嘴巴鼻孔里流出来,枕头都浸透了。   要救他。   世间没有绝对的死局。   这句话忽然在邱岘的脑海里闪过,他想不起是谁说的了,但不等他细想,陆朴怀扑到床边,颤抖着手试了试他的鼻息,最后一咬牙:“把凤凰叫过来。”   娄海猛地抬起头,瞪着陆朴怀,嘴唇动了几次:“你说真的?”   “只有他能救,”陆朴怀又说了一次,“把他叫过来!快点啊!”   娄海立刻起身到窗边,推开窗户,一阵狂风袭来,风似卷起一声若有若无的虎啸朝天边飞去,不多时天边袭来一阵火一般的光,那光飞快落到床边凝成实体,是上次邱岘见过的,跟在四方神兽最后的那个红衣少年。   “干什么?”凤凰问娄海,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陆朴怀。   “救他,”陆朴怀板着脸说得简洁明了,手却止不住地颤,“用你的血救他。”   凤凰是禽类始祖神兽,天地上下就这一只,饮凤凰血者不老不死,就算整个魂魄都踏进鬼门关了都能给拽回来。   可也有害处。   凤凰属火,血自然也是火灵气,喝了凤凰血的人不管什么灵根都会被强行修改身体里的灵根,自此灵根错乱,再也不能成仙。   凤凰盯着陆朴怀:“你徒弟是木灵根。”   “我知道,”陆朴怀咬了下唇,可除了这个似乎没有能救陆柯词的方法了,而且他是神魂,说不定能抵挡住凤凰血的侵袭也说不定,“我让你救他!”   凤凰点点头,两步走到床边,毫不犹豫地伸出手,指尖化作利刃那般抬手就要往自己手腕上划去,邱岘蓦地抓住他的手:“等等!先别给他凤凰血!”   “你干什么?”陆朴怀瞪着邱岘,“再迟一些他就要死了!”   “我知道!但是或许,我能救他,”邱岘抓起陆柯词的手,手指在他手腕上那个印记上蹭过,看向娄海,“之前你说过,双星鉴会把我们的法力共通,直到识海共享,对吧?”   就像那次邱岘能够操纵陆柯词变出来的花一样,邱岘也不太确定自己的猜测,但他得说出来,如果真让陆柯词喝了凤凰血,神族修道者被改了灵根,下场不一定比死轻松:“那这次再用双星鉴,我去他识海里替他重建识海。”   “这个方法不一定能行,”娄海皱着眉说,“而且一旦失败,双星鉴牵扯住你的魂域,你也会死。”   说完,他顿了顿,意有所指般:“你是不是以为鬼族真的不会死?”   “我知道,”邱岘的手都在抖,他舔了舔干得快裂开的唇,凤凰看了他两眼起身让开位置,邱岘又说,“死掉的鬼族我见多了,没那么大的信心不会死。”   而且就算救回来了,双星鉴依旧会害死陆柯词,但既然能想到那么远的地方,就算是为了他们将来能顺利铲除前任天帝的计划,也不能随意修改陆柯词的灵根。   邱岘划破手指,一滴血从伤口涌出来,他用那滴血去碰了碰陆柯词唇边的血,手腕上已经淡去的印记逐渐显眼,魂域再度亮起白色的六芒星,痕迹被填满后又亮起四个角,邱岘竟然在六芒星亮起的那一瞬间感到了安心。   他不多等,直接将意识潜入魂域,想从六芒星穿到陆柯词的识海里去,却发现六芒星的中央闭合,邱岘怔了一瞬,又听见那头有什么声音,翻江倒海的,地震了似的,他立刻扯开嗓子吼:“陆柯词!”   “陆柯词!听得见吗?”   “不管你看到什么,都是假的,知道吗?假的!别怕!”   “陆柯词!”   不知道吼了多久,那头终于传来了声响,有谁凑到六芒星旁边来,慌慌张张吐字不清地喊:“邱,邱岘,邱岘?邱岘?!”   他的声音慌得发颤,像他的识海那样下一秒就要毁坏,邱岘也急躁起来:“你别慌,你在那边看到了什么?不管看到了什么都没事,知道吗?师父他们没事,你快冷静下来,识海要塌了,你仔细看看!”   六芒星那头却没了声音。   邱岘咬紧牙,使劲儿用自己的手往六芒星中央探去,闭合的地方终于出现了裂层,这次漾起的不再是温柔的水波,水潮眨眼间覆盖住他的身体,这层水冰冷刺骨中还含了血腥味,邱岘一口呛进气管里,剧烈地咳嗽起来,等他再睁开眼,印入眼帘的是一片湖蓝色。   这里是陆柯词的识海,他穿过来了,却不像他记忆里的识海。   这个地方已经如同废墟,只有那个书架还被阵法护着,河岸被冲垮,四处都是水,树木被河水浸泡的一瞬间化作枯木,天空中的星星在陨落,在地上砸出一个又一个硕大的坑。   陆柯词去哪了?   意识又被拽回肉体里了?   邱岘咬紧牙,试着调动起这里的法力,如他所想,双星鉴真的能让他们俩灵力共享,识海的一簇草在他的影响下逐渐重生,但这远远比不上识海毁坏的速度。   他们灵力共享,但终究不是完完全全地能够替陆柯词操纵所有的灵力了。   邱岘抬起头,看见天空那颗黑色的六芒星亮起四个角,但四个角远远不够。   他顿了顿,猛地回过头,河水里竟然升腾起一股漆黑的死气,触及到的地面和绿植全都枯萎,死气以令人绝望的速度蔓延,邱岘连忙调动起这里的灵力灌入已经枯萎的植物中,终究是无济于事。   邱岘体内依旧是阴气,他没有办法像陆柯词那样创造出带有生气的植物,也没有办法抵挡这抹死气。   得找生气,这个地方……得护住依旧存活的生气,不是他灌入而生的,而是陆柯词亲自创造出来的生气。   陆柯词创造的生气都被侵蚀,但还有一个在邱岘手里。   他低下头,一把扯断了陆柯词送给他的手链,柳条在这一瞬间脆弱得像是再用些力就会被捻成粉末,邱岘咬紧牙,仔细看了眼手链,最后将手链上的两颗红珠子捏进掌心,手用力到青筋凸起,红玉珠被捏碎,那些被陆柯词用灵力一片一片做出来的花瓣顿时飘扬而出。   邱岘从未想过这里面竟然能塞这么多的花瓣,像一阵旋风一样旋转飘扬着,它们像被风裹起来,旋转着在空中打转,找不到一个落点――没有落点,整片地面都被侵蚀了,空中有星星坠落,它们没有地方生存。   邱岘顿了几秒,忽然想起什么,飞向天空,穿过六芒星飞到自己的魂域之中,一眼便看见了那簇生长在角落里的花。   那是之前陆柯词种下的,也是陆柯词亲手创造的生气。邱岘飞过去,抬起手便顿住。   不能直接拔,拔出来后会像那些花瓣一样没有栽种的地方,迟早也会被死气侵蚀。   应该怎么做?   邱岘咽了口口水,手高高地抬起,鼓足了勇气,竟然硬生生地挖破了自己的魂域,将那一大块地面连同根茎一同挖了出来,魂域修建在他的魂魄上,魂魄被损坏的伤传达到他的身上,他从未感受过这样的痛,身体从内部被撕扯硬拽,骨肉搅在一起那般。   但此时此刻顾不上这么多,邱岘捧着那一簇花飞回识海内,那些花瓣终于找到了落点,他听见有谁喊了声“邱岘!”,好像是陆柯词的声音。   但他只是将手里那簇花连着根和土一块儿放到地面,花的根茎有魂域防护,花也有花瓣的保护,死气无法侵蚀这簇花,邱岘深吸了一口气,竭尽所能地动用起所有他能操纵的灵力注入到那簇花中,大地猛然颤动,整个识海荡漾,冲撞得邱岘差点儿蹲跪不住,他竭力稳住身形,将喉咙里泛起的腥甜咽回去,又是一波灵力注入,那簇开在魂域土地上的花开得更艳,根茎往下盘桓,最后触碰到了识海的地面。   死气骤然后退,天空中不断陨落的星星忽然停了下来。   那被风裹挟着打卷儿的花瓣猛地散开,往四处飘散飞开,每触及到一个地方死气便往回缩一寸,花瓣打着旋儿下落,碰到地面,被染黑的地面逐渐恢复了原本的颜色。   识海忽然静得听不见一点声音,方才还在四处激荡的河水也安分下来,地面的坑逐渐被填满,湖蓝色的天空中再次闪烁起星星,不像之前那样杂乱星屑,而是规规整整地成了一整条星河。   河岸边重生的树也直起了树干,绿叶萌发,邱岘左顾右盼,确认识海开始修复后忽然失了力,一头栽倒在了地面上,他调用陆柯词的灵力要比自己施法累上千百倍,喉咙愈发的痒,他侧过脸去,终是呕出一口血来。   识海还在修复,而且比之前修复的程度更大,天空,河流,植物,大地,每一样都比之前的更加广阔,更加繁多,随后猛地一声巨响,天空和地面扩展开,识海内的灵气比之前更加充溢。   识海扩建成功了,那些乱来的宝石也终于停下来,不再随着法阵转动。   邱岘费力地翻了个身,眯缝着眼睛看天空,那天空之上有什么人正在缓缓落下,他的视线忽然变得模糊不堪,直到那人走进了,他才看清那是陆柯词。   当然是陆柯词,陆柯词的识海除了他还能是谁。   方才那声邱岘估计也是他喊的。   疼傻了,这点儿事情都得想这么半天。   邱岘扯了扯嘴角,想坐起来,但魂域的创伤让他乏力。   “怎么……”邱岘深深地喘了一口气,“怎么浑身都是血啊。”   陆柯词浑身都是血,脸上花得不行,他跪坐在邱岘身边,低头看他,声音很小,还有些发颤:“师父没事吗?”   “没事。”邱岘看着他。   “小师叔也没事吗?”陆柯词的声音忽然有些哽咽,“尹烛师叔也没事吗?”   “都,都没事,操,你不信我啊?”邱岘扯了扯嘴角,手慢慢地伸过去,勾住他的手指说,“你怎么不信我啊?”   “没有,没有的,没有不信你的,”陆柯词摇摇头,他眼眶里蓄着泪,下一秒就要落下来,干脆俯下身把额头抵在邱岘胸口上,用比刚才更小的声音说,“邱岘,星星亮了。”   “啊。”邱岘应了一声,他太困了,从来没这么困过,眼皮下一秒就能耷拉到一块儿。   陆柯词应该是看到了刚才邱岘在干什么的,只是被困在外面无法进入,直到识海安定下来他才能再次进入,此时也没多问双星鉴为什么会重启,他侧过脸,耳朵贴在邱岘的胸口上,听他有力的心跳。   “痛不痛啊?”陆柯词问他,“是不是傻的啊?你把魂域挖了一块,不是和我一样,魂魄损伤了,也会不记得事情了吗?痛不痛啊?”   邱岘使劲儿往下瞥也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放弃,转而看向天空:“不会,我是鬼族啊……天生就是魂,能自己修复好那一块魂域的。”   陆柯词不说话了,过了会儿,眼眶里的眼泪还是滑下来了,他特别小声地说:“其实我一直都好想要星星。”   “啊。”识海太过寂静,因此邱岘还是捕捉到了这句话,他扯了扯嘴角,说:“这不是又亮起来了吗?”   陆柯词抬起头,顿了顿,又俯下身吻在了邱岘的唇上,没有进一步的动作,他就是一点点地把唇压实了,和邱岘的蹭在一起。   邱岘愣了几秒,手慢慢地抬起来,轻轻压着他的后颈往下,舌尖顶开唇缝,陆柯词的呼吸顿了顿,舌尖却不自主地迎了上去,他们的吻逐渐急促,最后陆柯词快窒息了才松开,邱岘笑了笑,他实在没力气了,还是笑着强撑着说了句:“全是血腥味儿。” 第62章   陆柯词没有听清邱岘的话,他的眼睛在接吻的时候就快睁不开了,耳畔传来一些碎掉的声音,他隐约听见邱岘说了句什么“血腥味儿。”   明明自己嘴巴里也全是血的味道,嫌弃谁呢。   陆柯词想着,眼皮却不听话地彻底合上,不多时便昏睡了过去,邱岘也没撑多久,他实在乏力,在陆柯词晕过去之后便闭上了眼。   六芒星的光实在温和,黑色和湖蓝色逐渐糅合成一体,像块轻柔的纱缓缓落到他们身上,给他们的梦境塞入更多的记忆。   陆柯词感觉自己又被抛起来了,这种感觉很熟悉,他之前回忆起有关孟春的事的时候都是这样,跟跳伞似的摇摇晃晃又有东西拉扯着不至于掉得太快,但这会儿他实在没什么力气,也睁不开眼睛去看自己的意识体又被记忆带到了什么地方去。   “你看这个双修契啊,”孟春靠在一棵柳树上,柳条为他编织出一张摇摇晃晃地吊床,他也随着风晃悠,“一个神族只有一个,对吧?”   树下有个穿得比他还绿的人,漫不经心地嗯了声。   “万一哪天,我把双星鉴送了一个出去,”孟春翻身下来,表情有些纠结,“又收不回来了,怎么办?”   “你闲着没事儿把双修契送人干嘛?”仲春看了他一眼,“闲得没事儿干你就帮句芒大人去。”   “我不去,他好凶,”孟春想了想,又翻身上了吊床,他的手指在空中画出漂亮的六芒星,嘴里念念有词,“我就是想啊,万一哪一天我想把双星鉴送人了,要不回来……”   “孟春,我们的双修契不能随便送人,”仲春合上手里的书,飞到吊床边忧心忡忡地看着他,“一旦牵连上了,除非你死,否则双修契永远都不会消除。”   “啊,”孟春被他眼里的担忧吓得愣了下,“没事,我没有要送给别人,我就是随便问问。”   仲春显然不信,还是有些担心地看着他。   “真的不给!我的星星,我才不给别人,”孟春被他看得有些莫名其妙地害怕,说直白点儿就是怂了,他翻身下了吊床,着急忙慌地往外跑,“我帮句芒大人去!”   喊是这么喊的,孟春却完全没往句芒那边走,他一个人挺无聊地走在一条河边,拿着石子往河里丢。   天启界太无聊了,就是因为太无聊了他才会想东想西的。   孟春叹了口气,一扭头撞到一个人,抬眼一看,阿岘站在那儿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堂堂神族,”阿岘说,“闲着没事儿往河里丢石子?”   “堂堂鬼王,”孟春学着他的语气,“闲着没事儿看人往河里丢石子?”   阿岘乐了,他指了指河水,语气里都带着笑:“你往哪儿丢石子我都没意见,但你仔细看看,河中那河灵脑袋上都被你砸出三个包了。”   孟春愣住了,他抬眼望过去,河水里冒出一个小孩儿,撇着嘴满脸委屈,眼眶里都是泪,大概是忍着痛,也不敢大声训斥孟春别丢了,脸蛋忍得通红。   “哎,对不起呀……”孟春连忙跳到河面,却没坠落到河水里,他踩在河面,在平静的水面才踩出一圈又一圈的涟漪,“下次再也不丢了……”   他运气身体里的灵力帮小河灵治好了伤,又变了好大一簇花给他才从河面回来,阿岘已经不在河岸边了,个鬼王一天到晚来无影无无踪的,烦死了。   孟春一边嘟囔一边靠到一棵紫藤花树下,手指又开始在空中画,指尖有一阵浅浅的绿光,在空中画出两颗靠在一起的六芒星,树上却忽的伸下一只手,抓走了其中一颗。   “你干什么?”孟春连忙将光散去,阿岘摊开手,手中空无一物。   “你画的是什么?还挺好看,”阿岘问,“六芒星?”   “好看也不给你,”孟春说,“不会给你的。”   阿岘不说话了,从树上跳下来,坐在孟春旁边挑了挑眉。   孟春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自顾自地乱想,想了这会儿忽然困得厉害,他打了个呵欠靠在树上懒洋洋地睡,从树干上一点儿一点儿往下蹭,那头又长又软的黑发被他蹭得乱七八糟,阿岘扭过头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抬手往他肩膀上带了一下,让他靠在了自己的肩膀上。   河水流淌,树影斑斓,隔了很久阿岘才喃喃自语般,说了句:“如果我偏要呢?”   “他是你徒弟,也是我看着长大的,”是娄海的声音,“我心里不比你好受。”   “我知道,我没有怪你们,”陆朴怀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无力,“我也明白这些是必须做的,是他必须经历的。”   “这不止是为了我们。”娄海说,“就算他的阵法不自作主张扩建识海,我们也得想办法把识海**,不然他会承受不住……”   “我说了我知道,”陆朴怀烦躁地搓了一把脸,“还不准我心软一天啊?”   “可以软,”凤凰凑过来小声说,“没关系。”   陆朴怀没看他,干巴巴地啊了一声,又搓了把脸,站起来:“我进屋看看他俩……”   话音刚落,门被嘎吱一声推开,陆柯词的意识也彻底随着这声响动而清醒,他睁开眼睛,发现旁边的邱岘也同样睁开了眼睛。   “……我醒了?”邱岘有些迷茫。   “你醒了,”陆柯词猛地在邱岘肩膀上拍了下,又抬起头看着自己的师父,“我也醒了。”   “……靠,”陆朴怀愣住了,直到邱岘也坐起来了他才几步冲过去一把把陆柯词搂进怀里,陆柯词也猛地抱紧了他,用了比陆朴怀还要大的力气。   “你要勒死我啊?”陆朴怀强扯着嘴角说了句。   “不,不,不不不,”陆柯词忽然有些急了,一把推开陆朴怀,摸了摸手链确认它还在手腕上,又抓着陆朴怀的手,急促地说,“不能死,不能死。”   陆朴怀怔住了,邱岘这会儿感觉有些没力气,坐起来以后就靠在床头,开口时声音低哑:“他应该是梦到你死了,还有陆桓意和尹烛,梦到你们都死了。”   “……没事,没事没事,”陆朴怀坐下来,和他靠在一块儿,“那是识海里阵法带给你的梦魇,都是假的,你看,我不是活得好好儿的吗?”   “不是阵法,是那个要害我的人,”陆柯词深吸了口气,“他不光要我的灵力,他还要害我。”   “你的意思是你的梦里还出现了一个人?”娄海走进来,接上他的话,“你确定那个人不是梦吗?”   “嗯,我发现那里是假的以后他就再也没有出现过,”陆柯词咬着牙,另一只手紧紧地攥住了被子,“他是故意潜入我的梦里,杀了你们,刺激我。”   陆朴怀立刻抬头和娄海对视了一眼。   “我生气了,”陆柯词一字一顿地说,“我要杀了他。”   “先养好伤再提杀不杀的,”娄海走过来,手掌在陆柯词额心停顿了一会儿,愣了下,想想又抬手去试了试邱岘的修为,他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邱岘,“你干了什么?他的识海完全扩建完成,你却连魂魄都伤成这样……”   邱岘有气无力地往那儿一靠,没说话,陆柯词的手不再攥着被子,而是悄悄摸过去牵着邱岘的手,将在识海里发生的事情全都和师父他们说了一遍。   陆朴怀显然没想到邱岘能豁出去到这份儿上,硬是愣了许久都没说出一句话来,最后还是娄海清了清嗓子:“如此大恩大德,天界和师门定会铭记于心,将来亲自去地府道谢……”   邱岘没说话,但全身上下都透露着一种“你们别来烦我什么都好说”的气场。   陆柯词抿了下唇,说:“他说不用谢,登门道谢就免了,他不想看见天界的人。”   邱岘怔了下,他忘了双星鉴有个破感应功能,加上又亮了四个角,他俩凑得这么近,感应功能应该和语音通话是没什么区别的。   陆柯词皱起眉看他:“不是破感应功能,那是我的星星,破字不要读得那么重。”   邱岘:……   “我再给你们下个阻断咒吧,”娄海也看出这俩在说什么了,笑了下,“不过如今你们……能阻隔多少就不知道了。”   说完手在他们俩中间点了点,口中念了句诀,脑海内邱岘的声音的确小了不少,几不可闻,或许在十分安静的情况下还是能听清。   但这会儿不能了,陆柯词听见有谁急冲冲地跑了过来,门被踹开,陆桓意跑进来:“醒了?醒了?”   “醒了!”陆柯词爽快地应了一声。   “我操,你他妈吓死我了,什么破毛病啊说晕就晕我听到消息的时候还以为你去你师祖那儿偷酒喝喝成傻逼了吓死我了!”陆桓意一嗓子吼完之后用力地搂了他一下,“醒了就好……”   “不能死,不能死,”陆柯词也伸出一条胳膊搂着他,“都不能死。”   “啊?”陆桓意松开他,仔细看了看他的眼睛,扭头和娄海说,“他是不是又傻了点儿?”   “……不是,他梦到我们都死了,”陆朴怀笑了笑,他看陆柯词挺有精神的,彻底放下心来,“对‘死’这个字可能有点儿敏感。”   “哦,梦嘛,没事的,”陆桓意从兜里掏出尹烛,“看见你尹烛师叔没?他是鸣蛇,你知道吧?”   “嗯。”陆柯词点点头。   “我和他……啧,怎么说呢,我们俩的寿命绑在一块儿了,然后他的鳞片为了自保也会保护我,”陆桓意看着陆柯词,很认真地说,“一般的法术和法器都伤不了我俩,别说死了,我俩抱成团从楼上跳下去能给街道砸个坑出来。”   陆柯词顿了几秒才品出陆桓意的意思来,扯着嘴角笑了半天,放下心来了,嘴角翘得老高。   陆朴怀想了想,也打算让陆柯词安心些:“我喝过凤凰血,也不会死,你别再纠结你那个梦了。”   娄海顿了顿,扭头看向陆朴怀,陆朴怀却不看他,连带着门口那个莫名有点儿可怜的火红身影都没看,他摸了摸陆柯词的头:“知道了吗?”   “知道了!”陆柯词很用力地点了点头。   几个人又在房间里唠了好一会儿,他们没再问陆柯词梦里到底发生了什么,而是分析着那人潜入陆柯词的梦境中到底要干什么,得出的结论只有:他想刺激陆柯词,促进识海**的速度,陆柯词攻击他时放出了许多的灵力估计也被他吸收走了。   “反正你俩好好儿休息,”陆朴怀临走前说道,“房间给下了八层结界,没人能害你们了。”   邱岘扯着嘴角无奈地叹了口气。   门被合上,陆柯词扭头看他:“你叹气干什么?”   “你小师叔,”邱岘的声音还是哑得厉害,“真能说啊。”   陆柯词想了想,又乐了。他又倒回床上,舒舒服服地伸了个懒腰,随后支起脑袋看邱岘:“你真的除了没力气以外,没有别的不舒服的地方了吗?”   刚才醒来时邱岘就通过六芒星告诉了自己他的情况,感觉还挺奇妙的,陆柯词挺久没听见过从识海里传来的邱岘的声音了。   邱岘点点头,往下缩了点儿,躺平了:“真就是没力气。”   除此之外也没哪儿疼。   还好没哪儿疼,邱岘觉得自己其实挺不能忍痛的。   “那你别回地府了,我照顾你,”陆柯词说,“你救了我,我照顾你。”   像一场公平的交易一样,邱岘知道他是要说报恩,但说出来总觉得哪里不太对,也没力气吐槽了,他感觉自己又要睡过去,临睡前含糊不清地应:“照顾吧。”   听语气还挺开心的。 第63章   邱岘发现陆柯词还挺喜欢照顾人的。   可能不是喜欢照顾人,就是享受那种一进门只要发现邱岘坐起来了,扯开嗓子吼一句“躺下!”邱岘就必须得躺下的感觉。   他们从三师叔祖的药堂搬回陆柯词房间的时候也是,陆柯词琢磨着邱岘浑身无力,不能让他站起来走,主动要求背他,陆朴怀满脸震惊地扭头看着邱岘:“你瘫痪了吗?”   他问得特别认真,没有一丝一毫嘲讽的意味在里头,邱岘只能硬着头皮说:“没事儿,我能走。”   “不行,”陆柯词把他按回去,转过身背对着他,“我背。”   邱岘只能让他把自己背回后山的屋里去。   还挺奇特的,师门的人都默认他俩住一屋了,从药堂回到陆柯词的房里也没人提出要邱岘去客房什么的,竟然就真的这么让他进了陆柯词的屋里。   屋里家具的摆放挺少的,估计陆柯词平时也没什么时间在屋里待着,小时候练功,长大了出门捉鬼,挺忙的。   不过书桌旁边那个书柜是真的大,里头塞了不少小本子,有些露出来的边都泛了黄,陆柯词把邱岘放到床上让他躺好,整理被子的时候手才忽的一顿,抬眼看了看邱岘,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床。   “你不是这会儿才想到这件事吧?”邱岘扯了扯嘴角,“现在把我搬到别的房间里还来得及。”   “……啊。”陆柯词看了他两眼,不声不响地出了趟门,过了会儿回来,小声说:“没有空的房间了,师门的房子都是有人住的。”   说完转身又从柜子里拿出一床薄被,丢在床的里面,床还挺大的,再躺俩人上来都不算挤。   邱岘就这么看着他把被子铺好,没吭声。   但凡用脑子思考那么一点点都不会相信陆柯词的话,这么大个师门连个客房都没有,你们大殿旁边那么多房间拿来干什么的?屯粮吗?   “反正就是,”陆柯词把门关上,坐到床边继续说,“没空房。”   邱岘应了一声,想了想还是有点儿想笑。   不过他这会儿身体里的法力都在往魂域涌,争先恐后地填补那个空缺,没那么大的心情放声大笑。陆柯词的师祖知道这事儿后亲自送来了不少补品,全是有助于鬼族修行的,但极其难吃,邱岘感觉往后余生都不想吃任何东西了。   地府那边的事有炙停来交接,天黑之后炙停直接出现在了房间里,邱岘顺口问了句:“你前几天去哪了?”   “护送叶潜回家,”炙停板着脸把刚还给邱岘的那一部分轮回司开启权限又接过来,“他放学后再过去有点儿晚了,那时候正好鬼怪作祟,我一路送他回去的。”   “哦,”邱岘一看炙停那表情就知道他要说什么了,连忙道,“那你回去吧。”   “少主,”炙停皱着眉喊了声,这会儿陆柯词不在屋里,他想和邱岘说什么都行,但想想也没什么好说的,邱岘已经是个成年不知道多少年的鬼了,大是大非上不需要他过多的叮嘱什么,只能把到了舌尖的话咽回去,“您保重身体。”   “哎,”邱岘乐了一声,“说得跟我下一秒就要死了似的。”   “鬼族修炼不易,”炙停叹了口气,“您应该比我更懂。”   邱岘自然是比炙停更懂的。   冥界每年都会诞生成千上万的鬼族,但有多少是根本无法修行成人型,只能勉强维持着一缕黑烟的模样四处躲藏的?   邱岘自己努力修行出了人身,又得到地官点化修为突飞猛进才能在短时间内登上鬼王的位置,如今挖去那么大一块魂域,和自废修为没多大区别,就算把那块魂域补上了,邱岘的修为也会倒退很大一截。   期间若是地府有人闹事,想取代邱岘的位置,邱岘说不定真的会被打到退位。   但这事儿做都做出去了,总不能掐着陆柯词的脖子叫他还来,所以邱岘只是扯了扯嘴角,轻轻地“啊”了一声,不再多言。   “你是谁?”陆柯词蹲在树上,看着对面的凤凰。   今晚师祖办寿宴,本来说了陆柯词不用去,但炙停突然造访,陆柯词觉得自己待在那儿挺打扰他们说事情的,万一说些地府机密呢,自己在那儿挺唐突的,陆柯词便去了趟寿宴。   回来之后炙停也没走,陆柯词在门口晃悠半天,最后跳上门口的那棵树,一抬眼旁边站了个人,一身火红色的长袍还挺显眼,不过陆柯词在树下的时候居然没发现他。   凤凰也学着他的姿势蹲下,长发从肩头滑下:“我叫景栖。”   “景栖是谁?”陆柯词又问。   景栖抿了下唇,很小声地说:“景栖是师母。”   “什么?”陆柯词没听明白,“谁母?”   “我,你可以叫我师母。”景栖说得挺小声的,这会儿风的声音再大点儿就能把他的声音盖过去了,“但是不能当着你师父面儿叫,他会生气。”   “你不是男的吗?”陆柯词蹲累了,干脆坐在了树干上,晃晃腿,“为什么叫师母?”   “……啊,是哦,但是我听娄海说人类都这么叫,”景栖也坐下来,想了想,“不然叫师娘?”   “娘也是女的啊,”陆柯词仔细看了看他的脸,“你是男的吧?”   景栖不说话了,风把他的长发吹得扬起,他五官生得漂亮又精致,穿火红色也不俗,陆柯词盯着他看了会儿,皱起眉:“你是女的吗?”   “陆柯词!”陆朴怀在树下喊,“树上坐着干嘛呢?”   “啊。”陆柯词应了一声,刚准备往下跳就觉得不对,扭头看着景栖,“他看不见你吗?”   “看不见,给他用了障眼法,”景栖撑着脸叹了口气,“你不要告诉他我在这里。”   陆柯词又看了他一眼,跳下树,不等陆朴怀开口便说道:“我在树上看月亮。”   “……看得清么那树叶子这么多,”陆朴怀顿了下,“算了,你赶紧回屋,夜里降温了,穿个短袖到处跑什么呢你。”   “不跑了,回屋了,”陆柯词从窗户那儿往里看了看,房间里没了炙停的影子,他准备回屋,想想又觉得哪里不太对,景栖这个人好奇怪,给师父下了障眼法还非说自己母,他最近有些草木皆兵的意味,抿抿唇还是冲陆朴怀小声说,“你认识景栖吗?”   “不认识,回去,”陆朴怀推了他一把,“回屋去。”   “不认识吗?他就在树上还给你下了障眼法,”陆柯词拉开门,扒拉在门框上说,“是不是坏人?”   他话音刚落,树上顿时传来一阵O@声,一只凤凰从树叶间飞出,瞥都没往地上瞥一眼飞快地溜了。   邱岘不知道什么时候走过来,站在门口往天上看了眼:“嚯,好大一只鸡。”   “……那是凤凰,”陆朴怀瞥了一眼,有些无奈地冲他俩说,“睡觉去,大晚上的。”   “我躺一天了……”邱岘说。   “手脚有力气了吗?”陆朴怀挑起眉,“不然出来练两招?”   邱岘有些无语地把陆柯词往回一拽,冲陆朴怀点点头:“师父晚安。”   “叫谁师父呢?”陆柯词皱起眉扭头看他,“那是我的师父。”   邱岘关上门,看了陆柯词一眼:“随口叫一声,不然叫什么,名字吗?我对你师父也没个称呼。”   陆柯词还是皱着眉,不知道在琢磨什么,邱岘有点儿站不住了,扶着墙自己挪到床边去坐下,一抬眼发觉陆柯词乐了,笑眯眯地注视着自己:“那你是不是要叫我师兄?”   邱岘没说话。   房间里挺安静的,墙里估计有隔音符,外头的风声都听不到,这会儿屋子里两个人的呼吸声就显得特别明显。过了会儿,邱岘有些不解地看着陆柯词:“你到底是真傻还是……”他顿了顿,又笑了,“算了。”   “嗯?”陆柯词看着他。   “你们这儿的那些空房,就大殿旁边那些房间,”邱岘往后一倒,“是不是真的用来屯粮了?”   “是啊,我去问过了,没有空房,”陆柯词说,“不是和你说过了吗?师门人多,师祖又喜欢宴请四方,那些偏殿里都是菜和粮食,厨师和黑熊精一家下山搬的。”   “……不是,那你们平时有客人住哪啊?”邱岘看着天花板乐,“住地上啊?”   “平时的客人都是妖怪,有自己的窝,要么就不留宿,要留宿的……”陆柯词仔细回想了一下管理住宿的师叔说的话,“谁的客人就住谁的房间。”   邱岘乐个没完。   想多了,是真想多了,就陆柯词那个脑子直得跟门口那棵树似的他还能拐着弯儿撒谎说没空房?   说没空房就是没空房,想什么呢邱岘。   陆柯词看他跟个神经病似的躺床上一个人也不知道在笑个什么,但他这会儿不太想上床,抿抿唇摸出自己的记事簿做记录。   邱岘笑了会儿就没声了,有些发困,眯缝着眼睛差点儿睡着的时候又猛地一哆嗦,心口忽然疼得厉害,估计是魂域修补的症状。他深吸了口气,坐起来,看见陆柯词正趴在书桌那儿写着什么。   也不是写,就是看,看着看着时不时地拿起笔在上面添上两句。   他看得挺专注的,邱岘从床上起来了他都没发现。   邱岘就这么一步一步走到他身后,或许是想吓唬他一下,或许什么也不想做,只是想凑过去,毕竟这会儿心口挺疼的,他下意识地想往陆柯词那边靠一靠,结果所有的思绪都在不经意间瞥的那一行字的顿住了。   那一行字很小,被陆柯词涂涂改改几次反而显眼,就在记事簿的左上角,陆柯词应该是写到右下角了,笔尖停顿在那儿,在脑内搜刮着用词思考着怎么记录。   邱岘的视线忍不住在陆柯词的后脑上扫了好几遍,才又将视线落到了那一行小字上:无垠菩提里,做梦了,梦到孟春和阿岘成亲。   这是改过的,改之前的那一小块涂黑得并不完全的地方能看出来,写的是“我和邱岘成亲”。 第64章   成亲的事是陆柯词说要忘的。   他说要和自己继续做好朋友,忘记这件事才能继续做好朋友,自己那时候也不知道是哪来的耐心,答应陪他玩儿这种无聊的好朋友游戏,也再也没有提起过成亲的事情。   左上角的笔迹起码是几天前写下来的,或许是在羡仙坛那晚他就记上去了。   既然这样又为什么要邱岘忘掉?   他在想什么?   如果邱岘当真拿了什么法子把成亲的记忆去掉,他是不是打算一个人记这事儿一辈子?   这都什么破毛病和破脑回路。   许是邱岘心理活动太频繁了,陆柯词有所感应地抬起头,往后看了眼,看见站在后面的邱岘被吓一跳:“你站在这里干什么?”   邱岘不说话,他又抿着唇说:“不要把破字读得那么重,我感觉你喷了我一识海的口水。”   “……你什么意思?”邱岘往前走了一步,他这会儿心口还是有些绞痛,便弓着背撑著书桌,另一只手在记事簿左上角点了点,又问一句,“啊?”   陆柯词顺着他点的地方看过去,那一行小字清晰地落到眼底,他沉默了两秒,缓缓合上了笔盖,又把记事簿从邱岘手底下扯出来,啪地一声合上了。   然后下一秒起身扭头冲过去开房门一气呵成,跟逃难似的飞快地出了屋,邱岘反应也不慢,在陆柯词往后窜的那一瞬间他就跟了上去。   但陆柯词还把伞坠扯下来了,在手中变大后坐上去,上次从羡仙坛那儿飞回来都没见他这么快。   跟被邱岘追上就会被杀似的。   操。   邱岘这会手脚乏力,不太能用好法术飞行,就别说追上全力逃跑的陆柯词了。夜风又大,他逆着风飞行感觉发际线都被吹到后脑勺去了,偏偏陆柯词一点儿停顿的意思都没有,都不知道他在跑个什么。   眼瞧着人都快飞出天边儿,邱岘索性往一棵树上一靠,深深地喘了口气后分了缕意识到魂域里去吼:“你他妈的你跑什么!”   那边没回应,想也知道陆柯词不太可能回答他。   刚才还在觉得陆柯词的脑回路就跟他房间门口那棵树似的直,没想到啊没想到,一眨眼儿的功夫这树就给雷劈了。   铁定劈傻了。   邱岘想了想,魂域里的意识清了清嗓子,声音变得有些沙哑地冲六芒星那头说:“……陆柯词你是不是有病,别跑了,我身上疼,追不上你。”   “哪儿疼?”那头立刻传来了陆柯词的声音,邱岘眯缝起眼睛,甚至看见那个快跑到天边儿去的小黑影顿时转了个方向,“哪儿疼了?你不是说不疼吗,不是说就是没力气吗?”   “啊,就,”邱岘下意识摸了摸胸口,这个动作挺矫情的,但他的确是这儿疼,“就疼呗。”   “浑身都疼吗?”陆柯词越来越近了。   “是啊,”邱岘看着他快要跑到树边,嘴角没忍住勾了起来,手一抬,那本黑色封皮的书落在他手里,书页自动翻开,从里面涌出无数只鬼手,“浑身都疼。”   陆柯词穿过树枝树叶,抬眼正要问邱岘到底怎么了却一眼看见了他身后那些鬼手,陆柯词沉默了两秒,心底的担忧一扫而空,扭头又要跑,这次他躲闪不及,蓄势待发的鬼手一拥而上把他拽住,陆柯词掌心蓄起一抹绿光,余光瞥到邱岘的视线,犹豫了好几次还是没往鬼手上打过去。   树枝树叶掉了不少,打散了地面的月光,邱岘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被鬼手按在树上坐下,将伞抱进怀里,有些生气地瞪过来。   “诈骗!”陆柯词抱着伞,瞪着邱岘,“你这是诈骗!”   “没骗你,真疼,”邱岘指了指胸口,“这儿疼,刚疼我一哆嗦。”   陆柯词将信将疑地瞪着他,没说话。   鬼手逐渐消散在风里,邱岘把书收起来,维持着靠在树上的姿势,问:“你到底怎么回事?啊?”   “……什么怎么回事,”陆柯词摇摇头,把伞挂回手链上,“听不懂。”   “成亲的事,你要我忘了,你自己还记在记事簿上干嘛?”邱岘啧了一声,“非得我说这么直白是么?”   陆柯词还是摇头:“听不懂听不懂。”   “我揍你你信不信。”邱岘指了指他。   陆柯词不说话了。   他坐在树上,晃了晃腿,两只手撑着树干肩膀也耸起,他脑袋往后仰了仰,邱岘看见他耳朵又开始泛红,眼底却没有那么明显的羞怯情绪。   事情或许不是邱岘想的那样,陆柯词或许陷入了比他想象之中更大的纠结里。   “……算了,我也不是非得问出点儿什么,”邱岘坐直了,轻声说,“你不想说就算了。”   陆柯词还是没说话,他看着邱岘从树上跳下去了,脚一软撑了下树才站直,自己也翻身跳下去,跟在邱岘后面,默不作声地走。   他们飞出来好远,这会儿走回去得费点儿时间,一路上的蝉鸣不少,但更多的是蛐蛐儿在叫,叫得邱岘心烦意乱,深呼吸也平静不下来。   陆柯词的声音就夹在蛐蛐儿没完没了的叫喊中传过来,他问:“你那天为什么亲我?”   “……哪天?”邱岘回头看着他。   “去禁地那次,”陆柯词抿了下唇,“你亲我了。”   “是,亲了,”邱岘说,“怎么了你现在要罚款是吗?亲一下罚八百?”   “不是的,不罚款,”陆柯词歪了歪脑袋,看着邱岘,他说,“你是喜欢我吗?”   你是喜欢我,所以亲我吗?   陆柯词是真的在疑惑。   很多事情邱岘不说清楚,做些暧昧至极的事情,没了那句“我喜欢你”和“我也喜欢你”的仪式感他是不会明白的,他想不通。   偏偏邱岘是个嘴硬的,这种时候了还挑着眉,反问:“那你呢?”   他问:“你在识海里亲我,是喜欢我吗?”   这会儿的风越来越大,估计不久就会有一场暴雨骤降,邱岘等了挺久没能等到陆柯词的回答,后知后觉地觉得尴尬,清了清嗓子说:“先回吧,待会儿下雨了。”   “我……不知道,”陆柯词皱着眉说完这句后就顿住了,他使劲儿搓了搓脸,没有抬头迎上邱岘的视线,“但是就是,那时候就是想亲你。”   邱岘看着他,没吭声。   “就像……和你说,要忘了成亲的事,却还是记在记事簿上了一样,”陆柯词说,“不知道为什么,但是我这样做了。”   “那你跑什么?”邱岘有些无语,“我还能因为这事儿抽你一顿么?”   “啊。”陆柯词干巴巴地应了一句。   “你叫我忘了,我答应你了,但你考虑过我想不想忘掉吗?”邱岘的语气不重,像平常说话那样,陆柯词却从中听出了点儿不耐烦,“今晚也是,一个解释都不给就想跑,你跑什么?”   陆柯词张了张嘴没能说出话,他往后退了一步,退进树影里,叫邱岘不再能清晰地看见他的表情后才十分郑重地说了句:“对不起。”   “……我也不是想听你道歉,啧,我……”邱岘自己也有点儿不明白到底想干什么了,他有点儿被陆柯词同化的趋势。   事情的一开始只是因为他看见陆柯词的记事簿上写了他们原本约定好要忘记的事情,邱岘自然不可能忘,但他遵守这个约定不再提起,陆柯词却违规了,他把它记下来,还说不出一个确切的原因。   他说不出原因让邱岘急躁。   我想记下来,我想亲你,全是我想,陆柯词的思维方式简单得令人发指,根本深究不出什么原因,他是走在雪原里的人,漫天暴雪只会遮盖住他来时的路,走得越久越无法找到起点和终点。   邱岘可能就是想亲耳听陆柯词说那几个字,说得清楚明白一点儿,偏偏陆柯词不懂,也说不出来。   他叹了口气,几步走进树影里,单手撑在陆柯词脑后的树上,问:“你从无垠菩提出来的时候,就一直记着这件事情,对不对?”   陆柯词点了点头。   “在那个时候,你就不想忘,是不是?”邱岘继续问。   陆柯词迟疑了一瞬,这一瞬落在邱岘眼里又成了逃避的讯号,他挑起一边眉毛,低头和陆柯词说:“你识海扩建之后所有乱七八糟的东西都修好了,我比你自己还清楚,你现在起码能记住近一个月的事情……”   不等他说完,陆柯词又要把伞拿出来准备躲到伞下去,逃是不可能再逃了,但估计会把自己伪装成一个蘑菇。   邱岘攥住他的手腕,往旁一按:“别想糊弄我。”   “我……就是不想忘,”陆柯词挣扎着,又不敢把邱岘怎么样,生怕劲儿使大点儿这人又开始嚷嚷疼,“不行吗!不想忘,不可以吗!”   他这时候才是真的被逼急了,脸和眼眶的温度都在上升,一急起来说话都哆嗦:“我不想忘啊,但是我怎么知道你想不想忘,万一一直纠结成亲的事,你不理我了怎么办,我不想那样的。今晚也是,你看到我根本就没有忘,生气了怎么办,我不想看你生气,你太烦人了……”   “陆柯词,”邱岘轻轻喊了一声,他低着头,呼吸快扫到陆柯词的脸上,这时候陆柯词只要抬头他们就能接吻,邱岘想了想,问,“你是不是早就喜欢我了?”   陆柯词当真抬起头,他被逼急了以后眼眶都是红的,还没开口就被邱岘堵住了唇,风里的水汽愈发重了起来,暴雨即将倾盆,可邱岘没有一点要放开陆柯词的意思。   他们纠缠在一起,陆柯词还念着邱岘那个问题,被亲得晕晕乎乎的也要抽空回答:“我……我不知道。”   “我喜欢你,”邱岘吻他,唇贴在嘴角,轻声说,“你也喜欢我吗?”   陆柯词愣住了,他的手被邱岘攥着,没有多余的手去捂住脑袋上即将冒出来的花瓣,他还是愣着神,说:“我不知道。”   邱岘捻下一片掉到他肩上的花瓣,轻轻摁到他唇边:“那你从现在开始喜欢我吧,好吗?” 第65章   那片花瓣在邱岘的手指松开的一瞬间滑落下来,弄得痒痒的,陆柯词却平白咽了口口水,呆愣地盯着邱岘没说话。   他就跟脑内信号断了似的,嘴唇被吮得发红,微微张开又合拢,半天憋不出一个字。   “说话。”邱岘扯了扯他的脸。   “你喜欢我,哦,你喜欢……我,”陆柯词又瞪着邱岘看了两眼,忽然蹲了下来,跟自己脸皮有仇似的猛地一搓,“……你喜欢我。”   天呐。   邱岘喜欢我。   喜欢。   他捂着脸,从指缝间瞪着地面,这时候才看见了已经掉到脚边的花瓣,还有很多,都是他的花,他伸出一只手把花瓣捡起来,捏进掌心里,稍稍一用力,花瓣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的情绪太过激动,识海里也翻涌,陆柯词陷入了沉默,蹲在地上捂着脸不知道在干什么,一滴雨水却在这时候穿过树叶的间隙,准确无误地滴到邱岘的鞋面。   那场倾盆的大雨终究还是落了下来。   邱岘始终攥着陆柯词的手,传送阵从脚下升起,但法力不足的缘故,只传送到一半,剩下的路是他们拉着彼此从树林间跑完的。   泥水溅到裤腿上,大雨伴着杂乱的步伐阻断呼吸,他们跑回屋子里砰地一声摔上门,摔得窗户玻璃都在震,空气里的水汽混进呼吸里,处处都粘稠得厉害。   陆柯词抹了把脸上的水,定了定神,看着邱岘,好半天没能说出话。   邱岘累极了,这会儿一点儿法力都使不出来,弄不干自己又不能直接去床上躺着,站了会儿腿实在发软,只能有气无力地瞪着陆柯词:“缓过神没?”   “……啊,嗯。”陆柯词又把刘海撩起来,看邱岘跟洒水车似的滴滴答答洒了一地水给自己和邱岘都弄了个祛尘诀,又去屋里拿了拖把来把地上的水弄干净。   再出来的时候邱岘已经躺床上去了,他胳膊朝两边摊开,仰躺着,看不清脸也不知道他到底是就这么睡着了还是醒着,和天花板瞪眼。   陆柯词这会儿才发觉地面上还有好多花瓣,一回头看来时的路面上全都是,他走过去拉开房门,外头也有,被雨水冲得踪迹不明的花,弯弯扭扭地沿着路面落了一地,陆柯词对着一地的花哑口无言,过了会儿,他才蹲下来,捡起一片花瓣把它捏碎。   其余的也受了灵力的感知,一点点的消散在雨水之中。   陆柯词深吸了口气,关上门,空气里也依旧湿气弥漫,他一步一步走到床边,盯着邱岘的脸,发现对方并没有睡着。   只是跟被谁夺舍了似的两眼无神地望着天花板。   “你要睡觉,换个姿势,”陆柯词踢了踢他的脚,“这么睡会腿麻。”   邱岘回过神,瞥了他一眼,没动。   陆柯词扭头打了个喷嚏,吸吸鼻子走过来,单腿跪在床边盯着他看了会儿:“你是不是没力气了。”   是的。   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刚才那个传送阵像是将邱岘这两天好不容易养起来的一点点精力全都掏空,刚站着的时候还觉得自己能蹦Q两下,这会儿躺下了,四肢不属于自己那样无力,连话都说不出来。   他还试图把意识抽到魂域里去,想和陆柯词说明自己的情况,但他发现就连自己的意识体都无法传达声音,整个魂魄都被一种无力感吞噬。   “没力气了吗?”陆柯词还在问。   邱岘努力把眼睛往下瞥了一眼,看见陆柯词皱着眉,眼神停留在自己身上,看模样挺担心的,但邱岘已经不敢断定他到底在想些什么了。   陆柯词抿着唇,帮他脱了鞋,又把他拖到枕头上躺好,还盖上了被子避免着凉,然后拿着衣服进了浴室。   水声传来,陆柯词应该是那种就算用了祛尘诀也还得再过一遍水才舒坦的人,出来的时候换了平时睡觉穿的那套衣服,站在床边犹豫了会儿后摸摸索索地上了床。   邱岘被他摆成一个平躺的姿势,也看不见躺在旁边的陆柯词到底在干什么,反正他一直在动,时不时压到邱岘这边的被子,给他压得滑落下来,顿了会儿又伸手给他扯上去。   紧接着有什么东西抵在了肩膀上,沐浴露的香气传过来,陆柯词把头靠在他肩头了。   他不说话,邱岘也说不出话,浑身被一种倦意和安心感裹住,甚至没有多余的精力去紧张,他听见陆柯词平稳的呼吸,没一会儿眼皮就沉得厉害。   陆柯词像是有所感知,含糊地说了句:“晚安。”   邱岘眼皮睁不开了,在听到陆柯词那句晚安后更是直接睡了过去。   陆柯词却睡不着了。   他满脑子都是邱岘那句喜欢,心脏被充满后膨胀,整个人飘飘然的,耳边还是那句喜欢。   天呐。   陆柯词躺平了,想。   他喜欢我。   那我呢?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陆柯词已经不在屋里了。   雨后的阳光总是刺眼的,邱岘睡了一夜,醒来后四肢终于有了力气,他翻身下床,把被子什么的都叠好,刚想分一缕意识到魂域里去的时候房门被推开了。   陆柯词穿着一身道袍走进来,手里还像模像样地拎了把木剑,他进屋后看见站在床边的邱岘愣了下:“早?”   “啊,早,”邱岘看着他,那身黑白的道袍穿在身上倒是一点儿违和感都没有,“你穿成这样干嘛去了?”   “早会,要穿成这样,”陆柯词要把手里那把木剑挂在墙上,挂之前看了眼岘,“你好一点了吗?身上有力气了?”   “有了,不像昨天……那样了。”邱岘提起昨天便忍不住顿了顿,他看着陆柯词,发觉陆柯词的表情倒是挺自在的。   “我问三师叔祖了,她说你不能用法力,但是得多活动,”陆柯词想了想三师叔祖的原话,“不能跟坐月子似的整天在屋里待着。”   邱岘有些无语地看了他一眼。   陆柯词扯开嘴角笑了笑,把剑挂好后突然一扭头,气势汹汹地走过来,抬手的手顿了下又鼓足勇气勾住邱岘的脖子,迫使他低下头,最后也只在脸上啵了一口。   “我们今天要去习武场练剑,”陆柯词不再直视着邱岘的眼睛,“你和我一起去吧……不用去练,你站在旁边就行。”   邱岘看着他,没说话。   “三师祖说你要多活动嘛,”陆柯词还是低着头,“习武场挺远的,我们走过去。”   邱岘摸了摸下巴,说:“你昨天是不是还没回答我?”   “回答什么?”陆柯词抬起头了,有些懵的眼神对上邱岘的,“回答?”   “……啊。”邱岘想了想,是没什么好回答的。   说了从现在开始喜欢我,难道是要陆柯词回答了,答应了,再喊个预备齐吗?   “是说要我喜欢你的事吗?”陆柯词抿了下唇,视线往左边开着的窗户瞥了一眼。   房间隔音挺好的,就算开着窗户也听不太见屋里的声音,他俩又没大声嚷嚷,再说这会儿大家都去前厅吃饭了,没多少人会路过这里。   陆柯词还是走过去把窗户关上了,再走回来,深吸了一口气,十分郑重地说:“我很冷静的想了一下。”   “你现在看着就不怎么冷静。”邱岘看着他走回来的时候都快顺拐了。   “不要打岔,我很冷静的,”陆柯词瞪了他一眼,“我昨晚很冷静的想了一下。”   “啊。”邱岘说。   “我可能……或许大概应该八成,是像你说的那样吧,”陆柯词咬了咬牙,跟被逼供似的,“也不怪我,你这么聪明,又把地府管理得那么好,法术又强,你那么好,不怪我。”   “……什么?”邱岘没听明白,“我说的哪样?”   “就,我,早就喜欢你了,”陆柯词说完这句后顿了顿,如卸重负般长出一口气,“嗯,早就喜欢你了。”   邱岘看见他眼神慌乱又快速地眨着眼,睫毛颤动着,呼吸也紊乱,说出的话里带着的那份坚定却把活了不知道多少个年头的鬼王抛向云端。   “不是现在开始喜欢你,是早就喜欢你,”陆柯词说完,有些怂但一脸我说得对的表情,“就是……这样的。”   他昨晚想很久,头都想痛了才明白过来,明白之后就想说的。   但邱岘睡着了,他悄悄挠他痒痒都没把人挠醒,只能放弃,打算第二天再告诉邱岘这个他已经知道的惊天大秘密。   邱岘却不说话了,陆柯词红着脸去看他,发觉邱岘也红了脸,但没那么明显,他就是耳后有一点点红,带着耳垂都泛着令人害臊的羞意。   “你脸红了!”陆柯词往前一步,抓住邱岘的手。   “废话吗!”邱岘吼回去,“你告个白跟他妈开表彰大会似的!”   “你就是很好啊!”陆柯词皱着眉大声嚷嚷,较上劲了似的,“我又没说错!”   “闭嘴!”邱岘没把手抽出来。   陆柯词倒是真的闭了嘴,抿抿唇又笑了出来,他还空着一只手,抬起来捏了捏邱岘发烫的耳垂,笑得眼睛都眯缝了,邱岘有些无语地瞪了他一眼,空着的那只手抬起来捏捏陆柯词的脸。   “陪我去习武场吧。”陆柯词又凑过去亲了他一下,这次亲在嘴角,“小师叔也带尹烛师叔去。”   “……嗯。”邱岘盯着他。   “邱岘。”陆柯词轻声喊,下一个吻落在下唇,邱岘搂了陆柯词的腰,从喉咙里挤出一声应。   下一秒陆柯词的手中忽然开出一大把花,满满的一簇,他把那些花塞进邱岘怀里,小声说:“我喜欢你哦。”   那些花在一阵柔和的绿光里逐渐缩小,有规律地朝着一个地方聚拢,邱岘下意识地抬了抬左手的手腕,让那些花重新聚拢到了自己的手腕上。   是一条手链,和之前那条一样吊着两颗暗红色的玉珠,里面挤满了各种各样的花瓣。   “啊,”邱岘愣了会儿神后忽然勾了勾嘴角,“我也喜欢你。” 第66章   习武场在距离后山挺远的一段距离,一个特别大的转盘似的圆盘形状的地方,周围有不少伤痕累累的木桩和备用兵器,旁边有兵器架,上面摆满了各种各样的木制武器。   邱岘被陆柯词带着出门,陆柯词怕他还没走一半就没力气,浑身瘫软得下一秒就会倒在地上再起不能,出门前几番确认了:“你真的能走吗?”   “没瘫痪,”邱岘无奈地扯了扯嘴角,“真能走。”   两个人先后出了门,陆柯词把门锁好后转过头看着靠在树边的邱岘,几步走过去拍拍他的胳膊:“很远的。”   “啊,”邱岘往树上看了眼,分了缕意识到魂域里冲星星说,“他老蹲树上干嘛?”   陆柯词也抬头往上看,景栖蹲在上头,察觉到两个人的视线后低下头,面无表情地招招手算是打招呼。   “不知道,”陆柯词也冲他招招手,悄悄和邱岘说,“可能在等师父。”   邱岘点点头,算是和景栖打过招呼了,也不想追问他和陆朴怀之间的事儿,两个人并肩开始往习武场走。   这个点儿去习武场的人还是有些多,一路上碰上不少和陆柯词差不多大的人,恭恭敬敬地叫他师兄,陆柯词根本不认识他们,嘴唇张开一点点,干巴巴地从喉咙里挤出一声应,又挪开目光不肯看他们。   邱岘觉得还挺有意思的,特别是在碰到一个彪形大汉领导会面似的热情吼了一嗓子“师兄好啊!”之后就觉得更有意思了,他伸手拍了陆柯词一下:“哎,你是你们这一辈儿里辈分最大的么?”   “什么?”陆柯词下意识捂了下被拍的地方,没听明白。   “就是,所有人都喊你师兄,”邱岘说,“你没有师兄。”   “嗯,”陆柯词点点头,“是这样的。”   “挺牛。”邱岘笑了笑,“你也算个大师兄啊。”   陆柯词想了想,是这个道理,但他连师弟师妹到底有多少人都记不住,不像娄海似的随便冒出个人来他都能喊出他们的名字,便摇摇头:“不牛的。”   邱岘还是笑着,不说话了。   习武场还挺远的,走得越近人就越多,陆柯词不认识他们,便不往人多的地方凑,待在邱岘身边随着他的节奏放慢脚步,两个人靠得近,肩膀时不时地蹭一下,又很默契地往旁挪一点儿,不多时又凑回来。   不知道在纠结个什么劲儿,但陆柯词挺想挨着邱岘的。   说出那句“我喜欢你”之后,他就挺想往邱岘身边凑的,像说了那句话以后就认主了一样,有种莫名的吸引力在阳光下滋生蔓延。   加上这会儿周围都是陌生人――至少对他来说都是陌生人,在这种情况下便更加想要肆无忌惮地往邱岘身上靠。   至少牵个手也是可以的。   陆柯词的手动了好几次都没能抓住邱岘的,他悄悄咬了下唇,余光瞥了邱岘好几眼,最后把手抬起来,手掌朝上,十分突兀地说:“来。”   邱岘做了好几个深呼吸唇边依旧有藏不住的笑意:“干嘛?”   “牵个手,”陆柯词说出口以后就特光明正大地伸过手去,牵住邱岘的,开开心心地往前迈了一步,“走!”   邱岘笑得不行,俩人手牵手还晃手走了一大段距离了,他才憋不住了似的凑到陆柯词耳边轻声说:“我在星星里听到了。”   “听到什么?”陆柯词想了想,“我想牵手吗?”   “嗯。”邱岘把他想挨着那点儿心情全听得清清楚楚,可见陆柯词还是挺激动的。   陆柯词这会儿牵上手了便不激动了,听邱岘说完只是愣了愣,随后抿着唇笑:“我就是想牵手啊。”   邱岘扯着嘴角跟着他笑,两个人不知道在笑什么,一路走到习武场前面了才把笑收住。   陆朴怀早早到了,这会儿正跟个老年人似的坐在习武场外圈最高的位置,旁边桌上放了一壶茶和一大盘瓜子,咔吧咔吧地嗑了半天,看见陆柯词来的同时也看见了邱岘,视线在他俩身上扫了一圈儿又落到他们牵着的手上。   “啧,”陆朴怀嗑着瓜子摇摇头,“还挺光明正大的哈。”   陆柯词牵着邱岘快步走到陆朴怀面前,没听明白他在说什么。   “你小师叔和尹烛师叔,在一块儿快五十年了,”陆朴怀接着咔吧咔吧,“也没这么手牵手在师门里晃悠过。”   “他不是直接把尹烛师叔揣兜里吗?”陆柯词说。   尹烛不大喜欢走路,近两年连自己坐着都不太喜欢了,闲着没事儿就躺陆桓意兜里,陆柯词挺久没看见尹烛的人身了,快忘了他到底长什么样子了。   陆朴怀把瓜子壳都呸掉,也不管陆柯词和邱岘跟黏一块儿似的的手,往台上一指:“看见那傻……傻子没?”   陆柯词顺着他指的方向望了一眼,是上次被打教训了一下的西瓜头,陆沉庚。   西瓜头站在习武场边缘,手里拿着一把大刀正在热身,见陆柯词望过来了表情顿时沉下来,冲陆柯词这边晃了晃刀刃,一幅欠抽的样。   陆柯词没理他,把邱岘牵到一边指指凳子说:“你坐这儿,等我练完了我们就回去。”   “你真和他打啊?”邱岘有些不放心。   主要是担心西瓜头被陆柯词打死。   毕竟他见过的陆柯词都是对鬼下手,下死手,加上他又被金色的石头换了骨,身体里的神魂不知道承载了多少能量,一个没轻没重打死打残的不太好收场。   陆柯词点点头,像是看出了他的担心似的:“习武场不准用法术,练体术。”   “放心吧,他心里有数,”陆朴怀不知道又从哪摸了把瓜子来,“去吧。”   “嗯。”陆柯词应了陆朴怀,又盯着邱岘看了两眼,可能是想说点儿什么,但碍于陆朴怀在这儿,始终没说出口。   上一组师兄弟已经打完了,他们见陆沉庚早就一幅蓄势待发的模样,连忙将最好的位置都让了出来,陆沉庚拿着那把开了刃的刀往中央一跳,落到里面,挑衅地望着陆柯词。   陆柯词转过身,脚尖轻点飞身上了习武场,在空中时便摘下伞坠,落地后伞变成原本的大小,他侧手将伞放在身后,还记得师父教他的,习武场对决之前的礼仪,冲陆沉庚一点头,陆沉庚一愣,反而受了挑衅似的瞪了过来。   莫名其妙。   一点礼貌都没有。   陆柯词想。   “这人怎么回事?”邱岘婉拒了陆朴怀的瓜子后疑惑地问,“陆柯词那性格能把人惹成这样?”   “哦,这事儿怪我,”陆朴怀拍掉手中的瓜子壳屑,面无表情道,“按理来说,我们徒弟这一辈儿赐名应当是姓陆,字里带水了,我这辈的才带木。”   “啊。”邱岘扭头看着陆朴怀。   “……但是我觉得他的名字里应该带个木,我师父也说应当是这样,就破例给了‘柯’字,可能就因为这个引起他和他师父的不满了吧,从小就挺针对陆柯词的,像你妈个没长脑子的傻逼,上师门演宫斗剧来了,操,”陆朴怀挺不屑地轻哼两声,站起来手捧到嘴边大声喊,“陆柯词!揍趴他!”   话音刚落,陆柯词立刻冲了出去,他动作极快,带起一阵迅猛的风,身上那身道袍的衣摆翻飞,不等陆沉庚反应过来,陆柯词已经到了他面前,那把伞猛地往上一挑,陆沉庚这时反应过来已经来不及,被伞尖抽到下巴,顿时倒退几步。   他恶狠狠地瞪着陆柯词:“再来!”   “道士姓名又不影响修行,”邱岘有些不解,“他们这么纠结这个做什么?”   “谁他妈知道呢,一群脑瘫,”陆朴怀说,“修道修魔怔了吧。”   陆柯词当真一点儿法术都不用,陆沉庚已经用法术在武器上覆盖了一层极具攻击力的结界,明眼人都能瞧出来不对却没人喊停,陆柯词皱起眉不再用伞格挡住他的武器,反而加快了脚下的速度,在陆沉庚砍过来之前轻松跃到他身后。   他跳得极高,风穿过衣衫和发丝,邱岘视力好,清晰看见了他没多大表情的模样,眼底却带了许多烦躁。   魂域之内的六芒星忽地闪了一下,最下方的那个角缓缓滴下一滴黑色的水,滴入下方的河流之中激出不少水花,水滴上岸,刚好滴进魂域内空了的那一块地方。   邱岘没由来地困得厉害,他往后一仰,眼皮合上的一瞬间便跌入了梦境,再睁眼时印入眼帘的是一片黑暗。   “此处轮回尽头,望乡石畔,神鬼莫近,鬼王拼命至此,所为何事?”一个苍老的声音从黑暗深处传来,此处空旷,老人的声音在空中飘荡许久才将尾音散去。   邱岘觉得莫名其妙,没有开口,声音却传了出来:“我来寻一神族。”   那头没了声音,过了许久才继续响起:“哪位神族?”   意识里的人在那片黑暗中答:“句芒座下,神族孟春君。”   “神族孟春……”老人的声音忽地颤抖起来,“孟春君早已离世,如今似神非神,似鬼非鬼,不在此处,莫要寻他。”   “不,”阿岘答,“我定要寻他。”   “……是你亲手将他葬了他,何必处处寻?”   “邱岘?”陆柯词落到他面前,有些着急地冲过来,连打到一半的陆沉庚都不管了。他识海内受了波动,邱岘魂域不稳,连带着六芒星都闭合了,“邱岘,你在干什么?邱岘?”   魂域在陆柯词凑过来的那一瞬间平稳下来,六芒星中央打开,陆柯词感到一股无言的悲伤,眼眶突然又酸又胀,他抓住邱岘的肩膀,哑着声音问:“你看到什么了?”   邱岘睁开眼睛,下意识地握住了陆柯词的手,皱着眉有些疑惑地喊:“……孟春?”   陆柯词愣神片刻,还是点了头:“嗯,我是孟春。” 第67章   邱岘的情绪很大幅度地影响到了陆柯词。   那种说不出口,甚至无法寻到源头的悲伤压得陆柯词喘不过气来,他瞪大了眼睛,又应了一次:“我是……是孟春,你别害怕。”   陆沉庚对于陆柯词这种打到一半突然开溜的行为非常不爽,举着刀就要冲下来,陆朴怀斜了他一眼,手下火光乍现,陆沉庚立刻停住脚步,十分敬畏地冲着陆朴怀鞠躬道歉。   邱岘又盯着陆柯词看了会儿才回过神,嘴唇动了数次,才说出一句:“……抱歉。”   陆柯词不明白他为什么要道歉,干巴巴地应了一声又歪着脑袋看他,手里的伞变小了挂回手腕上,拍拍他的胳膊:“要不要回去休息?”   “回去吧,”陆朴怀插了句话,“他这状态呆在这儿不太行。”   周遭都是灵力充沛且跃跃欲试斗志昂扬的道士,对邱岘一个情绪突然极端化的鬼族来说十分不友好,还是早点回去为妙。   陆柯词点点头,扶着邱岘站起来,有些紧张地盯着他,邱岘摇摇头,想说没事,但说不出口。   回去的路上很安静,他们依旧牵着彼此的手,陆柯词却察觉到邱岘的掌心冒了冷汗,魂域安稳却蔓延着一股不太宁静的气息,弄得陆柯词好难受。   好不容易回了屋,陆柯词把邱岘带到椅子边坐下,自己坐在他旁边,小声问:“你刚才是不是看到记忆了?”   邱岘没想到陆柯词能猜得这么准,抬起头有些惊讶地看着他。   “我之前也是这样,忽然睡过去,看到好多记忆……孟春和阿岘的,”陆柯词停了会儿,看着邱岘,“我和你的。”   “你之前看到过什么场景?”邱岘忽然想起他们从来没有交流过这方面的事情。   他们两个应该是在六芒星的影响下逐渐回忆起以前的事了,或许陆柯词比他更早,但他们竟然没有针对这方面的事情探讨过,或者说是没有讨论得那么深入。   “看到得很多次,我倒在地上,”陆柯词捂了捂肚子,疼过太多次,他能精准捂住那个最疼的地方,“这里,很痛,痛得全身都没力气。”   “我呢?”邱岘下意识地抓紧了椅子的扶手,“我在干什么?”   “你?”陆柯词想了想,想不起来了,干脆摸出记事簿翻,往前翻了挺久才翻出一页,指着上面说,“你骂我。”   “……我骂你干什么?”邱岘无语地拿过记事簿看,上面当真记了一句:那个和邱岘长得一模一样的人,说地上的男人是控制不住神力的神族,很凶。   看样子是挺久以前,陆柯词还不能看见孟春的脸时记录的,才用了“地上的男人”这个代称。   控制不住神力的神族。   还有刚才记忆回溯里那个苍老的声音。   孟春君似神非神,似鬼非鬼……   邱岘倒抽了口气,把记事簿合上,还给陆柯词。   他不说话了,陆柯词也不说话,把记事簿放回兜里,目不转睛地盯着邱岘看。   房间里静得可怕,他们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陆柯词看见邱岘的嘴唇张合几次都说不出句完整的话,心里着急得很,干脆把椅子拖到邱岘面前,和他面对面的坐着。   “你要和我说,”陆柯词伸手捧着他的脸,往里挤,把他的嘴巴挤得嘟起来,“我想不明白的,你知道什么了,要和我说。”   邱岘把他的手抓下来,握在掌心,过了会儿才说:“我看见……不,我听见,孟春死了。”   陆柯词愣了神,没说话。   “那个声音我记得,是望乡石畔守魂灯,灯里的声音,”邱岘说到这里的时候顿了下,他感到陆柯词反手握住自己了,才继续说,“望乡石在黄泉路终端,神鬼莫近,但我……还是去那里找孟春了。”   他每说一句就要顿一会儿:“不,孟春没死,他说的是孟春已离世,不神不鬼……应当是出了什么巨大的变故。”   “嗯,有了变故,”陆柯词点点头,声音很低,“然后有了我。”   “……说得跟你是被孟春生出来的似的。”邱岘扯了扯嘴角,始终没能笑得出来。   当年神族灭族灭得诡异,书上也没有过多的记载,知道灭族原因的估计也只有四方神兽那几个从远古时期就活着的神君了。   但邱岘一直以为,孟春和其他神族一样,是被卷入灭族的事件后侥幸活下来,得到娄海他们的帮助才有了这辈子的陆柯词。   现在看来并不是这样。   孟春经历的可能比其他神族都要痛苦得多,失了神族的身份,又不能称之为鬼,连望乡石畔的守魂灯都说他不在此处,莫要寻他。   而且。   邱岘顿了顿,看着陆柯词:“……守魂灯说是我葬了你。”   “孟春死了,你葬了……他,”陆柯词还是没说我,总觉得怪怪的,他深吸了口气,“很正常啊。”   “他说,我葬了孟春,又处处寻他,”邱岘说,“为什么?”   陆柯词不知道怎么回答他。   他们两个的记忆都有一个巨大的缺口,靠着六芒星时不时带来的记忆弥补,像一份摔碎的拼图,时不时只能找到没头没脑的一小块,拼出一幅乱七八糟的画面,根本无法根据前后的事情来猜测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孟春为什么会死,陆柯词的人身到底哪来的,神族灭族的原因,邱岘被洗去记忆的理由,这些事情一一罗列出来又找不到任何一个起点。   他们只能陷入矛盾的螺旋里。   “不然我们把星星都点亮,”陆柯词试探性地说,“都点亮了,说不定就想起来了?”   邱岘看了他一眼,下意识地要应好,好字到了舌尖滚了一圈儿硬是咽了回去,他想了想,问:“你知不知道怎么点亮?”   “双修契,心意相通就能亮,”陆柯词说,“我们互相喜欢了,还不算心意相通吗?”   如今亮了四个角,可能在不久的将来就能亮起第五个。   但是想全亮起来,光是心意相通是不行的。   邱岘清了清嗓子:“你确定?”   “……你不喜欢我吗?”陆柯词的表情变得非常快,嘴角瞬间拉下来,“你昨晚是骗我的吗?”   “不是,我挺喜欢你的,也不是,”邱岘叹了口气,“你是不是忘了双星鉴要全亮起来就得干什么了?”   陆柯词怔愣片刻,忽地把手从邱岘手里抽出来,捻了下手链,抿着唇不吭声了。   邱岘觉得他好笑,这次勾起嘴角是真的笑起来了,他往椅背上靠了靠,睨着陆柯词:“装得真像啊你。”   陆柯词这次是真的愣了,他不太好意思地挠挠脸,说:“装得很差吗?”   “没,要不是昨天才试过你还记得成亲的事儿我就信你真不记得双星鉴怎么亮第六个角了,”邱岘笑个没完,“脸都没红,哄鬼呢。”   陆柯词也笑,他的确是装的,目的就是为了扯开话题:“一直纠结那个也没意思,我们就是想不起来,想起来也没用嘛。”   “是啊。”邱岘说。   想起来也没用,毕竟那是发生过的事情,不可能再去改变什么,但好奇心和疑惑总是有的。   能知道就尽量去知道,实在没办法的……只能顺其自然了。   至少现在,作为邱岘和陆柯词,他们俩都好好儿活着。   邱岘还是有些在意孟春的事,不过注意力已经被陆柯词吸引了过去,陆柯词又把手一点一点放回邱岘掌心里,歪着头问:“坐会儿我们出去吃饭吧,下午就要回去了,你要直接回地府吗?”   “嗯,得回,”邱岘捏捏他的手指,“不然炙停得累死了。”   “炙停好辛苦,”陆柯词被他捏得痒痒的,一个劲儿笑,“是不是要发好多钱给他。”   “得加工资,”邱岘说,“我这个月的工资都给他好了。”   “嗯,好,没关系,”陆柯词笑着说,“我有钱,我养你。”   邱岘压根儿用不着人养,地府的工资都是些修为用的丹药法器,他没有要用到钱的地方,但还是笑着说:“好。”   说完往前凑了凑,对陆柯词说:“凑过来点。”   “嗯?”陆柯词当真往前凑了,疑惑地看着邱岘,还没多做反应,邱岘忽然吻了过来,陆柯词下意识地往后退,嘴唇分开了他又回过神来,抿着唇往前一凑,又吻了上去。   邱岘总爱这样,突然的吻,唇上的温度灼到皮肤都在烧,陆柯词反应不及的时候会被吓到,等反应过来了听见舌尖搅动的水声,心和脸一起发烫,被邱岘握住的掌心里全是汗。   最后松开的时候陆柯词鼻尖上都是汗,天气太热了,他笑了笑,想想张开胳膊搂住了邱岘。   “没事的,”他说,“想不起过去的事也没关系。”   中午吃过饭后就得回去,陆柯词他们去和师祖告别,邱岘站在旁边等,看见景栖依旧窝在不近不远的那棵树上看陆朴怀,等陆朴怀转身的时候他又藏到树叶里,怪得很。   一行人下了山,回到猫咖里,陆桓意摸出钥匙开了门,迎客铃被撞响的同时,尹烛忽然从他兜里飞了出来。   尹烛变成人身时顺便给自己变了身衣服,他把陆桓意往身后一拦,瞳孔竖起来,警惕地瞪着屋内,陆桓意也察觉到了不对。   猫咖里的猫都交给叶潜和炙停照顾,平日里这时候开了门这群猫理应叫起来,但屋里却毫无生气,半声猫叫都听不到。   尹烛甚至没有察觉到里面有活人的气息。   一伙人小心翼翼地进了猫咖,里头一片混乱,桌椅板凳被摔得乱七八糟,猫的尸体到处都是,桌上还有一件带着血的衣服,那是叶潜的外套。 第68章   几个人对着屋里的场景都有些懵。   尹烛将屋子上上下下检查了个遍,最终也没检查出有个什么杀气或者害处的东西,拦在门框的手刚一松陆柯词便冲了进去,陆桓意也跟在后头,两个人望着屋里死了一地的猫哽着说不出话来。   “怎……怎么会这样,”陆桓意感觉头晕目眩,硬是扶了下桌子才站稳,“不是有炙停在这儿么?而且我们这里不会有鬼怪敢随意入内才对……”   尹烛是上古大妖,妖气重得寻常厉鬼闻见他的气息隔了八百里就开始跑,他在店里待久了,寻常鬼怪邪祟是不敢往店里走的。   哪怕是这两天人不在了,但他用过的东西也多多少少沾了妖气,叶潜待在这里叫炙停来也是求个安心,怎么会平白无故遇袭?   邱岘在屋子里环视了半圈,忽然察觉到一种说不出的违和感。   他看着陆柯词一步一步地往前走,鞋底踩到还未干涸的血,踩到下一个地方时却没有一点儿猩红的脚印。   “……不对,”邱岘皱着眉快步走进去,“这里有问题。”   “什么问题?”尹烛闻言立刻将陆桓意拉到身边来,警惕的看向邱岘,陆朴怀也飞速地把陆柯词带到了身边。   但邱岘说的问题并非有危险那一面。   这里的桌椅板凳还有吊顶都坏了,坏的程度未免太大了些,如果真的发生了这种程度的打斗,那店尾陆柯词平时窝那儿的飘窗怎么会安然无恙?   那里的窗帘都没有破。   而且墙壁上的墙纸也没有被划花的痕迹,地上的血痕多,空气里的血腥味却极淡。   尹烛也察觉出了邱岘的意思,他的瞳孔彻底竖起来,店内温度骤然上升,隔得近的桌子燃烧起来,片刻便成了灰烬,却在下一刻被一阵淡黄色的光照到,邱岘猛地循着光照来的方向冲了过去――那是叶潜的外套之下,一盏油灯安静地燃烧着。   它释放出的光将方才被尹烛烧掉的桌子缓缓重塑,像火焰从未燃起来那般,地面的灰烬也变得无影无踪。   “……是幻境,”邱岘将叶潜的外套拿开,提起那盏油灯,伸手在灯上轻轻弹了两下,整个房间的摆设如同被风吹散的水中月般晃荡起来,片刻之后回归了它原本的样貌。   桌椅还是走时的摆设,根本没有打斗的痕迹,地面的猫尸体和血消失,陆柯词眼睁睁地看着面前的笼子里逐渐出现那些熟悉的猫的身影。   它们趴在里面,安安稳稳地睡着,猫粮和水都够,陆柯词又一只一只地看过去,发现它们没有一只有要醒来的迹象。   “炙停做的幻术,”邱岘提着那盏灯,说话的语气有些紧绷,他不明白炙停是在什么情况下,又是为了什么,要做出这样一幅幻境,还将魂器放在这里稳定幻境。他瞥了眼那边呼呼大睡的猫们,继续说,“那些猫应该是中了他的昏睡术,半天后就会醒。”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陆朴怀依旧担忧,他接过邱岘手里叶潜的外套,至少这上面的血迹是真的,“他和叶潜……”   “地府那边没有通知我任何事情,这上面的血迹还很新,”邱岘皱着眉说,“应该是今天上午,有什么人闯入这里了。”   “邱岘,”一直站在不远处盯着猫看的陆柯词忽的开口,“三花不见了。”   邱岘蓦地扭过头,盯着陆柯词的背影。   陆柯词只是站在那里,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攥着,深吸了口气:“三花……不见了,刚才幻境的尸体里,也没有三花。”   邱岘往后退了一步,大脑疯狂运转着,有一个不可思议的想法从他心底冒了头,但他不敢就这样断言。   如果真的如他所想,那未免也太恐怖了点儿。   会让人感到毛骨悚然的恐怖。陆朴怀走过去,将笼子里的猫一只一只检查过去,的确没有发现三花的踪迹,加上这会儿叶潜和炙停都不见了踪影,他咂了下舌:“别急,先找找。”   陆柯词深吸了口气,点点头。   以防万一,陆桓意打电话询问叶潜的父母,找了个借口问问他是否回家,得到的消息是叶潜自从住进猫咖后就再也没有回去过。   邱岘把马面9号叫出来,叫出来的一瞬间就知道他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还笑嘻嘻地冲着陆柯词打了个招呼才扭头看邱岘:“怎么了,少主?”   “今日轮回司几时关闭的?”邱岘问道。   “今日八点二十五分,按你的吩咐,孟婆和炙停一起关闭的轮回司,”马面9号见邱岘表情不大好,便正经起来,“之后炙停说要出去找个人,再也没有回来。”   “……好,”邱岘点点头,“传令下去,叫地府的鬼立刻去各处寻找炙停和叶潜的踪迹。”   马面9号一愣,立刻应道:“是。”   陆柯词坐在沙发上,盯着那盏灯愣神,马面9号走了他都没反应过来,周围的人都在用尽各种方法找人,他们甚至无法判断炙停和叶潜是遇袭了还是发生了别的什么事,大概率是遇袭,但遇了谁的袭?   识海内传来一声十分细小的声音,陆柯词一愣,还未判断出那是什么声音,视线重新聚焦在灯上,他倒抽了口气,扭头喊:“邱岘!师父!”   “什么?”邱岘扭过头看着他。   “怎么了?”陆朴怀也看他。   “……这个灯,”陆柯词咽了口口水,他这时候才觉得有些恐怖,往后挪了挪,窝进沙发里,“灯上,有三花的脸。”   邱岘一愣,抿着唇快步走了过来。   炙停的灯是他的魂器,冥界鬼族一生只有一样魂器,像邱岘的魂器便是那本书,贴身带着,片刻也不敢离身,便是因为魂器是杀死一个鬼族最快速且最有效的方法。   此时灯却被放在了这里,邱岘快步靠过去一看,灯壁上的确有一张瘦小的猫脸。   眼眶漆黑无眼珠,呲牙裂嘴的模样被灯光映出来,更加证实了邱岘心底的猜想。   炙停不会做无意义的事情。   他刻意做出幻象,又将三花的脸印在灯上的原因只能有一个。   三花就是袭击他们的那个人。   他不知道陆柯词喜欢三花,为了确认他们能在第一时间把注意力放到那只失踪的三花身上,只能做出幻境,让他们察觉到那些尸体里没有三花。   邱岘跟着陆柯词,定能快速察觉到这是幻境,然后打破幻境,去笼子里清点猫的数量时便能肯定下来,三花不在里面。   最后再看到灯壁上的这张令人发寒的猫脸。   邱岘深吸了口气,瞥了眼陆柯词怔愣无措的脸,嘴唇动了几下,低声说:“三花是不是从来不亲近旁人,只亲近你?”   “……嗯,”陆柯词懵得一塌糊涂,邱岘开口之前那张恐怖的脸已经印入了脑海里,挥之不去,他疑惑不解,“他喜欢我,不可以吗?”   “猫哪儿来的?”邱岘问道。   “那只三花,”陆桓意走过来看见了灯壁上的那张脸,被吓得倒抽一口气,往后退了步,咽了口口水道,“两年前,陆柯词捡回来的。”   “捡回来的?”邱岘接着问。   “对,但是……”陆桓意显然也想到了什么,“当时就检查过,那只猫甚至没有开灵识,连我们说什么它都听不懂,怎么可能……”   “店里有没有三花的东西?”陆朴怀打断了他们,这会儿无意义的猜也没意思,“用它的东西来找找它究竟去哪了。”   “是,是三花袭击了他们吗?”陆柯词这会儿也反应过来了,他把视线从灯上挪开,盯着邱岘看,“是吗?”   “……还不确定,”邱岘说,“大概率是。”   “但是,但是,”陆柯词但是了很久也说不出什么来,他捏了捏自己的手腕,“柜台里有一个三花专用的逗猫棒。”   他买来之后只给三花用过,放在柜台那儿,谁都不让碰。   陆柯词深吸了口气,起身快步走到柜台那边,从里面摸出逗猫棒,递给陆朴怀:“找吧。”   陆朴怀点点头,容不得多犹豫,他的手快速地在身前掐了个诀,逗猫棒上还黏着属于三花的气息,被陆朴怀的法术凝聚成一股可见的红色烟雾,烟雾在空气中盘桓许久,忽地向下俯冲,猛地击在灯上后缓缓散去,几个人低下头,那张紧贴在灯壁上的猫脸已经没了踪影。   “……在,在灯里?”陆朴怀有些不可置信,他又调用起法术试了一次,这一次红色烟雾甚至没多犹豫,凝集起来的那一瞬间便冲向了灯壁。   “叶潜和炙停会不会也在灯里?”陆柯词咽了口口水,“他们被抓走了?”   “这是魂器,怎么可能容纳得下旁人,”邱岘不敢相信这个,“魂器独一无二……”   他话音未落,灯忽的闪了起来,淡黄色的光骤然刺眼,尹烛最先察觉到不对,他一脚踹飞了那张桌子,下半身变回巨大的蛇身,尾巴裹住几个人往外一拖便要逃走,但来不及了,光的速度远比他逃离的速度更快。   桌子飞起,灯却依旧悬浮在空中,那光像是要将他们吞噬进什么地方去。   邱岘一把抓住了陆柯词的手,被巨大的吸力弄得睁不开眼,陆柯词也抓紧了他,咬紧牙关喊:“邱岘!”   陆朴怀睁不开眼,整个身体都被扯着,恍惚间却瞥到一抹刺眼的红,来不及更多的反应便失去了意识。   光逐渐黯淡,一屋子的人没了踪影,笼子里一只布偶缓缓醒来,冲着开着门却空无一人的咖啡馆,疑惑地喵了一声。   宁静许久后,灯终于落回了地面,里面的光闪了几次后彻底熄灭,灯壁破碎。 第69章   “你为什么叫孟春?”阿岘坐在一颗巨大的石头上,风把他的发梢吹得卷起,他眯缝着眼睛,看紫藤花树下坐的人。   孟春坐在那里,头发插进泥土里吸取养分,脸上笑吟吟地:“句芒大人给的名字,我哪知道理由去,难道你知道你为什么叫阿岘?”   阿岘顿了顿,他抬手把贴着脸的那几捋发丝抓开,嘴唇合上,他扭过头看着河岸对面的四方神君跟喝多了似的打打闹闹地走过来,河水被阳光照出刺眼的鳞波,似乎有条鱼快速游过去了,或许没有。   隔了很久,阿岘忽地垂下头,低声问:“……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邱岘!”   “邱岘,邱岘!”   旁边传来的声音一声高一过一声,胳膊被人推着,邱岘感觉自己快被这人推着胳膊翻一面了,不太情愿地睁开眼睛,手下意识地抓了一下,却抓到一手沙,他怔愣了瞬,猛地坐起来,扭头看着旁边的陆柯词。   “……这里是哪?”邱岘有些没反应过来。他低下头,看着自己身下数不尽的沙,挑眉有些惊讶地叹:“是沙漠?”   “嗯,我们被灯带到沙漠里了,”陆柯词见他彻底醒神了才松了口气,跪坐在地上,“炙停的灯里是沙漠吗?”   “不知道,灯是他的魂器,里面究竟是什么样貌只有他自己见过,”邱岘环顾了下周围,除了沙子以外什么都看不见,没有陆朴怀他们的影子,“师父他们呢?我看见他们一起被吸进来了。”   “没见到,我没有见到他们,”陆柯词捏了捏自己的手腕,有些紧张地说,“我刚醒,把你推醒,没有看到他们。”   “别急,”邱岘深吸了口气,有些费力地站起来,“把我们全都抓进来肯定是想利用我们干什么,不会这么着急害他们的。”   “嗯。”陆柯词点点头,跟着邱岘站起来,手还是摩挲着自己手腕上那一小块的皮肤。   邱岘瞥了他一眼,张嘴想了想:“现在我们该往哪儿走?”   “不知道,”陆柯词说,“先去找师父,从这边走?”   说着抬起手随便指了一个方向。   邱岘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和其他地方并无差别,只是旁边的沙子土堆略微高了一些。   他点点头,又扭过头来盯着陆柯词看,陆柯词被他看得莫名其妙的,有些疑惑地抬起头与他对视:“怎么了?”   “啊,没怎么,”邱岘皱起眉,“……我有点儿走不动了,手脚都软。”   “……那休息一下?”陆柯词说着,摘下了自己的伞坠,轻声说,“我弄个草坪出来让你休息会儿好不好?”   他将伞变大了在手中握着,当真要用伞尖戳向地面,又觉得不对,身前有一阵急促袭来的风,带着浓厚的杀气,他抬起头瞪大了眼睛,邱岘的动作快得出了残影,只一瞬便掐住了他的脖子,猛地将人按在了地上,那本黑皮书出现在邱岘的肩侧,书页无风自翻,速度极快,里头像是要爬出什么怪物似的漫出一股令人不安的黑气。   “你是谁?”邱岘掐着他脖子的手愈发用力,表情却冷淡得吓人。   “……我?我,呃……我是,陆柯词,”他反手抓住邱岘的手,还挺顾及人物性格,没有用指甲抓邱岘,“你、你干什么……”   “放你妈的狗屁,”邱岘说着,书页里的怪物彻底爬了出来,那是只两眼通红,口中津液不断的怪物,“装得一点儿也不像。”   陆柯词能想起来做个草让自己休息一会儿?   在这种找不到师父也找不到师叔的陌生环境下,他不直接背着自己跑起来就算给面子了。   这人冒充也不冒充得像点儿,只学到了个皮毛。   估计是知道陆柯词一紧张就会摸手腕,却不知道他是在捻伞坠,这人跟手腕上长虫了似的使劲儿搓,都不知道在搓什么。   怎么了是觉得自己皮肤特别好爱不释手了吗。   假得邱岘都想翻白眼,这人被拆穿后却不恼,怔愣片刻后嘴角扯开一个狰狞的笑,书页里的怪物立刻朝他扑来,邱岘松开他,往后退出两步,周遭黑雾缭绕护住他的身体,那人俯身躲过邱岘召出来的怪物的巨爪,一个侧翻又往前俯冲到邱岘面前。   邱岘连忙往后退,黑雾挟着怪物一并朝那人打去,那人又是一笑,脸还是陆柯词的脸,但眼角和鼻孔里都开始流出漆黑的水,脸部皮肤下长出奇怪的脓包,怪物的动作很快,那人却在糟蹋完陆柯词的脸后整个人突然爆开,空气中留下令人作呕的臭味,再也不见他的影子。   怪物的攻击落了空,怔了下,随即抬起头瘪着嘴有些委屈地看着邱岘。   “……装神弄鬼的,”邱岘啧了一声,冲怪物说,“没事,不怪你,回书里吧。”   怪物这才慢慢化作一团黑雾,飘回了悬浮在半空的书中。   邱岘抬起手,将书收回后一屁股坐在了沙地上,他的手有些哆嗦,嘴唇也开始发白,从魂域里传出来的匮乏开始侵蚀他的身体。   有些反应过激,早知道这人就是装神弄鬼的话就不用书召邪祟来帮忙了。   邱岘深吸了口气,硬是坐在地上缓了许久,才把意识抽到识海里,冲六芒星那头喊了声:“陆柯词?”   那头却没有回应。   邱岘强撑着站起来,往方才那个假陆柯词指的方向看了一眼,仔细望过去才发现那里似乎有一个挺大的东西,不知道是什么,但邱岘没打算往那边去。   这里是炙停的灯内,但这里面早就被别的什么东西入侵了。他们潜伏起来,等待了一个所有人都靠在灯附近的时机,将他们全都抓紧灯里,一网打尽。   这种感觉真是非常的不爽。   有一种往前走多少步都在那个傻逼前任天帝的计算中的感觉。   邱岘又往那个挺大的东西那儿瞥了眼,转过身,朝着完全相反的方向走了过去。   得先想个办法找到陆柯词。   “这里很多前任天帝弄出来的幻象,”景栖一边说着一边挥手打开一个冲他们打来的水球,水球被打落在地也不散开,反而是变成一团漆黑的气,带着一股恶臭四散开来,他侧过头看着陆朴怀,一字一顿地说,“小心点。”   陆朴怀没理他,手里握着剑一步一步快速朝前走着。   周遭有数不清的各种元素的球朝他们打过来,最过分的是木灵根的元素球,打过来之后景栖把它打开,从里头硬是生出无数杂草来缠住两人的脚,景栖还得放火把它们都烧个干净。   这些东西在刻意地阻挠我们前进。   陆朴怀想。   前方一定有什么东西,或者说是以这样的方式来让人做出“前方一定有东西”的错误判断,引导人完全走一个相反的方向。   但已经往前走了,只能继续走下去。   这破地方恐怕是前任天帝设下的局,目的只有陆柯词的灵力。   “这些东西不是真的元素球,”景栖还在说,“都是幻像。”   陆朴怀停下了脚步,往旁看了眼,旁边依旧是一大片沙漠,但空气中却传来了与那些恶臭不同的味道。   景栖在这时候扯了扯他的衣摆,语调没多大起伏地说:“我为了保护你才跟到这里来,你理理我。”   “闻一下,”陆朴怀没空搭理他的邀功,抬手往那边一指,也没看他,“那边什么味道?”   景栖往他指的方向走了两步,皱起眉:“血的味道。”   是血的味道。   但混在这一大片元素球炸开后的恶臭里显得不那么明显,是有人故意混乱他们的嗅觉和感官。   陆朴怀握剑的手紧了紧,飞身起来在空中舞出几个漂亮的剑花,剑气拨开臭味,将所有的元素球都打开又不至于将它们打破,空气中的味道终于彻底淡开,不多时陆朴怀闻到了景栖口中的血的味道。   “厉害,”景栖面不改色地鼓鼓掌,还想再说两句却发现陆朴怀根本没看他,只好认真确定了一下血腥味传来的方位,冲着一个方向指了指,“那边。”   “……嗯。”陆朴怀应了一声,拎着剑快步冲那边走了过去,景栖连忙跟过去。   这片沙漠似乎也是幻境,天空万里无云烈阳高挂,却没让人感受到多高的温度,陆朴怀一路跑过去汗都没出,地面的沙却是滚烫的。   凑得越近血腥味变越弄,陆朴怀看着地面那些黑红的血被干了许久的沙吞噬,快速凝成土块,他抬起头看向血的源头――陆柯词站在一大堆尸体的上面。   每一具尸体的脖颈都被切开,血喷涌而出,沾得陆柯词的裤腿,手和脸上都是,他却像是没有察觉到似的,蹙着眉烦躁地看着远方,陆朴怀往前走了一步,喊:“陆柯词!”   陆柯词的眉头蹙得更紧了,他缓缓扭过头来看着陆朴怀,握着伞的手猛地收紧,陆朴怀从没见过他用这么快的速度将伞骨全部抽出,十六根伞骨剑漂浮在他的周围,和陆柯词一起走过来。   陆朴怀忽然瞥见那些尸体中有好几具尸体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   “你是谁?”陆柯词歪着头看他。   “……我是你师父,”陆朴怀瞪着他,“不然还能是谁?”   陆柯词没说话,地面却震动起来,几根藤蔓破地而出,卷起尸体堆里和陆朴怀长得一模一样的那几具尸体往陆朴怀面前一送:“他们,都说是我师父。”   景栖平白见了这么多陆朴怀的尸体,脸色当即沉下来,陆朴怀头都没回手却往他身前一拦,示意他别冲动:“你希望我怎么证明?”   陆柯词还是歪着头,他的瞳色似乎深了些,像是被这些血印进了眸底:“……你为什么从来不在我面前说脏话?”   “因为你七岁的时候听过我说脏话,就那一次,学会了,记在记事簿上还记住了,”陆朴怀提起这事儿就有些无语,“后来师门过年会,你师祖让你上去表演个节目,陆桓意鼓励你大声说出你心底最想要表演的东西。”   然后七岁的陆柯词顿了挺久,问:“心底,最想要,的东西?”   “嗯啊,”陆桓意打了个响指,“不会唱你说一段儿也行。”   “哦,”陆柯词面无表情地点点头,凑到麦克风前,深吸一口气,铿锵有力道:“操你们妈我不想演!”   陆朴怀一脸无语:“后来我被你师祖拎过去打了三天三夜。”   陆柯词怔了下,似乎是在脑内确认了的确有这件事,他有很模糊的记忆,被二师叔祖抓过去训了好久说不着说脏话。确认完后他表情才柔和下来,不像平常那样,陆朴怀觉得他有些不对劲,低头一看,他手腕的手链抖得不成样。   “是师父,是师父,”陆柯词点点头,将藤蔓撤了回去,“是真的师父。”   “……你下手还挺重,”陆朴怀走过去拍了拍的肩,玩笑道,“他们和我一模一样,我这么帅一个人你都舍得下手杀啊?”   “不是我……”陆柯词话还没说完,远处又跑过来一个人,那人和邱岘长得一模一样,快要跑到几人面前时喉咙却忽然裂开一条巨大的缝,血如泉涌,等他跑到陆柯词附近的时候已经濒死了,却还在望着陆柯词笑,“我……我带你去拿星星,走吧,我们去拿星――”   话没说完,整个人便失去了意识。   陆柯词用藤蔓把尸体拎起来放到尸体山上堆好,陆朴怀听见他在说话,语气极轻,也没什么表情,但握着伞的手却用力到青筋凸起:“我生气了,我真的生气了。上次就用你们死了来吓唬我,这次还要吓唬我,我真的好生气了。” 第70章   这一大堆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尸体处理起来有些麻烦。   陆朴怀深吸了口气才放出火来,将“自己”和“邱岘”的尸体都烧掉,陆柯词抱着膝盖坐在旁边,景栖陪着他,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反正陆柯词的表情还是有些说不出的怪异。   那些尸体被烧毁后连渣都没剩,说到底他们并未拥有真正的人身,在火焰之中化作几团黑气,又被陆朴怀操纵着火将黑气彻底吞噬了,那一片引导着他们找到陆柯词的血迹都消失不见。   他处理完这些才扭头去找陆柯词,几步走过去蹲在他身边拍拍他:“好点儿没?”   陆柯词抬头看着他,抿着唇不说一句话。   陆朴怀扯着嘴角笑了:“是不是要我抱抱你啊?”   “……不是,”陆柯词摇摇头,他捻着伞坠深吸一口气,又摇了次头,“不要抱。”   “我不会死,”陆朴怀捧着他的脸,很认真地说,“邱岘也不会死,你要学会冷静地看待问题,在看到幕后的人之前要一直冷静。”   陆柯词咬着唇没说话,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抬起手,握住陆朴怀的手腕,迟疑着点了点头。   他知道陆朴怀不会死,也知道邱岘没那么容易死,但看着那些人一个一个倒在自己面前的时候还是抑制不住地恐惧。   那让他在一瞬间回到几天前那个梦里,血和雨的腥气混着冲进鼻腔里,心脏胀得发酸又发麻,下一刻就要从身体里裂开一样。   陆柯词又怔了会儿,忽的想起什么似的,和陆朴怀说:“我来过这里。”   “嗯?”陆朴怀站起来,冲他伸出手。   陆柯词被他拉起来,左右环顾了下,余光瞥见不远处有一个正在朝这边走来的黑影,那影子太熟悉了,他几乎一眼就可以辨别出那是邱岘――但那是真的还是假的?   “上次我在梦里,梦到你们死了的时候,”陆柯词盯着那个影子,刚挂上去没多久的伞坠又被他扯下来,“邱岘告诉我那是梦之后,我就掉到了这片沙漠里。”   “然后呢?”陆朴怀低声问。   然后?   然后的记忆有些模糊,陆柯词只记得当时自己浑身都疼得厉害,识海倾倒翻涌,记忆在这里断了线,再睁眼便是看见邱岘闯入自己识海的时候。   此时那个邱岘已经看见他们了,快步朝着这边走过来,喉咙没有莫名其妙地裂开一道口子,但陆柯词之前也遇到几个能和他完整说几句话的,还不能贸然相信。   他刚醒来的时候就是一个假的邱岘守在自己身边,说不出是什么原因,陆柯词就是觉得他是假的,有一种说不出的违和感。   结果没走多远,假邱岘便自己死掉了,是腹部被剖开一道巨大的口子,血淌了一地,还溅了他一身,陆柯词花了很长的时间才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那个,”陆柯词此时却无法肯定,那个朝他们走过来的邱岘停在了不近不远的距离,警惕地打量着这边,他扭头问景栖,“也是幻象吗?”   “不知道,我有点儿判断不出来,”景栖眯缝着眼睛看了半天,“你在双星鉴里喊他一声不就知道了么?双星鉴只有你们俩能用,幻象复制不到那一步。”   “可是之前都没用,”陆柯词拧着眉毛说,“我醒过来的时候就在星星旁边喊过了,没有回应。”   而且六芒星的中央再度闭合――他们这次重启六芒星后总是遇到这样的情况,在一些很奇特的情况下六芒星就会闭上,无法传递声音,也无法穿到对方的领域去,怪得很。   “你再试试?”景栖有些犹豫地看着那个邱岘,“我……实在判断不出来。”   那个邱岘的身上像是蒙了一层灰布,叫他无法判断,这是景栖进入这里之后从来没有过的感觉。凤凰眼明,识幻象破迷阵,不应当在这种时候分辨不出那个邱岘到底是真是假。   陆柯词听了他的话,还是分了一缕意识到识海里去,没报太大希望地冲着六芒星轻声喊:“邱岘?”   邱岘有点儿分不清对面那三个人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   在遇到这三个人之前他还遇到了两个假的陆柯词,一个比一个假得离谱,有一个甚至模仿其了陆柯词说话不太顺畅的时候,结结巴巴断句十分奇怪地说了还没两句就被邱岘打开了。   这会儿却没多大精力去分辨那几个人是真是假。   他耗费了太多法力,又有一点那天四肢无力得下一秒就要昏睡过去的架势了,只能停留在一个方便逃跑的距离,警惕地望着他们。   魂域里忽然传来一声有气无力地喊,邱岘一怔,立刻分出意识沉入魂域:“陆柯词?”   那头顿了一会儿,激动起来:“邱岘!你能听见了吗?”   “你在哪?”邱岘的手指蜷起来又松开,“和师父们在一起吗?”   “……嗯!那个是你吗!我看见你了!是你吗?”陆柯词瞪着邱岘,往前跑了几步又停住,不太相信地重复问,“是你吗?”   “你是不是朝着我跑了几步……对,是我,”邱岘松了口气,两个人见着面了还得反复确认的场面实在有些傻逼,但不得不防范,“你见到了很多个我的幻象,对不对?”   “嗯嗯,”陆柯词在识海里慌慌张张地应,一确认下来那是真的邱岘便立刻冲着他快步走了过去,最后干脆跑了起来,陆朴怀和景栖跟在身后,有些无奈地看着他的背影,陆柯词还在和邱岘说,“他……那个坏人,弄死了好多个你,还弄死了好多个师父。”   “那我们弄死他,”邱岘没力气了,却依旧朝着陆柯词走去,步子越来越快,“丢到油锅里炸个十几圈。”   陆柯词顿了顿,笑了出来,他这会儿表情才真正的放松了许多:“要先去找小师叔和尹烛师叔哦,还有炙停和叶……”   “不对,别过去!”景栖瞪大眼睛,忽然停住了脚步,随即猛地朝着陆柯词冲了过去,他脚用力一蹬,脚下迸出一团火光,将他整个人都朝前推去,手中蓄出无数火焰,另一只手试图抓住陆柯词。   就在景栖开口的一瞬间,陆柯词像是跑进了什么地方,周围的空气像一面水墙般泛起涟漪,温度骤然降低,浑身都有冰锥紧贴似的难受,一只漆黑的手快速从空中伸出,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   陆柯词一愣,立刻要调动起灵力来逃脱,可他刚动了这个念头,身上便有淡绿色的光被黑手吸走,只一瞬陆柯词便丢失了全身的力气,四肢发软。   邱岘甚至没有听见景栖那句别过去,他们以为见了彼此便安心了,警惕性放低不少,让那只漆黑的手有机可乘――他死死攥住了邱岘的手腕,把他猛地往前一拽,邱岘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踉跄几步,跌进空气墙中。   景栖步伐极快,手指抓住陆柯词的衣摆,另一只手的蓄起一个硕大的火球用力朝着空气墙砸去,火焰却在触碰到那面空气墙的一瞬间被凝固,陆柯词的衣摆也被切开,景栖抓了个空,却仍旧在愣神。   “陆柯词!”陆朴怀拎着剑快步冲上来的时候陆柯词已经没了影,对面的邱岘也被抓紧了空气墙中,他往前几步走过去,哪有什么空气墙,他在陆柯词和邱岘消失的地方来去自如,寻找不到任何的阻碍。   操。   他甚至没看清究竟是陆柯词和邱岘被抓到了什么地方去!   空气墙?哪他妈来的空气墙?!   陆朴怀咬紧牙,从兜里摸出几张符来,景栖看了一眼,抬手拦住他:“别着急,孟春还没完全恢复神魂,他不会这么急着杀他们。”   “……万一这次抓过去就恢复了呢?!”陆朴怀手里皆是威力大得能炸了这个地方的符咒,他的手有些抖,“那个时候如果我不在,那就完了……”   “你比我们每一个人都清楚,”景栖握住了他的手腕,陆朴怀少见地没挣开让他顿了顿,过了会儿才压低了声音,“还没有脱离我们的预料,冷静点。”   陆柯词感觉自己要冻死了。   睫毛和眼珠都要被冻住,嘴唇上更是凝了一层霜似的,手被那只黑手抓住还没力气挣脱,整个人都在往下坠落。   旁边的邱岘和他一样,两个人在一片漆黑的地方坠了许久手腕上那只手才松开,陆柯词深吸了口气,硬是挪着僵硬的手取下了自己的伞坠,缓慢地将它变大,指尖一勾,藏在伞里的一缕绿光缓缓飞了出来,护住了邱岘的身体。   合拢时折叠的伞面翻飞,成为了在这一片黑暗中除了风声以外唯一的声音,陆柯词不知道自己往下落了多久,直到身体开始回暖了,他才有力气睁开眼睛。   映入眼帘的是一幅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景象。   硕大的紫藤花树在左侧,身前是那条清澈见底的河,里头有鱼、有水草、有各种各样的生物在随着水的流动和晃动,河的对面是那片树林,陆柯词看见了树林后面依旧是一片沙漠。   这也是幻象么?   陆柯词坐起来,将不知何时变小的伞坠挂回手链上,左右环顾,最后在紫藤花树的另一侧找到了邱岘。   邱岘也刚刚转醒,望着周遭的环境有些懵,一扭头对上陆柯词的视线,顿了顿,从魂域的六芒星侧问了一句:“陆柯词?”   陆柯词松了口气:“是我。”   “这里是……”邱岘觉得这里眼熟得很,他怔愣着,停顿了许久,抬手指了个方向,“孟春就住在哪里,对不对?”   陆柯词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那是河岸边不远处,有一栋木屋,但他无法回答邱岘,抿着唇反问道:“这里是幻境吗?”   “……不知道,啧,装神弄鬼的,”邱岘回过神,有些烦躁地站起来,“他到底想干什么?”   陆柯词却没有回答他。   他身后的紫藤花树颤抖起来,掉下无数的花瓣,落在陆柯词身上,邱岘连忙把人往自己怀里拉,连带着退出好几步,紫藤花树下的土壤却松动了起来。   邱岘接连往后退了几步,怀里的陆柯词一动不动,眼瞳失了神,他的脚被紫藤花瓣拧成的一股细绳捆住,连带着邱岘也一块儿带到了树前。   土壤之中缓缓升起一颗土黄色的宝石,绽着刺眼的光,陆柯词终于有了反应,他抬起手,轻轻触碰到了那抹光的瞬间,耳朵内忽然响起一声嗡鸣,连带着雷鸣和雨声,还有谁歇斯底里地吼,一并传进了脑海之中。   邱岘急得将书召唤出来,书却在现形的那一瞬间掉落在地,黑色的封皮失去原本的光泽,邱岘使不出一点儿法力。   他的脑海里莫名其妙地传出许多声音,紫藤花藤缠住他的脚踝与左手小指,一缕黑色的光缓缓通过花藤缓缓传进他的身体里,脑海中。   两个人彻底失力倒下,尘封的记忆悉数浮出水面,识海和魂域内,两条不同速度流淌的河同时禁止了下来。   那藏匿在空气中的人终于完全露了形,他浑身漆黑,连眼球都是黑的,他缓缓走到紫藤花树下,手指轻轻一勾,陆柯词识海内阵法转动,无数灵气爆发而出,土黄色的宝石镶进阵法最后一个凹槽,灵气像一缕烟,被那人悉数收进体内。   六芒星已经亮起的四个角依次掉下一滴水珠,滴进河水之中,陆柯词毫无阵法启动的感觉,只依稀听见有人说:“句芒大人,第十二位神族诞生了,是您亲手创造的。”   高大的男人回过头,他长相凶恶,怀里倒是抱着一簇与他一点儿也不相符的花:“我哪来的空去创什么神族,别胡说。”   仲春面无表情地从身后拎出一个四五岁的小孩儿,小孩儿被他拎着,手脚胡乱挥舞,却没露出什么惧怕的神情。   仲春道:“是您创造的,他的法术与我们同根。”   “……啧,我怎么不知道,”句芒放下那簇花,往衣服上蹭了蹭手里的泥,抬手在小孩儿眉心轻轻一点,小孩儿身上当真绽出与他们同根的绿色光芒。   “请您赐名。”仲春说,“既是您创造的,他便是我的弟弟了,是有资格与我们一同待在天启的。”   “什么时候弄出来的?怪了……哦,赐名,赐名……”句芒看着仲春那一板一眼的模样就头疼,他摸着下巴想了半天,最后敷衍道,“就叫孟春吧。” 第71章   记忆像烧开的水一样翻滚着往上冒,争先恐后地涌进脑子里,又被扯成线状般有序地铺好。   陆柯词没了前几次那样和石头融合时的疼痛,身体被紫藤花覆住大半,全身上下没由来地放松,他能感觉到邱岘就倒在他的身边,但耳畔却是另一个人的声音,人影,背景,逐渐浮现在他的脑海里。   “啊,这个天地初开的时候啊,被分成了六界,这个六界呢……”句芒拿著书,皱着眉颠来倒去地念,“六界就是六个界,还生了十二个异兽,还有几个古神,具体是几个我也不记得了,好像有四五个吧。”   “天地是谁?”孟春趴在桌子上,石凳对他来说有些高了,他晃晃腿,有气无力地问,“他好能生,为什么要生这么多个?”   句芒愣了愣,对面前这小孩儿一连串的问题有些无言以对,过了会儿才说:“天地是天和地。”   “那天和地为什么要生这么多个?”孟春接着问。   “嘿,你这小孩儿,”句芒把手里的书一合,瞪着他,“哪来这么多问题。”   孟春一瘪嘴,趴在桌上晃着脑袋,手指轻轻勾着句芒搭在桌上的手:“我不想念书,你带我去玩儿好不好。”   “又不想念书,待会儿仲春来了又要骂你,”句芒也有些头疼,“你来天启也有两三日了,怎的什么都记不住,莫不是个傻的?”   说完他又自己否定自己:“不应该啊,我造出的神族,不应该是傻的啊……”   “你才是傻的,我都记住啦,”孟春瞪着他,“天地分六界,生十二异兽又降五位古神,你这几日翻来覆去只念这一段,我早就记住了!”   “那你还问!”句芒也瞪他。   孟春顿了顿,挠挠脸笑了下,手伸过去抓住他的胳膊:“那你带我出去玩嘛……”   句芒把胳膊抽回来,结果孟春根本没想撒手,使了好大力气扒拉着他的胳膊,硬是被带得脸都挫在了桌上,句芒被他逗乐了,手里的书一丢:“行,你想去哪玩儿?”   孟春还是拉着他的胳膊,抬起头整张脸都皱起来:“好痛……我想去人界,仲春来找我之前我就是在人界的。”   “那咱先说好了……”句芒还没说完,孟春立刻接上话,“不告诉仲春!”   句芒满意地点点头,憋半天憋出一句:“孺子可教!”   “快走!”孟春直接爬上桌子,就着抓着句芒胳膊的姿势爬进他怀里坐好了,他个子小,句芒生得高大,坐他怀里时像句芒揣了个布娃娃似的,句芒无奈地笑了笑,一条胳膊搂着他,脚下一步千里,眨眼儿间到了天启界边缘。   界与界之间的衔接是由九百九十九阶云梯组成,句芒懒得一步一步下楼梯,干脆往旁一跳,带着孟春直直朝着人界掉了下去。   孟春捂住眼睛,又悄悄留出两道缝,小心翼翼地往下看:“哇啊――好高――”   “人界此时是夜晚,你打算去玩儿什么?”句芒减慢了下落的速度,他不确定孟春能否承受得住穿过界阶时的阻力,“还是就想去溜达两圈儿?”   “我在人界有家的,我要回家去,”孟春小声说,“要回家了。”   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去到人界的,但有记忆的时候已经住在了一户带着小院儿的婆婆家中。婆婆独身一人,孟春便陪着她,陪着她好久好久,久到孟春自己都不记得时间了,直到有一日仲春来说,要带他回到真正的家中去。   “婆婆想了很久,说让我随仲春去,”孟春还是捂着脸,但没刚才那么怕了,浅色的眸子盯着越来越近的地面,眼中的期待愈发浓重,“但是我走了还可以回去嘛,婆婆肯定很想我的,她还给我起了名字,说是在树下见了我,捡回家去,便叫我阿枧,比孟春好听多了……”   句芒嘴唇动了几下没说出什么,直到快到地面了,他才问:“在哪?”   孟春掌心一合,松开后掌心中飞出一颗闪着绿光的光球,光球往前飞去,孟春指了指那边:“跟过去就是。”   句芒落到地面,快步跟上光球,最后在一座山脚下找到了孟春说的那户小院。   夜深了,屋内却未灭去烛火,里头亮堂得很,孟春从句芒怀里跳下来,扭头冲他说:“你要不要一起来?”   “我便不去了,”句芒指了指自己,他生得高大,一看就不是什么正常人,“免得吓到你那位婆婆,我在外头等你吧。”   孟春点点头,开开心心地翻进了院子,用藤蔓从门缝钻进去推开木锁,踏进了屋内。   句芒的表情却有些凝重。   此处荒凉,阴气四溢,杂草都难生一根,阴气至浓时便是死气,那木屋内已隐隐泛出死气那种至浓的黑。   他叹了口气,随意找了个地方坐下,余光却瞥见有一缕黑烟钻进了屋中。   孟春进了屋,瞥见婆婆已经躺上床,动作便轻了不少,但烛火亮着,他不知道婆婆究竟睡没睡,小心翼翼地往床边挪,身旁却不知什么时候多了缕黑烟,那黑烟比他高出不少,颜色却淡得厉害。   孟春不知道这是个什么玩意儿,便竖起食指放在嘴边轻轻嘘了下,又摆摆手,叫他离远些,黑烟像是看懂了,听话地窝到角落里去不再打扰。   床上的婆婆似乎有所察觉,她睁开眼睛,转过身往后看了眼,有些惊愕地瞪大了眼睛,随后缓缓坐起来:“阿枧?怎的回来了?那些人待你不好?”   “婆婆!”孟春兴奋地喊了一声,扑上床去的时候把鞋子蹬掉了,熟练地窝进被子里,“那些人待我可好啦,还给我起了新名字,不过我还是觉得阿枧好听。”   “……好,那就好,”婆婆回过神,掀起被子把他的脚裹住了,又搓搓他的脸,“那怎么回来了?”   “我想婆婆,太想婆婆,句芒就带我回来了,”孟春见了她,眼睛都亮闪闪的,“句芒好高好大,不敢进来怕吓到你,教我念书还总教那一段,但是他很厉害,仲春都叫他大人,但我不想叫他大人,他一点也不像大人。”   “像是个有意思的人,”婆婆笑了,她别过头去咳嗽两声,又问,“句芒是你的父亲?”   “是吗?”孟春挠挠脸,十分娴熟地往婆婆腿上一靠,挽好的头发都被他蹭散了,“我不知道,他说他不知道怎么把我弄出来了,可能是手滑。”   婆婆止不住地笑,孟春总觉得她的精神没有他走时那么好了,脸色也不好看,这会儿和孟春多说了几句才好起来了些,眼神里也有了光。   孟春几天不见她,肚子里有说不完的话,他说个不停,婆婆便安静地听,过了许久,她又咳嗽了几声,道:“那位句芒,是不是在外头?你叫他进来好不好?”   “他真的好高,有五个,七个我那么高,”孟春趴在床上,问,“婆婆不要被他吓到。”   “去叫吧,我有话和他说。”婆婆揉了揉孟春的头,看着他坐在床边穿好了鞋,一路连蹦带跳地出去了。喉咙里的痒再也抑制不住,她捂住唇猛烈地咳嗽起来,几乎喘不过气,她咳到干呕,角落里那缕黑烟终于动了。   他熟练地分出自己的烟雾,绕住茶杯,倒了杯茶水来递到床前,婆婆看了他一眼,摇摇头,他又把茶水放到一边,再次窝到角落里去。   不多时孟春带着句芒进来了,他指着句芒对婆婆说:“看!他好高!”   婆婆抿着唇笑:“阿枧出去玩会儿好不好?我有话同句芒说。”   “我听不得吗?我不插嘴也听不得吗?”孟春蹲在床边,扒拉着床沿,婆婆没第一时间应他他便懂了,点点头,“那我出去等哦。”   说罢便朝着门外跑去,角落里那缕黑烟依旧窝着不挪窝,句芒在屋里扫了一圈,最后视线落在那黑烟上,一顿,黑烟也顿住了,过了会儿慢条斯理地出了屋子。   婆婆没说话,她听着屋外传来的属于孟春的脚步声,确认他走远了,才轻声说:“您别凶他,那孩子虽看不见面貌,却待我不错,不是什么坏人。”   句芒几乎是瞬间反应过来,看着婆婆:“您能看见那缕黑烟?”   “将死之人了,”婆婆笑了,“是能看见那些东西。”   “你叫什么名字?”孟春坐在一个木桩上,看着面前的黑烟。   外头风大,那缕黑烟一个不留神就要被风吹散似的,看的孟春心惊胆战,连忙换了个避风的位置,又问:“你不会说话吗?为什么不回答我?”   黑烟跟着他挪到这儿,半个音节都发不出来,也不知道是不是不稀罕理他,总有种要往屋里去的意思。   孟春等得无聊,只能找他搭话:“你没有名字吗?”   黑烟在他面前顿了许久,才从烟雾里传出一声嘶哑的声音:“没有。”   “那你好可怜,”孟春蹲下来,手掌轻轻按在地上,荒凉的地面上立刻长出不少绿草,还从里头冒出几个花骨朵,他咂了下嘴,说,“我有两个名字呢。”   黑烟懒得搭理他,一直试图往屋子里探。孟春便也不说话了。   过了挺久,句芒才推门出来,喊了声:“孟春!”   “哎!”孟春从墙角跳出来,“在呢在呢。”   “你近两日就呆在这儿吧,”句芒弯腰揉了揉他的脑袋,瞥了眼躲在墙角的黑烟,“和婆婆玩儿,过阵子我来接你。”   “真的吗?那仲春怎么办?他会不会打你?”孟春说着,已经开始往屋里走了。   “……不会,”句芒低声说,“好好照顾她。”   孟春认真地点点头,冲句芒挥挥手,非常果断地关上门,又几步窜回了床上。   那缕黑烟又从门缝里钻了进来,孟春看着他缓缓到了桌边,又拿起那杯茶朝婆婆递过来,婆婆这次接了,笑着和他道谢。   “婆婆能看见他吗?”孟春指着黑烟,有些惊讶地看着婆婆。   “能啊,你走后他就来了,是个好孩子,”婆婆喝完那杯茶,黑烟又把茶杯放回了桌上,“可惜不爱说话。”   “也没有名字,”孟春打了个呵欠,“婆婆给起一个吧。”   黑烟动了起来,一阵一阵地翻腾着,似乎有些不满。   “我看他跟你倒是有缘,刚来那几日对你那些布偶感兴趣得很,给他买了新的也不要,就守着你玩儿过的那些,”婆婆把孟春抱到被子里,“不如你来起一个。”   “我不会起名字的……”孟春坐在床上,看着黑烟,想了想,“婆婆在树下遇见我,叫我阿枧,我在山下遇见你,叫你阿岘好不好?”   黑烟还是守在桌子旁边,淡淡的一缕,烛火都穿透他的身体,过了会儿,孟春才听见烟雾里传来沉闷沙哑的一声:“好。” 第72章   孟春其实还挺怕仲春突然跑下来,又要逮着他回天启的。   但句芒回去后不知道和仲春说了什么,始终都没瞧见仲春的影,孟春乐得自在,拉着婆婆说了好些天启上的事儿。分别两三天,他便有说不完的话,跟在婆婆后面念经似的一秒都不停。   阿岘总是一幅会被风刮跑的样子,白天的时候也不肯出门,窝在屋子的角落里有些显眼,孟春便跑过去蹲在他面前:“你要不要和我出去玩儿?”   “不。”阿岘说着,又往角落里窝了窝。   孟春想拽他起来,手伸过去却穿过他的身体,像是发现了什么好玩儿的东西似的瞪大了眼睛,手抽出来又探进去,在烟雾里摸摸转转:“好凉!”   阿岘被他摸得不舒服了,将全身的烟雾都挪了窝,跑到另一个不见光的地方去藏着。   孟春搓搓手跟过去,问:“你是不是不能见光?”   阿岘没有脸,也不知道他的声音到底是从哪儿发出来的,不好猜测他的情绪,但他每次应答的声音都哑得厉害,过了一会儿才告诉孟春:“我是鬼,不能见光。”   “人死便是鬼,我见过鬼,他们都有脸,和你不一样,”孟春蹲在他面前,问,“你也死了吗?怎么没有脸?黑乎乎的……”   阿岘简直想不通他哪来那么多问题。   见了个喊不出名字的鸟要问,吃饭的时候嘴也停不住,看见个蚂蚁都是好奇的,烦人得要死。   他沉默了多久,孟春便目不转睛地盯着看了他多久,不知道想从那团黑烟里看出什么,阿岘又往里缩了缩,才不情不愿地答:“我是鬼族,和人死后的鬼不一样。”   “不都是鬼吗?”孟春问,“都是鬼啊。”   “……不一样,鬼族和鬼,不一样,”阿岘不知道怎么和他解释,这两者之间天差地别,鬼族是阴气凝聚而成,鬼只是人死后的魂魄,他顿了半天,道,“鬼族比鬼多了一个字,所以不一样。”   孟春一愣,手指蜷起来握到宽大的袖边,将信将疑地点点头:“懂了。”   懂个屁。   阿岘懒得理他,正准备飘到别的地方去的时候孟春又开口了,他大概是蹲累了,扯了个小木凳过来坐着,手肘撑着膝盖又说了好多话,阿岘捡些好回答的回答了,大多时间都保持着沉默。   婆婆近日无事可做,她这里算是村子末尾,偶尔也会有几个孩子跑到这边来玩儿,但大多时间都是安静的。她坐在院子的竹椅上,摘了些这几日忽然长得旺盛的草来,编了两个草环,走进屋子里去,给孟春和阿岘一人戴一个。   阿岘虽是烟雾,却能根据自己的想法来控制和触碰物品,譬如此时他想要接受婆婆的草环,草环便安安稳稳戴在了烟雾最上头。   孟春看着他笑:“怪怪的。”   “今晚吃鱼好不好?”婆婆也笑着把他抱进怀里,“句芒大人托人送来好些鱼肉,都要吃不完了。”   “婆婆怎么也叫他大人,他一点也不像大人,”孟春摇摇头,抬起手,用食指和拇指比出一点点距离,“这么点点也不像。”   “我们阿枧最像大人了,快些长大,”婆婆说,“我倒是想看看你长大后是否还像现在这样好看。”   “好看的,阿枧最好看,长大更好看,”孟春很是认真地点点头,又看了眼阿岘,扯着嘴角笑,“阿岘脸都没有,看不出来好不好看。”   阿岘不理他,他便扭头去和婆婆说话。   在人界的日子比在天启界的日子畅快多了,没人管着,也没人逼念书,孟春白天跟着婆婆从村尾走到村头,婆婆精神不好的时候他便自己拎着竹篮去买婆婆要买的东西,村里的人都认识他,觉得他好玩儿,总爱逗两句。   晚上阿岘能出门了,他们俩便到山脚下的树丛里去抓蛐蛐儿,不准用法术,谁捉得最多谁赢,孟春玩儿得一身汗,回去自己沐浴后爬上床,挨着婆婆说好久的话才能睡得着。   婆婆无事可做便喜欢呆在院子里编花环,孟春搬着凳子坐在她旁边,一边悄悄让婆婆脚边的花草生得旺盛,一边捧着一大堆花花草草学着编。   他手小,又没有婆婆手指那么灵活,把两根草拧成烂了也没能编成好看的环,干脆把膝盖上的草往旁一丢,婆婆看过来的时候他还张开手,坦诚地说:“编不来,我不学了。”   婆婆便笑,捡起他丢掉的草,柔声道:“花环草环的不算难,你若是肯安下心来,定是能做成的。”   “不行不行,我的手指小小的,绕不过来,”孟春把手张开她看,“我编不好。”   婆婆放慢了速度,问道:“你编花环是想送给谁的?”   “送给阿岘,”孟春答得爽快,“他见不得日光,定没见过这么多的花。”   “那你便想啊,要送他东西定是要对他好,既要对他好,怎么一点耐心都没有?”婆婆说着,手里已经编好了一个花环,她轻轻地放到孟春头上,“编花环的时候,把你的静心和心意都编进去,他收到的时候才会开心,阿枧编了半个都没有,里头没有一点心意,说放弃就放弃了?”   孟春怔愣了会儿,抿着唇从婆婆膝盖上拿了些花草过来,慢条斯理地编,嘟囔道:“没有放弃,只是累了,歇息一会儿。”   阿岘躲在屋子里,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   孟春自从听说他见了光便会灰飞烟灭,再也不存在于世间后便在白日封死了所有的门窗,连个缝儿都用草堵住了,还好他不需要呼吸,不然能被孟春闷死在这里。   他将烟雾铺散开,肆意飘荡着,这种形态让他最为舒服,但也因着平日里婆婆会时不时推开房门,不能摊开,他只能窝在角落里避免被阳光晒到。   这么一想孟春来了还是有好处的。   他听见了脚步声,急忙将烟雾收回来,快速躲到角落里去,下一刻门被推开,孟春开开心心地走进来,径直跑向阿岘:“我编了这个,送给你。”   说着递上一个还没自己脖子粗的花环,编得糙,还有几根草根露在外头没能编进去,他却一点儿没觉得害羞,还试图往阿岘最上头放,阿岘往后飘了飘:“这么小,怎么放?”   “你又没有头,怎么不能放?”孟春盯着他,一脸理所应当,“顶着不就行了么?”   阿岘好一阵儿没出声,等婆婆端着凳子进来了,他才从烟里分出一大缕,缓缓蓄在一起,竟然变成了手臂的形状,他把花环戴在手腕上,又在孟春惊讶的眼神里将手收了回去。   “你有手!”孟春喊道,“是不是还有头,有脸?你有人型,为什么不变出来?”   阿岘等他问完了,才慢悠悠地答:“费力气,不想变出来。”   “婆婆!”孟春根本没听进去,扭头扯开嗓子喊,“阿岘长手了!”   婆婆笑得不行,带着孟春去洗手后开始做饭。   孟春再次回到婆婆家的时候是春末,句芒说让他在这儿待几天却没确切地说到底待多久,夏初的时候孟春还有些担忧,怕第二天句芒或者仲春就来接他回天启,可直到夏末他们都没来,孟春也逐渐将天启的事儿抛在脑后。   婆婆的身体越来越差,孟春每隔一天就得去村口给她抓药,带回来熬,久了以后身上都沾了股药味,婆婆说他臭了,他说婆婆不臭就好,心底却想,婆婆什么时候才能好?外头的花都快枯完了。   可婆婆一直好不起来,她睡着的日子越来越长,夏末的时候还病重了,请大夫到屋中来看,大夫又写了张长长的药单,上头的字孟春一个也看不懂,只能去按着抓,回来熬给她喝掉。   她清醒的时间像白天一样越来越短,孟春端着凳子坐在她床前守,有时候趴在床边睡着了,再醒来时婆婆也醒了,催着他去吃饭。   阿岘用烟雾缠着饭菜端过来,孟春端着碗坐到床边,把粥一口一口喂给她喝掉了,才去桌边飞快将饭扒拉完。   秋季多雨,傍晚时分天边便泛起火烧似的红,入夜即刻下起大雨,阿岘站在院子里一动不动,雨从他的身体穿过去,孟春不知道他在干什么,便站在屋檐下大声嚷嚷:“淋雨很好玩儿吗?”   阿岘明明没有脸,孟春却觉得他冲自己翻了个白眼:“不好玩儿。”   “那你在做什么?”孟春不解。   “修炼,”阿岘告诉他,“这些草到了秋季变回逐渐枯萎,泛出死气,我取死气修炼方可修为大涨。”   孟春这次没有抛出一大堆问题了。   他背对着屋中的烛光,整个人的正面都陷落进阴影里,雨水打湿了他的衣摆,他挽起袖子又把衣摆往上提了提,伸出手接了滴从屋檐上滴下来的水珠,那水珠在他掌心溅开,凉得吓人。   “怎么了?”这回轮到阿岘问问题。   孟春听见屋子里的咳嗽声大了些,便关上门,不让冷风透进去,他看不见阿岘口中的死气,却能看见那些草枯萎的样貌:“婆婆是不是也要像这些草一样,枯萎了?”   阿岘没说话。   “哦……人不应该说枯萎,应该是死,婆婆是不是要死了?她近几日都没下过地,吃饭也只吃一点点,”孟春歪着头,小声问,“她死后,就是鬼,对吗?”   “……嗯。”阿岘飘回了屋檐下,和他挨着。   “你过去点,好凉,”孟春往旁挪了挪,又抬头望着天,“鬼会到地府去投胎,像草一样,来年再长出来。如果婆婆今年死了,来年我是不是还能见到婆婆?”   阿岘停了很久,才和他说:“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孟春问。   “人投胎了,就不再是这个人,”阿岘说,“她再见到你也认不出你,会有新的日子要过……到那时你还要去缠着她吗?她不记得你了,会觉得你烦,还会怕你。”   孟春不知道听懂没有,张着唇盯着天空看了会儿,被冷风吹得打了个哆嗦。   阿岘又从烟雾里分出手来,很用力地在孟春头上揉了揉,他手腕上还挂着那个花环,孟春用法力做的,不会轻易损坏。   他又使劲儿揉了揉,孟春的脑袋被他揉得摇摇晃晃,雨声也盖不住屋里的咳嗽声,听得孟春鼻子发酸,难受得很。   “你是为了死气才来婆婆家的对不对?”孟春用力吸了吸鼻子,问。   阿岘没说话,他用烟雾缠住孟春的手腕,另一只手继续揉着他的头。   孟春继续问:“那你能不能看出来婆婆还有多久会死?”   阿岘迟疑着,告诉他:“今年冬天。”   孟春点点头,手腕被烟雾缠着,那一小块地方凉得厉害,头顶也凉飕飕的,连带着下着雨时的湿气,浑身都凉透了,过了许久,他才说:“冬天不要来就好了。” 第73章   冬季到来之后的某一个夜,雪铺满了地面,压断树杈,风也吹得急。   孟春把耳朵贴在窗户上,一双浅色的眸子被烛火照得明亮,外头的树杈又断了一根,噗地一声闷响掉进雪堆里,他眨了下眼睛,说:“外面的树断了。”   阿岘把自己凝聚成一团,团在凳子上,似乎是看了孟春一眼。   “你不出去收集死气吗?”孟春接着问,“不修炼了吗?”   “冷。”阿岘说。   “你也会冷啊?”孟春顿了顿,从凳子上跳下来,几步跑到婆婆床前,撑着窗沿看她,“婆婆冷吗?”   婆婆没能回上话,大抵是昏昏沉沉的,隔了好一阵儿才将眼睛眯开一条缝,看着孟春:“不冷,不冷。”   “哦,”孟春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他听见婆婆的声音干巴巴的,嘴唇也干,浑身上下像是没有一块舒坦的地方,他又从床边走开,说,“我去看看药好了没。”   说完将门开了一个小小的缝,生怕外头的风寒气露透进来似的,硬是从那个缝里把自己挤出去了。他一路小跑着到了小厨房,时间掐得正好,熄了火盛出一些来,想想又拿了个碗倒扣在上头,怕有雪花飘进去。   出了小厨房,孟春正要往正屋走,一抬头便看见了站在不远处的高大身影,句芒站在那里,雪花却落不到他身上去,孟春怔愣了下,像是忘了手里的碗有多烫手,愣愣地喊:“句芒。”   “嗯,”句芒走过来,他接过孟春手里的碗,说,“我来接你回天启。”   “那婆婆怎么办?”孟春仰起脸看他,他有好久好久没有见过句芒了,总觉得句芒又长高了些似的,看着费劲,费劲得他说话时嘴唇都在颤,鼻腔发酸,“婆婆生病了,不能没人照顾的。”   句芒没应他,端着药碗大步朝正屋走,他步伐迈得大,孟春只好提起衣摆一路小跑着跟上去,他们停顿在屋子外头,里头烛火明亮,外面风雪扰人,孟春还是听到了阿岘那句略带惊讶的:“您知道?”   “这有什么不知道的……”婆婆的声音从里头传出来,她的尾音都带着虚弱的颤,听得人心慌,“十年前,我在村口一颗菩提树下捡到他,过了整整十年,他的样貌一点儿改变都没有,总得看出点儿什么。”   阿岘没说话,屋外的两个人也没有要进去的意思。   “后来我想,他是人是妖都与我无关……他心地好,耿直了些也不是什么坏事,后来那仲春毫不遮掩地从天而降,我才知道阿枧恐怕是什么神仙,”婆婆说得很慢,声音一点一点地传出来,每一句都要顿很久,“是神仙也好,去了天上有人陪他长大,可我没想到他这么几日便下来寻我了。”   “……他放不下您。”阿岘说。   婆婆不说话了,隔了很久才说:“我只是想,他的年纪在神仙里应该不算大,以后你也好,句芒大人也好,能好好儿照顾他就好了。”   阿岘想说你死后他怕是要去天启,而我不过是一个鬼族,跟不过去,谈不上照不照顾。   但话到了嘴边没能说出口,他从烟雾里分出手,没有直接握住婆婆的手,而是轻轻搭在了床沿,应声道:“嗯,我会的。”   风又急躁地吹过来,雪花被吹得贴到孟春的脸上,冻得他打了个哆嗦,句芒低头看他一眼,正要推门进去,衣摆忽然被孟春拉住了。   “你把我变大好不好?”孟春说,“我应该长不到你这么高,长到我十几岁的模样就行了。”   说完还顿了下,低着头小声问:“能不能变啊?”   句芒点点头,弯下腰来,一手托着药碗,另一只手的指尖有绿光浮动,轻轻点在孟春头顶,他的身体逐渐长高,身上的衣物也跟着长大,眨眼儿间便成了个十五六岁左右的模样。   周遭没铜镜,孟春也不知道自己长什么样子,但总归是长高长大了,他伸手从句芒手里接过药,问:“你不要进来好不好?你进来,婆婆就……就明白了。”   句芒点点头,或许是想说什么,那口气提起来也没能酝酿成句子说出口,最后只抬手拍拍他的肩膀,说:“生死有命。”   孟春端着药进了屋。   阿岘似乎是瞥见了那个有些陌生的身影,突然推门进来,他立刻将烟雾散开,摆出攻击的阵仗,孟春往后退了步,扯着嘴角笑:“是我,是我,别打我。”   “……阿枧?”阿岘的声音带着疑惑。   “嗯!是我。”孟春猛地一点头,手里的药都要荡出来几滴,他这会儿才发现药还是滚烫的,在句芒手里压根儿没凉下去一丁点儿,他快步走到床边,坐下时有些不适应地愣了下,又低声说,“婆婆来喝药。”   婆婆似乎是觉得这声音不大对,顿了许久才睁开眼睛,看着他,没说话。   孟春也不说话,他有些紧张地托着碗,脚趾都抓紧了,小声说:“难道阿枧长大了不好看了?”   婆婆这才笑出来,她眼眶一下子红了,想抬手压一压却没什么力气,便笑,笑得眼眶都湿起来:“好看,我们阿枧是全天下最好看的小孩儿,长大了也是最好看的。”   “长大了也是最好看的小孩儿,”孟春舒了口气,将药碗放到旁边,扶着婆婆坐起来,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婆婆的脸色似乎比他去盛药之前好了许多,“婆婆来喝药。”   阿岘飘到一旁,余光瞥见屋外似乎有个人影,高大得眼熟,顿时明白了。   婆婆坐起来后小口小口将药喝完,脸色似乎又好了不少,连嘴角的笑意都更深了,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孟春看,还点点头:“长这样,以后定是能讨个好媳妇的。”   “不讨媳妇,有婆婆和阿岘就够了,”孟春摇摇头,他长大以后头发也长了不少,光是这么一摇头便从肩上滑下来好几缕,“讨个媳妇来做什么?”   婆婆还是笑,笑他个子长大了,脑子里想的还是小孩儿那一套,说不清也解释不明白,干脆不和他说这个。   可此时此刻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了,阿岘看见婆婆身上那抹死气愈发浓重,漾开令人恐惧的黑,他怔愣了会儿,飘过去,分出手来推了推孟春,一缕烟雾凑到他耳边,小声说:“答应她。”   孟春却浑身都僵住了,他抬起头看着婆婆,方才分明好起来的脸色瞬间垮了下去,瞳孔也逐渐没了光彩,他根本听不清阿岘在说什么了,他当自己还是那个四五岁的小孩儿,张开胳膊搂住婆婆,喉咙里有好多话说不出来。   窗外的雪终于停住了,句芒蹲在屋檐下,看着黑白无常自地底冒出,冲他躬了躬身子:“句芒大人。”   “等会儿,”句芒没看他们,“先别去勾魂。”   黑白无常对视一眼:“这……”   “无事,稍等片刻而已,”句芒盯着那片最后落下的雪花,飘飘荡荡落到折断的树杈上,“阎王怪罪,就说是我让等的。”   “婆婆多看看我,”孟春抓着她的手,喉咙里有什么东西哽了又哽,好一会儿才说出下一句,“阿枧长大了,看看,你看看。”   婆婆顿了半晌,才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点点头,说出来的话都成了气音:“……好,长大了,好……”   孟春瞪大了眼睛,深吸口气,看着她眼底彻底没了光,只觉得世间都安静了,手里握着的手没了力气,孟春再次把她攥紧,小声说:“婆婆不死好不好?”   这次再也没人应他。   黑白无常穿门而入,见了孟春先是一愣,又行礼:“孟春神君。”   孟春没理他们,他看见婆婆身体里又坐起来一个婆婆,有些透明,双眼无神地坐起来,穿过孟春的身体坐起来,又抬眼看着黑白无常。   人刚死,魂魄离体时是没意识的,孟春看着她站起来,受了勾魂锁的吸引一步一步朝着黑白无常走过去,手抬起来,想抓住她的手,却从她的掌心里穿了过去。   即将落下之时又被旁边的人握住,孟春一怔,顺着那只手看上去,是个不认识的人,他顿了顿才反应过来,问:“……是阿岘吗?”   阿岘点点头,握紧了他的手,不说一个字。   孟春也不说话了,他反握住阿岘,看黑白无常将婆婆的魂魄收进勾魂锁内,逐渐没了身影。   句芒在这时候走进来,视线在阿岘身上顿了顿,扭头和孟春说:“将婆婆葬了,我们回去吧。”   最后是将婆婆葬在了小院里。   孟春在她坟前种满了花,又和阿岘一起编了个花环放在那里,直到天将亮了,孟春才回过神,看着已经化了人型整整一夜的阿岘:“你之后要去哪里?”   不等阿岘说话,他又说:“你跟我回天启好不好?”   “……好,”阿岘点点头,“好。”   孟春深吸了口气,跪下来给婆婆磕头,直到额头磕在地上了,他才觉得眼眶里有什么东西流出来,大颗大颗地滴在雪面上,抬起头阿岘在看他,他顿了顿,摸着额头说:“磕痛了。”   “别憋着,”阿岘说,“想哭哭就是了。”   孟春摇摇头:“不哭。”   阿岘嘴唇张开几次都没能说出什么,点点头不再说话。   他在天亮前随着孟春一起上天启,天启虽也有光亮,却对鬼族无害,他们并肩站在一朵云上,朝着句芒带领的方向飞去。   直到离地面很远了,阿岘才抬起头,手在孟春头上用力地揉了下:“这里很远了,地上看不到。”   他话音刚落,孟春的眼泪便掉了下来,一颗接着一颗,止不住地落,他扭头很用力地抱住阿岘,把眼睛压在他肩膀上,哭得无声无息,呼吸时却带起胸腔里揣的难过一起,发出无力的低吼。   他们穿过界梯,旁边一块石碑,上面刻着两个字:天启。 第74章   天启界的地面是白色,像云那样最上面绕着一片有些清凉的雾,踩上去却没觉得绵软。   处处都有白色的房子,没什么辨识度,句芒把他们俩带到天界,把阿岘的住处安排在孟春隔壁,只休息了两日,仲春便抱着一大堆书上门教课。   孟春还有一点点难过,所以上课的时候趴在书桌上有气无力地听,仲春和他说的,教给他的句子都记不住,成了耳旁风,又是几天下来,他快把书桌上有多少根纹路都数清了,也没记住仲春说的一丁半点儿。   句芒来看他们,见孟春有气无力的,便和他说:“那位婆婆已投胎去了,明日便会降生,你要不要去看?”   孟春愣了愣,猛地抬起头:“要去!”   说完他又抓起旁边阿岘的手。替他回答:“阿岘也要去!”   “嗯,”阿岘点点头,“我也去。”   “去可以,但在那之前得记住仲春教你的东西,”句芒把手里的食盒放下,冲孟春说,“记住了,我允许你下界。”   “好!”孟春应得飞快。   句芒点点头,问仲春:“教到哪了?”   仲春将书页翻给他看:“这里。”   “啊……这,这里,这里要学吗?”句芒盯着看了半天,“我当初教过你这个?”   “您当然没教过,我险些因为这个神力破碎的时候是季春教的我,”仲春面无表情地将那页书页递到孟春面前,嘴上还在和句芒说话,“如此不负责的神只有您一个了吧。”   句芒也不生气,摸着下巴乐了:“行,那便交给你教他,我放心。”   说完便起身走了,孟春低头看着那页书,上面写些看不懂的文字,仲春又没有要解释的意思,他只能扯了扯阿岘的衣服,小声说:“这是什么意思?”   阿岘凑过来看了眼,同样小声道:“意思是你还不是真正的神族,得学会修炼,练成了,得到句芒的认可,才能正式登入神籍。”   “怎么练?”孟春问。   “不知道。”阿岘摇了摇头。他只知晓鬼族的修炼法子,神族如何修炼他是一窍不通。   好在这时候仲春终于开口了:“我们是春神句芒座下的弟子,主修木灵根,却也不可放弃其余四道,金木水火土缺一不可,这个你拿去。”   他从袖中摸出一串黑色玉珠的手钏,手钏间每隔几颗玉珠便有一颗透明的宝石,他抓过孟春的手,给他戴上:“你呆在天启,按我说的法子一一修炼,直到这些宝石被五行之色填满了,便可登入真正的神籍。”   孟春抬起手看那串手钏,五颗透明的宝石看不出什么花样,手钏的样式也不算新奇,倒是旁边的阿岘盯着看了半天,最后问道:“修炼会导致神力破碎?”   “不会,我当初是因为句芒大人忘了给我这疏通五行的石头,五行之力在体内打转,险些爆体而亡,”仲春说着,挽起袖子给他们看,他的手腕上也戴了一串手钏,上头五种颜色散发着十分漂亮和温和的光芒,“如今没事了,你记得别把这东西摘下来也不会闹出什么事。”   “洗澡也不能摘吗?”孟春问。   “不能,”仲春道,“我们终究不是真正的神族,不像句芒大人他们那般自行疏通五行之力,稍有不慎便会神力错乱,你小心些,神力破碎的神,神魂暴走,会被埋在苦宏石下以防危害到其他界,永世不得翻身。”   孟春盯着手钏的眼神一下子小心了起来,他甚至觉得他那一条胳膊都珍贵极了,小心翼翼地放下来,说:“那,不修炼行不行?”   “不修炼现在就可以拉去埋了,”仲春面无表情,“你不是还要下界找什么婆婆?”   “……哦,”孟春叹了口气,无奈极了似的,往阿岘身边蹭了蹭,为了让自己安心些一般还将脑袋搁在他肩膀上,“那怎么练?”   天启界每行一步都是踏在灵气十足的地方,空气中蕴含的五行之力自动往每一个神族的身上依附,孟春要学的是如何将他们分开塞进手钏里,在要用时又将他们取出,揉成一团以木为大然后释放出来。   整个过程异常繁琐,孟春还没这么认真的学过什么东西,他能感受到身体里有一些不属于他的东西在流动,他要顺着身体里的血液将那玩意儿引出,身体里一会儿有火烧,一会儿是土腥,一会儿又如同窒息一般被水淹住口鼻。   阿岘在旁边看得担心得紧,又不敢打扰他们,那神力巨大,他在孟春和仲春开始练习后就被赶到了门口,只能远远地望着他们,生怕孟春一个不留神,像仲春说的那样,把自己给炸了。   好在孟春没蠢到那个地步,由句芒创造又有仲春亲自引导,折腾许久后终于在手钏的一颗宝石中蓄起了一丝绿色的光,那抹光很快如细沙般沉入底部,被宝石吸附在表层,比起别的宝石来是要绿了那么一点点。   但孟春没力气了,往后一仰,大喘着气,仲春撑着脸看他,指尖在桌上轻轻点了点,问道:“我一直想问你,你这趟去人界,怎么带了个鬼族上天启来?”   “嗯?不可以吗?”孟春往下睨他,“在婆婆家遇到他,就邀请他来天启了。”   “……修为尚浅的鬼族不应当会随意离开冥界,”仲春依旧撑着脸,袖子滑下来,露出那串手钏,“长期不摄入死气,鬼族便会魂飞魄散。”   “他就是为了死气才去婆婆家的。”孟春胳膊往后撑,坐了起来。   “冥界内处处都是死气,”仲春道,“他何必为了人死时那一点死气跑那么远?”   孟春愣了愣,也有些想不明白了。   他耗费了太多的灵力,这时候脑子里有些晕晕乎乎的,却还能想起来,他问阿岘是不是为了死气来婆婆家那次,阿岘并未回答他。   对,没有回答,是孟春当他默认了,此时才能说得如此理所应当。   仲春又说:“天启界内灵气四溢,不适合他修行,他跟着来天启做什么?”见孟春久久不言,仲春抿了下唇,轻声道,“不过天启之内有不少宝器丹药,服用便可免去繁琐修行,稳固魂魄,直升鬼王。”   孟春晕乎乎的,随口问了句:“那些东西,为什么不给我用?”   “你用什么,连五行之力都不会运转,用了也白用,”仲春没好气地说,“他用了,才是真正的一劳永逸。”   孟春又趴回桌子上,眯缝起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他不说话了,仲春也不再继续说这个,毕竟天启界内防范还没有差到足以让一个修为尚浅的鬼族随意偷盗的地步,只是提醒下孟春罢了。   等休息够了,他们俩又开始教导,足足过了好几个时辰,孟春累得苦兮兮地看着阿岘,仲春将自己引导的神力收住,回头瞥了眼阿岘:“你进来吧。”   阿岘这才急匆匆地进来了,孟春看着颓靡,没什么力气,却在阿岘靠过来的一瞬间立刻抓住了他的手,然后又躺回地上装尸体,仲春无奈地瞥他一眼:“今日便到这里,你要去看你那位婆婆出生你便去。”说完又抬手,招了几个仙童来为他引路。   孟春一下子就有了力气,一下打挺坐起来:“人界现在入夜了吗?”   “刚入夜,”仲春说,“快去吧。”   “走吧,”阿岘站起来,又回手把孟春拉起来,“我们现在就下去。”   孟春应得飞快,再也没了方才颓然的样子,他盯着阿岘拉着他的手看,嘴上却笑着:“好!快走!”   仲春手痒了好几次,终究是没再把人抓回来练个十遍八遍,他侧过头看着那俩人手牵手跑出屋子,又朝着界阶的地方飞奔而去,打了个呵欠,摇摇头起身出了孟春的屋子。   人界此时刚入夜,他们俩拿了句芒给的地图,跟着上面的指引到了婆婆要出生的这一家,是个富人家,院落大得吓人,里头灯火明亮,下人们忙里忙外,屋外一个男人焦急地等待着,见里头的产婆出来了,匆匆问上一句又不敢多耽搁。   孟春和阿岘落到院落里最高的那棵树上,听着里头吵吵闹闹,孟春坐在树上,呆了许久才轻声道:“婆婆不记得我们了吧?”   “不记得了,”阿岘说,“她会认识很多很多新的人,也会有很多人对她好。”   孟春还是笑了,笑意却不像平日那样,更像是为了迎合此时的场景刻意提起的嘴角。   阿岘看了他一眼。   不多时,一声啼哭从屋内传来,屋内的人都松了口气似的,产婆出来,说是个女孩儿,男人更是欣喜。   “去看看。”阿岘握住孟春的手,口里念了句诀,将二人的身形都藏起来,他们悄悄跟着产婆一起进了屋子,找到那个刚出生,还啼哭不止的孩子。   孟春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像是看愣了,好一会儿才笑着说:“好丑。”   “她要抽你了,”阿岘也是目不转睛地盯着,“似乎新生的孩子都这样,皱巴巴的。”   “看惯了还是不丑的,”孟春冲她挥挥手,“不丑的。”   他们俩又在屋里盯着孩子看了好半天,直到她哭累了睡着他们才想起来要走。   下人们还在忙里忙外,没事儿干的也跟着跑,装得自己很忙的样子,孟春和阿岘出了院子便该回到天启,从哪儿来的便从哪儿回去,界阶在挺远的地方,他们得慢慢飞回去。   孟春还没太掌握飞行术,被阿岘拉着摇摇晃晃地起飞,直到飞到界阶边。   还是冬季,空中几颗星星寂寥地挂在天上,界阶上缥缈的雾气手指一勾便散开,阿岘却不随他上去,孟春有些疑惑地看过来,他说:“我要回冥界了。”   孟春怔愣了会儿,眼睛慢慢瞪大了,他下意识地伸手过去抓住阿岘的手,顿了顿:“怎么突然就要回去了?”   “你什么表情,我又不是再也不来找你了,”阿岘觉得好笑,“我是鬼族,长时间不摄入死气是会死的,明白么?”   当然明白了。   仲春不久前才说过这件事。   孟春当然不觉得阿岘跟他来天启是来偷东西的,阿岘来天启是他先开口提的,怎么可能是有所图,难道他会预知,早就知道自己要带他上天启不成?   但这会儿阿岘说要回冥界了,理由还很正当,孟春找不到什么理由拒绝,他本就不能拒绝,只能问:“那你什么时候才来找我?”   邱岘忽然睁开了眼睛。   他的魂魄内像是被谁揉进了什么东西,睁开眼正好对上陆柯词的眼睛,他愣了几秒才发觉对方眼底蓄满了泪,他像是笑了,抬起手在邱岘脸上轻轻碰了碰,邱岘脑内的声音更大了些。   “冥界长什么样子?”   “你来找我之前我都找不到你了吗?”   “那你要早点来找我,特别特别早。”   他看见阿岘又和孟春说了好多话才分开,一个往上一个往下,界阶上的身影逐渐远离,阿岘深吸了口气,快步冲下界阶,落到冥界内,印入眼帘的是熟悉的昏暗天空以及源源不断的死气。   新生的鬼从地面冒出来,承载他魂魄的物件被他小心翼翼地收好,见了阿岘有些惧怕地绕了道,没走出两步又被别的鬼吞噬殆尽。   弱肉强食,冥界一向如此,有不少鬼族为了省去修炼步骤强大起来,无所不用其极。   这么一想,仲春怀疑他去天界是为了偷东西还挺合理的。   那俩在屋里大概没发现自己说话声音有多大,被阿岘听了个明明白白,正好阿岘也该回冥界了,天启对他来说灵力还是过重,压得他有些难受了,回冥界也好。   他一步一步走到前方,那片荒芜的地面上有一个不大的土坑,土坑旁是座不大的木屋。阿岘将人型散去,烟雾状飞入了木屋中,过了会儿又将头部探出来,盯着昏暗的天空愣神。   那日冥界少见的祥云笼罩,春神句芒与冥王有事相谈,却没注意手中玉瓶瓶口倾斜,落下一滴水,刚好落在那棵树上。   树接神水,开灵识,有神魂自内孕育而生,灵识通透之日,神力激荡,与冥界死气冲撞,自树旁又生出一缕虚弱的魂,靠在树下,得神树庇佑,吸死气而生。   阿岘将身体彻底散开,维持一个最舒服的姿态,视线却落到了那个土坑上。   孟春不记得了。   不记得也正常,毕竟那时候他还只是棵树,却也因此无法询问他究竟为何会去往人间,还得了肉身的事。   阿岘将视线挪开,潜心吸取冥界内死气,还在想,下次见面时,他不要再忘了我就好。 第75章   邱岘的记忆到了这一步突然混乱了起来。   零零散散的,都是些在冥界修行时的碎片,他不杀鬼,不代表鬼不来杀他,在冥界内强者才有资格生存,以往他有神树护着,如今没了,只能投身进撕杀中去,那一段的记忆过得飞快,或许是他潜意识不想让自己回顾起这些事,只能任由时间推移。   和孟春见面的时间愈发少了,人人都传天启界第十二位神族即将归位,最近在通过最终的考核,但实际上已经开始协助句芒管理事物了。   阿岘想了想,孟春那个样子居然能帮着句芒做点儿正经事,也不知道是副什么奇怪的样子。   他踏在一个胆大来挑衅他的小鬼的尸骨上,起身去了小木屋内,还没来得及将身体散开,外头传来动静,许是又是什么挑战者。   阿岘叹了口气,转身开门出去迎敌,门外站着的却不是什么鬼族。   是一个穿着绿色短袄的小仙童,头发扎得紧,又紧张,连带着五官都有些变形了似的,结结巴巴道:“你,你是不是叫阿岘?”   “啊。”阿岘应了一声。   “我家,我家神君三日后进行归位大典,”小仙童将手里金色的请帖往前一递,“特,特来邀您前往。”   “……神君?”阿岘心底有了几分猜想,但不太敢确定,“哪位神君?”   “句芒座下,孟春神君。”小仙童像是有些怕鬼,阿岘接请帖时手指不小心蹭了他一下他都被吓得一哆嗦,“三日后,您来便是。”   “好,”阿岘翻开请帖看了眼,上头的字迹清晰,下笔有力,阿岘愣了愣才抬头看着小仙童,“我会去的。”   小仙童这才松了口气,哆嗦着行礼,转过身飞快出了冥界。   孟春神君。   他们有许久没见了,阿岘有些想象不出来如今的孟春神君应该是个什么样子,但他关上了门之后忽然有些想笑。   神君,当年那个小孩儿似的人竟然也成神君了。   他有些说不出的感叹。   “为什么要请那么多人来看我登位?”孟春看着句芒将请帖一张一张发出去,急得搓手,“不请行不行?”   “请的都是六界当中有头有脸的人物,叫他们认识认识你,以后办事也方便,”句芒写了一摞请帖,“再者说,你不也给阿岘发了请帖?”   “阿岘不一样,我看阿岘不紧张,”孟春干巴巴地说,“我看他们紧张。”   “紧张什么,”句芒乐了,“到时候又不会叫你给他们舞一段儿。”   “就是紧张。”孟春说完便不想理句芒了,他看着句芒手里那一摞请帖就紧张。   明日便是登位大典,句芒请帖发了三天请帖还没发完,手里高高的一摞,不知道到底要宴请多少人。   说是六界里有头有脸的人物都要请来,孟春总觉得他把整个六界长了脸的人都请来了,也不知道到时候天启界会不会不堪重负坍塌下去,把底下五界全压没了,看句芒还宴请谁去。   他心底嘀嘀咕咕的,嘴上却没说出口,趁着句芒转头和仙童说话的功夫悄悄溜了出去。   天启界的建筑通常没有固定的样貌,居住的神族太少,地势又过于广阔,常常被一些神族拿来随意开阔,按着自己的喜好用法术来更改居住的地点。   孟春将自己住的地方改成了山林间的模样,一条河往看不见尽头的地方淌,周遭树林茂盛,天启界少有风,吹过时树叶哗啦哗啦响,季春前几月下界时不知道从哪带回来几只妖兽,没地方养,孟春便将他们都养在了自己的林子里。   此时他走过去,那几只妖兽便都凑过来,孟春搂着他们靠到一棵树下,看着河流安静地淌,有些发困。   不知道阿岘在做什么。   他们有很久很久没有见面了,上一次联络还是差仙童送了书信,那时候孟春的字写得好难看,等阿岘的信回过来的时候孟春便觉得自己的字更难看了,狗爬似的,便再也不写信了,找仲春拿了收声玉符,一来一去,过了许久,硬是没能见上面。   明天就能见面了。   孟春将头枕在树上,眼睛眯缝几次,差点儿睡着的时候忽然觉得有谁在扯他的头发。   他回过头,只看见那藏在地面杂草间的一只黑漆漆的手,孟春皱起眉将妖兽放开,起身去树后查看。   刚一走过去便遇见一人,黑衣黑发,和印象中的样子没多大差别,孟春愣了愣,还没开口,阿岘便冲他躬身拱手:“孟春神君。”   孟春怔着看他,嘴唇微微张开又合上,最后往后退了一步,同样供起手:“许久不见,不知……”   他话还没说完,阿岘忽地笑出了声,孟春又一次愣住,随后飞快把手放下,抬头瞪着他:“你装的!”   “嗯,我装的,”阿岘笑得眼睛都眯缝了,“总觉得叫你两声孟春神君挺有意思的。”   “那等你成鬼王了,我也要喊你鬼王,不喊阿岘了,”孟春将手背到身后,他头发又长了些,又不爱束起,这时手指刚好擦过发梢,他蜷了下手指,“你什么时候才成鬼王?”   “还早着呢,哪那么容易就成鬼王了,”阿岘笑了会儿,才认真地看着他,“以后得请你照顾我了,孟春神君。”   孟春被他说得挺不舒服的,也说不出是哪儿不舒服,反正浑身上下都不自在,他抬手挠挠脸,说:“你不要喊我神君,喊孟春,喊阿枧。”   阿岘点点头不说话了,和孟春站在树下莫名其妙的对视。   这儿挺大的,句芒将这一片地方都分给他了,由着他布置,平常也不会有人来,偏偏今日仲春来了,隔老远就喊了声:“孟春!有人找!”   “啊,嗯!”孟春匆匆忙忙挪开视线,从树后探出个脑袋,“谁找我?”   他话音未落,一个打着滚的白团子砸到他脸上,砸得他往后退了几步,阿岘连忙接住他,紧接着又听到前头有人嚷嚷:“玄武你撒什么癔症把虎子丢出去干嘛!”   “那,那是白,白虎啊?”玄武揣着袖子走在最后头,慢吞吞地说,“你一,一路搂着,我当是个枕,枕头呢。”   朱雀飞快扑过来,在白虎往地上滚了好几圈后把他搂进怀里,扭头指着他骂:“他年纪小,走不得路,我搂着他怎么了!”   “对,对,走不得,你小时候,我们都是拿根绳子绑,着你,放纸鸢似的牵着,你飞,”玄武道,“从来,不让你走。”   青龙听得烦躁,抬手在玄武后脑勺拍了下,道:“去给白虎道歉。”   玄武捂了捂后脑勺,慢条斯理地走到朱雀面前,低头冲他怀里的白虎说:“我,错了。”   白虎没理他,张大嘴打了个呵欠,还故意把虎牙露给他看。   玄武又捂了捂胸口:“呀,我好怕。”   “别闹了,”青龙走过来,冲着孟春说,“还未恭贺你终于登入神籍,以后便要叫你孟春神君了。”   “别别别,”孟春摆摆手,“还是叫孟春。”   他说完又扭过头给阿岘介绍:“他们是四方神兽,住在天启四个方位的神兽,很好玩儿的。”   阿岘点点头,孟春又给四方神兽介绍:“这是阿岘。”   “这就是阿岘啊?”朱雀捏着白虎的爪子冲他挥挥手,“孟春常和我们提起你。”   “啊。”阿岘不知道该说什么,孟春从来没说过他什么时候认识了四方神兽。   寄来的信和收音玉符中向来都是孟春在说些修行之事,偶尔还在其中掺杂两句句芒今天又干了什么蠢事被仲春板着脸训了,你什么时候来找我玩儿我好无聊,从来没听他说过这些。   四方神兽此次前来也不光是为了凑热闹的,他们说有要事在身,无法参与明日的登位大典,便提前来送礼,说完玄武变成原型,从自己的壳里掏出一大堆东西,孟春一边笑一边接,和他们打闹,像是熟得很。   阿岘站在树下看他们,有些百无聊赖,又有些后悔不该这么早来。   但此时人界是黑夜,他要穿过人界来天启只能来得这么早,否则便会被日光灼伤。   闹腾了好一阵儿,四方神兽才和孟春挥挥手走了,孟春像是很喜欢白虎,还搂了搂他,白虎不排斥旁人抱他,爪子却一不留神在他肩膀的衣物上留了个刮痕。   孟春没注意,阿岘却看到了,他啧了一声,等四方神兽走了,才凑过去戳了戳孟春的肩膀:“疼么?”   “嗯?”孟春耸起肩膀看了眼,摇摇头,“不疼的……只是这些,怎么搬回去?”   玄武带来的东西太多了,有好多是孟春叫不上名字的,就算用法术搬都得搬上好一阵儿。   阿岘叹了口气,说:“你如今住哪儿?我给你搬回去吧。”   “就住在河岸边,往前走一小截路就是,”孟春笑着点点头,从腰间的吊饰上取下一颗白色的珠子,珠子在他掌心化作一把白色的油纸伞,他用伞尖轻触地面,地面上便长出许多藤蔓来,藤蔓裹住那些礼品,孟春拎着伞,冲他说,“走吧。”   阿岘点点头,掌心轻轻一合,从掌心中淌出不少黑雾,黑雾落到地上又变成黑手,帮他把剩下的礼品都拿了起来。   他们一起回了孟春如今的住处,将礼品搁在里屋堆好,阿岘看见里面已经堆了不少东西了,放好后有仙童推门进来整理,阿岘去了主屋,将内外打量了个遍,忽然笑了:“孟春。”   “嗯。”孟春点点头,倒上一杯茶,“怎么了?”   “这屋子是你什么时候建的?”阿岘问。   孟春轻轻放下茶壶,嘴角勾起来,他本就生得好看,勾着嘴角笑时总觉得整个人都更灵动了些:“句芒把这一片地区给我的时候,就建出来了。”   “怎么不告诉我?”阿岘接着问,他往后靠在门框上,挑起眉看他。   “我打算等你来了让你自己看的,”孟春张开胳膊,“看,想起什么没?是不是特别眼熟?”   “嗯,”阿岘点点头,“和婆婆家一模一样。”   孟春笑了笑,站起来,手里那把油纸伞变回了珠子挂回腰间,他走到阿岘面前,仔细地看着他:“许久不见了,抱一下?”   阿岘这次愣了会儿才点头,张开胳膊还没把人搂进来,孟春便伸手十分用力地抱住了他。   孟春比他矮半个头,刚好够他将唇贴在他的耳边,他们抱得极紧,直到这时候阿岘才感受到了在冥界没有的安心,仿佛孟春是填补他魂魄缺漏的最后一块。   阿岘听见自己的心跳逐渐回归平静,又在孟春将额头抵在自己肩膀上时猛然跳动起来。   “我其实还是有一点点想婆婆的,”孟春小声说,“也有一点点想你。”   阿岘说不出话,那年在冥界,他本就伴他而生,此时就连心脏也随着他的语调跳动。   隔了许久,他才清了清嗓子,说:“我知道。” 第76章   陆柯词睁开了眼睛。   他有些发懵似的抬起手,将手掌举到眼前握了握,余光瞥到手腕上的手链又是一怔,随后回过神,将手放下了。   这里还是晕倒前的地方,安静流淌的河,树林,巨大的石块和不知道从哪投下的阳光,甚至有几只妖兽出现,在石块上蹦蹦跳跳,陆柯词发觉自己倒在一颗紫藤花树下,树藤长久不经修剪,垂到地面,有几根缠住了他的脚踝,将他留在了这里。   陆柯词又愣了愣,深吸了口气才反应过来。   这里是他在天启界时自己做出来的地方。   他们掉到一片沙漠里,遇到许多幻境,又被抓到这里……这里连他在天启的家都能做出幻境了?   又是谁将他们抓到这里的,那个一直想要夺取自己灵力的人?   陆柯词低下头,他手脚还有些无力,但硬是伸过去用全身力气推搡着邱岘:“醒醒……邱岘,醒醒。”   邱岘被他推动,眼皮却合着,那些花瓣从他身上落下,陆柯词脑子里还有许多传进来的声音,祝贺他成为神君的,前来送礼的,句芒第一次给他任务,要他去人界铲除妖兽,回来后略带夸奖的,各种各样的声音。   仲春拉着他说句芒虽然不靠谱,却也是创造我们的人,孟春反问了一句那要叫他父亲吗?把仲春给问懵了以后,季春在旁边笑个不停。   他给天启界门口的护卫打了招呼,阿岘便可以随意出入天启,他们一起在小木屋里吃饭生活,又听彼此谈论修行时或者去人界做任务时遇到的难题。   人总有数不清的欲望,衣食无忧也不行,担惊受怕也不行,孟春很难在人之间寻求一个度来保证他们的平衡。   但他喜欢人类,许是婆婆的友好让他下意识地觉得所有人都是好的,他帮他们,听句芒的话帮他们。   阿岘也一直陪着自己,从鬼族一步一步爬升,成了冥界最年轻的鬼王,而自己成了句芒座下最能打的那位神君,便替他下界,处理各种事物。   然后呢?   然后又发生了什么?   陆柯词想不起来了,他的脑子里有上百种声音混在一起,在耳畔震响,震得他浑身无力,他瞥见自己胸口处还在发光,那是属于那颗土黄色宝石的光芒,它还在与阵法融合,引起了陆柯词种种不适。   这好像是最后一颗了。   最后一颗宝石入阵法,自己的神魂会彻底觉醒,回到孟春时期的强大,但自己此时还是人身,恐怕是承受不起这个。   陆柯词深吸了口气,往后倒靠在紫藤花树上,花藤扫得他的脸痒,他开始循着记忆的引导,按照仲春交给他的方法运转身体里的五行之力。   既然阵法的石头都在识海内,那他就将五行之力都灌入到识海中去,让那些石头替他承受。   尽管不能完全解决神魂过于庞大的问题,但至少可以延缓自己的死亡,足以让他想办法破解这里,至少要把邱岘和师父小师叔他们送出去……   死亡。   陆柯词想起这个词的时候忽然愣住了,他不是没有接触过死,从前抓鬼时受过不少伤而是此时身体的虚弱无力还有疼痛,带给他最接近死亡的感受忽然阻断了脑子里那些响个不停的声音。   他忽然扯了扯嘴角,眼泪从眼眶里滴落出来,一下子滑到嘴边,陆柯词撑着身子坐起来,看着还陷入昏迷的邱岘,无数段新的记忆涌了进来。   “人族最近有些不安分,”句芒从扶桑那儿回来,找来孟春,道,“你去看看。”   “你也不知道么?”孟春有些疑惑,“你之前不是说你闲着没事儿就往人界看,他们一天吃几顿饭你都知道么?”   “……就是不知道才找你去,”句芒啧了声,抬手在他脑门上弹了下,“他们似乎弄了个什么东西妨碍了我的监视,我总觉得有些不安,你去调查调查。”   孟春捂着被弹的地方,没出声。   “此时终了后给你放个假,”句芒和他商量,“半年内不叫你做事了,怎么样?”   他话音刚落,孟春立刻答:“好的好的,我要叫阿岘陪我去。”   “改天把阿岘收入神籍吧,让他在天启有个一席之地,免得你老惦记他,”句芒撑着脸笑,“怎么样?”   “真的吗?”孟春的眼睛都瞪大了,“什么时候收?不用办登位大典,好无聊,叫他来天启住下就行……”   “假的,”句芒板起脸,“还不快去。”   孟春的脸顿时垮下来,看得句芒想乐:“你也不想想,他是天生的鬼族,如何入神籍?”   “你老逗人玩儿,我不理你了,”孟春垮着一张脸,问,“要去人界哪里查看?”   句芒笑着把地址给了他,怕他迷路,还塞了个寻路用的纸符,拍拍他的肩:“早去早回,发现什么及时汇报。”   “啊。”孟春应了声,慢吞吞地出了天启界。   倒也没着急去人界,他先去了趟冥界,叫上已经是鬼王的阿岘一起走在人界的道路上,又跟着纸符去了人界的一处村庄。   村庄内看上去倒也没什么不寻常的地方,孟春将纸符揣进怀里,和阿岘一起走进去,外来人入村,一眼就被认了出来,一路上迎了不少打量的目光,孟春倒不觉得有什么,冲他们笑笑,阿岘走在一旁,拉了他一把:“别笑了。”   “为什么?”孟春看了他一眼。   “这里的人敌意很大,”阿岘道,“像是不欢迎外来者。”   话音刚落,从屋子里走出来一个老头儿,问道:“二位前来寻亲?”   “并非如此,”孟春冲他拱拱手,“只是路过此处,想讨个休息的地方。”   “二位看起来倒像是有钱人家的公子,”老头儿用拐杖指了指他们来时的方向,“后方便是城镇,城中客栈多,此处容不下二位。”   他说得不客气,孟春也有些不舒服,皱着眉看他,阿岘却点点头:“如此,便是我们打扰了。”   说完便带着孟春转身走了,孟春抬头看他,小声说:“他们不让我们进村我们就真走了?句芒问起来怎么办?”   阿岘想了想:“你是不是从来没有来探查过什么?”   “句芒给的任务都是除妖除怪,”孟春如实说,“这次季春有事去了玄冥大人那边,才叫我来。”   “……他们不让我们进,我们硬闯怕是打草惊蛇,晚上弄个障眼法再来便是了,”阿岘说着,抬手在他后脑勺拍了拍,“什么脑子。”   “哦,”孟春反手打了回去,“你才笨。”   “我笨我笨,”阿岘勾了勾嘴角,“先找个地方玩会儿,等晚上再说吧。”   这次孟春应得极其爽快。   他本就爱人间,爱人间那些吃食,那些烟火,即便是为了一些小事也吵吵闹闹,阿岘说他是在天启界闷坏了,所以每次下界都这么闹腾,孟春倒不觉得。   人界有人界的好,天启也有天启的有趣之处。   可惜他们还没走多远,不远处的阴影里忽然生出一团黑烟,阿岘瞥了眼,扳着孟春的肩膀硬生生让他换了个方向,道:“我们从这儿走。”   “可是那边有卖冰糖葫芦的,”孟春有些莫名其妙地看着他,“我看见了。”   “这边也有,山楂特别大,”阿岘加快了脚步,“贼大。”   孟春还想说什么,阿岘却推着他的肩膀快步走了,两人跟逃窜似的硬是跑出了这条街也没看到哪里有卖什么糖葫芦的,就别说什么贼大的山楂了。   贼大的狗倒是看见两条,可惜跑得太快,孟春没机会将他们看个仔细。   “你跑什么?躲着谁?”孟春问他,“是不是有人要打你?”   “……不是,”阿岘舒了口气,“有个不想看见的人。”   “讨厌他?”孟春接着问。   “……嗯。”阿岘点点头。   “那我们不见他,”孟春也跟着他点头,绕了个和刚才完全相反的方向,道,“我记得这边也有卖糖葫芦的,我们从这边……”   他话音未落,只看见角落里生出一团黑烟,有些眼熟,像极了以前阿岘不愿意变成人型时天天窝在木屋角落里的样子,孟春觉得怀念,便盯着入了神,阿岘瞥到那团黑烟,头疼得厉害。   黑烟不多时变作了一个男人,比孟春高一点点,他变出来以后竟然大步走到阳光里,看起来修为不低的样子,径直朝着阿岘走了过来。   “……别。”阿岘往后退了一步。   “怎么就别,我话都还没说呢你就叫我别,”男人瞪着他,“我今日就是来问问你!”   “我不想回答。”阿岘说。   “不想回答也得回答!”男人吼了一嗓子,引来不少人关注,他又压低声音,就差没两步走过去攥着阿岘衣领吼了,“你为什么不肯与我妹妹双修?”   “我连你妹妹长什么样都没见过,”阿岘一脸无奈,“不过是通过书信交谈几句,你想那么多做什么?”   “我妹妹从未和人交谈过!”男人又吼。   “那你妹怕是有点儿什么毛病。”阿岘面不改色继续说。   一扭头孟春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去买了糖葫芦,还顺便给这个男人买了一根,塞他手里后十分耿直地问:“什么叫双修?”   男人被问愣了,接住糖葫芦,还顺口道了个谢:“……双修……就是,就是成亲。”   “为什么要阿岘和你成亲?”孟春继续问。   “不是和我成亲,”男人不知道为什么,但下意识地回答了他,“是和我妹……”   “你妹成亲你急什么?”孟春眨了眨眼睛,“莫非你想和你妹成亲?”   男人梗了下:“胡说八道些什么!我是来问他,”说着抬手指着阿岘,“既对我妹妹有意,为何不肯负责。”   孟春顿了顿,也没扭头看阿岘的脸色,抬手把男人手里的糖葫芦抢回来,另一只手拉着阿岘就走,嘀咕了句:“莫名其妙。”   阿岘任由他拉着自己,笑个不停,连身后那又追上来的男人都觉得没那么烦躁了。   往前走了一截,孟春忽然停下来,抬头问他:“你真的对那个妹妹有意吗?”   阿岘笑着答:“没有,偶然书信来往两次,面都没见过,我成天除了修炼就是被你拉着跑,对她能有哪门子的意。”   孟春哦了一声,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点点头,又问他:“那吃糖葫芦吗?”   “吃。”阿岘说。 第77章   “你说书信来往,”孟春顿了会儿,此时此刻天色已经暗下来,他们蹲在村庄外的树上,注视着村庄的同时有一句每一句的闲聊,“既然没见过面,为什么会书信来往?”   阿岘没想到隔了这么久他还能想起这件事儿,随手扯了片叶子在手中捻着:“问她些事罢了。”   “什么事?”孟春说完这句,侧过头,借着微弱的月光看他,“能问吗?”   “能,”阿岘叹了口气,“也没什么大事儿……我之前有个认识的人。”   “嗯。”孟春应了声,示意他继续说。   “他原本是棵树,种在冥界,后来不知怎么失踪了,”阿岘说,“我听人说淮玉知道这件事,便去问问,结果她也不大清楚。”   “冥界还能种树吗?”孟春的重点显然有些偏了。   阿岘盯着他的脸,看了片刻后叹了口气,又有些不死心地问:“冥界当然能种树……你呢?你记不记得你为什么会去婆婆家?”   “不记得了,婆婆说她在菩提树下捡到我,等了许久也没人来将我带走,”孟春的语气沉了沉,大概是在很认真地思考,“在那之前我就不记得了……”   不记得了。   阿岘轻轻叹了口气,意料之内情理之中,但亲口听他说出来时还是有些失望。   孟春不知道他为什么忽然就接连叹气,抿着唇又将视线投到前方去,夜色已深,白天阻拦他们的那个老头儿却杵着拐杖出了门。   今夜月光不算明亮,他却连引路的灯笼都没打,摸黑走得迅速,孟春和阿岘对视一眼,快速给自己套上一个藏匿气息的法术,快步跟了上去。   老头儿的拐杖在地面上点得急促,却也谨慎,几步一回头,虽然无法看到已经下过法术的孟春和阿岘,但也像是察觉到了有什么跟着自己,孟春和阿岘便离他远些了,他才放下心,快步走到一栋木屋前。   孟春和阿岘跟着进去,还没多作反应,墙壁上的烛火忽的亮了起来,突如其来的光刺得孟春眯了下眼睛,手下意识地拽下了腰间的珠子,随时准备将其变成伞反击。   但老头儿并未察觉到他们,而是借着烛火在前方书架上拿了两本什么书,书一被拿下,书架立刻发出几声怪声,后头似有石砖挪动,书架竟然从中间分开,老头儿又谨慎地往回看了眼,确认没有什么跟着自己后迈步进了暗道中。   阿岘正要迈步进去,袖子忽然被扯了下,他侧过头,刚准备问怎么了,视线便落到角落里那个木笼子上。   笼子大约三尺高,里头一个小姑娘蜷着蹲坐在那里,头发乱而枯黄,双眼无神地看着他们。   这姑娘越看越眼熟,孟春咽了口口水,站在原地没动:“……婆婆。”   阿岘这才想起来这姑娘是谁。   距离他们看婆婆转世再生已经过去了近百年,婆婆应当是又一次转世了,也难得孟春还能认出来。   此时那小姑娘完全没了精气神,面如土色地蹲坐在那里,孟春走过去,故意敲击木笼子的边缘发出了些细微的声响她也没反应。   也是因为她过于安静,连呼吸的声音都静得可怕,两个人才在进屋的第一时间没有看见她。   “怎么办?”孟春低声说,“得救她……”   “先去看看那老头儿到底在搞什么,”阿岘又看了小姑娘几眼,抬手推着孟春往前走,“等出来时再救她。”   “好。”孟春点点头,也知道轻举妄动不得,但不放心,在木笼子旁放种下一颗极小的属于他的灵草保护小姑娘后才跟着阿岘,两个人一起进了那道暗门。   暗门内没有一点儿光亮,好在阿岘夜视还行,拉着孟春一步一步地走过去,走了许久,前方才传来人声。   “你们那边收集了多少个?”   “如今有灵根的小孩儿愈发少了,不过十五个……”   “才十五个?不够,远远不够,”老头儿站在暗道深处的地面上,冲着里头一面镜子对着谁说话,“大人要我们寻齐三十个……”   他话没说完,那头的人有些不满道:“上哪寻三十个有灵根的小孩儿去?他们捉了不少人,还要我们怎么捉?”   老头儿刚要继续答话,忽然抬手将镜子扣了下来,他回头瞪着身后那一片空荡荡的地方,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总觉得今夜有谁跟着自己。   再三确认身后没人后,老头儿才继续道:“大人要取灵根,我们将能捉到的小孩儿都带给他便是,话那么多干什么?”   之后便是一些抱怨与地点汇报,孟春和阿岘对视一眼,缓缓退出暗门,不久后老头儿也出来,他咳嗽着关了门,又走到木笼子前,盯着小姑娘看了会儿,抬起手在木门上轻轻一敲,小姑娘浑身一抖,有一抹火似的光被他吸了出来,顺着掌心融进体内,他像是脊背都更直了几分似的,退出屋子锁上门离开了此处。   孟春被阿岘拉着才没在老头儿对小姑娘出手的那一瞬间冲出去,他们眼睁睁地看着老头儿吸了小姑娘魂魄中些许火灵根,为己所用,等他出门后,孟春才快步走到木笼前,皱着眉看。   小姑娘被吸取灵根后目光更加呆滞了些,此时孟春和阿岘撤去了障眼法她也看不见他们似的,漆黑的眼瞳中看不见一点光,孟春抬手劈开木笼,将她抱起,快步出了木屋,阿岘则是过了许久才出来。   他们在村庄外相会,孟春已经替小姑娘治好了皮外伤,抬眼看着阿岘:“怎么这么晚才出来?”   “弄了个幻境在那儿,假装她还被关在里头,”阿岘蹲下来,仔细看了看小姑娘的眼睛,“免得老头儿再去时发现什么异样。”   孟春张开嘴唇啊了一声,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好在小姑娘是火灵根,木能生火,孟春便用自己的灵气一点一点帮她修复,虽不能再塑灵根,却也能让她魂魄的伤势轻上不少。   治疗的过程十分缓慢,孟春得十分专注地控制着自己的灵力,不让它过多地涌入,免得撑破了小姑娘的魂魄,过了多久,月光即将消散在夜空中时,孟春才垂下手,松了口气。   小姑娘的脸色也没那么难看了,只是眨了眨眼睛后昏睡了过去,孟春知道她如今住在何处,打算把她送回去,阿岘便同他一起,将小姑娘送到家门口,敲了敲门后立刻离开,躲在暗处,看着那家人惊愕地抱起突然归来的女儿失声痛哭,随后跪在地上像是感谢天恩般磕了几个头。   “我要回去和句芒说这件事,”孟春的表情有些凝重,“有人抽取他人灵根来修炼,可能么?”   “不知道,鬼族修炼法子和你们都不太一样,”阿岘说着,顿了顿,“不过鬼族倒是……都是这种修炼法子,打一架,胜者吞噬败者。”   “你们那是公平竞争,他,你听到了,他们说抓了好多孩子,”孟春轻声道,“得快些回去。”   阿岘正要答应,小指不自然地抽动了下,他顿了顿,压低声音和孟春说:“我的幻境被破了。”   孟春一怔,随后脚尖点地飞了起来,朝着刚才的村庄飞快冲了过去,阿岘也快步跟在他的身后。   幻境破了,便是那群人发现了什么蛛丝马迹,定是要开溜的,不能让他们逃走,句芒日日在天启界探望人间也未能搞明白他们究竟在做什么,说是有什么东西屏蔽了句芒的视线,连找到这里都是他说觉得不对,叫孟春下来看才碰见的,一旦被逃走了还能上哪找他们去?   还有多少有灵根的小孩儿会受害?   孟春还没跑到村庄前便看见了那滔天的火光,人们喊着着火了从中跑出来,小孩啼哭,大人也绝望地吼,这场大火来得突然,几乎是一瞬间就点燃了所有的房子。   孟春啧了一声,将伞变出来握在手中,快步冲了上去,水从他的手钏中蓝色的宝石中流出,他飞在高处,运转着从宝石中源源不断涌出的水去灭火,阿岘眯缝了下眼睛,浑身一僵,快步冲过去一把拉住孟春推了一大截,那火像是有意识,火舌竟然又直直朝着孟春扑了过来。   这不是普通的火,火还没靠近孟春手上的肌肤便被烫伤了一大块,阿岘抬起手,阴气在他们身前形成一大块屏障,勉强将火击退回去。   “这是什么火?”孟春竟然无法快速治好手背的烫伤,只能撑开伞,将蓝宝石摘下来镶嵌进伞柄一个凹槽,伞面立刻浮现出水波的花纹,他一挥伞,大水从天而降,却也未能扑灭这场火。   “不知道!”阿岘吼了一声,“气息不寻常,像魔!”   “魔?”孟春话音未落,天空之上有谁飞快落了下来,他速度太快,孟春没能看清,却奇迹般瞥清了他手中那个玉瓶,孟春怔了下,随后大喊,“季春!”   “嗯呢,”季春飞到他身前,看着那场大火不为所动,手指在身前快速掐出两个诀,玉瓶中有一缕清澈的水流出,如雨般滴落而下,大火顷刻间扑灭,他转过身,笑眯眯地看着孟春,“我来晚了,可曾查到什么?”   说完他拉起孟春的手,用玉瓶的水一点点治着他手背上的伤。   孟春回过神,将手从他手中抽出:“那个老头儿!”   “已经跑了,”阿岘收回自己的阴气,“村里没了他的气息。”   “想开点,万一是死了呢,”季春笑着说道,“这火名尸火,定是要懂法术的人以身献祭才能发动,我来找找有没有他的尸体,你查到了什么?先回去给句芒大人说吧。”   孟春梗了下,点点头,视线却黏着在了季春手中那个玉瓶上。   “嗯?”季春察觉到他的目光,“这是句芒大人的。”   “怎么在你这里?”孟春问。   “凤凰涅,麒麟与饕餮打架压塌了梧桐林以至凤凰火四溢,”季春道,“我刚用这东西灭完火回来。”   “……这样,”孟春点点头,余光瞥到阿岘在看他,视线里带了些他看不懂的情绪,他便抬起头看回去,却是在同季春说话,“我好像……见过这个瓶子?” 第78章   这场大火来得突然,几乎是在一瞬之间烧毁了整个村庄。   大人小孩儿死伤无数,季春在尸体中寻了半天也没找到孟春他们口中那个杵着拐杖的老头儿,反而是在他们说的那个老头儿的房子里找到了一些邪修的气息。   获救的村民们被聚到村口的大树下,由孟春给他们治疗身上的伤,那些人亲眼见了孟春和阿岘飞上天空与大火对抗,一口一个神仙地喊他,孟春抿着唇问:“村里那个老人在干什么,你们知道吗?”   一个妇人抱着孩子,小心翼翼地答:“他是我们村长,做些什么都不会告诉我们……”   孟春瞥见她的孩子额角蹭伤了,抬起手在她额角一抹,伤口刹那间愈合,妇人愣愣会儿,慌慌张张站起来要行礼,孟春拦住她:“你再想想,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吗?”   此时季春已收拾好了村庄内外,损坏过度的房屋被他拆了,但没有重建,他没有这个闲心帮他们一栋一栋地修建起来,只是处处寻了,那火吞没了邪修的所有线索,季春走到孟春他们面前,有些惊讶:“你们还没走啊?”   “嗯,不能放着他们不管,”孟春指了指后头还有几个没治好的村民,“伤很重。”   季春扫了眼,又把视线挪回孟春身上:“问了什么没?”   “问了,他们说不知道。”孟春话音刚落,一旁沉默依旧的阿岘忽然开口:“我们刚才并未说是哪个老人,你怎么回答得那么肯定?”   妇人顿住了,抱着小孩儿的手抖了抖,阿岘蹲下来,看着她的眼睛,问:“你知道什么,都说出来。”   妇人哆哆嗦嗦,视线飘忽不定,过了会儿刚要开口,手里的孩子忽的睁开眼睛,眼中飞快射出一缕光,刹那间削断了妇人的脖子,好不容易安静下来的人群顿时炸开了锅,尖叫着朝其他地方扑去。   季春几步跨过来直接伸手夺过那孩子,孩子张着嘴,口中有抹黑影从喉咙里爬到舌尖,再一鼓作气冲了出去,季春把孩子塞到旁边逃窜的人手中,飞身追着那抹黑影而去。   孟春和阿岘也跟过去,还没出手,便见季春双手合十,身后凭空生出许多荆棘冲着那黑影而去,瞬间将它压成一团小小的圆裹在了荆棘球中,季春招手将荆棘球收回,回头看见孟春和阿岘也跟来了,便笑:“你们跟来做什么?”   “……”孟春瞥了眼他手里的球,“帮忙。”   “那还真是谢谢了。”季春将手里的球抛起又握好,里面的东西被颠得怪叫,他面不改色道,“不过是只邪魂,不必替我担忧。”   “邪魂是什么?”孟春问。   “邪魂啊,仲春给的书上应该有写,”季春看着他,一脸纯良地眨了眨眼睛,“你没看吗?”   “……啊,”孟春往旁瞥了眼阿岘,“看了的,看了的……”   “先下去看看那些村民吧,”阿岘道,“他们当中有人定是知道什么。”   季春笑着说好,从孟春身边飞下去的时候还拍了拍他的肩,道:“那些书得常看,指不定哪天仲春琢磨过来了,来抽背什么的,背不出来他可是要发火的。”   孟春挠挠脸没说话,等他飞下去了,才和阿岘说:“所以邪魂是什么?”   “邪修操控人时用的脏东西,”阿岘有些无奈地看着他,“你不会不知道邪修是什么吧?”   “知道的。”孟春学着季春拍了拍阿岘的肩,落和阿岘一起落回了地面。   此时的季春已然没了在天上时笑眯眯的样子,他单手负在身后,周遭荆棘遍布,将所有的村民都围在中央,妇人的血还在淌,血腥味弥漫在每一个人的鼻腔里,他一一扫过这些人的脸,将藏起来的邪魂全都排掉后,沉声盘问了许久才问出些没头没尾的东西。   老头儿是村子里的村长,有一日村子来了一男一女,去和村长说了什么之后村长便性情大变,会了法术,还时不时带回几个外乡的孩子,不久后又将孩子放走,但那时孩子们已经神志不清了。   村子里没人敢去告发这件事,他们哪见过什么会法术的人,统统被村长吓得连村子口都不敢出去一步,赶集都不敢太靠近衙门,就算是这样,村子里还是有几个人被村长逼着咽下了邪魂,他们便更不敢做出背叛村长的事情了,只能看着那些孩子被抓。   “确定只知道这些了?”季春看着他们。   有几个已经怂得缩在树下了,敬畏地看着他:“自然,自然不敢有隐瞒。”   季春又点点头,差不多可以推断出那村长究竟在干什么之后叫上孟春准备回去了,孟春一愣:“不帮他们修房子吗?”   季春也被他问得愣了下,随后道:“不必,他们也有包庇之罪。”   “他们无力反抗,只能包庇,”孟春不能理解,“也算罪吗?”   季春停顿了会儿,视线在孟春脸上扫了扫,有什么话已经涌到舌尖了似的,最后什么都没说,只是扯开嘴角笑了笑,走过来拉着他的袖子,语气重了些:“快随我回去吧,那老头儿的事情我可不清楚,得你们去和句芒大人仔细说说。”   孟春还想说什么,身体却轻飘飘地飞了起来,完全不受控,他看向季春,季春只是扫了他一眼,便专注地朝着天空飞去,阿岘飞在他旁边,拍了拍他的肩膀,没说话。   孟春小声嘀咕道:“我觉得他们没罪……”   “事实上……”阿岘想了想,尽量用了温和的用词,“那些村民,如果真想制止村长,在村长抓来第一个小孩儿时便会制止了。”   “可是他们看到了村长会法术,”孟春说,“看到村长会法术,害怕了,不是应该的吗?”   “反抗也是应该的,”阿岘说,“村里几乎每日都会有人上镇子边上去做买卖,若有意告到衙门,早就告了。”   “你是说他们故意不告发吗?”孟春脸上的疑惑愈发明显,“为什么?”   阿岘也不好说是为什么。   人心冷漠,视而不见,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态常有,更何况是一个村子,那人又是村长,总有人想告发又被同行的人劝阻回来所以没告成,千奇百怪的,什么放弃的理由都有,但他们害怕也是应该的,怎么说都有理。阿岘找不出更多的理由,见孟春实在理解不了,便抬起手在他头上揉了下,不再多言。   三人回到天启后将人间发生的事一说,句芒摸着下巴思索半天:“吸取神魂为己所用的邪修?这倒是没听说过。”   “听说过,”仲春在旁边抱著书面无表情道,“三百年前,西南方有一道士便是如此,最后实在无法运转不同属性的灵根自爆身亡了。”   “对啊,灵根属性不同,相生相克,不会运转便会爆体而亡,”句芒的手指在桌上轻轻点了点,“还是说他们学会了如何运转五行?”   “而且不光是一个人在捉小孩儿,”孟春道,“应该有很多很多人都在捉。”   “玄冥倒是说过人界的确有许多地方突然无法探视了,”句芒深吸了口气,“人界又要闹些大事出来了……这样,这事儿你们几个别管,我亲自去查。”   “哦,那好,”季春应得爽快,双手一合将玉瓶变出来,“交给你啦。”   “还没问,凤凰怎么了?”句芒接过玉瓶,问了句。   季春脸上的表情顿时变得有些诡异,想笑又觉得笑出来不太好似的,一字一顿道:“涅失败,成了个蛋。”   句芒顿时笑了出来。   孟春听他们有一句没一句的闲扯,拉着阿岘坐到了一旁,叫仙童端了些吃食上来,一边吃一边听。   这事儿交给句芒了便不再需要他们插手,几个人忽然闲下来,没事儿干,仲春便开始抱着一堆书要抽背孟春,孟春虽然背不出来,但他溜得快,仲春一来找他他就去冥界找阿岘,再一起去人界找婆婆的二代转世。   二代转世的小姑娘叫枫菁,生在农户,头一次见孟春和阿岘时羞得说不出话来,一来二去混熟了,才能小声应出几句。   “我也不太记得怎么被人带走了,”枫菁道,“记忆有些含糊,但……我大概是听见了什么声音?”   “什么声音?”孟春问。   “不记得了,”枫菁道,“那声音断断续续的……”   “没关系,没关系,”孟春连忙道,“想不起来也没关系。”   “想不起来便算了,”阿岘坐在旁边,轻声道,“以后定要小心些。”   枫菁忙不迭地点头,犹豫了会儿,又道:“我记性不好,但隐隐记得抓我去那老人冲着镜子说,不能杀我,留我有用……什么的……”   “你同孟春处理过同一件事,”句芒忽然问道,“感觉他怎么样?”   “那也不算同一件事,”季春纠正他,“我是碰巧路过。”   “嗯,”句芒应了声,“他怎么样?”   “您是问他这个人还是他的法力?”季春低头,在仲春给的纸上默写下要他背诵的东西,停了许久,才开口,“他太天真了。”   句芒手中同样握着一支笔,默写着和季春同样的内容,点点头示意他继续说。   “神族博爱,其中各有偏爱,孟夏爱妖,季冬偏仙,唯独孟春是偏爱人的,”季春的语调很轻,几乎听不出什么起伏,“他恐怕是神族中最亲人的一个……但您与我都清楚,人族才是最可怖的。他们天生没有任何法力,魂魄中拥有无限可能。”   “若说妖魔冥界为黑,仙神为白,人界便是六界之中那唯一的一抹灰,”季春在纸面上写下最后一笔,放下笔抬起头,“是黑是白,只在他们一念之间。”   所以天界古神会随时都监控着人界,以防他们做出些什么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来。   人族总这样,他们想飞,便用蜡糊上羽毛妄图接近太阳;他们想成仙,便自我摸索出一套修炼功法;他们贪心不足,想登上天空,也想钻研陆地。   句芒那页纸一个字都没写,他听完季春的话,在等着他做一个总结。   季春纸面的墨彻底干了后,他才缓缓道:“孟春若是不舍弃那份天真,便什么事也做不成。他迟早会被人族拖下水。”   句芒点点头,道:“仲春和你说的一样。”   过了会儿,他又说:“那此事便不要让他知晓了。”   他放下笔,在季春略带疑惑的眼神中轻轻点了点桌面,空中似有什么防护的透明屏障被撤掉,季春这时才感受到整个天启界弥漫着一股前所未有的湿气,湿气中带着令他心惊的威压。   季春倒抽口凉气,低声道:“这是……?”   “人族贪心,他们不光提了太多孩子的灵根,还强行注进修道者、动物、魔族妖族的体内,恶事做尽,”句芒道,“水汽已落到天启下界,三日后落入人界,水淹四方,乃天罚,所有知晓此事的人族都将死亡。”   “只是知道就要被罚?这次怕是有些太重了,”季春沉默许久,道:“孟春若是知道了……”   “不能让他知道,”句芒像是有些无奈,叹了口气,“这几日看好他。”   “是。”季春应道。 第79章   手头查着的事忽然转交给了句芒,孟春便这样闲了下来。   他闲着没事,又要躲仲春日复一日的抽背,拉着阿岘从自己的小河边跑到冬神玄冥的住处看雪。   那里的雪铺了一地,踩上去咯吱咯吱响,脚印印上没多久便又被从地上冒出来的雪填满。   他仿佛有用不完的精力,短短几日便将天启界上下逛了个遍,最后还是被仲春逮到,回了自己的地盘开始抽背。   孟春靠在阿岘身上,任凭仲春问什么他都答不出来,每当仲春要生气,他便从指尖开出几朵花讨好似的递过去,搞得仲春哭笑不得。   那日阿岘说有事要回冥界,孟春便送他到界阶口:“什么时候回来?”   “我还没走。”阿岘有些无奈地看着他。   “总得问清楚些,到时间了你还不回来,我才有理由去冥界找你啊。”孟春答得理所应当。   守在界阶门口的几个护卫眼观鼻鼻观心,就当他俩不存在,阿岘的表情愈发无奈了,同他说:“半日,最多一日。我好歹也是个鬼王,总得回去处理些事物。”   “那我好歹还是个神君呢,都没有什么要处理的事,好无聊,”孟春伸手过去拉着他的手,手指一点点往上爬,在他手腕上那个护得完好如初的花环上点了点,“早些回来。”   阿岘却顿住了,嘴里含含糊糊地嗯啊一通乱应,手轻轻抽回来,快步下了界阶,孟春像是看见他耳根红了,连下界的脚步都有些匆忙。   孟春低头盯着自己指尖看了片刻,又踮起脚往下看,旁边的护卫拦了下:“神君,句芒大人不允许外出。”   “啊,我知道,”孟春站直了,又有些疑惑地扫了眼自己的指尖,“我就是……看看。”   阿岘最近怪怪的,但孟春说不出哪里怪。他们认识也有几百年了,互相之间靠一靠,拉拉胳膊碰碰手臂什么的也是常事。早些时候孟春被仲春关在屋子里背书,阿岘还会变成烟雾从门缝钻进去让他靠,跟个挺大的枕头似的,靠着还很软。   但最近阿岘不让靠了,或者说是靠的时间稍微久一些他就会把自己推开。   为什么?   孟春想不明白。   他从界阶溜达回自己的树林里,靠在那颗种下不久的紫藤花树下,看着一只腓腓从河岸对面跳过来,那只白毛的腓腓毛皮被他养得有光顺滑,摸起来就不想松手,他眯缝起眼睛,看河水淌过,紫藤花的花藤也往下垂,似乎是在他脸上轻轻扫了下。   这些种在天启界的植物逐渐有了灵气,但能自己行动起来,还挠脸的,这是孟春见到的头一个。   他将腓腓放开,转过身去,以掌心贴合在紫藤花树上,合上眼,竟然从那根部探查到一缕小小的魂。   用灵力浇灌而出的魂,纯净而无暇,孟春顿了顿,闭着眼转过身。   何止紫藤花树内,他闭着眼,却在一片黑暗中看见周遭的花草树木中都孕育而出那一点点闪着光的魂魄。   这些是他创造的,他放置于此处的,会在不久后诞生出新的生命。   孟春惊喜地睁开眼,打算等阿岘回来之后便将这个消息告诉他,可阿岘却忙了起来,来天启只能呆上一会儿便又要离去,不知道他在忙什么。   树林里的花草树木中的魂逐渐长大,孟春没了阿岘陪伴,原本无聊的日子便更加难捱,恰逢玄冥座下仲冬神君大婚,迎娶妖族女子,句芒带着他们三个去参加婚礼,闹哄哄的一通玩儿才没那么无聊了。   孟春看着殿内,仲冬耳垂上忽然多出的一滴水滴形状的印记发愣,等回去了之后他呆在仲春的柳树上,用柳条编出一张吊床躺在上面,仲春懒得理他,抱了本书靠在树下看。   过了许久,孟春忽然开口道:“仲冬将他的双修契送出去了啊。”   “是啊,”仲春道,“成亲了嘛。”   孟春又不说话了,他翻了个身,不知道哪来的风吹得剧烈,他也跟着风摇摇晃晃:“这个双修契啊,一个神族只有一个,对吧?”   仲春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   “万一我哪天把双星鉴送出去一个,”孟春翻身下来,不知道在想什么,他脑子里总有奇奇怪怪的想法,“又收不回来了,怎么办?”   仲春抬起眼看他,像是看穿了他心底所想,答非所问:“你要闲着没事儿你就帮句芒大人去。”   “我不去,他最近查邪修的事儿查得快走火入魔,凶得很,”孟春又翻身上了吊床,手指在空中画出六芒星,“我就是想啊,万一哪一天我想把双星鉴送人了……”   “孟春,双修契不能随便送人,”仲春合上书,转身到孟春吊床前,担忧地看着他,“一旦牵连上了,除非你死,否则双星鉴永不消除……你一旦死了,被你赠与的那一个也会死,明白吗?而你又是主契,对魂魄的损伤不可估量。”   “啊,”孟春说,“我随便问问。”   他之前也这样问过好几次,却没有一次问得这样仔细,仲春还有些担心,想继续说教,孟春干脆跳起来,嚷嚷着我去帮句芒便离开了。   孟春当真是随便问问,在看见仲冬耳垂上那滴水滴后,脑子里冒出来的奇怪想法让他不得不问问。   双修契会让他们在相同的地方拥有相同的印记,只有彼此能触碰,他的双星鉴已有数百年,若是硬要找个赠送的人……那应该是要给阿岘了。   也不必着急赠送,但若是要给,阿岘应当是最合适的人选。   孟春一边想,一边溜达到了自己的小河边,闲着没事儿往里丢石子,打水漂。他有些纠结,阿岘或许是不想和谁双修的,上次听见那什么妹妹要双修时表情分明嫌弃得紧。   人家妹妹有什么不好的,双修有什么不好的,那么嫌弃干嘛。   孟春又往里丢了颗石子,脑子不知道拐到了什么弯里去,想,阿岘最近对我怪怪的,是不是也嫌弃我了?   身后忽然传来一声笑,孟春回过头,看见阿岘站在那里。   “堂堂神族,”阿岘看上去心情不错,语调都是上扬的,“闲着没事儿往河里丢石子玩儿?”   “堂堂鬼王,”孟春还没理清自己的想法,猛地见到他了有些别扭,“闲着没事儿看人往河里丢石子玩儿?”   “你往哪儿都石子我都没意见,”阿岘笑了,他指了指河水,“但你仔细看看,河水中那河灵脑袋上都被你砸出三个包了。”   孟春愣住,抬眼望去,河水里冒出一个小孩儿,满脑袋的包,痛极了也只能憋着,他连忙踩着河面过去,给小河灵治好了他的伤。   等回头时阿岘已经不在河岸边了,他最近来天启的时间本来就少,治个伤的功夫还不见了,那么大一个鬼王,来无影去无踪,烦死了。   孟春一边嘟囔一边靠回紫藤花树下,手指又开始在空中画,浅绿色的光将他勾出的线条现形,两颗靠在一起的六芒星,树上忽然伸下一只手,抓走了其中一颗。   他连忙将光散去,抬头瞪着阿岘:“你做什么?”   “你画的是什么?六芒星?”阿岘摊开手,手中空无一物,“还挺好看。”   “……好看也不给你,”孟春嘟囔道,“不给你。”   说完他又靠在树上愣神,阿岘从树上跳下来,悄悄将刚摘的一小撮紫藤花放在他头发上,见他没察觉,便眯起眼睛笑。孟春心底别扭,但本能却是诚实的,阿岘坐在他身边,还没多久他就开始困,那头长发被他蹭得乱七八糟,阿岘将他的头带到自己肩膀上,让他靠着自己,不多时旁边便传来了安稳的呼吸声。   隔了会儿,像是在喃喃自语,阿岘盯着自己的手掌,轻声道:“如果我偏要呢?”   阿岘的确有许多事物要处理,当上鬼王后的日子不比以前轻松,时常忙得找不着北,或许是因为他要空出些时间去天启找孟春的缘故,便更加忙碌了,等孟春醒来后没多久他又回了冥界。   他有了自己的房屋,却还是爱住到那个有土坑的木屋里去,此番来得匆忙,什么也没准备,直奔冥王殿而去。   冥王殿内外有重兵把守,进个大门口都得通报半天,好在阿岘不用通报,冥王也恰巧就在附近遛弯儿。   “淮空!”阿岘喊了声。   那日在人界,嚷嚷着要阿岘同他妹妹双修的男人回过头,眯缝着眼睛看了会儿才确定了是阿岘,大步走过来:“在外面呢,能不能给点儿面子。”   “……冥王大人,”阿岘顿了顿,觉得自己大概是被孟春传染了,不管遇上什么等级的大人物都直呼其名,“你叫我来,所为何事?”   “前些日子你不是要我查你屋外那颗树去哪了吗?”淮空道,“如今倒是有了些消息,是一名鬼族将他搬去了人界,那鬼族肆意搬动神树,已被神树侵蚀,灰飞烟灭了。”   “他闲着没事儿搬我的树做什么?”阿岘皱着眉问道。   “这就不知道了,”淮空挑着眉看他,“你对一棵树倒是挺上心,何时对我妹妹上上心?”   “我对她真的没那方面的意思,饶了我吧,”阿岘笑着往后退了一步,“那树是神树,被人搬走了总得弄清缘由,才好安心不是?”   “倒是如此,我还真没察觉到冥界何时多了神树,是我疏忽了,”淮空应声道,“去我宫中坐坐?”   阿岘的表情僵了僵:“免了吧……”   “淮玉今日不在!哎,早知道便不把你俩凑对儿了,”淮空嘟囔了句,“跟躲什么似的。”   阿岘不太好意思地笑了笑,顺口问:“她去哪了?”   “不知道,许是人界吧……”淮空顿了顿,“人界今日便遭天道降罚,连带着我冥界也湿气重了。”   阿岘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看见石柱上不断淌下的小小的水,叹了口气。   “你是谁?”孟春看着面前的女人。   这女人脸色苍白,身体不大好的样子,穿着却十分讲究,首饰也精细,她笑起来好看,温声道:“我来找鬼王阿岘,可在天启界?”   “不在,他不在这里,”孟春来界阶旁,原是打算趁门口护卫不注意想溜到人界去玩儿的,不曾想却有人走了上来,只能一本正经答道,“他最近忙得很,许是在冥界。”   “好,那我便去冥界寻他。”女人点点头,想想又道,“罢了,他怕是不想见我,你能否替我转达一事?”   “什么事?”孟春问。   “你同他说,淮玉当真没那个与他双修的意思,见他别再躲着我,也替兄长向他道歉,我家兄长……性子忒急了,”淮玉笑道,“这么说便好。”   “哦。”孟春点点头应下了,淮玉冲他挥挥手,没许可也不能随意入天启界,便转身沿着界阶往下走。   她每走一步,界阶的云都下陷一些,像是盛满了水,随时都会塌陷一样,孟春盯着看了片刻,忽然蹲下来,手指在界阶上戳了戳,又掰下界阶边缘的一块云,轻轻一捏,水如泉涌,那一小块的云便积攒了无数的水。   怎么会这样?   下雨也不应从天启开始下,管理雨水的仙君在天庭,怎么可能下到在天庭之上的天启来?   旁边的护卫又要看过来,他们总是警惕地盯着自己,让自己不要随意下界。   孟春愣了愣,站起身,慢慢离开了界阶旁。护卫这才挪开了视线。   在护卫们看不到的地方,一根细小的藤蔓顺着界阶而下,它像是孟春的眼睛,带着孟春看到了天庭之内,并无雨龙仙君在筹备降雨。   那这水从哪来?   他又将藤蔓探到人界,只见人界天地阴暗成一片,天空之上似有一个硕大的水球,遮住所有的光亮,白日也如黑夜,地面的人们不安地带着行李试图往高处挪,河水和海水浪花逐渐升高,就连村口的井水也满溢地四处都是。   孟春将藤蔓猛地抽了回来,一睁眼对上了句芒的脸,他却抿着唇想。   水淹四方,人界怕是有难。 第80章   孟春愣了半晌,才重新对上了句芒的眼睛,他察觉到手腕上的手钏紧了紧,早已充满五个颜色的宝石的光骤然淡下来,孟春忽然有些手脚发软。   “你在这里干什么?”句芒抬手拉过他的胳膊就要把人往回带,“跟我回去。”   “人界,人界上方有水球,哪来的?”孟春往后退了一步,句芒用的力气却比他想象的还要大,他被强行带着走了几步,“有人要水淹四方,你不管吗?”   句芒没说话。   他的视线从孟春的手腕一点点往上,最后落在他的眼睛上,像是看透了那双眼睛深处暗藏了许多的情感,句芒忽然想起来孟春和天启界中的古神、神族,都不一样。   其余神族生在天启,自幼学习许多的事件,看多了人族的贪心也见识了他们的善良美好之时,但孟春不一样,他遇到的都是好人,对他极好的人。   像季春说的,他太天真了。   他不知降生之时,亦不知何时会归去。   句芒轻轻叹了口气,道:“天道之事,我们掺和不了。”   “天道?”孟春看着他,“人族怎么会惹来天道?”   见句芒不回话,孟春便自己猜想,想来想去只能将事情定点在前几天那邪修的事儿上。   但那天空中的水球硕大无比,人界中所有的河流和海洋都开始上涨,此遭定是要淹没大半个人界的。   处置一些邪修,至于让大半个人界走遭殃?   句芒像是看穿了他所想,抬手让周遭护卫都走开了,才开口:“你知不知道这些邪修做了什么?”   “提取孩子们的灵根为己所用,”孟春道,“别的不知道。”   “他们……还将灵根注入到妖怪、魔物等活着的东西上,甚至连树木都不肯放过,”句芒低声道,“若是这样我和玄冥便可处置了,偏偏他们又建了什么教派,里面有数不清的孩子,只要是有灵根的孩子,都在那里。”   孟春顿了顿,没能说上话。   “他们想成仙想疯了,便是没灵根的人,听了他们的话也会到处抓些孩子来,妖怪也被捕获,如今人界处处是他们的眼线……”   句芒话没说完,孟春便打断了他:“可即便是再多的人被蛊惑,我们也能救,只要找到源头铲除,破坏他们一整个计划,便是能救的。”   “可天道看不过去,”句芒道,“他们祸害到人妖魔三界,就算是我们铲除了源头,那些被蛊惑的人怎么办?总会出现第二个源头的。”   “那就任由他们被淹死吗?”孟春有些激动了,他攥紧了袖摆,“那些没有被蛊惑,根本不知道此事的人呢?”   句芒似乎也想过这个问题,他在孟春说完之后犹豫了一瞬,随即答道:“天道降罚,定是要将所有有关系的人统统消除。”   “所有?”孟春蹙紧了眉毛,不可置信地问,“什么叫所有?”   “与源头有联系的人,与被蛊惑的人有联系的人,”句芒答,“千丝万缕,一个都不会放过。”   所以才引水淹四方,数量太多,天道只知震怒,不会去细分哪些无辜,哪些有罪,哪怕不知情,在天道眼里,他们有联系,便是知情。   孟春不说话了,他攥着袖摆的手轻轻松开,句芒将他的小动作看进眼里,只当他是放弃了争辩,抬起手正要将他从界阶边拽回来时,孟春忽然一扭头,直冲下了界阶。   他往下落得极快,是学了句芒那招不走界阶,从旁坠落,他听见身后还有极重的风声,想也不用想是句芒追着下来了,而句芒的速度显然比他更快,还不等孟春落到天庭下方,句芒便捉住了他。   “你干什么?”句芒的声音从未像这次一样严肃低沉,每一个字都砸在孟春心口似的,“天道乃世间万物遵循之道,不可违。”   “若天道不公呢?”孟春用力将自己的手抽出来,一字一顿道,“天道不公,便由他不公吗?”   他已经听见了天庭之下那水球破开的声音,水柱从天而落,惊得人界惨叫声此起彼伏,孟春急躁道:“旁人有什么错,同他们一起受罚?”   “天道必定要将这件事彻底消除干净,”句芒低声道,“一点残余都不能留,否则后患无穷。”   人界又传来轰隆几声,孟春急得又往后退了几步,几乎是吼出来:“天道要水淹四方,四方之内又有多少妖兽人类,全都要死,凭什么?天道不公,不该由他不公!而且婆婆,枫菁是知晓此事的,可她是被害的,也要死吗?为什么?!”   “孟春!你是神族,是牵扯着我们整个天启界的命的!”句芒忍无可忍,他见孟春要去的心太过坚决,只能搬出最后一句话来压他,“天道察觉你下界阻拦,定会连带着整个天启界……”   “那我不当什么神族了,”孟春抬手将手腕上的手钏捋下来,上面五颗宝石骤然失去神采,句芒怔住了,孟春轻声道,“我原本也不觉得……我是什么神族。”   “我养你数百年,教你法术,给你住处,你说不当便不当了?”句芒气急了,攥着那手钏又要往孟春手上套,“只身抵抗天道,你以为你能全身而退吗?就算你活下来了,你当天道是傻的,不会再给予你报复吗?!”   孟春说不出什么叫句芒和他一起去的鬼话。   句芒算是古神,若是真的和他一起去了,天道怕是会降下比水淹更恐怖的惩罚来压垮整个天启界,没必要因为他一个人而扯垮整个种族。   人界也是这样。   不能因为一些犯错的人,就由着天道瞎来。   他们不肯去,是因为不能去。   孟春明白过来,便对句芒生不起气了。   手钏已取,句芒随时可以消掉他的神籍,让他与神族断开联系,保得天启安然无恙。   “哪怕是为了枫菁,我也要救,”孟春没有接住那串手钏,它掉在了地上,天庭的地面被其中的神力砸出凹痕,孟春将腰间的珠子取下,一把油纸伞出现在手中,他顿了顿,道,“对不起,句芒,对不起。”   句芒怔愣片刻,弯下腰捡起那串手钏,抿着唇不再开口,也不再看向孟春。   直到孟春再次往下落去,穿过天庭的那一刹那,他才抬起眸,看过去,只看见了那一抹消散在云层中的浅绿。   人界早已遭了洪灾,人们爬到屋顶,山坡,动物与妖兽死伤无数,蹲在树上瑟瑟发抖。   天空阴沉得像是随时都要垮下来,孟春撑着伞,调动起神力,找了块极高的地方生出无数棵巨大的菩提树,树干中央空出一个硕大的树洞,菩提气根又朝着四面八方散去,将那些没有灵力的人都卷起来,救到树洞之内,天道似乎有所察觉,那水球停止了流淌,破开的那个口子直直冲向了孟春所在的方向。   孟春脚尖一用力,向旁飞出去数千米远,那口子随着他的挪动而移动,幽黑的水球之中似乎有一双猩红的眼睛在盯着他。   没人见过天道长什么样子,也无人知晓天道究竟是什么东西,而孟春见了那猩红的眼睛,只觉得发n,莫名的威压压得他连呼吸都快忘了。   “……神族孟春?”有声音隐隐从水球之后传来,“你要做什么,阻止我?”   “不是神族,”孟春将袖子撸起来,给他看,手腕上没有手钏,他一字一顿道,“是阿枧。”   “哦?”那声音似乎觉得他有趣,“你没有否认我的后一个问题,便是肯定了?”   “你不公平,做事不动脑子,”孟春拎着伞道,“定是要阻止的。”   那声音不答话了,过了许久,才带了丝笑意:“你说我不公,那如何才算公平?你怎知你救的那些人全是好人?”   “好与坏本就不该由你这种人来评判!”孟春大声喝道,“阻止你后,我自会判断!”   水球骤然膨胀了几倍,那声音中的笑意愈发明显,他道:“好,我许久没遇上过敢来阻止我的家伙了,你若是能拦下我,此事便听你一言!”   话音刚落,水球口子里骤然喷出无数的水柱,几缕飞向大地,几缕速度快得如风般冲孟春袭来,孟春从未见过如此快速又无太大明显波动的攻击,等回过神时,胳膊和伞已经一起掉在了地上。   那水柱如刀般削掉了他的整条胳膊,血将地面染红,孟春直到水柱再一次袭来时才回过神,单手捡起伞,撑开挡住水柱,他咬紧唇,试图转移一些痛觉,神力才飞速修补他的手,那条被削去的胳膊试图飞回他的身上,水柱却分出一缕,冲着胳膊袭去。   那胳膊在刹那间变成无数根杂草,融进水中,顺着水流淌到最前方,一瞬之间扑回孟春的肩下,胳膊被补全,孟春立刻换了只手,另一只手在身前快速掐出一道诀,无数藤蔓自空中涨开,绿光从伞骨之上迸发,只瞬间便挡住了那些水柱。   他用藤蔓编了密不透风的网挡在此处,又飞身到袭击人界大地的水柱旁,想如法炮制般弄出藤蔓网来,下一刻那边的藤蔓网被击碎,那是他的神力做出来的东西,刹那间碎开,孟春只觉得浑身的骨肉都在痛。   这样不行。   这样他是被那天道牵引着走,此时是两道水柱,等会儿便是三道,四道,这还能怎么防?   孟春怔愣片刻,看见那些菩提树气根已抓了不少人进去躲藏,心生一计。   他甩开那些水柱,任由他们追在自己身后的同时飞速冲着那个水球冲去,手中的伞凝聚了近乎全身的力量,伞骨之上的绿光愈发刺眼,越是靠近,水球旁的小水柱便越多,拍在脸上便刺进肌肤内,它们捂住孟春的口鼻,又往他手臂腿上的骨头钻,更有无数的水珠顺着他的唇缝钻进身体里,从他体内炸开。   孟春像是没了痛觉,浑身都发麻,浑身都在淌血,骨头碎开又被他用神力愈合,内脏破裂也用神力修补,同时他也蓄力,终于飞到了水珠的前方。   身后那些水柱像是不会袭击了,定在原地,像是被什么东西禁锢住了似的,孟春来不及多顾虑那些,他一抬眼,便对上了水珠内那通红的双眼。   “你是天道,行正义之道,”孟春一张口,口中的血便淌下来,他往旁啐了一口,握剑似的握住伞柄,猛地刺进去,“若是不公,定会遭罚!”   伞猛地刺进了水球之中,整个水球炸裂开来,水柱喷涌而出,穿透了孟春的身体,有一缕正中他的眉心,穿透整个脑袋,血留不止,他浑身都被水柱穿透了。   孟春滴落下的那些血在水球炸开的那一瞬间变成无数的藤蔓,织成一张几乎盖住整片天空的网,一滴水都没有滴落到地面上。   孟春眼睛失了神采,本能却用所剩无力的神力填补着伤口,等头上的伤口被填好后,将伞抽出,往后退了两步,沙哑却铿锵道:“你输了。”   天边终于扯出一丝亮光,那猩红的眼睛像是笑了,也不恼,直呼有趣,他将全部的水都撤开,如他所言那般,听孟春一言,放过那些没有法力的人,但如若那些人有一点再碰邪修的念头,孟春与所有的人都将遭受更重的惩罚。   天道留下最后一句话便消散而去,孟春浑身是血,立于空中,侧目看着天空之上刚升起的太阳。   太阳自扶桑树上升起,由句芒管控。   孟春深深喘了口气,整个人自空中坠落,重重砸进地面里,脑海里有些很奇怪的记忆冒了出来。   天空之上的祥云笼罩,如日出那般耀眼,有神水滴入树中,树生神魂,神树旁又……又生出了一缕,小小的,虚弱的魂魄。   他靠在自己身下,吸取地面的死气修炼,逐渐能说话了,自己不能应他,便垂下树枝树叶同他玩儿。   那魂魄好玩儿,黏人,却又温柔,温柔得不像冥界所生之物。   那缕魂魄是谁?   孟春翻了个身,眼前一片模糊,他看见有一个浑身是血的人朝着自己跑来,那人自己方才才见过,是淮玉……淮玉。   她口中含糊不清地喊着什么,满脸是泪,孟春隔了许久才听见她喊:“阿岘……阿岘……”   阿岘。   是阿岘。   那缕魂魄是阿岘,他追着自己去了人界,所以才会在婆婆家遇到他。   孟春瞪大了眼睛,脑袋撑起来,僵硬地抬起眸看着淮玉:“……你说什么?”   “阿岘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浑身是血,”淮玉哽咽着,说出的句子碎得听不出音,“爆体而亡。”   孟春又重重地跌回了地上。   “就算你活下来了,你当天道是傻的,不会再给予你报复吗?!”   句芒的声音再一次在耳边响起,孟春怔愣地看着明亮的天空,心脏之内忽的疼得厉害,猛地翻过身,呕出一口血来。 第81章   冥界之内原本昏暗的天空像染了层血,修为低潜的魂飘不安地荡在天空中,地面的黄沙被飓风卷起,整个冥界都隐隐弥漫着一股血腥味。   孟春不是第一次踏足冥界,他沿着泛黑的界阶一步一步走下来,摇摇晃晃的,随时都会倒下去一样。他走过的地方都沾了血,淮玉在旁边要扶他,他摆摆手,问:“阿岘在哪?”   “他在木屋旁……”淮玉哽咽道,“原本我是找他说事,还没聊上两句,他忽然就……”   后面的话孟春没听太清。   他浑身都是水柱贯穿后的窟窿,神力在体内疯狂运转填补伤口,手脚都有些无力,孟春顺着淮玉所走的方向望过去,那是一片荒芜的土地,一座不大的木屋,旁边有一个不大的土坑。   阿岘倒在土坑旁,四周都是黑红的血,他像孟春那样,浑身多出来好多窟窿,衣服破破烂烂的,胸口有一个巨大的伤口,隔得太远看不太出究竟是从什么地方伤到的,但从界阶边走到木屋旁,阿岘没有动一下。   真的死了吗?   鬼族,已经修成鬼王的鬼族,就这样死了吗?   因为他救了人,所以阿岘死了?   天道难违,竟是如此难以抵抗且不公平的东西吗?   孟春眯缝起眼睛,耸起肩膀蹭掉已经流到眼皮上的血,再睁开眼时眼睛酸痛得快要睁不开了。   淮玉掩面蹲在一旁痛哭,孟春呆愣愣地走过去,蹲在阿岘身边,手捂住他胸口的伤,又想捂住他浑身淌出血的部位,但伤口太多了,他只有两只手,能护住的地方还不如他的伤口加起来大。   阿岘还睁着眼睛,瞳孔无神,连眼眶里蓄起来,未落下的,都是黑红的血。   孟春怔愣地看着他的脸,不知道应该做出什么反应,他从听见阿岘死了的那一刻起脑子里就是空白的,除了一开始冒出来的那一丁点儿疑惑外什么都没了,视线收集到的,没有办法落进脑子里,加以思考,他甚至不敢往后退。   旁边的土坑中的似乎有什么东西缓慢地升了起来,被风吹走的柳絮那样打着旋儿,轻飘飘地落到孟春的脚边。   那是一团细小微弱的光,落到孟春脚边便立刻消失,不见踪影,孟春盯着阿岘的脸,猛地回过神,他这时候才将手从阿岘伤口上挪开,去摸他的脸,脉搏,心跳,他的动作逐渐急躁,指尖有控制不住的神力溢出,往阿岘的身体里涌。   但他们功法不同根,怎么可能以孟春的神力去换阿岘一命。   孟春看着那些绿光被排斥出体内,阿岘的魂魄逐渐消散,他耳畔的嗡鸣声骤然停止,整个世界都静下来。   “不,不死,”孟春伸出手去抓那些消散在空气中的魂魄,他瞪大了眼睛,无措而慌乱地将手举高,在空中抓握几次也握不住什么,“不能死,不能……”   鬼族的死便是灰飞烟灭,再无转生投胎的可能,阿岘已有小半个身子都消散了,他不能像婆婆那样,再一次出现在这个世界上。   世界上只有一个阿岘。   孟春再也发不出声音,手也垂下来,重重地锤在了一旁,他的眼睛里布满血丝,浑身的血都灼烧一样烫,烫得他无法呼吸。   阿岘死了。   他想。   是我害了他。   邱岘是被人掐醒的。   有谁十分用力地掐着他的胳膊,指甲抠进肉里那般用力,疼得他倒抽一口气,随后睁开了眼睛。   紫藤花树上不知道哪来的一滴水,刚好滴在邱岘脸上,他的视线隔了一会儿才重新聚焦,胳膊上的手松开了,邱岘看过去,是陆柯词跪坐在他身边,手还没收回去,满脸都是眼泪的看着他。   邱岘的脑子里还有些混乱,他坐起来,紫藤花瓣掉得到处都是,陆柯词的视线死死地落在他身上,微微张开的唇有些发抖。   “死的是我,不是你,”邱岘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掌,虚握几下,还是有些无力,“……竟然是我?”   不应该问的。   邱岘想。   但他想不通。   他一直以为死掉的人是陆柯词,有魂魄被陆朴怀保护下来转世成人,而自己不过是因为某些事情被清除了记忆,重新修炼,直到他们重新相遇。   现在看来并不是这样。   邱岘……阿岘应该在那个时候就死了。   鬼族不能投胎,不应当能转世重生,那现在的自己是什么?从哪里来的?   邱岘盯着自己手掌的掌纹,又虚握几次,来不及多想陆柯词便伸手,两只手紧紧攥着他的手,声音带了很重的鼻音。   “对不起。”他说,“我……不应该,不能,不能这样,死的不应该是你……”   邱岘任由他握着,心中一团乱麻,但抬眼时看见陆柯词哭了,他哭得那样难过,像是要把记忆里没有诉说完全的悲痛都哭出来一样,眼泪断了线一颗接着一颗从眼眶里滚落,邱岘盯着他看了片刻,才叹了口气,不知道该说什么。   陆柯词却一直在哭,他哭得太难过了,连邱岘都觉得不寻常,他顿了片刻,抬手摸了摸陆柯词的脸,轻声问:“你是不是想起来了什么?”   陆柯词一怔,点点头,又立刻摇摇头。   “你想起来了,在我……死之后的事情,在我死之后,还有很多事情,对吗?”邱岘尽量缓和了语气,问他,“你想起来了多少?”   陆柯词犹豫着没说话,他眼眶和鼻尖都是红的,情绪牵扯到六芒星,带动识海和魂域,连邱岘都有些难过。   很快邱岘便察觉到这份难过并非只是从魂域传来的,是他自己,从心底漫开的一种绝望似的悲哀。   “我们,先去找炙停,”陆柯词很用力地吸了下鼻子,“先找炙停,好不好?”   “你想起来了多少?”邱岘又问了一次,他顿了顿,又说,“如果牵扯到你不想说的,那就不说,我只是想知道我是怎么复活的。”   陆柯词还是不肯说,他抿着唇,过了很久才说:“我保下了你的残魂,让你重生了,重生之后……你便没有记忆。”   邱岘看着他的眼睛,良久,点点头,不再多问了。   他撑着树一点一点站起来,看着这熟悉的场景,又扭过头,看到河岸旁的木屋,浅浅地抽了口气:“我们去找炙停吧,还有你师父和师叔他们,都要找到。”   你师父。   邱岘向来都是顺着陆柯词直接叫师父的,突然在前头加了个你字,陆柯词愣了许久,才抬起手臂一抹眼泪站起来,跟在邱岘身后慢慢地走。   走出这片地方后依旧是巨大的沙漠,望不见边,也无路可寻。   陆柯词一言不发地跟在邱岘身后,眼眶又涩又疼,他的视线从邱岘的背后挪到自己的脚尖,最后抬起手看了看自己的掌心,轻声道:“我全部都想起来了。”   邱岘没有停下,他似乎感受到了炙停的气息,也没有心思停下,用膝盖想也能看出来陆柯词那副表情就是全都想起来,?但不知道顾及着什么,一个字都不肯说。   炙停的气息一会儿虚弱一会儿变强,像是靠得很近,又被拉扯着变远一样,邱岘皱起眉,正准备调用起身体里所剩无几的法力去探查时,陆柯词抓住了他的手腕。   “我不知道,怎么说,”陆柯词低声道,“怎么说呢……怎么说呢,我做的事,没有一件是好事,全都遭透了,坏坏的,我要怎么说呢?”   炙停的气息骤然消失,沙漠的天空阴暗下来,不多时整片天空变成了夜空,湖蓝色的天,有星河挂在上面,邱岘扭头看着他,嘴唇动了几次,最后的语气也没多严肃:“你不知道怎么说,我问,你答,行不行?”   “……好。”陆柯词点点头。   “迄今为止,我们所看到的记忆都是忽然出现的,你的记忆有六芒星,有阵法内的五行石提供给你,”邱岘自己都觉得这个猜想有些可笑,“我的记忆全都是由六芒星提供,但这次,我们看到的是同一副景象,是创造这个地方的人要我们看到的。”   “是的。”陆柯词大概猜到了他要说什么,扯扯嘴角。   “但是你看到的却比我多,为什么?”邱岘深吸了一口气,“我的记忆被人清洗过,但清洗过的记忆不应该……在我们的六芒星亮起一个角之前,不应该有什么既视感。”   但他在忘川下游那次,在双星鉴还未亮起之前便看着陆柯词身上出现了孟春的影子。   如果是清洗的记忆,不应该是这样。   是有人将他的记忆封存了,而封存的那个人法力逐渐虚弱,才会让他在那么早的时候就看出孟春的既视感来。   “所以我想,是谁封住了我的记忆,”邱岘问,“是谁?”   陆柯词攥紧了自己的手腕,手指在手链上摩挲不停,他眯缝起眼睛,视线越过邱岘,看向他身后那片星河,过了许久,他才轻声说:“是我。”   邱岘虽然有这个猜想,但听他说出口时还是不可思议般扯了扯嘴角,接着他的尾音问出来:“为什么?”   “因为……全是些不好的事情,”陆柯词垂眸,摇摇头,道,“你那时候还在修炼,想起来,会走火入魔。”   “那现在你也不让我想起来?”邱岘看着他,“事到如今,有什么好瞒的?”   “不是的,不是瞒你,”陆柯词还是摇头,“我想,等从这里出去后再告诉你,会不会比较好?”   “不会,”邱岘说,“我现在就要知道。”   而且幕后那人或许没想到他的记忆被封存,或者是想到了,反正需要邱岘一起回想起所有的记忆,定是因为邱岘的记忆里藏了能恢复孟春所有神力的方法。   他在赌,邱岘也必须赌。   更何况邱岘还有朱雀早就要他去取的东西,还有一手底牌。   但在亮出底牌之前,他要先想起自己究竟遗忘了什么,才能判断朱雀他们所说是否属实,底牌能不能用。   陆柯词又怔愣了许久,才咬紧牙,抓过邱岘的手,点点头,说:“好。”   他将邱岘的手腕翻转过来,和自己手腕上的六芒星贴在一起,识海与魂域中第五个角骤然亮起,邱岘又听见陆柯词十分小声地说了句:“对不起。”   “魂魄已散,怎么救,救不了了!”仲春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冥界,他拽着孟春的手,把他往旁拖,“你在这里守着做什么,浑身是伤,还不快随我回天启疗伤!”   孟春还守在土坑旁,他不记得自己究竟守了多少天了,或许过去了很久,或许只是一瞬。   鬼王的魂魄已散,但内丹还在,要再过三天才能完全散去,孟春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什么救他的方法,他眼睁睁看着阿岘的尸体散去,融进空气里,从此世间再也寻不到半点他的踪迹。   阿岘随他去了人界,又跟他去天启,做什么都答应,说什么都说好,没问题,话不多,但陪着他……   他们从出生之时便是一体。   只是自己忘了。   为什么会忘?为什么会忘记这么重要的事情?   他们是一体的。   孟春忽然瞪大了眼睛。   是啊,他们是一体的。   “还有救,”孟春猛地抽回自己的手,就这么去触碰那颗黑红色的内丹,仲春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但孟春周遭忽然弹开一抹强大的结界,将仲春隔绝在了外头,他喃喃道,“怎么会没救……还有救……”   他一手握着内丹,完全不同的功法侵蚀着他的手,片刻间右手便没了血肉,成了白骨,孟春怔愣了下,又将内丹放下,就着那只只剩下白骨的手臂捅进自己的腹部,他像是丢了痛觉,连瞳孔里也黯淡无光,喉咙里却不可抑制地发出一声闷哼。   “孟春!”仲春怒吼一声,击碎了结界,再扑进来时已经来不及了。   孟春手用力一握,随后往外扯开,撕碎了自己的魂魄,以魂魄裹住内丹,创造了一个重新孕育魂魄的天地。   内丹还有几分排斥神力,却在下一刻运转起来,连带着孟春那分离出去的神魂都变成黑红色。   仲春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几步冲过来颤着手搂他:“是不是傻……是不是傻的啊,孟春,你神魂不全,真的回不了天启了啊……”   孟春却看见那神魂裹出的一小方天地里,内丹之上再度生出一缕小小的魂魄来。   阿枧的阿岘只有一个,不能让他没了。   “你看,”孟春说,“是有救的。” 第82章   孟春神魂已损,自动从神籍除名,再无回天启的可能。   阿岘的内丹被他收进伞骨里,有神魂护他,暂时不必再去冥界吸取什么死气。   神魂像壳,将他的内丹与内丹之上生出的那缕魂裹在里头,护得安然无恙,孟春只需要等,等那缕魂什么时候重塑人身,再度降生在这个世界上。   他去天启召回自己做出的那些树木与草地,木屋里也有些东西要收拾,句芒远远地站着看他,看不大清表情,季春走过来帮他收拾的时候顺口说了句:“我没见过魂魄损坏后还能活……还能行动自如,是神族与旁人不一样吗?”   “不知道,”孟春笑了下,“许是我命好。”   季春看了他一眼,不说话了。   许是他真的命好,连魂魄都分出去一半了还能行动自如,除去疼痛和虚弱外便是使不出法术,连身上的伤都是仲春治好的,可至少他还活着,这样都能活着,不是命好是什么?   孟春将自己的木屋和树林都收回伞骨里,带到人界中寻个稀罕处住下,伞和魂魄的球放在一起,孟春有时候会想,阿岘若是知道自己的死因,会不会记恨自己?   他收回紫藤花树,将紫藤花重新种在人界时分明听见了,那日阿岘见了他的六芒星,自己说才不将星星给他,睡着之后阿岘分明还说了句:“如果我偏要呢?”   可是孟春没听见。   他等到现在,阿岘不能说话不能见世了,被他害得在魂魄球里见不了光,非得紫藤花树里的树灵记载下来,告诉他,他才知晓。   孟春抱着那颗球,被那球上的死气灼得疼痛无比,咬着牙低声道:“双星鉴罢了,给你,都给你,你醒来,都可以给你啊。”   可阿岘不会听见这句话。   他不记得自己在人界住了多久,四方神兽听说这件事后下来看他,纷纷惊叹他居然还能活着,只有青龙靠在一边看了他许久,烦躁地叫朱雀闭嘴:“活着还不好么?管他为什么还能活着,能走能蹦就行。”   朱雀这才停住了,有些抱歉地笑了下,他身后跟着一个和他一样穿着红色衣裳的人,仔细看看两人的五官也挺相似,都是那种难分男女的样貌,好看。   “这不是我儿子,”朱雀把他从身后拽出来,十分冷静地解释,“这些日子已经有几百个人问过我了,不是我儿子,他是凤凰。”   “凤凰?”孟春盯着他看,“凤凰不是始祖神兽么,年纪不应当比你们还大?”   “涅出了错,”朱雀道,“成了个蛋,刚孵出来没多久。”   孟春盯着凤凰的脸想,阿岘再出来时会不会也是这样,成了小孩子的模样?   四方神兽带着凤凰来玩儿了许久,他们几个常年游历在外见识过许多的事,坐一块儿聊天的时候总能从他们口中听到许多有趣的事情。   四方神兽之中只有白虎有名字,说是朱雀给起的,起名那日他们在海边看人鱼迁徙,朱雀顺口道:“这里有栋楼,又靠着海,那叫你娄海吧。”   娄海那时候还是只不能说话的白虎,一通乱吼以示抗议,其余几个人假装听不懂他的兽语,娄海娄海的就这么喊开了。   凤凰不知道这件事,他从蛋里出来后再也没了之前的记忆,见白虎有名字,嚷嚷着自己也要一个名字,不肯叫凤凰了。   朱雀被他缠得烦,瞥了眼还不能将身后的翅膀收好的凤凰,随口道:“那你叫鸟人吧。”   说完才觉得不对,自己也是鸟,严格来说也是个鸟人。   凤凰倒是挺满意,逢人便说我是鸟人,朱雀连忙又给他起了个名字,叫景栖。   孟春听到这里,试探着喊了声:“鸟人?”   “哎!”凤凰特大声地应了句。   孟春看着朱雀的脸黑下来,笑得不行。   四方神兽从此便时常来找他,但更多时候是他一个人呆在木屋里,守着伞和魄球,他发现自己那把白色的油纸伞逐渐泛黄,慢慢变成了黑色。   孟春将魂球和伞放得分开了些,推门出去,外头那一片院子里已经长出不少花草,绿色的海把这一片地势都淹没。   “他出来后会不会也什么都不记得?”孟春问朱雀,魄球已经变得大一些了,比孟春的手掌还大,“像凤凰那样,根本没有记忆了。”   “不一定,”朱雀道,“他的内丹还在,记忆犹存也说不定。”   说不定。   孟春想。   意思是也有可能会不记得了。   记得也好不记得也罢,孟春想不明白自己究竟等了多久,只祈祷他快些出来,早些出来。   魄球里的魂魄颜色愈发浓郁,朱雀说他就快出来了,可谁也不知道他究竟什么时候才会出来。   孟春守着魂球,日日夜夜无法入眠,每每闭上眼都是阿岘的脸,说过的话,睁开眼屋里空荡荡的,魂球放在床头,什么动静都没有。   “快出来吧,”孟春翻了个身,仰躺着,轻声念,“阿岘,快出来吧,快出来找找我……”   魄球依旧无动于衷。   身上又是一阵剧痛,孟春蜷缩起来,把自己埋进被子里,露出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魄球看,疼痛从腹部卷席着骨肉漫遍全身,这样的疼痛一次比一次剧烈,孟春总觉得自己会在下一次疼痛袭来时丢了性命,又想看着阿岘从魄球中出来,只能咬着牙死撑。   疼,浑身都疼,有时候想阿岘想得狠了连骨肉里都搅起来,连着心脏一起收紧,耳畔有耳鸣,是阿岘的声音,裹进令人窒息的苍白鸣响中,将意识的线扰得一团乱麻。   好容易将疼痛挨过了,孟春浑身都是汗,睁开眼,句芒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屋子里,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句芒,”孟春愣了愣,想坐起来,但身上没多大力气,刚支起半个身子又倒了下去,视线黏在句芒身上,“怎么来了?”   句芒坐在桌子旁,手搭在上面,手指习惯性地在桌面上点点碰碰,盯着孟春看了许久,才答了句:“来看看你。”   孟春点点头,又撑着身子坐了起来,他笑了笑,说:“看吧看吧,还是和以前一样的。”   他瘦了太多,脸色也苍白,不知道哪来的自信说和以前一样,句芒视线挪到一旁,轻声道:“那魄球之内魂已快成,找个日子将他放到冥界去吧。”   终归是冥界的东西,从魄珠出来后还是得在冥界修炼,这些事情朱雀早就和孟春说过,孟春也在冥界准备了一处住处,足以护得阿岘修炼成长。   他如今是魂魄不全之体,除了人界外,别的地方最好都不要去了。   就连住的这屋子都有四方神兽下的结界,怕有觊觎神魂者袭击孟春,孟春自己也清楚,如果跟着去冥界,只怕会害阿岘修炼时遭到更多的袭击。   他靠在床头,想了很久,才扭头问句芒:“你能不能帮我把它带到冥界去?我在那里弄了一个住处,将他放到里面去便好……”   话没说完,句芒皱着眉打断他:“你何时去过冥界了?”   孟春顿了下,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只是笑:“……麻烦你了。”   句芒的手指愈发急躁地在桌上点了起来,他皱着眉,满脸都是不耐烦的情绪,孟春在天启那几百年也很少见到他露出这样的表情,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又开始想,如果句芒不肯帮忙,那他只有自己去一趟冥界了。   朱雀他们最近在天庭上不知道做些什么,据说是凤凰下界救了个人,喂了凤凰血,四方神兽正在轮流教育他凤凰血不能乱喂,反正没什么空。   沉默良久,句芒叹了口气:“孟春,我时常在想,当初依旧是怎么将你创造出来的?怎的生的与其他神族都不同,不管什么事都不知道先保全自身这个理,哪怕不是神族,自保也算本能,你怎么……偏偏就不一样?”   “那日你与冥王交谈,路过冥界上空,瓶口掉下的一滴水滴在树上,令我生了魂,”孟春低声道,“你看,你创造我时本就不知情,没有刻意的祈求,许是这样,才不一样。”   句芒完全不记得有这等子事了,他的手终于停止了敲击,最后长叹一口气,将魄球拿起,道:“我定会将他送去冥界,也会护他再练修为,可他再醒来时不一定会记得你,你们也不一定会重逢,你可知晓?”   谈什么重逢。   孟春感觉自己都快死了,还重哪门子的逢,要是真的忘了自己也好,安心逍遥的当他的鬼王去,此后阿枧生死都与他无关,不也挺好,一别便是永别。   他不说话,句芒却明白了他的意思,拿着魄球出了门,门轻轻合上时撞出一声不大的声响,孟春忽的回过神,翻身下床,腿脚却没什么力气,下意识地撑了下桌子,桌面上却骤然浮现出一道光。   那是句芒方才一直在用手指敲打的地方,此时从那里缓缓浮出一串手钏,慢条斯理地套到孟春的手腕上,五颗宝石里的光依旧温和。   孟春盯着手钏,感觉到那些神力一点点地从手腕攀爬到全身,腿脚有了力气,连腹部也没那么疼了。   他扯着嘴角笑了下,鼻腔却酸得厉害,屋外头的杂草野花莫名地长高了些,地面开始冒出藤蔓,上头开出几朵白色的小花,紫藤花的花藤被风吹得摇曳,花瓣落了一地,又快速生出新的来。   人界冬去春来,孟春这一处是永远也难以抹去的绿,即便是再偏僻的地方也总有人会发现,一年四季里那里永远如春,日子久了人们便说那山上住着神仙,不敢去叨扰,便在山下求福,献上供品,孟春通过手钏逐渐修补好了部分身体,连疼痛都缓解了。   他偶尔下山去拿供品吃,惊叹于人族的手艺,又想,这些要是给阿岘吃了,他也一定会开心的。   转念一想,阿岘也会做东西,在天启界时吃过好几回,好像是比这个好吃的。   好像?   好像比这个好吃,是什么味道?   孟春想不起来了,过得太久,想不起来,也不愿意想起来了,想起来了也没人做给他吃。   他手里拎着一壶村民献上的酒,一步一步往回走,天空却骤降大雨,连个躲藏的地方都没有,孟春一步一步地走回去,脚下一打滑,酒摔碎了,有一颗凸起的石头刚好顶在他的腹部,顶得他打了个哕,差点儿吐出来。   不等他反应,那雨水腥气中忽然传来一股熟悉又陌生的威压,压得他连翻身都忘了,瞪大了眼睛,只感受到那气息越凑越近。   脚步声被雨声压过去,孟春竭尽全力翻了个身,想站起来,或者坐起来,他想,他们的再一次重逢至少不能这么狼狈。   仲春曾经问过他后不后悔,救了人族,却送了阿岘的命,到头来还是自己补上,半点儿好处没捞着,孟春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答的,他忘记了太多的东西。   年岁长得他忘了多久没有见过阿岘,长得他忘了阿岘做的饭菜是什么味道,忘了,什么都忘了,他不想忘的,可记忆是流淌的河,没有洄夜之时,忘记的,再也想不起来了。   孟春仰躺在地上,看着雨点拍打下来,他这时才发现腹部的伤不光是被石头顶了,或许还有什么尖锐的东西,划了挺大一道口子,血和泥水混在一处,他仰面看着天空,思绪却循着那越来越近的威压而去。   不多时从森林深处走出来一个男人,雨水落不到他的身上,他一身黑衣,像是雾,虚无得衣摆都拂不动杂草,他盯着地上的人看了会儿,道:“我自山下来,听闻山上有神明久居。”   阿岘看着地面上的男人,低声问:“你就是他们口中的神?”   孟春没有回话。   隔了好久,他才抬起手抹了把脸上的水,视线依旧停留在天空之上,模糊得很,他不想挪开,又过半晌,才听他缓缓道:“曾经是。” 第83章   这神族挺奇怪的。   阿岘想。   他自冥界降世起便得知,自己受了神族庇佑才能如此快速地修成鬼王,可记忆实在混乱,阿岘总觉得自己没怎么修炼过,一回神,已然到了鬼王的境界。   和冥王淮空聊起这事时,他也只是支支吾吾地说不出什么,偶尔问出一两句:“你当真不记得了?”   阿岘觉得他怪得很,不记得了便是不记得了,还当什么真,难道能把这个逗人玩儿不成?   不过他只记得一句,许久以前便在刻在脑海里,时不时响起的,带了些稚嫩的欢快语调:“我在山中见你,叫你阿岘好不好?”   也没说究竟是哪座山,哪里的山,阿岘只记得这一句,便只身前往六界,处处去寻。天启界据说有神君出了事,不再对外开放,也不再允许神君下界,他便去天庭。可天庭没有山,妖界魔界山峰众多,他一座一座寻过去,遇到不少人,问他:“你在找什么?”   “不知道,”阿岘答,“不记得找什么。”   也不知道找到之后要做什么,但总归是要找到的,找到了,才能安下心来,许久以后才想起来自己要找的是一位神族。   他不能分辨此时此刻这个躺在地上的神族是不是他要找的那位,但天空骤降大雨,雨龙神君压根儿没在布云施法,落了雨的又只有这一小方天,是这神族神力失控,引来了暴雨。   那人衣衫全湿,嘴角挂着笑,阿岘却觉得他在哭。他道:“你刻意找来,不会是为了看我躺在这儿吧?”   阿岘从阴影走出去,唇角抿得死紧,视线落在地面:“你是哪位神?”   男人不看他了,眼皮耷拉着,连呼吸都缓慢下来,他反问:“你要找的又是哪位神?”   “总不会是你这样,神力无法控制,搞得整个人间都大雨不断的神明。”阿岘没有再靠近,血水刚好淌到他脚边,他这时才察觉到男人受了伤,腹部好大一道口子,看得人心惊胆战。   他犹豫了会儿,还是走过去,将男人扶起来,搀到一棵树下坐下了。   那是颗巨大的紫藤花树,花瓣被雨水打得遍地都是,男人靠上去的时候花瓣又落了不少下来,堆积在腹部,像是在刻意遮挡他的伤口,他喘了会儿,苍白的脸色才有所好转:“你是鬼王,找神族做什么?”   阿岘被他问得一怔,侧过头去看时发现那人也看着自己,那双眼睛里藏了太多他看不懂的情绪,刺得他耳鸣不止:“……不知道。”   那人不说话了,靠着树干笑,笑得肩膀都在抖,阿岘不懂,觉得他怪,却又听见他说:“不知道,我也不知道,这不知道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   阿岘答不上来,也不知道该怎么答。   天空露了光,周围的杂草长起来,快把他们俩淹没在这儿,最后在杂草即将有树高的时候阿岘终于受不住这人失控的神力了,循着路将人送回了木屋里,随口道:“你既是神,为何不在天启待着?”   那人轻声应:“不是神族,早已被神籍除名,如今只能待在这里了。”   阿岘将他放到床上,怔愣着问:“为何被除名?”   那人盯着他看,视线呆愣愣的,过了半晌才扯开嘴角笑:“不记得了。”   他轻描淡写便遮去了过往,阿岘不再多问。   这里的木屋给了他一种很熟悉的感觉,像在冥界时住的那个小木屋,但从摆设到外观没有一点相似,阿岘想,这人不会就是我要找的神族吧?   他一点儿也不像个神。   可他又说他叫孟春,天启十二位神君,春夏秋冬,按孟仲季起名各三位,春神句芒座下孟仲季的顺序乱了,孟春反而是最小的那一个,也是与人族最交好的那一个。   据说正是因着与其他族人太过交好,竟想着以身抗天道,遭了报复,被逐出天启,天启也不再允许任何神君下界。   阿岘对这事儿没多大看法,只是想,太天真了点儿,居然为了那些素不相识的人落得这样的下场。   木屋里有些小纸人,孟春一回去他们便从书桌上跳了起来,扑到孟春脚边,攀着裤腿晚上爬,它们分明无法发出声音,孟春却像是听懂了似的,小声说:“没事没事,回来路上摔了一跤,酒都洒啦。”   说完又和阿岘解释:“这些都是我的灵。”   “灵?”阿岘没听明白。   “嗯,这些花草树木啊,和我待久了便生出灵来,我如今的法术不足以帮助他们化型,”孟春捧起一个小纸人给邱岘看,“只能将他们装在这里了。”   小纸人没有脸,却像是注视着阿岘,毕恭毕敬地冲他行了个礼又啪叽一下倒回孟春的掌心,抱着他的手指不撒手了,阿岘看了那些小纸人几眼,不再多说什么。   天彻底亮起来后,阿岘没提出要走,孟春也不赶他,木屋里正好两间房,便这么住下了。   阿岘总觉得孟春眼熟,又说不出那种熟悉是从何而来,最后只是问:“你为什么叫孟春?”   孟春坐在那里,头发插进泥土里吸取养分,嘴上笑吟吟地:“句芒大人给的名字,我哪知道理由去,难道你知道你为什么叫阿岘?”   阿岘顿了顿,觉得这样弯弯绕绕的没意思,便低声问:“……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孟春还是笑,周围有一些花草是他新养出来的灵,亲人极了,一凑过去就贴上来,他点点头,过了会儿又摇摇头,答非所问:“对了,我给你看个东西吧。”   阿岘侧目看着他掌心一合,从指尖跃出两颗六芒星,一黑一白的靠着,问他:“这个送你,要不要?”   阿岘觉得他莫名其妙,摇摇头:“不要。”   孟春便将星星收回来,不说话了。   过了几日,天上跑下来一个小仙童,口口声声说不肯离开孟春,天启界好生无聊,他此番下界便不能再回去了,孟春便将他留在这里,实际上根本不记得有这号人。   但他身上气息纯净,的确是从天上而来,孟春便也不再多问什么。   阿岘住在这里,时不时回冥界一趟,再来时多了个小仙童,待了几日离去,再来时屋子里又多了好些人,四方神君,还有凤凰。   日子待得越久便混得越熟,阿岘认定了孟春就是他要找的人,可孟春不认,嘴里嘟囔些是好是坏的奇怪句子,身上的伤也总养不好。   他像棵树似的,时不时将头发插进土里吸收养分,偶尔又独自溜达到山下,去看人类,阿岘就把他抓回来:“你伤没好,别到处乱跑。”   孟春点点头,他又问:“什么时候受的伤,我见你那日?”   孟春摸了摸腹部,摇着头说:“我不记得了。”   又不记得了,只要问到他不想说的事他便说他不记得。   阿岘想。   有够怪的。   可即便是这样的怪,阿岘也看他顺眼,怎么看怎么顺眼,天地间竟然有这样能令他看得顺眼的人,连头发丝儿都绕着他心尖长的似的,仿佛他们天生就该待在一起,阿岘想,或许他就是我要找的神族。   朱雀是来的次数最多的一位神君,每次来都要带着凤凰,凤凰一落地就追着那小仙童去了,小仙童不声不响跑出八百里远,俩人你追我赶,孟春撑着脸问:“鸟人同那仙童认识?”   “他叫景栖,”朱雀纠正了,才道,“那仙童原本是之前邪修祸害过的孩子,一心想成仙,却因着听了邪修的功法而不得要领,差点儿死了,被景栖抓着喂了口凤凰血,我们收他在天庭,他又自己跑出来了。”   “嗯?”孟春抬起眼皮,看着朱雀。   “无妨,那孩子心思纯净,没邪修那些……”朱雀正要解释,孟春便打断了他。   “不是,”孟春撑着脸的手缓缓放下了,他有些疑惑地看着朱雀,问,“邪修是什么?”   朱雀张了张嘴,再也发不出一个音节。   他们都忘了,魂魄是记忆的载体,孟春撕开了魂魄,记忆便是开了道口子,顺着时间的流逝,能记住的东西怕是越来越少。   他不说话,孟春还以为自己问了什么不该问的,抿着唇笑了笑,岔开话题:“那他便不是天启界的仙童了,来找我那日还说什么自小服侍我,离不开我,我当他真是天启的人呢。”   朱雀还是不说话。   阿岘在这时候从冥界来,见孟春又待在树下,皱着眉走过来,冲朱雀点点头,一把把人捞起来,没好气地念:“你这伤还没好――”   “――我现在就去躺着,”孟春乖乖让他搂,冲朱雀挥挥手,“下次再聊吧。”   “其实我已经可以走路了,”孟春被他抱在怀里,脚不沾地地说,“可以跑可以跳。”   “插俩翅膀是不是还要飞啊?”阿岘将他放到屋里去。   “不用插翅膀也能飞的。”孟春坐下又站起来,说着真飞起来,脚尖离地一点点的距离又被阿岘按下去。   “躺好。”阿岘说。   孟春只能爬回床上去躺好。   这样的场景似乎有些熟悉,阿岘和孟春相处时时常会有这种熟悉感,但问起来孟春又不肯说,总说忘了,不记得了,搪塞过去,阿岘被他糊弄得一点儿办法都没有。   孟春身体好了些后就爱瞎溜达,阿岘在屋里找不到他,去别处找,最后在山后一处野花开得正盛的地方找到他,他穿着一身浅绿色的袍子,坐在那里,手里编著什么,分明没回头,却喊了声:“阿岘。”   阿岘走过去:“你没回头,又怎知是我来?”   “我天天盼你啊,”孟春笑,“有个风吹草动都希望是你来。”   阿岘扯了扯嘴角,不说话了,看他编出一个花环,放到旁边,又编了一个。   “我记得有人同我说过,花环这东西难编,编的时候要将心意裹在里头……”孟春顿了顿,“原话我想不起来了,大概是这个意思吧。”   “谁和你说的?”阿岘随手扯了根草在手里捻着。   “啊,不记得了,是个挺重要的人吧,我才能记得如此深刻,”孟春笑,“她说要将心意裹在里头,究竟是什么心意?”   他的手指灵活,没过多久便编出一个花环来,一边编一边轻声说:“感激、祝福、思念……”   说着,孟春顿了顿,眯缝了下眼睛,有些疑惑地看着阿岘:“还有什么?”   “不知道,”阿岘随口答,“还有爱?”   孟春得了答案,笑嘻嘻地拉过阿岘的手,将那小得不足以戴到头上的花环套到他手上,阿岘瞥见他手钏上的五行石黯淡――孟春又重复了一次:“还有爱。”   阿岘低头看着那编得极精致的手环,脑海里闪过许许多多的浮影,他抓不住,手握紧后抓住的是孟春的手,他怔愣片刻,低声喊:“阿枧?”   孟春不说话了。   这后山野花烂漫,风一吹,空气里全是熏人的香气,孟春隔了许久才将手抽出来,声音有些发颤,问他:“阿枧是谁?”   阿岘也愣,他只是在混乱的记忆里抓住了这一声忽然响起的声音,然后将它复述出来,哪能想起那是谁。   孟春深吸了口气,在脑海里寻觅有关于阿枧的记忆,但找不到源头,他魂魄的伤带走了太多他的记忆,寻无可寻,他如今只记得是在这里等阿岘,为什么,等他做什么,他都忘了。   他们二人一个寻,一个等,见了面却忘了最初的缘由,只能这么在后山坐着,看日落之后,野花丛中飞起数不清的萤火虫。   “你为什么要套个这个在我手上?”阿岘这时才回过神,低头问道。   “啊,只是想,”孟春道,“想着,你的手腕不应当是这样空的……或许你以前就有个手环?”   阿岘点点头,不说话了。   “你寻神族找来,我在这里等你,”孟春随手拿了根木棍,在地上写,“岘与枧字又如此相仿,或许,或许,我就是阿枧呢?”   “还有这么个逻辑吗?”阿岘笑了,在他背上轻轻拍了拍。   “只有这个逻辑了,”孟春将木棍丢开,也在他身上拍拍,“反正也想不起阿枧是谁,就当他是我吧。”   阿岘盯着他看,只觉得萤火虫的光也黯然,孟春的眼神有些空,像下一秒便会离开这世间一般,他伸手握住孟春的手,余光瞥在刚戴上的手环上,正要说什么的时候发现孟春也看着他。   还有爱。   阿岘忽然想起他说过的这句话,低下头,凑过去在孟春唇角吻了一下。   孟春愣了愣,像是没回过神,眨眼儿间周围花草开始疯长,几乎要把两个人淹没在里头,阿岘拉了他一下:“……冷静点儿。”   孟春咽了口口水,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也仅仅是让周围花草不再长高而已,并未恢复原状。   隔了会儿,他才说:“冷静了,你再亲一下。”   阿岘在他话音落地之前又吻了过去。   他们都不知道彼此究竟忘了什么,却有胆子在一吻毕后说出成亲的话,孟春先提的,他说我等你这么久,总不可能是想看你长没长大吧?亲都亲了,成亲好不好?   “……你哪来那么多歪理,”阿岘笑着看他,脑海中再迷茫也能确定下来,孟春就是他要找的神族,哪怕他们不记得了,忘了一切,也是记得彼此存在的,要凑到一块儿了才能安下心来,于是他应,“好,挑个好日子,将亲朋好友都喊来,我与你,我们成亲吧。”   往后便是赠了双星鉴,定下成亲的日子后他们时常亲来亲去,偶尔孟春害羞,偶尔阿岘害羞,玄武笑他们俩像小孩儿,笑着笑着又叹一口气,说像小孩儿也没什么不好的。   孟春不知道哪句听岔了,一本正经地说:“我与阿岘都是男人,生不出小孩儿。”   “努力,”玄武拍着他的肩膀,“相信自己,你,你可以的。”   大婚那天,山上自山下都热闹,小纸人漫山遍野地跑,四方神君带着凤凰来闹,小仙童被凤凰追得到处跑,不肯见他,还破口大骂,凤凰不知道怎么回他,想起前些日子玄武说的:“你要追他回来,就,就关爱,他,别每次,都跟他妈,杀父,父仇人似的,撵人家。”   凤凰想了想,便冲着小仙童道:“骂大声点!没吃饭吗!”   玄武笑得差点儿从树上跌下来,靠到青龙身上去笑了整整一宿。   成婚那日热闹,十二神君自孟春出事后头一次下界,若不是自家古神带着恐怕早就溜得没影儿了,句芒立于一旁,和他们说:“你们天生地养,无父母,不拜高堂。”   又瞥了眼孟春,道:“天地不公,行小人之事,不拜天地。”   句芒的声音不大,却十分威严,说话时总让孟春想起些什么,还没想起来那究竟是什么便忘了,他听见句芒接着说:“你们三拜彼此,谢相遇、相识、相知之恩,便是礼成。”   手腕上已经落下的双星鉴已亮了五个角,过了今夜便亮第六个,孟春和阿岘进了屋,谁也不看谁,听外头四方神君吵吵闹闹,天上时不时还有神君打闹着飞过去。   没过多久他们便不注意那些声音了,四方神君笑闹着离去,天空也逐渐静下来,双星鉴成,识海与魂域共通,至天明他们才分开,手腕上的六芒星亮起六个角,漂亮得刺眼。   他们识海与魂域共通,阿岘也终于完全看见了孟春的识海内有多乱,很多东西都破碎开来,乱七八糟的,难怪他总说自己忘了,不记得了。   阿岘将他的东西一样一样的摆好,彻底坏了的便用法力修补,原是能修好的。   可孟春终究是忘了,或许是记忆的缺失让他逐渐忘了最重要的一点,他的魂魄是不全的,和人签了双星鉴,只会造成本就不全的魂魄被硬扯着镶入魂域,被扯得稀碎。   那天天亮,阿岘给他补了一夜识海,还是先起了床,伸手去推孟春:“孟春,醒醒,不是说好今日去……”   他话没说完便顿住了,孟春的识海内一片寂静,半点起伏都没有,阿岘愣了:“……孟春?孟春!?”   孟春不再回答他,闭着眼睛无论阿岘怎么喊都喊不醒。   没有神族伤到过他这个地步,自然没有人知道原来双修契也能害人,害得孟春昏迷大半个月,醒来后浑浑噩噩的,时而清醒如从前,时而昏昏沉沉,一觉睡上十二个时辰。   阿岘带他去六界,上不去天启,便去其他地方找他损伤丢失的魂,可处处寻不得。   孟春也从一开始的时而浑噩变得不再识人,见了谁都没反应,整日牵着阿岘的手,说:“你带我回家好不好?”   阿岘哑着嗓子问他:“回哪里的家?”   孟春说:“回木房子,回去找婆婆,回去找阿岘。”   阿岘哪记得什么婆婆,他抱着孟春,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六界之内,没人知晓神族魂魄损伤应该如何医治。   孟春坐在他怀里,静得呼吸都停下了似的,却忽然抬起头,后脑抵在他胸膛上,轻声喊:“阿岘。”   阿岘低下头:“嗯?”   孟春抬手,手腕上的手钏忽地断开,各色的珠子掉了一地,木门的门框上忽地长出许多藤蔓和树叶来,阿岘听见他的声音越来越轻:“你看,花开了。”   话音刚落,天空上雷声响彻,孟春所在之处为起点,整个人界花草树木瞬间疯长,杂草瞬间膝盖那么高,人们的房屋被顶垮,地面裂开,百年前那片菩提树林再度复苏,几乎是下意识地,气根挥舞,开始将人捉进自己的树洞里。   句芒啪嗒一声合上书,站起来,仲春瞥他一眼,像是察觉到了什么,不安地问:“你做什么去?”   “孟春失控了。”句芒低声道。   魂域里有什么东西蜿蜒着攀爬而上,裹住六芒星的角,邱岘回过神,倒抽一口气,看着面前的陆柯词,过了好半天都说不出话来。   “失控的神族会被葬在苦宏石下,”邱岘扯着嘴角道,“……是我,将你埋了?”   陆柯词早就擦干了眼泪,他抿着唇点头,说:“我不知道会这样,如果知道,我不会再……就是,不会再……”   “不会再什么?”邱岘问他。   陆柯词不知道怎么组织措辞,话到了舌尖说不出来,他攥着邱岘的手,一字一顿道:“不会再去招惹你。”   “不是招不招惹的问题,”邱岘说完这句顿了会儿,他想起了太多的事,这时候有些乱了,只能深呼吸调整着自己的情绪,“之后呢?”   “双星鉴已成,我死了,连带着你也受伤,”陆柯词吸了吸鼻子,“死之前我封住你的记忆,怕你再到处寻我到了只能寻到……寻到坟,难过悲伤都无处发泄,就没有了,没有后来了。”   “……你是怎么复活的?”邱岘别开脸问。   “是师父,师父和四方神君一起找到了我一点点的魂魄,”陆柯词低声说,“养起来,再得了人身,就是陆柯词。”   邱岘没说话。   陆柯词还是低着头,连带着声音也低得离谱:“……我害了你两次,是不好的,本来,你不用死,一次都不用死。”   邱岘原本一次都不用死,从那个时候到现在如果一直修炼,怎么也是个冥王或者冥王候补的修为了,偏偏被他连累,连着两次拖下水,如今才成鬼王。   陆朴怀和景栖从远方跑来,口中嚷嚷着什么,后头还跟着陆桓意和尹烛。   陆柯词吸着鼻子朝他们那边看,刚想说点儿什么,手便被邱岘反握住了。   邱岘扯了抹笑出来,说:“陆柯词,你明不明白事不过三的道理?”   陆柯词扭过头看他,没说话。   “先前骗我忘了在无垠菩提里看到的事情,又隐瞒封印我记忆的事情,”邱岘说,“事到如今,你还要骗我吗?”   陆柯词整个人都僵住了,瞪大了眼睛,想说我没骗你又说不出口。   六芒星已经亮起五个角,共感愈发强烈,邱岘怎么可能不知道他撒没撒谎?   那记忆是真的,但陆柯词说的那些却有谎话掺在里头,邱岘听出来了,哪怕没了双星鉴的共感他也能听出来。   “没事儿,等出去之后我们再算笔总账,”邱岘深吸了口气,他已经从记忆里找到了他要找的,朱雀给的底牌能用的证据,“到时候不管是什么记忆,我都要知道。”   “……哪怕是,很不好的呢?”陆柯词低声问,“很……很不好很不好的。”   “那也是我的,”邱岘抬手,很用力地在陆柯词胳膊上戳了下,“你没有权利瞒着我。”   陆柯词一动不动地任由他戳,过了会儿才张开胳膊,一步一步挪到邱岘身边来,紧紧地把他搂着,不说一句话,邱岘没动,任由他搂着,陆朴怀和尹烛他们跑过来,盯着他看:“没事儿吧?我操你们突然就被抓走了,还好尹烛鼻子灵……”   “不是鼻子,”尹烛皱起眉说,“是感应到了。”   陆柯词识海内五颗石头全部镶嵌进入,整个沙漠境内都是神族的威压,尹烛是妖怪,感应着这威压最重的地方才带着一行人跑来了。   “没找到叶潜么?”陆桓意问了句,“还有那个炙停,这到底是什么破地方啊?”   “大概是炙停的魂灯内部,”邱岘说,“那个人将我们全都吸进来,逼迫我和陆柯词想起以前的记忆……”   陆朴怀愣了下,看着陆柯词的背影:“想起来了?”   陆柯词听到师父的声音,点点头:“嗯。”   “……想起来多少?”陆朴怀问。   陆柯词抬起头,扭头看着他:“全部。”   “你身上有幕后那人下的‘线’,”陆朴怀说,“把它扯出来。”   陆柯词点点头,抬起手,手指轻轻碰了碰自己的胸口,从里扯出一条金色的线,那线像是绕在他骨头上,陆柯词疼得抽了口气才将它完全扯出来,景栖立刻放出一团火,将那线烧得灰都不剩。   那用来监听的线没了,陆柯词捂着胸口深喘了口气,还没开口,地面一阵震荡,那湖蓝色的夜空落下只妖兽,妖兽大得吓人,光是吼一声邱岘就觉得自己要聋了。   那妖兽三个脑袋叠在一起,六只眼睛带着邪气朝他们望来,下一秒便冲了过来,陆柯词瞥见妖兽后头还有个人影。   他站在妖兽身旁,眼神空洞无光。   几个人都有些错愕,沙漠中光太暗了,看不清也不敢确信那是谁,直到那人从妖兽影子下走出来,几人才看清了。   是叶潜。 第84章   那妖兽比在场所有人站起来叠一块儿都高,三个脑袋长在一个脖子上,把脖子撑得扭曲,六只眼睛死死地盯着几个人瞧,叶潜站在它的旁边,没什么表情,眼神也空洞得厉害。   在这之前陆桓意就探查过,叶潜绝对是个人类,不过身上阴气重了些才会日夜招来数不清的鬼,此时身上邪气重得吓人,要么是假的,要么是被什么人操控了。   不等几个人彻底琢磨过来,那妖兽口中喷出几团火,三张嘴里喷出的火颜色各异,分别朝着他们袭来,尹烛赶紧拉起陆桓意闪开,景栖与陆朴怀各自跳到一旁,邱岘刚想跳起来躲开,陆柯词便撑着伞挡在了他面前,伞面轻而易举地挡下那些火,他握着伞柄轻轻一转,又将伞搭到肩上,回头瞥了眼邱岘,抿着唇欲言又止。   “三头异兽,是uI?”陆朴怀又躲过一发攻击,“可uI不应该是温顺的异兽……”   “在这个破地方,还谈什么温顺,”陆桓意堪堪躲过了那射来的火光,下一刻uI便飞身而起,口中发出刺耳的嬉笑声,六条尾巴在它身后漂浮起来,陆桓意啧了声,往后退了步,“是个鸟?”   “乌鸦,”陆柯词说,“uI外貌似乌鸦,食其肉可避凶邪之气。”   陆桓意扭头看着他,眨眨眼睛扯了抹笑出来,半开玩笑道:“哟,这记忆恢复了是不一样哈,知道得还挺多。”   陆柯词愣了下,立刻摇摇头;“不是的,以前有人教给我……”   “仲春教的?”邱岘问了句。   “……嗯。”陆柯词点点头。   邱岘便不知道再说什么了,点点头看着那理应温顺的uI异兽,见喷火对他们没什么效果,此时已经飞上了天,在天空盘旋着,眼睛监视着他们,随时准备俯冲下来进行攻击。   被动也不是办法,加上那边还有个不知道怎么了反正站着不动的叶潜,得早点把人救回来商量如何出去的对策。   “我去拦住uI,”景栖在这个时候开口了,“你们去把那个谁救回来。”   “别贸然靠近,谨慎些,”陆朴怀对景栖的方式没有异议,但不可能几个人一起去救叶潜,加上邱岘此时依旧是没多少体力的,如果有什么突发情况谁也保不住谁,“谁去救?”   “我去。”陆柯词毫不犹豫地说。   “好,万事小心。”陆朴怀说完,景栖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清澈嘹亮的鸣叫,下一刻整片沙漠瞬间升温,凤凰显真身,每一根羽毛都如同最纯净的火焰那般透亮,还不等他多做反应,陆朴怀忽然跃到了他的背上。   景栖僵住身子,翅膀都在震颤,陆朴怀低声说:“别误会,我知道你涅失败后法力不如从前,uI再是温顺的异兽也是书中有名的异兽……如今不能让任何人受伤。”   “……嗯。”景栖应了一声,uI似乎察觉到了他们的意图,不再等最好的时机,俯冲下来,三对眼睛里都是凶狠急躁的情绪,景栖飞身而起,飞过的地方留下无数漂亮的火星。   陆朴怀手掌一合,景栖身上的火竟然涌到他的掌心,凝成一把长剑,uI口中又喷出火来,陆朴怀飞身而起,以剑气斩断了那些火焰。   尹烛和陆桓意留在原地随时准备支援景栖,同时保护邱岘,陆柯词握着伞快步踏在沙面上,冲着叶潜飞奔而去,如陆朴怀所料,对方早有预谋他们会来救叶潜,在陆柯词距离叶潜还有十来米的时候地面忽然震颤起来,里面生出无数漆黑的怨魂。   叶潜在这个时候动了,陆柯词这时候才看清他手里攥着什么,那东西有些眼熟,陆柯词眯缝了下眼睛,来不及细想,叶潜便领着那群怨魂走到了他的面前。   怨魂哭声响彻天帝,连沙漠中的沙子都在不安的浮动着,泪是血泪,滴在地上将沙凝成一块血沙石,叶潜眼中映不出任何的光,缓缓喊:“……孟春。”   陆柯词顿了顿,握紧了手中的伞柄,他现在还不能随意施展太多的法术,神力一不留神就会把肉体撑破,只能更加小心的应对:“你叫我什么?”   “孟春。”叶潜又喊了一次,嘴唇微微颤着,他身后原本空旷的沙漠上忽然出现了无数棵菩提树,那些菩提树高耸入云,最矮的一棵树树干上的树洞距离地面也有两米多。   菩提树的气根挥舞着,像极了孟春以身抗天道那日做出来保护那些人族的菩提树林,此时那些气根却毫无目标地挥舞,将地面的沙子打得扬起,陆柯词往后退了两步,又纵身跃起,躲开那袭来的气根:“你想干什么?”   “……不是我想干什么,”叶潜呆呆地答,“你听啊,他们在哭,你听啊,孟春,你听不见吗?”   陆柯词皱着眉,几步跃到叶潜身前,下一句话还没出口,叶潜便缓缓地说:“那日你抵住了天道降罚,将人们关进树洞里,他们好不容易爬出来了啊……”   那些怨魂全都顿住了,连哭声都停止,扭过头来,愤恨地看着陆柯词。   “好不容易爬出来,你神力失控,又将他们的后代,他们的转世,抓回了树洞里,”叶潜手里拿玩意儿愈发亮了起来,猩红的光刺透了他的手掌,“菩提树受到你的影响,长成参天大树,没有吃的,也下不去,你猜他们想活下来,还能怎么办?”   陆柯词顿住了脚步,手里的伞也松开了一瞬,他一言不发地盯着叶潜。   “有跳下去摔死的,有试图攀着气根下去,被气根活活缠死的,”叶潜低下了头,忽然咯咯笑起来,“更多的,他们在树洞里残杀,胜利者吃掉败者,同时也要担心被别人吃掉。”   晚上睡觉都不敢睡,睁大了眼睛警惕四周,生怕被谁饿疯了给杀掉。   周围那群怨魂像是被说到了伤心处,哭声骤然放出来,震得远方的尹烛和陆桓意都朝着这边看了过来,邱岘啧了声,在魂域里和陆柯词说:“没事吧?”   他看见陆柯词只是冲到了叶潜身边,没打没骂,周围的怨灵也没有要杀了他们的意思,怪异得很。   陆柯词回过神,在识海里回了句:“没事。”又抬起头看叶潜,手里的伞终于握紧了,一丝红色的光不知道从何而来,沿着他的手臂内侧,一点一点攀爬到伞柄,伞柄上那个不易察觉的凹槽中填了光,陆柯词反手一挥,火从伞中喷泻而出,叶潜一愣,大概是想退开的,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固定在原地了似的动弹不得。   周围的怨魂也在他挥出火的那一瞬间扑上来,人海似的,火烧完一堆还有一堆,陆柯词瞥了眼呆滞的叶潜,说:“我不信。”   叶潜偏了偏头,看着他。   “你先是用师父的死骗过我,又弄了许多幻境来糊弄我,此时竟然还要撒谎骗我?”陆柯词往后退了一步,叶潜这时才注意到自己脚下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缠起了一圈藤蔓,虚绕着自己的脚踝。   陆柯词歪着头,眨了下眼睛继续说:“事不过三的道理,我还是懂的。”   话音刚落,藤蔓应声而起,将叶潜死死地裹在了里面,还挺好心地留了个出气孔,怪的是叶潜被捉住了也一动不动,反而是那些怨魂开始成批成批地扑上来。   夺舍会被夺成这样?   陆柯词有点儿记不清夺舍的人究竟会被怎么样了,反正仲春教的时候他也没学得太细致,这辈子师父教的时候也是教一天忘一天,只能先把叶潜带回去。   至于这些怨魂。   陆柯词摸了摸兜,他侧过头耸肩夹住伞,空出两只手来,将兜里的符全部摸出来,往空中一抛,几乎是瞬间,符咒全部被引发,爆裂的爆裂,引雷的引雷,还有几个可能是被混杂在里头的清心符贴到了,昏昏沉沉没来得及清醒过来便被旁边的天雷引到身上,刹那间那成百上千的怨魂消失得无影无踪。   只有风吹着沙,裹挟起还未散去的焦臭味四处飘荡。   邱岘也稍微放下了心。   他看着陆柯词带着那个被裹得跟个粽子似的叶潜走过来,还未有更多的想法,前方的尹烛忽然往前一跃,变成了原型,一只硕大的鸣蛇骤然出现,身后的四只翅膀像是为前方作战的景栖挡下了什么,陆桓意飞身过去,手里的匕首用力一挥,斩断了被尹烛挡下后,插在他翅膀上的几根毒箭。   那箭来得迅猛,不等尹烛和景栖反应过来,天空上又落下无数剑雨,景栖将陆朴怀护到翅膀之下,火焰回到他的身上形成防御,也因此失去了攻击的主动性。   被他打得伤痕累累的uI抓住了这个机会,却没有再和凤凰缠斗,而是展开翅膀,怪叫一声,冲着地面上的邱岘冲了过去。   邱岘魂域的伤没好,能召出结界来防御住毒箭雨已经用尽了全力,他看见uI越来越近却没有力气逃跑,陆柯词口中喊着什么冲这边扑过来,他慌了神,身后的藤蔓自动散开,冲着邱岘这边扑过来。   邱岘却一眼便看见了叶潜手里握着的那个东西。   那是在师门时他亲自交给炙停的,能够开启轮回司的一部分权限信物。   uI朝他扑来的同时,最旁边的一个头忽然撞向中间的头,这猛地一撞直接将uI整个身体都撞得飞了出去。   陆柯词扑过来,扶起邱岘:“没事吧?”   “没事。”邱岘抽了口气,神色复杂地看着uI最旁边的那一个头,那个头撞过来之前空气中炸开的气息他不可能认错,但怎么可能?   炙停的确是鬼族,他们认识许久了,怎么可能会是……   “那个,”邱岘指着被撞倒的uI,顿了下,手指往旁,指着最旁边那个头,顿了顿才说出口,“可能……是炙停……?” 第85章   “你说什么?”陆柯词惊讶地瞪着邱岘,“炙停不是鬼族?”   “……不,他是鬼族,”邱岘说得很艰难,“他的确是鬼族。”   但邱岘也的确从uI体内感受到了炙停的气息。   准确来说是最旁边,最右的那个头将uI整个身体带得撞倒在地之后,空气中那抹属于炙停的气息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天空中的箭雨还在往下落,陆柯词将伞丢到空中,变成一面巨大的防护层,地面的藤蔓又立刻要将叶潜拉过来,天上的箭根本没有落到他的身上,纷纷被他手中那东西的光弹开,邱岘抬手抓住了陆柯词的手,低声道:“先别把他带过来。”   陆柯词顿住,藤蔓像触手一样荡在空中,替尹烛与景栖他们挡开了箭。   与其说是叶潜手中的东西在保护他,倒不如说那些箭根本就没有落到他身上,以一个十分微妙的角度偏开了他的身体。   uI已经从地上爬了起来,怪叫一声盘旋着飞起来,箭也从它的身旁偏开,连根羽毛都没有蹭到。   “那是什么?”陆柯词警惕地盯着前方,快速问道。   “能够开启轮回司的信物,”邱岘同样快速地解释,“但我当时的确是交给炙停了,不应该在叶潜手上。”   “这信物除了开启轮回司大门外还有什么用?”陆柯词继续问道。   “……稳固魂魄,”邱岘说到这里的时候停顿了许久,“如果是炙停把信物给叶潜了,那么炙停应该……已经死了。”   他能如此信赖地将信物交出一小部分给炙停的原因便是如此,炙停是冥界修来的鬼将,与轮回司早就签了契约,一旦有任何背叛的行为便会招来天道,灰飞烟灭。   那他刚才感受到的炙停的气息又是怎么回事?   景栖展开翅膀,火焰弹开,灼烧掉这一波的箭雨,夜空被照得明亮如白昼,尹烛同样甩开尾巴,身后四只翅膀上染出火光,全部的箭都被烧得无影无踪,来不及松口气,下一秒箭又从四面八方射过来。   “哪他妈来这么多箭啊!”陆桓意帮尹烛拔下他翅膀上的箭后就飞到了他的背上,帮忙挡着箭,那些箭锋利得吓人,连鸣蛇坚如磐石的鳞片都能扎破,他一边挡一边骂,“也不他妈正面出来打,就知道放暗箭,妈没了吧天天放暗箭你爸是把你连着暗箭一块射出来的吗!”   景栖再次将自己的火焰散开,布得漫天都是,整个天空都是燃烧起来的火,挡住了掉下来的箭,uI见箭不再落下来,忽然叫起来,这玩意儿连叫声都是嬉笑声,刺耳得厉害,叶潜像是被那笑声刺激到了似的,整个人都紧绷着往后退了一步,身体里有一个黑影摇摇晃晃地冒出来――更准确地说是被逼出来。   uI只有最右边的那个头在叫,其余的两个头互相打成一团,在空中盘旋着,最右的头的叫声像是要穿透他们的耳膜,叶潜更是直接蹲在了地上,他握着的拳松开,手里那东西不是握着,而是已经长进了他的掌心里。   “那个影子!”邱岘刚喊出口,陆柯词便立刻冲了出去,伞还停留在邱岘头顶上保护邱岘,他赤手空拳地跑过去,身旁的藤蔓冲得比他更快,直直冲着叶潜甩去。   黑影一怔,又想往叶潜身体里钻,天空中的uI又是一声刺耳尖叫,邱岘愣了愣,咬着牙朝天空望去,最右的那颗头低着,死死地盯着叶潜身后的黑影。   uI驱邪,附在叶潜体内的那玩意儿早已入邪,他是在等,等邱岘来了才配合信物将邪物驱逐出来,护住叶潜不再再次被俯身。   “炙停……”邱岘抓紧了身下的沙。   那绝对是炙停。   只有炙停和他知道,轮回司的信物还有驱除邪物的功效。   天空中的凤凰火已经快把uI给烧没了,整个沙漠的气温也随之升温,陆柯词冲到叶潜身前,一把抓住那黑影,藤蔓缠住叶潜的手和腰,陆柯词和藤蔓同时一前一后用力撕扯,硬是将黑影和叶潜分了开来。   空中的uI不再尖叫,连带着整个沙漠的气温都低了不少似的,叶潜在和黑影分开的瞬间晕了过去,手中的信物在那一瞬间从手掌钻进了叶潜的身体里,他胸腔中绽开一束刺眼的红光,刹那间隔断了藤蔓,光芒扫过来,竟生生将陆柯词的手臂削掉了大半。   “陆柯词!”邱岘看见陆柯词的手瞬间断开,一急,随手抓起悬浮在空中的伞冲了过去,那伞竟不排斥他,反而是从伞尖中漾开一束绿色的光,顺着邱岘的手到了他的身体里。   那黑影也往陆柯词的伤口处抓,抓住后竟然往伤口处钻了进来。陆柯词一惊,咬紧了牙,干脆将自己整只胳膊都削了下,往后跳出一大截不让黑影再往自己的身体里钻,他快速地修复着自己的伤口,断掉的地方已经被黑影吞噬,回来了。   黑影躲在他的胳膊里,那截断掉的大臂皮肉下有什么东西蠕动似的,皮肤时不时鼓起一大块,邱岘快步跑过来,将伞塞到他手里,看着他已经失去手臂的地方,低声吼:“我不会死!不要时时刻刻都护着我,护着点你自己行不行!”   陆柯词咽了口口水,天空之上的凤凰火将整个沙漠的气温提高了无数倍,他口干舌燥,连唇都干得裂开,却不看邱岘,接过伞,道:“不用护,这具身体,迟早要丢的。”   他如今神魂已满,人类的肉体对他来说更加碍事,不是动不动用法力的事情,陆柯词能感觉到身体里已经有什么东西翻涌着溢出,这具肉体恐怕不能撑多久了。   况且景栖必须在天空之上挡住那些箭雨,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无数妖兽和陆朴怀陆桓意杀成一团,尹烛和uI缠斗起来,此时能和黑影抵抗的只有他。   他必须舍弃了这具身体,才能将自己的神力发挥到极致,才能打得过黑影。   邱岘懂了他的意思,却不能支持他这样做,他一把抓住陆柯词的左手,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你知不知道就算是神,没了肉体,也只能归类于鬼?”   “我知道。”陆柯词说。   “打败了那个黑影,从这里出去之后,你要么成为孤魂野鬼逐渐消散,要么被赶去投胎,地府不能收留你这样魂魄庞大的鬼来做鬼差……”邱岘脑内在疯狂的转动,想着更多的解决办法。   不能让陆柯词真的丢了肉身,不能这样。   他们好不容易相逢,难道只是为了分别?   可还能怎么办?!   但黑影不会给他更多的时间,光是吞噬了陆柯词一截手臂,他便膨胀了无数倍,将那截手臂啃食殆尽,黑影后那双没了神智的红瞳贪婪地看过来,不等邱岘再多想一秒,陆柯词立刻推开了他,将伞撑开迎了上去。   “神族孟春!不错!”黑影大笑一声,快速躲过他的攻击,陆柯词再想回身防御已经来不及,黑影中伸出锋利的尖爪,狠狠剜下陆柯词背上的肉,陆柯词痛得闷哼一声,手中的伞蓄起蓝色的光,以水波袭击,那黑影瞬间消散,下一刻又出现在了陆柯词的身后。   “你不用神力,就想与我抗衡?”黑影嗤笑着,从影子里探出的手掌轻轻放在了陆柯词的背上,挑衅似的,“简直妄想。”   “陆柯词!”那边的陆朴怀瞥了过来,大吼一声就要冲过来,被身后的妖兽一剑捅穿了肚子,他咬紧牙,硬是将剑掰断,连带着自己的内脏都搅烂,下一秒身上燃起凤凰那般纯净的火,浑身的伤瞬间被治愈。   可周围的妖兽多如海水,一波一波地朝他们涌来,景栖分出几团火砸向地面,火焰被分开的一瞬间又是无数支箭朝下落下,一支正好擦着陆桓意的脸刺过,天空之上与uI缠斗的尹烛的脸侧同时出现了一道擦过的伤口。   陆柯词却勾出一抹笑,沙漠的温度太高使得他笑起来时唇上都裂开几道血口,他不言,反而是往后退了一步,让黑影的手更加贴紧自己的背部,邱岘抓紧了地面的沙,掌心被高温烫得发麻,眼睛瞪大了往那边瞧,只见黑影察觉不对,再想逃走的时候陆柯词背后却硬是炸裂开来。   黑影被硬生生渣裂了一大块,陆柯词快速治疗好自己背后的伤口,挥伞朝身后刺去,与黑影再次打了起来。   陆柯词是个疯子。   他竟然在自己背后贴了符,就等着黑影靠近他,以身体炸伤他。   什么时候贴的?是在双星鉴亮起第五个角自己陷入回忆的时候,还是见到叶潜后用藤蔓悄悄贴的?没人注意到,也没人能拦住他。   “区区一缕残魂,”陆柯词的脸色已经开始发白,失血过多加上高温让他十分难捱,他用伞尖对准了那黑影,“也想逼得我用神力?”   “残魂?残魂……胡说什么,我是残魂?”黑影喃喃道,“我乃天庭之主,是天帝,是白虎那畜生反叛将我斩杀,我魂魄能逃过他的手下,是天道要我活下来,又得以吸取你的灵气,是天道助我!”   “放屁!”陆柯词吼道,“狗屁天道!”   吼罢,舞剑似的用伞挑出一个十分漂亮的剑花,他浑身都痛得厉害,却深知此时只有他能对抗这天帝残魂,两方蓄了一波力,杀气升腾起来,邱岘却怔了神。   吸取灵力。   他们一直都忽略了一个太过于关键的问题,连朱雀和他说出计划的时候都没有注意到这一点,或许注意到了,但实在因为太关键而没有明说。   仔细想想娄海和朱雀一直在提醒他。   天帝残魂吸取陆柯词的灵力,是陆柯词识海内的阵法被镶上宝石的那一刻,爆发而出的灵气――他是怎么吸取的?   如果是那么容易就能吸取,天地间岂不是什么玩意儿都能来陆柯词身旁蹭蹭,得到成仙了?   邱岘咽了口口水,快速将意识抽进魂域内,穿过六芒星到了陆柯词的识海之内。   识海内早已不是当初那紊乱的样貌,紫藤花树,河流,树林,木屋,甚至河流旁那几块石头都重塑了出来,他在天启的屋子竟然被他收到了识海里。   木屋内,那书柜后头正在旋转的阵法漾出数不清的灵力,邱岘快速到了书柜后头,抬眼看着那颗黑色的石头。   陆朴怀之前猜得不错,这的确就是五行石,金木水火土,金色绿色蓝色红色以及土黄色,哪来的黑色?   邱岘抬起手,在掌心内蓄起一团阴气,轻轻点在那黑色石头的上方,黑色的石头竟立刻将阴气吸取了进去。   “就是这个,”邱岘握住书架的边缘,心脏几乎快从嗓子眼跳出来,“就是这个东西……”   就是这个一直在吸取陆柯词的灵力,此时陆柯词越是使用法术,法阵便转得越快,黑色的石头将满溢出来的灵力悉数吸进,转移到了外头天帝残魂的身上。   这才是陆柯词恢复神魂后肉体却没有不堪重负的原因。   满溢的灵气都被吸走了,哪怕此时陆柯词舍弃了肉身以神魂对抗,力量也是不够的,用得越多被吸走的便越多。   不行……   打不过……   邱岘脑内忽然响起陆柯词的声音,那是陆柯词有些急躁的想法,从双星鉴直直传达了过来。   只能……只能舍弃人身。   “陆柯词!”邱岘却在这一瞬间大吼了一声,“拖住他!”   “邱岘?”识海内传来陆柯词的声音,他的声音有些虚弱,还有些慌张,“你要干什么?”   “信我,”邱岘咬紧牙,“信我,我有办法对付他。”   眼看被逼到绝境,浑身是伤的陆柯词即将自我舍弃人身,天帝残魂欣喜之余,却发现陆柯词不动了。   只过了一瞬,他看见陆柯词十分认真地点了点头,不知道是在和谁说:“我信你,天地六界,我是最信你的。”   邱岘用力甩了下手,他听到了陆柯词那句话,嘴角不自觉地勾起来,识海内的植物在朝着木屋内移动,树叶尖儿,杂草与野花的顶端,都有十分浅淡的光挪出,轻飘飘地落到了邱岘身边。   娄海早就提醒过他们,他们拥有双星鉴,是可以运转对方的法力的。   而当初说的那句“生气与死气不能共生”完全属于扯淡,估计是说给当时已经被种下“线”的陆柯词听的。   如果真的不能共生,孟春与阿岘将双星鉴亮起第六个角的时候,阿岘作为拥有副契的那一方应该早就死了。   可阿岘没有死,便说明只要双星鉴在,他们的法力就能共通。   邱岘将那些光吸进体内,在自己魂域过了一圈,转成阴气,指尖点在黑色的宝石之上,一股阴气轰然而出,被黑色的宝石悉数吸了进去。   天帝残魂猛地顿住了,身体里传来的那股力量并非神力与灵力,而是一股骇人、冰冷刺骨的阴气,如饿急的猛兽一般冲着他体内储存的灵气扑了过去。   个王八犊子。   邱岘勾了勾嘴角,阴气从他指尖灌入了黑色宝石。   你可没有双星鉴啊。 第86章   那缕残魂骤然涨大,他的身体像被风吹得鼓起的窗帘一样膨胀,霎时间鼓得像个硕大的球。   他伸出来的爪子都膨胀开来,里头有一股肉眼可见的黑雾升腾而起,陆柯词一怔,立刻反应过来是邱岘做了什么,才会让这残魂不安至此。   陆柯词断了右手,以左手持伞,趁着残魂走神的瞬间以伞尖刺了过去。   残魂怒吼一声,挥手下来挡,陆柯词的伞却在他触及到之前瓦解开来,十六根伞骨纷纷散开,伞柄成了最锋利的那一把,被陆柯词握在手中,下划而过,削断那前来阻挡的利爪。   阴气还在他体内不断涨大,陆柯词单手执剑,狠狠刺进他的身体里,残魂往后一撤,剑刃刺进身体里再退出竟然带出一些黑而粘稠的液体,残魂中似乎有一只干枯又颤抖的手慌里慌张地堵上了那个伤口,随后抬起头,断断续续道:“孟春,你真以为当初你救下了人吗?你身死后,害死多少人,你真以为我是唬你的?”   陆柯词攥紧了剑,那十六根伞骨剑还悬浮在空中,随时准备刺下来给残魂最后一击,而他体内已经被生气与死气互相吞噬已久,身体竟然又自己裂开两条缝,从里漏出许多黑水来。   这样下去,就算陆柯词不伤他了,他也会爆体身亡。   这么简单?   他是没有考虑到邱岘会以死气抵抗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双星鉴只有他们有,其中功效自然也只有亲密些的好友与彼此才知晓……他大概是不知道双星鉴可以转换生气与死气的?   陆柯词顿了顿,他脸上和背上都是伤口,血淌了不少,已经没有闲工夫先去修补伤口了,开口道:“关你什么事?”   “你是不知道,还是,不想去想?”残魂像是笑了,他身体上裂开许多细小的缝,已经不是能捂得住的了,“那个,叶潜,是什么人,你当真还没想起来?”   “……”陆柯词的呼吸没由来地顿了一下,伞骨剑的剑尖齐齐对准了他,低吼道,“闭嘴!”   “你当时,神魂失控,但……但也,看到了,是吧?”残魂断断续续地说,“那叶潜,分明就是,在菩提树中……”   周遭的环境骤然换了个地方。   沙漠、妖兽、还有不断落下的箭雨都没了踪影,景栖收回自己的火,惊疑未定地落到陆朴怀身边,将他从地上扶起,uI终于被尹烛压制,整只鸟都被尹烛缠住,动弹不得,地上躺着叶潜和意识尚在识海内的邱岘。   陆柯词却被眼前这一幕引去了所有的注意力。   那是菩提的树洞。   他失控后,菩提树感受到他混乱的神力便也跟着混乱起来,气根抓了不少人进树洞里,叶潜便和十个孩子被抓进同一个树洞,直到十天后仲春才发现了菩提树林中最小,也是最末尾的那一棵。   树洞里其余十个孩子都死了。   叶潜是唯一活下来的一个。   “你看到了的,”那残魂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陆柯词的身后,陆朴怀他们似乎正在朝着这边飞奔而来,“叶潜,杀了人,也吃了人,才活下来……因为你的失控,害得他精神失常,在忘川河中伏罪数年……你以为你救了人?你害了无数人……包括那个鬼王。”   “陆柯词!”识海里忽然传来了一声充满怒气地吼声,陆柯词猛然回过神,剑飞快朝着身后刺去,与此同时残魂彻底被剑气逼得散开,露出了里面裹着的那黑漆漆的人,邱岘在他识海里吼,“杀了他!”   十六根伞骨剑同时刺像那黑瘦如炭的人,陆柯词转过身,左手在身前快速施法,十六把剑彻底穿透那人身体后再一次刺了进去,随着陆柯词的法术而催动,硬是在他身体里长出无数杂草来。   那人倒在地上抽搐不止,黑水淌得到处都是,陆柯词抿紧了唇,握紧剑再一次刺了下去。   一下,两下,三下,每一下都刺在额心正中央,每一次刺进都让他身体长出更多的草与荆棘,直到他身上再也没有一块完好的地方。   说到底不过是一缕残魂,体内支撑的灵气被死气吞噬后脆弱得像一缕纸页,陆柯词低头不语,抬起手,伞骨重新聚拢到他的掌心,变成了那把伞,他高举伞,用力往下一戳,那具尸体被拦腰戳断,里头不再有黑水流出来,陆柯词像是要将他弄成粉末似的,再一次扬起了伞,耳畔却传来一声大喝:“够了!”   他顿了顿,抬起眼看过去,是师父正在朝着这边跑过来,身后跟着景栖,还有小师叔和尹烛师叔,以及那只被变小了,被尹烛提溜在手里的uI。   邱岘也从他的识海抽离,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到了他的身后,一只手握住他的他的手腕,将他的手轻轻压下来,另一只手搂着他的腰,低声道:“够了。”   陆柯词抿着唇没说话,他将伞变小了,挂回手腕上了,才轻声道:“我害死了很多人。”   邱岘自然是听见了的。   天帝残魂不知道为什么要在这种时候说出这一切,场景也随之变成了菩提树林,十分逼真,树洞里甚至时不时地有人跳下来,轰的一声落到地面,整个人都快被摔碎开来。   邱岘揽着他的腰,把他抱起来,往后挪了挪,也往旁偏,让他的视线不至于再次落到菩提树林上。   “我害死了很多人。”陆柯词低声说,“还有你。”   “不,你那时候失控了,”邱岘同样压低了声音,“不是你想害他们的。”   “那你呢?”陆柯词忽然捂住嘴咳嗽了两声,“你也是被我害死的。”   景栖与陆朴怀他们此时已经跑到了这边,uI还在尹烛手里挣扎不断,陆柯词的眼神有些迷茫,盯着uI看了许久。   “死了?这就……死了?”陆朴怀倒抽了口气,残魂的躯壳被陆柯词弄成两半,浑身上下都种了荆棘和草,没一块好地方,“那我们该怎么出去?这事儿得和你师伯他们说说……”   他说着,瞥了眼陆柯词完全没了手臂的右肩,顿了顿,强扯出一抹笑:“回去让你三师祖看看,说不定能给你弄个新胳膊出来呢。”   陆柯词一听便知道是假的,这世间哪有能将失去的东西凭空造出来的法术,但还是点了点头。   “至少你不知情,不是你自愿的,”邱岘在这个时候才开口,“别想那么多,发生的事没办法改变。”   陆柯词迟疑着点了点头,抬手捏了捏邱岘放在他腰上的手。   他有些不安。   这份不安不知道从何而来,或许是周围的场景突变,周围的菩提林原本是他做出来的,此时却替换了沙漠的场景出现,那么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   邱岘盯着尹烛手里拿uI,仔细看了看,然后抬手将左边和中间那个脑袋打晕了,只剩下最右边那个,说出口时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炙停?”   uI扭头看了眼最旁边的两个头,张口便是刺耳的嬉笑声,邱岘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看了会儿,忽然抬头冲陆柯词说:“把叶潜抓过来。”   陆柯词点点头,一抬手,藤蔓从他掌心飞出,裹着倒在远处的叶潜,将他带到了这边,轻轻放到了邱岘身旁。   uI的反应明显剧烈了不少,但翅膀和爪子都被尹烛攥着,没有半点儿办法挣脱。   “他身体里那东西是轮回司的信物,我不知道你把信物嵌进他身体里做什么,但是,”邱岘低声且快速地说,“信物整体在我身上,只要我想,随时都能将那部分信物收回。”   uI顿了顿,再张口,叫声依旧尖锐刺耳,但只持续了一瞬,随即便听他道:“……少主。”   真的是炙停。   邱岘倒抽了口气。   猜想在成真的时候总能寄予人莫大的刺激,邱岘硬是愣了好几秒没能接上话,直到uI又喊了声“少主”后他才开口道:“你究竟想干什么?这里是哪里?你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uI体内的炙停将头垂下,过了会儿才道:“这里是我的魂域之内,是我将他……将前任天帝的残魂带到这里来的。”   “你究竟想干什么?”邱岘又问了一次。   他的声音里藏了太多愤怒和诧异,表面上却没多惊讶的样子,所有的情绪都压进了心底,漾到魂域里去,只有陆柯词能感受到。   陆柯词犹豫了会儿,还是和邱岘一起蹲下来,用左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背。   “我要救他,”炙停这句话说得极为肯定,倒显得之后的句子有些后气不足了,“我……我知道他命中有此一劫,魂魄会被前任天帝的残魂抓出来,引来……当年死在菩提树洞里的怨魂,才用信物将他的魂魄强行定在了他的体内,不受那残魂侵扰。”   “叶潜上辈子杀了……杀了和他一起关在树洞里的孩子,失了人性,被救出去以后还杀了很多人,”炙停深吸了一口气,“身上怨气极重,那些死去的怨魂也将怨气锁在了他身上,我知道那残魂定会盯上他。”   “所以你和他做了交易,将我们骗进这里,就是为了保住叶潜?”陆朴怀低声问。   “自然不是,”炙停摇摇头,“我怎么会做出背叛少主的事。”   “等等,你是怎么知道天帝残魂的事的,”邱岘打断了他,“又怎么知道叶潜前世……那时候你应该还没降世。”   炙停这次又顿了许久,才道:“我去过无垠菩提……看了叶潜的过去,与未来。” 第87章   “我看到了叶潜的未来,”炙停又重复了一次,许是在场几个人的表情都不那么相信他,他压低了声音,一次又一次地重复,“未来……他的未来,注定和你们有交集,也注定会被那残魂利用。”   “怎么可能,窥未来天机者遭天谴,”邱岘的手不自觉握紧了,“你要是真的看了未来,还能从无垠菩提里走出来?”   当初娄海与羡仙坛那道士都反复提醒过他们,窥视未来者遭天道降罚,炙停要是真的在之前就知道了叶潜未来会有此一劫,天道怎么会容他活到现在。   “天道自然是对我降罚了的,”炙停没有把话说全,“未来之事也不能告诉你们,否则连带着你们也会……不过少主请信我,我绝对没有做出任何背叛,对不起您的事。”   “包括私自挪用轮回司信物?”邱岘低声问。   “……除了这个,”炙停听声音像是苦笑了下,uI的脸却没有半分转变,“除了这个,我没有任何对不起您的事。”   邱岘没说话。   在他的记忆里,牛头9号、马面12号和炙停是最先跟随他到这幽州地府的人,他理应是无条件相信他们三个的。   但此时炙停没了鬼族的形态,又以魂器引他们入了这片位置的领域,私自挪用轮回司信物,自己还能不能相信他?   “这里,究竟是怎么回事?”邱岘问道,“就算我要信你……但这里是你的魂域,你的魂域里藏有那天帝的残魂,眼前的一切,你又怎么解释?”   炙停立刻道:“有人将天帝残魂塞进我的魂域里……早就有了,在我选择成为uI的时候,这片魂域已经不属于我了,我已经成了这里的一部分。”   “谁?”邱岘看着他。   “我在无垠菩提内没有看清他的脸,”炙停摇摇头,“或许是那残魂本身……在这之前,我的灯就隐隐有了失控的状态。”   他在无垠菩提看到叶潜的前世与未来,看到天帝残魂定是会利用叶潜魂魄里锁上的怨气,逼出上辈子被他杀掉那些人的怨气,用以对陆柯词施压,而叶潜只是一个普通人,魂魄被利用后是不能再归体的。   炙停便拿了那一小部分轮回司的信物,去将叶潜的魂魄强行定在他身体里。   他看见天帝残魂还是会对叶潜夺舍,但因为信物的原因,无法将叶潜的魂魄驱逐,残魂也只是覆盖在叶潜的魂魄上,能够逼出来,但逼出来时周围没有足以抵抗他的人他便会再次回到叶潜的体内。   机会只有一次。   炙停将自己的魂魄悉数揉进uI其中一个头内,假装为残魂所用,等邱岘他们来了之后再将残魂逼出,那残魂便不再有机会进入叶潜的体内了。   他如今已经不是这片区域的统领者,从一个鬼族,硬生生变成了妖兽之中的一个头颅,就为了救下叶潜。   “你的意思是那残魂很久以前就盯上你这盏灯了?”陆朴怀在这时候插话,“你为什么不早说?”   “我窥未来得知的事若是说给旁人听了,旁人也会受到惩罚,”炙停摇摇头,“我只能瞒着。”   他见几人都没有继续要问话的意思,便继续说:“那残魂法力不足,不足以在人界召出那么多怨灵,只有借了鬼族的魂域和叶潜的怨气来唤,所以才将你们都带进来,想在此处将你们一网打尽。”   “那我们要怎么离开这里?”陆朴怀已经看烦了那菩提树洞处时不时跳下来的人,杂在地上的声音实在刺耳,“你说这里已经不归你管,是我们都出不去了?”   “这里不归我管,可也不归那残魂管,”炙停轻声说完这句又抬起头,不知道是在说给谁听,“你还不觉得这场景眼熟吗?”   他话音刚落,邱岘忽然从魂域中感受到了一丝漾到极致的波动,那是来自他身旁,许久没发出一声声音的陆柯词。   陆柯词的识海之内翻天覆地,不安弥漫开来,他瞪大了眼睛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已经长好的紫藤花树时而变成先前扭曲的模样,时而又回归笔挺的树干,那条宽阔的河流干涸又涌起水花,整个识海在生与死之间轮转,邱岘下意识地伸手过去,握住了他的手。   身后的场景再次转换,菩提树全体枯萎,树干里掉出数不清的人骨,地面又变成漫着白雾,仙境似的的地方――邱岘认得,这是天启界。   天启界的场景也不过持续数秒,又震颤着变成他们曾经呆过的那座山上,那种满了各式各样木灵的地方。   邱岘猛地回过神,这里场景的变化,都是陆柯词,都是孟春记忆里曾经有过的场景。   “邱岘,邱岘,邱岘,”陆柯词也抓住了邱岘,更像是一头扎进了他怀里,咬着牙低声喊,他只有一只手,无论如何也无法完整地搂住邱岘,只能从喉咙里发出些苍白的声音,“邱岘!”   周遭的场景又一次变成了最初的那片沙漠,邱岘握住陆柯词的肩膀,进到他的识海里去探,外头的陆朴怀他们感受到一股十分不详的气息,再是担心也只能戒备起来。   可周遭什么都没有,除了望不到尽头的漫天黄沙外什么都没有。   怀里的陆柯词忽然一抬头,左手掐住了邱岘的脖子,力气大得吓人,几乎是一瞬间便将邱岘摁倒在地,几个人顿时愣住了,连忙来拉他:“陆柯词!你干什么!”   邱岘攥住陆柯词掐着自己脖子的那只手,没多大表情,张口时咬牙切齿地:“天……帝!”   “啊,是,是我,”陆柯词再开口,声音却不是他的,连眸色都深了几分,语气十分轻蔑,“我想不通,你们为何会如此天真?那鬼差以身献祭也要救人,而你,只当识海内那颗黑石只会吸取多出的法力,却不曾怀疑过我会不会从黑石内直接到达他的识海……”   说着,他手下又用力几分:“为何如此天真?啊?”   说罢,他只是一抬眼,地面之内便有藤蔓伸出,抓住其余四人将他们举到了空中,又狠狠砸向地面,邱岘瞳孔猛地一缩,那本黑皮书出现在他身侧,书页飞快翻动,从里伸出一只巨大的黑爪,反擒住了陆柯词的脖子。   其余四人依旧被藤蔓束缚得动弹不得,炙停呆在uI的身子里,另外两个脑袋还没苏醒,他没有更多的力量来煽动翅膀帮忙。   邱岘捂着脖子从地上爬起来,不发一言,却是那么不敢置信。   除了他之外,还有人能踏足陆柯词的识海。   怎么会?   炙停的魂域能够吸纳这么多人,是因为魂域没了主人,无主之后便是一块荒芜之地,随意踏入,陆柯词不一样,他分明还活着,识海的主人依旧是他,怎么会……?   陆柯词只稍稍一抬手,擒住他脖子的黑手便愣住了,通过双星鉴,陆柯词可以操控他的法术,连同召唤物一起也听他指挥,可他身体里那天帝的残魂――真的是残魂吗?   黑石究竟是什么东西?   邱岘的怔愣让天帝彻底笑了起来,他已从识海里听到了邱岘心底翻涌的疑惑与纠结,他落回地面,取下那把伞轻松变大了,以伞尖指着邱岘:“我确实是残魂,可残魂若想存在于世,必须有东西依附……那颗黑石,那颗出现在陆柯词识海里的黑石,便是我的依附之体。”   邱岘霎时间黑了脸,他深吸一口气,书页中召唤出数只硕大的鬼影,刚想动手又顿住,这是陆柯词的肉体,打伤了,打死了,疼的都是陆柯词。   不能对陆柯词下手。   “你的意思是,你早就在陆柯词体内了?”邱岘咬着牙问,“黑石是你的依附之物,也是你能在识海与外界挪动的桥梁,你一直等着,等陆柯词以为真的杀了你,放松警惕的时候……”   他话还没说完,天帝忽然大笑起来,他用陆柯词的脸笑得扭曲,笑得邱岘想把他拽出来撕碎了再塞到泥坑里去:“等他放松警惕?那有什么意思,我等的,可是他心智彻底不安的那一瞬间。”   他先是教唆数不清的大人与孩子犯下种种过错,把陆柯词掺和进去,让他得到五行石,再以幻境,亲手杀了他当时最看重的几个人,逼得陆柯词心神大颤,最后再以菩提树中的怨魂将他压垮。   或许菩提树内的震撼远不如杀他师父时那分悲痛,但他如今什么都想起来了,想救人的最终害了人,害了人族,害了阿岘,还害了自己,多么好笑愚昧的神。   天帝说到这里的时候顿了顿,他往后退了一步,那些被邱岘召唤出来的黑影也跟着往前走:“对了,他是不是没有与你说过?在师门时,他做的那个‘师父与师叔’都被杀了的噩梦,最后是什么?”   邱岘记得。   陆柯词说他醒来之后便感受到了识海里有自己的声音,再然后便醒来……醒来之前?还有什么事是他没有说的?   “噩梦最后是他掉到了这片沙漠里,里面有数不清的你,”天帝笑着,一字一顿道,“他将那些你一一斩杀,最后杀红了眼,谁来都喊不住了。”   天帝停下了脚步,他脚下生出数不清的藤蔓,上头长满了刺,一瞬间便朝着邱岘打去,邱岘想要操控那些藤蔓停下,藤蔓内却有一股他压根不熟悉的法力――来自天帝的法力――在运作,直直打了过来。   邱岘再想回防已经来不及了,那藤蔓一瞬间贯穿了他的肩膀和腹部,血喷溅出来,邱岘疼得喉咙里都涌起腥甜的味道,倒退几步后跪在了地上。   “邱岘!”陆朴怀喊了一声,身上染起凤凰火,可火刚烧净了藤蔓陆柯词的皮肤便焦黑了一大块,身上冒起黑烟,邱岘咬着牙深抽了口气,冲那边吼:“别动藤蔓!”   “别动藤蔓,对,别动藤蔓,”天帝一步一步走过来,那些还插在邱岘身体里的藤蔓便一寸一寸搅动,痛得他差点儿晕过去,“藤蔓就是陆柯词,陆柯词就是我,他的神魂如今被我操控,意识归我所有,你们想杀了我,就得先杀了他,如何啊?鬼王。”   “放,你奶奶的,屁,”邱岘抬手握住那些藤蔓,深抽了口气,他是想学着天帝的语气嘲讽回去的,但身上实在太痛了,连带着前些时日魂域的伤一起搅起来,“你说的话,我半个,标点符号,都不会信!”   “随你。”天帝似乎愉悦极了,尽管有双星鉴的阻挡,他无法真的杀了邱岘,但邱岘也无法杀了他,就算杀了肉体,他也霸占了孟春的魂魄,邱岘什么也做不了。   他如今得了陆柯词的肉体与孟春的神力,想做什么做不行?   他再杀上天庭,杀了那四方神君,重夺天庭……   那些痴心与妄想还未来得及勾勒出一笔完美的蓝图,邱岘身旁的书中忽然掉出许多小纸人,一个接着一个,一共八个全都落了出来。   它们有些疑惑地看着面前的陆柯词,又有些震惊地看着被打成这样的邱岘,几个震惊得脑袋上的一撮小毛毛都竖起来了,躲在一旁不再动弹。   天帝冷笑一声,不再和邱岘纠缠,刚打算去杀了陆朴怀他们,裤子便被那几个小纸人拽住了。   邱岘在这个时候开口,冷得仿佛刚从冰窖里拿出来:“你真以为你赢了?”   天帝扭过头看着他,没说话。   “你……你会侵占他身体的事,你当真以为朱雀他们没有预料到?”邱岘咬着牙,扯出一抹笑,“过于自大可不是什么好事啊,天帝。”   说着,书中又掉出一个小纸人,身上什么东西都没有,白白净净的,邱岘又道:“还是应该叫你,前任天帝?”   “那王八阴险狡诈,不排除他会想法子霸占陆柯词身体,让你们无法下手的风险,”朱雀坐在娄海宫中软塌上,一句一句缓缓道来,“所以需要你来将孟春的神魂彻底拼好,神魂威压之下,他一缕残魂做不了什么事。”   “能,能不能,换个形容,”玄武坐在一旁有些纠结,“非得,王八,吗?”   “那犊子定会威胁你。”朱雀改口,冲邱岘道。   “要我做什么?”那时候的邱岘听得云里雾里,免不了有些烦躁,“去冥界拿什么?”   去拿什么?   当时朱雀没有说得太清楚,也许是怕说多了,自己会想起以前的事又想不明白,乱了计划。   但此时的邱岘明白得不能再明白了。   那白净的小纸人蹦Q着扑向天帝,天帝像是被什么东西震住了似的一动不动。   小纸人体内传来的是足以震住他,连带着体内的陆柯词的神力也被震住了,令他动弹不得。   是……是神魂?是孟春当初自己撕扯掉的那一部分神魂?   天帝怔住了,心脏狂跳起来,身体半分都挪动不得。只见那小纸人顺着裤腿爬上来,张开胳膊和腿帖在了陆柯词的身体上。   隔着衣料,他的身体也绽出十分刺眼的光,那属于神族的威压一瞬间在整片沙漠中荡漾开来。   “是神魂,是……神魂。”天帝喃喃念着,震惊得无以复加。   但只是愣了一瞬,他忽然扯开嘴角笑了起来,从无声的笑变成放声大笑,神魂融合,陆柯词的肉体已然支撑不住,他将整个魂魄撤出,眼睁睁地看着陆柯词的身体倒下,而他的魂魄,还是陆柯词的模样,“神魂融合,神族之力……你们知晓我会霸占他的身体,霸占他的魂魄,我又何尝不知道你们有应对之策?!”   又是一根藤蔓甩开,从正面穿透了邱岘的胸腔,邱岘瞪大了眼睛,瞳孔紧缩起来,浑身都失了力,脑袋垂下来,眼神逐渐涣散。   有双星鉴的缘故,天帝不能杀他,但双星鉴尚未完全激活,将他做成半死不活的人,自己便完全没了敌手。   他飞到邱岘面前,伸手捏住他的下巴,狞笑着吼:“你以为我什么要你也恢复记忆?!你以为为什么?!我知道你不信朱雀,如果不是自己亲眼所见,一定不会把这已经取来的神魂放出来,让陆柯词的身体走向死亡,我知道你一定不会!”   “即便是你想起来了,你也会犹豫,可此时不是你犹豫的时候!”天帝脸上的笑愈发猖狂,陆柯词挺好看的眉眼都被他笑得扭曲,“你想用神魂愈合时的力量压垮我?来不及了!我的黑石在孟春识海之内,和他是一体的,你拿什么压垮我?你们终究是算错了这一步!”   “鬼王,”天帝的手指硬生生抠进邱岘的下巴里,骨头碎裂的声音响起,满手是血,他轻蔑地说,“终究是你们输了。” 第88章   “有多少年了……十年?二十年?五十年?”天帝垂下眼眸,看着神魂逐渐融合,刚从陆柯词身体里出来时几乎是透明的手掌逐渐轮廓清晰,“原先在天庭,年月不过眨眼一瞬,如今才知晓,原来日日夜夜都这么难熬。”   远处被藤蔓裹得几乎要窒息而亡的景栖与陆朴怀他们丝毫动弹不得,神魂融合,景栖涅失败后法力本就大不如从前,挣脱不开,尹烛再是远古大妖也不足以抵抗神力,陆朴怀与陆桓意更是被压制得快要喘不过气来。   至于那uI,他动动手指就能将其抹杀。   终究是他赢了。   但魂魄的形态在外界终究不太方便行动,天帝落到地面,享受了片刻浑身充满力量的感觉后,瞥了眼双眼已经失神许久,像是意识抽离的邱岘,抬抬手指,让藤蔓带着他与自己朝前走去。   还需要一副肉身来容纳这个魂魄,只要再得到足以容纳承受这个魂魄的肉身,他便能走出这片魂域,重新杀回天界去。   陆桓意不过是个小小的道士,尹烛又妖气太重,景栖乃神兽,不可犯,那么剩下的只有陆朴怀。   饮过凤凰血,不老不死,就算身体无法承受神魂的威压也不会爆体而亡,是个十分合适的躯壳。   天帝缓缓走到藤蔓旁,束缚着陆朴怀的藤蔓立刻散开,陆朴怀立刻从召出自己的剑紧握在手,眼中杀气升腾,脚尖在地上一点,浑身火光乍出,自身体内爆出一声怒吼:“天帝!”   剑上火光更盛,天帝往后退了一步,刚准备迎战,陆朴怀却在空中转了半圈,剑上的火直直冲着凤凰那处打去,与此同时景栖运转身体内的火焰,他们试图借此打断那些藤蔓放景栖出来,想着或许还有一战之力,可天帝怎么会想不到这一点。   在陆朴怀剑上的火挥出去的那一刹那,天帝便从识海之内那颗蓝石之内提出水来,从他指尖绽出的蓝光里喷涌而出,虽然不能浇灭凤凰火,但湍急的水流硬是将火苗推回了地面之上。   景栖被束缚得动弹不得,鸣叫一声高过一声,急躁而刺耳,他不住地挥动着翅膀往上翻腾,藤蔓连着地脉,整片沙漠都被他扯得摇晃却没有一点要断开的意思。   又是两根细小的藤蔓从地面生出,飞快冲着陆朴怀而去,陆朴怀躲闪不及,被缠住脚踝硬是把他从空中扯了下来,整个人跌到沙地上,天帝一眨眼间便消失在了空气之中,下一刻整个人又骤然出现在陆朴怀的身后,藤蔓撤去的同时,天帝摁住了陆朴怀的后脑勺,让他整个头都陷进了沙地里。   “你们猜我的计划,将计就计,算到了一切,”天帝单膝跪地,像是在怜悯陆朴怀,“终究还是输了,我是天帝,又怎么会如此简单的输给你们这些人?”   陆朴怀挣扎不过,他的四肢像是被灌铅了一样无力,吃了一嘴的沙,连鼻孔里都被沙子涌进,呛得他干呕,又咽下数不清的沙子。   “放开他!”景栖变了人型,想趁着藤蔓反应不及的瞬间从缝隙中逃出去,可那藤蔓仿佛长在他身上了,随着他的变小而缩小,“王八蛋!放开!”   天帝不发一言,他还在等,他要等陆朴怀死去后,燃起凤凰火重生的那一瞬间将魂魄注入他的身体,从内部铲除――不,他可以将陆朴怀的魂魄也融合,得到更强大的力量――再彻底将这身体夺过来。   贴在身上的小纸人的光芒逐渐黯淡下来,神魂彻底灌入,融合得差不多了,陆朴怀彻底没了挣扎,半分力气都不再使出来,咽气的那一瞬间,身上燃起了纯净的凤凰火。   小纸人没了光,从他身上滑落,天帝瞪大了眼睛,笑得张狂极了,手从陆朴怀身上挪开,虚抚在他背后,接下来只要将魂魄注入――这是什么?   天帝注视着手腕上忽然出现的黑雾似的东西,一时愣了神,仅仅是一秒不到的时间,黑雾骤然炸开,一串手钏出现在手腕上,他眼前忽然一阵发黑,再睁开眼时自己身处之地已经不在沙漠中了。   景栖和陆朴怀等人,那些藤蔓,全都不见踪影,天帝强压着心底升起的一小股慌乱地往前走了小半步,脚踢到什么,那玩意儿往前咕噜咕噜滚进一条河水中,天帝盯着那水波漾开的地方,愣了两秒,猛地抬起头,那颗亮了五个角的黑色六芒星悬挂在天空之上。   周遭树林茂盛,河畔有木屋与巨石,一只腓腓跳到巨石之上,与天帝对视片刻,又摇着尾巴跳开。   “这里,这里是……”天帝又往前走了两步,走到河岸旁,接着光看清了其中的倒影。   他占了陆柯词的身体与魂魄,此时应当是陆柯词的模样,可倒影里的人分明有那瘦如枯柴浑身漆黑的丑恶嘴脸,天帝不敢置信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又握紧拳猛地一拳打在水面,打散了那些倒影。   “不,不可能,”天帝倒抽了口气,“我的确占了孟春的魂,而神魂也的确在愈合……”   他的肩上忽然搭了只手,轻轻地拍了两下,天帝一愣,僵硬地扭过头,只见邱岘不知何时到了他身后,皮笑肉不笑地:“嗨。”   天帝心神一定,不管现在究竟发生了什么,邱岘既然出现在这里,那他就要先压制住他,再问出原委。天帝握紧拳,刚想冲着邱岘打过去,肩又从后面被人拍了下。   还有谁?   ……这里是孟春的识海,他能进入,邱岘进入,还有能进入此处的……   天帝浑身都僵硬了,转头时甚至能听见自己脖子传出的咔咔声。   孟春站在他身后,穿着当初在天启界时那身浅绿色的广袖长袍,逆光而立,他歪了歪脑袋看着天帝,长发随着他的动作滑动,孟春问:“你想做什么?”   “不,不可能!孟春?!”天帝惊得手指都在发颤,瞳孔紧缩着往后退出一大截,指着孟春道,“你不应该在这里,神魂分为两半,如今已于陆柯词的魂魄融合,陆柯词又被我控制,你不应该在这里!”   “我一直都在这里,”孟春活动了下手腕,眼睛死死地盯着他,“陆柯词诞生之际,我便在这片识海内,我不在这里,还能在哪?”   “什么意思?陆柯词出生之时孟春就在识海里,那,那,”天帝攥紧了拳,声音开始不受控制地发颤,“你的魂魄分明被你自己撕碎了!”   “不是,撕碎了就不准我好了吗?”孟春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你这王八忒不讲理。”   “他以神魂护我重新降世后,魄球被句芒回收净化,在陆柯词出生之际早已放入了他的识海之内,”邱岘又拍了下天帝,跟拍着玩儿似的,“你不会以为我丢出去的那小纸人真是他剩余的神魂吧?”   天帝彻底怔在了原地。   “陆柯词的身体里有两个魂魄?”邱岘倒抽了口气,他看着朱雀,愈发觉得这群人胡扯起来,“那他还能活下来也挺不容易的。”   那时候的邱岘刚发现四方神君的计划,被他们拉到白虎宫内说了许多话,他自然是不信的,朱雀说的每一句他都存疑。   朱雀也猜到了他会质疑,抬起手,掌心蓄起两团赤色的火:“比如这就是孟春的魂。”   他顿了顿,似乎是换了个用词,又抬起一只手,将火焰分成两份:“后来因着某些事,他将魂魄分开,拿去做了别的东西。”   邱岘将信将疑地点了点头。   “再然后,孟春身死,跟着他的魂魄随他一起被安葬,”朱雀的右手攥紧,那团火瞬间熄灭,只有左手的火焰依旧明亮,“这团分离出来的魂被古神句芒拿走,净化,抽走了其中的法力与魂压。”   朱雀掌心那团赤色的火顿时黯淡了下来,“然后在陆柯词降世之时,将这没有法力的魂放入了他的识海之中。”   最后再由陆朴怀来教他修出识海,护住识海中那缕没有任何法力,藏在里面的魂魄。   “你们如今有了双星鉴,可以自由出入识海,”朱雀将那团黯淡的火推进邱岘,它贴到邱岘的身上,半点温度都没有,却也不会感受到冰冷,像空气一样没有任何感觉,“你应该已经见过他了?”   邱岘愣了下,想起来那次在陆柯词识海内,那个突然出现的和陆柯词长得一模一样,还走过来搂了搂自己的人。   “我们要你去冥界取的,是句芒抽走的另一半神魂里的法力与魂压,”朱雀抬手将那团火收了回来,“那是一串手钏,你要将那东西拿回来了,孟春的神魂才能真正的融合。”   “那东西为什么会在冥界?”邱岘低声问,“不应该在句芒那里……”   朱雀答非所问,说得飞快:“为了防止有人察觉,你最好找个隐蔽的地方将那手钏藏起来。邱岘,这才是我们的底牌。”   如果到了真要将孟春神魂融合的时候,必定是天帝将他们逼得走投无路的时候。   到那时,陆柯词只能舍弃肉身,以神魂的形态重返世间。   这是朱雀他们给邱岘的,只要动用,便是死路的抉择。   邱岘将那埋在冥界一处木屋下的手钏找到,并未从上头发现什么奇幻的,撕下自己魂器上的一页纸,将它藏于小纸人体内,如今记忆恢复了,邱岘才想起来,那手钏恐怕就是当年仲春给的,用以运转五行之力的手钏。   孟春看着天帝愈发慌张的脸,一甩手,河畔旁木屋内,书架之后那阵法便随着他的召唤飞出来,飞得太过莽撞,甚至带下了一大块书架上的木板。   阵法上的五行石开始一颗一颗地重新回到孟春的手钏上,金水火土,剩余的那颗不知来路的黑石孤零零地挂在阵法上,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气息。   “就算,就算你神魂恢复,我也掌控了另外一半陆柯词的魂魄!”天帝能感受到识海内的法力都在往孟春的身上涌去,而他已经无法调用任何藤蔓了,“你不能杀我!”   孟春不言,只抬起手,那黑石落到孟春的手上,天帝感到一阵眩晕,天旋地转之间身体像被塞进滚筒之内高速旋转,眼前又亮起来,他又回到了沙漠中。   “不能杀我,”天帝痴痴地笑起来,“不能……”   他话还没说完,余光瞥见了自己的腿,已经不是孟春神魂时那样有个人型了,他回到了沙漠之外,竟然还是这幅将死之态。   而真正的孟春――陆柯词已经睁开了眼睛。   他抬起眼皮,手中还握着那颗黑石,身后,贯穿了邱岘身体藤蔓缓缓收回来,邱岘失神的双眼也逐渐有了神采。   他不是失神,不是因为被捅穿了身体,因为疼痛而失去了意识。   而是在小纸人贴过来的那一瞬间就到了陆柯词的识海里,帮助他融合神魂!   这不在天帝的计划之内!原本神魂融合时是没有意识的,才会被他完全操控,但陆柯词识海内的孟春拥有一点,哪怕只有那么一点点的意识,得到手钏后,都足以让他的计划覆灭。   他得到手钏,能够操控阵法上的宝石后,再想将那黑石丢出识海,简直轻而易举。   天帝咽了口口水,看着已经走到他面前的陆柯词。   “我说过,你不过是一缕残魂,”陆柯词垂眸看着他,“就不要搞什么侵占人魂魄的事情了,丢人现眼。” 第89章   陆柯词的手钏上逐渐挂上了四颗石头,在他识海书架后的阵法不再存在,重回了手钏之上。   至于多出来的那颗黑石,被陆柯词握在手中,天帝双手向后撑在沙地上,震惊地仰望着陆柯词,撑着身子的手腕止不住地颤,陆柯词只是轻轻抬了抬手,那束缚住景栖尹烛与陆桓意的藤蔓便自动散了开来。   陆桓意已经晕了过去,尹烛的翅膀护着他,两个人都受了伤,好在没什么性命之忧。   景栖飞快扑到陆朴怀身边去,凤凰火一阵亮过一阵,从他身上燃起,不多时陆朴怀也醒过来,吐出那一嘴的沙,抓着景栖的胳膊扭过头,看着陆柯词,顿了几秒后不太确信地喊:“……孟春?”   “啊。”陆柯词应了一声,又觉得怪怪的,他说,“还是叫我陆柯词吧。”   陆朴怀没说话。   天帝原本吞噬的那些五行石入阵的灵力已经被邱岘用黑石传过来的阴气吞噬殆尽,他想着如若能霸占了孟春的魂,一切问题都会迎刃而解,可邱岘也太沉得住气了,哪怕是他霸占了陆柯词的魂,能感受到双星鉴存在的时候,也没感受到邱岘一丁半点儿的想法。   邱岘还能救孟春,他看着天帝误会了那小纸人就是神魂,又趁着他不注意到了识海里去帮助孟春与陆柯词融合,这一切的事情进行之时天帝都没有感受到邱岘的悲喜。   就像丢了感情的木偶,天帝是真的以为他是晕过去了。   没想到会这样。   竟然会这样。   天帝咬了下牙,看着陆柯词一步一步朝着自己走过来,慌得撑不住身子,又调用不出任何一寸的法力,只能往下抓,抓到沙,抓到石子,抓到还未完全消失的藤蔓往陆柯词身上丢,气势还挺足:“我是天帝!四方神君以下犯上将我斩杀本就有违天道,我自己抓住机会获得新生,你们顺从我,才是顺从天命!”   “……痴心妄想,”陆柯词垂下眸子,他手掌轻轻合拢,从掌心的光里拔出一把白色的油纸伞,握住伞柄轻轻一转,伞尖朝下,狠狠戳进了天帝的身体里,“天道早已不公,何来顺从天命一说。”   更何况当年四方神君听命于他,只是因为掌握着他们性命的魄珠被他偷走而已,否则就青龙那脾气,天帝叫他们去镇守四方的第一天青龙就得带着人把天庭拆了。   哪来的什么四方神君以下犯上,真要说,倒是天帝在下才对。   那伞尖戳进天帝的体内,却没有让他感受到一股疼痛,反而是有绿光沿着伞尖流入他的身体里,那黑如炭的皮肤上开始一点一点地出现裂层,裂缝间绿光耀眼,天帝想逃,四肢却被不知道什么时候长出来的杂草捆在了原地。   “你作恶多端,惑人心智,尸傀阵,何世千的父母,还有小慧……哪怕是出了这片魂域也会遭来报应。”陆柯词松开伞,蹲下来,没说一句那绿光便往他身体里注入得更多,皮肤的裂缝也更大一些。   他的魂魄倒是还穿着现世的衣服,短袖加长裤,但言行与眼神都不大像陆柯词了。   邱岘捂着胸口的伤,一边修复伤口一边想。   和他记忆里的孟春也有些许出入。   此时的陆柯词说话冷冰冰的,见天帝彻底怔住,又道:“你如此信任天道,做这些事情之前就该想到,天道有轮回,善恶终有报。”   天帝在他最后一个字落下之时回过了神,怪叫一声,手脚并用地爬起来推开陆柯词就要跑,陆柯词站起来,面无表情看着他跑远的背影。   陆朴怀哎了一声,刚要提剑追过去,景栖在后头拉了他一把,低声说:“他已经死了。”   天帝像是抛下一切狂奔的疯子,每一步都踏得极重,撩起数不清的尘沙,天空之中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了巨大的太阳,他在朝着太阳奔跑。   身体里的绿光已经蔓延到了浑身上下的每一个角落,他像被人打碎后强行拼起来的玻璃盏,拼得乱七八糟,处处都是细小或深邃的裂缝。   他像是终于要跑到沙漠边缘了,身体里的光也在那一瞬间爆开,把他的皮肤,眼珠,四肢和骨骼全都炸得粉碎,太阳的光落在上头也无法将那些黑色的粉末照亮,此时不知从哪里刮过一阵风,将那些粉末带着尘沙裹到了他们再也看不见的地方,与沙漠彻底混在了一起。   陆柯词看着他炸开之后才挪开了视线,眼神在景栖与师父身上停留,又落在尹烛和陆桓意身上――他抬了抬手,早些时候跑出来的小纸人得了命令,举着双手冲他们俩跑过去,认真仔细地给他们治起伤来――最后才落在邱岘身上。   邱岘身上的伤比他们所有人都要重,特别是胸口那个伤口,邱岘已经控制住不再淌血了,但身体里没多大法力,想修复身体还得一段时间。   陆柯词走过去,蹲在他面前,右手轻轻放在了他胸口上,温和的灵力自他掌心涌出,但贴到伤口的时候还是有些疼,邱岘没看他,他也没先开口,垂着眸安静替他疗伤。   “真的……死了?”陆朴怀还有些不敢相信,“不会等以后又突然冒出来,说他变成沙了也找到了法子复生……”   “不会,”陆柯词说,“我在他身体里每一处都种下了种子,只要他有半点生命的迹象,种子就会立刻发芽,夺走他的能量。”   “……啊,”陆朴怀愣了愣,他下意识地扭过头去看了景栖一眼,点点头,低声说,“这样啊。”   景栖也点点头,走过去把已经被沙尘埋起来的uI挖出来,十分果断地打晕了旁边正准备尖叫的两个头,冲炙停问:“那我们该怎么出去?”   “我知道,”陆柯词治好了邱岘的伤,手正要挪开,邱岘忽然一把抓住了他的手,陆柯词顿了顿,没有把手抽出来,“这里……应该是我的识海。”   “什么?”陆朴怀看着他,“一个魂魄理应只有一个识海才对,我教你修识海时也没察觉到你的识海有残缺……”   “嗯,但是我的魂魄被我扯碎了嘛,”陆柯词笑了笑,他侧过头,看着那些黄沙,“识海也随之散落,或许是被天帝偷去了,对炙停的灯动手脚时塞了进来,太久没有法力运转,这里也变成了一片沙漠。”   邱岘还是一言不发地攥着他的手,陆柯词扭头看了他一眼,继续说:“只要我将这里恢复原样,再纳入魂魄之中,我们应当就能出去了。”   陆柯词现在就是魂魄之体,将这一片区域恢复原状后与自己合并在一起倒是轻而易举,炙停没有开口,便更是让众人确信了陆柯词这一番猜测。   尹烛和陆桓意在这个时候醒了过来,尹烛变回人型,有些迷茫地看了两眼众人,了解事情原委后陆桓意十分复杂地看了眼陆柯词,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口。   “现在就出去吧,”陆柯词说,“朱雀他们应当感应到了,已经下界,无法进入灯内估计急得要死了。”   “……嗯。”陆朴怀看着陆桓意的表情也想起了什么,点了点头,更多的便说不出口了。   陆柯词将法力撒向这一整片沙漠之中,地面顿时新生出许多绿草来,这一片识海与此时存在于他身体内的识海没什么区别,甚至都有着一条河,一棵紫藤花树以及一座木屋。   这场景不光陆柯词和邱岘熟悉,景栖与陆朴怀也是熟悉的,两个人都有些失神,却听陆柯词轻声说道:“我先把你们都送出去吧。”   邱岘终于抬眼看了眼陆柯词。   “我和邱岘再在这里待会儿,反正也没事了,”陆柯词笑了笑,冲着邱岘说,“对吧?”   “……嗯。”邱岘点了点头。   “那我们先出去,”陆朴怀几步走过来,蹲在他旁边抬手勾了勾他的肩膀,“待会儿出来给你买糖。”   “好。”陆柯词点了点头。   他调用起法力将陆朴怀等人全都送了出去,连带着炙停和叶潜一起,此处便又只剩下了他们俩。   天空是湖蓝色的,星河璀璨,和魂魄内的识海一模一样,不一样的只有那些星屑间没有那颗硕大的六芒星。   邱岘沉默了很久,才偏过头,看了眼原本应该倒着陆柯词尸体的地方,连尸体也不见了,是被此时魂魄形态的陆柯词变成了杂草还是送出去了,或者是让他凭空消失――其实也不必纠结这个,就算身体还在,陆柯词也不可能回去了。   他如今神魂愈合,再回到身体里只会把魂魄与身体一起撑爆。   陆柯词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像是十分喜欢这些场景,开开心心地看了一圈后冲邱岘伸出手:“我们去屋子里看看,和以前一样――”   “我很小心了,”邱岘打断了陆柯词,他没有抬头去看,也没有伸出手回握,只是垂眸看着自己的手,“朱雀他们和我说过,天帝残魂会侵占你的神魂,会想方设法控制你,但不知道具体的法子。”   陆柯词愣了愣,没说话。   “所以我很小心注意了,叫了一个小纸人去你身边看着,更多的时候也和你待在一块儿,我想只要一直待在一起就不会让他有下手的机会,”邱岘说,“但是我根本防不住。”   不管是陆柯词第一次陷入幻象之时,还是这次,他根本就防不住,不知道怎么去防,被逼到只能将手钏以及手钏里的那些力量还给陆柯词。   如今陆柯词神魂是愈合了,但他也失去了肉体,只要离开这片魂域,过不了多久他就会消散,这片魂域根本不能长时间地容纳一个完整的神魂。   最好的方法就是去投胎。   喝了孟婆汤,忘了邱岘,过界桥,重新成人,修成仙体,再由句芒来点化成神……不,如今神族已经灭族,陆柯词可能连神身都不能再恢复。   而期间不知道要度过多少个百年才行。   他们如今得到了最好的结局,也是最坏的结局。   分离又重聚的事他们竟然要经历第四次,说什么事不过三,样样都过三了。   方才陆桓意和陆朴怀显然也是想起了这个,欲言又止半天,还是觉得不应当由他们的口来说出这些事。   所以邱岘来说,?他觉得自己在这一整场战斗中都没什么作用,最后也没能守住陆柯词的肉身,都不知道在干些什么。   陆柯词显然比所有人都更先想到这一点,但等邱岘说出口又陷入沉默后他却忽然有些慌张。   他蹲下来,戳了戳邱岘的发旋,又戳戳他的胳膊,小声问:“……邱岘,你在哭吗?”   邱岘不理他,陆柯词也不敢直接把他的头掰起来,只能自己趴下去,尽力去看邱岘的脸。   邱岘没有哭,但脸色比哭还要难看。   “没关系……没关系的,邱岘,”陆柯词彻底慌了神,他拍拍邱岘的脸,又把六芒星露给他看,“就算是去投胎,再来一次,我也还会想起你的。”   “去投胎就得压住你魂魄中的神魂,像识海里那样,”邱岘没看他,“有双星鉴又有什么用?”   有什么用?他的神魂会被压住,双星鉴无法运转,就是一颗不会发光的星星。   “有用的,怎么说我的双星鉴没有用呢?有用的,”陆柯词急了,伸出手拍着他的脸,用力一挤,“阿岘看看我,有用的,不管投胎多少次我都能想起你,知道吗?”   “你是谁?”邱岘的视线终于落到他脸上。   “是陆柯词,是孟春,”陆柯词答得飞快,“也是阿枧。下辈子也记得。”   邱岘深吸了口气。   “你看,下辈子你也来找我,我不会像之前那样好几次都认不得你,会很快就认识你,然后喜欢你,当然现在也喜欢你,”陆柯词飞快地说,“等我慢慢成仙成神,我们就又可以像以前那样了,没关系的。”   这才是陆柯词,是孟春,是阿枧。   刚才那副模样冰冷有礼得简直像个陌生人。   邱岘看着他,终于是点了点头。   “下辈子早些来找你。”邱岘低声说。   “从我出生就一直看着我。”陆柯词说。   “好,”邱岘应道,“把你尿床的照片拍下来,等你恢复记忆了再拿给你看。”   陆柯词笑了,拉着邱岘站起来:“不可以这样。”   邱岘看着他笑,提了提嘴角始终没能笑起来,只说:“去木屋看看吧。”   “好。”陆柯词应道。 第90章   这片已经变回原本模样的领域内,一草一木都听极了陆柯词的话,也在欢迎着他的回归。   两个人牵着手从河畔走到木屋前,陆柯词已经不知道被多少树枝轻柔地蹭过脸拍过肩,邱岘看他乐呵呵地推开木门,指着里面说:“都和以前一样的。”   “嗯。”邱岘应了一声,才往里头看去。   的确和以前那木屋一样,陆柯词念旧记情,连地面的纹路都和从前一模一样,他让开半个身位,让邱岘先进去,然后关上门,进屋推开窗户,让外头的风透进来,他盯着窗外看了会儿,又扭头去看邱岘。   邱岘不知道什么时候坐下了,单手撑着脸,正望着他,陆柯词一转头,两个人的视线刚好撞在一起,沉默半晌,陆柯词正准备开口的时候,木门又被推开了。   伴着一阵急躁的风,八个小纸人被吹得有些站不稳了,勉强走进来,手里托举着什么东西,陆柯词仔细看过去,发现他们手里举着的是那个纯白色的小纸人。   藏在它身体里的力量彻底注入陆柯词身体之后,它便再也动弹不得,成了普普通通的一张纸片了。   此时其余的八个小纸人把它抬回来,举着他一起跳到桌上,仰头像是在看邱岘,又仰头冲着陆柯词,像是在疑惑白色的小纸人不会动了似的,把它托举起来,又丢回桌上,围成一团把它围在中间,其余八个小纸人就这么往桌上一坐,仰头齐齐对着陆柯词。   “要让它动起来吗?”陆柯词轻声问。   小纸人纷纷点头。   “那得再找个灵,”陆柯词冲邱岘说,“去外面看看有没有能够放到纸人里的灵吧。”   邱岘有些怔神,等陆柯词又“嗯?”了一声之后,他才回过神:“这些纸人是你的……你当时没有办法让它们化出人型,才塞进了小纸人里,对么?”   “嗯。”陆柯词应了声。   “那为什么会到我这里来?”邱岘疑惑地问。   他完全想不起自己是怎么得到这些小纸人的。   就像从他那本黑色封皮的书里召唤出一些黑色的魂怪或者怨魂一样,是书中本身就有的,用他的法术来驱使者召唤,他从来没细想过小纸人有什么不同,以为小纸人和那些魂怪是相同的。   但仔细想想,那些小纸人第一次见陆柯词就亲昵得不得了,也是有些奇怪的,只是那时候没有在意这些东西而已。   陆柯词捧起那个纯白色的小纸人,轻声道:“我把它们交给你了。”   桌上的纸人跳下来到他脚边跟着,邱岘也跟着站了起来,陆柯词继续说:“当时我没多少灵力,不能继续养它们,就通过双星鉴把它们给你了。”   “如今它们体内的是我的阴气吧?”邱岘小心翼翼地绕过小纸人,走到陆柯词身边。   “嗯。不然不能在你的书里生存嘛。”陆柯词捧着小纸人,用胳膊肘碰了碰邱岘,笑着说,“还带着灵气的话,会把你的魂器弄坏的。”   “但是它们还是很喜欢你。”邱岘低头看着在他脚边排排站好乖乖跟着走的小纸人,扯了扯嘴角,终于在嘴角扯出了一抹很淡的笑。   “你也一样吗?”陆柯词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   似乎是所有记忆恢复之后,陆柯词就这么急躁直白的,想要听到关于邱岘更多的表明心意的话。   他在着急,急得害羞都忘了,眼底的情绪迫不及待地涌出来,把邱岘淹没在里面。   邱岘看着他,手指抽动了下又归于平静,最后他抬起手,在陆柯词头上很用力地揉了下:“我当然是,而且比它们更多。”   “所以说,孟春终究还是舍弃了肉身,”朱雀长叹了口气,他们在察觉到人界出事的一瞬间到了陆桓意的咖啡店内,可灯壁已经破碎,他们无法进入,只能守在外头,朱雀又叹了口气,手搓了下,“只是,又要苦了他们俩,再等一个轮回。”   陆朴怀拎着变小的uI丢到沙发上,炙停立刻拖着身子从沙发缝隙里扒拉出一只猫的尸体,是陆柯词常常抱着的那只三花。   他把三花丢到地上,景栖立刻丢出一团火把三花的尸体都烧得一干二净,陆桓意在旁边抱着胳膊听了半天,忽然道:“那按你们这么说,你们是早就知道有人要害陆柯词的。”   娄海看了他一眼,点点头。   “那你们是真的不知道这只三花有问题?”陆桓意指了指沙发,示意景栖把沙发一块儿烧了,继续说,“你们当真没有感应到它体内有……”   “真的没有,”娄海看着陆桓意,“如果感应到了,怎么会继续放它实行自己的计划。”   陆柯词顿了顿,有些烦躁地搓了搓胳膊:“我不是那个意思。”   “他的身体真的找不到了?”一直沉默的尹烛忽然开了口,“他连魂魄都能保存这么久,身体为什么不能?”   陆桓意像是想起了什么,立刻符合道:“我以前遇到过一个人,只是一个仙君而已,身体都能被保存数千年,陆柯词……孟春的身体没有被他那位古神老大护住?”   “问题就在这里,”朱雀看了他们两眼,“当年句芒去苦宏石下找的时候,只找到了孟春被定在苦宏石下的魂,肉身寻了这么久也没寻到半点踪迹。”   陆朴怀一言不发地坐到一旁的沙发上,手紧紧攥着自己的手腕,他稍稍低着头,眼睛往旁瞥,瞥着已经快到傍晚的天空,不知道在想什么。   叶潜还没有醒来,娄海把他送到了二楼房间里去,下来时陆朴怀还是保持着那个姿势,看着窗外人来人往,过了会儿景栖坐到他身边来,同样一言不发地待着。   那盏将他们吸入魂域的灯此时已经修复了,但灯内已经没了那些耀眼的光,灯壁有很淡的蓝色浮光落在上头,应当是里头陆柯词将识海恢复之后的颜色。   而等他们出来之后,等待他们的只有分别。   不知道这盏灯还能撑多久,只希望再久一点。   陆朴怀忽然回过神,眼神有些空旷地看着那盏灯,低声道:“不对……”   “什么不对?”景栖立刻扭头看着他。   “天帝附身之处是黑石,黑石在陆柯词的识海里,也就是说他一直都能侵占陆柯词的意识,但他没有,”陆朴怀瞪大了眼睛,屋里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了他的身上,“他说他在等陆柯词心中恐惧,动摇的时候,才能完全侵占陆柯词的意识,对吧?”   “你到底想说什么?”景栖听得云里雾里的,但是能感觉到陆朴怀有些慌了,他伸手过去握住陆朴怀的手,见他没有反抗,才用力地握紧了,“冷静点,别慌。”   陆朴怀深吸了口气:“叶潜也一样,是被抓到魂域里去,再用怨气逼得他魂魄不稳,天帝才有机可乘……世间万物皆是如此,魂魄扎根在身体里,不是那么轻易就能逼迫出来的。”   娄海显然也想到了什么,站直了身子看着陆朴怀。   “那么那只三花究竟是怎么回事?”陆朴怀说着,“天帝不可能把一只三花逼得魂魄动摇,再提前藏进它的身体里整天对着陆柯词讨好卖乖,至少我们没有察觉到任何的气息,而且,”   陆朴怀的视线落到了旁边的uI,炙停的身上:“而且你一开始就在用幻术暗示我们,那只三花有问题,不是么?”   炙停这时才支起脑袋,点了点头。   “三花不是天帝,其中另有人在暗中帮助他,对不对?”陆朴怀接着问,每一句话说出来都让在场的人脸色更加凝重几分,“这些是你早就看到的,但你不能说,对不对?”   炙停又一次点了头。   他和在场所有人都不一样,他早就看到了未来,知道一切,但不知道哪些能说,哪些不能说。就像此时陆朴怀猜到了附身三花的并非是天帝,他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直白地说出幕后那个人的姓名。   他根本不知道自己会不会给这群人带来灾难,只能守口如瓶。   但他的应答也让陆朴怀笑了出来,他身子往后一仰,靠在沙发的靠背上,低声骂:“……操他妈的,还有人,还有人在暗中守着,没完没了……没完没了。”   “许是当年在天庭时听信与他的那些杂碎,没关系,”景栖轻声道,“在陆柯词重新投胎之前,我会把他们杀掉的,一个不留。”   “你往河里看什么?”邱岘站在河畔,看陆柯词半个身子都快探进河里了,“你再往里点儿下去洗个澡算了。”   “洗什么澡,不洗澡,”陆柯词冲他招招手,“你来看这个,河水里是不是有个很亮的东西?”   邱岘半信半疑地走过去一看,河水之中果真有一个很亮的圆点。   那是不知道什么时候生出来的一小撮灵体,长在河水与泥土之间,附在水草之上,陆柯词用手指轻轻碰了碰水面,水底那个小光圈立刻升了上来,轻飘飘地落到陆柯词掌心。   它像是欢喜极了,在陆柯词的掌心里蹭来蹭去,陆柯词轻声嘀咕着,像是在和它商量,把它放到小纸人里去,过了会儿得到灵体的同意,陆柯词将它放在小纸人身上,手指微微用力,灵体被压入小纸人之中。   其余八个小纸人把它围在中间,看着它的正面长出一个水草一样的花纹,不多时动起来,左顾右盼的,还没回过神就被其他八个举起来抛向空中又稳稳接住,进行着它们的欢庆。   邱岘看他们这样,心情总算好了点儿。   陆柯词拉着他从河畔走到草丛间,摘了花给他编花环,又说些奇奇怪怪的事,他记忆恢复之后连带着以前的事都想起来了,佯装气道:“你当时还骗我。”   “骗你什么了?”邱岘抬眼看着他。   “骗我你被一个奶奶包养啦!”陆柯词瞪着他,“还有你女朋友和另一个女人出轨,还有好多好多事情,你还改我日记本,全是坏事。”   邱岘想了想,没忍住乐了起来:“我觉得你那时候还挺好玩儿的,很呆。”   “现在不一样了,”陆柯词打了个响指,“很聪明。”   “很聪明的呆。”邱岘补上一句。   “不能不呆吗?”陆柯词把花环套到他手上,轻声说,“算了,呆也挺好的。”   邱岘低头看着那手环,和先前陆柯词送给他的那个碰到一起,又穿了过去,这里终究是识海里的东西,成不了真,出去之后这个新编的手环就会随之消失不见。   “你不要忘了我,”陆柯词又拔下一些草,一边编一边说,“遗忘……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你不要忘,但是也不要记得太清楚,免得等我长大那些年太难过。”   邱岘蹲下来,靠在他身边:“要求真多啊。”   “是啊。”陆柯词笑了笑。   “你真烦啊。”邱岘说。   “你也很烦。”陆柯词说。   最后他们俩谁都没说话。   邱岘也拔了些草,学着陆柯词的手法一点一点编出一个小小的手环,轻声道:“婆婆和你说过的,编花环的时候,要将心意裹在里头,一点一点地编。”   陆柯词笑着没说话。   “感激,祝福,等等等等,”邱岘的手法不大好,但总能看出是一个环,“还有爱。”   他拉过陆柯词的手,轻轻套上去,说:“你不要怕我会忘了你,就凭着你安放在我身边的九个小人我也不可能忘了你,不管你下辈子叫什么,长成什么模样,我都不会忘了这些心意。”   “所以不需要一遍又一遍地确认我的感情,”邱岘说,“我会记得我有多喜欢你,我有多爱你,不管轮回多少次我都记得你。”   他凑过去在陆柯词耳垂上吻了一下,陆柯词便立刻侧过头回吻了过来。   “我没有在怕,”陆柯词被他亲得口齿不清了,还挣扎着要说话,“我只是,我只是……”   只是了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邱岘却懂他的意思,抬起头把他摁倒在草从里,轻声说:“我明白的,你不怕,我也不会忘,等不了多久,我们就……再也不分开了,好不好?”   陆柯词眼眶涩得厉害,点着头,止不住地说:“好。”   他们成亲之时只做过一次,此时却像勾动了火,燎遍整片荒原,居然就在识海的草丛里做,许是因为四周没有人的缘故,声音放肆得平日里不敢想象,小纸人们羞红了脸,带着第九个小纸人跑到别处去闹去玩。   陆柯词被邱岘脱光了衣服,浑身上下一点儿布料都不留,自己却穿得好好儿的,俯下身来和他接吻,咬他的唇吸他的舌,呼吸交织得空气都升温,喷到对方脸上都是厚重的湿气。   邱岘的手顺着他的腰往上摸,陆柯词却不满足地蹬了蹬腿,拉着邱岘的手往下碰,用他的手背蹭自己的阴茎,呼吸抖得厉害,喉咙里也发出些含糊不清的声音。   “成亲的时候你也这样,”邱岘觉得好笑,握住他的阴茎,指腹在顶端的小孔上按了两下,“怎么现在还这样?”   “嗯,我又没和别人做过,”陆柯词眯缝着眼睛,唇被吮得发红,皮肤在星光下显得更白,乳头的颜色也淡得厉害,腿不安分地蹭邱岘,“就和你做过,一次,就那一次。”   “这么说你没进步是理所当然的?”邱岘停下了动作看着他。   陆柯词不知道理解到了邱岘哪一层面的意思,挺身坐起来,看着他:“意思是你和别人有进步了吗?”   “……哎。”邱岘乐个没完,想把他按回去,陆柯词却两只手撑着身子不肯躺了,看着他,也没瞪,就这么看着:“是和别人有进步了吗?”   “我他妈上哪和人有进步去,”邱岘见他不肯躺了,想想也行,干脆把陆柯词抱到自己腿上来,含住他的乳头用舌尖去舔,“地府那群牛头马面黑白无常长什么样你又不是不知道。”   陆柯词想想,觉得也是。   但这会儿没工夫细想了,邱岘舔过的地方像有电流滑过,他情不自禁地唔了一声,手指插进他的头发里,又顺着脑后摸到后颈,扯了扯他的衣服,嘟囔:“唔,脱,脱掉脱掉。”   邱岘扯住衣领,一把脱掉衣服,又将裤子解开一些,把自己的阴茎掏出来,和陆柯词的凑在一起蹭,一只手握住两人的阴茎揉搓撸动,另一只手摸到他后头,轻轻在穴口附近按压着。   许是这样的动作不好用力,邱岘干脆用了陆柯词的法力,在自己身后弄了棵树出来靠着,便能调整好更好的姿势替他扩张。   陆柯词的呻吟永远含含糊糊,尾音揉碎了塞进喉咙里那样不真切,时不时地被邱岘吻得说不出话来,又因着下头被撸动着――邱岘像是故意的,撸动到顶端时总喜欢蹭过那小小的孔,带得陆柯词忍不住挺腰,小腹都在抖,最后射出来的时候似乎还听见邱岘笑了一声。   他来不及多做反应,邱岘便沾了他的精液往后穴探,已经被揉得有些发软的后穴吞进一根指节,陆柯词便瞪大了眼睛,推着他说:“不行不行,要躺着。”   “你自己不肯躺的。”邱岘慢慢给他扩张,又在锁骨上啃出不少印子。   也亏得这识海稳固,陆柯词的魂体和人体竟然没多大区别。   陆柯词连连摇头,说不行,要躺着,腰没力气了坐不住。   邱岘探进两根手指,咬在他耳垂上,说:“别撒娇,你自己不肯躺,就不躺了。”   陆柯词后穴咬得紧,说着痛又泌些肠液出来,说着腰没力气了却一个劲儿地用再次硬起来的阴茎往邱岘手里顶,等后穴扩张得差不多了,邱岘才顶了进去,痛得陆柯词倒抽一口气,阴茎都快软了。   邱岘被后穴吸得难耐,浑身的血液都在往下面涌,那柔软的肠道将他紧紧裹住,轻轻抽动时甚至能感受它不舍的挽留似的,吸得他倒抽气。   那痛楚来得快去得也快,邱岘握着他的腿由下往上地顶,阴茎在肠道里定着最敏感的那一点翻来覆去地磨,陆柯词没力气了,上半身完全瘫在邱岘身上:“嘶,舒服,再弄弄,唔……”   邱岘耳边围绕的全是肉体拍打的声音,还有陆柯词的呻吟,他有些迷醉,想起当年成亲之时也是这样,还没进去陆柯词就喊不行,进去了之后又说这里痒那里舒服,要多弄弄,搞得他们在床上滚了一整夜。   如今也是如此,陆柯词吸得他难耐,快速又用力地往最深处顶,陆柯词将头靠在他脖颈,被顶得难受了才张开嘴轻轻地在他脖子上咬一口,邱岘被咬疼了,便扶着他的腰,抬起又猛地沉下去,阴茎狠狠顶住陆柯词字舒服的地方,陆柯词的声音顿时高了不少,阴茎射出来些精液,断断续续的,一股一股的稀薄得很。   邱岘又托着他的臀缓缓放下去,无声又快速地抽查,最后忍不住了,一口咬在陆柯词肩上,射在后穴里,陆柯词被他忽然的射精吓了一跳,紧接着是无言的爽快,爽得他腿都在颤,还没缓过来,邱岘又将他摁在地上,未完全软下去的阴茎在后穴里细细地磨,陆柯词推他:“不行了,不行不行……”   “再来一次,”邱岘吻他,“你不是要躺着吗?”   “刚才躺着!”陆柯词中气十足地喊,“现在不要了!”   “听不见。”邱岘摇摇头,“听不见听不见。”   不等陆柯词再说话,邱岘又大力顶了起来,顶得陆柯词的话都破碎,被搅进呻吟里,后穴却欢迎得很,每一次顶入都十分顺畅,肠液与精液都黏腻,滑到臀尖去。   最后陆柯词总说真的不行了,邱岘才又射了出来,他看着粗喘的陆柯词便忍不住笑,凑过去吻他,陆柯词也不知道哪儿来的力气,又勾着他的脖子回吻,草丛间净是他们两个的声音。 第91章   小纸人还挺欢迎那个新加入它们的水草纸人的。   它们找了块空旷的地方,把新来的纸人围在里头,手舞足蹈地干着什么,没嘴巴也发不出声音,陆柯词找过去的时候那八个已经准备给新来的表演一个叠罗汉了。   新来的小纸人胆子可能有些小,被它们围在里头瑟瑟发抖,直到陆柯词靠过来问了句:“你们在干什么?”的时候它才扒拉开那些围住他的纸人,一下子蹭过去抱住了陆柯词的腿。   陆柯词乐了:“不许欺负它。”   其余八个仰起头看陆柯词,手挥舞着比划,陆柯词又蹲下来挨个拍拍他们的头。   “陆柯词,”邱岘从后头的走出来,喊了他一声,“这会儿外头应该是晚上了。”   “……嗯。”陆柯词点点头,把九个小纸人都捞起来,转身塞到邱岘怀里,“那走吧。”   他们得出去了,待久了只会引得这里崩坏,况且刚才过来找小纸人的时候已经看见了有一棵树在枯萎,不得不出去了。   陆柯词此时是魂魄的形态,晒不得日光,这会儿出去正好,邱岘可以直接带着他去地府。   神族已灭,投胎时请四方神君来压一下陆柯词神魂里的威压应该能行,还得登记一下陆柯词到底投到哪家,什么时候出生,邱岘打算等他一投胎就过去守着。   小纸人被邱岘收回书里,他扭头看着陆柯词,喉结上下滚动几次,可能是想说些告别的话,但这会儿告别又太早,况且他们已经互相安慰过,再提起来也不太好,只能换了个话题:“星星没亮啊。”   “嗯?”陆柯词被他突然的一句话说愣了。   “不是说身心结合,双星鉴就亮起第六个角吗?”邱岘把书收好,“我魂域里的……没亮。”   “可能是在这里的缘故,要亮得慢些吧,”陆柯词垂下眸子,抬起手腕给他看,他手腕上的黑色六芒星已经都亮了起来,第六个角的光虽然淡,但也是亮着的,“等全部亮完了,你就什么都想起来了。”   “……我问一句啊,”邱岘看着他,“你说的很不好很不好的事情,是指你出轨了么?婚外情什么的。”   “不是,不是的,怎么可能!”陆柯词抬起头瞪着他,“不可能!”   “那就没关系,”邱岘笑着伸手在他脸上掐了一把,他的笑落在陆柯词眼里显得有些牵强,“别想得那么严重。”   陆柯词嘴唇张合几次都没能说出什么来,只能往前走了一步,抬手搂了搂邱岘,把额头抵在他肩膀上,小声说:“反正……我知道是很不好的事,我已经知道我错了。”   整个识海开始回到他的身上,森林与河流被揉成一团,又变成无数根数不清的柔软的线,轻柔而缓慢地落到陆柯词身上,和他融为一体,耳畔有些嘈杂,邱岘好像说了句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说,他没听清。   再抬眼看的时候,邱岘只是看着他,眼底的情绪太过复杂,陆柯词琢磨不透。   识海被彻底撑大,回到原本的样子,天空上的双星鉴也摇摇欲坠般,从最亮的地方滑下一滴水,像泪,直直坠落进河水里,却没有激起半点涟漪。   陆柯词下意识地伸过手去想握住邱岘的手,邱岘也在这个时候抓住了他的指尖,一眨眼,两个人便来到了灯外,回到了猫咖内。   那些猫猫还是像往常一样窝在沙发上,猫爬架上,陆柯词瞥了眼墙上的挂钟,再过一会儿它们就要被尹烛师叔抓回笼子里睡觉了。   “师父和师叔他们不在?”陆柯词往柜台和厨房里看了眼,有些疑惑,“我们在里头呆了多久,他们怎么不在店里了?”   邱岘没说话。   他侧过头,从窗户那儿看着屋外,结界不知道什么时候笼罩了这里,几乎将外面的街道与人界隔绝。   人们看不见,动物看不见,但他和陆柯词看的清清楚楚,屋外的天空之上有一团黑雾逐渐落了下来,里头的人睁着一双红瞳,浑身的威压压得娄海都皱了眉。   陆柯词瞪大了眼睛,下意识地握紧了拳,指甲抠进肉里也没多大知觉似的,他看着那团黑雾,心底忽的升起一股无法形容的恨。   天道。   “哎我想想,”黑雾里的红瞳眯了下,视线在屋外几个人的身上一一扫过,“挺有意思,居然都聚到一起了。逆天改命的鸣蛇,饮了凤凰血不死不老的道士,还有随意与妖族结合的四方神君之一,每一条都不被天道允许,若真追究起来,你们每一个人都要受罚。”   娄海没说话,他身后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个挺好看的男人,比他矮一些,显然是在场几个人法力最低的,已经被天道的威压压得快要维持不住人型,额心的妖纹若隐若现。   “你想做什么?”娄海看着他,身上雷光闪烁,身旁像是出现一只白虎,呲着牙瞪着黑雾里的人。   “倒不是来惩戒你们的,你们虽有错,却还没到必须追究的地步。此番不是为你们来。”黑雾内伸出一只手,一旁的uI体内,一缕魂魄瞬间被生生扯了出来,炙停瞪着眼睛似乎还没反应过来,脖子便已经被那只手掐住了,天道缓缓地念,“当初你窥看未来之时,我们便见过了。”   炙停动弹不得,连抬手握着那只手的力气都没有,他与那黑雾中的红瞳对视,不过一秒又败下阵来。   “鬼族性命无期,你私自窥探未来,我便锁了你的命,原本四十年后你应当魂飞魄散,得到惩罚,”天道的手愈发用力,几乎要将炙停捏碎,“可你又用你窥到的未来救了一个应死之人,你说说,这账应该怎么算?”   他话音刚落,左侧有一阵疾风袭来,黑雾立刻往旁挡去,里头的红瞳往旁一斜,只见一阵又一阵的光快速而凶猛地打过来,地上无端生出许多藤蔓,统统向上延伸。   天道丢开炙停,却不躲,任由那些藤蔓生长到自己面前,还没触碰到黑雾内部便全都枯萎了,软趴趴地落了下去。   他仔细看着那冲他打来的人,想了想,有些不确定地说:“孟春?”   陆柯词从掌心的光里掏出一把白色的油纸伞,握在掌心,伞尖点地,借力飞了上去,邱岘也跟在他身后,书页翻得哗哗响。   天道用黑雾挡下他们的攻击,眼见其余人也有要帮忙打过来的架势,有些恼了:“你做什么!那鬼差与你又没什么关系,更何况是他违背天道在先,我降罚是必然,怎么次次见了我都打我!你讲不讲理!”   “谁不讲理?谁不讲理?!”陆柯词握紧了伞,打得一次比一次恨,“你阴险狡诈,处事不公,不守信用,还说我不讲理?”   天道瞪过来,一团黑雾直直扫过来,却被另一只鬼怪挡了下来,天道一愣,这才看见陆柯词身后还跟了个人。   “讲点道理好不好?你一共见过我两次,次次都说我不公,”天道直接用黑雾在面前立了一堵墙,瞪着墙另一边的陆柯词,“我哪里不公了?那次水淹人界,你赢了我,我便撤走了所有的水,之后没有人族再犯同样的错,我也没有再调动过水,哪里不守信用了?”   “你杀了阿岘!”陆柯词打不破墙,气急了吼了一声。   “我什么时候杀的阿岘!”天道也吼了回去,“谁告诉你是我杀的!”   “那是谁杀的!”陆柯词显然不信他,“你刚一将水撤去,阿岘就死了!”   “那我不是刚把水撤回去吗!都没空歇息,上哪找什么阿岘杀什么人!”天道也气,竟然从黑雾里走了出来,那双红得渗人的瞳孔越靠越近,周遭黑雾散开,里头竟然是个五六岁的小孩子,声音没了黑雾的阻挡也露出些孩子的音调来,“我是杀人狂吗天天杀人!”   陆柯词还要继续怀疑,邱岘却到了他身边,一把拉住他的手,看着墙对面的天道,面无表情地问:“除了你之外,还有谁有理由杀我?”   “不告诉你们!”天道气急了,脸都皱到一起,“你们鬼族神族都是蠢货!六界里没有一个聪明人!”   “别吼了!”陆柯词瞪着他。   “就要吼!”天道嚷嚷完了,又指着邱岘一句一顿道,“你们早就见过他,哪怕是这一世也早就见过了那个真正害你们的人,却认不出来,蠢,蠢爆了!”   邱岘深吸了口气,手往下一压,陆柯词便不再开口,气鼓鼓地和天道对瞪,瞪了好一会儿,邱岘才开口:“你知道的那些事,不能说出来,否则便是泄露天机,你也会被罚,对不对?”   “我才不怕,”天道往后退了一步,“我就是不想告诉你们。”   “那你只回答我两个问题,我就叫他给你道歉,”邱岘指了指陆柯词,“好不好?”   天道瞥了陆柯词一眼,发觉他有些不服气,嘴都撅起来了,便立刻说:“好好好,什么问题?”   “你说我们早就见过,是什么时候?”邱岘放缓了语气,“如果不方便说出具体是谁,能不能说出是哪件事,什么地方?”   “河水环绕之处。”天道说。   邱岘顿了顿,点点头,又问:“第二个问题,孟春的肉身是否真的消散了?”   句芒会护住他的魂魄,又怎么不会护住他的肉身?   这是邱岘一早就疑惑的事情。   天道顿了顿,抬眼看着邱岘:“未散,将散,三日之限,若是再找不到,便无处可寻,他只能去投胎。”   “……好。”邱岘又点了点头,“还有三天。”   “回答完了,叫他给我道歉。”天道说。   “嗯,道歉,”邱岘扯着嘴角笑了笑,“误会你了是我们不对,抱歉了。”   陆柯词愣了下来跟着说了句:“哦,抱歉。”   天道瞪着他们,半晌后啧了一声,嘟囔道:“哪有你们这么道歉的,上来打我一顿……嘶,虽然也没打到,但是我还是有些生气的。不分青红皂白……”   陆柯词想说你当年也不分,想了想还是忍住了,悄悄在识海里和邱岘说,邱岘扯了扯嘴角,轻轻捏了下他的手,开口道:“当时那个场景我们只能怀疑你,抱歉。”   “……净耍些花招,”天道嘟囔了句,黑雾又回到他身上,他恢复了成年男人的嗓音,“算了,我宽宏大量,不和你们计较了。”   陆柯词嘀嘀咕咕地,噘着嘴悄悄翻了个白眼。 第92章   天道应当是知道所有事情的,但就像炙停那样,不能全盘托出,否则会给别人带来灾祸。   他被黑雾裹好后就慢悠悠地飘向了地面,其余人在地上自然是听到他们所说的话了的,表情一个比一个复杂,最后是娄海先开口,问:“孟春的肉身我们当初去寻过,六界之内都没有半点踪迹,就连句芒都找不到,你怎么说他还在?”   “我说还在就是还在,我可不骗人,”天道说着,将炙停的魂魄拉起来,“不过也就这三天了,你们再找不到,肉身可是要被毁的。”   “句芒去哪了?”陆柯词看着他,“神族……真的灭族了?”   天道瞥了他一眼,跟拎个袋子似的把炙停拎起来,邱岘刚皱着眉往前走了一步,天道又瞥了邱岘一眼:“他是真的做错了事。世间万物修得法术指人很多,能窥得未来的人更是不少,若是人人都像他这样肆意窥探,还利用未来之事达成目的,那还得了,我必须带他受罚。”   “至于神族,他们也不算灭族,”天道的语调十分平稳,这是已经发生过的事,他可以告诉这些人,“我也不知道被灭族的传闻是从哪出来的,不过他们还活着,不能再下天启,掺和其余五界的事情而已。”   陆柯词看了眼他手里的炙停,又抬起眼与那猩红的眼眸对视着:“为什么?”   “我罚的。”天道说。   “为什么?”陆柯词又问了一次。   “你问我就要答啊?”天道像是翻了个白眼,拎了拎炙停,放缓了语气同他说,“你原本就被我罚了死期,还不知悔改,随我去天上领罚吧。”   “少主,”炙停见邱岘要开口,连忙打断了,“我……的确违了天道,不该……不该替我求情。”   邱岘攥紧了拳,脸上却只是微微皱了眉,看着天道将炙停收入黑雾内,想说什么又什么都说不出口。   黑雾将炙停完全吞没后,天道又扭过头来看着陆柯词,大声道:“你看好了!我这收完鬼差就回天上了!你们之中再死了谁伤了谁和我可没关系!”   陆柯词啧了一声没说话。   再问什么天道也不肯说了,但对其余几个人的态度显然好上不少,摇摇头说什么天机不可泄露,顿了顿,他又说:“如今孟春是魂魄之体,你们若是要找他的肉身,可不能带着他到处跑了,否则他什么时候消散了都不知道。”   邱岘却从里头听出了点儿意思,挑挑眉看着那团黑雾:“那我们应该……”   “这不过是我的建议,我可没说什么啊!”天道最后一句忽然大声了不少,像是在说给谁听似的,又压低了声音,小声说,“我倒是觉得,你们先去找找什么河水环绕之处,早就见过的幕后的人,肉身嘛,其他人去找来,反正四方神兽穿梭六界挺快……”   他话没说完,天上忽然劈下一道紫色的雷,稳稳地劈到天道脚边,那雷光闪得极快,竟没人能反应过来那落下来的雷,天道周遭的黑雾就这么被劈散了大半,半个身子都麻了:“哎,哎哟!”   陆柯词一愣,连忙走过去拉着他的胳膊给他治伤,可那雷劈得狠极了,陆柯词用灵力治了许久都见不着什么成效。   天道把胳膊抽回来,没看他,往后退了一步,又抬起头冲陆柯词做了个鬼脸。   黑雾又一次绕在了他身边,天道清清嗓子退回去,陆柯词看见他其实是漂浮在黑雾之中的,过了会儿,天道开口道:“我什么都没说,我要回天上去了。”   说完便整个人都漂浮起来,邱岘看着他们离去的方向沉默不语,陆柯词也顿了会儿才站起来。   “他说得也有道理,”陆朴怀看着他们俩,“你们俩跟着去六界内蹿上蹿下找肉身实在不妥,但就这么让你们去找什么河水环绕之处我也不放心……”   “我跟着去,”娄海肩上不知道什么时候站了只灰毛的腓腓,刚才被他护在身后的男人已经没了踪影,“如今神族不得下天启,天庭又没有天敌,六界之内能和我打的人少之又少,我能护他们周全。”   “那玄武和青龙去魔界与冥界吧,”朱雀开始指挥他们,“景栖与朴怀就在人界与天庭找,我去妖界。”   “你们怎么找?六界广阔,又有许多地方是去不得的,”邱岘看着他们,“光是魔界那深渊之处便不是四方神君能去的。”   “放,放心,我们去魔界,肯定是因为,我们能去,”玄武拍了拍邱岘的肩膀,“赶,赶紧找你们那,幕后黑手去。”   “你他妈说了半天全是废话,”青龙把玄武的手抓回来,冲邱岘说,“我们是真的以为神族灭族了,当初最后一次见句芒时句芒给了我们这个,要我们去找孟春的肉身。”   说着,他摊开手,那是手钏上的五行石,没有蓄满灵力而透明的模样。   “这玩意儿只要靠近神族就会发光,孟春的肉身也算作神族,靠近便会有绿光,”说着,他又指了指陆柯词手腕上的手钏,五行石亮了四颗,还有一颗是空着的,“你们这次去找人,也随时注意着手钏的动向,那玩意儿也会对肉身有感应。”   “……那句芒到底怎么样了?”陆柯词看着青龙,又扭头看了看陆朴怀,“你们都说神族灭族,天道却说神族还在,你们在我之后都见过句芒吗?到底怎么了?”   “我们只知道某一天天启界忽然关闭了,连从天庭直通而上的界阶也凭空消失,往后至今,我们再也没有收集到任意一名神族的踪迹,”朱雀放缓了语气,同他说,“在那之前,句芒没有透露半点,但……我们推测句芒是没有出事的。”   他负责看管日出,住扶桑之地,又是古神,若是出事了不应当这样轻飘飘的,半点痕迹都没有。   出事的应当是和孟春一样,那群被古神创造出来的神君,往往神族也是统称的他们。   “仲春和季春……”陆柯词还要问,但说出口就顿住了。   没有更多的消息,没人知道神族究竟怎么了。   “先去找孟春的肉身吧,你们也赶紧出发,想想你们俩到底在什么时候遇到过什么人,”陆朴怀看了他一眼,“仲春和季春的事,之后再研究也不迟。”   陆柯词愣了愣,点点头。   一行人四散开来,尹烛和陆桓意是没有被分配到什么任务的,他俩对比起其他人的力量也确实太过弱小,这会儿只能看着陆柯词他们,试探着说:“你们现在就出发?”   “不,等他们想想有没有什么怀疑的目标或是地点。”娄海说着,“进屋去说?这里的结界快要散开了。”   结界散开后就有人看见他们在街上站着,听见他们说些古怪的话了,邱岘点点头,拉着陆柯词进了屋。   河水环绕之处。   看天道的意思是,他们俩都见过那人,在河水环绕之处见过那人。   陆柯词的手指在桌上点了点,皱着眉问:“是不是一开始见过的那个在池塘里的女鬼……不对啊,她去投胎了。”   “河水环绕,”邱岘提醒他,“她那是池塘。”   “……河水,”陆柯词深吸了口气,挤豆子似的把自己的记忆一点一点挤出来,好在他现在记忆恢复了,不用跟以前似的翻记事簿,“尸傀阵的时候没有河水,何世千那次也没有河水,然后是……”   “……小慧。”邱岘抬起头,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自己都顿住了。   小慧所在的镇子河水环绕,他们俩都见过的,也是邪修第一次出现的地方。   但是小慧分明被河婆压在了河底,而且只是一个普通的女鬼,哪来的本领在幕后操纵这么多年?邱岘的思绪忽然有些恍惚。   手腕上烫得吓人,他低头瞥过去,发觉六芒星最后一个角已经亮了大半,记忆潮水般地涌来,陆柯词还在沉思,像是没有发现他的异样。   “花开了,那花什么时候凋谢呢?”孟春坐在木屋的床上,脚边是不断生长,透支了生命又凋谢的花草,“一直开,一直开一直开,什么时候才会结束?”   “永远都不会结束。”阿岘将那断掉的手钏又重新串在了一起,轻轻放回孟春手中,五行石已经没了当初的光亮。   “花会开多久?”孟春的眼神空得厉害,嘴唇也泛着白。   “永远。”阿岘说。   “花会开多少?”孟春又问他。   “铺满人界也与我们无关,”阿岘在他唇上吻了一下,“我们永远在这里就好。”   孟春像是被那一吻唤醒,眼底有了光,带着难以言喻的情绪看着阿岘。   “对不起,”孟春轻声说着,像是有眼泪要落下来了,阿岘看过去时却发现他的眼眶是干的。   “对不起。”   孟春又说了一次。   阿岘摇摇头,刚要说什么,手腕上便有什么东西被扯了出来,不到连根拔起那样的痛,却是将皮肤一点一点剥下来,露出骨肉那般。   他惊愕地握住孟春的手,发现他手中除了手钏,不知道什么时候还多了一块黑石。那黑石硬生生将双星鉴扯了出来,吸附在上头,阿岘像是没了力气,瘫软在了他的脚边。   “……对不――”   “邱岘!”陆柯词忽然一把攥住了邱岘的手,“我想到了!有不对的地方!”   邱岘回过神,心脏跳得飞快,下意识地回握住了陆柯词的手。他视线往下瞥,六芒星还在他的手腕上。   “什么……”邱岘清了清嗓子,“什么不对的地方?”   “河婆当时是说,看见我求亲,蓝色的五行石还掉到了她的河里,对吧?”陆柯词快速说,“但我们根本没有求亲,只是说好成亲了,而且是在后山说的。手钏断开的时候是在木屋里,不可能掉到她的河里去!”   “她在撒谎?”邱岘还有些不清醒,脑内缓慢地捋清楚了之后腾地一下站起来,“她在撒谎!就算她不是幕后那人,也一定知道什么!”   “我们去找她!”陆柯词一拍桌子,扭头喊,“白……娄……师伯!”   “想喊什么就喊什么吧,我听你喊我师伯也挺怪的,”娄海抱着腓腓站起来,“想起来了?”   “嗯,”邱岘又低头看了看双星鉴,摇摇头,和娄海说,“现在就去!” 第93章   河婆所在的镇子是前往羡仙坛的必经之路上。   邱岘说出具体方位后娄海立刻画出一个传送阵,只眨眼间便到了那处镇子之前。   夜已深,只有几处灯还亮着,他们刚河边,只听娄海怀里那只腓腓叫了一声,跳下地变成一个比娄海矮一些的男人,指着天边说:“有东西逃走了!”   娄海立刻追了上去,有浮云在他脚下聚拢,云层中电光闪烁,他甩下一句:“你在这儿守着他们。”便冲着那东西飞奔而去。   河水中央无端泛起涟漪,陆柯词从那腓腓变成的男人往前看,河水之中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呼救。   他往前走了一步,那男人立刻拦住他:“干什么?”   “那里有东西……”陆柯词顿了顿,觉得这男人有些眼熟,顺口问了句,“你叫什么名字?”   “庄潮。”他说。   “哦!”陆柯词想起来了,是与娄海成亲的那位妖族,他打了个响指,脚下有藤蔓开始往水里走,“庄潮师伯啊!”   庄潮扯扯嘴角,把陆柯词往身后带了带:“小心些,那河水里不知道是什么,别让你的藤蔓进去……”   “没事,让它们去吧,”邱岘站在陆柯词身边,看着藤蔓缓缓探入水中,“那里面有股很熟悉的气息,对么?”   “嗯,你也感受到了?”陆柯词又放了几条藤蔓进去,他眯缝起眼睛,看河面上冒出些数不清的水泡泡,“我总觉得……很熟悉。”   “你感受到了,我自然也感受到了。”邱岘说着,下意识地伸手去碰了碰自己手腕上的六芒星。   毕竟第六个角已经在缓缓亮起,邱岘能更直白地了解到陆柯词许许多多的心理感受。   起先还以为会像最开始那样,把陆柯词每一个心里的想法都传送到自己的脑子里,现在看来并不是。双星鉴只是搭了一座让他们能更加感同身受的桥梁。   天空中,娄海已经追到了那逃跑的东西,她像是刚从河水里爬出来,飞行轨迹每一处都留下了浓重的湿气,都不用娄海仔细去找,她已经暴露了自己的位置。   她口中喃喃念着什么,一会儿摇摇头一会儿又点点头,却不敢回头看娄海,娄海懒得和她玩儿你追我赶的游戏,双手一抬,左右两手聚拢两团云,掌心一合,雷电从他的掌心打出去,直直打到了那人身上。   她惨叫一声,口中念叨的东西也大声起来:“不可能!不可能!”   “河婆,”娄海到了她的身前,一张脸板着,语调缓慢却让人觉得沉重无比,“你究竟知道什么,都说出来,说不定天庭还能饶你一命。”   “不可能!”河婆被雷电的锁链捆住,漂浮在半空中,手不住地在脸上用力地挖着,“你们怎么会来找我!不可能!那位大人不可能失败!他已经做足了完全的准备!只要……只要……”   她身后骤然袭来一束黑水,如剑般锋利迅疾,娄海拽着她往旁一闪,那黑水像是有意识一般,锁定在了河婆身上,随着她的移动而调转自己的方向。   河婆身后还有着真正操控着这一切的人。   越来越麻烦了。   娄海啧了声,喉咙中发出一声低吼,刹那间雷光电闪,白虎降世,虎啸从天际传来,娄海化了白虎,脚掌间都是雷电闪烁,他张开嘴猛地一吼,空气都在震荡,震出的无数环形波纹变成一圈又一圈的锁链,硬是将那团黑水锁在了里头。   黑水左冲右撞,甚至试图从空气环中寻找一个缝隙溜出去,却没有丝毫容他逃跑的余地。   再回过神时,娄海已经变回了人型,提溜着河婆往地面飞去。   藤蔓已经将什么东西捞了上来,那是一块巨大的石头,外表破裂了不少,裂缝多得吓人,那些细小的缝像漂浮在水中的触须,不断地蔓延,生长,庄潮将陆柯词他们护在身后,看着那玩意儿,额心妖纹若隐若现,随时准备打上去。   “不,别冲动,”陆柯词扯了扯他的衣服,眯缝起眼睛看那东西,“我……我应该认识他。”   “什么叫应该,”邱岘更是直接走了过去,外面那一层石头的表皮被他轻松打碎,指着里面被水草裹着的老头儿说,“你本来就应该认识他。”   陆柯词走过去看,盯着老头儿的脸看了片刻后笑了,冲邱岘点点头:“我又忘了,我是认识他的。”   “现在想起来也不迟。”邱岘说。   “你们在说什么?”庄潮没听明白,“什么认不认识的?”   “他是我登入神籍后创造出的第一个木灵,得了人身,应当位列仙班了。”陆柯词抬手,一抹极淡的绿光在他掌心浮现,没来得及聚拢,手就被邱岘按了回去。   “我来吧,”邱岘说,“你节省点力量。”   陆柯词点点头,看着邱岘手中聚起了和他差不多的绿光。   只需要用同族的神力唤醒那陷入沉睡的老头儿而已,十分轻松的事情,邱岘刚将那光凑近,老头儿便睁开了眼睛,周围的水草自动脱落,他有些怔愣地坐起来,左右环视,最后视线落在了陆柯词身上。   “他是你创造出来的,”庄潮不知道想什么,慢吞吞地说了句,“是不是要喊你爹?”   陆柯词愣住,看了眼老头儿花白的头发和比他头发都长的胡子,想了想:“……这个不用吧。”   娄海落到地面,将河婆拎到众人前:“她已经有些神志不清了。”说罢又将手里的空气球丢出来,球内雷光闪烁,里面困着一团黑水,他说:“这玩意儿你们见过没?”   “见过,之前那些邪修爆体而亡时都会有很多这个黑水,”邱岘一眼就认出了那玩意儿,“估摸着是什么杀人的法子。”   “嗯,魔界深渊里的尸体练成的水,”娄海说,“沾上一点儿便会被融化得灰飞烟灭,除了神族外没人能扛得住这东西。”   陆柯词拉着邱岘离那空气球远了些。   老头儿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那河婆看,顿了片刻后忽然站起来,挡在陆柯词身前:“大人快走!他们要害您,我来挡住他们!”   “您当初赐予我性命,如今是我回报您的时候了!”老头儿扭头冲着陆柯词吼道,“快走啊!”   陆柯词看了眼被娄海关起来的黑水,又看了眼他手里提溜着的失了智的河婆,默不作声地往后退了一步,在识海里和邱岘说:“……好尴尬哦。”   邱岘清了清嗓子没说话。   最后是庄潮拍了拍那老头儿的肩,语气十分温和:“不用慌张,他们已经被我们抓住了,您知道什么,不妨说出来,我们此番前来便是来捉那真正的幕后之人。”   老头儿僵硬着身子,看那河婆真的没什么还手之力,陆柯词和邱岘也好好站在那儿,忽的松了口气,整个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垮了下去,最后瘫坐在了地上:“河婆……河婆她早就被人控制了,我也一直在这片河水里,竟然没有察觉,整日与她待在一处,现在想来也是命大。”   “怎么个控制法?”庄潮继续问。   “她有一日拉着我来看河水里的石头,硬说那是……”老头儿瞥了眼陆柯词,“是神明大人求亲时落下来的宝物,可惜压住了她的阵眼,她不能再修炼了。后来的事你们都知道,她引大人去探查那宝石,最后害得大人失去意识……”   老头儿也是等陆柯词他们走了后的某一日才发现了不对。   河婆被压迫的阵眼被移开后她也没有继续修炼,反而是整日嘀嘀咕咕神叨叨地说着什么,要成功了,那位大人只要成功,她便可以离开这条河,不再做什么终日活在河水里,不能自由行动的河婆了。   那位大人答应她,只要帮助他回了天界,河婆可随他去天庭,天地六界,想去哪里都可以得到他的庇佑。   说到此处河婆忽然抖了下,她抬起眼看着陆柯词,愣了片刻后忽然叫了起来:“你怎么还活着!你应当死了,死了!那位大人的计划怎么可能失败!”   她还要大声吼什么,两只鬼手从她身后伸过去,捂住了她的嘴,陆柯词扭头看着邱岘,发觉邱岘眉毛已经皱紧了。   “我还在这里哦,”陆柯词拉了拉他的手,“没有死。”   “……我知道。”邱岘说。   老头儿顿了会儿,才继续说:“她哪是什么不修炼了,而是河水之中的阵法已经不能让她继续修炼,她踏足邪道,阵眼被压与否,里头的灵力都不能再由她支配了,我也是发觉了此事,才被她困在河水里。”   邱岘很快反应过来,低声和陆柯词说:“河婆是被天帝控制的。”   “嗯。”陆柯词点了点头。   “……我们找错人了,”邱岘深吸了口气,“河婆与幕后那人无关――”   “也不是,”庄潮说,“天帝已死,那黑水却还来袭击河婆,说明幕后那人已经知道天帝计划失败,他正在消除那些被我们发现的残党。”   “他害怕被我们发现,要么是因为实力不够抗衡,此番天帝一事耗费了他太多精力,”邱岘顺着庄潮的思路说下去,“要么……是在谋划更大的阴谋。”   “不管是哪种,”娄海说,“我们来找的都不应该是河婆。”   应该是另外的人。   可河水环绕之处,这个小镇上,他们一同见过的人与鬼都死了,旅店老板,那个邪修小伙,老头儿是陆柯词这边的人,不可能被背叛,还有一个河婆,但又不是河婆。   还有谁?   “……还能有谁?”陆柯词显然也想不通了,“河水……河水……”   河面上一艘破旧的船随着水波荡漾而轻轻摇摆着,邱岘循着声响望过去,愣了愣,忽然低声道:“……羡仙坛,无垠菩提的菩提林周围,也是河水环绕。” 第94章   严格来说羡仙坛并未完全被河水环绕,也因此,他们俩都没能第一时间想起那个地方。   仙境昆仑深处,一直往里的菩提林附近才有河水,邱岘和陆柯词他们曾经和师父还有那里的道长一起乘船去过菩提林里侧,去找什么无垠菩提。   可在那里他们见到的人更多,他们一起参加了那所谓的观雷仪式,几乎整个羡仙坛的人都聚到一处,一面之缘也算见过,那么多人数都数不过来,拿什么去抓人?   更别说查清什么幕后之人。   阿岘不是天道杀的,有人从那个时候就开始害他们了,且到现在,天帝死了之后,那个人也躲在暗处窥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按照陆朴怀的说法,三花也并非天帝所控,而是那个人安插在陆柯词身边的眼线。   跟着天道给的提示,他们前来寻找那个人,却毫无线索,甚至无法想起在什么地方遇到过什么奇怪,或是不同寻常的人。   那种生活中每一处都被人窥探着,却无迹可寻的感觉非常难受,陆柯词捻了下手指,不知道该说什么。   河婆精神已然失常,问不出什么,那些来袭击的黑水也逐渐失去了动作,瘫在了空气球里,娄海唤来了天兵,将他们送到了天庭监管司内。   “那我们现在去一趟羡仙坛?”娄海抬眼看着陆柯词和邱岘。那是他们唯一能想起来的线索点了。   “去了也没用吧,”陆柯词小声说,“天道只是说我们在河水环绕之处见过那个人,又没说他还在原地没动。”   能来找河婆的原因便是因为河婆无法逃离这条河,她天生生在河水里,无法与河水割舍,但没想到她入妄入魔,精神失常,彻底和河水断开了联系,好在逃跑时被娄海抓到了。   “不,我们去羡仙坛,去无垠菩提,”邱岘沉默了半晌,冲娄海说,“你把河婆带回来,我们带她去无垠菩提。”   陆柯词没听明白,抬眼看着邱岘。   “无垠菩提里面可以看过去,还记得吗?”邱岘回望过去,“我们带她过去,看看她究竟接触过哪些人,或许她只接触过天帝,但至少我们能有更多的线索。”   “可是,无垠菩提会让我们看吗?”陆柯词还是不解,他总觉得邱岘的情绪有些不太对,有说不出哪里不对,“我们之前能看到同一个场景,是因为我们的记忆相同,但我们和河婆的记忆不一样啊。”   “不知道,去看看吧,”邱岘低头扫了眼河婆,“只有这个办法了。”   只有这个办法了。   只能祈祷河婆身上还有什么他们没有挖掘出来的线索,她见过除了天帝以外的幕后黑手。   怕的就是她连天帝都没见过,只是被蛊惑,听信一时谎话的糊涂人。   娄海听了他们的话,直接在脚下开出一个传送阵,眨眼儿间又到了仙境昆仑山之前。   陆柯词站稳了,还觉得眼前的场景有些天旋地转的架势,他抬手扶住旁边的一棵树,庄潮余光扫到他,问了句:“没事吧?”   “没事。”陆柯词摇了摇头,“师伯的传送阵太快了,有点儿晕。”   庄潮又看了他一眼,凑过去和娄海说了句什么,邱岘盯着他看了会儿,说:“不然我背你走?”   “有点儿晕,”陆柯词伸出食指和拇指,指尖对在一起,说,“就这么一点点。”   邱岘也把手抬起来,张开五指说:“你看着像有这么不舒服。”   “没有没有,”陆柯词笑了下,“真的没事。”   邱岘看了他两眼,见他不再扶着树走了,便也不多说什么。   羡仙坛和他们前一次来的时候一样,不同的是这次有娄海带队,不用步行跋山涉水地走好久,几个人甚至刚往仙境昆仑里走了没几步,便有许多道士出来迎接。   陆柯词往邱岘身旁靠了靠,低声说:“既然这么方便,上次师伯为什么不直接带我们来?”   “为了让水灵石回到你身上。”邱岘看了他一眼。   陆柯词愣了片刻,轻轻地啊了一声,不知道他在啊个什么。   道士还是上次带他们去无垠菩提的那个道士,拿了把拂尘,冲着娄海就是一个大礼:“不知神君降临,有失远迎……”   “说话还是这么酸啊。”邱岘啧了一声。   陆柯词笑笑没说话。   “无妨,借你们无垠菩提一用,”娄海道,“请带路。”   知道的知道他在借,不知道的以为他来明抢了。   庄潮悄悄拧了他一把,也没再说话了。   道士像是怕极了娄海,立刻点点头,道:“在前方,请诸位随我来。”   陆柯词往人堆里看了眼,人数上来看和他们上次去观雷时的人数差不多,大概是整个羡仙坛的人都来了,但最后跟着他们上了船的只有道士一个人。   他们顺着河流往下飘荡,又到了菩提林内,不同的是此番没有木灵出来闹了,也没有气根调皮地往人身上贴。   整片菩提林陷入了一种令人压抑的暗绿色调中,连河水也变得漆黑无比,陆柯词和邱岘坐在一侧,打量着这个莫名变得阴森的地方。   到了深处,那颗硕大的菩提树已然快要枯死,上面两人高的圆镜也沾了不少脏兮兮的东西,整片菩提林里一点儿声音都听不见,连船划破水面的声音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仙器法力消耗得愈发快了,”道士在这时候叹了口气,“我们无法阻止它的衰败。”   “啊。”陆柯词应了一声。   邱岘斜了他一眼,意识凑到魂域里轻声说:“觉得眼熟?”   “……嗯,”陆柯词在识海里答,“非常眼熟。”   是的,非常眼熟。   这一整片菩提林,下垂的气根,还有似曾相识的法力流动。   怎么可能不眼熟。   这分明就是他当年为了保护那些人族而做出的菩提树,每一棵树内都有硕大的树洞,而树洞里曾经救过数不清的人。   “可能因为我现在是魂体了,这里才这样……”陆柯词若有所思,在识海里说,“头一次来的时候竟然没认出来。”   “头一次光顾着看成亲了吧,”邱岘想起了什么,忽然笑起来,“还挺刺激的。”   刺激个屁。   陆柯词小声说了一句,将分出去那缕意识从识海抽回,娄海他们已经准备进入无垠菩提了。   有了头一次的经验,这一次进入镜面时顺畅了不少,树洞内没了他们头一次来时那纯白的颜色,里头裹满了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腥臭,陆柯词伸手敲了敲已经枯得往下掉树皮的树洞内侧,整个树洞内忽然明亮了起来。   邱岘有些不赞成地皱了下眉,陆柯词拉了拉他的手,说:“没关系,我灵力很充足的。”   “充足也省着点儿用。”娄海也不太赞成他这样,但也只能是感情上不赞成一下。   陆柯词给树补充了能量后整个树洞里没有了那股怪味儿,看着才更像仙器一些,待会儿探查记忆的时候也会更稳妥。   “不过这个地方既然是你做出来的,”娄海问,“又是哪来的镜子,怎么会成为仙器?”   “嗯?我……我不知道,”陆柯词摇摇头,“这里的事我不太清楚。”   娄海点了点头,下一句话还没出口,被拎着进了树洞的河婆忽然惨叫一声,身体瞬间炸开,娄海躲闪不及,手上被沾到不少黑水,黑水开始侵蚀他的皮肤和血肉,娄海干脆将那一大块肉全都割了下来丢开,蹙着眉看那黑水炸得到处都是。   “娄海!”庄潮惊呼一声,扑过去抓着他的胳膊看了看,又从怀里摸出些药来洒在他胳膊上。   娄海痛得抽了口气,瞥了眼旁边的邱岘和陆柯词,确定他们俩都没事才开口:“怎么回事?怎么会突然炸开?”   “我们遇到的人一直都是……只要是被*控,或者触及邪修的,都会被炸成黑水,”陆柯词有些艰难地说,“只是我没想到河婆也会……”   “等等,黑水里有什么东西!”庄潮喊了一声,“是鬼魂?!”   “不对,这是怨魂!”邱岘将陆柯词护在身后,书再出现在他的身侧,“这是当年那些……死在树洞里的怨魂!”   陆柯词怔愣着说不出话来。   “操,中计了,”邱岘低声骂了句,“那人知道我们会把河婆带到无垠菩提里来,早就想好用她的死来唤出藏在这里的怨魂。”   “这是不是也说明,那个人就在羡仙坛里?”陆柯词反应极快,“如果她不在这里,光凭一个河婆的死是无法唤出这么多……”   这么多怨魂。   硕大的树洞里生出的怨魂竟然都要把树洞里挤满了。   他们退到树洞边缘,身后抵着那面镜子,那面镜子里却像有什么东西轻柔地推着陆柯词,不让他的身体向后靠一步。   紧接着一股力量传进来,陆柯词愣住了,浑身都在发麻,胸腔里莫名其妙地涌出一股酸意。   “别回头。”   是句芒的声音。   “不是你的错。”   邱岘像是察觉到了什么,回头看着陆柯词,视线却顿在了他的身后。   “天启被封,我能在这里的时间不多,”句芒的声音低沉,却温和地传到他的耳朵里,“大家都平安无事,都在等你回来,只是不能下界而已,别担心。”   陆柯词很用力地点了点头,看着那黑压压的怨魂被娄海斩杀,身体里不断地涌入力量,连头晕都被治好了。   “当年之事是我武断了,应当好好给你解释。孟春,”句芒说,“我从未觉得你与我们有什么不同。”   “更多的等你回来再说吧,现下你的任务,便是去寻了那许久前就存心害你们那人的仇,”句芒的手指在陆柯词背后一点,更多的力量涌入他的身体,充沛得像他在天启那段时间似的,“去吧。”   身后支撑的力量骤然消失,陆柯词瞪大了眼睛,回过头,身后空无一物,连那面镜子都没了踪影。   “从这里出去!”怨魂多得根本杀不完,娄海一把拉住庄潮,冲陆柯词和邱岘吼道,两个人立刻反应过来,从树洞里跳了出去。   外头的道士早就没了踪影,树洞里不断涌出许多怨魂,数量多得能站满这片羡仙坛。整个菩提林黑得看不见边,连河水都是黑色。   陆柯词却盯着那黑色的河水愣了两秒,忽然一把抓住了邱岘。   不等他开口,邱岘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找到线索了?”   “对,对,我们去找她!”陆柯词那把白色的伞几乎是一瞬间便出现在了他手中,他扭头冲娄海吼,“师伯拦住那些怨魂!”   “我与你们同去!”娄海使个眼神,庄潮立刻喊了一声,说话间就要变回原型,跟着他们一起走。   “不!”陆柯词飞快朝着外头跑去,“我自己的仇,我自己寻!”   许是没经历过需要这么多细节拼凑在一起的事情,他们总是下意识地遗漏掉许多只有他们两人才注意到的东西。   陆柯词虽然觉得这个想法有些可笑,但这也是唯一一个比较实际的想法。   他们遇到过那么多个被*控的人,到最后无一是爆体而亡,浑身溢满黑水。   除了阿离。   但那些菩提树里的木灵怎么会与她亲近?   陆柯词跑出了菩提林,回头一看,里面更像是地狱绘图一般,那些木灵估计也早就被*控了。   “……阿离……爆体而亡,水……”邱岘听了他的话,忽然陷入了一段长久的沉默里。   过了会儿,他忽然说:“当年我在冥界,是谁告诉你人界有灾难将至,水淹四方的?”   “我自己察觉的,”陆柯词说完这句后顿了顿,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但是……是那个女孩,是淮玉!淮玉来天启找我,说要我给你转达什么话,我才察觉到界阶的云有异常!”   “她分明知道那天我在冥界!我进去时还和她打了招呼,她故意去找你的!”邱岘只觉得浑身都在发麻,“后来也是她去告诉你我死了,她说的……”   “爆体而亡。”陆柯词停住了脚步,“所以那些被她操控的人,死法都是爆体而亡。”   “前世她哥哥误以为我要和她双修,缠了我好久,”邱岘咬紧了牙,眼中的狠戾不再掩饰,“这一世她一见你,就要双修。”   “她故意在玩儿我们,”陆柯词深吸了口气,手腕上师父给的手链颤抖起来,“她故意的。”   阿离就是淮玉。   她处处留下些称不上线索的线索,玩儿似的和陆柯词邱岘周旋,根本不怕被发现。   陆柯词抬起眼,怒视着前方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的女孩儿。   阿离就像他们第一次见面那样,站在那里,冲他们笑得干净而纯粹,开口道:“许久不见了,孟春君。” 第95章   阿离站在那里,脚边有升腾而黑水泡泡,炸开后每一滴水花落在地上都会侵蚀掉大半土地,等陆柯词回过神来的时候她已经浮空站在了一片被腐蚀得破烂的地面之中。   阿离是淮玉。   竟然是淮玉要害他们。   为什么?   邱岘沉下心去想,想不出任何她要来害自己的理由。   身后那些怨魂已经又从其余的地方涌了出来,娄海带着庄潮从里头跑出来,阻挡着那些涌来的,根本无法杀完的怨魂。   “为什么?”陆柯词握紧了伞,“我们没有惹过你,也没有害过你,为什么?”   “为什么呢?”阿离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她长得清秀,就算此时周遭全是黑水炸开后的恶臭和腐烂的地皮,低头蹙眉时的面容也没多大凶狠,“如今他失败了,原因也没那么重要,总之你们都能猜出来,是我在害你们,现在要怎么样?杀了我?”   她无畏得像她才是那个受害后找到凶手的人,理直气壮,看向陆柯词他们的眼神没有丝毫躲闪。   邱岘的呼吸变得沉重起来,他的视线顺着阿离的视线往下,移到她的手上。   阿离注意到他的视线,勾了勾嘴角,道:“怎么?想起来了?”   陆柯词往邱岘身旁站了站,邱岘不为所动,记忆深处,有什么封存的东西一点点被掀起,冥界荒芜的地面和昏黄的天空,风也沉重得带上土腥味,他看见自己站在冥界那栋木屋旁,想,来不及了。   孟春已经发现了人界有大难,遭水淹四方,二话不说和天道对抗起来,两方势力对抗时激荡而出的法力震得冥界都有所感应。   阿岘是最了解孟春法力的,几乎是在一瞬间就辨别出了其中使出了全力的孟春。   这会儿再从界阶赶过去已经来不及了,法力比他自身走得更快,阿岘干脆直接运起自己所有的法力,往上界冲出去。   孟春正好飞到天空之上最大的水珠面前,阿岘透过法力看见他骨头碎开,内脏也有些破裂,浑身是血,这人为了人族还真是什么都不顾。   阿岘啧了一声,法力变成黑色的锁链,直直锁住那些在孟春身后,一齐朝他袭去的水柱,将那些水柱禁锢在原地,孟春像是瞥了眼水柱,没多大空隙去注意那些,一抬眼,对上了水珠内那双通红的双眼。   “你是天道,应行正义之道,”孟春张开愤恨地吼,他往旁啐了一口,紧紧握住伞柄,猛地刺入水珠之中,“若是不公,定会遭罚!”   他的伞尖猛地刺进水球之中,水球炸裂开,数不清的水四溅而出,从中又涌出数不清的水柱,像一个炸开的刺球,其中有一束正中他的眉心,穿透了整个脑袋,血流不止,浑身都被其余的水柱穿透了。   阿岘倒抽了口气,将法力稳固在孟春周围锁住其余的水柱,不让他受更多的伤,整个人开始往界阶旁跑,还没跑出两步,身后忽然袭来了一股杀气,阿岘来不及回头,整个胸口都被那携着杀气的法力贯穿。   他几乎倾出了所有的法力去护住孟春,自己一点儿都没留,甚至没有给自己留下护体的法术,此时的疼痛才会如此钻心彻骨――他回过头,身后站的竟然是淮玉。   淮玉面无表情的看着他,手抬起来,像刀刃一样插进阿岘的胸口里,她用了法术,从掌心和手背里生出无数细小的触手,缓慢的在他身体里爬行,侵蚀他的血肉与骨头。   阿岘惊愕地回过头,嘴唇几乎在一瞬间失去了血色:“你……”   “啊,”淮玉猛地将手抽出来,那些细小的触手也在那一瞬间穿透了阿岘的身体,她身上沾了阿岘的血,白色的裙摆上,衣服上,全是血迹,但她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眼睁睁地看着阿岘倒下了,她才开口,“可不要怨我啊。”   那些束缚住水柱的法力在一瞬间瓦解,可有天道覆盖住了阿岘的气息,加上孟春此时已经精疲力竭,他什么都没能察觉到。   阿岘能感觉意识在缓缓褪去,他看着淮玉蹲下来,嘴角扯出一丝很淡的笑,她站起身,连那身带了血的衣物都不换,表情忽然垮下来,变得悲伤又害怕极了。   还残留在人界的法术看得清清楚楚,她去了人界,找到孟春,哭得恐惧又无助:“他在木屋旁,原本我是找他说事,还没聊上两句,他忽然就……”   忽然就爆体而亡。   他像孟春那样,浑身有许多血窟窿,衣服破破烂烂的,胸口有一个巨大的伤口,紧接着,他看见了孟春撕开自己的魂魄,紧接着,自己完全没了任何意识。   邱岘往后退了一步,回过神,脸色一沉:“为什么?”   “我说过,已经没有必要解释了,”阿离轻声说道,“你们能杀了我,便是我死,若是杀不了我……”   她周围的黑水凝聚起来,阿离笑了笑:“那便同归于尽吧。”   话音刚落,黑水瞬间炸开,陆柯词变出藤蔓墙来挡,那黑水却瞬间侵蚀掉他的藤蔓,魔界深渊尸体练成之水,连神族藤蔓都能侵蚀殆尽,更别说邱岘召唤出的那些鬼手了。   九个小纸人一齐从书中跃出,无声朝着阿离奔去,阿离头都不回,黑水化了屏障挡到她的身后,又要溅开,小纸人躲闪不及,眼看要沾上的瞬间,无数鬼手从地面涌去,将小纸人裹在里头,快速后撤,鬼手护住了他们,却有许多都被黑水腐蚀得一干二净。   小纸人愣了愣,低头冲陆柯词和邱岘躬了躬身子,像是在说抱歉,陆柯词往后退了一步,也不好直接冲出去。   那黑水腐蚀速度极快,完全近不了阿离的身,藤蔓速度太慢,还没靠近根部就被黑水淹没,陆柯词竟拿她一点儿办法都没有。   邱岘伤势未愈,调动出的法力都是从双星鉴中转换过来的,根本支撑不了多久,两个人就这样单方面的被阿离压制着,暂时找不到什么突破口。   阿离摇摇头,又叹气,失望至极的模样:“竟然被你们,他如此周全的计划竟然被你们打破了,你们连这黑水阵都无法破解,却能破解他的计划,为什么?为什么被你们这样的废物……”   “黑水是魔界之物,”邱岘压根儿不听她胡言乱语,“她是冥界鬼族,驾驭不了多久。”   陆柯词点点头,犹豫了会儿,又问:“如果她是以生命能量在操控那些黑水呢?”   邱岘抿了下唇没说话。   “她铁了心要和我们同归于尽,”陆柯词深吸了口气,身前藤蔓墙涌出一层又一层,挡下了数不清的黑水,却也无法进攻,“或许我有办法……”   “不行,”邱岘一把拉住了他的手,“不行。”   “什么不行,不听我说完话就不行,”陆柯词看着他,“你不讲道理的。”   “我跟你说,你现在不用开口我就知道你在想什么,”邱岘咬了下牙,“不行就是不行。”   陆柯词没说话。   邱岘明白他想干什么,无非就是和阿离一样,用命去抵抗。   陆柯词现在是魂体,句芒又给他补充过能量,用藤蔓墙挡着飞快靠近阿离,就算期间被黑水沾到了侵蚀速度也比不过他恢复的速度。   但他恢复是在用魂魄内的力量恢复,就算赢了这黑水阵,他身体里的力量剩不了多少,魂魄消散在即,其余的人在六界内寻到了他的肉身还有什么用?   到时候恐怕连投胎都去不了,只能消散在天地间。   不行,还没有被逼到那个份上,不能当真去同归于尽。   邱岘抓住陆柯词的手,低声说:“你什么时候才能考虑考虑自己的安全?孟春……你什么时候才能顾全到自己?”   阿离远远地看着他们,失望至极一般叹了口气,口中念念有词:“他竟然会输给你们……”   阿离眯缝了下眼睛,看着陆柯词的脸,像是陷入了回忆中。那年在冥界,那人不过是天庭内新选出的下一任天帝候选人之一,却自信得像自己已经坐上正殿宝座那般,和她说:“我将来定要天界稳固,六界之中,要将天界排到前头去。”   “你要怎么做?”淮玉那时还是个小姑娘,十四五岁,蹲在界阶旁和他说话,“六界之中,天启当头,神族法术是最厉害的,天界仅仅次于神族而已,六界之中排行第二……”   “没人会记得第二,”那人打断了她,“我若是当了天帝,定要争个第一回 来。”   淮玉觉得他好笑又荒唐,抬起眼却被他眼底那份认真与执着震惊到,愣了许久,才问:“那你需要我做什么?”   “当今天帝得了四方神兽魄珠来镇压天界四方不受旁族侵害,我要找个更厉害的东西来镇压中庭,让旁人再也不敢觊觎天界,”那人说着,伸了个懒腰,看似无意地说,“你便帮我留心还有没有什么东西,比四方神兽更厉害的罢。”   不知他当时是有心还是无意,说出这番话,淮玉却在那一瞬间想起了前不久在冥界生出的,孕育着神魂的树。   淮玉想了很久,和他说:“若是我帮了你,你拿什么来感激我?”   那人笑而不语,情啊爱啊什么的淮玉都不关心,只是在那一瞬间好奇极了他笑里的意义,淮玉莫名其妙地睨他一眼:“说呀,笑什么?”   “如果真能帮了我,我便能挤掉其他候选人,成为天帝,”那人还是笑,“那时候你想要什么,便会有什么。”   淮玉才不信他,心中却想看着他坐上天帝的位置,便说:“冥界有棵神魂之树,你拿去镇压中庭罢,神魂总比四方神兽厉害些?至少与他们不相上下。”   那人却道:“神魂这么轻易取出来了,怕是要被天启的人察觉,到时候怪罪到冥界来……”   “也是,不能让哥哥受罚,”淮玉说完,手指在地上画了个圈,“不如送他去人界,人族排异,定会苛待他,到时候神魂不稳再收他出来,也方便你带回天界……那东西留在冥界也没用。”   那人沉默了半晌,似乎在思考这个法子的可行性,淮玉不催他,手指在地上一圈一圈地画,最后他才轻点头,道:“麻烦你了。”   淮玉没说话,两日之后,等鬼族都歇息的空隙间,将那棵树送到人界,那玩意儿刚到人界就变成了一个小孩儿,淮玉没管他。   反正神族的小孩儿不得古神点醒是不会长大的,总有人会发现他与人族不同,然后人族便会排挤他,本就不稳的神魂会在人族想方设法的欺压下愈发不稳,到时再来收走他的神魂就是了。   可谁也没想到,小孩儿遇到的第一个人竟是个无儿无女的婆婆,带着他回去,好吃好喝地带着,等淮玉察觉到事情不对的时候,小孩儿已被天启界仲春神君察觉,带回了天启中。   淮玉本以为没戏了,却发觉那小孩儿――孟春时常下界,与人族交好,又是个见了谁都傻乐的性子,淮玉想,或许还有办法也说不定。   她趁着和淮空去魔界的空档,去魔界深渊里找了些蛊惑人心的药物,又去冥界监牢里找了几个重刑犯喂给他们,叫他们去骗人类,以邪修的法子修道,最终殃及六界,天道只察到那些重刑犯与人界的过错,淮玉将自己撇得干干净净,同那人说:“孟春会来阻止天道。”   “嗯。”那人应了声。   “不管他能不能赢,到最后他的魂魄定是不稳的,你只需……啧,那时天启的人应该也会看着他,你也不好下手,”淮玉想,“怎么办呢?”   “你帮我到这种地步,到底想要什么?”那人问他。   淮玉顿住了,盯着那人看了会儿,笑道:“我闲着无聊,从小到大的玩伴只有你,还不准我帮你登上天帝之位了?”   那人没说话。   淮玉却想,孟春与冥界那阿岘交好,等阿岘出事的时候,他会不顾一切地护住他,到那时再出现个神魂丢失的状况才更加合理,天启界也怀疑不到他们头上。   可孟春将魂魄撕裂的时候,仲春正好在他身旁,淮玉又没了下手的机会。   每一次都是这样,反反复复,无穷无尽,她永远离孟春的神魂只差一步,差一步就能成功,就像今日的天帝那样,分明计划缜密,却输了,像天命站在他们那边似的,而淮玉与天帝,永远差一步。   如今天帝已死,再也追逐不到什么结果了。他们当初要神魂来镇压中庭,登天帝之位,如今要神魂来复生天帝,他们总是在失败。   谋算,计划,害了无数的人,淮玉累了,陆柯词和邱岘察觉到了她的存在,她如果不死,恐怕会给哥哥带去祸端。   “同归于尽罢,”她说,“就当是给他陪葬。” 第96章   淮玉像是失了神,呼吸断断续续,口中念出的字像是在齿间仔细嚼过了,吐出来的音变得稀碎:“给他陪葬罢,你们都是早就该死之人……”   周遭的黑水球越蓄越多,等爆开的时候陆柯词和邱岘一定没有躲藏的地方,藤蔓墙再多再厚也无法抵抗这么多的黑水,到那时两人非死即伤,不能再这么等下去了。   可邱岘一直攥着陆柯词的手,不让他有多余的动作,生怕他像从前抵抗天道那样,用肉身去硬抗,去硬生生地顶,脑内疯狂转动着,思考着还能有什么方法近了淮玉的身。   淮玉操控黑水,却从来没看她碰过黑水,终究是魔界之物,她一个冥界鬼族碰不得,就算能操控自如了,也碰不得,只要能近身,她便不能再用黑水来攻击了。   可应该怎么近身?   黑水球几乎将他们周围的空隙都要填满了,一开始也不好跑,全是莫名冒出来的怨魂,黑压压的一大片,给人一种随时会像河婆那样炸开的感觉,自己不能过去,且不谈魂域的伤势未愈,他的近身战向来是弱势,就算过去了也只是添麻烦。   淮玉入魔了似的碎碎念着,她声音被压得很低,听得陆柯词难受极了,忍不住将伞撑开,隔断来自她的声音,凑到邱岘身边小声说:“让我去好不好?”   邱岘咬着牙看了他一眼,没出声。   “不会出事,我会量力而行,”陆柯词有些急了,“再这么等下去,只有一起死在这里的份!”   “……好,”邱岘定了定神,他抬手,那本书落在他的掌心,下一刻――陆柯词没来得急多做反应――邱岘便撕下了无数张纸,那些纸落下,变成有了实体的鬼怪,邱岘的脸色苍白了无数倍,说出的话却是坚定的,“我送你过去。”   陆柯词反握住他的手,急道:“我自己可以――”   “你自己可以,又是你自己可以,你从来没考虑过我不是应该被你保护的那一方,”邱岘低声且快速地说道,“和天道对抗的那一次你不来找我,后来你神魂失控,你不和我商量就用了什么法子取走双星鉴,还封印住我的记忆……你只记得你有多无畏,多不怕死。”   陆柯词怔愣了片刻,有些艰难地开口:“不是的……”   邱岘将手腕反过来给他看,上头白色的六芒星已经完完全全地亮起了六个角,邱岘的记忆应当全部恢复了:“我们先不谈论过去的事,现在,我送你过去,我能帮你。”   他抬起眼,看着陆柯词,认真地说:“让我帮你。”   周遭地面腐蚀的速度越来越快,淮玉停止了碎碎念,眼睛往上瞥着,似乎极有兴趣地看着陆柯词和邱岘,等陆柯词看过去的时候她又垂下眼眸,继续念叨:“……要你们陪葬。”   “好。”陆柯词点点头,应下邱岘的话,“我会平安回来。”   邱岘没说话,落在他们脚边的鬼怪进入了备战的模式,不等他发号施令,陆柯词冲出去的那一瞬间鬼怪们便跟着冲了出去。   那些鬼怪和藤蔓护着陆柯词,一路向前,淮玉瞪过来,那些水球立刻朝着陆柯词涌去。水无孔不入,稍微有一点缝隙便往里钻,往里浸,陆柯词的手臂和脸上都沾了黑水,腐蚀快得他甚至感受不到疼,他只能用身体里句芒补充过的神力飞快恢复着。   而那些鬼怪,也在邱岘的支撑下快速的恢复着自己的身体,将那些绕过来的怨魂全都打开,黑水炸开灼得他们大声吼叫,却没有一个鬼怪后退,硬是护着陆柯词一路向前,淮玉目光略微顿了顿,手往前一挥,黑色水球挤压过来,她接连往后退出一大截,脚下却被什么东西缠住了。   她低头一看,陆柯词的藤蔓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地下延伸过来,绕着她的脚踝,硬是将她束缚在了原地。   溶解藤蔓只要一秒,而只是那一秒的停顿,就足够陆柯词到她的面前,黑水与怨魂自动停止了攻击,陆柯词以伞尖指着淮玉的心脏处,粗喘着说:“你还有什么花招?”   淮玉盯着他看了片刻,竟然低声笑了起来,她不退反进,往前走了一步,伞尖直直戳进她的胸口,殷红的血淌下来,陆柯词的手腕竟然酸痛起来,他连忙把伞往后抽,淮玉却在他动之前一把握住了伞。   “我说过,要你们陪葬,啊,在那里也是死,靠近后被我杀也是死,”淮玉轻声说,“都会死……和阿岘死在一起不好么?”   她说着,眼眶竟然红了,眼看着就要落下泪来,手中却有黑雾一点一点侵蚀掉陆柯词的伞面:“你们同生共死,多令人感动的……”   陆柯词低吼一声将伞抽回,也没离她太远,怕她再次调动起黑水来,他抬起头瞪着她:“你不要再装了!”   “装什么?”淮玉瞥了眼后方的邱岘,轻声说,“你再不快些杀了我,阿岘可要死了。”   陆柯词咬紧牙,将伞分解开,十六根伞骨化作剑,第十七根伞骨落到他手中,和他一起冲着淮玉飞快刺去。   淮玉脚下的藤蔓早已被溶解开,她飞快往后退去,双手护在身前,身后的黑暗中伸出些数不清的尖刺来,一一挡下了那些袭来的剑。   “你根本不在乎前天帝死没死!”陆柯词吼了一声,一招奇快的剑招刺像淮玉的腹部,淮玉躲闪不及,闷哼一声往后退出一大截,陆柯词立刻追上来,“你根本不在乎!别装得像你有多恨我们杀了他一样!”   “嘶,我怎么会不在乎?”淮玉捂住伤口,身后的尖刺多了不少,反守为攻朝着陆柯词打去,“我从小到大就他一个玩伴,他要当天帝,我便想方设法推他上去,他要神魂,我把你的树带到人界,又处处谋划邪修之事,甚至杀了我冥界同族也要帮他得到神魂,又绞尽脑汁将他复活,如今他计划失败,你说我不恨你们?”   淮玉扯了扯嘴角,眼眶里的泪又要落下来:“孟春君,你如何说得出口?我这么帮他……哦,在你们的理解里,这应该叫爱?是的,我这么爱他,怎么忍心看他死,我自然是恨你们的。”   陆柯词猛地劈开身前的尖刺,十七把剑全都指向她:“如果真的像你说的这样,你全心全意为了他,在沙漠的时候,你为什么没有来帮他?”   淮玉没说话,连眼眶里的眼泪都顿住了那样,半点动作都不再有。   “如果你真的那么看重他,当时为什么不来帮他?”陆柯词瞪着她,“你知道他的计划有漏洞……他那个计划,只需细想便知道行不通,但当时的他已然不能独立思考得那么仔细了。我的神魂一旦融合,他不一定能掌控全部的力量,但你还是看着他去送死,到头来说恨我们?”   “你当时就觉得他的计划会失败,但是你没有帮他,甚至没有提出其中的缺点,”陆柯词咬了下唇,他实在看不透淮玉在想什么,只觉得淮玉那副虚伪难过到让人信以为真的态度让他火大,“你只是因为我们追到了羡仙坛来,因为什么原因,才想着和我们同归于尽……”   “同归于尽?是啊,我没有办法杀了你们,可我能用这黑水耗尽你们的生命,”淮玉说,“在那之后,我也活不了多久。”   见陆柯词不说话,她便继续开口,慢悠悠地讲:“这些魔界深渊之物提炼出的黑水我运转了数千年,你猜猜,是我先体力不支无法运转它,还是你先倒下?”   后方的菩提林内不断传来雷声与虎啸,是娄海在里头与怨魂对抗,怨魂实在太多了,菩提林里杀死一波又来一波,外头也黑压压的一片,压得邱岘无法随意动身支援。   ……哪来的这么多怨魂?   当年菩提树洞里竟然死了这么多人?   陆柯词定了下神,低声吼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嗯嗯,我想做什么,”淮玉勾着嘴角笑,“我想做什么呢?我帮天帝登位,只是为了帮他登位吗?帮他复活,只是想看他重新活在这个世界上吗?”   陆柯词还以为她要说什么,结果她敛起笑意,一双漆黑的眼眸直直望向陆柯词:“自然是他登天帝之位后,对我有用,我才帮他,不过万事都需要个理由的话,怕是解释不清楚了呀。”   她故意放轻了尾音,叫陆柯词听不清她的话,反手从身后那团黑气里抽出两根锋利的尖刺,握在手中,高高扬起冲着陆柯词劈去,陆柯词侧身躲开,却因着不能躲太远的缘故,只能用剑来挡,伞骨剑硬生生被劈断了两根,陆柯词手上又是一酸,连剑都要握不紧。   周遭怨魂的怨念竟不断侵蚀起了陆柯词的魂体,他能感受到体内能量快速且大量往外流逝着,那些怨魂狰狞的脸像是要裂开,陆柯词以剑尖点地,下一个剑招还未使出来淮玉已经劈了过来,他用伞骨剑去挡,又被硬生生劈烂了两根,剑与尖刺碰撞的声音刺耳尖锐,淮玉掂了掂手里的刺,问:“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   陆柯词不答,手下剑招一下比一下狠,她游刃有余极了,稳稳当当地挡下每一招剑招:“我在魔界,提了尸水,又用他们的骨头制剑,你觉得砍在你身上会有什么效果?”   她说着,声音忽然低了下来:“孟春,你知不知道这无趣的世间有多少是做不到的事?”   陆柯词一怔,腹部传来一阵剧痛,淮玉手中那根尖刺竟然分裂出第二根,在陆柯词挡下第一根的同时裂开,往下刺进了他的腹部。   “南陋――哦,你们还不知道他的名字,被你们杀掉的那位前天帝,南陋,最终还是在我的帮助下登上了天帝之位,”淮玉以法术灌入尖刺中,刺进陆柯词腹部的尖刺立刻涨大,几乎要把他的肚子撑破,“只要我想做,我都可以做到。我敢在你们面前重提双修之事,也敢让那些人以你们最恐惧的方式死在你们面前,你看,我不怕你们想起任何事,这样你还认为你能赢我吗?”   陆柯词咬着牙,呼吸沉重得下一秒就要垮下来那般:“你,推他上天帝之位,最后却不帮了……”   “啊,没必要帮了,”淮玉往前一步,尖刺便又往里刺入一分,“他在计划复活时失了心神,丧心病狂得就算计划成功也不可能再安稳坐定天帝之位,从他想到用什么幻术击溃你的心理防线时,我便不想帮他了。”   “他的计划周全,也愚蠢,”她说,“稍稍动动脑子便能想到,那是有风险的,他偏要去,我就不掺和了,日后他坐不稳天帝之位,对我也没用处,他想不明白,没了我的帮助,他就是会失败。”   陆柯词以剑尖点地,借力往后退出去一大截,刺在身体里的刺也退了出去,他一脚踢在淮玉的肩头,几乎是用了全力,将淮玉揣得往倒退几步,自身却跌进了黑水球阵之中。   “你看,”淮玉倒退几步,还没站稳,直接下了定论,“你们都赢不了我……”   陆柯词整个人仰进黑水中,那些水速度极快地将他吞没,淮玉站稳了身子,看着陆柯词被淹没在里头,终是松了一口气。   这口气还没松到一半,淮玉愣了愣,低下头,自己的胸口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一只鬼手穿透了,心脏被鬼手捏住,下一刻就要被捏得爆开,她闷哼两声,腿一软便跪坐下去。   身后传来的是十分粗重的呼吸声:“你还,真是……真是和那个犊子天帝一样自大……啊?”   邱岘不知什么时候绕到了她身后,从书中跃出的鬼手狠狠攥住了淮玉,贯穿了她胸口的那些将她的血肉挖开,内脏攥紧,邱岘深呼吸几次,低声说:“你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到陆柯词身上时,想没想过这里还有一个人?”   陆柯词故意问话的时候,她想没想过邱岘会伺机而动?想没想过他们早就在识海里商量好了下一步的动作?   她自认谋划得天衣无缝,将南陋推上天帝之位,在背后计划着更多的她未说出口的事时,想没想过会被人以同样的方式贯穿胸口?   邱岘抬起手,那鬼手如同他的手掌,一攥,硬是将淮玉的心脏扯出了体外,淮玉惨叫一声,身体倒了下去,周遭黑水瞬间消散开,终于露出了这片被腐蚀得残缺的大地。   黑水之内,陆柯词用剩余的伞骨剑护住身体,再劈开水波跃出来时手里只剩下了一把剑,其余十六把被溶解,他吐了口血,投矛似的将剑狠狠掷了过来,剑笔直插入淮玉的喉咙,她又挣扎了两下,整个人被鬼手束缚在原地,动弹不得。   “邱岘,”陆柯词拖着身子走过来,他身上还是沾了不少黑水,此时正在愈合着,疼得身体都麻木了,张着嘴低声喊,“邱岘。”   “嗯,我在,”邱岘喘了几下,一下坐在了地上,手脚乏力,视线锁在还未完全死去的淮玉身上,他等陆柯词走过来了,才问,“没事吧?”   “没事,”陆柯词摆摆手,视线落到淮玉身上,“你……究竟,想干什么?”   淮玉的眼珠卡壳了似的,一顿一顿地,缓慢地挪到邱岘脸上,她猛地挣扎起来,鬼手被弹飞无数,陆柯词蹲下来,掌心抵地,藤蔓生长出来,将她彻底束缚住的同时,她的喉咙里发出了更多无法形容的吼叫声。   邱岘和陆柯词都没有说话,等她安静下来再开口时声音嘶哑,有些慌乱的意味,她瞥着邱岘:“你……也是鬼族,难道,不觉得,不甘心?”   “什么不甘心?”邱岘感觉自己说话时尾音都在颤了,魂域里那个伤口又扩大了几分似的,“鬼族有什么不甘心的?”   “六界内,唯独冥界不能投胎转世,为什么?”淮玉说话时依旧慢条斯理的,眼中逐渐没了光,“神族不能入轮回,却也可以在倦了的时候陷入沉睡,以梦境坠入尘世,到其余地方游历一番,这何尝不是一种转世。而鬼族呢?”   淮玉说着,手抬了抬像是要拔出陆柯词插在她喉咙的剑,但手指一动便被鬼手用力按了下去,骨头裂开的声音异常清脆,她顿了顿,问道:“为什么冥界鬼族不行?”   “鬼族生来弱小,无意识时吞噬同胞壮大自己,修炼途中稍有不适便是旁人口中的邪修,被杀后灰飞烟灭,再也没了踪迹,又怕极了日光,”淮玉嘶哑道,“这不公平。”   周遭的怨魂已经开始消散,淮玉的视线又重新定在陆柯词身上:“你应该最是清楚的,鬼族一旦死亡,这世间便再也没有他们的踪迹了,当初你不惜扯碎自己的魂魄也要保住他的内丹,不就是因为这个么?”   所以她推南陋上天界,坐稳天帝之位,自己便可安心研究鬼族死后如何入冥界之法,有什么错?   南陋要她的帮助,她也需要天界之上有人掩护,两个人各取所需,或许有些情爱在里头吧,淮玉没注意那些。她生在冥界,看着许多冥界鬼族降生之后被更为强大的同族吞噬,从此世间再无踪迹,想,为什么唯独鬼族不能入轮回?   南陋一直在问她,你到底想要什么,为什么这样帮我?当真是因为无聊?   淮玉想,怎么可能是因为无聊,单单为了无聊便做到这种地步,那还不如去人间晒晒太阳罢。   所以她等南陋坐上天帝宝座了,才和他说:“我要让鬼族入轮回,你帮我。”   南陋为了登上天帝之位,干了些见不得人的事儿,只要淮玉将事情捅出去他就完了,此时也只能惊讶:“你说什么?鬼族不入轮回是天地之初便定下的规矩,向来如此……”   “向来如此,就改不得了?”淮玉瞥了他一眼,“……也不需要你帮我做什么,如果到时候我闹大了,定会有人来禀报,你假意去查,别真来烦我就行。”   南陋亲眼看见她安排人从冥界搬走神树,又叫重刑犯去人界教导邪修功法,再亲手杀了阿岘,最后还……这些事都是她亲手或者间接做的,除了完全知情的南陋外,那日日缠着她的冥王淮空,她的亲生哥哥也未发现丝毫异常,因此对她是有些惧怕的。   不光是因为她手握着能把自己从天帝宝座上推下去的把柄,还因为她的心机缜密,阴森得像一张编得密不透风的网。   南陋只能答应。   可平白无故要让鬼族入轮回哪有那么容易?   六界轮回投胎皆在望乡石下方轮回崖中,光是要去那处便麻烦至极,更别说鬼族死时整个身形都会消亡,灰飞烟灭是他们最大的无奈,淮玉觉得孟春是能懂的,他当年亲眼看着阿岘逐渐变成灰烬,那种无助他是懂的。   “鬼族不入轮回,是因为鬼族实力强劲,修成鬼王后本就没多少敌手,”孟春记得仲春给他的书上有过记载,“他们的法力在魂魄里,若是再让他们得了轮回之道,法力传承进魂魄中,再无敌手,天地间怕是会因此失了平衡,所以不入轮回。”   “那便眼睁睁看着他们灰飞烟灭吗?!”淮玉忽然吼了一声,她瞪着陆柯词,“你当年以身救人族,如今我不惜沾了魔界尸血也要救我同族,你可以,我就不行了?”   “你这样算什么救?”陆柯词站了起来,他抬手指着那些将散未散的怨魂,字字铿锵,“这些被你害了,如今还要被你驱使的这些怨魂,你也算救了吗?!”   邱岘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那些怨魂已经不再受淮玉的控制,身体近乎透明,眼睛却朝着一个方向在看。   起先邱岘以为他们是在怒视着自己,现在被陆柯词点醒了,才觉得他们是在看淮玉。   ……是的,在看淮玉。   当年菩提树洞里怎么可能死这么多人?怎么可能有这么多怨魂来供她召唤?   唯一的可能只有……只能是,这些怨魂皆是她实验的失败品,都是投胎失败后凭着一股怨念回来报仇,却反被淮玉控制的怨魂。   “你将鬼族同族丢进轮回司,逼着他们过界桥,只为了在其中探寻轮回之法?”邱岘觉得不可思议,这个口口声声说着为了救鬼族的女人,杀了数不清的鬼族,“你是不是疯了?”   “我是为了救他们!”淮玉话音还未落地,陆柯词便接上一句:“他们需要你救吗!求你救了吗!”   “他们如今被你害得成了这副模样,算是救吗?”陆柯词靠得越紧,淮玉身上的藤蔓便勒得越紧,每一根都勒进她的伤口,痛得她喘不过气,“你喊着救人的口号,害了多少人?”   淮玉自嘴边扯出一抹笑,道:“那不是和你一样么?你以为当年菩提树洞里活活饿死了多少人?”   陆柯词沉默了半晌,坚定道:“不一样,我和你不一样。我若是神力没有失控,定不会让他们死,你是亲自送他们去死……不一样!”   “杀了她,”邱岘低声道,“不必再废话了,争执不休没有意义。”   陆柯词怔了两秒,点点头,那鬼手捧着淮玉的心脏到了陆柯词身前,陆柯词一抬手,那些被腐蚀得七七八八的伞骨残骸又到了他手上,重组成一把破损的剑,剑上沾满了还未消退的黑水,他扬起手,以剑将心脏彻底捅坏,黑水浸进去的一瞬间,淮玉发出了撕心裂肺般的嚎叫。   怨魂们统统闭上了眼睛,菩提林内娄海和庄潮两人化了原型,巨大的腓腓和白虎冲着这边奔来,邱岘眼睁睁地看着淮玉哭嚎着,不断的挣扎,最后她的心脏被黑水腐蚀掉后,身体还在抽动,像下一秒就要活过来那样。   娄海化了人型,他浑身是伤,菩提林里那些怨魂炸开时他因为体积庞大被灼到了不少:“死了?”   “……大概。”陆柯词不敢确定,“她是鬼族,只是腐蚀掉心脏就死了吗?”   邱岘也不敢过早的下定论,但此时的淮玉确实不再动弹,身体里也没有丝毫生命的迹象或者法力流动,像是真的死了。   “你们查清楚了没?当年要害你们的就是……她?”庄潮变小了身型,跳到她胸口处仔细听了听,又变回人型,冲娄海说,“确实死了,里头已经没了魂魄。”   “的确是她,都是她在一手操纵,”邱岘不知道该说什么,“从……从孟春还未有意识起,她便盯上我们俩了。”   “那也太久远了吧,”庄潮有些惊讶,“她到底想做什么?”   “做些自以为是救世主的事,”陆柯词摇摇头,拉了邱岘一把,两个人都站起来后,他才继续道,“……是个怪人。”   甚至不好说她是疯子。   她盘算得面面俱到,借刀杀人使得天道都无法察觉,在放弃同伙时又干净爽快,目标太明确,反而有些……   “不对!”邱岘抢过陆柯词手里的剑,一挥,隔断了那些藤蔓,同时带着陆柯词飞快往旁跑开,娄海也察觉到不对,尾巴卷起三个人飞快往旁躲去,淮玉的尸体在他们躲开的那一瞬间爆炸开来,陆柯词被巨大的白虎尾巴卷着,忽然想起了淮玉那句“同归于尽”。   不对,不对。   她为什么要和我们同归于尽?   她一开始就打着为南陋复仇的名号出现,口口声声说他竟然被你们这样的废物打败,十分不甘心的模样,却又坦然承认是自己觉得南陋没用处了,亲手放弃了他。   既然如此,她又为什么还要同归于尽?   她想死?从她想要鬼族入轮回这一点来看,她就是不想死的,那她为什么会……   “不,不,放我下去!她还没死!”陆柯词突然挣扎了起来,“她还活着!邱岘!”   “你说什么?”邱岘一把抓住了他,“冷静点,什么意思?!”   “她从一开始就说要和我们同归于尽,不应该这样,她就算想给南陋报仇,想死,也是先杀了我们,再自杀,对不对?怎么一上来就要以命换命,”陆柯词的视线紧紧地盯着那团爆炸后弥漫开的黑烟,“她想让我们以为她死了,她知道她杀不了我们,是一开始就做好了以这样的爆炸来杀了我们的!”   如果不是娄海在场,白虎一跃千里,躲开了那场爆炸,陆柯词和邱岘已经被耗得差不多的体力是定躲不开这场爆炸的。   紧接着邱岘和陆柯词就会死,后续再有人来收拾,或者以无垠菩提那样的法术来探查过去发生了什么事时,听见她那句同归于尽,便就当真会以为淮玉与他们一起死了。   陆柯词清晰地看见了黑烟中有什么东西升起,眨眼间淹没进菩提林中,陆柯词只觉得耳畔嗡鸣不止,浑身都僵住了:“……因为她不会死,她要让我们以为她死了,要让后续来调查此事的人以为她和我们一起死了,才一直念叨什么同归于尽!”   “追过去!”陆柯词抬手指着菩提林,“师伯!追过去!淮玉还没死!”   “你的意思是,她已经……”邱岘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他咽了口口水,继续道,“她已经钻研出了,鬼族如何入轮回之道?”   所以她才要别人都以为她死了。   这样她再轮回投胎而来时,便可潇洒过她的日子,不必再担心任何的追杀。   娄海飞快跑进菩提林中,此处经方才一战已摇摇欲坠,随时都会倒塌,几个人除了陆柯词没人看见他口中的淮玉去了哪,只能跟着那条河跑到尽头。   河流的尽头是无垠菩提,但此时上面那块镜子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连淮玉的踪影也没了。   陆柯词从娄海的尾巴上跳下来,焦急地四处寻着,他和邱岘都不知道前往望乡石需要多久,去往轮回崖又要多久,哪怕耽搁了一秒,让淮玉投了胎,他们战斗这么久不就是白费了?   邱岘也咬着牙四处寻找,这里究竟有什么地方能让淮玉不顾一切跑回来的?因为什么跑过来?   四个人快速将菩提林寻了个遍也没找到什么,邱岘体力不支,往后一靠,手又撑着树干想站起来,此时不是休息的时候,但手刚碰到那棵树便顿住了,这触感没人比他更清楚。   邱岘抬起眼看,这是无垠菩提旁最大的一颗菩提树,如今被黑水侵蚀得枯萎,而那树干给的触感,与轮回司孟婆那套桌椅、界桥的桥桩一模一样。   他快速地去摸了摸旁边的菩提树,都没有给他这样的感觉,只有这颗菩提,只有这颗菩提的感觉与地府是相同的。   “这棵树,”邱岘回头冲娄海说,“把它推倒。”   娄海点点头,不多问什么,变了原型,二话不说要牙齿咬进树干,将整棵树木连根拔起,邱岘往里一看,那里面的场景熟悉得很。   “进去!”邱岘快速说道,“她定是从这里跑了!”   其余几人快速点头,从那里跳进去后陆柯词才发觉这里眼熟,忘川的河面与天空成了一个色,周围都是荒凉的杂草――这里是忘川的下游。   忘川下游竟然与菩提林是连接起来的,下游本就阴气冲天,难怪淮玉能从此处唤出那么多怨魂。   “她要去望乡石,但是不能过界桥,不能过忘川,”邱岘一边跑一边分析着,“所以她要来下游。”   “下游的河水能够行走!”陆柯词被他点醒,很快接了句,“忘川之上不能飞行,但是可以从下游渡过去,她到了彼岸,再慢慢走到上游岸边,便是过了界桥,可以直达望乡石那边!”   可忘川下游太大了,一整个河面上都看不见哪里有人,他们应该去那里找淮玉?   “分头找!”陆柯词性急,一秒都按捺不住了,往旁一指,“师伯你们去那边!”   “不,不用找了。”邱岘的视线锁定在了河面之上,有一个根本没了人型的魂魄往前爬行着。   那个魂魄有长发淌在地面,手指和脚趾都变成了尖爪,整体像个怪物,浑身带着邪气,有阴气和魔气的混杂。   “……难怪她能入轮回。”陆柯词怔愣着说了句。   她竟然将自己和魔族混合了,以魔气盖过阴气,混乱望乡石畔守灵人的视听,方得逃进轮回崖内。   那原本清秀的小姑娘变成这般恶鬼的模样,陆柯词顿了两秒,才举起手里的剑准备冲过去,娄海也摸出了手里的剑,雷光电闪间,邱岘忽然抬手拦住了他们。   “不,不要阻止她。”邱岘说着,迈步往前,走入河面之上,忘川下游的河水能够行走,这是邱岘带着陆柯词第一次来忘川下游便说过的事。   他一步一步朝着已经成了个怪物的淮玉走过去,陆柯词看不透他,连识海里都听不见他的想法,忍不住追上去:“你说什么?”   “……陆柯词,你不觉得不公平吗?”邱岘的声音压得很低,他看了淮玉,像是感受到了什么共鸣似的,眉头蹙得死紧,“六界之内,凭什么只有我们不能轮回?”   陆柯词瞪大了眼睛看着他,抬手想拉住邱岘的手,但邱岘将手抽走了。   “淮玉……我不能赞同她的做法,但不得不承认,她说得对,”邱岘停住了脚步,隔着很远眺望着淮玉,“鬼族凭什么只要死亡就灰飞烟灭?”   “……你在说什么?天地间就是这样的规定,就是这样的……”陆柯词的语气愈发不可置信,“你在说什么?你想干什么?”   “我想让她去投胎,”邱岘低声说,“她去投胎,我们不再追杀她……她的确是唯一一个能投胎的鬼族,或许能带着整个鬼族走出灰飞烟灭的命运也说不定――”   “邱岘?”娄海和庄潮同时瞪向了他。   “邱岘!”陆柯词的声音开始颤抖,“你在说什么!你不能这样!”   邱岘没有说话。   他拧着眉看淮玉在河面上爬行的速度缓慢下来,像是终于等到了什么似的。   鬼族之内,终究是有人理解我的。   淮玉想。   没有一个鬼族不想去投胎,不想死后摆脱灰飞烟灭的命运。   鬼族的法力和记忆都承载在魂魄里,而魂魄去投胎,相当于把法力和记忆都带到下一世,还拥有了肉身,与永生没什么区别   哪个鬼族会拒绝这样的事情?   淮玉勾了勾嘴角,她从镜面般的河水中看见自己早已被魔物弄得伤残的脸,只是浅浅一笑都显得狰狞。   邱岘开始朝着淮玉的方向走过去,陆柯词这时才回过神,震惊得半个字都说不出来,直到邱岘走到淮玉身后了,他才怒气冲冲地吼了一声:“邱岘!”   “我放你去投胎,”邱岘抬手,将手掌轻轻搭在了淮玉身上,“你也要答应我,将如何投胎之事告诉我。”   淮玉回过头,扭曲的脸冲着他笑:“当然……”   她话没说完。   她发现邱岘也在冲着她笑,目的达成的笑容实在过于明显,视线越过邱岘的肩头落到身后的陆柯词上,她发现陆柯词也没有她想的那般气急败坏,而是面无表情地看着这边。   “淮玉,冥王大人的亲生妹妹,养尊处优惯了啊,”邱岘搭在她肩上的手没有收回,反而是重重地往下压,“竟不知道这忘川下游,镜面河流之上,不能回头。”   那是邱岘早就告诉过陆柯词的,行走在这片河流上时千万不能回头。   会怎么样邱岘也不知道,但上一任鬼王千叮咛万嘱咐的,总不会是什么好事情。   果然在下一刻,淮玉便开始缓缓陷落进她剩下的河里,她惊愕地高呼一声,镜面河流之下,那些小船上的鬼骤然翻转过来,冲着淮玉而来,将她硬生生拖进了河流之下。   “不,不!”淮玉惊恐地抓住了邱岘的脚,“我是为了鬼族,你不能害我至此!”   邱岘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那些船上鬼一口一口咬着她的魂,将她身体里魔物的部分撕扯开来,漆黑的血晕在河流底部,她终于丢弃了她最后一分淡定――镜面河流,忘川下游之下,谁也不知道究竟有什么,但绝不是什么好去处。   她胸口的伤口被扩大,浑身开始冒出一个又一个的小窟窿,被啃得像一块破烂的布,邱岘看着她,竟然觉得和自己当年的死状有几分相似。   “你不能!”淮玉的声音还在从河面传下来,“不能!阿岘――”   一双微凉的手捂住了他的眼睛,陆柯词的声音传来,轻声说:“别盯着看,你说过会被拉进去的。”   邱岘这时才回过神。   等陆柯词慢慢把手放下去了,走到他身边,才斜了他一眼。   谁都没有说话。   他们没有办法杀了淮玉这种鬼族与魔族的产物,只能将她封在这里,那些鬼将她的魂啃得支离破碎,想来也不能再从里面出来了。   过了很久,邱岘才轻声问了句:“结束了?”   陆柯词低头瞥了眼河面,里头淮玉的残魂还在飘荡,其余的鬼已经回到了船只上,只有她如同一张破碎的布那样飘荡在河中,陆柯词点点头:“结束了。” 第97章   陆柯词勉强将视线从河面上挪开了。   河水之下,淮玉似乎还在叫喊着什么,像一块破布一样漂浮在水中,皮肤被她口中吐出的气泡撑得鼓起,又有小船从她身上碾过,她发不出一点声音。   两个人在河面上停驻了一会儿才继续往前走,走到彼岸边,上了岸才对视一眼,回头一看娄海和庄潮正在朝他们走来。   这地方寂静,两岸只有一些膝盖高的杂草胡乱生长,陆柯词和邱岘都没有出声,等娄海和庄潮走过来了才稍微有了些声响。   “吓死我了,”庄潮瞪着邱岘,“我以为你真的……”   “怎么可能,”邱岘扯了扯嘴角,“她可是亲手杀过我一次,又偏执至此,怎么可能放过她。”   “那你俩配合得还挺好啊,”庄潮也笑,抬眼看着陆柯词,“什么时候商量的?”   “……没有商量,”陆柯词皱着眉说,“半个字都没和我提。”   他甚至不能从邱岘的魂域里听到什么,不知道他究竟是真的觉得淮玉做得对还是假意骗她,让她放松警惕,陆柯词完全不知道,只能凭着信任强迫自己,相信邱岘不会真的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   还好邱岘真是诓她的。   陆柯词看了邱岘一眼,没说话。   “河水下头是什么?”娄海在这个时候开口,“她还有可能上来么?”   邱岘缓缓道:“河水下头……我也不知道,但如果掉下去了,只有魂魄齐全的人才能上来。”   “她身体里有一半魔族的魂和气息,算不上魂魄齐全,”娄海顿了顿,“估摸着是上不来了。”   “我回去之后会派人来此处把守,”邱岘深吸了口气,“容不得出乱子。”   娄海点了点头。   没有人知道河水下头究竟是什么,就像没人知道天道从何而来一样,甚至不知道这忘川河水究竟流向何处。   未解之谜有太多,全都搅在一起十分混乱,邱岘这会儿没什么心思去细想,他一下坐到地上,魂域的匮乏反馈到身体上,浑身都被绷紧了那般疼。   陆柯词在他坐下去的那一瞬间跟着蹲了下来,没说话,但十分紧张地攥紧了他的手。   庄潮也蹲下来,抓过邱岘的另一只手把了脉,半晌后轻声道:“没事……但一年内都不能用法术了,你这次魂域受的伤太重,得好好儿养着。”   “嗯。”邱岘应下来。   “这边的事告一段落,我们也得回去给其余的人通个信儿,”娄海说,“冥界内说不定还有她的残党,都得收拾了,你们……”   “就在这儿待着吧,”庄潮打断了他,“邱岘在地府内好养伤些,陆柯词也不便再跟着四处跑,现在怎么说也是个鬼魂,在地府总要好一点儿。”   娄海抿了抿唇没说话。   “此处要怎么回去?”庄潮又问。   “啊,你们坐船回去吧,”邱岘抬手指了指河岸边,那里果然有一艘不大的木船,“回去后就是在轮回司里,这个点儿孟婆应该在,你们和她说……算了,你是四方神君,要她开门她也不至于不开。”   娄海点点头,和庄潮一起跨上小船了,才小声问:“你打断我干什么?”   “让他们俩单独待会儿吧,”庄潮撑着脸,轻声说,“怎么说也经历了这么多事……你应该最明白的,记忆突然恢复了,整个人都不大好受。”   更别说邱岘和陆柯词根本没什么时间去梳理那些过于庞大的记忆。   娄海看了庄潮两眼,不说话了。   邱岘和陆柯词还待在河岸旁边,两个人像是陷入了一大段空白期,识海和魂域里都是安静的,此时的六芒星应当是亮了六个角,邱岘有什么过于激烈的心理活动都会被陆柯词捕捉,听得清清楚楚,但邱岘什么都没有想。   他就这么坐着,开始把这些事情一件一件的捋顺,捋到头,但越捋越心烦。   发生了太多的事情了,那些从六芒星里涌出来的记忆是他的,又不像是他的,带着一股很大的违和感冲进大脑和心底,不知道陆柯词怎么样,邱岘需要时间来和自己调解。   旁边的杂草堆里OO@@传来些动静,邱岘和陆柯词同时望过去,只见那里头几个荒灵小心翼翼地扒拉着杂草,哭哭啼啼地往这边看。   头顶三根草的荒灵看准了,确定了面前的人是邱岘后立刻一个原地起跳飞到了邱岘怀里,扯开嗓子吼:“少主啊――!”   “……靠!”邱岘一把拉住他,没让他直接扑自己怀里,“干什么?”   “少主少主少主少主!”荒灵们全都跑出来,哭着鼻子喊,“刚才来了个怪物!吓人喏!”   “我没见过那么吓人的东西,”头顶五根草的荒灵慢悠悠地凑到陆柯词身边,往他身上靠,寻求点儿安慰,“好吓人好吓人,我们都躲在草里,不敢动……你怎么了!”   他一嗓子喊得所有的荒灵都停止了哭闹,纷纷扭头看过来,陆柯词被他们盯得愣住了,一动也不动。   “你怎么成魂魄了!”五根草大声喊,“怎么死了!”   “啊!不能死不能死!”   “怎么咯怎么咯!”五根草有些慌张地抱着陆柯词的手腕,“上次来都好好的,说好草莓蛋糕分给你,你也不来吃,怎么就死啦!”   “我……就,运气不太好吧,”陆柯词扯着嘴角笑了下,越来越多的荒灵开始往他身上爬,嚷嚷着不能死不能死,“没关系,以后还会回来的。”   “回来也不是你啦!”五根草嚷嚷道,“没记忆了!也法力了!身上也没有花花的香了!”   三根草从邱岘手里逃出来,大步跑过来一脚把五根草踹开:“你不要听他乱讲,快去投胎了!你看你的腿都要没有啦!”   陆柯词愣了愣,视线往下挪,这会儿才察觉到自己的双腿已经到了近乎透明的地步。   成了魂体后,先杀天帝,又跟着去了许多地方,再追淮玉,一连串的战斗下来几乎没有休息过,魂魄一直处于一个状态拉满的程度,这会儿突然放松了,陆柯词后知后觉到了身体里漫开的寒气。   和邱岘能察觉到的疼不一样,他身体里漫开的寒气就像天生属于他,却又一寸一寸侵蚀掉他体内的灵力那般,令人恐惧万分。   陆柯词倒抽了口气,半个音节都没出口,邱岘便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他们依旧没有说话,但邱岘的手在抖,抖得周围的荒灵都不敢再说话,纷纷从陆柯词身上爬了下来。   半晌,河岸边又出现了一艘木船,船头的蜡烛亮着,船桨在两旁慢慢地摇,邱岘似乎冷静下来了,要把陆柯词拉起来,陆柯词却站不起来,近乎虚幻的双腿使不上一点力气。   “啊,”陆柯词看着自己的腿,膝盖以下几乎没了踪影,他在消散,消散的速度快得吓人,“我……”   “不是说好三天?”邱岘又一次蹲下来,手伸过去想碰一碰他的腿,又缩回来,咬着牙问,“那天道不是说了,有三天的时间?!”   这才多久?最多过去一天,怎么就开始消散了?!   难道真要送他去投胎?   不,天道叫他们先来追杀淮玉肯定是有暗示的意思在里头,不然天空之上不可能有雷劈下来警告,但他究竟在暗示什么?   淮玉知道孟春的肉身在哪?淮玉知道如何让陆柯词神魂稳固?   没有头绪。   没有任何头绪。   邱岘脑内开始飞快地回顾,和淮玉的战斗里究竟有什么他们遗漏的细节,放电影似的从头到尾放了一次也没有察觉到任何疑点,他攥着陆柯词的手越来越紧,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陆柯词抿着唇没说话。   消散的原因可能是手钏上的五行石不全,压不住太多的魂魄,也可能是他法力消耗得太过了,超过了天道的预料――这还是句芒想方设法给他补充过一次法力的结果,如果不是句芒,他这会儿已经散开了也说不定。   ……就像从前那样。   陆柯词脑内忽然想起以前,自己神魂失控,逐渐不认识人,丢失记忆的时候,邱岘也是这幅表情。   连呼吸都不均匀的颤抖了,想方设法的去救,阿岘踏遍千山万水,找了数不清的妖怪山灵与神仙,寻一个拯救神魂破裂的神族的法子。   可时间连神族都少有,哪有什么拯救的法子。   花与草,树与叶,通通受到孟春失控神力的影响,铺天盖地疯狂地长,从地面里顶出来的藤蔓毁了别人的房屋,重新获得行动之力的菩提林疯了般往树洞里塞人,就连河水底的水草都开始蔓延,整个世间开始漫出惹眼的绿。   句芒来了木屋,同他说:“你后悔么?”   孟春认不出句芒了,或许认得,但觉得没什么脸面再见他,眼睛也不眨地点头,又摇头,不知道究竟想说什么。   句芒从袖子里摸出一块黑石,放到桌上,说:“这是唯一能压制神力的苦宏石,你由我所创,如今危害人界……不得不除。”   孟春看着那块石头,却想,和阿岘的双星鉴成了,主契在我,我死了,会不会把他也害死?   句芒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是头一次弯下腰来,十分用力地搂住了孟春。   许久之后,阿岘自山下回来,句芒已经不在屋里,他推开门,身上都是血腥气,妖的,魔的,似乎是孟春失控后有许多人循着神力而来,要将孟春斩杀,救世间万物得以解脱,但刚冲到山下,便被阿岘杀了。   “花会开多久?”孟春低声问他。   “永远。”阿岘答。   “花会开多少?”孟春问。   “铺满人界也与我们无关。”阿岘答。   孟春攥紧了那颗苦宏石,想,不应该是这样的,阿岘快入魔了,他失控的神力带着双星鉴在阿岘魂域里作祟,叫他失了本心,再也不像从前那样温和。   都是我的错。   “对不起,”孟春轻声说,却哭了,眼泪眨眼滚到唇边:“对不起。”   他用那颗苦宏石硬生生将阿岘身上的双星鉴剥离,眼睁睁看着他倒下,最后又俯身,在他手腕上施了法术。   与自己的记忆会随着双星鉴的剥离而离去,但阿岘会想起来这一世要寻什么人,八成是上辈子没忘干净。   孟春用所剩不多的法力彻底封住了阿岘的记忆后,整个神魂膨胀又收缩,最后将苦宏石丢进了忘川河中。   忘川河内关押怨灵,六界内,不会有任何人能接触到它。   就算接触了,也不会有什么反应。   那是孟春的双星鉴,除非他本人再次触及,否则那就是一块普通的黑石。   但世间从此再无孟春君。   “你干什么?说了河里有怨灵你还往里探?!”   “不是的,石头……不见了。”   “什么石头?忘川河里全是怨魂怨灵,哪来的石头?”   “有的,刚才有颗石头在河水里发光……”   陆柯词回过神,低头一看,自己手腕上的黑色六芒星正在发光。   他把阿岘的六芒星捡回来了,阿岘由他的魂魄护体而生,双星鉴再筑时竟然就这么调了个儿,黑白相反,不过主契还是在他这边。   ……世间万物竟是这样安排的。   当初孟春亲手把六芒星丢进忘川河里,后来陆柯词亲手把六芒星取回来。   南陋对神树起了贪念,害了孟春,最后死在陆柯词手下。   淮玉以救世主自居,杀了不少同族,最后被淹没在怨魂堆里。   他和邱岘,同根而生,天生要待在一起,所以不管多少世,多少次,遇到了,都是情爱二字。   都是命。   所以再投胎一次也不要害怕,他们会再遇,会和以前一样,是命里注定好的。   陆柯词懂的,邱岘也懂。   他们对视一眼,谁都没有开口,所有的不甘,痛苦,完全不想要的释然,通通捏在掌心里,开不了口。之前在沙漠里就商讨了很多,可真的要发生的时候他们根本没有那么放松。   浑身紧绷着,喘气都喘不过来。   天道说了那样的话无异于给了希望,却只是给了希望的名头,邱岘觉得自己看到光了,能省去可能到来的近百年的等待,但此时又将一切推翻得不像样。   “陆柯词,”邱岘低声喊他,“我真的只能送你去投胎了?”   陆柯词顿了顿,还没说话,手腕上的手钏在这个时候亮了起来,那一颗空白的五行石,终于亮起了属于它的绿光。 第98章   朱雀说过,只要孟春的肉身在附近,手钏和五行石便会自动发出些光芒。   可他们来了忘川下游,在河畔站或坐了有一会儿了,手钏偏偏这时才亮起来,陆柯词分明就没挪过地方,要亮应该早亮才是。   但邱岘只愣了一秒,随后立刻想调动起法力叫鬼手去寻,陆柯词连忙喊住他:“不能用法力!”   邱岘又顿了顿,刚提起的一口气瞬间垮掉:“……我知道,我知道……你有没有感觉到附近有什么不对的?”   陆柯词摇摇头。   邱岘又说:“没关系,我去找,反正就在这附近,我去找。”   但没说附近有多近,整个忘川河畔大得吓人,荒草又多又高,不知道得找多久。   邱岘没等陆柯词再说什么,带着一众荒灵起身,叫他们去找可疑之处,三根草钻进土里,把陆柯词周围五米的地下都探了:“少主!什么都没有!”   “好,我们去其他地方找,”邱岘立刻说,“你就在这里,等我找来,一切就结束了,知道吗?”   陆柯词点点头说知道,心里却不适时宜地想,阿岘又要去找了。   或许他这会儿应该更忧心自己的肉身究竟在不在这里,但终究是记忆刚恢复没多久,此时的邱岘和过去的阿岘都在寻,都在舍弃一切般地寻他,陆柯词难免不去想,阿岘为什么总在找他。   从降生之际,第一次分离起,阿岘找着他去了人界,第二次分离时阿岘没了记忆,重生过来,只记得自己要找一个神族,便到处寻觅,第三次,第三次是孟春亲自封住了阿岘的记忆。   封住了记忆,六芒星带走了一部分记忆,孟春觉得这次阿岘醒来时应当不会记得自己了,再也没什么牵挂和寄托,他趁着自己意识还在,想着去神族的墓地――苦宏石深处――将自己葬下去,免得再危害人间。   但苦宏石深处在人界尽头,孟春没能走到那里便再一次失去了意识,他醒着,或许是睡着了,反正没有死,但身体的每一寸都不再受他的控制。   他看见周遭的植物疯狂生长,树干变得粗壮吓人,叶片比他的胳膊还长,风一吹摇曳起来,像什么要吃人的巨兽。   由孟春倒下的地方为中心,像藤蔓一样扩散生长,整个人界不得安宁,风里都是血腥气。   孟春动不了了,他偶尔能看见天上飞过的鸟被他周围的树刺死,血或者内脏落到他身上,温热的,或许没那么温热,偶尔也能看见有想要来杀了他的旁族被树木活生生吞噬掉灵力,孟春想,我必须去苦宏石旁,但他动不了。   这是一场猩红的春天,所有有生命的东西开始被植物屠杀,一场侵袭而来的血色覆盖了整个人界。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个人穿过树林而来,那些凶狠的植物没碰他哪怕一根头发,让他直直走进来,走到孟春身边,替他拂去身上的落叶,轻声道:“死了?”   此处没人能应他,阿岘一个人盯着孟春的脸看了会儿,像是有什么要溢出来,又被完完整整包裹回去,阿岘什么都没能想起来。   但他记得,来的路上有几个魔族说要将这场春天的祸源葬于苦宏石下,这样人界才能回到安宁的状态,阿岘想,这里的植物都不伤我,应该是叫我去葬了他的意思。   他不久前从一个陌生的木屋里醒来,周遭一切都是十分眼生的,半点儿找不到熟悉的痕迹,外头绿植蔓延,毁了不少人的家。   阿岘不知道自己的家在哪,他觉得自己没有能回去的地方了,便在人界四处游荡,莫名其妙的,到了这所谓祸源的地方。   他把孟春背起来,朝着苦宏石的方向一步一步走,植物给他们让路,身后的柳条慢慢枯萎,化了尘烟,一点也不留,风一吹,扬到天涯海角去。   苦宏石是一块巨大的石碑,只能压制神族的法力,对其他人没什么影响,下头已有不少被葬的神族,阿岘找了个能看见来路的地方,将孟春放在了那里。   放下了,他才开始想,为什么要找个能看见来路的方向?   但思考没有什么意思,他醒来之后思考过成千上百次,试图在六界里找出一个归宿,可他没有地方能回去,便四处游荡。   也许他以前是有家的,现在没有了。   阿岘挖了一个很大的坑,把孟春轻轻放进去之后,瞥见他的手指似乎动了一下。   ……还活着?   可就算还活着,神力失控到这个地步,也不能让他活着了。   为什么不能让他活着?   他死了会怎样?   自己会怎样?   阿岘没由来地不安。   苦宏石已经自动修出一副石棺,慢慢将孟春裹进去,阿岘看着孟春的脸逐渐消失,忽然心痛得说不出话来。   他瞪大了眼睛,眼泪从眼眶里滚出来,但他连流泪的原因都找不到,只能无助地抓紧剩下的土,嘴里不安地念:“……我是为了结束这个春天。”   “为了结束这个春天。”   “我必须要埋葬你……”阿岘听见了不远处有绿植倒塌的声音,那些生长过度的植物在失去了灵力支撑后,终于倒塌了,树干树枝树叶都枯萎成难看的颜色,像石棺上的土,也像心头流出的血。   结束了。   阿岘想。   这场春天,终究是结束了。   他离开了苦宏石,走出那片树林,离开那夕阳永驻的地方,还没走出多远,脑子里忽然涌入很多声音,像蒙着的那一层布终于破开一个洞,有人在叫他,给他编了手环,又叫他来成亲。   是谁在和他说话?是谁到最后都没能好好告别?   阿岘抬起头,天地间倏然落雪,一片冰冷的雪花落到他鼻尖,他忽然一个激灵,可脑海里还是一片空白。   想不起来。   有什么东西压住他的记忆了,他什么都想不起来。   阿岘咽了口口水,一路狂奔回到苦宏石下,慌得甚至忘了用法力,用手一点一点将土挖开,指缝里全是土和血,他打开石棺,石棺里空无一物。   为什么会空无一物?   是不是因为他根本没有死?使了什么法术从这里逃走了?   他肯定是没有死的,自己瞥见他手指动了,分明就活着。   阿岘想。   我要找到他。   他记得那人的脸,被污泥和血迹染脏了也记得,只是那短短的几面就狠狠刻进阿岘心底了,抹不去,也填不满刻痕。   冥王淮空自然是知晓这件事的,阿岘去人妖魔三界找神族,听着太过荒诞,他把人拎回来,却不知道该怎么骂。   阿岘身上甚至还带着孟春施法后的气息,那是压制记忆的法术,淮空不能随意给点破,否则两端记忆冲撞,不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你知不知道忘川河畔的彼岸花,为何千年一开,千年一败?”淮空带他去彼岸,“它们同根而生,可花不见叶,叶不见花,连存在时,都只能有一个。”   阿岘听不懂他弯弯绕绕的话,只说:“我打听到了,近千年神力失控的神族只有孟春君一个。”   “你亲手将他葬了,”淮空顿了顿,说,“苦宏石压制神族,就算他还活着,也出不来。”   “那他去哪了?”阿岘问,“我开了石棺,他不在里头,他在哪?”   “……你开了石棺?”淮空看着他。   “嗯,开了。”阿岘点点头,“来有来途,去有去路,没有这样无端消失的理。”   淮空不知道怎么回答他,只是看他时,发现他眼底有不同寻常的红。   孟春失控终究是在他心底种了魔根,剔不掉了,谁埋下的因,就要由谁来去掉这魔根的果。   淮空叹了口气,只告诉他,事事不可执念,偏执入妄,万劫不复。   阿岘不理他,又开始找,没有线索,没有踪迹,心中揣着一个孟春君的名号,找遍了天地五界,什么都找不到。   脑海里的声音越来越多,一会儿问他要不要星星,一会儿问他叫你阿岘好不好?   他脑海里有两个声音,一个童音,一个显然要成熟不少,到最后混到一起,变成他找不到的那个人。   最后实在找不到了,阿岘恍惚间竟去了望乡石畔。   可那处哪是寻常鬼族能去的,阿岘光是过彼岸都快掉了半条命,魂域里的缺口愈发增大,他在意识即将消失之前终于到了望乡石前。   “此处轮回尽头,望乡石畔,神鬼莫近,鬼王拼命至此,所为何事?”一个苍老的声音从黑暗深处传来,?此处空旷,老人的声音在空中飘荡许久才将尾音散去。   阿岘掐着自己的胳膊,以疼痛提神,答:“我来寻一神族。”   那头没了声音,过了许久才继续响起:“哪位神族?”   阿岘答:“神族孟春君。”   “神族孟春……”老人的声音忽地颤抖起来,“孟春君早已离世,如今似神非神,似鬼非鬼,不在此处,莫要寻他。”   “不,”阿岘答,“我定要寻他。”   “鬼王莫要偏执,”老人像是叹了口气,“要你忘的,便都忘了罢。”   阿岘觉得他莫名其妙,想,怎么可能忘得掉?   他差不多能猜到自己的记忆被人动过手脚了,可越是这样,越想找到孟春问个究竟。   他处处寻他,上天入地求不得,梗在心口,越挠越痒。   最后阿岘在界桥边被人发现,魂域创伤过大,他甚至没办法自己从望乡石畔走回来,被望乡石的老人送回来了,无奈之下,淮空只能用鬼族的法术替他洗去这段记忆。   不能再让他继续去找,至少得养好魂域的伤,可他找孟春,像对春色上瘾般无法割舍,淮空洗了他的记忆,他醒来没多久,又神叨叨地念,要去找什么人。   法术一共可以用三次,淮空给他用了两次,最后一次他险些魔根入魂,和淮空说:“我忘不掉,我尽力了,可我真的忘不掉……”   “鬼族一生会有许多个春天。”淮空说。   阿岘却摇摇头,说:“只有那一个。”   最后一次洗去记忆,淮空加了力度,直接将阿岘打回魂魄的样貌,叫他从头修炼而来,甚至叫他自己挑了个姓,改叫邱岘。   邱岘没有再想起孟春,也没有再想起自己要去找什么人,他修成鬼王,那日坐在大殿内,炙停推门而入,道:“少主,马面9号和牛头12号……被杀了。”   邱岘顿住,手指无意识地念了下书页,他不知道自己在紧张什么,但那抹紧张的情绪去得太急,来不及回想:“谁干的?”   “是个道士,”炙停说,“陆柯词。” 第99章   邱岘几乎唤出了忘川下游的所有荒灵。   它们生在这里,在这里游荡,最是清楚这里有什么东西的,邱岘叫他们去找,自己也在找。   陆柯词的手钏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亮起来?   他们来了忘川下流的彼岸有一段时间了,朱雀分明说了是“靠近肉身就会亮起”,可陆柯词的手钏反应像慢了半拍,亮起来的光也没有那么明亮,中间出了什么差错么?   邱岘站在草丛里,浑身都像针扎似的疼,没有一块好地方,他能感受到魂域里的伤口在以十分缓慢的速度撕裂,这会儿腿软得站不住,但他不想就这么蹲或者坐下去。   一旦卸了力就站不起来了,邱岘十分清楚自己的身体情况,他光是站着腿就颤抖得不行,只能勉强着自己一步一步往前挪,跟着荒灵搜寻的脚步往前慢慢地走。   陆柯词说的很不好的事情,不想让他想起来的事情,大概是指的记忆被封印后,自己那段长久又孤寂的寻觅。   天地广阔,又分六界,天启去不得,邱岘便寻了五界,体力透支到魂域撕裂,就像现在一样难受,陆柯词说那件事很不好,他知错了,大概知道的是遗忘的痛苦。   这辈子的陆柯词记不住事,睡一觉起来什么都会忘个精光,要很努力很努力才能从记忆的一角扒拉出既视感才能想起来,所以他觉得那是不好的。   可问题的根源在这儿吗?   封印自己记忆的时候的孟春在想什么?   是在想封住记忆,阿岘醒来后能过上自己的生活,还是想再也不相见,连个念想都不给留?   邱岘没有办法站在孟春的角度去思考,太久了,是在隔得太久了,哪怕是记忆回溯,邱岘也没能想得那么清晰,他只是想,孟春是不是从来没有考虑过阿岘的问题?   他考没考虑过阿岘其实是可以陪他去死的?   不用拿着苦宏石硬是割开双星鉴,那时候的阿岘一直都可以陪着孟春去死。   从只身对抗天道到割开双星鉴,甚至后来陆柯词想和淮玉以命换命,硬是冲进黑水阵里杀她――从以前到现在,陆柯词和孟春,是不是从来没有考虑过他身边还站着一个人?   这时候不该想这些,但邱岘想起了当年孟春被葬后,自己再找他的时候那份痛楚,甚至不能算痛楚,只是迷茫。   ……就像现在一样。   不知道去哪里找,不知道会不会找到。   邱岘看着前面跑来一小堆的荒灵,跑到他面前定住了,才仰起脸大声嚷嚷:“少主!什么都没有找到哦!”   “再去找,”邱岘皱起眉,心中压抑着,烦闷得很,“有任何东西都给我带过来。”   “好!”这群荒灵应了,不多时又跑来一堆荒灵,和他报告:“少主!找不到找不到!”   找不到,每一个人都和他说找不到。   荒灵是不敢直说劝他放弃的,领了命又去别的地方找,但当年不知道有多少人劝过阿岘放弃,他走到一座山下,和山上的山灵结了好友,阿岘找累了的时候便去找他喝酒,那山灵便劝过他无数次,放弃,找不到,连他是否活着都不知道,有什么好找的?   连说辞都和淮空差不了多少。   “我要找,”阿岘和他说,“我找了这么多年,总不能说放弃就放弃。”   山灵将酒倒好,没说话,半晌,他将酒一饮而尽,阿岘抬眼看着他,也不再开口。   最后要走的时候,阿岘才低声喊了声:“宴尘远。”   宴尘远看着他,点点头,示意他说下去。   “你也有过那种必须找到的东西,”阿岘道,“现在为什么不找了?”   “找不到,”宴尘远答,“放弃了,活得比谁都自在。”   阿岘抿了抿唇没说话。   宴尘远也要找什么东西,他口口声声说放弃了,阿岘下山时路过一条长长的河,在河边看到了许多墓碑,上面的字都是宴尘远一刀一刀刻上去的,萧渡水之墓。   阿岘不了解他们的过往,但世间执念之事,哪有那么容易放弃。   邱岘发觉有什么东西在拉着他的裤腿,回过神,一低头,是三根草拉着五根草到了他脚边,见邱岘低头了,三根草仰着头大声说:“少主有没有生他的气?”   “……没有。”邱岘说。   “可是刚才少主脸色都变了,”三根草说,“恨不得把他从陆柯词身边踹开一样!”   邱岘没察觉到自己的脸色变没变,他这会儿没心思去安慰五根草,正准备敷衍两句的时候脑内忽然闪过什么,他感觉自己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声音压低了,问:“你刚才是不是抱过陆柯词的手腕?”   “……嗯。”五根草有些怕怕的。   “抱的哪只手?”邱岘觉得低头不够,勉强蹲下来看着他,“是不是戴着手钏那只手?”   “是呀,”五根草点点头,“抱了没多久,它就发光啦。”   邱岘只觉得心脏快从嗓子眼儿里跳出来。   他只顾着手钏发光,手钏因为肉身靠近而发光,却没想过发光之前有什么人碰过它。   荒灵在这片彼岸四处游荡,什么时候碰到了肉身而不自知也说不定,带着肉身的气息接近五行石,五行石感受到微弱的气息,才迟钝地发光,这是有可能的,这是有最大可能性的。   邱岘伸出手去拉住五根草的手,快速问:“你最近去了什么地方?见了什么东西?有没有看见什么奇怪的……”   他力气太大,把五根草攥疼了,眼看着又要哭,三根草连忙说:“少主少主!我们去的地方都一样的嘞,去了下游和中游的交界线,又回了初生之地接新生的弟弟妹妹,太忙了,就去过这两个地方咯!”   初生之地。   荒灵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邱岘想不起来,他不知道荒灵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只是有一次来下游收残魂,草丛里忽然冒出许多荒灵来,邱岘和他们说自己是当今幽州地府的鬼王,让他们叫少主,他们便这样一直叫着了。   “你们是怎么出生的?”邱岘觉得自己快发不出声音了,他现在有个极其大胆的猜想,“在哪里?带我去。”   “……哦,哦哦,好嘛,”五根草忙不迭地点头,把手从邱岘手里抽出来,“那我带你去咯。”   邱岘点点头,撑着腿站起来,差点儿没能挺直背,他深吸了口气,开始跟着荒灵一步一步往他们初生之地走过去。   他的余光能瞥到陆柯词还坐在原地,想着什么走了神。   他在想什么?   邱岘没由来地想,分了缕意识到魂域里,魂域里寂静一片,他强行忽略掉角落里越来越大的缝隙,晃悠到双星鉴前,鬼使神差地伸手碰了碰中央,那白色的六芒星没有泛开水波,没有把他吸过去。   六芒星的六个角还亮着,但中间的传送阵关闭了。   难怪这么安静。   难怪他这么久都没有听到陆柯词的声音了。   之前也出现过关闭的情况,但是为什么?现在六个角都亮起来了,为什么还会关闭?   “少主,你脸色很不好哦,”三根草一边带路一边说,“回去要记得吃饭睡觉,不能因为是鬼族就不睡觉啦!”   邱岘将意识抽回来,抬眼一看,他们已经快到初生之地了。   隔得有些远,不远处的地面,泥土的缝隙里正在往外冒着绿色的光,光照到旁边的枯草,缓缓地,从枯草里又掉出一个小小的荒灵来。   邱岘走过去,看着那有些熟悉的光,伸手碰了碰,眼眶算得厉害,心里说不清是失望还是别的什么。   这的确是孟春的东西。   但不是肉身。   这是五行石中的最后一颗,木属性的灵石。   它被丢在这里,灵力释放出来,催生了这些数不清的荒灵。   邱岘一下坐了下来,膝盖和手都在颤,他的手插进头发里,用力往后拨弄,硬是喘了好几口气才缓过神来。   五行石也可以,五行石能稳固陆柯词的神魂,给更多的时间,没关系,有时间就一定能找到。   可剩余的时间也没那么多了,真的要带陆柯词去投胎吗?   ……   ……倒不如一起死了算了。   反正总有各种各样的人,事,物,被迫的主动的,世间万物都在叫他们分离。   五根草和三根草对视一眼,小声商量了句什么,随后跑到那绿光出,将木灵石从地底挖出来了,他们由灵石催化而生,竟然能直接触碰到石头,五根草擦干净上面的土,捧到邱岘面前:“……少主,是找这个吗?”   “……是,”邱岘抬手将那灵石拿过来,“是找这个,谢谢你们。”   说完,他又将灵石递给了五根草:“把这个给陆柯词吧。”   “哦,”五根草的声音都小了不少,“那我去了。”   说完小心翼翼地捧着木灵石走了,邱岘听见身后草丛被扒拉开的O@声,累得连眼皮都不想抬。   太累了。   这几千年的孤寂在这两天内全都倾注到他的身上,脑海里,魂域里有伤,精神和身体又累,邱岘不想动,也不太想去见陆柯词,更不知道要用什么表情去面对他。   他深呼吸着,想往后倒,余光瞥到那初生之地,被五根草和三根草胡乱挖开的地方似乎还有什么东西。   那块漆黑的石头太过熟悉,邱岘想不眼熟都不行――苦宏石。   这个地方怎么会有苦宏石?   邱岘咬紧牙,再一次站起来,往那边走去。   被扒拉乱的泥土下葬着冰棺,邱岘屏住呼吸,颤抖着手把苦宏石拿去,冰棺内的霜和雾散开,露出了里头人的脸。   “……木灵石吗?”陆柯词接过那颗石头,石头自动回到手钏上,手钏完整,将他的魂魄稳固起来,双腿逐渐恢复了实体,他摸了摸五根草的头,“谢谢你,邱岘在哪?”   “少主在我们初生的地方,表情好恐怖嘞,”五根草不怕陆柯词,喜欢他得紧,语气都有些撒娇的意味了,“他说这就是要找的东西,可是他表情分明不是这样说的,少主就是不爱说实话,总喜欢撒谎骗我们,坏坏的。”   陆柯词笑了,他抱起五根草,让他给自己带路,一边说:“邱岘不是坏坏的……他很好,我很喜欢他。”   五根草挥了下手:“我们也喜欢他呀,他来这里很少我们也很喜欢他,没有理由的那种喜欢哦。他不给我们吃草莓蛋糕,我们也喜欢他哦。”   陆柯词笑个没完。   他有了木灵石后身体里的能量好歹充沛了些,但走得还是慢,快走到的时候,陆柯词忽然闻见了空气里的一丝腥味。   血腥味,带着土腥一起飘过来,陆柯词愣了愣,笑凝在脸上,加快步伐朝着那边冲了过去。   邱岘跪坐在那里,手用力地扒开地上的泥土,指甲被泥土撑开,血淌出来,手指或许被什么尖锐的东西扎了,也在流血,到处都是血,他没有丝毫停顿,动作越来越快,手上的伤也越来越多。   血又滴到冰棺上,作出一幅偏执得戒断无果般的画,陆柯词顿住了,五根草从他怀里跳出去,嚷嚷:“少主!”   “邱岘!”陆柯词颤着声音喊了一声,快步冲着他跑去,邱岘回过神,看着陆柯词朝自己跑来,见他逆光向自己奔来,身后天空的星河散发出的光温柔得漾出水波,蓦的照亮了这一小方天地。   “我……找到了,”邱岘顿了顿,眼眶酸得厉害,但没有一滴眼泪蓄起来,他等陆柯词跑到自己面前蹲下,忽然十分用力地将他搂进怀里,“我找到了,孟春,我找到了,我终于找到……”   陆柯词被他搂得失了重心,整个人撞进他怀里,却十分用力地回抱住他,慌得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的视线从邱岘的肩头越过,落到地面上,那副冰棺里,孟春像是睡着了,肉身完好无损地躺在那里。 第100章   细究到底过了多久其实没什么意义,他们也不记得了,彼此在这段记忆和失忆中究竟度过多少个岁月,昼夜不必分得那么清,糊涂时痛苦还要少些。   邱岘只觉得自己把冰棺一点一点挖出来的时候是在挖自己的尸体,把腐烂的,灰败的,一点点从身体上挖开,丢弃,保存下好的那一份,擦去灰尘,再捧上最发光的一部分。   陆柯词喊他的时候他才又活了过来。   才感受到了手有多疼,看见了手指流了多少血。   “把这个打开,你和肉身融合就行了,”邱岘又用力搂了下陆柯词才放开他,又去挖冰棺,语气急促,“你知不知道要怎么融合?”   陆柯词还蹲在那里,看着邱岘的手没有说话。   “可能会晕厥一段时间,你离开这具肉身太久了,融合回去有点难度,不知道多久才会醒,”邱岘的语调忽然平稳下来了,甚至十分冷静地分析起了陆柯词和肉身融合之后的事,“等你晕过去,我带你离开这里,然后去找你师父,他们有能力护好……”   他说着,抬手去开那冰棺,手指托在盖子下方往上用力,抬了几次都没能抬起来,邱岘无力地垂下手,盯着冰棺里的孟春发愣。   “对不起,”他说,“我有点冷静不下来。”   陆柯词还是没说话,他的视线没有再往冰棺上移分毫,只是一直盯着邱岘的手看。   那滴血落到土壤里,瞬间消失不见,邱岘扭头看着陆柯词,嘴唇张开几次又合上,说不出真正想说的话。   “你现在什么都想起来了,”陆柯词轻声说,“对不对?”   邱岘勉强从喉咙里憋出一个嗯字。   陆柯词的视线挪到冰棺上,从他的视角瞥到孟春那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半张脸,犹豫了会儿,开口道:“那你恨我吗?”   他已经知道自己做错了,不管怎么样都不应该封印邱岘的记忆。应该好好谈谈,就像他们在沙漠时那样,来一场面对面的离别,再伤感也好过猛地抽去一切,让他陷入一种迷茫又没有退路的阶段。   但知道做错了,说对不起了,不代表能抹平一切,这几千年在他们之间是沟壑,不是一句对不起就能填上的。   邱岘没有明说恨不恨,他手指曲了下,说:“你当时想过没有,我其实可以陪你去死。”   “可是,”陆柯词的声音又小了几分,“可,可是,我不想你死啊。”   他不等邱岘回话,又说:“如果你是我,你会让我陪你去死吗?”   邱岘不说话了。   陆柯词说得对,如果他当时处于孟春的角度,一定不会拉着对方去死,但……   陆柯词伸手过去,指尖相触的时候打乱了邱岘的思路。他替他把手上的伤治好,又抬起手去推冰棺。   其实冰棺盖得没那么严实,只是邱岘没力气,推那么半天都没能推开。陆柯词站起来,手轻轻搭在孟春的手腕上,整个魂魄开始一点一点地散开,往肉身里灌去,邱岘没有看他,直到整个魂魄都快散开的时候都没有抬起眼。   陆柯词的意识逐渐涣散了,他感觉自己正在涌入一个最适合自己的地方,身上的冷得到缓解,手钏逐渐脱落,回到肉身上,他的视线也迷蒙起来,恍惚间似乎有谁抓住了自己的手,他回过头看,只看见邱岘的手搭在了冰棺的边缘。   “对不起,”陆柯词轻声说,“……这真的是,很不好很不好的事。”   说完,一阵刺眼的光将魂魄裹住,陆柯词闭上眼睛,魂魄被肉身吸了回去,不知道要融合多久,不知道多久之后他才会醒来。   邱岘撑在冰棺旁,看着脸色逐渐恢复红润起来的陆柯词,他还穿着孟春那一身装扮,头发齐了腰,魂魄归位后干枯的发质才稍稍好了些。   “少主……”荒灵们扒拉在草丛边,不敢随意靠近,但又觉得邱岘的脸色实在不好看,嘴唇都白了,“少主,要不要我们帮忙?”   “……嗯。”邱岘点点头,和他们说,“和我一起,把陆柯词抬到上游去吧。”   “好哦,”荒灵们很乖地点点头,一溜烟儿地从草丛里跑出来,它们个子小,但数量多,抬起陆柯词也没有多费力,“少主你要不要我们帮忙扶一下?”   邱岘摇摇头,不再说一句话了。   他从冰棺旁站起来,渡过河面,往上游走,身后是荒灵扛着冰棺,无声地走在后头。   荒灵本是最吵闹的,小孩子脾气,安静不了一刻钟,但从下游走回上游,直到孟婆惊呼了声:“少主?!”的时候,那群荒灵都没有发出一声声音。   邱岘撑着身子走到孟婆的小棚边,靠着柱子道:“把陆柯词送回人界,亲手交到他师父手上。”   孟婆怔愣着点点头,瞥见那冰棺时有再多的疑问也问不出口,她把邱岘扶到桌子旁让他坐下,又倒了茶,打发荒灵回去时瞥了眼冰棺里的人。   是陆柯词,又不像陆柯词。   马面9号和牛头12号闻讯赶来,进了轮回司的门就开始吵:“少主!炙停失踪好久了,你有没有见过……我靠!少主!”   邱岘彻底晕过去前耳畔都是马面9号吵吵闹闹的声音,还有牛头12号吼他小声些的反而比他更大声的声音,交织在一起,扰得邱岘头疼得厉害。   他晕过去了,却残留着一丝意识到魂域里,看见魂域角落那个缝隙裂开的速度终于止住,又看见天空上挂着的亮满了六个角的双星鉴,心中百感交集。   “陆柯词,”邱岘凑到六芒星边上,轻声喊,“……孟春?阿枧,醒了没有?”   那头没有一点儿回音。   六芒星的中央依旧是紧闭的,邱岘没有办法穿过它到陆柯词的识海去。   他昏昏沉沉的,像在浮云上打了个盹,眨眼间又掉到冥界去,身上时冷时热的,难受得很。   邱岘长长地叹了口气,不睡了,独自在魂域里游荡着,寻不到一点出路。   魂域里黑得吓人,长时间被六芒星的白光照亮,邱岘有些想不起来以前魂域里漆黑一片时是什么场景了,没有六芒星的时候,他是怎么看清周围一切的?   邱岘的手指轻轻地点了两下,鬼使神差地游荡到魂域那个伤口的边缘,没敢落下去,远远地看着,只觉得那里空得吓人,分明是他的魂域,空出来的那一块却像是延伸到一个未知的领域一样,吓人得很。   等陆柯词醒了吧。   等陆柯词醒了,再叫他来这里种上花。   邱岘想着,抬起头看六芒星。   只是不知道星星什么时候才能打开了。 第101章   陆柯词感觉自己飞起来了,整个身子轻飘飘的,有谁扯着他身体,要把他扯成融进风里的线,止不住地往上飘。   眼前的光一阵一阵地闪过,刺得他睁不开眼,身体里有什么被糅合又扯开,不痛,但累得很,眼皮睁不开,那些朝他袭来的光都变成熏暖的红,覆在眼皮上,逼得他想抬起胳膊遮挡。   “孟春。”   有谁在喊他。   “孟春?”   陆柯词试探着睁开了眼睛,被强光晃了太久,睁开眼过了好一会儿视觉才恢复,紧接着被周围的环境震得说不出话来,手指蜷起来,指甲抠进肉里却没有一丝痛感。   地上有绕在上头的一片清凉的雾,陆柯词的手撑在地上,视线所及之处都是白色的房屋――这里是天启界。   “孟春,”句芒从后方缓缓走到他的身前,低头看着他,眼底的情绪十分复杂,他见陆柯词久久回不过神,便蹲下来拍了拍他,“还没清醒过来?”   陆柯词被他拍得回过神,下意识地一哆嗦,怔愣地望着面前的人:“句……句芒?”   “嗯,”句芒应了一声,“你身体里可有不适?”   “……没有,”陆柯词试着攥了攥拳,又说了句没有,有些混乱的大脑才彻底醒过神来,“我为什么会在这里?邱岘呢?天道分明说过天启界封了,不能出入……”   陆柯词说着,站了起来,往后退了两步,手虚握一下,白色的油纸伞出现在他手中,再抬眼时眼中溢满了杀气,二话不说冲着他打过去。   句芒啧了声,打个响指,陆柯词手中的伞瞬间消散开来,变成无数根杂草掉落,跌到地面上那层轻飘飘的雾里。   “我不是幻象,”句芒说完这句,顿了顿,“你也的确在天启界。”   “可是天启界被封了,”陆柯词又攥了下拳头,伞已经无法出现在他手中,这让他确信了面前的人是句芒――只有句芒能以这样的方式压制他的法术,“我怎么会上来?”   他这会儿可能更想问,我该怎么下去?   句芒看透了他的想法,站起来从头解释:“天地六界,除了鬼族不能投胎外,其他五界皆有入世之法。”   世是尘世,仙族,妖族和魔族修炼入世,死后投胎从头再来,人族最简单的,他们本就生于世间,唯独神族不同,他们不能投胎,却能通过沉睡的方式让意识体沉入世间,附身于早就准备好的肉身之上,以一个普通人的样貌在世间生活。   一旦出了什么意外,肉身死亡,意识体从肉体抽离,天启界便会自动回收神族的意识,让意识回到天启内,让神族的梦清醒过来。   天启界内,古神是不被允许入世的,所以能这样以意识入世的只有古神座下的神君,而陆柯词此时便是意识体,大概是天启认为陆柯词是做梦入世的神族之一,这会儿顺手把他收回来了。   “你的魂魄正在和肉身融合,意识不稳也是常事,”句芒看着他,“估计融合完毕后你就能回去了。”   “啊。”陆柯词应了一声,他清了清嗓子,往前走了步,句芒身上的气息还是和从前一样的,毕竟是创造他的古神,身上的气息总能让他感受到安心,“仲春呢?”   说完又愣了下:“天启界到底发生了什么?”   “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句芒拍拍他的肩,“找个地儿坐着说?”   陆柯词点点头应了下来。   句芒带他去了仲春的房间,推开门,屋内的摆设和以前一模一样,屏风后头那张桌子上还放着一本未合上的书。   孟春就曾经在这里抄写过太多的书,尽管一句都没往脑子里记,但偶尔撒撒娇,仲春也不会真的逼着他写太多。   “坐,”句芒随手拉开一张椅子,“我想想怎么说。”   “嗯。”陆柯词很是认真地点了点头,“想怎么说怎么说。”   句芒扯了下嘴角,像是笑了,陆柯词却觉得他的笑疲倦得很,便换了个话题:“无垠菩提是你的法器?”   “不是,”句芒说,“我只是在上面的镜子里投放了我的神力,就那么一小撮,托白虎带下去的,只有接触到你的神力了,它才会从镜子里出来。”   “你怎么会知道我一定会对着菩提树用神力?”陆柯词疑惑地看着他,“如果我不用的话……”   “猜的,”句芒倒了杯茶,和陆柯词说你这时候是意识体,不能吃东西,又说,“我虽不能下界,但也看到了许多你的经历。知你这趟去,万事凶险,我总得送点儿保险的过去。”   陆柯词抿抿唇,听懂了句芒的话,想问除了无垠菩提的镜子里人界是不是还有你的法力?想问你都不能下界了,把法力私自带下去会不会有什么影响,思来想去,只说了句:“我当年违抗天道,对你们有没有影响?”   这句话现在问出来有些迟了,但陆柯词看着这空荡荡的大殿和静得恐怖的天启界,脑内忽然升起一个奇怪又恐怖的想法。   “你们如今不能下界了,是不是……”陆柯词咽了口口水,“是不是,因为我?”   句芒叹了口气:“当然不是。”   陆柯词这才将一颗心揣回了原本的位置,又看着他:“那是为什么?”   “……神族难控,”句芒想了想,说,“你违抗天道救人族只是一个开端,天道信守与你的约定,撤了洪水,却觉得神族难控,便对我们多了个心眼。”   陆柯词的手指交握在一起,没说话。   “后来……仲冬,你还记得吗?就是你之前参加过婚礼的,玄冥座下那神族,”句芒将音量压低了些,“他娶的那妖族女子是鸣蛇那一族的公主。”   陆柯词想了下,鸣蛇,是尹烛师叔的同族。   “你被埋苦宏石下后不久,鸣蛇族长不满天帝暴政,带领全族与天庭开战,最后战败,”句芒轻声说着那段久远,对于陆柯词来说十分陌生的记忆,“天帝――就是与你们斗争的那个天帝,南陋,他天性多疑,鸣蛇战败后他不许世间再有一只鸣蛇,便叫了四方神兽将所有的鸣蛇压于昆仑山下,那几日连天启界内都能听到鸣蛇的惨叫声。”   那时尹烛还是个蛋,被一位仙君从四方神君手下偷走的事另说,陆柯词更好奇四方神兽怎么会听从南陋的差遣。   四方神兽和句芒他们一样,由天地创造,怎么会去听命于一个小小天帝?   句芒瞥了他一眼,像是把陆柯词的思维都读干净了似的:“南陋之前那一任的天帝,偷了白虎他们的魄珠,逼迫他们帮忙镇守天界。”   “啊。”陆柯词应了一声。天帝这玩意儿的贪得无厌还真是代代相传。   “与仲冬结亲的那位鸣蛇族的公主也要被罚,仲冬便去给鸣蛇求情,”句芒捻了下手指,“南陋残暴,要他剔去神骨,到人界游历百世,才肯放过那些还活着的鸣蛇。”   也不算放过,从此除了仲冬的妻子外,每一只从昆仑出来的鸣蛇都只能再活三十年便去投胎,且每次只能出来一只,仲冬的妻子寻着他去了人界,再也没有回来。   早就盯着天启的天道在这时候出来,并非惩罚的意味,而是同句芒他们商量:“你们座下的神君是否太过于关注其他五界了?”   先是孟春以身救人,丢了大半条命,又是仲冬剔了神骨救鸣蛇,并非不能关注,而是神族力量太过强大,不能这样频繁的干扰本就会发生的事情。   人族起邪念,入邪修,被天道罚,水淹四方。   鸣蛇与天帝的战争,鸣蛇战败,战败方受罚,被天帝罚,压昆仑山下。   这两次都被两位不同的神族阻拦下来了,日后若是再出什么事,神族偏爱哪方便叫哪方免罚,那怎么行?不能叫神族起了这样的风气。   几番商讨,发觉天道还是带着惩罚的本意来的,只是没以往那么严重,他要所有神族都陷入沉睡,以意识体入世,不得再干扰其他五界的正常运作,其余神族倒没什么意见,他们没什么留恋的,去趟人世,不能用法力了而已,记忆又不会丢,权当去玩儿一场。   可等他们都沉睡之后,句芒他们才察觉到了不对。   他们每一个古神都创了三个神族,神力早已不如以前那般稳固,在这些神族醒来前,他们四位古神但凡有一个离开了天启,天启界便会崩塌,但那些神族听了他们的话,一睡便是数十个轮回,而神族醒时神力充沛,并未察觉到有什么异样。   期间神族在尘世的肉身死了,他们可以短暂的回到天启,聊上两句又立刻陷入沉睡,因着和天道的约定,非得睡到约定的时候了,这群神族才能再次醒来。   天启界并非被封,而是他们无人能下去,每日被来求他们下去帮忙的人烦得要死,干脆封了天启的界阶,祝融气急了,冲那些来求帮忙的人吼:“莫要来了!神族灭族了!”   此后神族灭族的消息便传开了。   陆柯词听得有些无语,句芒咬牙切齿道:“天道个挨千刀的,等我神力恢复好了,定要追着他打个三天三夜。”   “算我一个。”陆柯词也有些牙痒痒。   “算了,现在也下不去,说这些没意思,”句芒叹了口气,这时才将视线挪到陆柯词脸上,“我在天上看到了你们发生的一切,传音传不过去,也是心急得很。”   陆柯词在身前纠缠的手指松开了,伸过去轻轻捏了捏句芒的胳膊。   “谢谢,”陆柯词低声说,“如果不是你,我应该早就……”   句芒也不推辞,让他捏:“是该谢谢我。”   陆柯词笑了下,嘴角还没重新拉回来,他忽然感受到一阵没由来的心悸,紧接着从手指开始,整个身体都变得虚幻起来。   他要回去了。   肉身与魂魄融合完毕,召回意识回到体内便能醒来,但时间太仓促,他没能来得及与句芒说些怀旧的话,只谈了正事就要离去,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句芒可能真的在天启闷坏了,习得读心术似的,冲陆柯词说:“去吧,等你好了,我叫祝融开界阶,迎你回来。”   “句芒!”陆柯词感觉自己身体愈发轻了,连忙一把抓住他,“我……我从前说,我觉得我和你们不一样,不是这样的,不管怎么样,你们都,我,我很喜欢你们,喜欢你,喜欢仲春,季春,我……”   “赶紧去你的,”句芒扯着嘴角笑了笑,又柔声下来,嘱咐他,“孟春,解铃还须系铃人,邱岘的劫数在你身上,你得想个办法,给他渡过去,知道吗?”   陆柯词听了个半懂,却也是十分郑重地点了头。   下一刻,陆柯词消失在了天启之中,句芒望着再次空下来的大殿,起身,去将书桌上还未看完的书拿起来,放到了书架上去。   那是仲春的书,万一弄坏了他是要发脾气的。   句芒往书桌旁的椅子上一靠,闭目养神,思绪回到不久之前,仲春的意识体短暂地回到天启,句芒瞥了他一眼,冲他招招手:“来,交给你个任务。”   仲春没想到他们这么久没见面,张口就是交任务,皱着眉:“干什么?”   “我给你找了个猫又的肉身,在道士除鬼的系统里负责分发任务纸条,”句芒说着,手轻轻一攥,掌心出现一个小小的铃铛,“其中,会有陆柯词的任务纸条。”   仲春接过铃铛,没说话。   “你用这铃铛晃晃他,里头我施了法,能让他找不到路,晚些到任务地点,”句芒眼瞧仲春的身体又要透明,加快了语速,“切记,四月十四日那晚他的任务在二中,但不能让他早到,准时到也不行,得拦着他。”   “到早了会怎样?”仲春轻轻晃了晃铃铛,里头有绿色的光散出来,他连忙攥紧,不晃了。   “到早了?”句芒笑了下,“到早了,他可就遇不到他心心念念的阿岘了。” 第102章   邱岘感觉自己在魂域里飘荡太久了。   魂域里无法窥探知晓外界的时间,看不见白天黑夜,他在云端起伏,在空旷无一物的魂域里发呆,等六芒星的光有些刺眼时,他才回过神。   六芒星中央还是闭合的,听不到一丝声音。   邱岘的意识有些模糊,一会儿陷入沉睡一会儿因着身体上的伤痛清醒过来,最痛的时候意识甚至没有办法躲在魂域了,意识回归到肉体上,他睁开眼,孟婆正好端着药碗进来。   “少主,”孟婆轻轻喊了一声,“感觉怎么样?”   感觉不怎么样。   邱岘没说自己是被疼醒的,他胳膊撑着身子坐起来,盯着被子愣了会儿,才开口,声音哑得吐出来的字几乎都是气音:“陆柯词呢?”   孟婆把药碗端进来,放到桌上:“马面9号带他去师门了,已经交由他师父照料,少主不用太忧心。”   邱岘点点头,心口的疼一阵盖过一阵,连带着胃里都反酸,火灼似的盖在皮肤上,硬是深呼吸了好几次才缓过了想吐的劲儿,和孟婆说:“那我去找他。”   孟婆抿着唇没说话,只是把药端过来,要他喝下。   药汁煎得浓稠,黑乎乎的一碗,邱岘一饮而尽,一抹嘴翻身下床,孟婆的眼神直勾勾地看着他:“少主,炙停去哪了?”   邱岘的眼神暗了暗,抬眼看着孟婆:“他做了些事,被天道带走了。”   “坏事?”孟婆问。   邱岘嘴唇动了动,无法对炙停做出的事进行评判。   孟婆不再追问,她把药碗收好,唇抿得很紧,再要开口的时候邱岘打断了她:“等一切结束……结束后,我会告诉你们全部。”   孟婆垂下眼帘,应:“是。”   陆柯词已经晕过去了整整七天。   孟婆差人将他送回来的时候店里只有陆桓意与尹烛,俩人都吓了一跳,一边把陆柯词安顿好一边传信叫其他人都回来,一群人没想到肉身就这么被他们找到了,手忙脚乱地带着他回了师门,请师门内最好的药修来诊,看了半天,只说:“等他自己醒来罢。”   没有一个准确的天数,也没有解决的办法,只有等,只能等。   “体温,呼吸,心跳和体内的灵力运转都是正常的,”景栖跟在陆朴怀身后,慢悠悠地说,“不用太担心。”   后半句是:反正你们都是死不掉的人,他要融合个一百年你们也等得起,不必太过心急。   但他没说。   毕竟陆朴怀挺紧张的,瓜子都不嗑了,日夜坐在院子的小石桌边盯着陆柯词的房门看,景栖估计他连门口有几根草都数清楚了。   “我去地府看过了,”娄海从外头走进来,冲景栖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邱岘也晕着,现在都没醒。”   陆朴怀的眉头皱得更深:“他们俩是不是因为双星鉴……”   “不是,”娄海打断了他,“邱岘是法术消耗过多,加上魂域创伤,晕睡过去了。孟婆在给他调养,估计快醒了。”   陆朴怀这才松了口气似的,攥紧的手稍稍松了些,却依旧用指尖点在桌面上,不说话了。   陆柯词被他们带回师门已过去了七天,期间没有一点要醒来的迹象,又不能随意打扰,每日都是景栖或庄潮这俩走路动静小的进去检查陆柯词的身体,保证他没有出什么意外,其余人一律不准进,守在屋子外头,陆朴怀守得最多,时常一守便是一夜。   夜里常落雨,景栖也不管他愿不愿意,强行把陆朴怀塞隔壁屋里去,和他说:“我去守孟春,你睡觉。”   陆朴怀怔愣地看他,半晌才说:“修道之人不用睡觉。”   “睡觉,”景栖指着他,“有黑眼圈了。”   陆朴怀抿着唇没说话,景栖也不再看他,怕盯久了他突然提起以前的事儿来吵,干脆开了门,去了隔壁陆柯词的房间。   小心翼翼地推开门后发现庄潮也在里头,两个人交换一波眼神,庄潮退出去,景栖走到陆柯词的床边,手轻轻搭在他手腕上,试了脉,确定脉象平稳后给他盖好了被子。   雨拍在屋檐上,风把墙角的铃铛吹响,屋里却用法术隔绝开了所有的声音,景栖盯着地板上一粒黑点发愣,过了会儿,忽然抬起头,瞪向门边,下一刻门被人推开,邱岘站在门口愣了愣,抿着唇没出声。   景栖竖起食指在唇前叫他噤声,起身缓缓走出了房间,低声说:“什么时候醒的?”   “刚才,”邱岘的声音还是很哑,出地府前被孟婆灌了三碗药才出来,他往屋里看了眼:“他怎么样?”   “没事,等他醒来就好,”景栖小声说着,带上门,“手伸出来,我给你把下脉。”   邱岘抬起手,景栖瞥他一眼,发现他光是抬起手腕都累得大喘气,便把人拉到院子里的石凳上坐下,替他把脉,试了半天,说:“你该好好休养。”   不该乱跑。   鬼王的修为再怎么庞大,说到底也是向阴而生的灵体,不应该跑到人界来晒着太阳,更别说邱岘现在这个风一吹就能倒下去的体质,景栖把脉都怕把他捏碎了。   邱岘没说话,隔了会儿,他低声问:“你知不知道……”   “嗯?”景栖看着他。   邱岘下一句话没说完,天空中云海翻腾,直直向下坠落什么东西,一大团黑雾裹着什么朝这边奔袭而来,景栖眼中闪过些金色的光,飞身而起,在那玩意儿坠落之前拦了下来。   “孟春!”天道丝毫不理景栖,扯开嗓子嚷嚷,“找到你的肉身没?让我看看是不是和从前一样――出来打一架――!”   “别嚷嚷!”景栖冲他吼,“孟春还没醒!”   “啊?还没醒啊?”天道转过头看他,“……没意思,那我回去了。”   景栖十分无语地看着他,啧了声,他听见陆朴怀房间里有了些动静,估计是被天道这一嗓子吼醒了。   “等等,”邱岘轻声说,“问你些事。”   天道正准备飞回天上,一扭头看着邱岘,想想飘到他对面,那一双猩红的眼睛和邱岘对视着,令人十分不快。   “什么事?”天道问,“我回答了有什么好处?”   “等孟春醒了我叫他陪你打架,”邱岘说得很慢,“行不行?”   天道想了想,点点头:“行吧,你要问什么?”   “你是天道,知晓世间万事因果缘由,我问你,”邱岘说到这里的时候顿了顿,手指不自然地抽动了下,他又开始觉得身上在疼,五脏六腑翻涌着被火灼,疼痛感顺着血液淌便全身,头皮都收紧,他缓了缓,才道,“鬼族入妄,入魔之时,有没有什么异样?”   景栖愣了愣,抬眼看着他。   “异样肯定是有的,”天道悠闲地和他打太极,“你说哪方面?”   邱岘不想和他继续含糊下去,事到如今,说得再含蓄也没意思,他咳嗽两声,脸色愈发苍白:“我的魂域里,有赤色鬼影。”   话音刚落,周遭的花草树木忽然抽动起来,虚长出一大截又猛地退回去,土地里生出许多杂草,无风自动,左右摇摆着,不多时又完全退回了土壤里。   这突如其来的波动整个师门都有所察觉,第一反应便是往院子里出了什么事。陆朴怀拉开门走出来,不知道该不该在这时候打开陆柯词的房门,景栖也起身,快步走了过去,邱岘动作稍慢些――他连站起来都得撑着桌子,上山时是孟婆用了法术送他送来的。   “你自己心里清楚的事,”天道忽然压低了声音,对邱岘说,“不必再来问我。”   邱岘撑着桌子没说话。   清楚,自然是清楚的。   魂域里多出的那赤红色的鬼影他没有办法触碰到,远远地站在那里,时不时在整片魂域里游荡,搜寻着什么。   更多的时候鬼影会到那被挖出的伤口旁看,一看便是好几个小时,邱岘没有办法和他搭话,光是看着便满目刺痛。   这是他的妄,他的执念,从魂域里诞生的魔,他的伤恢复得这么慢的根本原因。   “直接开门进去啊!”天道已经到了陆柯词房门口,黑雾将门打了个粉碎,“等什么呢你们!”   “哎!”陆朴怀喊了声,没来得及阻止他,往屋里一看,陆柯词已经坐起来了。   他眼底还有些未消退的绿色,身上穿着千万年前的长袍,头发也长,整个人跟影视基地偷跑出来的一样,却没让人觉得违和,许是在场的几个人都见过他这幅样子,此时才觉得怀念与熟悉了。   陆柯词还没回过神,整个人的意识都在识海里飘飘荡荡,将识海扩充一次又一次,闯进屋里的几个人不约而同闭上嘴,不敢出声打扰他,只有天道跟到了自己家似的,散了周遭的黑雾,坐到椅子上去,给自己倒了杯茶,被苦得直咂舌。   邱岘缓缓到了屋里,往里走到陆柯词床边,坐下,定了定神,看着他眼底的那抹绿消退,陆柯词眨眨眼睛,意识逐渐回笼,他眼底逐渐印出邱岘的模样,还有些走神似的,视线聚焦得没那么清晰。   “孟春?”邱岘坐在床边,轻声喊他,“陆柯词,阿枧,醒醒……”   陆柯词又顿了一会儿,唇边忽然漾开一抹笑,他开口,声音哑得和邱岘一般:“……我好多名字哦。”   “啊,”邱岘看着他,“也没什么坏处。”   陆柯词晕乎乎的,手又攥了几次才恢复了点儿力气,但他不想下床,身上疲倦得厉害,眯缝着眼睛随时又要睡过去的模样,看的邱岘都有些犯困。   其余几个人自觉退了出去,只有天道没自觉,他是被景栖拉出去的。   “你又要睡吗?”邱岘问他,“要睡多久?”   “不睡了,”陆柯词摇摇头,“不让你等了。”   “……也没等多久。”邱岘说。   陆柯词打了个呵欠,抬手拭去眼底的泪水,用另一只手轻轻握住了邱岘的手腕,一些灵力顺着六芒星的印记涌进去,邱岘的脸色变得好些了,他才轻声说:“我回来了。”   邱岘没有说话。   “以后,”陆柯词的音调很轻,尾音上扬着,听得人莫名轻松――如果声音没那么哑的话,“以后,不让你等了。”   邱岘像是听见自己心底有什么东西,咔哒一声上了锁,魂域里游荡的那抹赤色无端涨大几分,他点点头,另一只手搭过来,覆住陆柯词的手,低声说:“嗯,好。” 第103章   邱岘其实并不知道自己的魔根从何而来。   鬼族凭执念入妄,妄境勾魔念,才会从魂域里生出魔根来,长出鬼影,覆盖本心,但邱岘的执念是什么?   或许是孟春,是陆柯词,但他现在已经找到他了,他还有什么不满到足以催生鬼影的?   真他妈搞笑。   邱岘想。   竟然连本人都找不到源头。   “我以为神族复生会是那种,天空一声巨响,”陆桓意听说陆柯词醒了,第一时间冲过来,见大伙都在外头,便没往里闯,“然后圣光啊金光啊全都落下来,跟圣诞树似的噼里啪啦就亮了,然后陆柯词醒过来,配两句特装逼的台词……”   “少看点动漫。”娄海说,“说白了他也就是魂魄离体,现在归体也没造成损伤,和睡了一觉再起来没多大区别。”   “他们现在在里面干什么?”陆桓意朝屋里瞥了眼,“喜极而泣抱头痛哭吗?”   “……没有,”娄海说完,有些不确定地说,“大概没有吧。”   反正没听到什么哭声,从房间里退出来的时候陆柯词和邱岘的表情也算正常。   这会儿的陆柯词也的确没什么想哭的冲动。   他恢复了大半的经历,坐在床上往里挪了挪,拍拍床:“来。”   “矜持点儿,”邱岘坐着,没动,“大白天的。”   “你脸色好差,来躺会儿,”陆柯词抬眼看着他,“你在想什么?”   “啊。”邱岘说。   “嗯。”陆柯词板起脸,严肃认真地往里挪了一大截,重复道,“来躺会儿。”   邱岘叹了口气,嘴角却勾起,慢条斯理地躺下去,动作因着身体的疼痛有些僵硬,但好歹是躺了下来。   “我融合的时候,见到句芒了,”陆柯词也在他旁边躺下来,一开始没动,说完这句之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慢慢往邱岘那边挪,“他和我说神族没事,大家都没事,等我恢复了,他开界阶迎我回去。”   邱岘捏了下自己的手指,望着天花板怔了会儿,问:“你要回去啊。”   陆柯词也怔了会儿,忽然撑起半个身子,瞪着邱岘:“你不和我一起吗?我以为你要和我一起去。”   “……啊,”邱岘还是捏着自己的手指,力度一次比一次大,“我……”   “去吧去吧,”陆柯词说,“等你的伤好些了就去,当陪我回去一次,可以吗?”   没什么不可以的。   只是邱岘不知道自己的伤什么时候才能好一些。   魂域里的鬼影只会让他的伤愈发严重,他找不到执念在哪便无法根除,伤好不了,迟早会被拖死。   拖死的时候会不会影响到陆柯词?   ……双星鉴是他魂魄里的契约,其中一方死了,对他肯定有害。   邱岘拧着眉毛想了会儿,还没开口,陆柯词忽然道:“你说什么?”   “嗯?”邱岘看着他,“我什么都没说。”   “是吗?我听到识海里有声音,”陆柯词的眼神有些迷茫,他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耳朵,“很轻,像在我耳朵旁边吹一样,但是我听不清是什么。”   邱岘没说话,手慢慢抓紧了身下的床单,他分了缕意识到魂域里去,那赤色的鬼影已经漂浮起来,正凑在双星鉴旁,白色的星星被染红了一个角,鬼影似乎察觉到了邱岘,扭头过来,没有五官的脸逐渐扭曲,变成一条条红色的线,四散开来――“邱岘?”   邱岘定了定神,掌心全是汗,他抬眼看着陆柯词,说:“怎么了?”   陆柯词躺了回去,这次正大光明地和他肩膀蹭着肩膀,手臂挨着手臂了:“我们回山上看看吧。”   他说,等我们找完句芒回来就去之前那座山上看看,现在会不会被人类拿去开发什么别墅,什么度假山庄,没有以前那令人忘返的景了?   从山上回来你继续当你的鬼王,我要不要去地府帮你啊……不去了吧,我也看不懂你那些公文和信件……不不不,要去,要去吓马面9号一跳,他一定没想到我是个神族。   孟婆呢?孟婆年纪大,她知不知道我是神族?   邱岘听他碎碎念,脑海里昏昏沉沉的,困是不困,就是四肢和胸腔里莫名有股无名火在翻涌,陆柯词每说多一句无名火便汹涌一分。   那鬼影像是要霸占他身体里的每一滴血液,以怒火、烦躁与怨恨代替。邱岘睁开眼睛,深吸了口气侧过身把陆柯词捞进怀里,说:“闭嘴。”   陆柯词哦了一声,隔了会儿才说:“你好凶,你是不是想打架。”   邱岘啧了一声,还没开口,陆柯词又往他怀里拱了拱,说:“你现在是病人,我不和你打,等你好了……”   他顿了会儿,邱岘没出声,安心等着他的下文。   “等你好了我也不打,”陆柯词说,“我是最喜欢你的,打伤了还得治,治好了你嫌我烦我们又得打,不行,不能开启家暴这个头。”   邱岘顿了会儿,只觉得浑身的烦躁都褪去了,呼吸都顺畅。   “你打得过我吗?”邱岘乐了,“万一是我把你打伤了怎么办?”   “哦,”陆柯词说,“你要打伤我。”   “哪怕是点到即止也有收不住的时候啊,”邱岘的手轻轻按在他后脑勺上,捻着他的头发,“我说万一打伤了。”   “哦,”陆柯词重复道,“你要打伤我。”   “烦不烦。”邱岘说。   “你才烦,”陆柯词用脑袋在他胸前狠狠地蹭了一通,“你要打伤我。”   “你也说了你要打伤我。”邱岘试图和他讲道理。   陆柯词打翻了他的道理,坐起来一本正经地说:“可是我说的是不能打,不打就不会受伤。”   邱岘看着他,沉默半晌,喊了声:“陆柯词。”   “嗯。”陆柯词点点头。   “闭嘴。”邱岘话音刚落,自己先乐了。   陆柯词也笑,笑完了才说:“我要去拿点吃的,你要不要去?”   “去吧,”邱岘说,“总躺着也不行。”   陆柯词点点头,先下了床,把邱岘扶起来,又拉着他的手慢悠悠推开门。   四方神君都来了,庄潮和景栖躲在一棵树下不知道在说什么,陆桓意和尹烛也在,不大的院子里站了这么多人,看着还挺挤的。   天道坐在石凳上,散了周遭的黑雾,顶着一张娃娃脸瞥了他俩一眼,慢悠悠道:“哟,这么快就出来了,你俩是不是不行啊?”   “我操!”陆桓意扭头震惊地看着他,“你顶着个小屁孩儿的脸说什么呢!”   “本来就是嘛,”天道瘪瘪嘴,“我见过好多重聚的情人,哪对不是干柴烈火见面就烧上的,一整宿都不一定出得了门。”   陆柯词懒得理他,冲着一院落的人道:“我们要去吃饭,你们去不去?”   “去吧,”陆朴怀在景栖开口之前打断了他,“反正也没什么要事,日后慢慢讲也行。”   天道晃晃腿,特大声:“怎么日啊?”   院子里的人都沉默下来,没一个搭他的话。   最后玄武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指着天空说:“你看。”   天道仰起脸:“看什么?”   “看,看见那个太阳,了吗?”玄武拍他肩膀的力气忽然重了不少,铿锵有力道,“我日。”   一院子的人面无表情地走了出去,青龙靠在门框那儿长叹一口气,走过来在玄武脑袋上打了一下:“走了。”   玄武这才松开天道。   陆柯词可能是怕邱岘走着走着就没力气了,毕竟要从后山绕到前厅后厨去有一段距离,便用藤蔓编了个毯子,像童话故事里的毯子那样飞着,坐上去还挺舒服,不觉得硌。   如果陆柯词没像放风筝那样在底下牵根绳的话就更好了。   吃饭的时候邱岘看见他一直在碰自己的耳朵,耳垂下方最敏感的一小部分,他每碰一次邱岘便分一缕意识到魂域去,果然是鬼影正在碰双星鉴。   邱岘垂下眸子,等吃完饭了,才和陆柯词说:“我们现在就去看句芒吧。”   “嗯?”陆柯词看了他一眼,“好啊,那走吧。”   “就我们俩去,”邱岘说,“师父他们就……下次。”   陆柯词点点头,说好,没多问,邱岘却觉得奇怪,他为什么不多问?以前那个打破砂锅问到底的人突然关闭了问题制造,怪异得很,但他抬眼看过去时陆柯词的表情也没什么怪异的地方,抿抿唇还是不再多想了。   他这会儿对什么事都不能多想,但凡想深一点,鬼影散在他魂域里的那些赤色便会惹得他烦躁,控制不好自己的脾气,邱岘恍惚间想起许久以前,孟春神力失控那一次,自己守在山坡下也是这样的。   看着那些要来杀了孟春,说是为了拯救人界于水火之中的人,阿岘心底没由来地烦,火气翻涌,杀了多少妖和魔他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到最后他连头发丝里都是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要去天启得到人界的边缘,从界阶往上去,还得路过天庭,路途遥远,陆柯词干脆翻身坐上藤蔓做的毯子,和邱岘一起慢悠悠地在空中飘。   他们施了法术,寻常人看不见,陆柯词也不急,驱着毯子慢悠悠地飘,甚至去了野山林里摘了俩果子来吃,邱岘觉得好笑,躺在毯子上,闭着眼,任温和的风从他脸上吹过去。   过了许久,或许没过多久,他的意识有些模糊,但没睡着,隐约间感受到手腕被人拉起来,陆柯词又在往他的六芒星里渡灵力。   “没事的,”陆柯词小声说,“一切都结束了,会没事的。” 第104章   “你到底想干什么?”邱岘问他。   赤影在魂域里飘来荡去,丝毫不应他。   整片魂域都是空的,除了远处那条河什么都没有,不知道它在找什么,飘过的地方都留下刺眼的残影,邱岘走过去,想抓住它,它却在邱岘握上来的那一瞬间散开,如果有脸的话,视线应该是在邱岘脸上顿了两秒才挪开的。   它又往上,飞到六芒星旁,用手碰它的角,猩红的颜色染得白光浑浊,邱岘没有办法阻止他,只能看着他忽上忽下的飘,兜兜转转一大圈,还是到了六芒星的旁边。   邱岘的视线死死落在他身上,直到听到陆柯词在外头喊他了,他才将意识从魂域里抽出去,睁开眼看着他:“怎么了?”   “到天界的界阶了,”陆柯词正拽着他的衣角,仰头看着天空,“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先别睡。”   邱岘这会儿才反应过来,他在藤蔓毯子上睡着了,陆柯词怕他掉下去一直紧紧拽着他的衣角。   周遭云雾缭绕,这里是天界到天启的界阶,原本有着云雾一样的台阶此时空出一大截,仰望过去,天上只有一些漂浮的云,不知道应该如何上去。   “应该怎么上去?”陆柯词有些不解。   说好等他恢复祝融便来开界阶,迎他回去,这会儿他人都到门口了也不见界阶重开,怎么回去?硬闯吗?   “不知道,”邱岘坐在毯子上,半真半假地说,“不然你喊两声?”   陆柯词拧着眉顿了顿,邱岘正准备说开玩笑的,忽然见他抬起手拢在嘴边,喊:“句――芒――!”   他这一声喊得奇大,天庭空旷,这会儿都是他的回音。   住在界阶不远处的仙君已经拉开门,正探头出来看。   陆柯词还在喊:“开――门――啊――!”   “哎,”邱岘好笑地拉了他一下,“别喊,我逗你……”   话还没说完,界阶斜上方的云层忽然散开,金光笼罩,阶梯从空气中浮现而出,伴着一声挺陌生的男音:“别喊了,赶紧上来!”   “是祝融,”陆柯词回头看着邱岘,笃定道,“祝融来给我们开门了。”   “啊,”邱岘站起来,看着陆柯词的脸还觉得好笑,“……你他妈真喊啊。”   祝融也真敢应啊。   一点儿神族的逼格都没有,跟兜家串院似的,嚎俩嗓子就开门了。   那边开门的仙君还特别震惊,指着结界道:“天启界开!神族没有灭亡!”   “是啊,”陆柯词忽视了那边的吵嚷,莫名其妙地看着邱岘,“不是你让我喊的吗?”   “赶紧上去,”邱岘乐着推了他一把,“待会儿那些仙君都跑过来了。”   陆柯词哦了一声,没让邱岘下来,牵着藤蔓毯下头那根绳子,叫邱岘抓紧,自己直接从界阶上飞起来,他动作极快,邱岘只觉得自己在毯子上疯狂后仰几次后周遭的环境就变了。   界阶关闭,周围自然没了把守,陆柯词轻松进了天启界,只觉得浑身都畅快,眼睛都清晰了几分似的,他左顾右盼地,没找到祝融,估摸着是给他们开完门就回去了,祝融脾气暴且急,不太可能在这里等着他们。   “我们先去找句芒。”陆柯词回头和毯子上的邱岘说。   “哦,”邱岘点点头,“我能不能先……”   下来。   我他妈能不能先下来。   邱岘话还没说完,陆柯词就拽着毯子走了,邱岘整个人往后一仰,又好笑又无奈。   从界阶到春神殿,陆柯词对这段路太熟了,总觉得闭着眼睛都能走过去,他带着邱岘走到那边的时候句芒正在一棵柳树下写字,陆柯词冲他喊:“句芒!”   顿了顿又觉得久违了,说不出口似的:“……我回来了!”   “嗯,”句芒把笔一放,瞥他一眼,乐了,“哟,还牵个风筝回来的?”   “哦,快下来快下来,”陆柯词也乐了,转身把邱岘从毯子上扶下来,又赶忙拉了个椅子给他坐,小声问,“有没有不舒服?”   “嘶,”句芒倒抽了口气,看向邱岘,“怀了?”   “……怀了,”邱岘一脸认真地点头,“争取三年抱俩。”   “没怀!”陆柯词也拉过一张椅子坐下,“都是男的,怀不上。”   句芒乐着摇摇头,把桌上的字收起来,陆柯词瞥了眼,上面写着“仲春成猫已三年有余,未被阉,实乃无趣……”   “对了,”句芒将字折好压在书下,“我带你们去看看那些已经睡着的神族吧,总是许久没见了,见见他们的睡相也挺有意思的。”   他说是看看睡相,眼底却闪过玩味的神情,像是觉得好玩儿极了,陆柯词和他待久了,精准捕捉到他的表情,立刻应道:“去!”   句芒大笑起来,道:“那就走。”   说完又看向邱岘:“要不要我扶你到毯子上去?”   “……我自己能走,”邱岘梗得不想说话,对方是古神,也不好直接翻白眼,邱岘憋了半天,勉强说了句,“谢谢。”   陆柯词一直站在旁边傻乐,不知道在乐什么。   可能就是挺高兴的吧,回到了最开始……也不算最开始,但的确是他呆得最久的地方,那种浑身上下都放松下来的感觉很舒服,和在陆朴怀身边时是不一样的舒服。   邱岘终归没陆柯词感情那么深,但也有些怀念,看着这空旷的天启界也有些感慨。   以前天启界人也不多,但不会像现在这样,所到之处一片寂静,无端生出些荒凉来。   荒凉。   他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用这个词来形容天启界这群神族。   陆柯词又抬手碰了碰耳后,没太在意,打了个响指把毯子变没后就凑在邱岘身边,和句芒你一言我一句地说着什么,不多时就要动身,去看看那些陷入沉睡的神族。   “你后悔吗?”声音骤然从魂域里响起,邱岘屏住呼吸,往旁看了眼,确认陆柯词在和句芒对话,没有注意到自己后分了缕意识,潜入魂域,那抹赤影甚至长出了五官。   和自己一模一样。   邱岘烦躁地盯着他,看他从星星旁飘下来,说:“你后悔吗?”   “后悔什么?”邱岘问他。   赤影偏了偏头,说:“不应该是这样的。”   邱岘听不懂他在说什么,想打也打不得,一是在魂域内,二是他近一年都不能再用法术,烦得要死。   “我给你一个机会,”赤影说,“我带你回去,杀了淮玉,杀了南陋。”   魂域内的景象竟然变了起来,回到南陋死的时候,回到淮玉死的时候,邱岘发现自己的表情是无法遮掩的畅快。   天空上掉下两具尸体,一具摔断了脖子,四肢以很扭曲的姿态摆放着,血淌个不停,是南陋;另一具的眼睛还睁着,眼球悬在眼眶边要掉不掉,尸体被恶心的黑虫霸占,肌肉抽动,是淮玉。   “我们回到以前,杀了他们,”赤影低声道,“便不用等那么久了。”   没有恶人,就不会有遗憾。   不会错过,不会有孟春以身抗天道,他也不会死,孟春更不会神力失控,他们不会就这样错过几千年。   ……可也不太对。   如今南陋和淮玉已经死了,陆柯词在他身边,双星鉴六个角全亮,如果是因为这个,自己不应该有这么大的执念入妄入魔。   邱岘抬眼看向赤影:“你究竟想说什么?”   “杀了孟春,”赤影往前走了两步,指尖点在邱岘胸口,笑着说,“让他重新躺回冰棺里,你去哪里都能带着他。”   “不用担心他又在什么地方做出出格的事情,不用害怕他什么时候又遭遇到什么不好的变故,”赤影说,“你永远带着他,同根生,同穴死。”   邱岘不说话,赤影便越来越近,它的身型逐渐明朗,魂域伤口处底部的红影涨大几分,它道:“我就是你,我最明白你怕什么。失而复得,得而复失,你们永远无法团聚,但你只要和我相融,一切都不一样。”   “我们回到淮玉盯上你们,第一次失败后,那个时候我们就把孟春杀死,让他躺在冰棺里――我就是你,”它又说了一次,“我知道,看到他躺在冰棺里时,你是最心安的时候。”   “一派胡言,”邱岘说完,可能是觉得太文明了,又补上一句,“放你妈的狗屁。”   赤影顿了顿,怔愣着看他。   “我寻他数千年,就为了穿越回去杀了他?”邱岘长叹了口气,掌心内蓄起一团黑气,他不再听庄潮的劝,此时只想杀了这赤影,“胡说八道……我心底竟就养了这么个怪东西。”   邱岘往前踏了一步,周身杀气骤然而起,心中那份烦躁终于在赤影不停的叨逼叨下到达了顶端,赤影却往后退一步,说:“我就是你。”   “我不是你,”邱岘抬手,那团黑气中有着细小的怨灵,触碰者不管是神还是魔,通通会被啃食殆尽,邱岘喃喃道,“永远也不可能是你……”   手腕被人猛地攥住,邱岘瞪大眼睛回过神,他哪在什么魂域里蓄了法力,他的手掌对准了前方的陆柯词,再迟一秒他的法力就打出去了。   “你入妄了。”句芒低声道。   “……”邱岘张开嘴猛喘了几口气,才勉强应了声,“嗯。”   “为何入妄?”句芒侧脸瞥了他一眼。   “不知道,”邱岘定了定神,“正是因为不知道,才想着早些上天启,问您些问题。”   句芒看着他,眼神沉静:“说。”   “双星鉴如今点亮了六个角,我们早已相通――虽然现在六芒星中央的通道不知为何关闭了,但是,”邱岘顿了顿,看见陆柯词走得更远了些,才继续道,“如果我真的入魔,双星鉴会不会对他有害?”   句芒没说话。   他们已经到了句芒安放仲春和季春的地方,很恶趣味的摆上了许多大红大紫的花,陆柯词一边看一边乐,说等他们俩醒来一定会骂句芒的。   “如果我说,会,”句芒说,“你会怎么做?”   “去掉双星鉴,”邱岘答得毫不犹豫,“他受了很多苦,不必再跟着我……”   话没说完,句芒很突兀地笑出了声。   邱岘瞥他一眼,抿抿唇没说话。   他感觉句芒一点儿也不严肃,从以前到现在,就没见句芒严肃过,一直都是个吊儿郎当的样子。   现在,此时此刻,这种很严肃的情景下,他居然也能笑得出声。   ……是不是缺心眼儿啊。   “哎,我跟你说,”句芒勾了下邱岘的肩,“你俩不亏是同根生的,你入魔了不担心自己,反而担心对他有没有什么危害,以前他失控了,前几天还传信问我双星鉴会不会伤害到你。”   邱岘愣了愣,没能说得出话。   “如果我说有,你要是入魔了,第一秒他就能嘎嘣一下死过去,”句芒还是笑着,眼底却多了几分认真的神情,“你是不是现在就去拿苦宏石,收了双星鉴,从此再也不见他?”   邱岘没说话,他看着陆柯词在季春和仲春旁边撒了好多花,喉咙里像是堵了什么异物一样不上不下,难受得紧。   对,他们是一样的。   如今他站到了陆柯词的角度来思考当年那个问题,陆柯词也说过,如果你是我,你会让我死掉吗?   答案是不会,邱岘此时也证明了,当然不会。   魂域里忽然轻快了许多,像一层蒙在玻璃上的油星被蹭干净了,整个魂域变得干净透亮,只剩下赤影还站在魂域最中间。   “可是我不明白,为什么要……封印我的记忆,”邱岘垂下眸子,低声说,“如果不封印记忆,我不会那么迷茫,再要找他时也没有那么……”   “你当时已经入魔了。”句芒道,“你不光杀了来除孟春的人,山脚下那些村民也都死于你手。”   邱岘一顿,忽然想起来那年山脚下血流成河,不光是妖魔的血,还有人族的血,还有鬼族来劝他,被他束在树干上,活活晒死,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一抬头,眼前哪还有什么句芒与陆柯词,周遭是那座熟悉的山,耳畔是人与妖魔的惨叫,鬼族灰飞烟灭时燃起的大火,赤影自大火内走来,说:“我带你去看。”   “看什么?”邱岘开口,声音哑得不成调。   “看看没有遗憾,会是什么样子。”赤影说,“你不想看吗?”   周围的景色开始后退,被拉成线条般扯开,扯到末尾,回到了那棵种在冥界的树前。   没有小土坑,树没有被挖走,阿岘住在木屋里,等孟春化了人型,两个人自小一起长大,乐呵呵地逛遍了冥界每一个角落。   仲春来找到孟春,说是神族,要带回去养,孟春不肯,硬是把阿岘带上了,句芒觉得好玩儿,甚至在天启界弄了个产死气的棚子让他修炼,仲春板着脸说这是违规的!是违规的!句芒捂着耳朵说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他们又在天启活下来,没有被淮玉算计,孟春没有遇到婆婆,对人族没有那么多多余的感情与怜悯,他们又参加了仲冬的婚宴,回来时,孟春拉着他说,我也想和你这样。   阿岘问他,想哪样?   孟春说,我也有个魂契,送你好不好?不能说不要,不能说不好,那我送你了,你收着。   阿岘笑他强买强卖,到最后还是成了亲。   没有后来的转世,魂魄分离,没有陆柯词,没有与四方神君、景栖等人的相遇,他们一直生活在天启,游六界,看山海之中奇珍异兽,看人族逐渐造出些有趣的玩意儿。   这是赤影给他看的,没有任何遗憾的世界。   “我们只要动用一些穿越时光的法术,”赤影凑到他耳边,轻声说,“回去杀了淮玉,就能拥有这样的世界。”   邱岘却想,没错,就是这个。   他的执念就是这个。   并非是什么完美的世界,没有遗憾的世界。   他的执念竟然是当初说出口,孟春却没有听到的那句:“如果我偏要呢?”   这双星鉴,如果我偏要呢?   所以在赤影给他看的世界里,孟春二话不说极其不讲道理极其生硬地把双星鉴硬塞了过来。   他那时候就看透了,孟春会因为各种事考虑不到他自己,只能有他来考虑,考虑如何将孟春身心魂都收到身边,像在冥界时那样相依相偎地伴着。   一句未得到回答的问句引人入妄,他心心念念,要孟春身心不算,还要魂都与他紧贴,永生永世分离不开。后来他本神志不清,杀了太多人,孟春偏偏在这时候抽走了双星鉴,魔根这才深种,化出个赤影来。   是他贪心,一句实现过的愿望都能埋在心底,双星鉴被抽走,他再度想起来时,总以为没多在乎,陆柯词和他道歉,他也觉得自己没多在意。   但魔根种于此,是他这辈子想起来双星鉴曾经被抽走过时的痛,带着对孟春封印他记忆的不解一起,坠到深渊里,泥泞地里摔打。   双星鉴,黑白双星,就算被苦宏石抽走了,还是在他魂魄里留下了烙印,是他太想要,太迫不及待迎接孟春的魂,陆柯词在忘川里捡到苦宏石时他的魂域里才会那么迫不及待地亮起星星,迫不及待得星星的颜色都调了个。   ……竟然是为了这种事。   邱岘也是此时此刻才想明白,他觉得赤影,他自己入妄后生出的魔影都没明白执念究竟藏在何处,要不然也不会一次又一次地说什么穿越回去。   看到了表象,看不到内涵啊。   好他妈一个没有内涵的魔影。   赤影察觉到他的表情不对,往后退了一步:“你不信我,可我就是你,我知道你最想要――”   “你知道个屁,”邱岘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可闭嘴吧你。”   赤影还要说什么,邱岘却将视线投向了远方,山下狂奔而来的一个人。   是陆柯词。   这里应该是我的妄境,我幻想出来的地方,他怎么会在这里?   从双星鉴过来的?可双星鉴不是关了吗?   “邱!岘!”陆柯词一边跑一边喊,“不跟他走!”   邱岘勾唇一笑,跃起来绕开赤影往山下飞去,赤影还想拉他,一瞬间整个影子都炸开,赤红色的一片,唯独眼珠还在不可置信地看着邱岘:“……不,不可能,你分明已经入妄……”   “入妄是我入的,妄境是我创的,就连你也不过是我迷茫时的一部分,”邱岘踏在一根树枝上,随手折了树枝朝他丢去,树枝如剑般穿透了他的胸口,“你反而想控制我?几个菜啊喝成这样?”   “邱岘!”陆柯词已经跑到了邱岘面前,大喘着气,一把抓住邱岘,“听,听我说,这里都是假的,这里是幻境,跟我出去,我……”   他话没说完,一只手轻轻拽住了邱岘的衣角,邱岘疑惑地回过头,孟春站在他的身后。   完蛋玩意儿。   邱岘瞥了眼被树枝定在原地,仍不死心创出一个孟春的赤影。   陆柯词却像是明白了什么,邱岘从他眼底读出了理解两个字,无端感受到一种被抓奸的感觉。   “你跟我出去,他是假的,”陆柯词说,“我才是孟春,我才是陆柯词,你醒过来,我就在你身边。”   “一直不离开?”邱岘忽然说了句。   “不离开,”陆柯词说得很坚定,“没有什么能分开我们。”   邱岘笑了,他把衣角从那个孟春手里拽出来,揽着陆柯词的肩,吻下去前,轻声和他说:“你知不知道我找你的那几千年做过很多个这样的梦?”   陆柯词被他吻得喘不过气,本来就不怎么舒畅的呼吸更加急促,憋得他脖子都红了,还要问:“什么梦?”   邱岘摇摇头不说了。   那几千年里,他找不到孟春的踪迹,凭着埋入苦宏石之前的一面之缘吊着记忆,无数次的梦到孟春,孟春和他说,醒来吧,醒来就能看见我。   几千年下来,到了陆柯词这里竟然也不换句台词。   真是非常调皮。   邱岘越想越觉得好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眨眼滚到唇边,和他说:“我要醒了。”   陆柯词很认真地点头:“好。”   “你要在我身边待着,”邱岘的手指在他嘴唇上按了两下,意识忽然有些模糊,坚持着把话说完,“不然我就……抽你……”   幻境塌陷,将赤影埋在里头,邱岘感觉自己漂起来了,在魂域里找不到一个落点,也看不清太多的东西。   只有陆柯词稳当当地站在地面,凑到那处被挖空的伤口边去,响指一打,伤口旁生出许多花来。   花瓣填补住空缺,邱岘的身体终于不痛了,一丁点儿的痛楚都不再滋生,他看见陆柯词松了口气,一屁股坐在地上,隔了会儿又揉揉屁股,坐痛了。   再睁眼视线里有个毛绒绒的脑袋,趴在他胸口,邱岘支起脑袋往下看,看见他还闭着眼,眉毛皱在一起,五官都拧巴了。   “……陆柯词?”邱岘轻声喊。   怀里的人却没什么反应,邱岘顿了顿,仰头看着天花板,一字一顿道:“我抽你了啊?”   陆柯词的眉毛皱得更紧了,他睫毛扇动两下,最后睁开眼睛,盯着邱岘的脸愣了几秒后眼眶忽然有些发红。   邱岘看着他笑,他也笑,还扯着嘴角笑着说:“你看,没事了,没什么能把我们分开,你醒了,我在你身边。”   邱岘听他说完,更想笑,也确实笑出来了――他感觉自己很久没有这样笑过。   从记忆回到脑子里开始,他的笑都是硬扯出来的,扯得脸皮疼,明明没过多久却觉得过了几千年那么难熬。   也难怪,他在几天里把他孤寂的几千年都度过了,现在他要把他几千年的估计都拴在他身上,生生世世的,再也不分离。   “陆柯词。”邱岘揉了揉他的脑袋,又在他耳朵上捏了两下。   “嗯?”陆柯词抬眼看着他,觉得不够似的,又把脑袋支起来,一双眼睛盯着邱岘看。   邱岘和他对视半天,最后用很轻的声音说了句:“……我爱你。” 第105章   陆柯词从来没想过能从邱岘嘴里听见爱这个字。   他们的感情太复杂了,硬生生挤入太多人的欲望和争纷中,而他自身也觉得对不起邱岘,当初不该那么果断让他失忆,再问问句芒,问问别的神,或许有更好的方法阻止他入魔也说不定,但他硬走了极端,把邱岘囫囵塞进岁月里。   所以他说这些都是很不好的事,也从未想过邱岘想起这些很不好的事了,还能对他说出“爱”这个字来。   这个字很沉。   陆柯词想。   沉得他不知道做什么反应,定下心神的时候邱岘已经把他的脑袋推开坐起来了。   “你是怎么进我魂域的?”邱岘问,没有再继续考虑刚才的话题。   “从,”陆柯词开口,发现声音哑得厉害,连忙清了清嗓子,“从星星进去的啊。”   “星星不是合上了吗?”邱岘瞥了他一眼,他这会儿身上挺轻快的,有种回光返照般的活力,甚至想出去跑两圈,“我试过很多次都不能穿过去。”   “我这边的没有闭上,”陆柯词也坐起来,但没看他,“双星鉴,两颗星星都是入口和出口,不是关上一边另一边也会关上的。”   邱岘想了想:“那你是不是听到了很多我说的话?”   “一点点,”陆柯词掐着手指尖,说,“就这么一点点。”   一点点个屁。   双星鉴跟个信号满格的接收站似的,平时情绪激动点儿都有感应,邱岘在妄境,还有入妄境之前心里想的嘴上说的估计都被陆柯词听了个清清楚楚。   或许在更早之前。   邱岘下了床,环视一圈儿,发现这是在天启界时陆柯词的房间,里头干干净净的,一草一木都护得相当完好,后来陆柯词搬到木屋里去,这里竟然还为他留着。   “句芒发现你入妄就叫我过来,”陆柯词努力给他复述刚才发生的事情,“我想去魂域里看着你,就……”   邱岘随手拿起一个小玩意儿,抛了下,挑眉看着陆柯词:“句芒发现的?”   “嗯?”陆柯词不解地看着他。   “我以为你早就知道了呢,”邱岘扯了个笑出来,“时时刻刻盯着我,在我入妄的第一时间直接去识海把我揪出来。”   陆柯词怔愣着看了他一会儿,没说话,邱岘把手里那东西放下,看着他:“你是什么时候知道我会入妄的?”   说完顿了会儿,接上一句:“撒谎抽你。”   “……找到冰棺的时候,”陆柯词说得很小声,像又做错事了似的,“你那时候的表情很像……以前在山上我失控的时候,之前我就怕你再入魔,所以找师父他们问过了,我不能帮你什么,入妄的事,只能你自己想通。”   “你不能帮我什么,”邱岘重复了一次,“但是你还是来了。”   “嗯。”陆柯词这次很用力地应了一声,没下文了。   他有些紧张地看着邱岘,生怕他又有什么地方想不开的独自纠结上了,但他没有。   邱岘甚至连一个眼神都没再给陆柯词,自顾自地往外走,陆柯词赶忙跟上去,抓住他的手,有点儿慌张地想要开口,第一个音刚出口便顿住了,邱岘在笑。   跟三年抱俩似的笑得非常愉悦,手被陆柯词抓住了也不挣,反握住他的,一步一步往外走。   陆柯词在天启的屋子外头也有个大院子,邱岘拉着陆柯词往外走了有一段距离,陆柯词才小心翼翼地问他:“你笑什么?”   “笑都不行啊?”邱岘瞥他一眼,“孟春君,管挺宽啊。”   陆柯词颇为含蓄地翻了个白眼,瘪瘪嘴不说话了。   句芒就在外头的亭子里等他们,看那架势像又在写什么,这次没让陆柯词看到,他听到脚步声的那一瞬间便把纸收起来,道:“醒了?”   “嗯,”邱岘点点头,收起笑,“给您添麻烦了。”   “不麻烦不麻烦,我也没干什么,”句芒摆摆手,“入妄事大,寻常人一句达不到的承诺积攒久了都会成为心魔,更别说你俩的事儿了,我看着都心烦。”   邱岘扯了扯嘴角没出声。   “行了,既然除了魔影便没事儿了,你俩安心在这儿住着,想回去的时候和祝融说一声,让他开界阶放你俩下去,”句芒长舒一口气,手指在桌上点了点,笔墨纸砚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他起身,袖口还有一点墨,“玩儿去吧。”   “你当时说,解铃还须系铃人,”陆柯词见他要走,连忙说了句,“还说他的劫数在我身上,是什么意思?我什么也没做,为什么……”   句芒看他一眼,道:“你自己琢磨琢磨?”   “我琢磨不出来。”陆柯词摇摇头。   “那你使劲儿琢磨琢磨,”句芒说,“我当年在天启,闲着没事儿算卦算到他命里的劫数都与你有关,太多了,我也不方便告诉你是哪一件。”   说完他瞥了眼邱岘,见他脸色不错,四肢也不像刚来天启时那样无力,想了想笑了:“再说,你俩现在跟连体娃娃似的,还怕有什么铃是解不开的?”   “以防万一,”陆柯词一本正经道,“不能再出任何一件事了。”   句芒乐个没完,说:“你年纪不大考虑得挺深,未来之事谁说得准?万一你俩因为三年抱不上俩吵了一架甚至打了一架,这怎么说?这也算个劫数,说不准的。”   “那……”陆柯词还要说什么,识海里传来嘘的一声,他瞥了眼邱岘,注意力瞬间转移,“你那边的星星开了!”   “……是啊,”邱岘有些无奈,“你来我这儿修魂域的时候不就应该发现了么?不然你是怎么穿回去的?”   魂域里的六芒星不打开,陆柯词那边永远是单线程,过来之后无法回去,但陆柯词当时可能是有点儿慌,没注意到这一点。   邱岘看着他的表情逐渐欣喜起来,像双星鉴相通便万事妥当了似的,终于不再纠结什么劫数,笑嘻嘻地和句芒说别的去了。   其实还是做了点儿什么的。   邱岘想。   最后赤影做出的那个孟春太过逼真,如果不是陆柯词就在他面前,他可能真的没那么轻松就走出妄境。   但万事之后嘛,哪来什么如果。   陆柯词就是除去如果,必定的那一个。   他们在天启界住了挺久,期间听前来拜访祝融的朱雀顺道提了两句,当年把孟春从苦宏石下带走的人已经找到了,是淮空。   淮空早早发现了淮玉的计谋,不能举报自己妹妹,只能阻止,终究是失败了。   不久后他发现她要去偷孟春的尸体与魂魄,便早她一步,将肉身与魂魄一块儿带出来,想葬到忘川下游去,以苦宏石压制神力不让他被神族发现,又用从淮玉那儿偷来的一颗五行石压住冰棺,木灵隐秘,足以遮挡其余人前来寻孟春的踪迹,他不能将自己妹妹做的坏事说出去,也不能让她就这样错下去。   但无奈,路途中孟春的魂魄还是被淮玉用法器勾了去,带给南陋,南陋以此登上天帝之位,但手中攥着神族魂魄终究怕引来天启界那一群人的追杀,他想了个法子,以四方神君的魄珠为阵,将神魂死死压迫在里头。   四方神君的魄珠被南陋握在手中,自然只能为他所用,心中早有不满与恨意,最后恨意在他罚娄海剔去仙骨,到人界轮回时到达了顶峰。   但也因此,让四方神君找到了反杀南陋的机会。娄海去轮回,得了人身,神魂覆在白虎剑上,竟不再受魄珠掌控,一剑杀了南陋,放出四颗魄珠,中间还落下一个小小的魂。   那便是陆柯词。   “当时我们没想到魄珠中间还压了个你,”朱雀顿了顿,换了个说辞,“还压了个你的魂魄,谁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师父没和我说过这个,”陆柯词皱皱眉,“然后呢?”   “然后我们察觉到南陋有魂魄逃脱,便去追捕他,”朱雀说,“你的魂魄当时被魄珠压了太久,很难再成型,陆朴怀护了你五十年才将你护出形态,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瞒着地府那边的人给你投了个胎,你便有了肉身。”   说到这里,朱雀顿了顿,像是觉得好笑:“他其实一开始没想当你师父,他不会带小孩儿,说怕把你养死。本来是要将你塞给娄海的,但你小时候嫌娄海太凶,记不住事,偏偏记着跟在陆朴怀身后走,他便只能带你回去养了。”   陆柯词皱着眉,不知道该不该笑,表情挺凝重的。   朱雀又说了些他小时候的事才离开,他飞走,尾巴尖儿上燃出漂亮的火光,陆柯词盯着那火光看了很久,忽然长长叹了口气。   “怎么?”邱岘侧过脸看他。   “想师父了。”陆柯词吸了吸鼻子。   “那回去吧,”邱岘好笑地拍拍他,“去和句芒大人说一声。”   “我们回去了句芒怎么办,”陆柯词又吸了吸鼻子,“他跟个孤寡老人似的。”   “又不是不能回来了,想回来的时候再到界阶上喊两嗓子嘛,”邱岘笑着说,“迟早把祝融大人喊得下来打我俩一顿。”   陆柯词想了想,乐了。   他们去给句芒告别,又叫祝融开界阶,祝融是个暴脾气,衣服穿得松松垮垮地走出来,施法开了界阶,和他们说下次回来别瞎嚷嚷。   陆柯词和邱岘沿着界阶往下走,每走一步身后的界阶便消失一层,快到天庭的时候,陆柯词忽然问:“你要不要去看淮空?”   邱岘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凝固,他往旁看了看,界阶旁边是重兵把守,淮空现在应该在天牢,在天庭另一个边界的地方,如果他说想去,陆柯词一定会跟着他去。   但他只犹豫了这一瞬,便摇摇头:“不去了。”   陆柯词点点头,不再多问。   他们俩又往下走,走到人界,陆柯词又把自己的藤蔓毯变出来,俩人坐在上头,一路飞回了猫咖。   靠得越近越有恍若隔世的感觉,邱岘瞥了眼猫咖二楼朝外的那个窗户,想,不久以前来这里都还是需要翻窗户的关系,现在就能直接走大门了。   这是质的飞越。 第106章   回去之后要处理的事儿挺多的。   淮空被抓,冥界与地府暂时进入了同步休息的状态,不至于乱成一团,但挺久没鬼王坐镇的幽州地府几乎是在邱岘落地的一瞬间就派人把他给喊了回去。   轮回司太久没开,那些被孟婆灌了汤强行压制的游魂已经有变成怨魂的预兆了,必须早点儿送去投胎,屯了太久的文件没看,还有各地鬼王发来的书信得回,忙得邱岘恨不得把自己掰成两半用。   大战之后就是工作,一点儿休息时间和感慨时间都没留,早知道就在句芒那儿多呆几天了。   邱岘一边回着信一边想。   但要真让他感慨一下这次的事他还真感慨不出什么来。   人在其中,挑不出细枝末节来注意,坏的是他们被迫卷入太多时间中,错过了太久,好的是他们拥有彼此的现在,此时此刻以及将来。   陆柯词到猫咖后则是倒头睡了三天三夜,睡得陆朴怀以为他又出什么事儿了,悄摸打开门进来往房间里贴了好多符才退出去。   “我醒的时候还以为我死了,一房间都是符,”陆柯词在识海里和邱岘说,“师父他们正打算把我超度。”   邱岘这会儿还在地府处理公务,抽空回了句:“师父其实挺逗的。”   “大概吧。”陆柯词说完,把面前的汤喝得干干净净,和邱岘说了句:“我去洗碗啦。”便将那一小缕意识从识海里抽了出来。   吃过午饭后猫咖才开始营业,陆柯词洗完碗出来店门已经开了,陆桓意抱着猫握在柜台里,尹烛应该又变成了小蛇窝在陆桓意兜里,陆朴怀不知道干嘛去了,一大早就没看见人,叶潜自那次事件之后身体里的怨气被逼出,不再招鬼,没过多久便搬出了猫咖。   店里的猫还是以前那样,懒洋洋地叫,懒洋洋地打呵欠,陆柯词站在楼梯口,只觉得恍惚间像是有只三花从他脚边蹭过去,他定了定神,哪有什么三花。   肩膀忽然被什么人拍了下,他还没回过头便察觉到了那人身上有阴气。   阴气。   不是邱岘,也不是地府那群人。   陆柯词身上一僵,眼神瞬间凛冽起来,他一把拽下手腕上的伞,瞬间让它变成原型,二话不说冲着身后那人打了过去。   伞如利刃,削铁如泥,那人躲闪不及,眼瞧着要被伞打到,陆朴怀不知道从哪窜出来,嚷了声:“别别别动手!”   陆柯词停住手,啧了声,看着那被师父拉到一边的人:“他身上有阴气。”   “有阴气的人多了,你以前不也见过挺多个么?”陆朴怀示意他把伞收起来,扭头问那人,“没事吧?”   “没事,”那人拍拍胸口,长舒一口气,冲陆柯词说,“你好,我是本市特别调查小组的副组长,我姓萧。”   “……哦。”陆柯词点点头。   “叫萧渡水。”萧渡水完全不尴尬也不失礼貌地说完了自己的名字,继续道,“前段时间发现你们这里发生过一起恶灵袭击事件,我来进行调查,希望你能配合……”   他话还没说完,陆朴怀直接推着他的肩膀走了:“发什么神经,我们这儿不记入你们小组的调查,不是早就登记过了么?”   “事儿太大了,冥王都因为你们这儿的事被逮了,我不得来做个表面工作啊?”萧渡水说话时眯缝了下眼睛,像在笑,“不然怎么回去和我们组长交差呢?”   “哎,组长都叫上了,”陆桓意乐了声,“你又和宴叔叔吵架啦?”   “什么叫又,”萧渡水往吧台前面一坐,“年纪轻轻用词一点也不准确。”   陆柯词不认识什么萧渡水,也不知道什么组长什么宴叔叔,便不听他们说话了。他拎了拎手里的伞,将它缩小了重新挂回手腕上,抬眼时发现陆朴怀正在看他。   “嗯?”陆柯词歪了歪脑袋。   “没什么,”陆朴怀说完这句,顿了会儿才补上后一句,“……没事了,你不用那么紧张。”   “嗯,”陆柯词低头瞥了两眼手腕上的伞,长吸一口气,“我知道没事,我不紧张。”   没事了,他们处理完了所有以前的事情,恢复了记忆,已经不会有人再害他们了。   没事了没事了。   陆柯词点点头,像是为了肯定自己想的没错似的,点得十分郑重。   他这会儿在猫咖里也没什么事,店里的猫不怎么亲他,他自己一个人窝在小飘窗那儿没意思,便回了屋,躺在床上,让意识沉进识海,穿到了邱岘的魂域里。   魂域黑得一如既往,也十分空旷,陆柯词缓缓落到地面上,往角落瞥了眼,他先前给邱岘修补魂域时又在这里种了花,这会儿花快开了,很淡的颜色簇拥到一起,被绿叶衬得很好看。   他盯着看了片刻,便开始在魂域里走动起来,左顾右盼的,不知道在找什么。   鬼知道他在找什么。   但鬼族不知道。   邱岘在半空中看着陆柯词很认真地将魂域里每一寸土地都检查完了,甚至将角落里那一大堆花扒拉开,就差没亲自趴地上瞅两眼了。   找什么呢这是。   邱岘叹了口气,落到地上拍了拍他:“我说你。”   陆柯词被他拍得一哆嗦:“哎!”   “找什么呢?”邱岘把他拉起来,“我魂域里有什么?”   陆柯词顿了顿,看样子像是不知道怎么开口,于是邱岘又加上一句:“撒谎抽你。”   “……你打不过我。”陆柯词小声说。   “来,打一架,”邱岘指了指他,“你来地府还是我去猫咖?”   “不打,”陆柯词扯了扯嘴角,“……其实也没什么。”   “嗯。”邱岘点点头,在等他的下一句。   但他的下一句像是卡壳儿了,半天都说不出来,这会儿他情绪也没多激动,邱岘感受不到他是在害怕还是在别的什么。   不应该是害怕。   他还有什么怕的?   邱岘想了想,刚想和他说不想说就算了没关系的时候,陆柯词盯着他看半天,说:“你感觉怎么样?”   “啊?我?”邱岘愣了下,“我挺好的,就地府文件太多了写得手有点儿酸。”   “……哦,”陆柯词点点头,隔了会儿叹口气,说,“其实我有点怀疑,魔根没有清完。”   邱岘看着他,没说话。   “双星鉴是长在魂魄上的,它会关闭肯定是因为魂魄出了什么岔子或者是我们两个之间,”陆柯词停了会儿才继续说,“我们两个之间不喜欢了,才会关闭。但是我觉得不可能。”   “什么不可能?”邱岘问。   “我觉得你肯定是喜欢我的,我也喜欢你,所以不会因为我们两个的心意关闭,”陆柯词说这句的时候倒是很流畅,“是因为你的魔根,白色的星星才会关闭。”   “现在不是开着嘛,”邱岘笑了笑,“没事的。”   “……不是,”陆柯词皱起眉,“你还记不记得,我们以前成亲的时候,那天晚上,点亮第六个角以后,识海和魂域合并了。”   双星鉴将他们的识海和魂域扯到一起,孟春也是因为只有半个魂魄的识海无法和魂域融合,神魂才彻底失控。   邱岘被他点醒才反应过来,他们早就点亮了第六个角,为什么他们的识海和魂域依旧分隔开来?   真的因为魔根未除净?   但邱岘感觉自己现在没什么歪着长的执念了,在陆柯词在魂域里找之前他就已经找过一次,没有什么魔根残留的迹象,可双星鉴依旧不肯合并,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陆柯词深吸了口气,往前走了一步,勾着邱岘的手指,小声说:“这些天我仔细想了想,感觉像在做梦一样。”   “我们真的处理完所有的事了吗?幕后的人会不会有残党,还有没有人要算计我们,”陆柯词说着,往邱岘身上一靠,“很累。”   “那就别想了,”邱岘抬手拍了拍他的背,“这些事……其实我也想过。”   陆柯词把脸埋在他胸前,含糊不清地应了一声。   “我还做过噩梦,梦见淮玉和南陋他们又复活了烦得很,”邱岘轻声说,“但是醒来之后想想,星星还在,你随时都能听到我的声音,就觉得……没什么。”   “有什么的,”陆柯词说,“好烦啊。”   邱岘也有点儿无奈,“是挺烦,但是就像句芒说的那样,劫数太多,不好说是哪一件,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而且如今冥界无主,天界被你师伯他们控着,剩下妖族魔族平和几千年了,还有什么事能落到我们头上?”   “人族呢?”陆柯词问,“万一人族……”   “不是吧?”邱岘挑了下眉,“你好歹也是个神,不会连人族都打不过吧?”   陆柯词顿了顿,轻声笑了起来。过了会儿,他把脸抬起,看着天空上六个角都十分明亮的星星,说:“但是星星没有合在一起,我一想到星星还没有合在一起就觉得,还有事情没有做完,还有人要暗算我们,很不踏实……你记不记得我一开始给你看的时候,星星是在靠在一起的?”   两颗六芒星靠在一起,散着自己的光,又融进对方的光。   邱岘当然记得,这可是他已经除去的执念缘由,没道理不记得,但他没说,想了想:“不然我们出去玩会儿,说不定开心了就合一块儿了。”   “去哪?”陆柯词视线垂下来,落到邱岘的脸上,“你以为星星是小孩子闹脾气吗,开心了就好了。”   “谁知道,”邱岘笑了笑,“万一就是闹脾气呢。” 第107章 完结。   邱岘从来都是个说走就走的行动派。   陆柯词还在思考他们到底去哪儿玩儿,邱岘已经翻窗进来,在他房间画好了一个小小的传送阵,抬眼见陆柯词在走神,也没打扰他,走过去揽着他的腰就把他往传送阵里带。   陆柯词回过神,看了看邱岘,又看了看脚底下的传送阵:“去哪?”说完看见还开着的窗户,乐了,“你又翻窗户。”   “惯犯,改不了了,”邱岘笑笑,“我们去以前那座山上,你不是说想去吗?”   “真的去啊?可是太久了,不知道山还在不在,”陆柯词在传送阵里站稳了,“而且也不知道具体地点,你认得方位?”   “认不得,”邱岘说着,从兜里摸出俩小纸人,“我就记得大概的位置,别的是它们去找的。”   那俩累趴了的小纸人平躺在邱岘掌心,纸片都软趴趴的,但邱岘把它们掏出来,它们见到陆柯词的那一瞬间立刻就支棱起来了,开开心心往陆柯词肩膀上一跃,坐得稳稳当当。   “别的呢?”陆柯词笑得很开心,“都放出来吧。”   邱岘看着小纸人,顿了顿,说:“传送阵波动太大,它们在外面容易受损。”这俩小纸人也是刚回来不久,邱岘还没来得及把它们收回去。   陆柯词还没反驳,邱岘继续说:“先收它们回去,这次辛苦它们了,找机会犒劳犒劳吧。”   小纸人坐在陆柯词肩膀上,一边坐一个,听邱岘这么说了有点儿不情不愿地往里挪了挪,抱着陆柯词的脖子贴贴,邱岘又说:“我要动粗了。”   陆柯词笑个没完,笑得肩膀都在抖,小纸人不情不愿地跳下来,走到邱岘脚边踢了踢他鞋,如果有嘴的话这会儿应该要冲着邱岘吐口水了。   邱岘把书摸出来,让小纸人回去,一抬头陆柯词还在笑,他翻了个白眼:“严肃点。”   “它们是我的木灵做出来,你的阴气养着的,传送阵波动再大也不会受损,”陆柯词笑着说,“你就是不想带它们,小气。”   邱岘没说话,把陆柯词往里拽了拽,俩人都站在传送阵中央了,他才笑了下:“哎,我跟你说,我挺想就这样,和你两个人一块儿去什么地方,没别人掺和的那种。”   “小气。”陆柯词还在说。   “闭嘴。”邱岘说,“好好儿一个人怎么偏偏长了张嘴啊。”   陆柯词不说了,但还是在笑。   邱岘是真的挺想和陆柯词两个人去什么地方的,不带别的人也不带别的鬼,连小纸人都别来掺和,就他们俩,没有后顾之忧说走就走,这种感觉会让他觉得很踏实。   踏实是个很生活化的词,邱岘觉得他和陆柯词跟生活沾不上边儿,怎么说也是刚挽救阻止了一件大事的人,突然和生活挂上钩挺突兀的。   但现在他们俩也没什么事情可以去干了。   俩人凑一块儿,没别人,朝着不为日后的事烦心这个目标努力,可能也许大概应该能算作生活的一部分吧,邱岘也不懂。   他发动传送阵,两个人落在先前小纸人探查好的地方,左顾右盼,看不出千年前的样子。   过了千年,这座山还在已经很神奇了。   这会儿天擦黑,陆柯词从树后探出个脑袋,看见山下的灯亮了,许多窗格子亮起来,窗边时不时晃过几个人影。   底下是个挺大的院子,养鸡场鱼塘什么都有,看样子被人开发成了农家乐,陆柯词他们所处的树林好像是农家乐盘下来的柿子林。   山不算高,就算让懒得跟什么似的的尹烛来爬也能一口气不喘地爬到山顶去,可能是被开发过后,也有可能是别的什么原因,反正没以前那么高了,树林也没有以前密集。   陆柯词原地蹦了蹦,又摸了摸树,仰起头,看着天空深吸了口气。   “操,”邱岘被他逗乐了,“品出来了么?和以前有什么区别?”   “没有,”陆柯词呲呲牙,“和以前不一样,又觉得和以前一样。”   他们在这里度过了一段还算愉快的时光,有很多好的回忆在这里,当然也有不好的,悲喜参半,但陆柯词还是挺想回来看看的。   环境,树木,甚至天空都和以前不一样,又和以前一样让人觉得放松,自在。   他不把话说全邱岘也懂他的意思,于是笑着拉着他往旁走:“我们绕出去,待会儿有人来以为我们是偷柿子的就难解释了。”   “不会吧,”陆柯词眨眨眼睛,“你怎么也是个鬼王,不会真的打不过人族吧?”   “打得过我就真去打?”邱岘回头瞥了他一眼,“到时候天庭那边派人来抓我,你是帮我还是帮他们?”   陆柯词没想到还有这个层面上的关系,梗了一下没说得出话。   肯定是要帮邱岘的,不管怎么说他都得站在邱岘那边。   但是为什么要打?   吃饱了撑的吗?   “说啊,”邱岘乐了,“你不是挺能说吗?”   “……不打了,”陆柯词晃晃他们牵在一起的手,“杀生不好,不要惹事,我们好好养老吧。”   邱岘听见那句养老笑了半天。   两个准备养老的人绕出柿子林,走到山另一头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   萤火虫活跃的时间也就刚好是这天黑后的两三个小时,陆柯词和邱岘找了个平坦点儿的地方一坐,旁边的树丛里立刻飞出几只萤火虫,陆柯词眯缝了下眼睛,看着光源越走越远,打了个响指,许多绿色的光团出现在他们身边。   “这里应该是木屋的位置,”邱岘往左看了看,“那边儿是你养木灵的地方。”   “嗯,”陆柯词顺着他的方向看过去,“你那时候不让我养。”   “不是不让你养,你伤都没好一天到晚就往树丛里钻,”邱岘回过头扫他一眼,“我总以为你要把你自己埋了。”   陆柯词扯扯嘴角,手指轻轻搭在地面,插进泥土里,没一会儿又拔出来,说:“我好久没这样了,怪怪的。”   邱岘笑着没说话。   说是来玩儿,但这片被开发成农家乐以后就没什么可玩儿的地方了,他俩身上这会儿都是摸不出钱的,不能直接住到农家乐去。山背后往下看还有一个村子,周围除了虫鸣没有别的声音。这会儿天黑了,他俩不能在山上玩儿点什么,动静大点儿都会被发觉。   就跟他们要在山上干什么特别重要的事情一样。   其实也没有。   只是回到这里了,邱岘和陆柯词同时有了“那段记忆是真的,而我们也真的走出来了”的实感。   “……哎!”   身后传来一声女声,陆柯词和邱岘同时回过头,借着光团的光看过去,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儿站在那里。   “你们是游客吗?”她有些警惕地问了句,“还是……”   陆柯词没说话,但他的手指很快速地戳了下邱岘,其中含义非常明显。   快编!   邱岘低着头含蓄地翻了个白眼,抬起头笑着冲女孩儿说:“我们是旅行的,顺道来山上看看风景。”   “哦,这样,”女孩儿点点头,可能最近来这里的游客挺多的,她没什么戒心,“大晚上的看什么风景啊?”   邱岘还没编好下一句,她又说:“这些光是什么?萤火虫?”   “啊,嗯。”陆柯词应了声,“萤火虫。”   “萤火虫不怕人啊?”女孩儿盯着光团,看样子是想碰一碰,但手动了半天也没抬起来,最后还是放弃了。   陆柯词赶忙趁着这个时候让光团飞远,做出萤火虫离去的假象,没了光源,三个人之间也陷入了很诡异的沉默。   过了会儿,女孩儿往前走了步,说:“我可以坐会儿吗?”   “嗯?”陆柯词说,“好。”   女孩儿这才坐了过来,离他们不近不远的位置。   “天黑了你不回家吗?”邱岘随口问了句。   “嗯……我是来玩儿的,我爸妈就在山下那农家乐里,”女孩儿像是笑了下,“高考完了嘛,他们说带我出来放松放松。”   “你刚那表情不怎么放松。”邱岘说。   “哎,这么明显吗?”女孩儿偏了偏头。   这时三个人都适应了黑暗,能透过星光看到对方很模糊的轮廓。   “就是,前几天……也不算前几天,这段时间吧,”女孩儿轻轻捏了捏自己的手指,“我一直在做一个梦,做同一个梦……挺吓人的,爸妈说我高考压力太大了,但是我觉得不是这样。”   邱岘和陆柯词都没应声,女孩儿也不觉得尴尬,她可能是憋太久了,人面对陌生人时总有奇怪的诉说欲:“就,那什么,你们相信……相信人有前世吗?”   “相信。”陆柯词答得很快。   “……啊,我以为信这个的女孩儿会比较多,”女孩儿笑了笑,声音忽然轻了不少,“我觉得我梦到的就是我的前世。”   邱岘轻轻地碰了碰陆柯词的手,两个人一起看过去,女孩儿身后竟然跟着一个漆黑的鬼影。   那是失了神志的厉鬼,压根儿没发现邱岘和陆柯词身上的法力比他高出多少倍,大概率是出来瞎晃悠,然后盯上同样出来瞎晃悠的女孩儿了。   陆柯词手指轻轻在地面点了下,厉鬼的脚下升出藤蔓,在它吼叫出声之前裹住它,收紧,团吧团吧团成了个巴掌大的球滚回了陆柯词手边。   “我看里梦到前世都是生死虐恋,再续前缘,”女孩儿叹了口气,“就我,高考期间梦了快半个月的带孩子。”   “……啊?”邱岘没想到是这么个展开,懵了下。   “带了个挺可爱的孩子,他很粘我,但是我才十八岁啦我不想当家长,”女孩儿有些苦恼,“他还管我喊婆婆,可能是我的孙子?不要啦我连阿姨都不想当。”   陆柯词听着听着,忽然坐直了,背挺得笔直,手也下意识地抓住了邱岘的。   “别的也没梦到什么了,这个梦一点儿也不恐怖,但是连着半个月梦到就很恐怖了,”女孩儿叹了口气,“你们明白那种感觉吗?”   “……嗯。”陆柯词应了声。   “我还梦到我住在一个木头房子里,角落里窝着一个黑影,我养的那小孩儿也在我临死前忽然长大……”女孩儿顿了顿,“但是在前几天这个梦突然消失了。”   “什么时候?”陆柯词问,“什么时候消失的?”   “大概……七八天前?”女孩儿说。   七八天前。   陆柯词神魂融合完毕,刚好醒来的那个时间点。   那段时间他的魂魄飘荡,吸取天地灵气进行最后的粘合,把旁人与他有关的记忆都唤醒了也说不定。   “应该是你的前世吧,”邱岘说,“人都会老的,你老了还有个挺可爱的孙子,不挺好?反正你孙子又不可能从梦里跑出来管你喊婆婆。”   女孩儿顿了顿,忽地笑起来:“还有这个解题方式啊,学到了学到了。”   “哎其实我就是没地儿说这个事,憋得慌,”女孩儿说着,站起来,“说出来好多啦,反正也不知道原因,至少我不会再做那个梦了……也挺好?我说不出是什么感觉。”   陆柯词忽然站起来,走到女孩儿旁边,递了个东西给她:“这个给你。”   “什么?”女孩儿接过来,摸出来是个草环,不大,戴在手上的,她笑了笑,“你还会编这个啊?谢谢你。”   “……嗯,”陆柯词干巴巴地应了声,“不用谢。”   女孩儿戴到了手上,陆柯词方才悄悄编进去的一丢丢神力也顺着手环融到女孩儿身体里。女孩儿看不见,无端觉得身上轻快了不少。   有什么东西闷着,震动了两声,女孩儿把手机摸出来,刚接通电话那头就传来了很大的吼声:“你去哪了!”   “……哎哟!我不是说了我上山溜达溜达吗?”女孩儿赶忙起身,“爸你别急啊我现在就回去!”   “天黑了都不回来,往哪儿溜达去了啊!”女孩儿爸爸还在吼,“我现在就来接你!”   “哎哎哎,”女孩儿迭声应,还没应完,电话挂断了,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和这两个陌生人聊天的感觉挺舒服的,不知不觉就聊久了点儿,“不好意思啊,我要回去了,还没问你们的名字……?”   “我叫阿枧,”陆柯词说着,指了指邱岘,“他叫阿岘。”   “哦,那我叫小枫,”女孩儿笑着说,“谢谢你们听我废话啊。”   “……不用谢,”陆柯词看着她往旁走过去,和她挥挥手,眼瞧着要走进后头那片有些陡的路了,陆柯词手一抬,那些绿色的光团又飞到了她的身边,女孩儿惊呼了一声,还没开口,陆柯词又说,“你爸爸凶你,但是,不要和他吵架,他是因为紧张你,怕你出事……”   “我知道的啦,他是因为爱我才担心我嘛,天黑了这么久不回去我也有错,”女孩儿笑了笑,没有再问光团的事情,“拜拜啦阿枧。”   “……啊。”陆柯词应了声。   这是他在这段时间里第三次听到爱这个字。   爱。   这个字在他的印象里很沉。   神偏爱世人,故以身抗洪,碎魂救鬼。陆柯词在句芒那儿玩儿的时候瞥到的这句话,写在一本书里,有些记录的意味在里头,一眼就知道是写他的,但陆柯词不知道怎么去形容看到“爱”这个字时候的感觉。   邱岘和他说爱的时候他也觉得沉,他觉得自己配不上这个字,邱岘诸多苦难都是他带来的,他拿什么去配?   但此时他又忽然想起了什么,扭头看着右方的一块平地,轻声说:“我们是在那里成的亲。”   “嗯。”邱岘下意识地应了声,反应过来后也没明白他的话题为什么突然跳到这儿了,“嗯?”   句芒给他们主持的婚宴。   无父无母,不拜高堂,天道不公,不拜天地。   他们的三拜,皆是拜彼此,谢相遇、相识、相知之恩,便是礼成,但此时此刻陆柯词有点儿想在相知的后面再加一个相爱。   自己醒悟得有点儿晚了,但好在不算太晚。   没有什么配不配,邱岘爱他,就是他最大的底气。   “好像是在那儿,”邱岘还看着那边,伸手指了下,“青龙和玄武就是在那儿打了好久又靠一块儿喝酒的是吧?还有鸟……景栖和朱雀也在那边……”   “那什么,”陆柯词打断了他,“……我爱你。”   “喝酒。”邱岘把自己的话说完了,扭头看着陆柯词。   陆柯词抬着脸和他对视,俩人硬是跟有仇似的互相瞪了两三分钟,最后陆柯词先怂了,挪开视线清了清嗓子:“……你为什么不说话?”   “啊,不是,”邱岘定了定神,“我没反应过来。”   “现在呢?”陆柯词重新抬起头看他。   邱岘往他面前靠了一步,抬手揽住他的腰,一点一点搂进了,呼吸缠上来,湿润地扑到脸上,嘴唇最后才贴到一起,舌尖顶到齿间,分不清是谁先缠上的谁,但在邱岘吻上来的那一刻陆柯词的手立刻伸到邱岘衣服里摸了一把。   识海和魂域的两颗星星同时挪动着靠近,邱岘听见魂域里那条死寂千年的河流淌起来,星河从陆柯词那边涌入魂域里,魂域漆黑的土地又把识海湖蓝色的地面染成黑色。   “等等,”陆柯词一把推开他,唇被吮得充血发红,“我们能不能先找张床?上次就没在床上,搞得我很像买不起床一样,地上真的很刺挠……”   邱岘被他这一句说乐了,搂着陆柯词,把脸埋在他肩窝里笑得肩膀都在抖。   “别笑了。”陆柯词面无表情地搂着他,“很破坏气氛。”   “我也是。”邱岘停下了笑,认真地说,“我也爱你。”   魂域角落里的那簇花开始疯狂地长,根茎四处蔓延,最后魂域的边缘开始颤抖,掉下数不清的屑,落进河里,被天空的星河照得发亮。   识海的边际一点点破碎,最后裂开一条巨大的缝,两颗星星互相挪动,最后背部相抵,在识海和魂域里绽出了刺眼的光,又和彼此的光融合到一起。 邱岘画了个传送阵,回到地府,回到自己的寝殿,一把把陆柯词丢到床上,还没压下去陆柯词便挺起身吻了过来,他看见陆柯词朝他伸出手,于是毫不犹豫地回握过去。 两只手紧握在一起,十指相扣按在陆柯词脑袋边上,陆柯词倒在船上,一只手被握着,另一只手伸进邱岘衣服里胡乱抓了两把,他们抱在一起,以一种亲密又迫切的姿势,吻得啧啧作响。 他们认识这么多年,做这样的事的经验竟然少得可怜,但情欲的事,一旦两个人的火都燃起来了,不抱成团灼得你死我活怎么停得下来。 邱岘挺起身,拽着陆柯词的衣服往上拽,陆柯词稍稍挺起腰,又撑着身子起来了些,衣服被丢到床下,不多时裤子也被他脱掉,又俯下身去吻陆柯词,他喜欢亲吻,不管做再多亲密的事情,接吻时带来的给予和托付感都是无法比拟的。 陆柯词的手在他腰上摸来摸去,又往下滑,拉开裤腰隔着内裤的布料轻覆在下体,轻轻揉按着,交叉相握的手和纠缠的唇舌不肯分开,寝殿摇曳的烛火变成滚烫的光,涌进身体里,变成无法排解的热,他们像拔去所有刀刃的前行者,终于不用再为了伤口默哀。 陆柯词看得到邱岘的眼神,从天启下来之后他就一幅看开了一切的样子,只有这时候才是克制和隐忍的,他加快的心跳和加重的呼吸,在内裤里半硬起来的东西都是因他而起。 邱岘的手在陆柯词前面揉了两把,指尖勾开内裤往里探,指腹轻轻扫过,往后摩挲过去,内裤被褪到脚踝,让它这样羞耻地挂着,邱岘探进去一个指节,又啧了声,将手指撤回来,探过身子去床头拿了盒东西。 “什么?”陆柯词低喘着,要坐起来看,邱岘把他按回去,说:“润滑。” “哪来的?”陆柯词的声音很低,带了点儿情欲的哑,他把胳膊压在眼睛上,闭上嘴深吸几口气,身体里有火在窜似的,他感觉从来没有这么强烈过,恨不得邱岘时时刻刻都和他贴在一起。 他这时候才发现手腕有些发烫,双星鉴所在的位置烫得他难受。 “……9号他们送来的,”邱岘说到这里,顿了会儿,扯着嘴角笑,“我和他们解释了一下这些天的去向,他们已经默认你是鬼后了,还送了一大堆别的玩意儿。” “别的玩意儿。”陆柯词慢吞吞地重复了一遍。 邱岘没再应他,挤了些润滑到掌心和指尖,探进来,后穴没什么抗拒便含住了他的指尖,一寸一寸地往里吞,陆柯词难耐地扭着腰,含糊不清地吐出几个音节,最后只说:“疼。” 邱岘又挤了些润滑出来,他的手腕发烫,那颗白色的六芒星浸透骨肉,蕴在血液里刺他,刺得他心尖搔痒,下面硬得生疼。他一边帮陆柯词撸一边等他适应,再慢慢进入第二根手指,被撑开的感觉又酸又胀,不是纯粹的痛,那种酸胀感让陆柯词坠落,任何一点抽插都引起数不清的颤栗。 “别弄了,别弄……”陆柯词终于把挂在脚踝的内裤甩掉,小腿勾住邱岘的腰,和他说,“先进来,你别磨了……” 邱岘倒抽了口气,将手指一点点撤出,跪坐在床上,又俯下身去毫无章法地舔舐啃咬,肩,胸,脖子都被他啃出刺眼的痕迹,陆柯词不耐烦地喘气,啧声连天:“你进不进来?不进来我来……” 他话没说完,便被邱岘抬起腿,架到肩膀上,整个人像是被他叠起来了,这个体位陆柯词能清晰地看见邱岘是怎么对准了他的穴,慢慢将穴口撑开,再将柱身狠狠挺进去的,细密的吻落在腿侧,陆柯词又一次把胳膊压到了眼睛上,快崩溃了似的喘。 腿和穴都被人打开的感觉让陆柯词发不出一点声音,腰部以下都不属于他了,只有难以言喻的快感还在冲袭大脑。 这更像是一个灵魂包裹另一个灵魂,不吞噬彼此的光又和谐共处的过程,邱岘等他适应才缓缓地抽送,他竟然出汗了,额头和发际那一圈儿烫得他说不出话,他看见陆柯词剧烈起伏的胸口,想俯身下去咬,刚一动,陆柯词又因为他而发出几声破碎得不成声的呻吟。 和前一次不太一样。 前一次的陆柯词是享受的,扩张的难耐忍过去之后他甚至主动要邱岘再弄弄,主动交流着怎么样更舒服,又半撒娇似的不肯坐着,这次陆柯词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邱岘心里一动,伸手将陆柯词的胳膊抓开,看见他眼眶通红,像哭,又不像哭,邱岘只能问他:“你怎么了?” 陆柯词伸出手,邱岘把他抱着坐起来,后穴还是插着,坐起来插得更深,顶到敏感的那一点,陆柯词差点儿坐不住,软着腰往邱岘身上靠。 “星星,”陆柯词把手腕贴在邱岘的掌心,轻声说,“很烫,在靠拢。” 邱岘没说话,他也能感觉到手腕上那灼得有些刺痛的纹印,他往陆柯词体内愈加深埋,沿着刚才那一处时而缓慢时而快速地顶,甬道夹着收紧,酸胀的快感如暴风骤雨般袭便全身。 陆柯词感觉邱岘是故意的,顶在那个地方,穴口火辣辣一片,情不自禁地抽搐,他忍不住推着邱岘的小腹,要起来:“不,不弄了……” 邱岘一把把他推回床上,仰躺着,又扶着阴茎插进去,感受他甬道的紧缩和包裹,感受他四肢都软下来,不能再推开他,浑身都是迎接和默许的态度,后穴更是热情地挤上来,被他捅开,抽插得润滑拍打成泡沫,发出黏腻胶着的水声。 房间内昏暗,那些烛火的光照不到每一个角落,他看见陆柯词闭着眼睛,被快感侵袭得浑身都是汗,嘴唇在轻轻颤动,邱岘停下来,仔细听时才知道陆柯词念的是他的名字。连四肢都跟着麻了一次似的,邱岘倒抽着气,和他抱在一起,抚弄他们连在一起的地方,他操得陆柯词不得不睁开眼睛,含糊着和他接吻,腰沾了不少透明的液体。 他往里顶弄,陆柯词的声音都无法完整地喊出来,断断续续的,更是撩人,他忽然扭头咬住枕套的一角,拍打在邱岘小腹的阴茎射出些精来,手有些慌乱地抓,邱岘伸手过去,将他的手按在枕边,两颗星星的纹印也在这个时候贴在了一起。 “邱岘……”陆柯词哑着声音喊他,邱岘含糊地应了声,却近乎失控般往他后穴里撞,撞到最深处,抽出一点又完全撞进去,他全然放松下来,任由一股热潮席卷全身,又射进陆柯词身体里。 “感受得到吗?”邱岘和他十指相扣,射完半软的阴茎埋在他身体里,低喘着说,“我爱你。” “感受得到,”陆柯词清了清嗓子,声音依旧沙哑,眼眶依旧通红――这次是因为哭,“因为我也爱你。”   两颗星星终于重新靠到一起,再也没有魂域和识海之分,双星鉴在他们的魂魄上建起一块广阔的土地,所有的痛苦与感动,执着和爱,不顾一切朝他们奔涌而来。   永远如此久远,他们永远陪在彼此身边。 第108章 凤凰血01   01   凤凰这玩意儿,三千年一涅,涅期间必须挑选长势正好梧桐林待着。   涅时一把火把梧桐林烧个精光,醒来开始种树。   由于涅期间极其危险,四方神兽会前去梧桐林外守护涅刚出来,十分虚弱的凤凰。   但是麒麟和饕餮俩完犊子的东西打个架能把梧桐林压垮是谁都没有想到的。   02   天地初开的时候世间的异兽只有他们几个,熟得很,别说打架了,打着打着突然上个床也不是没有的事儿,玄武和青龙就是这么搞到一块儿去的。   起先他们人型打架,四方神兽围在梧桐林外头叫好押注看谁能赢。   后来他们变了原型打架,小山一样高大的麒麟和饕餮互相撕咬起来,打上了火,不管不顾地滚来滚去地打,正好死死压在了那一大片梧桐林上,凤凰火在未涅完毕之前被熄灭,林子的灰烬中传出一声撕心裂肺的鸣叫,四方神兽目瞪口呆。   凤凰进梧桐林的时候是个人,出梧桐林的时候是个蛋。   “为啥是个蛋啊?!”青龙十分不解。   “这是重点吗!”朱雀吼了声,“凤凰火失控了!”   四方神兽望过去,凤凰蛋旁边的灰烬中又燃出许多凤凰火,那纯净的火焰朝着四周蔓去,人间又要遭殃。   03   句芒用了多少法力才让季春拿着玉瓶来熄灭凤凰火的事按下不表。   凤凰被压成个蛋这件事就足以震惊六界,毕竟是禽类始祖神兽,年纪比朱雀他们还大,突然回到幼时的模样,谁都想来瞅一眼小凤凰到底长啥样。   其中与凤凰一同诞生的龙君最先到了朱雀殿内。   他们再怎么说也是一起长大,好友变成了如此难堪的模样总会难过。   朱雀在旁边解释:“是麒麟与饕餮打架,压垮了梧桐林,当然我们也有责任……”朱雀没提他们当时在梧桐林三里开外的小河边烤鱼吃。   龙君望着那颗蛋。   龙君沉默了会儿。   龙君:“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小鸡崽子你也有今天!”   笑声震耳欲聋,绕梁三日,余音不绝。   04   蛋破了壳。   里面冒出一个明黄色的脑袋,眼睛都没睁开,毛湿哒哒地,冲着龙君的手就啄了过去。   龙君又沉默了会儿。   朱雀往后退了一步,捂住耳朵,龙君:“哈哈哈哈哈哈你是在吻我吗?一点儿都不疼哈哈哈哈哈哈哈你也有今天哈哈哈哈哈哈哈嗝儿……”   05   “龙君是个神经病,”朱雀抱着凤凰赶忙离去,到青龙殿和青龙说,“要不你把他杀了,篡个位吧,我看你挺适合当真龙的。”   青龙正在帮玄武补衣服,点点头,嗯嗯嗯是是是你说得对,然后一扭头看见朱雀怀里的小凤凰,愣了下:“哪儿来的鸡崽子?”   06   凤凰此番重生完全丢了以前的记忆。朱雀只当他失忆,暂时当个小孩儿带,反正他还不能化型,每天抱着走来走去也方便。   那天朱雀前去和祝融商讨事宜,把凤凰放在宫里,回来的时候看见白虎手里抓着一把大米,很认真地撒在了凤凰面前,爪子压着凤凰的脑袋往地上去。   “他现在虽然毛茸茸的长得像个鸡!”朱雀把青龙玄武和白虎都抓过来,指着凤凰冲他们吼,“但是你们不能真的当鸡那么喂他啊!”   三个人应了声,隔天朱雀看见青龙抓了一盒蚯蚓来喂凤凰。   06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   你永远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也永远阻止不了喂鸡的心。   07   约莫过了三百年,凤凰终于摆脱虚弱的状态化了人型,是个小娃娃的状态,背后的翅膀还不能很好地收回去,朱雀便给他改了衣服,让他能把那毛茸茸的翅膀露出来。   逐渐的也没人说他像鸡了,凤凰每天跟着朱雀跑来跑去,他没了以前的记忆,见朱雀和他穿的衣服差不多,又都是火性,便天生亲昵些。   他听见朱雀喊白虎娄海,有些不服气:“为什么只有他有名字?我们都叫种族的名字,只有他有自己的名字。”   娄海面无表情:“其实我也不是很想要这个名字。”   08   娄海的名字是朱雀起的。   据说是白虎出世那天,他们正拎着白虎的魄珠在海边溜达,白虎自魄珠内降世,朱雀看了看后面好高一栋楼,又看了看侧面好大一片海,决定了:“就叫你娄海吧。”   “那我呢?”凤凰板着脸说,“我不配拥有姓名吗?”   “啊这,”朱雀想了想,“真要我起啊?”   凤凰点点头。   于是朱雀看了看他后头的小翅膀,又看了看他十分好看的脸:“那就叫你……鸟人吧?”   来找凤凰的龙君刚走到门口,听见这句一扭头又走了出去:“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09   青龙和玄武也有名字。   朱雀起的。   一个小龙人一个叫蛇龟龟。   娄海,朱雀起名的巅峰。   10   凤凰歪着脑袋,也不知道喜不喜欢这个名字,但往后有人叫他鸟人他都会应。   朱雀还对自己起的这个名字贼满意,一手撸着白虎的毛一手撸着凤凰的绒毛,感觉自己的兽生十分圆满。   不久后凤凰能够把翅膀收起来了,学着朱雀穿一身红,天启与天庭都传鸟人是朱雀的私生子。   “鸟人的爹……”雨龙仙君蹲在云上给人界下雨,扭头冲旁边的雷公道,“他是叫鸟爹吗?”   雷公沉默了会儿:“……万一他是娘呢?”   雨龙仙君摇摇头:“鸟娘好拗口,你多念几遍。”   雷公:“鸟娘鸟娘鸟娘nianiania……”   电母捂住雷公的嘴:“好了,别念了,再念就烦了。”   11   后来神族孟春神君下人界以身抗洪的事儿震惊六界,句芒忙着处理他的事以及天道的问话,朱雀他们帮着帮忙收拾残局,没人搭理凤凰。   凤凰一个人闲得无聊,从天上落到人界,兜兜转转地,在路边碰到一伙人。   他们急匆匆地丢下一个很大的布包便走了,凤凰走过去,察觉到里面还有生命的气息,便掀开布看,里头裹着一个看外表和他差不多的小孩儿,十一二岁,头发散了,脸上全是血迹。   凤凰讨厌脏东西,他皱着眉将就那块布把小孩儿的脸擦干净了,手放到他的额心去探查,只觉得这人体内的气息怪得很,要死不死的。   虽然长得挺好看。   凤凰想,长得比朱雀还要好看一点点。   12   没人告诉凤凰不能随意救人,也没人告诉他凤凰血究竟会产生什么作用,朱雀他们没养过凤凰,也没那么谨慎的心思,他只偶尔听龙君说过,他的血能把半个身子都踏进鬼门关的人都拉回来。   反正也没害处。   凤凰想着,在手腕上割开一道,将血灌入那小孩儿的嘴里。   救人一命嘛,朱雀常说要常怀善心,礼貌待人。   不能跟麒麟和饕餮那俩犊子似的,都多少年了还没过来道歉,改天得揍他们一顿去。   凤凰的思路跑了偏,等他回过神时那小孩儿的脸色已经红润了起来。   13   “干嘛去了?”朱雀问他。   宽大的袖摆遮住了手腕的伤,这是他自己弄出来的,没那么容易愈合,凤凰摇摇头,说:“没干什么,随便逛了逛。”   “……人界刚遭大难,死气沉沉,没什么好逛的,”朱雀叹了口气,“等将来人界恢复,我再带你去”   “哦,”凤凰应了声,“好。”   14   没过多久,龙君便找上门来,要带凤凰去天道之地修炼。   他们俩生于天道之地,万物初生之土,龙凤一脉,凤凰如今伤着,恢复不到从前,龙的法力也受限,膝下九子,各个都比他能打,他不服,便拉着凤凰回去养伤。   凤凰没什么意见,跟着去了。   他们要回到那处就要变回原型,真龙降世威武无比,凤凰变回原型,脑袋上的毛都没换完,还是毛茸茸的,摸着可顺手。   龙君沉默了一会儿。   朱雀往后退了一步。   龙君张开了嘴。   朱雀扭头喊青龙玄武和白虎:“把耳朵捂上!”   龙君:“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小鸡崽!”   凤凰:“……” 第109章 凤凰血02   15   小孩儿醒的时候周围围满了人。   他没有名字,此前被一群人抓走养大,说他身体里有难得一遇的金灵根,要好好儿养大,要他好好儿修炼。   那是一个永远看不见光的屋子,小孩子们被抓到一起修炼,为了成仙无所不用其极,那些人似乎就是要抓许多人前往仙途,再与地面接应,要干什么他不知道,他只知道不修炼就会被打。   会被打死,或者丢进火坑里活活烧死,他们是被关起来的囚鸟,除非外面那些人同意,否则他们永远没有飞起来的那天。   成仙就好了。   小孩儿总想。   成仙就能解脱了。   16   “这是哪家的小孩儿啊?”围在他周围的妇人最先开口,“这……”   “……妖怪!”一个男人忽然喊道,“是妖怪!他是妖怪!”   周围的人瞬间躁动起来,又十分害怕地往里看,小孩儿坐起来,想问你们在说什么妖怪,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不出声音,浑身都被火灼一样难受。   他低头一看,身上有一层很淡的火光,火光纯净,透明,更像覆在他身上的一层保护层。   “妖怪!”   “滚出去!妖怪!”   17   小孩儿仰起头,深喘了口气,终于能够开口的时候人群里又丢出一把刀,明晃晃的刀刃冲着脑袋砍过来,躲闪已经来不及了。   他攥了把衣摆,想调动法力挡下那把刀,但他刚凝气,丹田之处便有一股火从中炸开,炸得他四肢扭曲,皮肤下鼓起一个又一个的脓包,连惨叫声都发不出来便倒在了地上。   那把刀刚好落在他脑袋旁边。   要死了?   他想。   要死了?是不是要死了?   死了也好。死了就解脱了。   他刚闭上眼睛,浑身的火焰再一次燃烧起来,火焰中似有鸟鸣,叫得他脑仁发疼,浑身都收紧了,骨头咔哒咔哒地错位,又咔哒咔哒地摆放回原来的位置,痛得他蜷起身子,将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最后终于从喉咙里爆发出一声无法忍耐地吼叫,火焰又钻到他的嘴里去,烧他的舌头和牙齿。   他没有这么痛过,哪怕是在修行之处,被那些养大他的人拔出部分金灵根时都没有这样的痛楚,身上纯净的火想要把他烧死,又想把他救回来。   皮肤在灼烧,骨头破碎,他睁开眼,眼前是一片难看的红。   他的手哆嗦着往前伸,抓住那把刀,用尽浑身的力气朝自己砍来,刀狠狠砍进喉咙里,几乎将他的喉咙斩断,可在那一瞬间身上的火也染得更烈了。   村民们终于尖叫着跑开,留他一个人在这里与火焰纠缠。   18   死了活,活了死,有时候是被疼死的,有时候是用刀砍死的,小孩儿不记得自己死过多少次了,但每复活一次,下一次复活的时候身上就会好受一点点。   那把刀被他砍得卷了刃,不能再用了,小孩儿站起来,重心不稳地往前跌了两步,脑袋撞到树上,他干脆一下一下用头撞着树,希望能借此分担出一些疼痛,但那火焰像是察觉到他的意图,在第四次撞树的时候将那棵树烧成了灰烬。   为什么死不掉?   为什么不死不掉啊?!   小孩儿从地上爬起来,张开手,看着自己几乎被烧成黑炭一样的皮肤,绝望从心底爬出来,覆在后背上,凑到他耳边轻笑。   19   人界至此多了个不死者。   传闻中他没有任何法力,却保得身不死魂不灭,初见时是十二三岁小孩儿模样,后人再见他,只知他成了成年模样,依旧用不出法力,唯独那张脸美得叫人难以挪开视线。   有当地官员抓到他,将他献给高官,与歌妓舞妓混在一起,高官又将他往上送,不知道是哪家的夫人看不惯,将他毒死,阴差阳错亲眼目睹他身上燃出纯净绮丽之火,随后复生,容貌更加精致几分。   达官贵人间玩腻了他,便将他杀死,邀文人雅客一起看他身上燃起那一瞬的人间绝色。   他浑浑噩噩,被束缚住手脚,体验人间千万种死法后忽然感觉体内有火灵蓄入丹田,刹那间他所处的宅邸被火焰包围,无数的人跑来他面前,有的在哭,有的求他放过他们,更多的是对他刀剑相向,叫他怪物。   “怪物……”他从火海里站起来,轻笑了声,“对,我是怪物。”   20   “待会儿换完最后一根毛你就可以离开这儿了,”龙君用尾巴尖儿戳了戳他的翅膀,“想好去哪撒野没?”   “没,”凤凰变了人型,还是习惯性地穿着朱雀给的那一身红,“先回去看看朱雀他们。”   “就是他们害得你要在这儿修炼这么些年,你还回去看他们?”龙君耷拉着眼皮,“你真当自己是小鸡崽了?”   凤凰没搭理他,挠挠脑袋,最后一根毛掉下来,他的绒毛全部换完,可以从这里离开了。   龙君心情大好,甩着尾巴率先离开这里,凤凰拿了个小布包,把换下来的毛揣好,怕小布包丢了,他就着人型跟在龙君后头飞着。   二人飞出那里,即将到天庭的时候,龙君忽然顿住,扭头瞪着凤凰:“凤凰,你将凤凰血给人了?”   “嗯?”凤凰想了想,“好像是给过一个人,他要死了,我救他,怎么了?”   “人族怎么可能承受得住我们的血!”龙君瞪着他,爪子往下一扒拉,拨开一片云,“你自己看!”   凤凰往下看,人界燃出一片火海,那火纯净,里头却带了太多杂念。   是凤凰火。   21   人界造难,沿北一带被火烧了个一干二净,凤凰他们后方追来一团黑雾,天道裹在里头,啧声连天:“这火烧得……嘶不对,这是凤……”   天道话还没说完,龙君忽然一甩尾巴,天空中顿时雷鸣闪电而起,霜寒降下,那些火焰顷刻间被扑灭,龙君瞥了眼天道:“没了。”   “凤凰火。”天道坚持把自己的话说完了,那双红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凤凰,“你这次可得给个解释了。”   “解释什么?”凤凰问。   “这凤凰火从哪来?烧毁人界这么大一片土地,”天道说,“你在我那儿修炼,人界怎么会有凤凰火?”   “哪有凤凰火?”凤凰继续问。   天道:……   天道:“……刚刚还有的!”   凤凰点点头:“现在没有了,我不承认。”   天道梗了好一会儿,瞪着他们俩,龙君霜寒降得太快,人界那凤凰火显然不够功力,稍稍碰到些霜寒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他还真没什么证据来追问凤凰。最后一咬牙一跺脚,冲他俩吼:“以后你们再受伤!不要想来我这里修炼了!”   22   凤凰其实不记得那次救的那个人长什么样了,就记得挺好看的,比朱雀好看一点。   救了就救了,他没考虑后果,也不知道有什么后果,难道救一个人活着还能有错了?   龙君却在这个时候告诉他,有错,大错特错。   凤凰怔愣着下界,龙君吐出的寒霜让人界成了冬季,抬头一看负责冬季的玄冥正朝这边赶来查看异常,凤凰落到火焰中心,在废墟里扒拉出了一个人。   那个人浑身滚烫,身上燃着他的火,样貌也不似从前,要比从前漂亮百倍千倍。   他身后是白茫茫的雪,被火烧成炭的木屋与雪成了鲜明的对比,他衣衫破烂,赤脚站在那里,眼底带着数不清的敌意和恨意。   “你是谁?”他看过来,皱着眉毛,手里重新蓄起火焰,像随时要打过来。   “我是……”凤凰顿了顿,他在这一刻忽然不是那么想表明自己的身份,眼珠子转了转,低声道,“我是鸟人。”   那人没说话。   过了一会儿他还是打了过来,凤凰叹了口气,闪身到他身后,他甚至反应不过来就被凤凰打晕了过去,身体一软,他更震惊的是这人居然没有直接杀了他。   随即震惊又被麻木覆盖掉。   算了。   随便吧。   左不过又是一场折磨。   23   凤凰将他扛起来,龙君这时候落回地面,看着他:“你带他去哪?”   “去天启,”凤凰说,“找朱雀看看。”   “你要带他去天启?”龙君皱着眉看他。   “啊,”凤凰看了看周遭,低声说,“……是我让他喝了凤凰血,不知道他经历了什么,但我……得对他负责。”   先前以为只是将他救活了,现在看来凤凰血还寄予了他一些凤凰火的能力。   既然这样就不能丢他在人界不管,得带回去。   带回去会怎么样……?再说吧。   凤凰吸了吸鼻子。   从龙的反应来看,自己应该是做了一件非常不好的事。 第110章 凤凰血03   24   谁也没想到凤凰这一趟去直接带了个人回来,还是个喝过凤凰血的人。   凤凰血稀有,不单是因为世间只有一只凤凰,而是凤凰体内的血液极难再生,涅便是将他体内的血全换一次,涅前要是出了什么岔子,血流尽了,那便只能死――这是唯一能杀死凤凰的方法――天地间会再创一只凤凰,但不会是之前那一只。   朱雀看着他抱回来的那个人,一脸纠结:“我没告诉过你吗?”   “没有。”凤凰蹲在地上,玄武在屋里给那人诊治,他叹了口气,“我是想救人。”   “……不能这样救,”朱雀蹲在他身边,搂了搂他的肩,“虽然你是好心。”   凤凰张了张嘴,没出声。   25   “那人,和凤凰血融,合得差不多了,”玄武从屋里出来,反手关上门,“不,不能把血,弄出来,没办法。”   朱雀叹了口气。   “而,而且他是金,灵根,”玄武说,“五行之道,相生相克,其,其中火克金,他灵根全毁,不能再修,炼了。”   “有点入魔的倾向。”青龙补充了句。   “对。”玄武说。   门外的几个人都不再说话,白虎趴在门边打了个呵欠,懒洋洋地瞥过去,凤凰的脸色非常难看。   26   凤凰推门进去的时候那人已经醒了,怔愣地看着旁边的琉璃盏,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凤凰往前走去几步,衣摆与地面发出轻微的摩擦声,那人立刻转过头,瞪着凤凰,不等凤凰说话,他身上又燃开了火焰,直直冲着凤凰烧来,凤凰侧身躲过,身后的门刹那间被烧成灰烬。   再回头,那人已经冲到了面前,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把刀,二话不说就冲着凤凰砍来,一抹红色的身影急速将凤凰拽开,那人一愣,身上的火燃得更烈,眨眼间火焰裹住整栋房屋,将房子烧成了废墟。   朱雀抓住凤凰,飞出一大截距离才躲开那些凤凰火。   凤凰完全愣住了,那是他的火,又不像他的火。   那人站在废墟灰烬中,抬头望过来,眼底没有一丝波动。   27   怕他再烧烂什么房屋建筑,青龙和玄武把他抓到了天启界,冬神玄冥的住处,仲冬远远地冲他们行礼:“冬神殿没有牢房,我们收拾了间不用的偏房,诸位随意便是。”   玄武打了个喷嚏,吸吸鼻子:“费,费,费……”   “费心了,”青龙说,“我们住几日就走。”   仲冬笑笑,又朝着后头几个人行了礼走了。   “你别说,玄冥这儿的人,就,就是比句芒那儿的有礼貌,”玄武啧了声,“句芒和祝融那儿,的神君,都散养的。”   青龙没说话,扭头看着玄武。   玄武又吸了吸鼻子:“当然,没有你有,礼貌。”   青龙拍了拍玄武的肩膀,十分满意地帮着朱雀他们把那人扛进了偏殿里。   28   玄冥殿本就寒冷,偏殿更是冷得像在昆仑山上裸奔,青龙玄武俩不耐寒的呆了没一会儿就走了,白虎皮毛厚,不怕冷,朱雀凤凰属火,这点儿冷对他们来说不算什么。   但被带进偏殿的那人从进入这间屋子开始脸上就没了血色,虽说本来也没什么好脸色,但此时更甚,嘴唇苍白,浑身打着颤,他被束缚住手脚,动弹不得,望向门口那两人一兽的眼神里全是恨。   “现在该怎么办?”凤凰搓着手,轻声问,“带来这里了,就能让他不那么生气吗?”   “他不是在生气,凤凰。”朱雀在他脑袋上扒拉了下,“那是恨。”   “那现在该怎么办?”凤凰又问了一次。   “看他吧……”朱雀叹了口气,“如果他想死你便去杀了他,他有凤凰血护着,我们杀不了,若是不想死便将他留在天启好生待着。”   凤凰扭头去看了那人一眼,发现他已经从榻上滚下来了,哪怕手脚束缚住了,他也咬着牙往前挪动着,凤凰往前看,那里挂着一把小刀。   29   他直直地撞在了小刀上。   刀尖锋利,穿透他的皮肉,扎进心脏里,他甚至能感受到那冰凉的东西一点一点捅入血肉的感觉。   这里极寒,身上的火还会燃起来吗?   他想。   还会复生吗?   凤凰连忙冲进来,但迟了一步,他亲眼看见那人身上再一次燃起与他不一样的火,轻而易举地将那些绳子烧断,他身上的衣服也被烧得破烂不堪。   他挣脱了绳索,反手将那把小刀取下来,上头还有血,带着一丁点儿零星的火光狠狠插进了冲他跑来的凤凰身体里,凤凰一顿,他原是以为自己不怕这火,毕竟也算是他自己的东西,哪有害怕的理。   可那丁点儿火光硬是融进了自己的身体里,痛楚一瞬间漫遍全身,凤凰往后退了一步,朱雀一掌将那人推开,那人撞到床柱晕了过去,而凤凰也在他晕过去的那一瞬间痛得蜷在地上痉挛,紧接着一声刺耳的凤鸣。   “凤凰!”   30   有很多声音涌进了凤凰的脑海里。   那一丁点儿不属于他的火星在他身体里游荡,找不到落点,便四处激起剧烈的排斥反应,凤凰从未感受过这样的痛。   衣物的摩挲声,肉体拍打的声音,哭吼被堵在喉咙里,窒息而亡;还有刀削骨,去其皮肉,死而复生,周遭全是一片惊呼叫好;几匹高大的马束缚住双手,紧接着是马蹄声,身体被拖在马车后头,撞在泥里,蹭在地上,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凤凰睁开眼睛,朱雀玄武等人都紧张地围在他身边,他环顾四周,发觉自己到了冬神殿外头。   他没说话,推开几人回了冬神殿内,那人还倒在地上,凤凰踏进屋子的那一瞬间他像是得了什么感应似的,睁开眼睛,空洞的望着天花板,听到动静刚要起身,肩膀便被谁按住了。   凤凰按住他的肩膀,嘴唇动了几次,不知道到底要说什么。   那人却觉得身体里的血液像终于找到了归宿一般,终于安分了下来。   这是一种很神奇的感觉,是他莫名其妙得到复生的能力后从来没有过的安宁感,迫使他往面前这个人的身上靠过去,但他没有。   他们谁都没有说话,只听见冬神殿外头常年不离的寒风一阵又一阵地刮。   31   我只是想救他。   我没想过他会经受这样的事情。   凤凰血和人血要融合所经历的苦楚,之后遇到的种种,全都不在凤凰的预想之内。   他起先还记得这个被他救了的人,只想,复活之后应该能找个好人家收留,再不济乞讨也能多活一阵,看上去身体也没什么残缺,还能帮人做点儿农活讨点儿饭吃,后来忘了也没再想起来,哪会想过这些。   偏偏就是他不曾想的那些,凝在刀尖的那点儿火星上,涌进他的身体里,炸得他体无完肤。   应该说什么?   对不起?我不该救你?我做错了?   凤凰不知道该说什么,他的头发从肩头滑下来,发梢刚好拂到那人的脸上,那人像是愣住了,抬手碰到脸上,指尖一片湿润。   和发梢一起拂过的,还有凤凰莫名落下来的眼泪。   32   “他说他不想死,”凤凰蹲在朱雀给他种的梧桐树上,小声说,“那些侮辱虐待他的人都被他一把火烧死了,他现在想去做别的事。”   朱雀仰着头看他:“他想做什么?”   “他说没想好,”凤凰低头看着朱雀,“想先在这儿住一段时间。”   “好啊,住吧,”朱雀应得爽快,“就是……他杀了那么多人,下界时难免被怨魂盯上……”   “我保护他。”凤凰说。   朱雀抿了抿唇,不说话了,青龙带着玄武走过来,一抬头,看见凤凰在书上蹲着,立刻抬手指着他:“给老子下来!有你这么和人说话的吗!”   玄武拍拍他的胸口:“爆,爆脾气。”   白虎在朱雀脚边打了个呵欠,甩着尾巴,找了个通风的地方开始睡觉。   33   那人一直没个名字也不太行,虽然平日里只见凤凰一个人,但凤凰和朱雀他们说起他的时候总不知道怎么称呼,便想给他起个名字。   朱雀一听,撸起袖子:“我来起!”   “你那起名的水平算了吧,我们家丑就不要外扬了,”青龙说,“我丢不起那个人。”   朱雀不解:“真的吗?我觉得我起名水平还是挺好的。”   凤凰看着朱雀:“你打算叫他什么?”   朱雀答得很流畅:“你叫鸟人,他喝了你的血,不如我们叫他……血人。”   凤凰立刻扭头看着青龙:“你来起吧。”   34   那人说记得自己名字里有个怀字,被那些邪修带走的时候年纪太小了,就记得个怀,青龙不肯起,凤凰翻了好多书才定下一个朴字,取抱朴含真之意,想他不要再被恨与其他恶劣的情绪损伤人的天性。   朴怀盯着那本书,说:“我不是人了,还有人的天性吗?”   “是人,不是人还能是什么?”凤凰往旁挪了挪,让他坐自己旁边,他发现朴怀挺喜欢靠着自己坐的,可能是凤凰血互相吸引的缘故。   朴怀没说话。   他很多时候都这样,盯着一个地方出神,通常这个时候凤凰就不会再打扰他,安静地坐在旁边,坐到腿麻也不动弹。   35   “你别让他知道你就是凤凰,”朱雀说,“虽然你没恶意,但是对他来说你……”   “我知道,”凤凰又蹲在梧桐树上,前些日子季春来了一趟,在这儿种了好多梧桐,成了一片小小的梧桐林,他还挺喜欢的,“你们最近都叫我鸟人吧。”   “不是,你真没觉得鸟人这个名字有什么不对劲的吗?”青龙一脸纠结地蹲在他旁边。   凤凰扭头看他:“小龙人。”   青龙一巴掌给他扇树下去了,玄武张开龟壳接住他,懒洋洋地往里一缩,说:“换个名,字吧。”   “那我要叫景栖,”凤凰应得挺快,像是早就想好了,“我看见书上说凤栖梧桐,我取栖字,姓景。”   朱雀问:“为什么姓景?”   “不知道,”凤凰说,“好听。”   朱雀翻了个白眼。 第111章 凤凰血04   36   景栖其实挺忙的。   他的修为还是没能回到之前的程度,下次涅在两千多年后,修为不够的话便会再次涅失败,到时候便是真正的死亡,之前在天道那儿也只是换了绒毛的程度,平日里还得和龙君多练练。   不能在天启练,天启闲着没事儿干的神君太多了,他俩一练起来就有过来押注喊好的,只能找个没人的地儿,龙君每次都把景栖打得半死不活,看他身上燃了凤凰火疗伤,蹲在他身边,说:“你捡回去那个人,身上的火和你一样?”   “不一样,”景栖说,“他的火里有很多别的东西。”   “魔性?”龙君问。   “嗯。”景栖点点头。   龙君没说话,他看着凤凰火逐渐熄灭,景栖站起来活动活动胳膊腿儿,开口道:“杀了他吧。”   “他说他不想死。”景栖说。   “这不是他想不想死的问题,”龙君往后一靠,有云囤积在他身后,拖住他的身体,“有魔根的人不能留,没有人能想到他能做出什么事。”   景栖没说话。   “或许他本性是善良的,但魔根深重,人也会逐渐扭曲,”龙君说,“到时候他……”   “我知道。”景栖说,“我知道他会做出什么事。”   “你知道个粑粑,”龙君啧了一声,抬手用力戳了戳他的脑袋,“咋这么犟呢你。”   37   朴怀蹲在界阶边,看景栖一步一步从下头走来,手下意识地攥紧了衣摆,景栖走上来,他松开被自己攥得发皱的衣摆,一声不吭。   “人界冬至了,”景栖把他拉起来,“玄冥那儿也会下雪,我们去看看。”   他没有在商量,朴怀平日里没什么表情,也不爱说话,景栖说去哪就去哪,从来不发表自己的看法。   但今日朴怀站起来后定了定神,和他说:“玄冥大人殿前有很多梅花。”   景栖有些惊讶地看着他:“那我们去看花?”   “嗯,”朴怀点了点头,“走吧。”   38   朴怀第一次醒来的时候就在殿前见到许多梅花,今日下雪,雪花和梅花簇在一块儿,远远看过去是一幅滚入红尘的画。   冬神殿前的雪是最大的,景栖盯着那些花看了半天,旁边的朴怀打了个喷嚏他才反应过来,问:“你冷不冷啊?”   朴怀面无表情:“冷。”   “哦。”景栖有些发愣。   冷。   那咋办嘛。   我又没冷过。   39   最后还是仲冬拎了件披风来解决了此时的尴尬。   朴怀拉紧了披风,迎着风打了第三个喷嚏。   40   景栖发现朴怀挺喜欢到界阶口等他的。   每次练完功回来累得要死,龙君打人从不手下留情,他垂头丧气地走上界阶,精神饱满地拉着朴怀从界阶边上离开。   朴怀总跟着他,不声不响地凑过来,有时候他被朱雀压着看书,朴怀也会跟过来,往书桌旁一坐,入定了似的看着他。   天启人少,但人人都很闲,不多时景栖身后多了个小跟班的事儿传遍了,也有人勾着景栖肩膀问他们俩是什么关系,景栖不知道怎么形容这种关系,梗了半天,说:“他身体里有我的血。”   季春听明白了:“哦,你儿子啊。”   41   有时候朴怀闲着无聊,会主动开口,问他:“那天你为什么哭?”   “哪天?”景栖想了想,“第一次见你那次吗……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哭。”   只是感应到了他的苦痛,聚在胸腔里,他连道歉都不知道怎么开口,憋极了,自己都没察觉到眼泪是什么时候滴落下去的。   朴怀盯着他看了会儿,嘴角忽然浮现出很淡的一抹笑意,景栖看愣了,他从来没见他笑过,慌忙之中一把抓住他的手,说:“你再笑一次。”   “笑完了,”朴怀把手抽回来,“没有后续。”   “后一个。”景栖说,“你再续一个。”   朴怀没看他,偏偏头:“你也没笑过。”   景栖闻言,立刻扯开嘴角假笑得十分标准,扯扯朴怀的头发叫他看,朴怀瞥了眼,顿时乐了。   我从未见过笑得如此僵硬之人。   42   景栖发现朴怀笑起来还挺好看的,比朱雀还好看很多,朱雀挺纳闷:“你为什么总拿我比较?”   “恋母,”玄武说,“都这样。”   这边俩人又半真半假地吵起来,景栖还在想办法让朴怀多笑笑。   笑起来才像个人,活生生的人,之前那种傀儡撑着一样的虚假感荡然无存,景栖喜欢这样的朴怀,或许是朴怀笑起来了,他才觉得负罪感减轻了些似的,便想着法子逗他笑。   43   那日青龙回来,道:“阿岘找到孟春了,我们去看看他们。”   朱雀点头应下,转身带着其余几个人便去了。   景栖也跟着,拉着朴怀一块儿下界,但他们俩没靠近孟春的房子,景栖有点怕孟春喊自己凤凰,便拉着朴怀远远地看了一眼。   朴怀挺久没来过人界了,蹲在河水边不知道在干什么。   “你吃过烤鱼吗?”景栖蹲过去问他,“我们烤鱼吃吧。”   朴怀点点头,下一刻手飞快伸入水中,抓住一条鱼,滑溜溜的,又从他手里溜走,朴怀瞪大眼睛,哎了声,不知道在哎个什么。   景栖把外套脱下,下摆绑好,说:“我去抓鱼。”   朴怀又点点头,也跟着下了河,站在沁凉的河水中,看着景栖十分娴熟一弯腰一弓手抓出一只鱼。   “我以前经常跟着朱雀他们抓鱼,”景栖说的是小时候,他绒毛还没换完的时候,“你拿着这个,我再抓……”   话音未落,朴怀学着他的姿势弯腰弓手,身上火光乍现,整条河水刹那间沸腾起来,不少鱼被烫死浮出水面,朴怀顺手捞了条上来,给他。   景栖:……   嚯,好大的排场。   44   最后鱼也没烤成,都成死鱼了,半生不熟地再捞出来烤味道怪怪的,景栖去采野果,说马上回来,你不要走远。   朴怀看着他走远了,站起来拍拍腿上的灰准备跟过去,林子里走出来一个人,像是有些惊讶,又有些生气:“我说我的河水怎么那么烫!你吃我的鱼了?”   朴怀看着他,一言不发。   孟春心疼地蹲下来试了试河水,朴怀看见有很温和的光从他指尖淌出去,河水恢复原状,周遭的杂草都活过来了。   “这些鱼是我养给阿岘的,”孟春气鼓鼓地瞪着他,“赔我!”   朴怀看着他,哦了声,抬手,指尖如利刃,眨眼间剁下自己半条手臂,血滴在草地上,灼得草地刹那枯死,地面开裂,有火要燃起的趋势。   孟春傻眼了,慌慌张张把他胳膊捡起来拼上,朴怀感受到那股温和的灵力在自己胳膊上画了个圈,胳膊被接好,他又跺了下脚,周遭的植物骤然重生。   “……我,我开玩笑的,”孟春有点儿哆嗦,可能是被他吓到了,“不,不用赔,鱼你吃吧,我走了……走了。”   45   回去的时候朴怀还在摸着自己的胳膊。   很温和。   那股力量很温和。   但景栖再也没有带朴怀去看过孟春,提起的时候只说孟春有喜欢的人,不用去找他。   朴怀盯着景栖,景栖盯着朴怀,俩人对视了会儿,朴怀扯了扯嘴角:“想什么……我不是喜欢他才去找他。”   景栖不信。   46   阿岘和孟春要成亲了。   这个消息很快在天启传开,景栖特地拉着朴怀把这个消息朗读了许多遍,朴怀趴在桌上悄悄地笑,问他:“别人成亲你激动什么,你也想成亲?”   景栖愣了会儿:“不是,我就是告诉你孟春要成亲了。”   “哦。”朴怀应了声,想想又笑了。   他笑起来真的很好看。   景栖想,手指却攥紧了自己的衣摆。   47   又是一年冬至,朴怀早早的醒来,跑到界阶旁等他回来:“我们去看雪。”   “你不是怕冷么?”景栖说,“我找了个更好的地方,能看雪也不冷。”   那是玄冥殿内藏得最深的一处,不知道怎么被景栖找到的,很多石头堆砌起来的温泉,里头的泉水滚烫,对他们来说正好,而雪花也正好飘到这附近,是个绝好的赏雪之地。   朴怀仰在温泉里,听见耳边的水流声,也听见有个声音和他说,算了吧,他也不知情,他不是故意的。   但景栖在这个时候拉住他的手,有些紧张地看着他:“你怎么这么下水?”   “只有我们两个,怎么下水不行?”朴怀翻过身,站在温泉里,他头发太长了,站起来头发尖儿也漂在水面上,“不行吗?”   “……行,”景栖搓了搓脸,不敢看他,觉得蒸汽扑过来,脸上烫得难受,他开始后悔为什么要来温泉,“仰,都可以仰。”   朴怀蹲下来,下巴淹进温泉里,景栖还在搓脸,看不见他眼底即将漫出来的冷意。   最后他缓缓靠过去,水波温柔地打在景栖的胳膊上,景栖抬头看他,他低头,吻正好落在景栖唇边。 更多精彩,更多好书,尽在新奇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