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由奇书网(   《破蛹》作者:水清墨   文案   因为家中变故,向阳听从家里安排,和人相亲结婚。   婚期将近,有人看到她在派对上和一个年轻男人相拥,举止暧昧。   男人眉眼精致,扣着她的腰,语气散漫地开口:帮你可以,你得退婚。   向阳微微一笑:行啊。   次日,回到家里,向阳便以有新欢为由,要和家世不错的未婚夫退婚。   遭到家里人一致反对:那个男人是谁?给他塞点钱,让他滚。   “这恐怕不行。”向阳语气淡淡:“对方是我未婚夫的上司,顾氏集团的太子爷。”   家里人瞬间噤声。   退婚后,向阳参加朋友的生日聚会。   却被顾时砚堵住,企图向众人宣示他对她的主权   不想向阳却拂开他的手,弯唇一笑:我退婚,可不是为了和你在一起,顾少。   (2)   顾氏集团的太子爷顾时砚,身高腿长,年仅22岁,生得精致漂亮。   追他的女人数不胜数。   偏偏他对谁都没兴趣,一律让滚。   直到某个生日会上,众人看见这位不近女色的太子爷,正姿态卑微地讨好一个刚被退婚的女人。   有人震惊:原来顾少好的是弃妇这一口?   旁人插嘴:看这架势,被弃的那个,明显是顾少啊。   (3)   向阳曾在十五岁救过一个脏兮兮的小孩。   小孩父母双亡,被亲戚遗弃,流浪街头,养成一副狼性子。   护食、偏执、狠戾。   向阳用了两年时间,才将他治愈。   十年后   小孩成了顾氏集团的太子爷   年轻、漂亮、有钱   多的是人想攀他这根高枝   他却费尽心机,只想掠她入怀   “一开始接近她,只是想报恩。   后来爱她入骨,不能自拔,容不得别人多看一眼。”   ――by顾时砚《捕猎日记》   #男女主势均力敌#   #谁先动心谁就输#   切开黑女主x伪君子心机男主   注:   ①女主大男主五岁。   ②双向救赎   ③其他想到再补充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业界精英 甜文 姐弟恋   搜索关键字:主角:向阳,顾时砚 ┃ 配角:下本开《枕星河》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漂亮弟弟我可以   立意:即使身陷困境,也要破蛹重获新生 第1章 重逢(01) 跪在了她脚边。   一月底的黎城,寒意仍旧未褪,迎面扑来的风,气势汹汹,仿佛要把人脸皮刮下一层。   明悦站在黎城火车站出口处,整个脸都埋进围巾里,只露出一双眼睛,含糊不清地问身旁林司机:“林哥,咱们那位顾总什么时候才到啊?”   林司机举着一张接站牌,上面写着“顾时砚”三个大字。   他踮脚往里望了望,远远瞥见一股人潮拥挤而出,脸上顿时浮现出一缕激动,道:“出来了出来了。”   明悦忍不住也踮起脚张望,轻声咕哝:“我听说北市来的这位总经理,才22岁,北市大学金融系硕士毕业,长相和气质都不输明星,不知道是真是假。”   “帅不帅的,等会见到人就知道了。”林司机身为一个年近四十的中年男人,并不关注自己未来的直属上司长得怎么样。   他只关心这位空降下来的总经理,真是总部派来出手整治这边分公司的,到时候他会不会面临失业。   两人站在原地等了十多分钟,人潮一波又一波涌出来,却不见任何一个人走上前来,说自己就是顾时砚。   明悦实在冷得受不住,忍不住跺脚质疑:“林哥,你是不是记错时间了,那位顾总乘坐的动车,压根不是上午这一趟啊?”   “没错,就是上午十点这趟车。”林司机语气笃定,“再等等,你看前面还有人没出来呢。”   明悦抬眼望去,从通道里走出来的果然还有最后一波人潮。   而在人潮里,一个身高腿长大约一米八五的年轻男生夹在其中,姿态闲散地走了出来。   男生剪了个干净利落的短发,眼眸如墨玉乌亮,鼻子高挺唇偏薄,整张脸从五官到轮廓,精致得挑不出一点瑕疵。   他穿着米色羊绒衫下搭深蓝色牛仔裤,脚上是一双黑色马丁靴,外罩一件黑色大衣,戴着一条灰色围巾,手里拖着一个24寸的黑色行李箱,走在行色匆忙的人群中,步履从容,有股漫不经心的骄矜。   明悦只看一眼,就再也挪不开目光。   不错眼地看着男生穿过出站口,径直朝自己的方向走过来,微微颔首:“你好,我是顾时砚。”   声音清清朗朗的,犹如清泉流淌,煞是好听。   明悦对上那一双隐隐带着笑意的眸子,脸上一热,当场痴在原地。   就连林司机都有一刹那的走神,心里直犯嘀咕。   怎么会有男人长成这样,跟个女人似的漂亮。   *   从火车站出来,林司机把顾时砚的行李箱放到后备箱。   明悦替他打开后座的车门,说:“顾总,我们在酒店里替你订了个套间,晚上在黎城饭店订了宴席,为你接风洗尘。”   顾时砚站在车前,却没有上车,“我今天有点私事,行李箱麻烦帮忙带去酒店,明天我再去公司。”   明悦一顿:“可是公司林总他们都在等……”   话没说完,林司机过来截住了她的话:“好的,顾总您忙,给您订的酒店是大世界酒店,您忙完回酒店休息,拿出身份证给前台刷一下,前台会给您房卡的。”   林司机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双手捏着递给顾时砚:“这上面有我的电话,您要是有什么需要,随时可以打我电话。”   顾时砚接过名片,低头一看。   华盛集团黎城分公司总经理司机林常胜。   连个司机都有名片,看来黎城分公司作风官僚派头十足的传言,并非空穴来风。   顾时砚收起名片,往后退了两步,“行,有需要我给你电话。”   林司机“哎”了一声,给明悦扫了个眼风,示意她上车。   等两人都坐上车后,顾时砚又补充一句:“对了,晚上的宴席也取消吧,接风洗尘就不必了。”   明悦坐在副驾驶,脸色徒然一拉,正要说话,林常胜脚踩油门,把车给开出去了,压根没给她说话的机会。   “林哥,你干嘛啊?”   林常胜专注开车,没给她一个眼神:“你平时挺机灵的,今天怎么这么没眼色?那位顾总现在是我们公司的一把手,你一个小小的助理,你给他撂脸色,就不怕新官上任三把火,第一把就烧你这儿来?”   明悦脸色微变,“我……”她嗫嚅了下,这位顾总太年轻了,没有一点职场人的气势,心里就不觉轻看了对方。现在被林常胜一点,立即就回过神了,扭头看了眼车窗外,紧张地问:“林哥,我是不是已经得罪了咱们这位新任总经理?”   “放心吧。我看这位顾总的面相不是那种阴郁小气的人,应该不会跟你计较。”林常胜说,“反正以后咱们公司肯定要变天了,你啊,机灵点,别站队,做好自己的事情就行。”   明悦眼神飘了飘,转头又琢磨起顾时砚的私事上,“林哥,你说这位顾总要去办什么私事啊?他不是第一次来黎城吗?”   林常胜一听就知道她没把自己的话放在心上,摇了摇头,没应声。   此时,顾时砚已经上了一辆出租车。   “去馨园。”   *   馨园是黎城市里有名的别墅区,建于二十年前。   能在二十年前住得起别墅的,都是些非富即贵的人。   只是经过二十年的岁月洗礼,馨园如今已经成一个老小区,各种设施看着陈旧不少。   当初栽在路边的小树苗,长成枝繁叶茂的高大常青树,哪怕是深冬,也依旧绿叶成荫。   南方的城市,就是这样,一年四季都是绿意葱茏。   仿佛春天从未远去。   顾时砚凭着记忆,走到一户人家前,伸手按门铃。   等了片刻,也没见有人来开门。   反倒是邻居家的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满头银白的老奶奶探出个脑袋,笑呵呵地问:“小伙子你找谁啊?”   顾时砚抿唇露出一点笑,十分有礼地问:“路奶奶,向天则还住这里吗?”   “住着呢。”人老反应不快,老奶奶没发觉眼前这个俊俏的年轻人喊了自己的姓,满脸慈和地说:“他家闺女这个月底嫁人,今天出门试婚纱去了,都没人在家。你找他有急事吗?”   顾时砚唇边笑容轰然一塌。   半晌,才呆呆挤出两字:“嫁人?”   “对呀,向家闺女好福气,嫁了个好人家。”路奶奶唠叨着,“她公公开房地产公司,婆婆是大学的教授,她老公一表人才又对她体贴,婚房专门挑在她上班的单位附近,是一栋带花园的别墅,据说都是跟着向家闺女的喜好装修的。哎呀陈家在黎城可算得上是名门望族了,能嫁进去,向家闺女真的是好福气……”   *   “向太太真是好福气,能给向小姐觅得如此佳婿。”   “要我说,陈家公子也是一样的好福气呢。向小姐这么漂亮,性格又温柔,学历还高,是北市大学毕业的,我要是能娶到这么完美的老婆,我做梦都笑醒。”   “你一个女人,娶什么老婆。”   “哎呀,性格别卡这么死嘛。谁说女人不能娶老婆啦,像向小姐这样的,哪个见了不喜欢,不想娶回家的。”   黎城市中心,一家高档婚纱店里,几个店员正围着一位裹着貂绒大衣颇有富态的中年妇人说笑。   隔着一道三公分厚的门,已经换上抹胸式婚纱的向阳听着外边的说话声,看了看试衣间镜子里的自己。   鹅脸蛋,一双杏眼大且明亮,鼻子俏挺,唇角微翘,不管是五官还是脸型,都长在了大部人的审美上,即便素颜走出去,也担得起清纯漂亮四个字。   但容颜易老,再漂亮的脸,到了年纪也还是不敌岁月侵袭。   她今年已经27岁,以前总被人夸目含秋水的眸子里,已经没有昔日光彩,只剩疲惫。   向阳无声地叹了口气。   “阳阳啊你还没好吗?要不要我喊店长帮你?”门外传来母亲程琴的催促声,向阳定了定神,应道:“马上就好了。”   她低下头,理好婚纱褶皱,然后拧开门,双手提着裙摆,走了出去。   婚纱店里灯光明亮,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婚纱、旗袍。   试婚纱的人,说话推销的人,在向阳走出试衣间的刹那,都停下手中动作,噤了声。   四周静了下来。   目光齐刷刷地落在向阳身上。   抹胸式的婚纱,很显锁骨,偏偏向阳的锁骨还生得漂亮精致,仿佛是画出来的一般。   收腰的设计,更掐得她身段玲珑,腰肢细如柳枝,一只手便能堪堪可握。   再搭上这一张挑不出什么毛病的脸。   “真美。”   有人情不自禁低呼了一声。   周围人的反应,极大地取悦了程琴。她拿出手机,给女儿拍了好几张照片,然后调成视频模式,对向阳说道:“你放下裙摆走几步,我拍个小视频。”   向阳依言地放下裙摆往前走,听着身旁店员殷勤夸赞,有些心不在焉地想,价值几十万的定制婚纱穿在身上,又化着精致妆容,就是乞丐也能美若天仙。   等拍完视频,程琴才收起手机,惋惜地说了句:“可惜陈余不在,他要在啊,一准被你美死。”   陈余是向阳的未婚夫,说好今天陪她试婚纱,临出门的时候,却接到通知,要在公司接待从北市总部派下的新任总经理。   最后他只好把向阳和程琴送到婚纱店,自己赶回公司。   向阳不接她妈这话,转过头和店员说:“尺寸很合适,没什么地方要改了,就这样吧。”   “好的。”店员手上还捧着一件刺绣斜襟红色旗袍,那是向阳的敬酒服,“旗袍您也试试吧?”   向阳说好,从店员手中接过旗袍,转身又进了试衣间。   *   试好婚纱和旗袍,向阳从婚纱店出来时,已经是中午十二点。   临近吃饭点,程琴一边看着手机软件订吃饭的餐厅,一边说:“等会吃完饭,我们再去逛一趟超市买点菜,你爸今晚回来了,正好请你姑姑上咱们家吃……”   “饭”字还没出口,程琴没注意看路,踩到地上一块香蕉皮,脚上打滑整个人往前倾倒。   向阳反应不过来,眼睁睁看着她妈摔了出去。   “妈!”   向阳忙扶起程琴,“你没事吧?”   “没事。”程琴身上穿得厚实,没摔伤,就是身上貂绒大衣擦在地上,脏了很大一块。她没好气地把香蕉皮往路中一踢,骂道:“也不知道是哪个缺德的乱扔垃圾。”   向阳从包里拿出湿纸巾,低头替程琴擦大衣上的污迹。   这时一辆出租车驶过来,朝坐在车后座的顾时砚说,“小伙子,前面也有家婚纱店。”   听见司机的话,顾时砚偏过头,朝窗外瞥了一眼。   向阳已经擦干净程琴大衣上的污渍,将纸巾扔进垃圾桶里时,正好抬起了脸,五官清晰落入顾时砚眼中。   顾时砚清澈见底的瞳孔一缩,坐直身体,急声开口:“师傅,停车――”   出租车开出几米后停在了路边。   顾时砚付完钱,飞快打开车门,长腿落地,往向阳的方向快步走去。   许是过于急切,他也未仔细看路,一脚踩到地上的那块香蕉皮――   向阳挽着程琴正要离开,忽然听到身后有声响,转过头,便见一个穿着黑色大衣的男生朝自己倒过来。   这一回,向阳反应很快,侧身一避。   随后,只见男生双掌撑地,双膝往地上一磕。   “咚”的一声。   男生跪在了她脚边。 第2章 重逢(02) 确定要和我结婚?   向阳被男生这突如其来的一跪震住,短暂失了声。   许是觉得丢了脸,跪在她面前的男生低着头也沉默不语。   两人都不吭声,场面一时间有些安静。   几秒后,程琴从向阳身后探出半个身子,喊道:“小伙子,你没事吧?”   顾时砚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说没事吧,他心心念念着想回黎城,想见向阳。可回来见到向阳的第一面,就是这么个出场,实在太丢人。   要说有事吧,膝盖上磕得是疼了点,却又没伤着骨头。   正斟酌着怎么解释才能让自己体面一点,他的视线里忽然出现了一只纤细白皙的手。   这只手,指甲修剪得很短,干干净净的,掌心纹路清晰,没一点杂纹。   是向阳弯下了身,伸出手想扶他。   “是不是摔到骨头了站不起来?”向阳关切地问,男生垂着头,头发浓密乌黑顺滑,让人看了很想伸手薅一薅,但她手指动了动,最终还是忍住了,“要不要去医院?”   “不用。”男生自己站起来,露出了一张眉眼精致的脸,薄唇抿成一条不高兴的直线,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股恹恹的劲儿。   顿了顿,他又忽然弯腰将地上那块香蕉皮捡起来,扔到一旁垃圾桶里,才抬起眼看向阳。   那一双墨玉似的眸子已经压下重逢的喜悦,顾时砚语气沉沉地吐出三个字:“我没事。”   “没事就好。”程琴一看是个长相俊俏的年轻人,脸上顿时笑成花,语气温柔地叮嘱:“走路要当心呀,别光顾着看手机。”   向阳听得有些好笑,睨了她妈一眼,“您也好意思说这句话,刚刚光顾着看手机摔倒的人是谁。”   “所以我这不是用过来人经验告诉这个小伙子好好走路嘛。”程琴振振有词。   向阳摇摇头,不跟她妈争,从包里抽出一包没用的纸巾,递给男生:“你的手掌擦伤了,前面直走有家药店,去买点酒精消毒一下,再贴个创口贴避免发炎。”   擦伤了吗?   顾时砚张开双手,垂眼一看。   掌心确实有几道被沙子磨出来的伤口,已经渗出了血痕。   向阳见状,抽出一张纸巾,仔细替他将伤口上沾的沙子和血渍清理干净。   她的动作很轻柔。   就像一根羽毛,在掌心拂过。   痒痒的。   顾时砚忍不住缩了一下手。   “弄疼你了?”向阳停下擦拭的动作。   顾时砚摇头,抿着的唇角悄悄翘了翘,道:“没有。”   替他处理好伤口,向阳将手里沾了血迹沙子的纸巾揉成团,扔进垃圾桶里,将手里那包纸巾放到顾时砚掌心里,又叮嘱了一句:“记得去买酒精和创可贴。”   就和程琴离开了。   待走远一点,程琴回头看了看,拿手肘撞了撞向阳,警告道:“你都快要结婚的人了,不要再惦记什么漂亮弟弟帅气哥哥了。”   自己生的女儿是什么德行,程琴再清楚不过。   闺女刚才那么耐心地给人处理伤口,纯粹是看对方长得好看。   “知道了知道了。”向阳应得漫不经心,“我就是看他有点眼熟,总觉得在哪里见过。”   程琴瞥她:“只要长得好看的,你都说眼熟。”   …   顾时砚站在原地,目送向阳和程琴远去,直到看不见她们的身影,才收回视线。   看着掌心躺着的那包心心相印纸巾,脸上露出一丝懊恼。   如果时光能倒流回下车的那一刻。   他一定会有条不紊从容不迫,如同小说漫画里的男主那样,风度翩翩地出场。   而不是火急火燎地下车,被一块香蕉皮撂倒。   想起刚才跪在向阳面前的那一幕,顾时砚伸手握紧掌心里的纸巾,唇角再度抿成了一条直线。   *   吃过午饭,向阳和程琴逛了趟超市,拎着满满一袋子的菜回家。   她输入密码开家里大门时,隔壁家的路奶奶闻声走过来,“上午十一点那会,有个年轻小伙子找过来。你们不在家,我把小向的电话给他了。”   路奶奶今年七十五岁了,她口中的小向指的是向阳爸爸向天则。   程琴一听有人找上门,神色顿时一紧,有些着急地问:“那人长什么样,找我们家老向干什么?他说了什么,有没有留什么话?”   “没留话。”路奶奶摇摇头,“那小伙子年纪看着刚二十出头,长得可俏呢,我瞧着有些眼熟,是不是你们家的哪个亲戚啊?”   向阳一家都生得好,相貌十分出挑。她家的亲戚,比如经常往来的她姑姑那一家子,五官也长得十分端正,讨人喜欢。   程琴在心里筛了一遍自家亲戚里,刚二十出头的小伙子都有谁。   思来想去,也就向阳姑姑的儿子,但人如今正在国外留学。   “兴许是上门推销家装的。”程琴胡乱找了个借口。   好在路奶奶也没有深问下去,说了句:“你们家最近上门推销的人是挺多。”就笑呵呵地出门散步去了。   程琴绷着脸,进了家门后,才长吁一口气,喃喃自语道:“我现在真听不得有人上咱们家,总觉得就是上门要债的。”   向阳的爸爸开了个建筑公司,规模很小,就百来个员工,其中三分之二都是上工地干活的民工。   半年前,因为工程款一直没结下来,公司资金周转不过来,欠了三百万的建材款和几个月工资没发。   正打算卖房还款时,供应商和民工们几次上门要钱,在这过程中起了冲突,把向阳家给砸了。   直到三个月前,向阳通过她姑姑从中牵线搭桥,和陈余相亲认识并确认关系,陈余给她转了五百万。   她爸拿着这五百万,还清供应商的建材款赔了违约金,又给员工们发了双倍的工资,才缓过这个局面。   如今事情已经平息几个月,但程琴心里却留了阴影,听不得有陌生人上家里来。   生怕又是要债的。   “都一把年纪了,也不知道你爸还折腾什么,安安心心地养老,过点舒坦日子不好吗?”程琴抚着心口,回想起几个月前的困窘,仍心有余悸。   她转过头,絮絮叨叨地对向阳道:“阳阳,你可别像你爸一样瞎折腾,和陈余结婚后就好好的过日子。陈家这门亲,是咱们家高攀了,你以后对陈余体贴一点,男人啊,都喜欢温柔听话又贤惠的。我跟你爸老了,能不能过几年好日子,可就指着你了。”   这些话,从向阳和陈余订婚开始,程琴就一直挂在嘴边。   向阳听多了,已经能倒背如流。   她拿着菜往冰箱里放,不动声色地转移话题:“妈,今晚你要煲什么汤?”   程琴当家庭主妇已经十年,如今在她生命里,做饭是仅次于丈夫和女儿的重要事。   一听女儿问,她立即止住唠叨,从袋子捞出一只已经处理干净的乌鸡,“鸡汤吧,你爸和你姑姑都喜欢喝。你等会也给我打个下手,我教你怎么煲汤,你马上就要嫁人了,可不能不会下厨。要抓住一个男人的心,就得先抓住他的胃……”   眼看母亲又要唠叨起来,向阳忙问:“这鸡汤怎么煲?要往里面放什么?”   “要放桂圆、红枣……”程琴被女儿带偏话题也没察觉,转身进厨房,“你等会进来帮我切点姜片。”   *   向天则回到家的时候,刚过六点,但外头天已经黑了。   黎城的冬天,夜色向来赶得急,一过下午六点,就惶惶地漫遍整个城市,生怕稍慢一步,就会被身后狂晚卷走。   向阳的姑姑已经到了,正在厨房里和程琴研究新菜式。   厨艺不精的向阳被赶出来,坐在客厅里无所事事地看电视。   听到开门声,转头一扫,就见她爸拎着个公文包满面春风地换上拖鞋进屋了。   “哟,咱们家老向回来了。”向阳枕着沙发上,一双杏眼笑得弯弯,那对尖尖的小虎牙也露了出来,“喜上眉梢,看样子是有好事了。”   父女俩关系好,平常在家里,向阳喊她爸都是喊老向。   “度假山庄的工程款下来了。”向天则人还没坐下,就迫不及待地从公文包里摸出手机,点开一条款项进账的银行短信给向阳看,“七百万,已经全到账了。”   向阳一怔,笑道:“那真是好事了。”   度假山庄的这笔工程款,已经拖了将近一年。   半年前就是因为这笔款一直拖着没结,才导致她爸公司资金没周转过来。   这个月,她爸已经做好追不回款打官司的准备了,没想到今天忽然结款了。   “这笔款能结清,还多亏了陈家。人是看在咱们和陈家要结亲的份上,才肯把款拨下来的。”向天则在沙发上坐下,感慨了两句,对向阳说:“我往你银行卡里转了五百万,你看看到账没有,改明儿你把欠陈余的那五百万给还上,回头再好好买点东西谢谢他。”   向阳拿出手机,翻了翻短信。   两个小时前,银行就发了到账短信过来。只是当时她在厨房忙,没注意看。   “到账了。”   “那就行。”向天则往厨房方向看了一眼,压低声说:“这事别跟你妈说,不然她要闹起来。”   眼下向阳和陈余婚期在即,陈太太就说陈余给向阳的那五百万不用还了,当是陈家给向阳的聘金,程琴当了真。   要是让她知道这五百万给陈余还回去,以后家里就别想清静了。   向阳学着她爸的样子,也小声道:“您放心,绝对不让我妈知道。”   向天则笑了笑,目光落在她脸上,想起妻子中午发在朋友圈里的照片和小视频,穿着婚纱和旗袍的女儿漂亮是漂亮,可脸上笑容没见一点即将结婚的欢喜,更像是例行公事的敷衍。   “阳阳啊。”他开口问:“你是真的喜欢陈余,真心想要嫁给他吗?”   向阳一愣,脸上的笑容淡了点,小虎牙不见了。   “如果你不是真心想嫁陈余,爸明天就去陈家赔不是,把这婚给你退了。”向天则这几个月忙着公司的事,每天早出晚归,以为向阳和陈余是互相看上眼才在一起的,直到今天看见女儿穿着婚纱脸上没一点喜色,才发觉不对劲。   他语重心长地劝道:“不要因为家里的事情,把你自己一辈子给赔进去。”   “爸――”向阳声音拖长,声音是一贯的软糯:“喜帖已经发出去了,这个时候退婚,您让两家人的面子往哪儿搁?”   “你这是什么话?”向天则动了气,声音一扬:“难道我要为了这狗屁面子把我女儿一生的幸福往里填?”   在厨房里的程琴听到他的声音,以为发生了什么事,放下切了一半的大葱,朝客厅方向张望:“老向你回来了?”   “哎,回来了回来了。”向天则立即换了个语气,声音笑呵呵的:“我喊阳阳给我倒水呢。”   “喝点汤吧,汤已经煲好了,再炒个菜就吃饭。”程琴扬声说,转过身继续切葱。   客厅安静了片刻,向阳才开口:“陈余这人挺好的,你也见过。和他结婚,也是我的意愿,并不只是为了家里。”   向天则审视她半晌,这女儿向来让人省心,从小到大都听话,左邻右舍没少夸她懂事乖巧,但他知道这种乖只是表面的,实际上她一直都有自己的主见和想法,只是没人注意到。   “行,既然你自己这么说,那爸相信你。”向天则拿出钱包,掏出一张崭新的银行卡,塞到向阳手里,说:“这张卡里有两百万,我今天刚存进去的。女孩子结了婚,手里没点私房钱不行。”   他说着,眉宇间笼上一些愁绪,“陈家这样的家世,这两百万也不知道够不够你以后用。”   “您把钱都给我了,您和妈以后怎么办?”向阳不收,反手把银行卡给推回去。   “我还没老呢,用不着这么快存养老钱。”向天则站起身,往厨房走去:“在煮什么呢这么香,一回来就闻到味了。”   向阳捏着手里那张薄薄的卡片,望着向天则的背影,沉默。   这时,手机忽然震了两下。   她点开一看。   是陈余发了两条消息过来。   “你真想好了?”   “确定要和我结婚?” 第3章 重逢(03) 你对得起向阳吗?   向阳看完消息,没有第一时间回复陈余。   正发愣,姑姑端着汤从厨房来了,喊她:“阳阳,快去洗手,吃饭了。”   她便起身,将手机扣在沙发上。   没看到陈余紧接发来的第三条消息:【结婚后,我该玩还是照样玩,不会只守着你一个人,你要想好。】   *   次日,是周一。   向阳起得晚,连早饭都来不及吃就赶着出门上班,程琴追在身后,给她塞了个纸袋子和一瓶牛奶。   纸袋子里装着两个热腾腾的灌汤包。   到了单位,向阳去茶水间吃早餐时,包子还没凉,肉馅剁得很碎,一吃就知道出自她妈的手。   同事兼好友林薇提着三明治和咖啡进来,鼻子一嗅,顿时咽起口水:“又是你妈做的灌汤包?”   向阳嘴里咬着包子,没应声只点了点头,知道林薇这咽口水代表着什么,主动将纸袋递给她。   纸袋里面还装着一个。   林薇接过纸袋,又不好意思白吃她的,便晃了晃自己的三明治,“我拿三明治跟你换?”   向阳咽下嘴里的包子,才答:“不用。我今天没什么胃口,不太想吃东西。”   “好事将近,你还没什么胃口?”林薇狐疑地打量她平坦的肚子一眼,“你不会怀了吧?”   “噗――”   正和牛奶的向阳呛到,脸色瞬间通红,咳了好几声,才顺过气来,摇头道:“没怀。”   “没怀还能让陈余心甘情愿和你结婚。”林薇白富美出身,和陈余打小认识,深知陈余是什么人,一边咬着灌汤包,一边含糊不清地说:“你手段可以的,我听朋友圈里的姐妹说,陈余自打和你订婚,他就规矩了,我那几个姐妹都想认识你,让你教几招御夫术。”   哪有什么御夫术,无非是各取所需罢了。   不过这中间的缘由,向阳不好和林薇提。   她见林薇今天打扮得比往日都要精致,便问了句:“你今天有约会?”   “晚上有个饭局。”林薇说起这个,眼神瞬间亮起来,都顾不上吃,兴致勃勃地道:“华盛从北市空降了一个总经理下来,年纪轻轻,长得一绝,华盛高层晚上设席给他接风洗尘,我叔叔让我过去。”   林薇口中的华盛,业务范围涉及吃穿住行各个行业,是顾氏集团旗下的一个子公司,总部在北市。   不过华盛虽隶属顾氏集团,但黎城分公司这边却并非顾氏集团全资控股。   华盛黎城分公司的股权,顾氏集团只持有百分之五十,占了大头。林薇的叔叔和陈余的父亲,分别持股百分之十五。   最后剩余的百分之二十,则是由另外四位股东持有。   “华盛的总经理不是你叔叔吗?”向阳疑惑,“怎么突然空降一个下来?”   “我叔叔这几年身体不好,就打算退了,过几年安生日子,不想折腾了。”林薇说,“几个副总争得厉害,原本我叔叔还想等几年,把陈余提起来,奈何他死活不上进,非要当个废物阔少。”   陈余去年九月被他父亲塞进华盛从基层员工干起,说是要历练历练他,但华盛内部都知道他家世,没人敢支持他,都只安排他做些无关紧要的轻松工作。   这样一来,华盛就变成了陈余的安乐窝。他每天.朝九晚五去上班,工作时间不是玩游戏就是睡觉,几个月下来把自己养成一条咸鱼,整天游手好闲地混日子。   林薇的叔叔实在看得心烦,索性早点退了,眼不见为净。   *   这天到了下午,离下班时间还有一小时,林薇就请假提前走了。   宴席设在黎城饭店。   去赴宴前,林薇回家换了套衣服,补了妆,然后又去做了个头发。   等这一切都做完,时间已经是晚上八点。   黎城饭店是她家开的,她一过去,饭店经理就亲自出面,把她带到了华盛订的那间超V豪华包间。   包间里坐着十余人,全都是华盛的高层。   林薇站在门口,一眼就看到在十几张熟面孔里,那一张陌生的漂亮得异于常人的脸。   她活了二十七年,自诩见过无数帅哥,英俊的、柔美的、阳光的、野性的、忧郁的,唯独没见过眼前这一款。乍一看,高眉骨深邃眼鼻挺唇薄,轮廓分明,帅得招眼,可细一看,却是将漂亮和精致融进了骨相里,有种惊艳四座的少年美感。   没有人能在这张脸下全身而退。   林薇眯着眼,目光黏在对方脸上,叔叔叫她数声,都没反应。   直到她叔叔忽然起身,挡住了她看美人的视线,她才恍然回过神。   “发什么呆呢这么入神?”林海峰问归问,心下却很清楚这个侄女肯定是花痴的毛病又犯了。   “被人迷了眼。”被林薇唇边噙着笑,款款走过去,眼中依旧只有叔叔身旁那个坐着专注吃饭的人,明知故问:“这位是?”   “顾时砚,我们公司新任总经理。”林海峰说完,转头对顾时砚道:“这是我侄女,林薇。”   顾时砚这才抬起眼,目光稍显冷淡地朝林薇扫过来,语气听不出什么情绪:“你好。”   眼神杀我!   声音杀我!   林薇心中千万个小人在疯狂叫嚣,面上却力持冷静,朝顾时砚伸出手:“你好。”   然微微颤动的指尖,出卖了她此刻的激动。   顾时砚一顿,晃了下手,礼貌地婉拒林薇想要握手的意思:“手上油。”   林薇目光便落到他手上。   指甲剪得很干净,手指白而修长,还带着一种少年人独有的清瘦,并不像中年人的皮粗厚实。   林薇忍不住吞了吞口水。   这个人,怎么浑身上下都戳着人的审美来长。   完全挑不出一点瑕疵。   “叔叔,我坐哪儿啊?”林薇问林海峰,盯着顾时砚的目光却舍不得收一点回来。   “行了,你就坐我这位吧。”林海峰满脸嫌弃,端起自己的碗筷,坐到一边,把自己的位置让给了林薇。“你们年轻人更有话题聊,我就不杵中间当灯泡了。”   林薇笑盈盈地坐下。   顾时砚又低头专注地吃东西。   林薇给自己倒了杯酒,端起来想敬顾时砚时,瞥周围一眼,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包厢内气氛有些不对劲。   今天这一场饭局,大家好像过分安静了,不像平常话那么多,也很规矩,竟都没有上来劝酒。   全都是各吃各的,偶尔和邻座的人低声交谈几句,说都是黎城话,也不管顾时砚听没听懂,完全没有一点暖场的意思。   林薇不由把酒放下,侧过头,看向她叔叔。   林海峰周围倒是挺热闹,他左右两边的人都殷勤替他倒酒夹菜,时不时赔笑说几句。   和顾时砚周边的冷清,形成了极其强烈的对比。   这场面,看着可不像是给这位新任的总经理接风洗尘,更像是给人立一个下马威。   偏偏身边这位也不见半点尴尬和局促,姿态闲适地坐着,宛如在自己家里一样自在,该夹菜夹菜,该喝汤喝汤,一点也不委屈自己。   林薇眼珠子转了转,主动开口:“黎城这边的菜,口味偏咸辣,顾总还吃得惯吗?”   顾时砚“嗯”了一声,淡声道:“吃得惯,我在黎城长大。”   “您是黎城人?”林薇惊讶扬声。   周围人闻言,脸色微变。   “算是黎城人吧。”顾时砚已经吃得差不多了,他放下筷子,往后一靠,慢条斯理地道:“黎城话我不仅能听懂还会说。”   顿了顿,他用黎城话说了句:“毛都没长齐就敢在别人地盘上撒尿,也不怕折了命根子。”   话一落,就瞥见主管业务部和财务部的两位高层领导,脸已经绿了。   这两人比邻而坐,在饭局刚开始时,就互相聊上了,说的是黎城话,当着顾时砚的面,谋算着要给这位年纪轻轻不知天高地厚的总经理使绊子。   顾时砚说的这句黎城话,正是刚才财务总监说的。   其他人都低下头,拼命回忆自己今天有没有当着这位顾总的面儿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一时间,包厢里静若无人。   眼看场面僵凝,最后还是林海峰开口圆了个场子:“小顾啊,他们这群老货,嘴上没把门,平时说话都没个分寸,你别放心上。”   “没事儿,我不介意。”顾时砚朝林海峰笑了笑。   上午九点,他到华盛,让明悦通知各部门负责人九点半开会,结果只有林海峰一人准时到场,其他人都说身上有急事需要处理,赶不及开会,拖拖拉拉半天,直到十点半才到齐。   今天这场饭局,也是林海峰做东请的。   既然林海峰给他脸,那么礼尚往来,他也愿意给林海峰几分面子,说几句场面话。   顾时砚单手支着下巴,目光一一扫过众人,不疾不徐地道:“论年纪,大家都能当我叔叔伯伯,长辈教导小辈,是应该的。”   众人可不敢接他这话,心里尴尬万分,却还是纷纷举杯,朝顾时砚道:“顾总谦虚了,您年纪轻轻就如此才能和成就,实在是后生可畏,我们这些老家伙还要像你学习才是。“   那位被点了话的财务总监,更是站起身,亲自走到顾时砚面前,赔着笑道:“顾总,刚才是我夸大了,我向您赔个不是,等会我做东,到楼上的会所开个厢,咱们玩个尽兴?”   顾时砚笑了下,“黎城这边的规矩,要赔不是的话,好像得自罚十杯?”   财务总监脸上的笑容都挂不住了,脸上横肉抽动,咬着牙说:“当然,当然,得按规矩来。”   他当着顾时砚的面喝了十杯。   “啪、啪。”   顾时砚伸手鼓了两下掌,“梁总监好酒量。”   然后转过头,看业务部的那位副总,语气散漫:“不知道秦总酒量如何?”   副总只得站起来,也一连喝了十杯,以示赔罪。   顾时砚这才满意,朝大家淡淡地笑:“那就到楼上去?梁总一番盛情,不好辜负,大家得玩尽兴些。”   众人笑呵呵地点头附和说话,都起身往楼上会所走去。   顾时砚走在众人中间,单手插着兜,站在电梯前等电梯。   他个头高,背挺得笔直,随意这么一站,就能吸引住所有人的目光。   林薇走在最后,盯着他的背影,心里骂了一声。   妈的。   这气质有点绝。   同样落于人后的林海峰却不赞同地摇了下头。   年轻人气盛,不肯忍一点气,只怕往后要跌大跟头。   *   电梯很快下来,众人都识趣地往边上退了退,让顾时砚先进去。   林海峰和林薇随后。   要做东请客的那位梁总监也   其他人这才依次进来,总共站了七八位,剩余的人就没再进来了,等下一趟电梯。   会所在饭店的五楼。   电梯门“叮”的一声打开。   梁总监带头,领着众人往他常开的那间包厢走去。   途径一个门半开的包厢时,林薇不经意往里一看。   包厢里有对男女正抱在一起热吻,女的穿着性感热辣,男的看着有几分眼熟。   林薇脚步顿时一停,犹豫地喊出声:“陈余?”   包厢里那对男女听到她的声音,都停下来,双双抬起脸看向门口。   “我操,还真是你。”林薇气血上涌,箭步冲进包厢,扯开那女人,端起桌上的一杯酒,朝陈余泼了过去,毫不客气地骂道:“你月底就要和向阳结婚了,你还在这里搞女人,你对得起向阳吗?”   走道上的顾时砚听到“向阳”两字,倏然止步。 第4章 重逢(04) 打的就是你这个贱人   “林薇你TM有病啊。”陈余被兜头泼了一脸啤酒,瞬间跳起来,一边气急败坏地骂,一边抽纸巾擦脸。   林薇冷笑一声,“我有病也好过你溜着三条腿到处骚。”   黎城不大,家世好的人,都在一个圈里玩的。   林薇从小认识陈余,但一直看不上陈余。   陈余相貌没太出挑的地方,放到路人,能算得上帅哥,但在阅男无数的林薇眼里,也就平平两个字可形容。   她看不上陈余,陈余自然也看不上她。   跟大部分男人一样,陈余更喜欢温柔贴心的女生,对林薇这种换男友如换衣服一样的泼辣型女生敬谢不敏。   两人互相看不上,但也真没闹出什么不愉快来,一直都维持着表面和平。   后来陈余和向阳订婚,有向阳这层关系,林薇便主动放下成见,自己和姐妹们攒的局都会叫上陈余。当然,这也是存了想看陈余有没有不安分想劈腿的心思。   观察了两个月,陈余还算规矩,没再和别的女人勾勾搭搭。   所以早上林薇和向阳在茶水间聊天时,才会问起向阳有没有御夫术。   现在看来陈余哪里是规矩,他只是将明面上的放浪,转成暗处的偷情。   林薇转过头,打量那位穿着性感的女生。   嗬,挺眼熟。   好像是哪个小建筑商的女儿,上个月才参加过她组的生日局。   叫朱什么来着。   想不起来。   也不必想起来。   这种明知对方已经有主,还往上贴的女人,哪怕是换男人如衣服的林薇也看不上。   她伸手拽住这个朱姓女生的头发,抬起另外一只手,毫不客气扇一耳光过去。   “啪――”   非常响亮的一声。   不仅女生被打懵了,就连陈余都被震住,呆呆看着林薇。   “贱人,知三当三,还挺开心啊。”林薇甩了一耳光还不够解气,动作利索地扒下女生身上那件低胸紧身针织衫,又抬腿踹了一脚。   女生被踹跪在地上,顿时尖叫出声:“林薇你干什么?”   陈余回过神,一把扯开林薇,护住女生,拧着眉道:“够了林薇,你打我就行了,别打女人。”   “陈余你个狗男人,还护着小三,行啊你。”林薇“呸”了一声,“打你我嫌脏手,狗逼货色。”   朱姓女生站起来,躲在陈余身后,捂着胸口,声音尖锐地喊:“我跟陈余的事情关你什么事,你又凭什么打我?”   “打的就是你这个贱人。”林薇拿出手机,调出拍照模式,怼着陈余和女生连拍好几张,“我不仅打,我还要把你对狗男女挂在朋友圈。”   “你跟向阳关系好,想替她出头我理解,但我和向阳之间不是你想的那回事,我这不算劈腿。具体情况你自己问向阳。”陈余已经冷静下来,说完后就拉起朱姓女生的手绕过林薇走出包厢。   看到林海峰站在包厢门口,陈余脚步微顿,喊了声:“林叔。”便拉着女生离开了。   林薇在包厢里愣了几秒,随即追了出去:“陈余你说清楚什么叫不是我想的那回事?”   “唉――”   林海峰叹了口气,对身侧的顾时砚歉然道:“我这侄女性格有些泼辣,让顾总看笑话了。”   他把林薇叫过来,是想让她和顾时砚混熟,带他融进黎城的圈子里。   小地方,办事情都讲究一个人情。   顾时砚年轻,在黎城没有根基,在黎城这边的圈子混熟后,以后在华盛的工作也能顺利些。   没料到会碰到捉小三这种场面。   林薇那性格,会闹起来不意外。   “林小姐是个很好的朋友。”顾时砚道。   他在北市时,见多了劈腿这种事,但很少有人会像林薇这样为自己的朋友大打出头,大家都是心照不宣,当作不知道。   “她这样插手人家两口子的事,还不知道她那朋友会不会领情。”林海峰没好气地说,“她那朋友攀上这门亲事,别说陈余只是劈腿,就算是在外面养私生子,只怕也能容得下。大家睁一眼闭一只眼的事,我这侄女非得要掺和进去,回头落不着好还要被埋怨挑拨别人夫妻感情。”   顾时砚垂着眼,浓密的睫毛遮住眸子,瞧不清他眼里情绪,“这个陈余您认识?”   “从小看着他长大的。”林海峰摆了下手,边说边跟着前边的包厢走去,“就是陈廷盛的儿子。”   陈廷盛就是华盛集团黎城分公司这边的股东,不仅持有百分之二十的分公司股权,他自己也开着房地产公司,据说是黎城这边颇有名望的富商。今晚的华盛高层聚会,唯独陈廷盛有事人在外地,缺席没参加。   “这个混账小子,他爸把他安排进公司从基层员工干起,让他好好历练一下,结果他自己不上进,成天窝在女人堆里混日子。他爸都不知道被他气倒多少回了。”林海峰提起陈余,同样没好气,这陈余就跟他那侄女一样,都是败家子儿。   “他有这层关系,进公司当基层,部门领导哪敢给他安排什么工作。”顾时砚顿了顿,“我身边还缺个助理,不如把他调上总经办,给他安排些实事做。”   林海峰一脚已经踏到包厢门口,听到这话又收了回来,转过头目光灼灼地盯着顾时砚。   顾时砚人是年轻了些,但手段是有的。   陈余跟在他身边,接触到都是公司核心业务,确实能历练人。   “你这提议好。”林海峰抚掌一笑,“我回头就跟陈廷盛提一提,明天就让陈余跟着你。到时候你该怎么使唤就怎么使唤,可千万别看在他爸面子上,让他舒服地混日子。”   顾时砚颔首:“您放心,一定会让他忙起来的。”   *   隔天上班,向阳一到单位,就被林薇拉进了茶水间。   “你跟我说清楚,你和陈余到底是怎么回事?”林薇把茶水间门关上,背靠门双手抱胸,绷着脸看向阳。“你俩到底是不是正经的谈对象要结婚?”   向阳一怔,“怎么突然这么问?”   “昨晚我碰到陈余了。”林薇道,“他跟那个朱明莉抱在一起,我把他俩臭骂了一顿。结果陈余说他和你不是那么回事,他没劈腿,具体情况让我自己问你。”   向阳抿了抿唇,“这事陈余没和我说。”   她和陈余,外人看来是即将结婚的未婚情侣,实际上两人之间联系很少,连普通朋友都不如。   微信聊天记录,加起来也就几页。   最后的对话,是周日那天晚上陈余发来的,让她考虑好结婚的事。   而她还没有想好要怎么办,所以一直没正面回复陈余,只把五百万还款的转账截图发给他。   陈余回了个收到。   之后这两天,两人再没有联系过。   “这事他有没有跟你说我不管。”林薇直勾勾地看着向阳,“你不要转移话题,给我老实交代你和陈余到底是怎么回事?”   向阳不太想在单位谈私事,委婉道:“这事说来话长。”   林薇:“那你就长话短说。”   向阳拗不过她,只好道:“陈余被他妈逼着相亲结婚,我家里缺钱周转,我俩各取所需,算是合作关系。”   林薇仅花了三秒钟就消化这句话的信息量,并且迅速抓住重点:“你家公司规模也不大,究竟缺多少钱能让你跟陈余合作到结婚,把自己一辈子都填进去?”   “五百万,钱前天已经转账还给陈余了。”向阳叹口气,“至于结婚的事,其实是个意外。”   所有人都以为她和陈余是通过相亲认识的。   但在相亲之前,她和陈余就已经认识了。   她大学是在北市念的,陈余同样也是在北市上的大学。   不同的是,她念的是国内排名第一的北市大学,而陈余却是上的一个吊车尾的三本院校。   两所学校离得很近,经常举行一些联谊会,向阳大三的时候被拉去参加过几次,一来二去就和同是黎城人的陈余认识了。   但也只限于认识,并没有深交。   用陈余自己的话说,他玩得开,和她这种学霸不是一路人。   何况她还大陈余两岁。   陈余直言自己不会谈姐弟恋。   直到三个月前,她被姑姑拉去相亲,相亲对象好巧不巧正是陈余。   两人坐下一聊,得知陈余相亲的目的只是应付父母后,向阳当即就和他谈起了合作。   陈余借她五百万解决家里困境,她可以扮演陈余的女朋友,好让陈余回家应付父母,推掉后面没完没了的相亲宴。   双方各取所需,一拍即合。   不料陈太太得知儿子在相亲的当天就给相亲对象转了五百万后,大骂儿子蠢货的同时,打起了向阳的主意。   向阳生得漂亮,温顺听话,当然最重要的是还聪明,如果嫁进陈家,能改善陈家下一代的颜值和智商。   于是在两人对外宣称是男女朋友的第二天,陈太太就亲自上门提亲,和程琴商量好了两人的婚事。   杀了向阳和陈余一个措手不及。   两人各种借口都用上了,试图推掉结婚的事。   但陈太太不耐烦和这蠢货儿子废话,撂下话道,如果他不和向阳结婚,她立即停掉他所有经济来源,并且不许任何亲友接济。   陈余迫于无奈,只好找向阳,希望她能主动开口退婚,这样责任不在于他,他妈就不会停掉他的经济来源。   偏偏向阳也没办法推掉。   她妈抹着眼泪跟她哭,如果她不和陈余结婚,陈太太就会她把那五百万还回去,到时候家里真的只能卖房周转,一家人都要流露街头。   情势逼人,两人只得默认了这段关系,想着拖一段时间说不定就能有办法解决。   哪知道两家当妈的快刀斩乱麻,定好婚期,就立即把喜帖发给亲朋好友。   直接把后路钉死。   这种时候,陈余为了他的零花钱,是绝对不可能主动提退婚的。   只能向阳来提。   可如果是她来提退婚,那就把陈家给得罪死了。   林薇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有些同情地看着向阳:“要不然你就和陈余结婚算了,不图他人,只图他钱的话,一样快活逍遥。”   向阳不置可否,只说:“这两天我会找陈余谈谈。”   *   黎城小,出了什么事,一夜之间就能传遍整个圈子里。   到了中午,陈余在外有女人的事情,就传进了她姑姑向萍的耳里。   向萍开了家美容院,就在向阳单位附近。得知这事后,向萍马不停蹄就来找向阳了。   正好是午休吃饭时间,向阳和向萍在附近的一家饭馆找了个相对安静的角落,刚坐下,向萍就问道:“陈余真在外面有女人了?”   向阳拿着菜单点了两个菜一个汤,等服务员离开后,浅浅笑道:“陈余在外面有没有女人,姑姑您不是比我清楚吗?”   向萍一噎。   陈太太是她美容院的VIP客户,正是借着这层关系,向萍才有机会拉着向阳去和陈余相亲。   而陈余是什么样的人,平常来她店里的太太夫人们闲聊时都会提起过,向萍自然听说了。   “我是知道陈余在外面有女人,但姑姑这不是替你着急吗?”向萍有些讪讪,“你还没嫁到陈家,他就这么下你脸,以后结婚了怎么办?你长得不比外面那些狐狸精差,下点心思抓住陈余的心,不就没有外面那些狐狸精的事了。”   向阳知道姑姑是为她好,软下语气应道:“我知道的。”   “你也别嫌姑姑多管闲事,你爸妈只有你一个孩子,以后他们老了只能靠着你。”向萍语重心长,道:“你要是嫁进陈家,笼络好陈家人,你爸妈也能沾点福气跟着过几年好日子。你不知道你爸那公司半年前有多艰难,有个公司把你爸公司的活全抢了,一直到你跟陈余订婚,别人看在陈家的面子上,才把工程给你爸公司做。”   向阳拧着眉,难怪她爸这几个月来一直都忙前忙后,很少有着家的时候。   原来已经艰难到这地步了   “其实我知道陈余在外面沾花惹草的,让你跟这种男人委屈你了,但是男人哪个不偷腥呢?尤其是陈余这种有钱人家的少爷。你嫁到陈家,至少还能保证你和父母生活富足。”向萍叹了口气,“要是你弟弟还在,家里还有别的依靠,姑姑也不会让你这么委屈……”   “姑姑!”向阳打断她,“我会做好的。”   向萍自知失言,不该提起向阳的弟弟,端起水杯喝水,低下头不说话了。 第5章 重逢(05) 一个长得很好看还专一但……   不知道是不是也听说了陈余外面有女人的事,这天向阳下了班回到家,程琴见她脸色抿着唇兴致不高的样子,立即紧张地问:“怎么一脸的不高兴,是不是跟陈余吵架了?”   “没吵。”阳按了按眉头,随便找了个借口应付:“是工作的事,让我晚上加班写份材料。”   向阳在体制内上班,每天工作内容就是写一些公文材料,不算忙,但也偶尔会有加班写材料的情况出现。   程琴闻言脸色稍霁,一边戴起围裙准备做饭,一边絮叨:“阳阳我跟你说啊,你可不能跟陈余吵架的啊,你俩还有二十天就结婚了,你这时候吵架,吵得陈余的少爷脾气上来,不跟你结这个婚了,到时候咱家得多丢人。”   “您放心,我不跟陈余吵。”向阳放下包,跟程琴进厨房,从冰箱里拿出一把青菜,放到水槽里洗。   程琴偏过头看女儿低头洗菜的样子,要多乖巧有多乖巧,顿时放下心。   这个女儿,是真的很让她省心的。   “陈余是爱玩了点,但哪个年轻的富二代不爱玩的呢,等结婚以后就好了。”程琴拿了块排骨出来焯水,“今晚妈妈教你煲排骨汤,女人啊还是要有一手好厨艺,抓住男人的胃了,就能抓住男人的心。”   “好。”向阳洗好青菜,站在边上,学得很认真。   程琴心里欣慰,脸上溢出温柔的笑容,眼角皱纹悄悄爬了上来。   *   吃完饭,向阳回到房间,给陈余发消息:【这几天有时间的话,我们见面谈谈?】   以前回消息总是很快的陈余这一回隔了一个多小时才回复;【这两天不行,我工作忙。】   工作忙?   向阳挑眉,心里是不信的。   陈余在华盛,是出了名的咸鱼富二代,什么时候忙过工作。   向阳没有拆穿他,只回道:【行,这周你什么有空了跟我说。】   消息发出去,陈余没有再回复。   *   日落月升,时间转眼到了周六。   这天早上八点,向阳就被两声敲门声吵醒。   她刚睁眼,程琴已经拧开门径直走进来,瞥了她一眼,走进衣帽间里,一边替她选衣服,一边念叨:“太阳都晒屁股了还不起来?我听陈太太说陈余今天加班,等会你吃完饭,煲点你刚学会的汤,中午给他送过去。”   程琴挑了件白色V领针织及膝打底裙和同色系的内衣,从衣帽间出来,见向阳还躺在床上,声音顿时一扬:“你还睡呐?”   向阳睡意眨眼间褪去,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从程琴手中接过衣服。   她人虽坐起来了,眉眼却耷拉着,眼底呈出浅淡的青色,明显是又熬夜了。   程琴就忍不住拉下脸:“你是不是又熬夜了,昨晚几点睡的?”   “加班后遗症,总觉得材料还哪有什么地方落下忘记写了,半夜醒了几次。”向阳刚醒,声音过分软糯,人有十分火气,听到她的声音,也消了七分。   程琴闻言,脸上不悦顿时换成心疼,“要不然你把这工作辞了吧,隔三差五就熬夜写材料,你看看你这个月都瘦成什么样了,脸上没见几两肉,只剩一张皮。”   向阳伸手捏了捏自己的脸,肉还是有的,触感虽不如前几年软乎,但也没夸张到只剩一张皮。   “多吃两顿你做的饭就养回来了。”向阳掀开被子下床,捞着衣服往房间里的浴室走去,“到时候你可别嫌我胖,又像之前一样勒令我减肥。”   “那我还不是你为好,现在的男人哪有喜欢胖的。”程琴没好气,目光落在向阳身上,瞥见她被真丝吊带睡裙裹着的身段,曲线凹凸有致,裸.露在外的肌肤莹白有光泽,吹弹可破,别说男人,就是女人看了都会挪不开眼,数落的话到嘴边又咽回肚子里,化为一声无奈的叹息。   “动作快一点,不然面要凉了,这是你爸下厨给你煮的。”程琴离开房间前,朝浴室方向叮嘱了一句。   “知道了。”向阳站在洗手台前,望着镜子里自己那张眉眼萎靡的脸,伸出手接住一捧冷水,往脸上一泼。   刹那间,凉意遍袭全身。   向阳打了个激灵,眼神顷刻变得清明。   才算是彻底清醒过来。   收拾好,向阳走出房间,目光掠向对面的房间时,黯了一瞬。   她昨晚没睡好,并非是因为工作,而是梦到了对面房间的主人。   梦魇缠身,她听着稚嫩的声音在耳边喊了她一晚上的姐姐,直至天亮时声音消弭,她才堪堪入睡。   ***   下了楼,向阳吃完早饭,应母亲的要求,亲自煲了汤给陈余送过去。   在客厅看报纸的向天则合上报纸,起身想送她过去,被程琴拦住:“我给他们制造机会再培养一下感情呢,你去凑什么热闹?”   向天则只好耸耸肩,叮嘱女儿一句:“那你路上开车小心点。”   向阳说好,提着保温盒出了门。   华盛办公大楼就在市中心,从家里开车过去,半小时就到。   向阳开着车,快到华盛时,才想起来自己过来没提前说一声。她将车停在路边,给陈余打电话。   电话打通,但只响两声,就被按断了。   向阳微愣。   说起来,即便两人联系得少,但陈余从未拒接过她的电话。   这是第一次。   在她怔愣的间隙里,陈余发来微信消息,问她:【什么事?我在开会不方便接电话。】   向阳回复:【我煲了汤,炒了排骨,等会带到你公司,正好借这个机会谈谈结婚的事。】   陈余:【好,我半小时后回公司。】   半小时后回公司?   也就是说陈余现在不在华盛,那他是在哪开会?   向阳心里的疑惑一闪而过。   她将手机搁到一旁,重新启动车子。   踩油门时,她的目光不经意掠过前方。   一辆崭新的宾利停在酒店路边车位上,车牌尾号是168。   168,一路发。   这数字,还挺吉利。   向阳一转方向盘,车身缓缓掠入主道,眨眼便将那辆宾利甩在身后。   ***   到华盛公司时,正好十二点整。   向阳提着保温盒,站在华盛大楼前,眯了下眼。   华盛的办公大楼气派奢华,金碧辉煌的,亮得扎眼。   让进出这栋楼的人,都不自觉挺直腰杆子。   连站在门口执勤的两名保安,面上都带着一股显而易见的优越。   向阳走过去,人离门口还有十余米远,门口略高那位保安亮起嗓门,扬声问:“这位女士你找谁?”   已经是下班吃饭的点,不少衣着光鲜的年轻男女从大楼走出来,绕去侧门的那几家快餐店吃饭,听到保安这一声喊都下意识朝向阳这边看过来。   一月中的黎城,寒意褪去许多,阳光变得炽热,温度宜人。   向阳外穿一件长款黑色呢子大衣,衣领宽敞,露出一截白得胜雪的脖颈,腰带松垮垮地绑着,掐得腰身纤细曲线玲珑,衬着她清纯没有攻击力的长相,提着保温盒往那儿一站,颇有几分宜家宜室岁月静好的温柔气质。   瞥过来的几道异性目光,瞬间露上了几分惊艳和遗憾。   惊艳的是她长相漂亮气质却是少见的温柔。   遗憾的是她提着个保温盒,明显是过来给男朋友或者老公送午饭。   向阳神色淡然,任众人打量。待走近了,才浅笑着回答保安的话:“我找陈余,给他送个午饭。”   身为大股东的儿子,陈余在华盛的名气不小,保安听到他名字,语气就缓和下来:“他出去了,今天中午不一定回来。”保安打量她,有些不确定:“你是他……未婚妻?”   向阳点头,唇边笑意浅浅:“来之前我给他打电话了,说是快回来了。”   前台已经下班,保安便亲自领她去前台写完访客登记,然后朝大厅待客区指了指,客气道:“那你坐里边等会吧。”   向阳道过谢,走进一楼大厅,在待客区的沙发上坐下,将手里的保温盒放桌上,给陈余发消息:【我到你们公司了。】   消息发出十几分钟,没见陈余回复。   向阳正要给他打个电话,耳边听见一道脚步声朝自己的方向走近。   她以为是陈余,转过头,入眼的却是一个身穿深色西装的年轻男人。   男人身高腿长,一头利落的短发似乎长了点,几缕碎发落下软趴趴地贴在额前,眉眼散漫地耷着,整个人从头到脚,都散着一股“是人是鬼都别来惹我”的恹恹。   尤其是那一双眸子,漆黑如墨玉,压着沉沉乌色,透出一股很不符合他年纪的深邃沉郁。   这股沉郁,和一周前在街边跪在自己脚边的莽撞,已经判若两人。   男人看见向阳,脚步突然一定。   仗着自己生得高,俯低视线,居高临下地望着坐在沙发上的向阳,眸色似乎变深了一点。   “你找谁?”他忽然开口。   向阳礼貌地站起身,微笑道:“我等陈余。”   男人目光从桌上的保温盒掠过去,语气生冷:“给陈余送饭?”   向阳点头。   男人若有所思,沉默了几秒,才道:“我们公司不准外人呆太久。”   向阳听得懂他话里的潜台词,收了笑,说:“我明白,打扰了。”弯腰提起保温盒,便要走。   男人却伸出手,说:“这饭我帮你拿给陈余。”   不等向阳应声,男人的手已经抓住保温盒的手柄,不小心碰到向阳的手,眉宇立即蹙了蹙。   “下回出门的时候穿多点。”男人视线落在她衣领上,语气实在称不上好:“手凉得吓人。”   向阳收回手,嘴上道:“谢谢。”心下却忍不住想,这男人年纪轻轻的,管得还挺宽。   她往门口走了两步,又想起什么,猛地回过头,却不期然撞上一对乌沉的眸子。   “先生,请问你贵姓?”向阳斟酌着词问,又解释:“我好和陈余说一声。”   “免贵姓顾。”男人语气懒洋洋的,一手提着保温盒,一手插进裤兜里,咬字清晰地吐出一句:“顾时砚,时间的时,砚台的砚。”   顾时砚。   向阳默念一遍他的名字,客气有礼地道谢:“那就有劳顾先生了。”   目送向阳离开后,顾时砚提着保温盒,经过前台时,瞥见访客登记上最后一栏的信息,目光停顿了几秒。   ***   陈余回到公司,去敲开总经理办公室的门时,保温盒里的饭菜已经被顾时砚吃完,脸上神情瞬间凝固了。   “我饿得厉害,就先吃了你的。”顾时砚慢悠悠地舀着汤喝,看了眼腕表,“我给你点了份外卖,也差不多到了,不介意吧?“   吃都吃了,他要说介意,难道这位爷还能吐出还给他?陈余嗤了声,阴阳怪气地说:“家里随便炒的小菜,你吃得习惯就好。”   这顾时砚,年纪轻,豪门阔少的做派却摆得足,别的不提,光是在吃上面就挑得不行。   这周一,陈余被调上总经办,美名其曰给总经理当助理,实习期三个月,表现优秀可提前转正。   结果一周过去,正常的工作没做一点,全在外边跑腿,给这位总经理找吃的去了。   陈余没受过这种气,不想干,结果父母直接把他所有卡都停了,说什么时候他能从实习助理转正,再恢复他的零花钱。   “菜香汤浓,连米饭都可口。”顾时砚顿了下,又补上一句:“比外面任何一家饭馆都要好。”   操。   吃了我的饭,还要跟我炫耀。   陈余心里怒骂,嘴上却试探:“您要是喜欢,以后我让家里人每天都送过来?”   这样他就不用每天出去给这位大爷找吃的了。   顾时砚舀汤的动作一顿,乌黑的眸子定定看着陈余。   半晌。   他掀唇,扯出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每天都送?你女朋友不辛苦?”   “我让保姆送啊。”   顾时砚哂然一哼,没说话。   陈余摸不准他什么意思,只好退出去,走到门口,忽然听到顾时砚喊他:“你衣领上沾了什么东西。”   衣领?   陈余低下头,瞥见那一抹唇印,脸色有一瞬不自然。   “应该是上午和明悦拿合同去市政签字盖章的时候,不小心沾到了印尼。”他随口胡说。   顾时砚意味深长地“哦”了声,“做事干净点,别留痕迹,不然很容易被人抓到把柄。”   *   吃完饭,顾时砚洗干净保温盒,然后坐在办公室里,拿手机点点戳戳。   一分钟后,向阳收到一条短信:   【――陈余出轨了。   by一个长得很好看还专一但不愿意透露姓名的好心人】 第6章 重逢(06) 你真好骗。   向阳没将这条短信放在心上,也没去猜是谁给她发的短信。   陈余向来玩得开,这一单他从没想过掩饰,也没刻意对她隐瞒。   彼此心知肚明的事,不需要别人来提醒。   但向阳还是给这个长得好看还专一但不愿意透露姓名的好心人回了个谢谢。   *   回到家,程琴正在侍弄花草,院里躺了一地的盆栽和土块,把鹅卵石铺成的路也占满了。   人无处下脚。   向阳只好倚着铁门边上,看程琴拿着把小铁锹刨小坑。她妈受陈太太的影响,这两个月来爱上了养花草来打发时间。   只是种了两个月,也没见这院里有哪一盆花草成功活下来。   向阳静静看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问:“妈,你在种什么呢?”   程琴听到女儿声音,才发现她回来了,刨坑的动作一停,抬起头问:“这么快就回来了,你没见到陈余吧?”   要不怎么说知女莫若母呢,她什么话都没说,只往跟前一站,她妈就能猜到她一天都干了什么。   向阳心下叹气,面上却温顺地答:“陈余外出了,不在公司。他给我发了消息,说明天晚上请咱们一家吃饭,让我跟你们说一声。”   “这孩子,怎么还客气起来了。”程琴眯眼一笑,又数落起向阳不懂事:“你也是个木疙瘩,人陈余是想单独约你,只是害羞不好开口,才捎带我跟你爸,你怎么就答应了。“   “他爸妈也出席。”向阳说。陈余没事不会约她,明天的饭局,他直接说是他妈请的。   这话一出,程琴脸上笑容更盛,“那挺好,那挺好。晚点你跟我去逛街,买两身新衣服。”   两家人见面,自然不是吃饭那么简单。   她和陈余的婚期只剩半个月,诸事已定,只差婚礼流程还没商量,明晚吃饭十有八.九就是说这事的。   向阳想到这儿,兴致缺缺耷下眼:“不用买,我还有好多衣服。”   “你那衣帽间里有几件衣服我还不知道?”程琴瞥她一眼,但也没强求:“你过来,帮我把这些花种上,我跟你姑姑逛去。”   向阳踮起脚,小心避开地上躺着的花草,走到程琴面前,接过小铁锹,问了句:“就随便种?”   “随便种。”程琴扔下一句,往屋里走去。   向阳怀疑:“这样能活吗?”   程琴的声音从屋里传出来:“不能活那就是命,认了吧。”   态度还挺洒脱,要是对她和陈余的婚事也能看这么开,就好了。   向阳耸耸肩,蹲下身子,学着程琴刚才的姿势,刨坑种花。   *   翌日。   晚上七点。   向阳和父母准时抵达黎城饭店。   陈余和他父母先到一步,他本人候在饭店门口,一身西装笔挺,看见向天则的车,立即扬手走过来。   向天则摇下车窗,陈余躬下身,指着了个方向,说:“叔叔,我车边上有个空位,你把车停我那儿去吧。”   “行。”   等向天则停好车,打开车门下车,看见陈余的车,脸露诧异:“换车了啊?”   同时下车的程琴闻言也转过头,陈余之前开的是一辆保时捷,现在换了一辆宾利。   “哎,我妈给我买的。”陈余挠头,有些心虚:“说是结婚礼物。”   他说话间,目光往后看了眼。   向阳刚从车后座弯身下来,听见陈余的话,眼神顿了顿。   两人目光对上,很快又不着痕迹地错开。   进了饭店,室内开着空调,温度升高,程琴脱去身上大衣,不忘提醒身边的向阳:“室内暖和,先把外套脱了,等会吃完饭出门再穿上,这样就不容易着凉感冒。”   向阳听话将身上长到小腿的羽绒服一脱。   陈余走在前头,闻声回头看了眼。   向阳穿了身珊瑚色七分袖低开衩旗袍,料子柔软,尺寸合宜,衬得身段玲珑有致。   及肩长的头发发尾微微卷起来,鬓边别着一枚珍珠发夹,耳上戴着同款的珍珠耳坠。   她脚上是一双细高跟,人慢悠悠地走着,珍珠耳坠悬在空中轻轻晃荡。   整个人如弱柳扶风,有种别样的温柔风情。   陈余看得一时失神,险些撞上端着菜迎面走来的服务员。   幸亏向天则眼疾手快,拉了他一下。   “前面包厢就是了。”陈余轻轻咳了声,掩饰着自己走神的尴尬。   陈余父母已经在包厢里,包厢门一开,他父母立即站起身,笑脸相迎:“你们可算来了。”   陈廷盛是富商,陈太太是黎城大学的教授,夫妻俩身份都很体面,但在人前却没什么优越感,性格都很温和,十分平易近人。   两家父母寒暄过后,都落了座。   向阳坐在程琴身侧,陈余坐在陈太太那边,两人中间留了三个空位,四位家长见状同时摇了摇头。   陈太太轻声道:“阳阳爱吃虾,你坐到阳阳身边去呀,等会方便帮她剥虾。”   程琴接过话,也说:“是,我们阳阳总剥不好虾。”   陈余便起身,坐到向阳左手边的空位上。   菜上得很快。   不到十分钟菜就上齐了。   两家长辈聊得欢,都没注意到向阳在席间基本没碰虾。   她有些微洁癖,不喜欢入口的东西被人碰过。   尤其是虾这种食物,更不愿假借外人的手。   哪怕陈余带着手套剥,她也嫌弃。   只是碍于长辈在场,不好推辞,她便不着痕迹地用眼神暗示陈余,自己更喜欢吃别的菜。   陈余顺着她的意思,时不时转一下盘,将她喜欢的菜转到她面前。   程琴见他体贴,心想好好打扮女儿还是有用的,今晚的陈余态度可比之前殷勤多了。   陈太太也不禁开口:“陈余如今可算会体贴人了。”   她说着,便朝向阳笑笑,她看这个未来儿媳妇,也是越看越满意。   长得周正漂亮、性子温顺脾气好、脑子聪明学历也好,虽说家世差了点,但她父母都是通情达理的人,家庭氛围温馨和睦没有拖累,这些条件,在黎城,单拎一条出来容易找,但全部符合,那可就是万里挑一了。   陈余母亲目光慈和,叮嘱道:“以后陈余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对的,你千万别忍着,该骂就骂,陈余要是敢顶嘴,我替你训他。”   向阳笑着说好,随即低下头吃菜。   她吃得专心,两家长辈便不再拿她打趣,很快岔开话题聊别的。   二十分钟后,吃得七八分饱的向阳便借口上洗手间,起身离开包厢。   ***   饭店的洗手间在后边,途中要穿过一个露天小院。   向阳走到那方露天院子时,就停了脚,找了个没人的位置坐下。   只是刚坐下,就听到身后有人在喊她:“向阳?”   向阳回过头。   是林薇。   林薇妆容精致,穿着件宽松的一字肩白色毛衣,搭了条黑色包臀皮裙,脚上是一双过膝高跟长靴,臀翘腿长,整个人明艳又性感。   显然是精心打扮过的。   “你怎么坐这儿?”林薇走过来,打量向阳一眼,“靠”了声道:“这旗袍真衬你,走出去能迷倒一片男人。妈的,你嫁陈余,真是便宜这个狗男人了。”   向阳没接话,转开话题:“你今晚又有饭局?”   “还记得我跟你说那位华盛总经理吧,姓顾,长得很漂亮。”林薇边说眼神边往洗手间方向飘,“我就给他取了个外号叫顾漂亮。”   白富美林薇,平生只有两大爱好――花钱和泡帅哥。   被她看上的男人,从长相到身材都不输娱乐圈的男明星。   “我跟你说,这个顾漂亮长相是真的一绝,今晚我就是为了他才特意组了个饭局。”   向阳脑中浮现一张眉眼精致的脸,那长相确实称得上一绝,顾漂亮这个名字很贴切。   “结果还没来得及灌他两杯酒,人就出包厢说要上洗手间。”林薇说,目光仍落在洗手间方向没收回来,“等了十分钟也没见他回包厢。”   向阳有些好笑,“你还打算把人灌醉?”   “有钱有貌还聪明,这种绝品男人,我搞不定,只能靠酒后助兴。”林薇压低声,“睡一晚折寿三年都不亏。”   “那……”向阳顿了一下,“祝你早日如愿。”   “借你吉言。”林薇笑嘻嘻的,伸手握了握向阳的腰,有些惋惜地叹口气:“可惜我不喜欢女生,不然我不择手段也要从陈余手里把你给抢到手。”   “别碰我腰。”向阳拍开林薇的手,往边上躲了躲,“痒。”   林薇收起嬉皮笑脸,正色道:“我说认真的,你真打算和陈余结婚啊?”   “现在这个情况,结婚是最好的选择。”向阳想了想,“如你所言,我只图钱不图人,日子还是舒心的。”   “行,你想得开就好。”林薇不劝她。   成年人做决定,有自己的考量。   坐了几分钟,终于从洗手间方向走出来一个男人,却不是林薇等的顾时砚。   她拦上去,张嘴胡诌:“先生,男厕里还有人吗?我男朋友喝多了,说上洗手间,半小时了都没看到他回来。”   那男人摇头说:“我在里面吐了二十分钟,没看到一个人进出。”   林薇面露失望,朝男人道过谢后,转头对向阳说:“估计已经回包厢了,我回去看看。有空约你吃饭,回见。”   “回见。”   ***   林薇走后,向阳又独自坐了一会,觉得出来的时间够久了,便起身准备回包厢。   刚站起来,院子里的角落处突然传出一个清朗的声音。   “喂。”   向阳循声望过去。   声源处是个光线照不到的阴暗墙角处,不知道什么时候站了个人,黑糊糊的一团,几乎与背景融为一色。   向阳费力看了好一会儿,才勉强看清那里有个人。   “我脚扭了。”那个人靠在墙上,声音含糊:“能不能扶我到大厅?”   向阳环顾周围一圈,整个露天小院里只有她和墙角那人,并没有其他人。   确定对方是在跟自己说话,她走过去,在离对方几步开外的地方,刚站定。   对方已经单脚一蹦一跳地跳过来,伸出手臂往向阳肩上一捞。   将她整个人都环进了怀里。   紧接着,对方倾斜过来,半靠在她身上,轻轻地哼笑了声。   像是计谋得逞。   笑声里藏着点小得意。   “麻烦了。”   向阳没应声。   这人生得高,她一米六五的个子,也只到他肩膀。   说是她在扶他,但看起来更像是她缩在他怀里,被他揽着。   一月的黎城,到了晚上,还残余几分暮冬的寒意。   向阳却不觉得冷。   她肩膀的被人牢牢锁住。   一股暖意隔着衣料,从肩膀处处遍袭全身。   但她鼻尖闻到的却是清冽干净的味道。   没沾一点饭桌上的浑浊酒味。   顺着通道,走到黎城饭店大厅的侧入口处,向阳停下脚步,说:“到了。”   靠在她身上的男人闻言,懒散地站直身体,将搁着在向阳肩膀的手收了回来。   向阳目光往他脚下一瞥:“脚没扭伤?”   “骗你的。”   向阳:“……”   她抬起头,目光落在男人脸上。   男人站在灯光下,眉眼低垂,神色依旧懒洋洋的。   “你真好骗。”男人说,“难怪会被陈余骗到手。”   向阳叹口气。   昨天她给陈余送饭,虽然没见到陈余,但后来陈余发过来的消息里,有提到眼前这个男人的身份。   顾时砚,华盛新任总经理。   今年22岁。   小她五岁。   按年纪排序,得喊她一声姐姐。   “真是没礼貌。”向阳横他一眼,说话时,语气还是一贯的温柔:“我扶你过来,连句谢谢姐姐也不会说?”   顾时砚:“……”   他微微低下头,对上向阳一双漆黑圆润的杏眸。   两人对视片刻。   还是顾时砚认输,先开了口。   “谢谢――”   他压着声,语气散漫。   然后躬身,和向阳平视,刻意拖长语调,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   “姐――姐――”   平淡无奇的两个字,生生被他喊出了一股缠绵缱绻的情愫来。   向阳:“……”   她不说话,顾时砚还以为撩得她心动害羞,脸上绽出一抹笑容,企图用美色再来迷惑她。   不料下一秒。   “年纪轻轻,去哪学的这个说话腔调。”   向阳面无表情,吐出两字评价:“油腻。”   顾时砚:“……” 第7章 重逢(07) 他这种渣男,实在不配……   向阳回到包厢,两家家长已经不在了。   只剩一个陈余。   陈余说:“你爸妈和我爸妈都说有事先回家了。”   向阳明白有事回家只是借口,为的是让她和陈余有单独相处的空间。   “那正好。”向阳坐到陈余对面,“我们谈谈?”   “行。”陈余顿时坐得端正,一脸防备:“你想谈什么?”   向阳奇怪地看着他:“你这么紧张干什么?”   “怕你又给我挖坑。”陈余道。   上一次两人相亲,向阳也是这么从容不迫地跟他说我们谈谈,然后谈着谈着他莫名其妙地就上了向阳这条贼船。   落到如今骑虎难下的境地。   向阳笑了一下,“你这么聪明,我能给你挖什么坑。”   “你可别又给我戴高帽子。”陈余十分有自知之明,举手以示投降:“我那点聪明,在你面前不够用的。”   他要是真聪明,和向阳相亲的时候,就不会答应她假扮男女朋友这种事了。   要没假扮男女朋友这事,那他现在最多去赴几个相亲宴,而不是被赶鸭子上架结婚。   向阳又笑了一下,露出了尖尖的小虎牙,十分可爱,陈余却看得眼皮猛跳。   “你想要谈什么,敞开心扉直接说。”陈余神情特诚恳,“咱别兜圈子行不?”   “好的。”向阳点点头,开门见山:“你和朱明莉的事,你是故意让林薇发现的吧?”   陈余:“……”   向阳好整以暇,神色笃定:“你想借林薇的嘴来劝我主动提退婚。”   陈余瞪大眼睛。   为什么这你都能知道?   你TM是我肚子里的蛔虫吗?   “朱明莉我见过,她不是你喜欢的类型。”向阳说,“你喜欢长得清纯可爱性格温柔的。”   行吧。   陈余悻悻承认:“是。”   顿了顿,他又忍不住问:“那这婚你退还是不退?”   向阳答得干脆:“不退。”   “为什么?”陈余一副见鬼的表情,“跟我结婚你就头顶一片绿草原,这你都能忍?”   之前向阳不退婚,他能理解,因为她借了自己五百万没钱还。   现在钱已经还了,大家两清互不相欠,为什么还要跟他锁死?   他这种渣男,实在不配啊。   大概是从小锦衣玉食又顺风顺水惯了,陈余的心思很好懂,心里想的什么都会写在脸上。   向阳好笑道:“你这么有自知之明,也不算渣到家啊。”   陈余干脆不看她了,恹恹低下头。   “跟我结婚你也没什么坏处,你这么抗拒干什么?”说起来,向阳其实也有些不理解。   “那也没好处啊,结了婚我又睡不到你。”陈余没精打采,说的话还挺诚实:“你占着我老婆的名分,以后财产都得分你一份。你脑子这么好使,万一哪天你心血来潮,忽然想图谋我家财产,我也不是你对手。到时候我人财两空,哭都没地哭。”   陈余的担心不无道理。   她现在就意识到了钱的重要性,也明白只有自身足够强大,才能不受掣肘。   向阳不再逗陈余,收起笑,正色道:“不是我不想退婚,现在这时候我退婚一定会得罪你们家,我爸的公司就开不下去了。”   陈余想了想,“这倒也是。”喜帖已经发出去了,这个时候向阳提退婚,陈家颜面扫地,他爸妈再和气心里也会有疙瘩。   “至于你担心我分你们家财产,我们不用领证。”向阳说,“等我爸公司渡过这段时期,到时候我会找个适合时机跟你爸妈说我们感情不合分开。”   陈余不知不觉地就跟着向阳的话走,点头如捣蒜:“你说得对,不领证就行了。悖我怎么就没想到这事,白瞎我愁了半个月没睡好觉。”   两人谈妥,很快就起身离开黎城饭店。   等陈余把向阳送回去,目送她下车进家门,才突然反应过来,自己又被向阳忽悠了。   这谈下来跟没谈之前有什么区别???   还不是要结婚?!   而且听她的意思,她还要借助他家的势,让她爸公司支撑起来。   也就是说,她现在需要他家,所以不退婚。   等她家立稳脚跟了,不需要他家了,才退婚。   而他呢,白白送上门给她利用,自己落不着一点好处。   连个衣角都碰不到她。   陈余:“……嘤。”   他忍不住拍了拍方向盘,自言自语:“我妈骂得对,我可真是个蠢货。”   *   次日,又是新的周一。   向阳一到单位,就去敲开领导办公室的门,交了辞呈。   领导虽有惊讶,但也不意外。   整个单位的人都知道她要嫁进陈家,以后就是有钱人家里的少奶奶了,把工作辞了是早晚的事。   因此他爽快地批了辞呈,并且让人事科那边的同事流程走快一点,周五就给向阳办完离职手续。   “你月底结婚,这阵子要忙的事不少,这几天你要是有急事,就个请假。”领导和颜悦色,语气亲切:“我就不给你安排什么工作了。”   向阳知道领导这份体贴是看在陈家的面子上给的。   她道过谢,不料离开领导办公室不到一个小时,就接到人事科同事的通知,可以随时过去办离职。   流程走得这么快,显然也是看在陈家的份上。   向阳手上没有太多重要的工作,上午交接完,下午便直接去找人事科办离职手续。   办完手续,她拿自己的东西从单位离开,走出门口,正好碰到请假的林薇正好回单位补假条。   得知她辞职,林薇当即一脸“你是不是脑子进水了”的神情,说:“你辞职不会是想结婚后当全职太太吧?这种想法你最好打消,陈家再有钱,你也要有自己的工作,千万别做那种仰人鼻息的菟丝花。”   “不是当全职太太。”向阳摇头,朝林薇笑笑:“是到我爸公司上班,以后说不定还有要你帮忙的地方。”   林薇松口气,“到你爸公司也挺好的,说不定你女承父业,能把你爸那公司经营成黎城最大的一家建筑公司呢。”   向阳笑容微淡,垂下眼。   十年前,她爸的公司在黎城也是排得号的。   那时候,谁见了她爸不客气地喊一声向总。   但往日辉煌俱成回忆,不提也罢。   人总不能一直沉在过去中。   得往前看。   向阳微笑着,语气轻松地应了一句:“借你吉言。”   “行,你需要我的时候,随时给我电话,回头有空我们再约。”林薇朝她挥下手,转身进单位。   *   向阳回到家,正在做家务的程琴得知她已经办好离职手续,瞬间就急了,把手上的抹布一扔,到她面前,迭声问:“干得好好的怎么突然就辞职了呢?是不是单位有人欺负你了?还是你犯了什么错?”   程琴的反应很大,且看样子,似乎并不同意她辞职,这有些出乎向阳的意料。   毕竟这几个月来,母亲一直都在她耳边念叨什么女人就着要贤惠顾家。   她以为她妈巴不得她辞职呢。   “您前两天不还跟我说工作辛苦让我辞职,怎么现在我真辞了,您又急起来了?”向阳把包和自己从单位带回来的东西放到客厅茶几上,笑着问:“您不乐意我辞职啊?”   程琴一愣,有些讪讪道:“那是我随口说说的,你怎么就当真了?你要是真的没了工作,结婚以后就只能看人脸色吃饭,你要受委屈的呀。”   向阳听着心里不由一软。   这几个月,母亲一直念着让她贤惠让她忍耐让她抓住陈余的心,可真的到了关键时刻,还是会站在她的立场上,真心为她着想。   “妈,我去老向的公司上班。”向阳伸手挽住程琴的手晃了晃,“老向的公司既然不打算关,那我早晚都要接手的。我现在早点过去帮老向,他也能少操点心。”   向阳只是说要帮她爸,但程琴思维却发散远了。   女儿在丈夫的小公司历练,以后嫁到陈家去,才有能力帮着一起管理陈家的产业。   在陈家那样的家庭里,当一个有能力的女强人,远比当一个只会做饭的贤妻要更有说话权。   程琴想通这一点,稍稍放下心,叹口气道:“生意场上尔虞我诈,你以后会很辛苦。”   当个贤妻,只需要尽心尽力取悦丈夫就行。   要想在外面和男人争地盘,那得博命的。   向阳安抚道:“我那么聪明,学什么东西都快,能辛苦到哪儿去。再说公司还有老向在呢,他能舍得看着我吃苦?您就放心吧。”   程琴便没有再说什么。   女儿聪明,确实是从小学什么都快。   到了晚上,向天则回到家,听说女儿辞职,要到自己公司来上班,惊讶一瞬后,就点头同意了,笑呵呵地说:“那行,明天早上八点半,你跟我一起去上班。”   *   第二天,向阳跟着向天则到公司,才发现她爸公司的情况远比想象中的还糟糕。   原本一百多人的公司,如今只剩下三十来人。   走掉的那三分之二的人,有行政后勤也有现场项目负责人,基本都是公司的骨干,跟了向天则很久。   向阳以为这些人走只是因为之前欠薪事件引起的,到了中午茶水间吃饭时,她才从公司负责投标的同事余玫口中得知,走的那些人,都是被一个深泽建筑的公司挖走了。   而这个深泽建筑,就是之前一直和她爸公司低价抢工程的那个公司。   “走的那批人,就是受了深泽建筑那个朱总的挑唆,才会到你们家闹事。”余玫说,“还有咱们明天上午去投华盛的那个美食城项目,投标文件咱们写得再好也没用,深泽建筑的朱总和华盛的高层领导认识,项目已经内定深泽建筑来做了,我们过去都是陪跑。”   华盛不是国企政府机关,接这类公司的工程项目,都是靠拼关系,私下可操作的空间很大。   向阳若有所思,问了余玫一句:“如果撇开关系不提,按正常流程走,咱们能有多少把握中标?”   “那肯定是百分百。”余玫语气笃定,“咱们公司的资质、往年业绩,这些都是排第一的,深泽建筑几年前才成立的,不管是资质还是业绩,根本没法和咱们比。向总当时也觉得是稳中标,才让我们投这个项目的。”   “我去打个电话。”向阳放下碗筷,起身离开茶水间,走到会议室里给陈余打电话。   此时,陈余和明悦两人正在顾时砚的办公室里写检讨。   周六那天两人拿合同去市政单位盖章,在签章处把华盛的合同章盖成了部门章,直到上午合同被市政单位退回来,才发现这个错误。   这事说起来不大,只需要重拟合同盖上章,再拿去市政单位重新走一遍签章流程就好。   但从总经办拿出去的合同被公然退回来。   落的是顾时砚这个总经理的脸。   上午开会时,财务部的梁总和业务部的秦总就抓住这事,一唱一和地说总经办的人太年轻,做事不细致。   明面上,说的是陈余和明悦。   实则指的是顾时砚。   顾时砚下了会,便让这两人抄写十遍公司印章使用管理细则。   什么时候抄完,什么离开总经理办公室。   细则一共千余字。   十遍抄完,足有万余字。   不仅伤害性很大,侮辱性也很强。   二十多岁的人,还跟小学生一样被罚写检讨。   这招真的太损了。   陈余心里骂骂咧咧,却碍于金钱的重压之下,不得不抄。   向阳电话打过来时,陈余就像在课堂上被尿憋急的小学生瞬间找到光明正大翘课的理由一样,眼睛发亮,举着手机对顾时砚说:“我出去接个电话?”   顾时砚抬了抬眼,瞥见陈余手机屏幕跳出的“向阳”两个字,顿了顿。   “在这里接。”顾时砚道,“开扩音。”   陈余:“……”   行吧。   陈余按下接听键,又按下扩音键。   向阳并不知道陈余那头的事,电话接通后,客气地问候两句后,就开门见山地问陈余:“华盛有个美食城的项目,明天就开标,你帮我问问,是不是已经内定深泽建筑来中标了。”   陈余还不知道向阳辞职的事,疑惑地问了句:“你问这个干嘛?”   向阳说:“如果已经内定深泽建筑,那我爸的公司就不去投标了。当然,如果你能帮我爸公司忙拿下这个项目,是最好不过了。”   陈余瞬间就懂了她的意思,打探这个项目是假,真实目的是让他出力帮忙。   “这个忙我没法帮你。”陈余道。   倒不是他不肯帮,而是他在华盛里人微言轻,他爸虽然有华盛的股份,却没插手华盛内部的管理。   如果项目已经内定了别人,那这事,他还真的使不上力。   向阳显然也知道这点,笑了笑,说出自己真正的目的:“你那位新上司,刚调来黎城这边,你可以跟他提一提这个项目的事。新官上任三把火,他可以拿这个项目为借口给他出手整治一下华盛内部的乱况,给自己立威,你也能借机向你上司表现自己的能力和忠心,争取早日转正。至于我这边,只要你们华盛内部按正常流程走,项目稳拿的。一举三得,谁都不吃亏。”   这主意,还真他妈好。   如果没开扩音的话,陈余一定毫不犹豫就听向阳的了。   但此时,他抬头觑了觑顾时砚,没敢表态。   顾时砚唇角像是噙着笑,在纸上唰唰写了六个字,亮给陈余看。   “你这主意挺好的。”陈余咽了咽口水,抬头看着纸上刚劲有力笔锋凌厉的“晚上吃饭详谈”几个字,小声说:“刚刚我一不小心开了扩音,你说的话我们顾总都听到了。他晚上想请你吃个饭详谈。”   向阳:“……” 第8章 重逢(08) 你是不是喜欢我?……   吃饭的地点,由陈余做主定在一个环境颇有格调的清吧。   时间约的是晚上七点。   但顾时砚和陈余六点半就到地方了。   两人在二楼的卡座里沉默地坐了十多分钟,顾时砚把玩着杯子不说话,陈余也懒得找话题,拿着个手机专注地玩游戏。   到六点五十分的时候,顾时砚往下瞟了眼,忽然开口:“下边乐队准备上场了,你喜欢的那个主唱来了,你不下去看看?”   陈余正好一局游戏打完,抬起头,捏不准顾时砚是真想打发他走还是随口一说,语气不确定地问了句:“那我真去了?”   顾时砚点头:“去。”   “那等会我老婆来了,你自己跟她谈?”   顾时砚晃杯子的动作一停,抬眼定定看着陈余:“你老婆?”   陈余没听出他语气徒然变得阴冷,“嗯”声道:“我们俩月这个月28号结婚,你要是肯赏脸,到时候我给你安排个上座。”   顾时砚抿起唇,没应声,在心里算了下,离28号只剩十天的时间。   陈余已经站起身,浑然不觉顾时砚突然沉下的眉眼,撂了句:“那我先下去了,你自便。”就溜走了。   顾时砚叫了个领班过来,指着陈余走下一楼的背影,张嘴胡诌:“那是我兄弟,刚失恋,心情不好,麻烦你找两个人陪他喝一会儿。只要他喝痛快了,酒钱我双倍付。”   清吧里气氛组的人,从领班口中得知有大单,不管男女都一窝蜂朝陈余围了上去。   *   向阳走进清吧时,时间不早不晚正好七点整。   陈余订的卡座在二楼,七号桌。   清吧是中空的设计,二楼的卡座,不仅环境更安静,也更隐蔽。   迎宾的服务员一听她是七号卡座的客人,脸上笑容瞬间变得十分热络,一边带路一边问:“您是陈少的朋友吧?”   向阳跟在服务员身后,目光在一楼环视周围一圈,室内光线昏暗,已坐了不少人,三三两两凑一桌,氛围很好。   而在主吧台处,陈余正坐在那儿,身边围着好几个年轻女生,谈笑生风,看着挺快活。   向阳唇边扬了一下:“他经常来这儿?”   服务员笑着点头:“一周至少来三次的,不过最近来得少了,说是工作忙。”   向阳随口一问:“他一般来这儿做什么?喝酒还是聚会?”   “酒喝得少,主要是听歌。”服务员说起这个,语气有些好笑,“他很喜欢我们店里的主唱,隔三差五就会给我们店主唱送花。我们以为他要追我们店的主唱,还私下撮合过他俩,结果他就纯粹是觉得我们店主唱唱歌好听,没有那方面的意思。”   两人说话间,已经走上二楼,服务员适时停下脚步,指着走道说:“您往前走就是了。”   向阳道过谢,往前走几步,果然就看见七号卡座里,顾时砚正在坐在那儿,单手托着腮,有一搭没一搭地屈指敲桌。   明暗不定的灯光打在他脸上,显得神色有些散漫。   说起来奇怪,她见过顾时砚三次,每次这人都是一副眉眼耷拉的模样,就像林薇家里养的那只布偶猫一样,长得是精致漂亮,却整天都蔫巴巴的,仿佛没睡醒一样。   让人看了很想上手薅一薅他的脑袋。   向阳穿了双帆布鞋,走过去时脚步声很轻,在音乐环绕的清吧里几不可闻,但顾时砚还是听见了。   他转过头,一抬眼,便对上一双笑弯的眸子。   向阳落落大方地开口:“顾总晚上好。”   她是下了班后,直接从公司过来的,素着一张脸,身上衣服是寻常的牛仔裤搭棕色风衣,朴素得看着很像个刚毕业的大学生。   顾时砚端正坐姿,收回托腮的手,一边说:“坐。”一边把服务员招过来,将菜单推到向阳面前,“先点菜吧。”   向阳在顾时砚对面坐下,翻着菜单,客气地问了句:“顾总有什么忌口的东西吗?”   “没有。”顾时砚摇头,“依你口味来就行。”   “那我就不客气了。”向阳笑了笑,嘴上说着不客气,但真点菜时,她只点份了自己想吃的炒饭和一杯蜂蜜柠檬茶,然后将菜单推回给顾时砚。   顾时砚点了和向阳一模一样的炒饭和饮料,连口味都跟着一样,炒饭不放辣,饮料多加蜂蜜。之后又添了两个口味偏甜的小菜,就合上菜单。   等服务员离开,顾时砚才斟酌着语气,客气地开口问:“陈余人在一楼,需要叫他上来吗?”   上一次在黎城饭店,向阳说他油腻,他牢牢记在心里,没敢再风骚地恃美撩拨。   “进门的时候我看到他了。”向阳没直接回答顾时砚的问题。   顾时砚真要有心让陈余旁听,陈余这时候应该会老老实实地坐在卡座里,而不是在一楼吧台左拥右抱地玩起来。   “肯定是在喝酒。”顾时砚顺着她的话说,一本正经地胡说抹黑陈余:“我们一进来,他就熟门熟路地点了几个女生作陪,要不醉不归。我嫌吵,就让他自己下去了。”   他踩低陈余不忘抬高自己,最后又假惺惺地替陈余说好话:“男人到这种场合爱玩是很正常的,你不要放在心上。”   向阳微挑眉。   顾时砚如果不说后面那句话还好,一说就暴露了他明显想挑拨关系的目的。   这股浓浓的绿茶味,清吧里的酒味都掩不住。   向阳轻轻“咳”了一声,摆出一副贤惠大方的姿态说:“我不介意,只要他玩得开心就好。”   顾时砚一瞬间险些被自己的口水呛到。   一双墨玉似的眸子装满不敢置信的小问号,凝视向阳:“你真不介意?”   向阳敛了敛神情,正色道:“顾总,我和陈余即将结婚,夫妻之间最重要的是信任,我相信陈余会有分寸,不会做出什么过界的事情。”   她这话音刚落,一楼就爆发出一阵起哄声。   向阳往下看去。   陈余拿着两个酒杯,正朝那位抱着吉他的主唱走过去,台下众人齐声喊:“交杯酒,交杯酒。”   喝完交杯酒,众人又起哄:“亲一口,亲一口。”   陈余站着没动,倒是那位长相可爱的主唱,眯眼笑着把脸凑了过去。   众目睽睽之下,女生大大方方地主动,陈余要是再没点表示,就要被嘘声说怂了。   于是他只好低下头,在主唱脸上亲了一口。   刚说完陈余有分寸的向阳:“……”   这脸被打得有点疼。   顾时砚哼笑一声,“即使亲别的女人也不介意?”   “不过逢场作戏而已。”向阳面不改色地收回视线,拿他刚才说的话堵回去:“男人嘛,在这种场合爱玩很正常。”   顾时砚一噎,有种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感觉。   好在向阳很快就转移了话题:“我带了些资料过来,兴许对顾总有用。”   她从包里拿出一叠资料,是一些项目预算书。   “去年华盛开了几个项目,最后中标公司都是深泽建筑。但中标价格太低,完全不在合理的范围内。”向阳随便抽了一个项目预算书出来,“这个洛水镇中心小学图书馆的项目,我记得没错的话,是个扶贫捐助项目。整个图书馆大楼的规模,不管是人工还是材料,以市场的最低价来核算,成本至少也要上百万。但深泽建筑的中标价却是70万。”   一个以盈利为目的的企业不可能做亏损的项目。   而这种建筑项目,人工成本基本都是固额的,想要缩减成本,只能在材料上动手脚。   把施工方案上要求使用符合国家标准的建材,换成低价劣质的。   原本百万的成本,就能缩减到几十万。   低价劣质的建材,经不起风雨。   到时候学校图书馆出事故,发生人员伤亡,担责的可就是出钱捐建图书馆大楼的华盛公司了。   这事情的严重性,不用挑明,顾时砚也能意识到。   他从向阳手中接过项目预算书,刚翻开想看,服务员便端着炒饭饮料和小菜上来了。   顾时砚收起预算书,等服务员上完菜离开后,方对向阳说:“这些项目我会查清楚。”   向阳喝了口柠檬茶润喉,笑不入眼底,“这是华盛内部的事儿。”   顾时砚明白向阳话里的意思。   她并不想管华盛内部怎么样,只想让华盛既然公开招标,就按正常程序走。   “行。”顾时砚点了下头,“明天美食城的项目你放心,我亲自盯。”   得了准话,向阳便没有再说话,低头吃饭。   食不言寝不语,两人安安静静地吃完饭,在楼下玩够的陈余终于带着一身酒气回来,正要往向阳身旁的位置坐下,顾时砚把他拽到了自己身边的位置上。   “挺晚了,你是不是要回家了?”陈余打了个酒嗝,酒气虽重,眼神却清明,还记得向阳家里有门禁,让她晚上九点前必须要回到家。“我送你回去。”   “喝酒不能开车。”顾时砚扫一眼陈余,语气强势:“我送吧。”   然后起身去结账。   趁着这个间隙,向阳给陈余倒了一杯温水,问了句:“你那新上司,是不是喜欢你?”   “噗――”   陈余一口水喷出来,抬过头,满脸惊悚地看着向阳:“大晚上的,你为什么要说鬼故事?”   向阳垂下眼,心里浮起一个疑问。   既然不喜欢陈余,顾时砚为什么要挑拨她和陈余的关系。   *   走出清吧,顾时砚给陈余叫了辆出租车。他自己开车送向阳。   陈余也没察觉这有什么不对,连句“到家了给我个信息”的话都没有,就钻上出租车走了。   晚上才八点多,时间还算早,路上车流如织。顾时砚车速不快,开得很平稳。   等车开出拥挤的路段,路面变得宽阔后,顾时砚才开口:“你喜欢陈余哪里?”   向阳坐在副驾驶上,转过头。   路边霓虹光斑掠过车窗,落在顾时砚脸上,线条利落分明的下颌,褪去凌厉,添了点柔和。   向阳笑了笑,长得好看的人,不管做什么都容易被人原谅。   哪怕问了个明显是很隐私的问题,她也没觉得被冒犯,反而如实回答:“我不喜欢陈余。”   顾时砚握方向盘的手,明显顿了一下,追问:“那你为什么要和他结婚?”   “和他结婚,我就嫁入豪门,当少奶奶了啊。”向阳笑吟吟地答,不错眼地看着顾时砚,观察他的神色变化,略一思索,心中疑问瞬间有了答案。   顾时砚握着方向盘,打了个转,进入辅道,见前路无人无车,才侧过头,目光微沉地盯着向阳,“只是为了钱?”   向阳没回答。   顾时砚只当她是默认了,有些气恼地挤出一句:“为了钱,你就把自己卖了。”   向阳倏然冷下脸,语气淡淡地提醒:“顾总,你越界了。”   顾时砚一窒,绷着脸,没再说话。   车内气氛沉默而僵硬。   直到车停在向阳家门口。   向阳解开安全带,打开车门,人却没下车,而是喊了一声:“顾总。”   顾时砚转头,对上向阳笑盈盈的双眸。   她这个笑容,有些不一样。   唇角的弧度大一些,露出了尖尖的小虎牙。   可爱得要命。   顾时砚抿紧唇,心底没来由的有些紧张,面上却故作淡定:“什么事?”   向阳微微倾身,目光灼灼地看着他。   好半晌。   她开口:“你是不是喜欢我?” 第9章 重逢(09) 只是一个对她有好感有点……   你是不是喜欢我?   是不是喜欢我?   喜欢我?   顾时砚的耳朵被这句话炸得嗡嗡响,理智全失,以至于没有第一时间否认反驳,而是脸上腾起薄红,看似无措地吞了吞口水。   喉结上下滚了滚,在车内暖黄的灯光下,有种莫名的性感。   向阳目光转低,将顾时砚的神色变化收入眼底。   随即,她坐直身体,把想伸手摸顾时砚喉结的冲动给按下去。   美色误人这句话说得一点都不假。   若是在平常,见的是别人,她绝不会因为那句“为了钱你就把自己卖了”而置气。   也不会问出“你是不是喜欢我”这么暧昧又撩拨人的问题。   她在心里微微叹口气,正要说点什么来缓解这一刹那变得暧昧的气氛,母亲程琴的声音适时响起:“阳阳是你回来了吗?”   “是我。”向阳朝车外应了一声,转过头,对顾时砚礼貌道谢:“辛苦顾总开车送我回家,路上注意安全。”   她下车的瞬间,程琴已经走出家门口,视线往车里一探。   瞥见顾时砚侧脸时,程琴怔了怔。   向阳关上车门,伸出手在程琴面前晃了晃,“妈?”   程琴回过神,目送车缓缓驶离,问了句:“刚刚送你回来的那小伙子是不是上回在街上摔在你脚边的那个?”   夜里起了风,有些凉。   向阳捻了捻被风拂落的碎发,挽着程琴,边走进家里边解释:“那是陈余新上司,晚上我和陈余吃饭,他也在。陈余喝了点酒,他就顺路送我回家。”   “新上司啊。”程琴放了心,随口道:“年纪看起来比陈余还小。”   “人从北市总部调下来的,可能是下来镀金,明年就调回去了……”向阳说着,忽然想起一件事。   她上车后,并没和顾时砚说过自己家的地址。   他是怎么知道她住这里的?   这个疑问浮起来,向阳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后视镜里,相互挽着的母女俩身影已经走进那道铁门里,只剩门口那盏路灯孤零零地撒下满地昏黄。   前方是个拐弯,顾时砚收回视线,转了转方向盘。   他脸上的晕红此时悉数褪下,薄唇微微勾起来,向来耷拉的眉眼斜斜挑出一缕淡得几乎融进夜色里的笑意。   他曾经看过一个动物纪录片,那片子里提到一些动物的捕猎技巧。   在捕猎之前,会做一些表面的伪装,让猎物以为自己是无害的,等猎物放低戒心主动靠近,再一击必杀。   而不是一股脑地冲上去,毫无准备地就亮出自己的獠牙,那只会惊走猎物。   从今晚向阳的反应来看,他无疑是成功的。   上回他装崴脚又故意让她发现和今晚他挑拨她和陈余的关系,这两件事就足够让她相信,他只是一个对她有好感有点小心机但手段不高的人。   这样一来,她就不会太防备他。   所以她才会问出那一句让他措手不及的“你是不是喜欢我”。   顾时砚握着方向盘,神色放松地往后一靠。   车很快驶出馨园,在回酒店的途中,经过黎城市儿童福利院时,顾时砚把车停在福利院门口的路边,摇下车窗,望着已经关上的福利院大门,失了片刻神。   他在这里生活了两年。   那两年,是他截止目前的人生里,最温馨的一段时光。   以至于离开黎城的这十年,他每每深夜梦起过往,梦中辱骂踢打声不断,惊醒后,怔忡失神间,想看见的永远都是福利院里,向阳抱着书朝他走来时,那一张灿若骄阳的笑脸。   *   华盛美食城的项目在上午十点半开标。   十二点公布中标单位。   顾时砚九点一到华盛,就调了美食城项目的招标文件来看。   他花了半小时看完招标文件,了解清楚这个项目评标的标准和方法后,就立即叫来了财务部的梁总监,问道:“美食城的项目,为什么没有标底价格?”   美食城的项目不算大,只是做一部分修缮工作和统一刷漆,整个工程规模,成本预算下来大概一百万左右。   华盛内部有风控管理,规模建设金额在一百万以上的工程,在对外招标时,必须设置标底价格,借此来保证和控制工程质量。   而标底价格,则是项目归属部门和财务部共同拟定的。   美食城项目的招标控制价是一百三十万,已经超过一百万,却没有设置标底价格,这显然是不符合规定的。   梁明升道:“这个项目,归属秦总手底下的部门负责。秦总的意思是,这个项目打算以最低价中标。”   “答非所问。”顾时砚将手上的招标文件合上,哂笑一声,随口问了句:“按最低价中标,如果工程质量出现问题怎么办?”   “怎么会呢。招标文件上注明了用材要符合国标的,否则不给验收通过。”梁明升吃得脸胖耳肥,打起官腔来,那一张脸挤出的笑容,油腻得令人倒胃口。   “行了不用跟我打马虎眼,这项目的猫腻,你我心知肚明。”   顾时砚将招标文件扔到桌上,“来黎城之前,总部领导给我透了消息,打算给你们几个部门的负责人挪一挪位置。至于是往上挪,还是往下走,我说了算。”   梁明升笑容凝了一瞬。   他想起在昨晚的饭局上,林海峰给他透了底,这位年纪轻轻的顾总,背后的关系,华盛北市总部那么简单。   而是华盛总部上头的顾氏集团。   “你看着咱们这位顾总年轻好糊弄,但是别忘了他姓顾。顾家的人,别说一个黎城分公司,就算拿整个华盛给他练手,都不过分。你啊,别惹他。”这是林海峰的原话。   能腾出一个华盛来让年轻一辈练手,也就只有那位顾家的太子爷有这样的待遇了。   梁明升躬着身,语气客气了几分:“顾总,您有什么事尽管吩咐。”   *   这天下午四点,中标通知下来的时候,向阳正在跟着余玫学写标书。   美食城项目的投标文件是余玫去提交的,电话也打到了她的手机上。   接到通知的电话时,余玫还没回过神,直到挂了电话,登上公司邮箱,看到邮箱里躺着一封由华盛发来的邮件。   点开邮件,一封中标通知书的电子版映入眼帘。   余玫这才如梦初醒般,抱住向阳,激动大喊:“中标了!华盛美食城的项目我们中了!”   这话音一落,整个办公大厅沉寂了一瞬。   随后,就爆发出了一阵喊声。   “中了?我们中了?”   “真的中了?!”   “别是发错了吧,你看看中标通知书上的单位是咱们公司名吗?”   “上、洋、建、筑,没错,就是咱们公司中标了。”   “可这个项目,之前不是说已经内定深泽建筑了吗?”   “悖管它之前内定谁呢,现在是咱们中标了,晚上申请公司聚餐庆祝一下吧!”   众人七嘴八舌闹哄哄的,就连办公室在最里边的会计和出纳都出来一起庆祝。   氛围这么轻松愉快,能看得出来还留在公司这些人,是真的齐心合力,否则不会因为一个项目中标就这么雀跃欢呼。   向阳安静地坐着,没发声。   余玫见状,凑过来小声解释道:“咱们公司已经半年没中过标了,现在中了标,虽然项目不大,但大家心里憋着的那股气总算可以吐出来了。”   “我明白了。”向阳笑了笑,“那今晚大家就一起在外面吃个饭吧,当是庆祝,我请客。”   出纳耳尖,听到她句话,立马扬声喊:“大家都听到了吧,今晚我们小向总请客!不许到财务部来报销,我不批!”   众人纷纷吐槽:   “季姐你就抠吧!”   “以前那个大方的季出纳哪儿去了?是不是被人夺舍了。”   出纳笑骂:“你们再多中几个项目,我保证让以前那个大方的季出纳回来。没项目,光出不进,还好意思找我要钱。”   众人转过头,找向阳告状:“小向总,你管管咱这出纳吧,当着你的面还这么横。”   “我可不敢管。”向阳举手,以示投降,“我工资归季姐管,讨好季姐还来不及呢。”   “嘁――”众人嘘声,便一哄而散,不用谁喊,就自动各回各位,认真忙起工作。   很快,美食城项目中标的消息也传到向天则耳里。   向天则便给向阳打了电话,问她:“你走了陈余的关系?”   “不是。”向阳含糊否认,“陈余在华盛就是一混日子的富二代,管不了什么事。”   向天则一想也对,遂没再纠结,只说:“我听余玫说晚上你要请公司同事吃饭,等会我给你转钱,去黎城饭店吃吧,大家两个月没聚了,是该好好犒劳他们,吃得尽兴点。我晚上有应酬,就不参加了。”   话说完,就挂了电话。   向阳一句“不用给我转钱”在嘴边,都没来得及说出口。   过两分钟,她就收到了一条银行到账短信。   她爸给她转了三万块。   人均一千,不进VIP包厢的话,也够在黎城饭店吃得尽兴了。   只是快下班时,向阳却接到了林薇的电话。   “我表哥从北市回来了,我晚上要设宴给他接风洗尘,你也一起来吧。”林薇说,特意补充了一句:“我表哥家里是开房地产公司的。”   以往这种需要交际应酬的饭局,林薇不会叫向阳。   因为向阳不喜欢。   但今时不同往日,向阳既然选择到她爸公司上班,就得出来交际应酬,多认识些人。   因而向阳没拒绝,问清地点和时间后,和林薇说声了谢谢。   林薇一愣,骂她:“咱俩什么关系,缺你一声谢啊。以后再跟我客气,我可不帮你攒局了。”便将电话给挂了。   向阳听着手机传来的忙音,失笑摇了下头,然后和余玫说:“我有个饭局,晚上就不和大家一起聚餐了,钱我等会转你,要是不够再跟我拿。”   她给余玫转了五万。   余玫咋舌,“这么多?”   “多退少补。”向阳拿起包,从办公位上站起身,“我先走了,晚上就麻烦你招呼一下大家,吃得尽兴些。”   她离开办公室后,余玫立马大声跟众人宣布:“今晚聚餐经费五万块!地点是黎城饭店,等会下了班就直接过去。”   “五万块?小向总真是下血本了。公司现在这个情况,还对我们这么大方。”   “我看咱们路边摊凑合一下得了,剩下的钱,留着买办公用品吧。”   “赞同。”   “赞同。”   *   向阳走出公司楼下,本想打车回家先化个妆再去赴宴,站在路边等出租车时,一辆黑色路虎揽胜缓缓驶过来,停在她面前。   车窗摇下来,顾时砚探出身,唇角衔着笑,“这么巧,下班了?”   向阳看了看他来时的方向,那边是个停车位。   显然这并不是真的巧遇,而是他在等她。   她没有拆穿顾时砚,顺着他的话点头应道:“真巧。”   “昨晚你给资料很有用,我该请你吃个饭以示感谢。”顾时砚眉眼微抬,慢慢道:“既然现在碰上了,不如一起吃个饭?”   如果没有林薇的那一通电话约她,向阳就答应了。   华盛财大气粗,和顾时砚打好关系,总归是有益无害。   但实在不巧,她已经答应了林薇,不能爽约。   向阳露出一个歉意的笑容,道:“不过举手之劳,不值当顾总惦记。”顿了顿,又委婉添一句:“今天实在不巧,晚上我有个很重要的饭局。”   正好一辆出租车驶过来,向阳伸手拦下,朝顾时砚礼貌说了声再见,便上车离开了。   回到家,向阳化了个精致的妆,又换了身衣服,和程琴报备一声,便出门了。   到了林薇所说的会所,服务员领她到一个VIP包厢。   包厢里,林薇已经到了,正和几个朋友玩骰子。   坐在林薇边上的那个人,心不在焉地单手托着腮,神色惫懒,目光时不时朝门口望来。   赫然就是顾时砚。   向阳站在包厢门口时,一抬眼,就撞上了顾时砚的视线。   有那么一瞬间,她生出了一丝心虚感。   但很快,她又镇静下来,走进包厢,喊了一声林薇。   林薇闻声抬头,满脸笑容:“唉哟,我们阳阳大美女来了。”   顾时砚往旁边挪了挪,在他和林薇中间,留了一个很大的空位。   向阳神色从容在两人中间坐下。   “你先看看想吃什么,扫码点餐。我表哥还没有来。”林薇拿起手机看了一眼,“咦,人到了,我出去接他。”   说着,林薇朝向阳眨了下眼,便起身离开去接人。   林薇一走,向阳就明显感觉到顾时砚的视线落了自己身上。   顾时砚目光上下打量向阳一眼,忽然嗤笑一声,倾身靠近她,压低声,懒洋洋地开口:“这就是你说的,一个很重要的饭局?” 第10章 重逢(10) 我只等你五年   “林薇是我的朋友。”向阳拿手机扫桌上的二维码,进入点餐页面,一边浏览菜品,一边答顾时砚的话:“朋友的饭局当然重要。”   顾时砚哼了声,“看出来了,这朋友重要到你特意回家换了身衣服,还化了妆。”昨天见他的时候,却是卫衣牛仔裤,还素着一脸,连个口红都没涂,可见敷衍和轻视。   这股捻酸的劲儿,颇有几分林薇之前交过的某任小男友作派。向阳笑了笑,食指落在手机页面上,轻轻一点,“给你点了份饺子。”   顾时砚扬眉,眼神狐疑。   向阳抬起头,朝他微微一笑:“方便你吃醋。”   顾时砚噎了一秒,舌尖抵着齿根,点头:“行啊。”   向阳点好菜,正要提交,林薇接到她表哥,人未到声先近:“黎城才这么点大,几年没回来,你还能走迷路了,记性是有多差。要让你妈知道了,肯定又要数落你一通忘本。”   声落,林薇已经风风火火走进包厢。   她身后,跟着个相貌清隽气质干净的男人。   向阳抬头,看清男人的脸时,顿时怔住了。   顾时砚目光落在男人脸上,也是一顿。   包厢里的众人,除了向阳和顾时砚,都是林薇从小玩到大的姐妹,都认识她表哥,纷纷扬声笑道:“唉哟,我们江大帅哥回来了,几年不见,长得更帅了。”   话说着,有人十分流氓地吹起了一声口哨。   林薇笑骂一句:“你们觊觎我表哥可以,但今晚不准争风吃醋,砸我场子。”然后坐到向阳这边的沙发,她没有发觉向阳和顾时砚两人的异样,指着正和众人寒暄的表哥,说:“那就是我表哥,江寄远。”   然后又喊了一声:“表哥!”把江寄远喊过来,给他介绍向阳和顾时砚:“这是我好朋友向阳,这是顾时砚。”   江寄远脸上寒暄的微笑,在看到向阳的刹那就隐了下去,目光微愣地看着向阳,半晌无话。   林薇这才察觉些许不对劲,视线在向阳和江寄远之间来回打量,正要问你们是不是认识,就听到顾时砚先一步开口:“江老师,好久不见。”   江老师?   林薇的注意力瞬间被转移,眼神飘到顾时砚身上:“你认识我表哥?”   “认识。”出声回答的人是江寄远,他此时已经回过神,也看见了顾时砚,眼中带着几分意外重逢的欣喜,解释说:“我在大四那会儿,就是给这小子当家教老师,干了一年,攒够了开公司的钱。”   江寄远当年是以黎城市状元的身份考上北市大学的,家里很是自豪了一圈。但他上大学后,视野更开阔,思想也发生变化,就不太想回黎城这个小城了。   大三那年,他和家里说要自己在北市开个什么漫画公司,不肯接手自家的房地产公司。   因此和家里吵翻了天。   为逼他妥协,家里人直接断了他经济来源。   林薇偷偷给江寄远转过钱,被拒收了,他那时候想争一口气,说要凭借自己生活。   后来林薇就听说江寄远为了挣钱,在给一个富二代当家教老师,没想到那个富二代竟是顾时砚。   林薇不免咋舌,感叹了句:“世界还挺小。”   江寄远走到顾时砚那边,抬手一拳锤在顾时砚肩膀上,笑问:“你小子怎么来黎城了?”   “听你说黎城山水美如画,人从画里出,我念念不忘,就来了。”顾时砚语气有些吊儿郎当,反手也给了江寄远一拳,打的却是腹部,力道不轻,江寄远闷哼了一声。   “江老师不是说要为理想死而后已,怎么也突然回黎城了?”   江寄远揉了揉腹部,苦笑一声,自嘲地说:“理想难以为继,只好回来继承家业。”   他的漫画公司撑了五年,这五年间,曾攀上高峰,也跌落过低估,尝遍人情冷暖,但最后还是没能撑下去。   “能撑五年就不错了。”林薇睨了自家表哥一眼,一个从小四肢不勤五谷不分的富二代,靠着自己完成大学学业,开着小公司撑了五年,已经超出家里人的预料。   江寄远没理林薇,目光重新落到向阳身上,微微一叹,“阳阳,好久不见。”   林薇:?   她刚才被顾时砚带偏的注意力又重新回到向阳和江寄远两人之间,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自打表哥进包厢,向阳就没开口说过一个字。   “你俩不会是……”林薇的目光有些惊疑不定,“交往过吧”四个字到嘴边,还没说出来,向阳已先一步开口:“好久不见,江学长。”   江寄远一怔。   学长两个字,带上姓,就少了亲昵,显得客气生疏。   以前,向阳都叫他学长。   “你俩也认识啊?”林薇把那没说出口的半句话吞回肚子里。   向阳捏着手机,力道很重,白皙的手背凸起几道青筋。但她浑然不觉,面上淡淡地笑,语气也挑不出一丝情绪波动:“大学时候我参加学校的公益社团,江学长是我们社团的会长。”   她这么一解释,林薇恍然大悟,向阳和表哥都是北市大学毕业,两人认识也不奇怪。   只是看表哥这副怅然若失的表情,怎么看都不仅是同一个社团的学长学妹关系这么简单。   林薇心下有了判断,便识趣地想把空间留给这两人单独相处,给顾时砚使了个眼色:“顾少,到那边玩陪我玩会骰子吧?”   哪知顾时砚却不配合她,靠着沙发背,杵在向阳和江寄远中间,慢条斯理地拒绝:“我和江老师许久不见了,想和他叙叙旧,你找别人吧。”   林薇只好去找别人。   这个包厢很大,占了半层楼。其他人在吧台处玩骰子,吵不到沙发这边。   顾时砚和江寄远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语气熟稔,可见关系不错。   向阳插不上话,拿起一个杯子,给自己倒了点饮料。   江寄远目光偏了偏,话题带到向阳身上:“说起来,大学那会儿,阳阳你应该也见过这小子。”   他指着顾时砚,声音里带着笑,“那阵子咱们社团常去后街摆摊义卖,有一回我摆摊给人画肖像,你在边上帮忙收钱,这小子一口气掏了一千块,让我给他画了一晚上的素描画,拉着你跟他聊了一晚上。”   向阳记得这回事,那是在她大二的时候,江寄远当时还没和家里闹翻,心思都放在社团上,有时间就会组织成员一起摆摊义卖。   那天正好是周六晚上,她没有课,就跟着江寄远在学校后街支摊,刚坐下,就来了个十五六岁的小男生,得知他们是在做公益,画画所得的钱,会全部捐给一个叫“宝贝回家”的公益组织,就大方地掏了一千块钱。   但时隔多年,向阳只记得这事,小男生长什么样却忘了,只隐约记得小男生长得好看,摊子后来周围聚了不少女生,大部分都是冲着他来的。   现在江寄远一提,记忆中小男生那张模糊不清的脸,眉眼清晰起来,脸型轮廓显出了棱角,渐渐和顾时砚眼前这张脸重合上。   向阳握着玻璃杯,朝顾时砚恍然微笑,“难怪第一次见顾总,就觉得顾总眼熟,原来是以前见过。”   顾时砚侧脸,看了看向阳,眉眼微耷,又露出那种疏懒的神色,语气轻淡,口是心非地道:“是么,我记性不好,忘了。”   江寄远当了顾时砚两年的家教老师,很了解他。   他一耷眉,就代表不高兴了。   而这位顾家太子爷性格霸道又心眼小,他一不高兴,也不会让旁人高兴。   江寄远想起顾时砚向来是不爱搭理女生的,忙把话题拉回顾时砚身上,调侃笑道:“几年不见,顾少成顾总了,出息了。”   顾时砚敷衍:“混混日子打发时间。”   “你顾少混日子也是比别人厉害的。”江寄远像是想起什么,有些好笑,“当年你画画也是打发时间,结果画得比我这个当老师的还好。”   当年这个词,一提起来总容易让人沉浸过往里,拔不出来。   向阳垂着眼,忽觉无趣,放下没喝过一口的饮料,借口上洗手间,起身离开了包厢。   *   包厢在九楼,出了门,向右拐是洗手间,向左是一个视野开阔的露台,能看到黎城地标建筑钟楼。   向阳直接拐去露台,站在护栏前,目光落在远处灯光璀璨的钟楼,长长吐了口气。   她一人独处没多长时间,身后就传来了一道脚步声。   回头一看,是江寄远。   他会跟出来,是意料之中。   有些话,见了面总要说的。   “七年没回来,钟楼还是老样子,没变。”江寄远站到她身旁,望着钟楼,他从大三和家里闹翻后,就再也没回过黎城。   向阳侧脸看着江寄远。   江寄远长她一届,不同院系,是她大一开学没多久进社团时才认识的。   那时候她进社团,是冲着社团做的公益是帮忙找寻被拐卖的小孩,带着私心申请进去的。   进了社团,认识江寄远后,她的私心里就多了一个江寄远,有什么活动,只要是江寄远在,就算是逃课她也会参加。   后来上大二,社团里的人发现她对江寄远不一样,就开始打趣,说她和江寄远站在一起养眼,简直是天生一对。   这些话说得多了,又加上社团里的人经常给她和江寄远制造独处机会,时间一久,两人之间只差捅破一层窗户纸。   如果不是后来江寄远忽然和家里吵翻,被断了生活费,她和江寄远应该就在一起了。   可惜没有这个如果。   江寄远为理想和家里抗争,忙着做各种各样的兼职赚生活费学费,脚不沾地,自然也顾不上她。   后来她大学毕业,要回黎城。   江寄远的漫画公司刚开起来,更加决意要留在北市。   两人未来方向不一致,只能分道扬镳。   回黎城的那天,江寄远送她到车站,跟她说:“阳阳,你要是愿意回北市,一定要来找我,我等你。”   向阳礼尚往来,也对他说:“你要是愿意回黎城,也可以来找我,但是我只等你五年。”   如今五年期限恰好刚过。   时隔五年,她再见到江寄远,除了刚才那片刻的惊愕和走神外,心里却再没有什么情绪。   那些喜欢啊幽怨啊,都在这五年里,不知何时被消磨殆尽。   只余一点回想当年得不到时的怅然。   向阳笑了笑,语气平静:“钟楼上个月底翻了新,所以看着和以前没什么两样。没翻新前,已经旧得不能看了。”   “难怪看着灯光要亮一些。”江寄远伸手握住栏杆,身体往前倾了倾,“我记得钟楼旁边是座圆顶教堂,现在改成酒店了。”   “这么多年了,不管是人还是物,都会有变化。”向阳说,“总不能一成不变。”   她这话明显是意有所指。   江寄远抓住栏杆的力道一紧,盯着在钟楼的视线收了回来,落到向阳脸上,低声说:“我以后就留在黎城,不会走了。”   这话砸进向阳心里,却没激起一点波澜。   她平静得连自己都有些意外。   “我这个月28号就要结婚了。”她轻声道,“你回来晚了,学长。”   江寄远脸色一变,放开栏杆,抓住向阳的手腕,语气有些激动地道:“我有给你打过电话,半年前,我想告诉你我要回黎城了,但是电话没打通,你关机了……”   话没说完,忽然听到两声咳。   两人转过头。   顾时砚站在通道出口处,倚着墙,单手插兜,静静凝着两人。   准确地说,是凝着向阳那截被江寄远攥住的手腕。   顾时砚沉着声,喊了声:“姐姐。”   通道上方的白炽灯,光线明亮,打在他脸上,全是冷色。   “你说给我点的饺子,点了吗?”顾时砚压着眉眼,一字一句地道:“我现在很想吃饺子。” 第11章 痴心(01) 你比我想象中的还要无情……   但最终顾时砚还是没有吃成饺子。   回到包厢,向阳就借口有事,和林薇打了招呼先离开。   林薇今晚组的这个局,原本是为了把向阳介绍给她表哥认识,以后能帮到向阳。   现在这两人明显是认识的,用不着她牵线,这个局自然就没有意义了。   因此向阳要走,林薇便也没挽留,只说:“那我让人送你回去吧。”她眼珠子转了转,最后停在江寄远身上。   “我送吧。”顾时砚走过来,“我也有点事要处理,正好顺路。”   向阳没拒绝,顺着他的话说:“那就麻烦顾总了。”   “行吧。”姐妹的安危大过泡帅哥,林薇没有强行挽留顾时砚,叮嘱道:“那你回到家了给我发个短信。”   向阳点头:“好。”   *   离开包厢后,乘电梯下楼,一直到上车,向阳都沉默无话。   顾时砚踩着油门,将车驶出停车位时,憋了又憋,还是没憋住说了句:“见到初恋情人高兴得说不出话了?”   向阳摇头否认:“不是初恋情人。”   恋都没恋过,算哪门子的初恋情人。   顾时砚抿起唇,浑身上下都写着“我不高兴”四个字。   她只否认了关系,说明见到江寄远,她果然是很高兴的。   “不是初恋情人,那就是求而不得的白月光了。”顾时砚面无表情。   向阳不喜欢在一件事上反复纠缠不清,也懒得重复解释,索性接着顾时砚的话往下说:“就算是白月光,这和顾总有什么关系?”   顾时砚眼一垂,长而浓密的睫毛剪碎透窗而入的灯光,在他脸上洒下斑驳一片。   他像是被气到了,恹恹地扔出一句:“你说得对,确实和我没关系。”   就再也不说话了。   车内变得安静,气氛有些僵凝。   向阳却忽然笑了一下,双手交握轻轻摩挲了下,有些惋惜地想,要是此时有根逗猫棒就好了。   顾时砚看着在专注开车,余光里却一直悄悄关注着向阳的一举一动,瞥见她笑,顿时就忘记自己在生气,忍不住又开口:“说起来,江老师长得相貌堂堂,人品不错,家世不比陈余差,又喜欢你,你就没想过干脆退婚和江老师在一起?”   向阳佯装认真思考片刻,点点头:“你说得对,我是应该马上和陈余退婚,和江寄远在一……”   话没说,顾时砚忽然一扭方向盘,斜到路边,刹了车。   然后转过头,眼神渗人地盯着向阳,修长的手指落在安全带的扣子上,轻轻一按。   “啪嗒”一声。   解开了安全带。   这架势,仿佛下一秒他就会倾身扑过来咬人。   向阳评估了一下自己能躲开的可能性有多大,果断认怂:“但是这不可能的。”   顾时砚定定看了她几秒,“你喜欢江寄远这么多年,现在他回来了,你真能甘心嫁陈余?”   向阳平静地道:“这事是我自己的选择,谈不上甘不甘心。”   顾时砚认真观察了她的神色,确实没有一点不甘心的痕迹。   他便哂然嗤笑:“你比我想象中的还要无情。”   对江寄远攒了几年的喜欢说放下就放下,没有一点挣扎心软,那对他岂不是更没有情分?   顾时砚心烦,拧开车门下车。   向阳不解看着他下车:“顾总你……”不会是一言不合想把她扔马路上吧?   顾时砚臭着脸,没好气:“吃饺子。”   向阳透过车窗往外一看,才发现已经到黎城市福利院附近的一条岔路口。   顺着岔路口进去,是条居民老街区。   老街区里有位姓明的老奶奶在自家门口支了个面摊,卖一些馄饨、汤面、饺子之类的吃食,来养活自己和孙女。   向阳以前是那家面摊的常客,这几年忙着工作就来得少了些。   一是老奶奶的手艺确实好,不管馄饨还是面汤饺子,味道都比别家店好;二是觉得老奶奶一把年纪还要起早贪黑忙活,供孙女上学,实在很不容易。   向阳下车,跟上顾时砚,走进街区,才发现他是径直往明奶奶家门口的摊子去的。   *   这个时候已经是晚上八点,过了晚饭的点,明奶奶家门口的摊子没什么客人,她正躬身低头收桌椅,准备打烊了。   摊子上支着一盏灯,光线昏黄,映得明奶奶瘦小的身影有些佝偻。   顾时砚脚步倏然一停。   跟在他身后的向阳没收住脚步,一头撞上了他后背。   “怎么停下来了?”向阳揉了揉被撞疼的鼻尖。   “换一家吃吧。”   老人家已经要打烊了,不想再折腾她。   顾时砚转身要走,那边收桌椅的明奶奶已经发现他和向阳,一脸慈和地招招手,“又来吃面啊?过来吧,我给你煮。”   向阳从顾时砚身后探出个脑袋,喊了声:“明奶奶。”   她是常客了,明奶奶也认得她,脸上笑容更甚,“是阳阳啊,好久没看到你来了。”   “最近忙。”向阳大大方方地从顾时砚身后走出来,“您和他认识啊?”   这个他,自然是指顾时砚。   “小伙子最近天天来我这吃汤面,人长得又俊,我就记住了。”明奶奶重新摆了两个椅子出来,让向阳和顾时砚坐,“听说你这个月底就结婚了,这小伙子就是你未婚夫吧?”   不等向阳回答,明奶奶就自顾自地说:“也只有陈家那样人家,才能养出这么俊的孩子,跟你很相配。”   向阳张了张口,正要否认,明奶奶话锋一转,问道:“阳阳你要吃馄饨还是面?”   “馄饨。”向阳答,还想再解释,“他不是……”   哪知明奶奶压根没给向阳解释的机会,转过头问顾时砚:“小伙子还是面汤吧?”   顾时砚翘了翘唇角,“今晚吃饺子。”   “行。”明奶奶笑呵呵地转身进厨房。   向阳一晚上都没吃上点东西,坐下不到两分钟,肚子就饿得“咕噜”一声叫,引来顾时砚一瞥。   她难得生出些许羞赧,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晚上没吃东西,饿了。”   顾时砚没话说,起身到隔壁甜品店,买了碗糍粑冰粉回来给她。   向阳没和他客气,接过来吃了几口,等饥饿感褪去,才想起来问:“你是怎么知道明奶奶家面摊的?”   老街区有上百年的历史了,这块地方,楼房都旧得不能看了,许多人家有经济能力的,都已经搬走。除了还没搬的居民,平常已经没有人会过来。   顾时砚这种天之骄子,没道理会钻进这种地方来,坐在这个环境阴暗的小摊子里,吃一碗汤面。   “这家的汤面很好吃。”顾时砚却答非所问。   他不想说,向阳也没有刨根问底的习惯,便转开话题,“明奶奶开面摊,是为了供孙女上学,这片街上的人,看她不容易都爱到这儿来吃面,其他人家也不开面馆,避免和她争生意。现在她孙女已经上完大学开始工作了,明奶奶的摊子还开着,价格也没变,还是三块钱一碗,回馈当年大家帮她的恩情。”   顾时砚点点头,“所以你以前很喜欢来这儿吃馄饨就是因为这个。”   向阳讶异:“我喜欢来这里吃馄饨,是江寄远告诉你的?”   她爱来这里吃馄饨的事,陈余不知道,所以不可能是陈余告诉顾时砚的。   但上大学那会,她和江寄远提过这事,便理所当然地认为是江寄远说的。   顾时砚刚缓和下来的脸色顿时又沉了下来。   江寄远一回来,她张口闭口就是江寄远。   这哪里像是没感觉的样子?   向阳没发觉顾时砚的神色变化,边吃冰粉边低声嘟哝:“我的事情他到底跟你说了多少。”   顾时砚绷着脸,心想江寄远告诉他的可太多了。   但都不是江寄远主动说的,而是他缠着江寄远,死缠烂打问出来的。   那一年,他十五岁,从初二跳级上高一。   上的是北市最好一所高中――北市大学附属中学。   附中中学离北市大学只有两条街的距离,开学后没多久,他和同学去北市大学后门的那条街上一家书店教辅书,没想到却碰上了正在和江寄远摆摊卖工艺品的向阳。   他当时激动走上前,一句姐姐还没喊出声,向阳就笑着问他:“同学,要买点什么吗?我们在做义卖活动,这些工艺品卖出去后所得会全部都捐助到公益组织。”   她并没有认出他。   他十二岁离开黎城,和她只是三年没见。   她已经忘了他。   满腔的激动刹那冷却下来。   最后他随便挑了个瓷娃娃就走了,没有和她相认。   之后每周周六,他都会去北市大学的后街溜一圈,偶尔运气好,就能碰到她。但他都没有再上前去跟她说过一句话,只是远远看着。   后来他打算念完高一,直接跳级念高三,以此为借口,找到江寄远给他当家教老师。   从江寄远口中,他知道她在北市大学有多受欢迎,被评为院花,被很多人追,也知道了她心里喜欢的人是谁。   *   “说起来,明奶奶的孙女也在华盛上班,说不定你就见过那女孩呢。”向阳的声音,将顾时砚从回忆中拉了回来,“那女孩叫明悦,喜悦的悦。”   顾时砚顿了顿。   还真被向阳说中了。   他来黎城的当天,就是明悦和司机去车站接的他。   而现在,明悦是他的助理。   “确实见过。”顾时砚说,“明悦现在是我助理。”   向阳脸上有了笑意,“我见过明悦,是个很努力的女生,长得也很可爱。工作上她没给你添什么麻烦吧?”   长得是很可爱。   至于努力,顾时砚想起这阵子上班时间,明悦和陈余眉来眼去的场景,耸了下肩,不置可否。   这时,明奶奶把煮好的馄饨和饺子端了上来。   两人便收了话题,专心吃东西。   吃完东西后,两人没多逗留,顾时砚付了账,就和向阳一起离开了。   顾时砚把向阳送回家,车停在家门口,她下车的时候,听见顾时砚闷声开口:“你真的不考虑退婚吗?我可以护着你,即使退婚,陈家也不敢对你怎么样。”   向阳一顿,偏过头,视线在空中和顾时砚灼灼的目光碰上。   年轻人的爱意藏不住,眼里的赤诚浓烈几乎要燃起一团火。   向阳不怀疑顾时砚此时的心意。   但爱来得浓烈也会去得一点不留。   顾时砚是北市人,他不会在黎城呆太久。   她要是真听他的,和陈余退了婚,他离开黎城后,她的日子不会好过到哪里。   靠别人庇护,终归不如靠自己更踏实。   “这是我最后回答你这个问题。”她说。“不退。”   然后弯身下车。   关上车门。   “嘭”的一声,将两人隔在两个空间里。   顾时砚往后一靠,仰着头看着车顶,兀自发笑,喃喃道:“这也是我最后一次问你了。” 第12章 痴心(02) 以后我们结婚了,请你当……   向阳回到家,正要给林薇发短信报平安,林薇先一步给她发了消息过来。   【气死我了!今晚的局散了!】   向阳一怔。   林薇组的局,一般都要玩到凌晨才尽兴。   现在还不到九点就散了,不会是她提前走的原因吧?   向阳心生愧疚,正想道歉,林薇的第二条紧接而来。   【江晓雨把朱明莉带过来了,朱明莉那个小贱人,一来就贴着我表哥,跟牛皮糖一样,撕都撕不开。妈的,扫兴,我就干脆散局了。】   江寄远的妈妈是林薇的姑姑。   江晓雨则是江寄远的堂妹。   林薇和江晓雨没血缘关系,但也算是有层亲戚关系。就算不喜欢江晓雨那股小家子气的作派,碍于这一层七弯八拐的亲戚关系,平时林薇攒的局,还是会叫上江晓雨。   今晚是给江寄远接风洗尘,江晓雨自然也会参加,只是林薇没想到她会这么没眼色把朱明莉带过来。   林薇看朱明莉不顺眼,这已经是人尽皆知的事了。   向阳对朱明莉的印象仅限于家世不高,长相却明艳,和自己一样,家里也是开建筑公司的。   她和朱明莉没有过正面接触,因而不像林薇这样对朱明莉心生厌恶。   向阳直接打电话给林薇,安慰了几句,见林薇依旧没消气,便说:“明天下了班,我陪你去逛街?”   林薇兴致缺缺:“逛街就算了吧,几个品牌店最新上的春装,款式都土掉渣。这周五我直接飞海城买。”她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声音忽然扬高,“这样吧,你明天晚上请我吃饭好了。”   向阳一口应下:“好。”   “风情餐厅,晚上七点钟,不见不散。”   风情餐厅,是个情侣餐厅,不管是装修还是灯光,都设计得很有暧昧的气氛,只适合情侣约会。   一般朋友聚会或者家庭聚会,都不会选在这家餐厅。   林薇把吃饭地点定在这里,显然是在打什么主意。   向阳皱起眉,心里已经猜到林薇想做什么。   但林薇说完就先一步挂了电话,没给她拒绝的机会。   *   次日。   下午六点。   向阳按时下了班,她爸向天则得知她要和林薇吃饭,就把车钥匙塞给了她。   “你开车去吧,我今晚没应酬,回家陪你妈。”   向阳以前是有车的。   在她大学毕业那年,她爸给她买的,一个很低调的牌子,落地价六十万。   半年前因为家里公司周转困难,她就把车卖了。   她爸那辆百万豪车也卖了。   现在这一辆,是新买的二手车。   九成新,不是什么名牌车,价值十来万,开着它涨不了什么面子,但总比打车方便。   向阳也不想吃完饭还要再麻烦别人送自己回家,遂接过车钥匙,说了句谢谢爸,就带着包走了。   到风情餐厅时,向阳把时间掐得分毫不差,正好七点整。   林薇适时发来消息:【在7号包厢,你到了吗?】   向阳回了句:【到了,现在进去。】   她按着服务员的指引,走到7号包厢,推开门,里面坐着的人,却不是林薇。   而是江寄远。   向阳看见他的刹那,脸上并不见意外。   昨晚她就猜到林薇会来这么一手。她本来不想来,今天上班的时候,听到她爸说黎城市政府在西郊划了一块地皮出来要在年后出售。   那块地地理位置好,依山傍水,又靠近旅游小镇洛水镇,黎城市里的几家房地产公司都想争这块地。   江寄远家的公司也有意竞标。   别的不提,单论财力,江家最有希望拿下那块地。   如果江家拿下了那块地,势必会开发一个新项目。   而这个项目能被她拿下,今年整个公司就算没有别的项目,也不用愁吃不上饭了。   向阳面色坦然地走进包厢,问了声江学长好,“久等了。”   江寄远没见过向阳这么客气生疏的口吻和自己说话。   哪怕是关系僵持的那段时间,她眼神也没有这么冷淡过。   成年人之间的相处,往往一个眼神一句话就能表明自己的立场,无须多言。   江寄远这时终于确信自己已经没有机会了。   昨晚向阳不是因为等了这么多年心里有气才拒绝他,而是真的对他放下了。   酝酿了满腔挽留的说辞都吞回肚子里,江寄远咽下苦涩,朝向阳笑了笑,温声道:“也没等太久。我刚才已经点了菜,你看看还有什么想吃,再加点。”   向阳看了眼点菜单,江寄远点的菜,三菜一汤,全是她爱吃的。   “可以了,不用加了。”   江寄远便按下摇铃,提醒包厢外等候的服务员可以上菜了。   包厢里的环境氛围和灯光,设计得比外面大厅的更要温情暧昧一些,最适合热恋期的情侣们用餐。   但餐厅里的服务员过来上菜时,却发现7号包厢里这一对,看着是男俊女貌很般配,却坐得远,神态也客套,根本不像是来约会的情侣。   等服务员上完菜离开,江寄远才开口说:“我听薇薇说你现在在家里的公司上班?”   向阳点头:“是。”   “你这几年的情况,薇薇昨天跟我提了一些,她跟我说你是因为家里,才和陈余结婚。如果你家里有困难,我可以帮你。”江寄远神色诚恳,并不是说笑。   他压着声音,语气藏着一丝落寞,“撇开别的不提,你我师兄妹一场,我实在不愿看到你因为家里变故,赔上婚姻。”   向阳笑了笑。   不知道为什么大家都认为她和陈余结婚,是被逼的,是因为走投无路了。   把她想得太无辜,太单纯柔弱可怜,而忽略了她和陈余结婚,那她就是陈家的儿媳了,能得到的好处,远大于她结婚的牺牲。   “学长好意我心领了。”向阳摇头,坦诚道:“结婚是我自己选的,并不只是家里原因,还因为我也想飞上陈家这一根粗枝,变成凤凰。”   江寄远却不信这是她的真心话。   相识多年,他知道向阳不是那种为了钱出卖自己的女人。   他有些痛苦地说:“阳阳,你没必要这样贬低自己,我知道你不是这样的人……”   “学长。”向阳开口打断他,“我今天来,是想和你谈合作的。”   江寄远张了张嘴,到底没把话说完。   “餐厅定在这里,我知道今天见到会是你。”向阳提起桌上的茶壶,倒了两杯茶,一杯推到江寄远面前,一杯自己端起来喝了一口。   “西郊那块地,市内几家房地产公司都想拿下,江家也在其中。”向阳放下杯子,黑白分明的眸子里,不带一点情感,“我们来谈谈吧。”   江寄远脑中嗡嗡响,大抵是从没想过那个总是温温柔柔叫他学长的乖顺女孩,有一天会像以往他在应酬饭局里见到的那些投资商一样,神色漠然冷冰冰跟他谈合作。   但多年浸淫商业饭局养出的习惯,还是让他脱口问:“可是你拿什么来和我谈?”   她一没钱,二没人脉,拿什么谈呢?   “我爸有个发小,是规划局的局长。”向阳说,“有些消息,可以提前放出来。”   比如那块地,只能黎城市本地企业才有资格购买。   又比如,那块地,不能用来开发商业楼盘。   竞标的时候,如果那块地的建设规划方案没做对,出再高的价,都没有用。   向阳去年曾在洛水镇做了半年的扶贫工作,参与了整个洛水镇的旅游开发项目,亲眼看着洛水镇从一个人均年收入不过千,一跃成为热门网红旅游景点小镇。   加上这些年她在体制内上班,主要工作内容就是根据上边各种规划方案和新政策来写材料,十分清楚黎城市对洛水镇未来五年的规划方向。   也知道那块地,市政原本打算自己开发项目,因为黎城市经济发展落后,财政资金不足,才迫不得已对外出售。   “我能帮江家拿下这块地。”向阳语气笃定。   江寄远定了定神,将所有私人情绪都收敛,也用公事公办的口吻道:“说说你的条件。”   *   向阳和江寄远在风情餐厅里谈合作时,顾时砚正在办公室里加班看文件。   他也收到了年后黎城市政府要卖地的消息。   几家房地产公司都有意竞拍。   华盛也一样。   负责开发地产项目的部门,已经加班加点地赶方案。   顾时砚翻看的文件,则是那几家有资格参与竞拍的房地产公司资料。   看后最后一家,他的目光落在法人代表那一栏,屈指在办公桌上敲了敲。   江山地产法人陈廷盛。   陈余的父亲,陈廷盛。   顾时砚琢磨了片刻,拿起电话,接通内线。   一秒钟后,明悦接起了电话:“顾总。”   顾时砚打的是陈余办公位上的电话,接电话的却是明悦,不用想就知道这两人又趁加班在那儿谈情说爱了。   他言简意赅:“叫陈余进来。”便挂了电话。   几秒钟后,陈余敲门进来,蔫头耷脑地问:“什么事啊顾总?”   他这两天无限加班到凌晨,但做的都是些不重要的事,比如排个统计表格,做完了交上去,顾时砚嫌他格式不对,让他重做。   好嘛,重做后格式对了,他交上去,不到一分钟,还是被打回来。   理由是:表格做太难看,提高点审美,做美观点。   总之,都是一些莫名其妙的理由。   以至于陈余十分怀疑顾时砚是不是在哪里受了气,所以才故意挑他的刺,找他当出气的发泄口。   搞得他现在一听到顾时砚要找他,就忍不住怀疑自己是不是哪里又出问题了,要重新改。   完全提不起一点精神。   “不是什么大事。”顾时砚一手支着下巴,一手在陈廷盛这三个字点了点,“就想让你替我跟你爸约个时间见面。”   见他爸?   陈余立即精神了,一脸防备:“你要见我爸干嘛?”   难道要当面向他爸告他的状?   “跟你爸谈谈你退婚的事。”   “噗――”   陈余被自己的口水呛到,“我退婚的事?”   他要退婚他怎么不知道?   顾时砚抬了抬眼,“你要是自己主动提,就省了我跟你爸费口舌了。”   “那不可能。”陈余断然拒绝,这个时候他敢提退婚,就不是断零花钱的事了,估计腿都被打断。   “那周六吧,晚上七点,黎城饭店。”顾时砚径自定好时间和地方,吩咐道:“就在那儿见,包厢你看着定。”   陈余听多了顾时砚的吩咐,话不经大脑就已经出口:“收到。”   然后他才反应过来,急道:“不是,你为什么要跟我爸谈我退婚的事?这跟你有什么关系?就算你是我上司也不能管我的私人事吧?”   “你和明悦的事我不管。”顾时砚托着腮,神色有些漫不经心,“让你退婚,只是因为我要追向阳。”   “噗――”   陈余再一次被口水呛到。   “追向阳?”   “嗯?”顾时砚敲桌的动作一停,“你有意见?”   那倒也没有。   就是……   就是有些惊讶而已。   但仔细想想,好像又挺合理。   陈余想起顾时砚这厮吃了向阳给自己送的饭菜,和向阳见面时还故意把他支开,最后这厮还殷勤把向阳送回家。   这几件事情加起来,顾时砚对向阳的心思已经够明显了。   是他迟钝没发觉。   陈余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顾时砚横眼扫来:“你还有事?”   “那什么,向阳好歹是我未婚妻。”陈余语气幽怨,“你在我面前,计划着要追我未婚妻,是不是过分了点?”   让他的面子往哪搁?   顾时砚“嗯”了一声,沉思道:“那以后我们结婚了,请你当伴郎。”   陈余:……   八字还没一撇,就想到了结婚?   可以,这很霸总。 第13章 痴心(03) 需要一个发泄口……   到了周六这日,一早,向阳就被敲门声吵醒。   敲门声过后,开门先一步进来的,却不是她妈,而是姑姑向萍。   向萍攥着个手机,脸色不太好看的走到床边,低着头问她:“阳阳,你是不是在外面有人了?”   向阳睡意未褪,但向萍的话却是听得清楚了,拧着眉反问:“什么我外面有人了?”   “你自己看看。这上面的人是不是你?”向萍把手机递到她眼前。   向阳坐起来,接过手机。   手机页面上是一个黎城本地颇有名气的微信公众号【住在黎城】在半小时前发布的一篇文章。   这篇文章里,介绍的是黎城本地适合情侣约会的十大胜地。   风情餐厅跃居第一。   而附上的照片,是以各个角度拍摄的餐厅内景。   其中一张照片,把一对刚从包厢里走出来的情侣拍进了镜头。   那对情侣,男人走在前面,相貌堂堂,气质文雅,跟在他身后的女人,眉眼低垂,看似含羞带怯,漂亮温柔得让人惊艳。   向阳的睡意顿散。   照片里的人,是她和江寄远。   向萍说:“你再看看评论区。”   这篇文章的内容是介绍黎城约会胜地,但在文末的评论区,大部分人的注意力都在向阳和江寄远身上。   热评第一的是:“风情餐厅入境的那对情侣,是什么神仙颜值?慕了,想加入他们。”   热评第二的则是:“小姐姐好漂亮,有种温柔似水刚从画里走出来的感觉。1551,她男朋友上辈子是不是拯救了银河系?”   再往后翻,却见一条有些不和谐的评论出现:“雾草???我好像吃到瓜了,那个漂亮姐姐好像是某富二代的未婚妻吧?没记错的话,这个月底就要结婚了,但照片上这个人不是她未婚夫啊……”   这条评论底下,全是求细扒的回复。   向阳刷新了一下手机页面。   这条吃瓜的评论,已经变成热评第一。   回复也在短短几分钟内新增了百来条。   凭借【住在黎城】这个公众号在本市的影响力,到了中午,只怕黎城人的朋友圈都会吃到这个某富二未婚妻疑似劈腿的瓜。   向阳有些头痛地按了按太阳穴,解释道:“是个误会,照片上的人是林薇的表哥。”她没说自己和江寄远还是学长学妹的关系,说了只会让姑姑更怀疑。   “她表哥家里也是开房地产公司,就把他表哥介绍给我认识,说不定以后能给我一些项目做。”向阳面不改色地撒谎,将手机递回给姑姑,“吃饭的时候林薇也在,不知道为什么照片没拍到她。”   “这篇文章是我朋友发给我的,我已经托朋友联系这个公众号删文了。”向萍脸色很难看,但还是勉强相信了向阳的说辞,侄女向来听话,不会真的做一些出格的事情。   “阳阳啊,不是姑姑说你,你马上就要嫁到陈家了,你要做的事情应该是多和陈太太走动走动,和陈太太处好关系,又笼络好陈余,让他心里只有你。你把他哄和陈太太哄开心了,你想要什么没有?”   向萍语重心长,又有些恨铁不成钢地劝道:“谈项目做生意那是男人的事,你一个女人去做这些应酬,传出去多难听……”   向阳昨晚没睡好,半夜醒了几次,心里本就攒着点情绪,又被向萍这么一通唠叨,再好的耐性也没了。   她闭了闭眼,压着不耐,语气有些冷淡地打断向萍的话:“我知道了,姑姑。”   向萍看她这样,就知道她肯定没听进去,加重语气道:“姑姑还不是为你好,要是别人家孩子,我才懒得管这么多。你就算烦,我也得跟你把道理说清楚。你嫁给陈余,那就是陈家的人,要做的就是当好陈家少奶奶,相夫教子,别给陈家丢脸。”   “女人只有相夫教子一条路吗?”向阳坐在床上,微微抬起脸,向来温柔的眉眼显出了一丝倔强,“我也不比男人差,为什么就一定要依附着男人来生活?如果男人真的那么可靠,姑姑你为什么要自己出来开美容院?”   姑父是黎城大学的教授,收入不错,就算姑姑不工作,养一家人也绰绰有余。   向萍一噎,有一瞬间目光暗了暗,语气强硬地道:“正是因为我吃了这么多苦头,我知道女人在外面拼有多累,所以才不想让你吃这个苦!你在陈家站稳脚跟了,你爸妈以后才有依靠。哄好陈家人,难道不比在外面打拼要舒服?”   她声音扬得很高,仿佛这样就能压住向阳那点蠢蠢欲动的不甘,一边说话一边转身离开向阳房间:“快些起床,吃完早饭我和你一起陈家,向陈太太解释照片的事。”   向阳藏在被子里的手攥紧被子,偏过头,目光跟着姑姑一起走向了门口。   母亲站在门边,目光温和有些不忍,欲言又止。   向阳想起得知自己辞职时母亲的反应,眼中迸出一抹光,喊了一声:“妈――”   但程琴最终只是叹了口气,扶着门低声道:“阳阳啊,听你姑姑的话。等会……”她碰上向阳骤然黯下去的眼神,顿了顿,别开目光,把剩下的那半句话说完:“和你姑姑一起去陈家解释一下。”   向阳攥着被子的手紧了松,松了又紧,等她缓缓说出一个“好”的时候,门口已经空无一人。   *   半小时后。   向阳收拾好下楼,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喊了声妈,又喊了声姑姑,却没见她爸。   向萍见她这样,就知道她想通了,笑着点了点头,“快去吃饭吧。”   程琴则起身,去厨房盛了碗面出来端到餐厅,让向阳吃。   向阳只吃一口,就知道这面是她爸煮的,问了句:“妈,我爸呢?”   “你爸刚出门。”程琴双手在衣角上搓了下,“我跟你爸说了,这几天你先在家里呆着,上班的事,等你结婚后再说。”   向阳丝毫不意外,下楼前她就已经猜到会是这个结果,边吃面边含糊不清地应道:“好,我知道了。”   程琴看着她,犹豫了一瞬,“你姑姑也是为你好,她说的那些话,你不要……”   “妈,我不会放在心上。”向阳平时很少会打断母亲的话,但今天她实在没耐心再听这些翻来覆去都是一个意思的话,低声道:“我知道你们是为我好。”   为了她好,这四个字如坠千斤,压在她肩上,喘口气都有些难。   面条吃进嘴里如同嚼蜡,一点味道也没有。向阳用最快的速度把面吃完,然后和姑姑一起出门,前往陈家。   在去陈家之前,向萍先回家了一趟,拎了好几个燕窝。那是她专门托人从印尼买回来的,花了不少钱,平常自己都舍不得吃,打算留着给儿子的。   但今天为了向阳这事,她忍痛割爱拿出来了。   到了陈家,陈太太在家里,得知向萍的来意,轻轻笑了笑,眉眼却没动一点,温声细语地道:“阳阳和江家那孩子是大学校友,既然两人认识,见面吃饭有什么问题。一篇公众号的文章而已,不用放在心上,我已经让人给删了,怎么还值得你和阳阳亲自跑一趟,还带了这么重的礼?”   真不放心上,陈太太就不会让人删文章了。向萍脸上堆着笑,用欢快的语气说道:“也不全是为这事来的,孩子们的婚事都要你费心操劳,阳阳她妈身体不好,也帮不上什么忙,就托朋友从印尼带回几盒燕窝,给你补补身体。”   向阳和陈余的婚礼,便全由陈家来包办,向阳家里插不上手。对外说是程琴身体不好才没操心向阳的婚事,只是托词。   陈太太伸手握住向阳的手,朝她温和一笑,转而对向萍说:“都是一家人,不用这么客气。燕窝你们带回去吧,给向阳妈妈留着。说起来前两日陈余他爸出差,带了几支人参回来,等会我让家里阿姨给你们装上。”   向萍“啊呀”一声,连忙推拒:“这怎么行……”   “人参放在我这儿,也用不上。”陈太太说话温柔,却带着股不容人拒绝的强势。“咱们这年纪上来了,都要调养好身体,才能让孩子放心。”   向萍只好笑着应下。   陈太太转头问起向阳:“我听说阳阳辞了原先的工作,到你爸公司上班了?”   “是她爸公司突然忙不过来,她过去搭把手,就帮忙两天。”向萍抢在向阳开口前答话,“我和阳阳她妈这两天准备让她在家练一练厨艺呢,阳阳从小被宠惯了,没进过厨房,以后结婚了,总不能还让家里男人想吃口热乎饭都吃不上。”   陈家有几个保姆做饭,自然是轮不到向阳来做的,但向萍这话还是取悦了陈太太。当妈的,自然希望儿媳对自己儿子上心些。   “挺好的,女人是该学一点烹饪。”陈太太笑意进了眼里,语气温柔地朝向阳道:“虽说家里倒不需要咱们下厨,但也不能连油盐都不分。以后要是你们小两口闹了矛盾,进厨房煲碗汤喂给喝陈余,他的心就软了。”   向阳唇角噙笑,看着陈太太,一副认真受教的样子,点头道:“好,我记住了。”   陈太太满意地拍了拍她的手。   *   从陈家出来时,向萍提着燕窝,向阳提着盒人参,走出陈家大门,都不约而同松了口气。   “得亏今天上门了。”向萍喃喃说了句,“不然以后你嫁过来,日子可有得受了。”   陈太太看似温和好说话,可刚刚在屋里说话时,她的每一句话都是棉里藏针,带着敲打的意味。   向萍吐了口气,打开后车的后备箱,把手上的燕窝放进去时,才想起来算向阳的账:“你和江家那位认识,还是大学校友,你出门前怎么没告诉我?”   向阳正将手里的那盒人参放到后备箱里,闻言动作微顿,尔后关上后备箱车门,才道:“大学毕业回来后就没再联系过了,没有什么交情。”   向萍也是从生意场上杀出来的人精,一听这话,就能猜到向阳和那个江寄远之间肯定有一段故事。   但她没拆穿向阳,只说了句:“幸好陈太太不计较这事,不然我看你怎么解释得清楚。”   回到家里,从小姑子向萍口中得知陈太太并不计较后,程琴也跟着松了口气。   向阳径直上楼,回了房间。   向萍把人参留下,也没久待,叮嘱了两句程琴:“我瞧着阳阳心情不是很好,等会你劝劝她。马上就结婚了,心里压着事,婚后的日子更难捱。”就起身离开了。   程琴想了想,去冰箱洗了一盘向阳喜欢吃的草莓,才上楼想劝向阳几句,却向阳把房间门给反锁了。   在这个家里,程琴没有进不去的地方,向阳的房间门从里反锁的情况,还是第一次。   程琴愣了愣,心想女儿今天的情绪是真的有些不对劲。   隔着一扇门,她低声劝慰了几句。   说的还是那几句老生常谈的话:“咱们家高攀了陈家,放低姿态没错,你不要觉得委屈了,陈太太人很好的呀,以后有什么事你只要跟她解释清楚了,就揭过去了,不会为难人。”   向阳坐在床沿,往后一倒,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的吊顶。   她其实没觉得委屈。   她只是想起以前,大学毕业那年,临毕业时,她流露出想留在北市工作的念头,也像今天这样,姑姑立马跳出来,指责她自私自利不为家里着想。   “你爸妈现在就你一个孩子,你留在北市,以后他们老了靠谁?”   这一句话压了她五年,她快喘不过气来了。   *   到了晚上,六点钟,程琴做好饭,正要上楼叫向阳下来吃晚饭,却迎面撞上了正下楼的向阳。   向阳穿了条法式红色吊带V领连衣裙,手臂上挂着件黑色呢子大衣和一个手提包,脸上妆容精致,头发卷成大波浪披散在肩上,明显是要出门参加宴会的打扮。   程琴一愣:“你这是?”   向阳抖开手臂上的大衣穿上,道:“陈余在市中心那边包了场,今晚开了单身派对,我过去坐坐。林薇已经在门口等我了。”   今天已经是22号,离结婚那天只剩五天时间。   虽然和向阳是假结婚,但是陈余特觉得该有的仪式不能缺,就趁着今晚顾时砚约他爸见面,没逼他加班,赶紧把这场婚前必须有的单身派对给办了。   这场派对,陈余并没有直接邀请向阳,而是让林薇联系她。   若是以往,向阳肯定不会出门。   她并不热衷于参加派对。   但今天心情实在压抑,需要一个发泄口,就答应了。   程琴知道现在年轻人流行在结婚前夕办一些什么单身派对来庆祝,点了点头,“那你少喝点酒。要是晚了,就给家里打电话,让你爸去接你。”   “好。”向阳在玄关处换上了一双红色细高跟鞋,想了想,还是说了声:“我们可能会玩通宵。”   下午她一直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让程琴心生了愧疚,听到她说要玩通宵也没有多说什么,只叮嘱一句:“那你注意安全,玩得开心点。”   *   派对场地就在黎城饭店旁边的那家轰趴馆。   陈余包下了整个场馆   向阳和林薇到的时候,场馆门口的停车位已经停满豪车,没有多余位置。   林薇只好将车开到黎城饭店的停车位停车。   两人从车里下来时,一辆迈巴赫缓缓开过来,停在她们边上。   后车窗徐徐降下来,一身深色西装的顾时砚坐在车里,微微侧过头,目光落在向阳身上。 第14章 痴心(04) 你最后悔的事是什么   林薇见到顾时砚的瞬间, 就流氓地吹起了口哨。   顾时砚穿西装的样子,有种精致的冷欲感,让人有股想撕掉他的衣服凌虐他的冲动。   “顾少, 早点谈完, 我在隔壁轰趴馆等你。”林薇唇边勾笑,娇滴滴地朝顾时砚抛去一个媚眼。   林薇今晚本想作为顾时砚的女伴一起进场馆, 打电话给顾时砚时,才知道他今晚约了陈余他爸,说是要谈什么地皮的事。   她只好退而求其次,去接了向阳。   顾时砚收回在向阳身上的视线,目光克制而又冷淡地朝林薇微微一点, 应了声:“好,回见。”   车窗缓缓升起,将他的脸重新藏入车里。开车的林常胜一打方向盘, 驶入黎城饭店的贵宾停车区。   林薇挽着向阳的手站在原地目送迈巴赫离去, 这才抬脚, 一边往轰趴馆走, 一边不甘心和向阳说:“这顾漂亮真是绝了, 我一天找他百八十回, 他屁都不给我放一个,冷淡得要死。今晚我一定要把他办了,在他酒里下点催情助兴的东西,我脱光了站他面前, 看他还能不能自持骄矜。”   向阳情绪不高, 有些走神,没听清林薇说了什么,只听到最后那一句“我脱光了站他面前看他还能不能自持骄矜”, 便笑了笑,“你这么个大美女,不用脱光,也能迷得人神魂颠倒。”   “总有例外不吃我这款的。”林薇被夸,心情瞬间愉悦起来,笑嘻嘻地道:“你看顾漂亮就不爱搭理我,他刚才看你的时候,眼里都没有分一点余光给我。”   林薇是情场老手了,男人眼神里藏着什么她怎么会看不出来。   她很清楚顾时砚对她没感觉,她只是不肯甘心放掉这么一个尤物男人,才死乞白赖贴上去。   做不成恋人,结一夜露水情缘也是极好的。   “要不是我表哥对你余情未了,就冲刚才顾漂亮看你的眼神,我一定怂恿你去把顾漂亮睡了。”林薇语气惋惜。   顾时砚这种男人,自己吃不到,让姐妹来吃,那也算肥水不流外人田了。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到轰趴馆门口,正要进去,却听到身后有人喊:“林薇。”顿了顿,才接了声:“阳阳。”   向阳和林薇同时回头循声望去。   江寄远刚从一辆卡宴的副驾驶位置下来,白衬衫搭银灰色西装马甲,领带一丝不苟地系好,手搭在车门上,有几分温文尔雅翩翩贵少的气质。   林薇满眼笑意,一声表哥刚喊出来,就见卡宴后座的车门一开,穿着光鲜亮丽的江晓雨和朱明莉相继下了车。   她脸上的笑容顿消,仰天翻了个白眼,挽着向阳转身就走。   *   顾时砚走进黎城饭店,到预定好的包厢门口时,陈余父亲陈廷盛也从另外一个方向走了过来。   陈廷盛今年五十岁,保养得宜,身材不错,眉眼和陈余七八分相似,有股岁月沉淀下来的成熟稳重。   顾时砚站在门边,朝陈廷盛淡笑!点头,喊了声:“陈总。”   陈廷盛神情温和,走近打量他一眼,笑道:“都说女大十八变,男儿也一样啊。十年不见,你要是往街上一站,我都不敢认你了。”   顾时砚眼中闪过惊讶,偏了偏头,问:“您认识我?”   陈廷盛伸手推开包厢门,走进去,坐下才道:“十年前,你跟你爸在人民医院做鉴定,那会我就在边上看着,忘啦?”   十年前,顾时砚的父母来黎城洽谈生意,是陈廷盛接待的他们。   看到黎城发展滞后,夫妇俩二话不说在黎城开了个华盛分公司,投了数十亿进来。   临走之前,夫妇俩去市福利院捐助物资,结果见到顾时砚,便说这孩子是他们走失多年的儿子,想带他回北市,不想顾时砚一副倔驴脾气,一口咬定自己有爸妈,只是他爸妈早早就死了,并不肯认夫妇俩。   夫妇俩便带他到去医院做亲子鉴定。   亲子鉴定结果需要一周才能出来。   而夫妇俩第二天就要回北市,最后是托陈廷盛走的关系,当天就出了结果。   鉴定报告上,顾时砚和顾氏夫妇确实有血缘关系。   顾时砚这才松了口,答应跟两人回北市。   但十年前的事情,顾时砚只记得和向阳有关,去医院做鉴定,大部分细节他已经忘了。   唯一记得深刻的是母亲拿着鉴定报告,弯下身子,摸他脑袋,一脸温柔地说:“你确实是我们的孩子,跟我们回家好吗?”   父亲朝他温和地笑,“我们找你了很久。”   顾时砚从有记忆起,生活的环境就是吵闹不休鸡飞狗跳。每个人都对他恶声恶气,没一点好脸色。   因而看到父母当时温柔的样子,他心里第一次对家生出了渴望,抿着唇重重地点了头。   这一点头,他从此飞上云霄成了顾家金尊玉贵的少爷,每个人都对他掏心掏肺的好,彻底和那段人嫌狗不待见的时光告别。   如今再仔细回想,当时诊室里,除了医生外,确实还站着一个男人。   顾时砚坐到陈廷盛对面,歉意一笑,主动倒了一杯热茶,推到陈廷盛面前,“来黎城之前,我爸叮嘱过我,一定要上门拜访您。公司事太多,我一时忙不过来,今天才抽出时间,还望陈叔见谅。”   陈廷盛听他改口叫自己陈叔,笑着端起茶喝了口。这孩子,当年就跟个狼崽子一样,看人的眼神又凶又冷,如今眼里却有了温度,看来顾家是真的用心在养他。   “你说这话,就是跟叔见外了。公司那一堆烂摊子,别说是你,就是让我去收拾,也要忙得焦头烂额。”   陈廷盛搁下茶杯,拿起菜单让顾时砚点菜。“十年没回黎城,这边的菜式口味,还吃得惯吧?”   顾时砚想起自己故意刁难陈余,让陈余加班跑遍黎城给他找吃的事,有些心虚地咳了声,垂眸翻看菜单,“还行。”   *   隔壁轰趴馆餐厅里,陈余正被自己那帮兄弟围着劝酒。   室内温度高,向阳和林薇走到门口处时,都脱掉大衣,悬挂在专门的置衣架上。   脱了大衣后,向阳身上仅一件红色v领吊带连衣裙,薄薄一层布料,裹着玲珑曼妙的身材,就这么随意往屋里一站,立即惹来众人齐刷刷的目光。   就连林薇就忍不住惊叹一声,伸手掐了一把她的腰,倒吸了口气,说:“见惯你良家妇女的样子,我竟然不知道你还有这么性感的一面。”   何止性感。   向阳这一身吊带低领红裙,显得锁骨分明,细腰如柳,腿长匀称,踩着高跟鞋缓缓进场,眼尾描红,眸光一转,便扫出一片风情,在场众人都不可避免的心脏一跳。   说她是一只专门勾人魂魄的妖精也不为过。   围着陈余的几个男人,眼中皆闪了闪,转过头愈发起劲闹陈余喝酒,骂道:“娶了这么个尤物老婆,你他娘的还好意思跟兄弟们哭生活不易?”   陈余寡不敌众,一口气被灌了好几杯,中间不知道有谁冲向阳喊了一句:“嫂子心疼心疼我陈余哥,替他喝两杯呗。”   向阳款款走过去,莞尔一笑,“好啊。”便接过陈余手中那杯没喝过的酒,一口干了。   干脆利落,丝毫不拖泥带水。   有些飒。   起哄的那人吹了个响亮的口哨,朝向阳竖起大拇指,“嫂子大气。”   旁人见状,递了瓶酒过来,接着起哄道:“嫂子这酒量,干一杯哪够,得来一瓶。”   不想一只厚实的手伸过来,替向阳接了那瓶酒,是江寄远走了过来,说:“我替她喝吧。”   “江哥,你这是……”起哄那人懵了一瞬。   江寄远笑了笑,“向阳是我大学学妹,她酒量不行,喝多了容易闹。”   这话单听着没什么,可在这场合下说出来,就显得他和向阳的关系有些暧昧了。   有人撞了陈余的手肘,戏谑道:“陈少,江少在你面前这么护着你老婆,你这也能忍?”   陈余当然不能忍。   他和向阳虽然只是演戏,头却顶着正儿八经的名分。今晚这场子,真让江寄远来罩着向阳,传出去他陈余还有什么面子。   陈余敲开一瓶啤酒,斜了江寄远一眼,“江哥好意,我替向阳心领了。不过这是我两口子的事,哪好意思让江哥代劳。”   说完,就一口气将整瓶啤酒喝干了。   “嚯,陈少牛逼。”说话的人,明显是看热闹不嫌事大,故意挑事道:“我记得江少酒量也不错,不知道和陈少比,谁更胜一筹?”   江寄远温文尔雅一笑,举着手里那瓶啤酒,做了个碰的姿势,仰头一饮而尽。   陈余不服输,又从别人手里抢一瓶刚开好的酒,咕咚咕咚喝。   情势在转瞬之间,就变成了陈余和江寄远在斗酒。   众人的嘘声不断。   派对才刚开始,就已经将气氛炒上来。   *   包厢里。   菜已经上来。   陈廷盛一边夹菜,一边问顾时砚:“陈余说你今晚有事跟我商量,什么事?”   顾时砚没动筷,答了句:“是黎城西郊那块地的事。”   陈廷盛“哦”了一声,眼里有些讶异:“你这么快就收到消息了?”   “梁明升给的消息。”   这下陈廷盛是真有些吃惊了,夹菜的动作顿在半空中。   华盛财务总监梁明升,这可是个滑头,仗着自己人脉广,平时在华盛都是横着走。   听说顾时砚刚来的时候,梁明升还和业务部的秦业公然在接风宴上商量给他使绊子,却被他揭穿,让梁明升当众丢了脸。   就梁明升那睚眦必报的小心眼,竟没在背后使坏,反而主动给顾时砚提供消息。   “看来你已经把梁明升收拾老实了。”陈廷盛把菜夹到碗里,“林海峰还说你小子年轻气盛,会吃苦头,现在看来是他小看你了。怎么,西郊那块地你想拿下做点业绩?”   顾时砚既然被下派到黎城,没有直接在顾氏集团任职,那就摆明了顾家是让他来历练的,不做出点成绩,说不过去。   顾时砚摇头,“那块地我让您。”   “让?”陈廷盛笑了一声,“你口气不小,就这么有把握能拿下那块地?”   “华盛背后是顾氏集团。”顾时砚摸了摸鼻子,看似有几分不好意思,却是委婉在提醒陈廷盛:“背靠大树好乘凉。”   陈廷盛哑然失笑。   有顾氏集团这棵大树,顾时砚确实有十成十的把握拿下西郊那块地。   他说把地让给他,这话竟是一点没托大。   都是把儿子下放历练,他的儿子就只能从基层做起,顾家却财大气粗,直接丢了一个公司给顾时砚玩。   这就是区别啊。   陈廷盛悠悠叹口气,“你把地让给我,条件是什么?”   “那我就有话直说,长话短说了。”顾时砚神情特别诚恳地看着他,一双漂亮的眸子闪着熠熠的光,“我希望您和向家取消婚约。”   陈廷盛几乎疑心是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我希望您和向家取消婚约。”顾时砚重复一遍,又补了一句:“我要追向阳。”   “啪――”   陈廷盛把筷子拍在了桌子上。   *   此时的向阳,正在和陈余那一帮兄弟,在轰趴馆的娱乐厅里玩骰子。   她玩得不好,几乎每局都输,喝酒却喝得痛快,眼都不眨一下。   陈余那一帮兄弟都觉得她够意思,嘴上嫂子弟妹叫个不停,一双双眼睛从她脸上滑过,都有些可惜。   有人酒壮色胆,当着陈余的面就和她说:“嫂子,以后要是你跟陈余过不下去了,就来找我。我保证对你好。”   陈余坐在向阳身边,听见这话,抬脚就踹了过去,骂道:“滚蛋。”   向阳却横了他一眼,好言笑晏晏地对那人说:“好啊,你这话我可记在心里了。”   那人被她这一笑酥得腿都软了,等下一局向阳又玩输时被罚酒时,他就殷勤端着酒地凑了上来,舔着脸说:“嫂子,我陪你一起喝。”   向阳举杯和他一碰。   陈余眉头一跳,终于发觉今晚的向阳似乎有些不对劲,她喝太多酒,放纵过头了。   他劈手夺下向阳手里已经空掉的酒杯,推了她一下,把她支走:“林薇在那边喊你呢。”   林薇正在沙发那侧和人拿牌玩真心话大冒险,江寄远也在。   向阳起身走过去时,江寄远正好在摊牌。他抽中了两张同色的牌,输了。   “玩就一晚上,总算轮到表哥了。”林薇满脸兴奋,“表哥你是选真心话,还是大冒险!”   向阳坐到林薇身侧,因为喝多了酒,脸上有些薄红。   江寄远抬眼看了看她,“真心话。”   林薇瞥一眼向阳,眼珠子转了转,问道:“你最后悔的事是什么?”   江寄远顿了顿,低声答:“没有早一点回来,错过了喜欢的人”   向阳神色一怔。   坐在边上的江晓雨,满眼惊讶:“哥,你喜欢谁?”   江寄远没答,把手里的那两张牌往桌上轻轻一放,“好了,下一轮。”   林薇负责洗牌,重新开始一轮,等众人都抽完牌,她转过头问向阳:“你玩不玩?”   向阳用行动来代替了回答。   她伸手抽出两张牌。   低头一看。   运气很不好。   两张牌都是同色梅花。   亮牌的时候,林薇一言难尽地看着她:“你这运气没谁了,第一轮就被罚。真心话还是大冒险?”   向阳轻声答:“大冒险。”   *   陈廷盛满脸怒气地看着顾时砚。   他活了五十年,还是头一回见到有人冲到他面前来威胁他:“你要是不想和向家退婚也可以,反正向阳我是要定了,大不了婚礼当天我去抢人。”   听听,这是什么话。   简直荒唐!   陈廷盛脸黑能滴墨。   生怕气不死他,顾时砚语气还特别欠地加了一句:“我要是您,我现在就答应了,还能白得一块地皮。不然到时候地没了,婚礼当天儿媳被人抢了,脸面也丢光了,在黎城就成笑话了。何必呢。”   陈廷盛拍桌,稳重气质全无,指着门口方向,骂道:“滚!”   顾时砚起身,走到门口时,又停下来,转过头,懒洋洋说:“陈叔,我也不是不讲道理的那种年轻人。我给您一天时间考虑,到底要不要退了向家这门亲。周一之前,给我一个答复。”   “滚!”   顾时砚颔首,听话地滚了。   从黎城饭店滚到隔壁的轰趴馆里。   他走进去时,玩真心话大冒险输了的向阳,刚喝完一杯杯掺了各种饮料的酒水。   酒里的料是坐在向阳上家位置的朱明莉加的,不知道她都加了些什么,味道酸辣无比,喝进肚子里不到一分钟,就有一股燥热就冲了上来。   冲得向阳有些头晕。   她和林薇说了句:“我去洗手间。”便站起身,往洗手间方向走去。   洗手间要绕出娱乐厅,再走过长长的通道。   向阳只走到一半,步伐就变得飘忽,仿佛脚下踩着的是浮云,身体摇摇晃晃的找不着重心。   她想伸手扶墙,脚下却一个踉跄,眼看就要往前摔倒,一双修长白瘦的手及时揽住了她的腰,将她整个人带进一个味道清冽好闻的怀抱里。 第15章 痴心(05) 帮你可以,你得退婚。……   向阳埋首在这个怀抱里, 深吸了一口气。   好几秒后,她才抬起头,对上一双乌沉如玉的眸子。   这双眼, 看着有点眼熟。   向阳晃了晃脑袋, 觉得身上燥热更重了些,便企图推开人。   不料她这一推, 箍在自己腰上的那一双手,反而收得更紧了。   “顾时砚你放开我。”向阳皱着眉头,她的声音天生软糯,不知是喝了酒的原因,语气掺了点孩子气的撒娇, “算了,你扶我去洗手间吧。”   “你喝了多少酒?”顾时砚低头问。   她一身酒气浓得能醉人。   “也没多少。”向阳想了想,“也就七八瓶吧。”   这还叫没多少。   顾时砚凝着她, 眼神沉了沉。   向阳却像没发觉他情绪变化, 伸手拍了拍放在自己腰上的手, 重复了一遍:“扶我去洗手间。”   她这副半醉半醒的状态, 比平常多了几分娇憨, 勾得人有些心痒。   顾时砚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 才将心里翻涌上来的情绪压下去,缓缓吐出一口气,扶向阳走到洗手间,在门口处放开她。   向阳上过厕所后, 在洗手台里接了捧冷水泼脸。   凉席瞬间袭遍全身, 将那股燥热压了下去。   她的意识也清醒过来,头重脚轻的感觉褪去许多。   走出洗手间,抬眼看见顾时砚还在, 向阳怔了瞬间,又飞快扬起笑,客气又疏离地喊了一声顾总。   顾时砚想起她刚才脱口连名带姓喊他的软糯,神色淡淡问了一句:“还好吧?”   向阳点点头,大方得体地回答:“刚才多谢顾总搭把手,现在好多了。”   顾时砚便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靠着墙,等向阳从他面前走过,他才抬起脚跟在后边,和向阳保持着两步的距离,以防她一脚踩空,他好及时能拉住她。   *   两人一前一后,正要往屋里走时,江寄远一脸紧张地走了出来,目光张望,看见向阳时,神色一松,迎了上来:“阳阳,你没事吧?”   向阳脚步一缓,不知想到了什么,侧过身,让顾时砚先走:“顾总您先请。”   这架势,明摆是要单独和江寄远说话了。   顾时砚唇一抿,不发一言地越过向阳,和江寄远擦身而过时,肩膀一偏,用力撞了一下。   江寄远措手不及一个踉跄,双手撑在走道的墙壁上,才避免摔倒。   幼稚。   向阳在心里给顾时砚落下两字评价。   她看着顾时砚走进屋里,才轻声和江寄远说:“我没什么事。”   江寄远低声问:“你是不是有什么不高兴的事?”不然不会喝这么多酒。   不高兴的事啊,那可多了去。   向阳抬了抬眼,没说话。   江寄远看着她,目光滑到她线条分明的锁骨上一瞬间,就立即收了回来。   “你要是有什么不高兴的事,可以和我说。”江寄远将心里那点蠢蠢欲动的心思压回去,道:“女孩子不要喝太多酒,对身体不好。”   向阳没应声,也不点头,只静静看着他。   江寄远心跳快了几拍,在她的目光下,突然有种无处遁形的慌乱感觉,目光飘了飘,耳边传来屋里闹哄哄的笑声,他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向阳等了好一会儿,江寄远才挤出一句话:“要不我送你回家吧?”   “学长要和我说的就这些吗?”向阳歪了歪头,款款朝江寄远走了几步,“我以为学长会对我说点别的什么。”   “你喝多了。”江寄远没发现她的称呼改回了以前的,往后退一步,力持平静道:“应该早点回去休息。”   向阳点点头:“我确实喝多了。”   她笑了笑,又朝江寄远走近两步,咬字清晰地道:“我还有几天就要结婚了,我原本以为我会甘心。但今天我发现我后悔了。”   心里那些被压抑许久的情绪在这一瞬间突然翻涌上来,冲破那道以家为名的枷锁,清晰地映在她眼底。   她要离开。   离开这个让她窒息的地方。   她一字一句地道:“我一点也不想待在黎城,这里的一切都让我窒息,我想离开这里,越远越好。”   屋里众人喧闹不止,吵得人耳朵生疼。   倚在门口的顾时砚,却还是能在这一片吵嚷声中清晰分辩出向阳那把软糯的嗓音。   “如果我退婚,学长会和我一起离开,回北市吗?”   听语气,急切得恨不得江寄远立马答应她,两人双宿双飞离开。   顾时砚嗤笑一声。   他问过她好几次要不要退婚。   她每次态度都坚决的否决了。   他以为她是真的放不下家里,才不退婚。   现在才知道,原来只是问话的人不对。   换成江寄远,不必问,她自己就萌生了退意。   顾时砚眼一冷,绷着脸,抬脚走进了屋里。   留下有一缕轻风裹挟屋里的笑声,飘出了走道。   向阳和江寄远只隔着几步之遥,站在走道上,头顶是亮白的灯光,落在人脸上,明晃晃的,有些扎眼。   安静了好半晌,江寄远才开口:“阳阳,你醉了。”   清醒的时候,她不会说出这些抛下一切不管不顾的话。   “我送你回家。”江寄远道。   向阳脚步停下来,“所以学长不愿意和我离开吗?”   “愿意。”江寄远朝她走过去,伸出手想扶她,温柔地安抚:“我带你离开这里,送你回家。”   家这个字像是一根刺,从耳朵划开皮肉,一路蔓延到心口。   向阳拂开江寄远的手,往后一退,看着江寄远,眼神清明。   所有冲破枷锁的情绪在这一瞬间都倒流回去,重新凝结成一汪结了冰的深潭。   刚才玩真心话大冒险的时候,林薇问江寄远:最后悔的事是什么?   他答:没有早一点回来,错过了喜欢的人。   她当时听到,心里瞬间就软了。   她今天把自己关在房间一下午,回想这些年,最后悔的事就是大学毕业回了黎城,如果时光倒流,她一定会在流在北市。   可是时光不可能倒流。   她的后悔无从弥补。   但江寄远的这一份后悔,却还有可转圜余地。   她给他机会了。   但是他自己放弃了。   “我没喝醉。”她微微一笑,描红的眼角泛着水润的光泽,但只眨一下眼,眸子的水雾就散成了灯光的倒影。   是灯光落进了她眼里。   “是你觉得我醉了。”向阳抬手,捻起一缕碎发,别在耳上,“出来太久,我们该回去了。”   便和江寄远擦身而过,进了屋。   江寄远终于意识到自己错过了什么,转过身想伸手拦住向阳,却只来得及握住她被风吹起的那缕发尾。   那缕发尾,在他掌心轻轻停了一下,就滑走了。   他一个晃神,便没留住。   *   顾时砚走进屋里后,林薇是第一个发现的,扬声喊了句:“顾少你来了!”   她的声音不小,众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看过来。陈余一眼瞥见跟在向阳身后的顾时砚,下意识地打了个寒颤。   今晚这位爷约他爸可是在谈他退婚的事。   看这脸色,不像是谈妥的意思。   陈余搓了搓手,从人群中挤出来,走到顾时砚面前,小声问了句:“我爸没生气吧?”   顾时砚比陈余高了半个头,闻言垂下视线,淡淡说了句:“他让我滚。”   陈余脸皮一紧。   他爸脾气温和,见人三分笑,从小到大不管他闯了多大祸,也没见他动过怒骂过脏。   如今竟然对着个外人撒了火。   可见气得不清。   今晚他要回家,肯定吃不了兜着走。   陈余心里顿时就有了决定,今晚他得宿在外面。   “我爸那是挂不住脸,气头上说的话,你别介意。”陈余倒了杯酒给顾时砚,想借酒赔罪,但顾时砚却没接,和他道:“你玩你的,不用管我。”   陈余知道他不是说虚话的人,“哎”了一声,就又钻回他那群兄弟堆里去。   他刚走,林薇就贴过来了,娇滴滴地喊了声顾少,“要一起玩牌吗?”   顾时砚不着痕迹往边上挪了挪,态度冷淡:“不玩。”   林薇眼珠转了转,“那我陪你说会儿话。”   顾时砚还是拒绝:“不必。”   林薇不肯放弃,她打定主意要在今晚拿下顾时砚,认真打量了一眼他,娇笑着问:“顾少今晚心情不好?”   顾时砚的视线越过她,落在不远处。   向阳已经回来了,正和一群人在玩游戏,兴许是运气不好,一开牌就输了,别人递酒过来,她二话不说接过喝得一滴不剩。   众人都夸她酒中豪杰,她盛着满脸笑容喊着继续,眼中有一股沉溺放纵的肆意疯狂。   江寄远神色失落地守在她身边,低声劝了几句。   向阳就把手边那杯刚满上的酒递到他嘴边,似笑非笑地道:“那江学长替我喝了这杯?”   江寄远没犹豫替她喝了。   向阳偏着头,轻轻笑了一声:“江学长酒量变好了,以前你一杯就倒的。”   这一幕落在顾时砚眼里,就成了郎有情妾有意的暧昧缠绵。   刺眼。   “是有些不好。”顾时砚绷着声,收回视线,语气冷冷的:“麻烦林小姐让我安静一会。”   这话直白翻译过来就一个字。   滚。   但架不住林薇是个脸皮厚的,笑嘻嘻地往他边上一坐,作了闭嘴的动作:“那我陪顾少安静坐一会儿。”   但也只坐了不到一分钟,林薇就耐不住寂寞,起身挤到向阳那边,加入了新一轮的游戏。   顾时砚一人坐在沙发上,旁人有心过来攀附,想和他搭几句话,都被他横来一个冷冷的眼风扫走了。   这位顾少,虽然才来黎城不久,却已经在圈里出了名。   出了名的难伺候。   接连几个人热脸贴冷屁股后,其他人就识趣不再凑过来了,留着沙发这一方安静的空间给他自己待着。   *   这边向阳运气是真的不好。   游戏没过几轮,她又输了。   这一回,林薇却拦住她,没让她再喝酒了。   “老是你喝多没意思。”林薇眼珠子灵动地转了转,“不如找个在场的人替你喝了吧。”   她这一提议,其他人纷纷附和赞同。   今晚向阳来酒不拒,众人都看出了她的不对劲,不想让她再喝下去了。   林薇眼睛的方向就转到了顾时砚的方向,伸手摇了摇手里的酒,递给向阳:“我看今天这屋里,一杯没喝过的,就顾少一个了。阳阳你去找他帮你喝了吧?”   向阳接过酒,转过头,视线和顾时砚碰上的一瞬间,就收了回来。   “我还是自己喝吧。”她道。   但酒举到嘴边,却被边上的林薇拦下来,“阳阳你这可就坏了规矩,现在大家一致的意见是让你找顾少替你喝,而不是你自己喝。”   “对,找顾少喝!”   “得顾少帮你喝,这一局才算结束。”   在众人附和声,陈余都被吸引过来,咳了咳,煽风点火地说:“去吧去吧,就当是敬咱们顾少一杯了。”   把这位顾少敬开心了,他下周上班就能舒服点了。   “连陈余都发话了,弟妹你就别磨蹭了。”   向阳只好起身,踩着高跟鞋走过去,站到顾时砚身前,微微弯下腰,把酒递到他面前,“顾少,赏脸喝一杯?”   众人的目光都望过来,静待顾时砚的反应。   顾时砚抬了抬眼。   向阳穿着v领裙,略一弯腰,便露了一片春光。   她自己犹然不觉,还躬着身子往前靠了靠,放软了声音:“顾少,帮帮忙吧?”   顾时砚眸色沉了下来,忽然站起身,脱下身上西装外套,往向阳身上一罩。   向阳一怔。   “屋里冷,穿着吧。”顾时砚视线低垂,落在她身上。   向阳顺着他目光低头一看,瞬间就明白了怎么回事,却把手里的酒杯往他嘴边送去,唇角含笑:“那这杯酒?”   顾时砚抬手,像是在替她整理身上的外套,实际上在众人看不见的那一侧,一手落在她腰上,收紧力道往他怀里带了带。   他眉眼低垂着,用一贯散漫的语气,压低声,轻道:“帮你可以,你得退婚。”   向阳迎着他视线,微微一笑:“好啊。”   话落,她明显感觉扣在腰上的手一松。   顾时砚听到她答应得干脆,非但没露一点欣喜,反而沉了脸色,目光停在她脸上审视。   好一会儿,他才淡淡开口:“你看清楚我是谁,再答应。答应了,可就不能反悔了。”   然后不等向阳回答,就接过了她手中的那杯酒,一饮而尽。   众人面面相觑,都愣了愣。   他们没想到顾时砚真的会卖向阳的面子,喝了这杯酒。   顾时砚喝完酒,把酒杯往桌上一丢,转过身朝众人走过来,“我替她玩。”   众人里,脑子机灵的那几个已经明白了怎么回事,不着痕迹地瞥了陈余一眼。   那眼神,就像在看一个头顶一片青青绿草原的男人。   很是意味深长。   陈余却浑然不觉,洗好牌,殷勤地让顾时砚先抽牌。   林薇铁了心想灌醉顾时砚,见他要上场,就立即伸手一拦,笑嘻嘻地道:“既然是顾少来玩,那咱们就换个玩法,炸金花怎么样?”   炸金花是林薇最擅长玩的。   她的小姐妹接到她的眼神暗示,都纷纷说好。   顾时砚就坐在向阳原来的位置。他手气好,到了他手里的牌没一张烂牌。   十几轮下来,不仅没输过一次,甚至还几局好通杀了全场。   玩到后来,这一群人几乎都喝得醉眼微醺,全都软趴趴地坐到一旁打瞌睡。就连陈余也没撑住,中途去了一趟厕所。   意识很清醒的,除了顾时砚,也就只剩向阳、林薇、江寄远和朱明莉这四人。   林薇不信邪,还想再玩两把,江寄远制止了她:“时间不早了,下次吧。”   朱明莉一直都坐在江寄远身边,闻声起了身,朝几人说道:“餐厅那边有解酒汤,我去给你们端过来。喝了这么多酒,喝点解酒的再回去吧,不然明天睡醒肯定会头痛的。”   江寄远站起身,想跟她一起去。朱明莉却摇了摇头,“我一个人就可以了。”   两分钟后,朱明莉拿着个托盘端了四碗解酒汤回来了。   她按序把解酒汤分给了顾时砚、向阳和林薇,剩下最后一碗,正要给江寄远时,坐在一旁意识还清醒的陈余却手快,抢在江寄远前面,接过了那碗解酒汤,咕咚咕咚几口就喝了干净。   朱明莉想阻拦都来不及,脸色变了变。   “谢谢啊。”陈余把空碗放回朱明莉手里的托盘,不好意思地说:“我口渴,你再去给江少拿一碗呗。”   江寄远却摆了摆手,“不用麻烦了,我回家里喝。”说着,便去叫醒边上趴在沙发上眯眼的妹妹汪晓雨,“晓雨,我们该回家了。”   朱明莉的神色很勉强。   顾时砚觉得有些不对劲,便没喝手里的这一碗解酒汤,趁着众人去叫醒其他人,不着痕迹倒掉了。 第16章 痴心(06) 只是她退而求其次的选择……   一群人走出轰趴馆的时候, 已近凌晨。   深夜风冷,迎面吹来,众人不约而同打着冷颤, 意识也清醒了一半。   朱明莉始终跟在江寄远身侧, 见他拿出手机给家里司机打电话,叫司机过来接人, 就立即转头,朝陈余笑了笑,看似不经意地问:“陈少玩尽兴了吗?酒吧定好的卡座,今晚先取消吧,咱们改天再去?”   陈余没出声, 他身边的兄弟团就立即出声叫嚷道:“卡座定都定了,当然要去。”   陈余转过身问林薇等人:“你们去不去?”   “去啊。”开口附和却是向阳,她已经穿上了外衣, 整个人看起来又像白日里那样温柔恬静, “我还没去过酒吧呢。”   林薇抬头看向阳, 眼中闪过诧异, “阳阳, 你没喝醉吧?”   平时去酒吧, 不管她怎么求,向阳都不会跟着一起去的。   今晚竟然主动提出要去了。   “没喝醉。”向阳笑了笑,“清醒得很。”   陈余扬手一挥,“行, 那咱们转场去酒吧。”   一群人瞬间就呼啦啦地挤在一块, 勾肩搭背地去酒吧。   *   到了酒吧,众人刚在卡座上坐下,酒吧经理就笑容满面地走过来, 他身后跟着两个服务生,各抱着四箱听啤。   那是之前陈余在店里存的酒。   酒吧经理一眼扫过卡座,见坐着好几位相貌不俗的女士,就知道今晚这群人应该不用点公主陪酒了,客气地恭维众人几句,等服务员把酒放下,就离开了。   陈余盯着垒在桌上的八箱酒,有些犹豫:“那什么,还喝酒啊?”不知道是不是在轰趴馆里喝得太多了,他现在身上有股燥热正横冲直撞地袭遍四肢,脑子都有些混沌起来。   他话一落,立即有人不满地嚷道:“来酒吧不喝酒你来这儿干嘛?”   “那行,你们喝。”陈余往沙发里一缩,扯了扯衣领,撇了下嘴,说:“反正我喝不了了。”   好在众人并不勉强他,各自开酒碰了杯。   向阳也拧开了一听啤酒,正要喝时,江寄远伸过手抓住她的手腕,说:“阳阳,你已经喝得够多了,不要再喝了。”   坐在向阳边上的顾时砚低下眼,目光不善盯着江寄远的手。   耳边音乐嘶吼,霓虹灯束飘来又飞快掠去,照得人影幢幢。   向阳坐的位置偏里,灯光在她脸上来不及停留就走了,眼里的情绪无人能见,只在灰暗中看到她抿起唇,动作生硬甩开了江寄远的手。   手上那听啤酒因此而溅出来,有一滴恰好落在她身旁的顾时砚手背上。   向阳低头喝酒时,顾时砚抬起手抵在唇边,把手背上那滴酒送进了嘴里。   又苦又涩。   难喝。   顾时砚蹙着眉,往沙发上一靠,头朝向阳那边无意识地歪了歪。   林薇开了两听啤酒,本打算递给顾时砚一听,见他兴致缺缺的样子,手停在半空中片刻,最后递给了江寄远。   “表哥,来都来了,你别扫兴嘛。”   江寄远没理林薇,朱明莉却替他接过来了,笑着对他说:“我会一点调酒,我拿去调一下,加点冰块什么的,江哥哥就当是喝饮料了。”   桌上只有啤酒,朱明莉拿着那听啤酒起身离开。几分钟后,她就回来了,将手里那听啤酒递给江寄远,“江哥哥,给。”   不想江寄远转手却递给了向阳。   向阳正想开第二听啤酒,江寄远递过来一听已经开好的,她没多想就接了过来,压根没注意朱明莉脸色刹那间变得难看。   顾时砚的脸也沉了下来。   坐着干喝酒无聊,林薇和其他人下场去蹦迪,陈余扯着领带往外走,说要去趟洗手间。   向阳不言不语地喝了半听啤酒,手提包忽然震动起来。   是她妈打电话过来了。   场内太吵,向阳拿包起身,往场外走去,在安静的走道中接通了电话。   “阳阳,这么晚了,你还不回来吗?”   “没。”向阳靠着墙,目光在走道里漫无目的绕了圈,瞥见陈余正蹲在拐角处抓头挠耳的,站直身子,边朝陈余走去边说:“和陈余他们在玩呢。”   “陈余在你边上啊?”程琴有些怀疑。   “在呢,我让他和你两句。”向阳几步走到陈余身前,把手机递给他,“我妈的电话。”   陈余莫名觉得身上燥得不行,衣领全敞开了也没缓解半分,正烦着呢,抬头就想说你妈电话关我什么事儿,不想对上向阳冷冰冰的眼神,到嘴边的话就咽了回去,老老实实地接过手机,“哎”了一声,“阿姨啊,我是陈余。对,我和向阳在外边,带她见见我那些朋友……”   仅说了几句,就把程琴的疑虑打消,她放下心,笑道:“那行,你们玩,我不打扰你们了,就是麻烦你多照顾一下阳阳。”   挂了电话后,陈余晃晃悠悠地站起来,想把手机还给向阳,不料却一个重心不稳倾身往前,扑到了向阳身上。   向阳被这一扑,踉跄往后连退几步,直到背抵在墙上才稳住身体。   “我……”陈余才说了一个字,衣领就被人拎起,粗暴地把他往后拖走。   陈余被衣领勒得险些喘不过气,扭头正想破口大骂,一抬眼对上沉着脸的顾时砚。   气焰顿消。   “那什么,我不是故意往她身上的。”陈余讪讪把衣领从顾时砚手里拽回来,自己往后退两步,主动和向阳拉远距离,把手机塞进顾时砚手里,“你们聊,你们聊。”说完,他转身就走。   这个时间,酒吧内场正是气氛最嗨的时候,走道里没人,陈余一走,便只剩下向阳和顾时砚两人。   和几缕吹散身上酒气的夜风。   向阳靠着墙,嗅到身上酒气淡了,但醉意却涌了上来,带着一股时断时续的燥热,让她心绪紊乱,不想进吵哄哄的酒吧内场。   顾时砚陪她站了一会儿,见她仍然没有打算进去的意思,便开口问:“我送你回家?”   向阳听到回家这个词眉头就拧了起来,一口否决:“不回。”   她今晚出来就是要透透气,根本没有回家的打算。   “不回家,你是舍不得走?”顾时砚捏着她的手机,手背上青筋微起,但脸上的神色很淡,难辨喜怒,“还是舍不得江寄远?”   向阳想起在轰趴馆自己被江寄远拒绝,眼神一凝。   她扯了扯嘴角,弯出一个自讽的弧度,低头掸着衣服,漫不经心地道:“顾总不是说我退婚你就护着我么,今晚我既然答应了你,那我自然是跟着你走。”   顾时砚脸色却未见好转,反而沉了下来,眼神阴翳,有种风雨欲来的压迫感。   向阳感受到这股压迫,抬起头,便撞见一双黑沉沉的眼眸。   随即,手腕上便是一紧。   顾时砚伸手攥住了她的手腕。   手劲很大,箍得她手骨有些痛。   “你……”向阳皱起眉,刚说了一个字,顾时砚绷着脸,已先她一步开口:“这是你的真心话?还是因为被江寄远拒绝了,你才赌气答应我,想刺激江寄远?”   向阳一滞。   那股燥热感又涌上来,搅得视线有些模糊不清,看顾时砚的脸都有重影。   “当然不是。”向阳闭了闭眼,只觉得浑身燥热难受,脸上跟烧了一团火似的滚烫。   她忍不住低声喃喃:“难道这就是醉酒的感觉?”   顾时砚没听清她说什么,但能看出她脸色的变化,原本绷紧的下颌缓了缓。   哪怕她真的是因为赌气才答应自己,他还能拒绝吗?   即使自己只是她退而求其次的选择,他也会甘之如殆地守在她身边。   又何必追问太多,给自己添堵。   顾时砚自嘲地摇头,神色妥协地缓和下来:“算了,我送你去医院。”   *   把向阳带出酒吧,扶她上车后,顾时砚吩咐林常胜:“去市医院。”   林常胜愣了愣,透过后视镜飞快瞥了一眼向阳,美人在怀,这个时候不应该去酒店吗?   但瞥到顾时砚不算好看的脸色,林常胜压下心中疑惑,应了一声是。   黎城不大,从酒吧开车到市医院,也就十分钟的路程。   到了市医院门口,车刚停下,一直靠在车座上闭目养神的向阳睁开了眼,转过头,“我不去医院。”   她的眼神清明,可见神志已经清醒过来了。   顾时砚问她:“不去医院,那姐姐想去哪?”   向阳没回答,只直勾勾地看着顾时砚。   眼底藏着一股放纵的疯狂。   像冬末那一丛蓄势待发的星火,只需一缕风,就能燎原,将枯死的万物烧成灰烬。   成年人之间的那点事,有时候不需要说太多。   顾时砚看得懂她的眼神含义,扬声喊:“林叔,回酒店。”   林常胜“哎”了一声,调转车头,驶向顾时砚住的大世界酒店。   车行驶到一半,外面忽然下了雨。   雨势骤急,砸在车窗上,噼里啪啦地响,吵得人心烦。   向阳又闭上眼,耳边听着雨声,一缕凉意像是从车窗细缝里钻了进来,盘旋在她身上。   鸡皮疙瘩冒了起来。   她忍不住拢了拢身上的大衣。   顾时砚见状伸出手,将车后座的空调温度往上调了调。   向阳闭着眼,没发觉他的动作。只是过了片刻,才忽觉身上的凉意褪去,有了些许暖意。   车里很安静,无人说话。   气氛沉闷得犹如奔赴战场。   完全没有一点暧昧的气氛。   就连开车的林常胜也不由得屏息,放缓了车速。   从医院到酒店,短短二十分钟的路程,却像走了数年一样长。   车最后停在酒店门口时,向阳总算重新睁开眼,坐直了身体。   顾时砚把手放在车门,却没有第一时间拧开,而是给了向阳最后一次选择的机会:“真的不回家?”   今晚迈出这一步,可就再也没有后悔的余地了。   车内静了一瞬,向阳唇角含着笑,用行动来代替了回答。   她伸手,拧开了自己这边的车门,干脆利落地下了车。   雨势还没收,脚落地的时候,有几滴雨被风送进来,落在她脸上。   凉意渗人。   她快步走进酒店大厅。   顾时砚跟在她身后,脚步不疾不徐,衬得走在前面的向阳有几分色急。   待了进电梯,顾时砚也不抬手按楼层。   电梯原地停了几秒,最后还是向阳忍不住,侧过头,主动开口问:“几层?”   顾时砚这才开口:“顶层。”   他住的是奢华的总统商务套间。   向阳按了30的楼层。   电梯缓缓上行。   总统商务套间设在顶层,总共就两间。   顾时砚住的是靠左那间。   走出电梯后,他便主动走在了前面,拿出房卡,刷开套间的门,径直走了进去。   向阳落后两步,忍不住有些犹疑,顾时砚对她的态度是不是过分冷淡了点?   但她这个犹疑,在走进酒店房间的刹那,就被抛之脑后,无瑕顾及了。   顾时砚站在门后,她刚进来,就被他伸手捞进怀里。   随后“砰”的一声,房门关上。   她刚抬了眼,顾时砚已经低头,朝她唇瓣掠了过来。 第17章 痴心(07) 你们圈里的人可真会玩。……   不知道是不是喝了酒的原因, 顾时砚的唇覆过来的刹那,向阳脑子里那根名为理智的弦,瞬间就崩断了。   身体里的那股燥热, 一触即燃, 成了烈火,烧得她脑中一片空白, 周身滚烫。   耳边像是自动竖了道隔声屏障,听不见窗外淅沥雨声,只闻两人耳鬓厮磨的喘・息声。   迷乱之中,好像顾时砚停了一瞬,想要放开她, 却被她攀着脖子,仰起头主动又凑了上去,咬住了他的唇。   唇舌纠缠之间, 她只有一个感觉。   顾时砚的唇很软。   触感就像是很久之前她特别喜欢吃的一种软糖。   只是那种软糖, 她十七岁后就再没有吃过了。   距离如今, 已经整整十年。   想起从前, 向阳不由走了神。   这一走神, 她连身上大衣什么时候被剥掉的也不知道, 只隐约记得一到卧室,顾时砚便勾掉了她身上的吊带裙,一个天旋地转,她还没反应过来, 已被顾时砚揽着往床上一倒, 滚作了一团。   到后来,顾时砚压着她,正蓄势待发时, 向阳那个被扔在床头柜上的手提包却在这时,煞风景地震起来。   向阳意乱情迷间摸过去,把手机从手提包里拿出来,看了一眼屏幕。   是林薇打电话过来了。   向阳一个激灵,原本迷乱的眼神瞬间冷下来,眼底情・欲褪去,接通电话,便听到林薇在那头急声问:“阳阳,你去哪了?”   她这才想起自己离开酒吧时没和林薇打招呼。   向阳抬眼看着顾时砚,顿了顿,才避重就轻地道:“我先走了,忘记和你说了。”   “我还以为你喝多了,被人带走了。”林薇听见她的声音,松了很大一口气,也没去细想她压根没回答自己的问题,说道:“你安全到家就行。对了,是陈余送你回去的还是顾时砚送的啊?”   这一问,向阳脑子“嗡”的一声轰响,整个人都清醒了。   她怎么忘了林薇对顾时砚有意思。   就算是她想放纵自己,对象也绝不能是顾时砚。   正低头俯视她的顾时砚,察觉到她的神色变化,呼吸一重。   “我给过你机会了。”他伸手接过她的手机,不由分说把电话掐断,按下关机键,扔到床头柜上,俯下身,嗓音微哑地说:“现在后悔,已经晚了。”   ……   这一个晚上,外边下了一整夜的雨。   直到清晨才停。   向阳醒来时,还能隐约听到窗外滴答的雨声。   她脑袋有些沉,但关于夜里发生的事情,却还记得很清楚。   待她一点一点想起昨夜的细节时,忍不住长叹了一口气。   酒壮人胆,这话说得果然不错。   要不是喝了酒,她哪会做出这些堪称是疯狂的事情来。   但是做了都做了,眼下后悔也没用。   向阳抬手按了按太阳穴,等宿醉后的昏沉退去后,正要掀开被子起床,耳边忽然响起一道清朗的声音:“姐姐醒了?”   她一顿,转过头,才发觉顾时砚一手扣着她的腰,一手枕在脑袋下,正不错眼地看着她,眉宇间有股餍足后的散漫。   看他清明的眼神,脸上也没一点睡意,显然是早已经醒了。   两人贴得近,隔着层衣料,依旧能感受到彼此身上的滚烫热意。   向阳晃了下神,昨夜种种画面不可避免地在脑中浮现,脸颊不由一烫。   但也只是一瞬间。   因为下一秒,顾时砚便倾身凑近,开口打断了她的浮想,“昨晚是我的第一次,你得对我负责。择日不如撞日,我看今天挺适合退婚的。”   退婚两字一出,向阳立即冷静了下来。   她坐起身,把顾时砚那只扣在自己腰上的手推开,不发一语地下了床。   昨晚到了后半夜,她去洗澡时,顾时砚给她递了一件他的衬衣当睡衣。   她的吊带裙,则被扔到带有烘干功能的洗衣机里洗了。   这时候,裙子已经干了。   向阳走进浴室,换回了自己的裙子。   只是这条v领的裙子,领口实在低,穿上去,锁骨下的红痕便藏不住了。   向阳低下头看了一会儿,无奈地叹口气。   在昨晚之前,她从不知道自己身上是这么容易被弄出痕迹来的。   好在还有件大衣可以一遮。   换好衣服,向阳拉开浴室门,顾时砚倚着墙,双手抱胸,目光幽幽地看着她。   “姐姐你知道你现在的行为像什么吗?”顾时砚抿着唇,“很像一个拔吊无情走人的渣男。”   他身上穿着的睡衣,领口宽松,露出了几道的掐痕。   那是向阳洗完澡后,在他身上留下的杰作。   向阳目光闪了闪,明明有些心虚,嘴上却不肯服一点软,语气故作镇定地道:“不是说今天适合退婚,我现在回家处理这事。怎么,你不满意?”   顾时砚站直身体,眼里有了一点笑意。   “那等我换身衣服,一起下楼吃完早餐,我再送你回去。”   向阳点头:“好。”   等顾时砚收拾好,向阳便和他一前一后走出套房,往电梯走去。   与此同时,在电梯右边的那间套房,门打开了。   陈余和明悦手牵手,有说有笑地从套房里走了出来。   和向阳、顾时砚打上了照面。   “……”   四人面面相觑,然后同时开了口。   向阳:“明悦?”   顾时砚:“早啊。”   陈余:“顾……顾总?”   明悦:“顾总,向阳姐,你们……”   然后又同时收声,相顾无言。   向阳心下疑惑明悦和陈余的关系。   陈余在短暂惊讶过后,瞬间一脸恍然大悟,目光暧昧地看着顾时砚和向阳。   明悦则是被上司和熟人撞到自己和陈余开房,尴尬得满脸通红地低下了头。   只有顾时砚,因为得偿所愿,整个人心情非常好,甚至主动伸手去按开电梯,开口邀请陈余和明悦:“既然这么巧遇到了,不如下楼一起去吃个早餐?”   *   酒店的餐厅在十楼。   四人到十楼餐厅后,因为时间还早,下来吃早餐的人并不算多。   向阳早餐向来吃得清淡,去打了碗面条就找了个邻窗的位置坐下。   顾时砚跟着她,也只打了一碗面条。不过拿的碗,是她的两倍大。   趁陈余和明悦则去自助区还没过来,向阳忍不住问顾时砚:“陈余和明悦怎么回事?”   “就你看到的这么回事。”顾时砚碗里放了两个煎蛋,夹了一个到向阳碗里,才又解释:“陈余调到我总经办,不到一个星期,就和明悦在一起了。”   陈余是万花丛中过片叶全沾身的情场老手了,要追一个出身普通没见过什么世面的明悦,压根不费什么力气。   当然,以后要甩掉她,也是轻而易举。   向阳低头看了眼碗里的煎蛋,忽然没了胃口,“你当时知道,怎么不拦着她。”   明悦玩不过陈余,两人在一起,到最后受伤害的绝对是明悦。   “都是成年人了,她哪能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顾时砚盯着她,不乐意了,“我又不是她爸,凭什么管她私事?”   何况,出于私心,他巴不得陈余和明悦在一起,他才有机会趁机而入。   “明悦可是陈余有未婚妻的。”顾时砚强调道。   向阳看了他一眼,没再多说什么。   在自助区晃悠的陈余和明悦,此时也在谈论着向阳和顾时砚。   陈余问她:“你和向阳认识啊?”   “向阳姐以前常到我奶奶摊子上吃馄饨,一来二去我俩就认识了。”明悦给陈余夹了个三明治,“怎么,你也认识向阳姐啊?”   “那可太认识了。”陈余端着盘子,跟着明悦走到饮料区,“啧”声道:“我那个黑心肝的未婚妻,就是她。”   明悦愣了愣,拿着杯子的手僵在空中,喃喃道:“这么巧……”   她知道陈余有未婚妻,之前还能闭眼说服自己,陈余和他未婚妻既然没感情只是做戏,那她和陈余在一起,自己就不算是小三。   但眼下知道陈余未婚妻就是自己认识的人后,就过不去心里那关了。   她的心思向来写在脸上,陈余只一眼就看穿她在想什么,耐性劝慰道:“你别觉得有负罪感啊,她和咱们这位顾总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双,大家都各玩各的,你算不上小三。”   明悦“啊”了一声,想起刚才向阳和顾时砚好像就是从另一个套房里走出来的,神色顿时一僵,“这……”   这关系也太乱了点。   陈余拍了拍她的背,见惯不怪的道:“咱们这点事不稀奇,黎城就这么点大,走在路上的两个人看着不认识,可一盘家里的关系,指不定就是沾亲带故的隔房亲戚。”   他说着,压低声,说:“以后有空我跟你说我朋友的事,那才叫乱。什么我爸的私生女就是我初恋,我姑姑出轨的对象居然是我舅舅,任谁知道了,都得说一声贵圈真乱。”   明悦:“……”   你们圈里的人可真会玩。   知道了向阳和顾时砚的关系后,明悦心里的愧疚感顿消。   她接好豆浆,坐在向阳对面时,悄悄打量了一眼向阳和顾时砚,忍不住在心里想道:原来向阳姐也是和自己一样,都是捡着高枝攀,她并不比自己高贵。   向阳原本想劝明悦几句,不要和陈余搅和太深,却瞥见明悦脸上不以为然的神色时,到嘴边的话就吞了回去。   她低下头,把碗里的煎蛋夹回给顾时砚,挑面条吃。   明悦见状,忍不住悄悄地撇了下嘴。   看,北市大学毕业生的高材生又怎么样,面对有钱人时,还不是和她一样奉承讨好。   这么一想,她心里那点被熟人撞破地下情的不自在就彻底消失了,神色坦然地替陈余剥鸡蛋。   陈余心思没在她身上,而是琢磨了一下昨晚喝酒的事情,越琢磨越觉得不对劲。   他参加过的酒局数都数不过来,不管哪次,喝得再醉,也没有昨晚那样的反应,浑身燥得想找女人泄火。   “话说昨晚上,你没喝多少酒吧?”陈余问顾时砚。   顾时砚心情好,难得给了陈余一个好脸色,“就喝了一杯。”   就是被众人起哄着替向阳喝的那一杯。   陈余目光转到向阳身上,问了句:“你喝了不少,有没有什么异样的感觉?”   向阳不是很想提昨晚的事,意简言赅:“没有。”   陈余忍不住小声嘀咕:“难道是我多想了。”   昨晚的局是他攒的,来的人里也都是圈里兄弟朋友,应该不会有谁这么无聊在局上给他下套吧。   陈余甩了甩头,把心里那点不对劲甩到脑后,不再细想。   *   吃完早餐,四人在酒店门口分道扬镳。   陈余和明悦先走,向阳和顾时砚则要等司机林常胜开车过来。   等待的间隙,顾时砚说了句:“昨晚你和陈余喝的酒都有问题。”   喝的酒有问题?   向阳一愣,转头看顾时砚:“什么意思?”   顾时砚双手插着兜,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道:“那个一直跟在江寄远身边的女人。”   一直跟在江寄远身边的女人,只有一个朱明莉。   “她想给江寄远喝的东西,都被你和陈余喝了。”   向阳想说不可能,她昨晚是喝得多了点,但喝的酒,没经过朱明莉的手,都是自己倒的。   杯子也是自己拿的。   但电光石火之间,她想起在酒吧时,自己从江寄远手里接过的那听啤酒,正是朱明莉给江寄远调的。   紧接着,向阳又记起在轰趴馆准备离开前,朱明莉去餐厅端了几碗解酒汤给大家喝。   其中朱明莉要给江寄远喝的那一碗,被陈余劈手抢过去喝了。   当时朱明莉的脸色一下子就变得很难看。   所以她和陈余是在无意之中,坏了朱明莉打的好算盘?   向阳颇有些一言难尽,又想起顾时砚昨晚原本是打算送她去医院的事,问道:“你昨晚送我去医院,是知道了我喝的酒有问题?”   顾时砚点点头。   “你既然知道我喝的酒有问题,为什么不和我说?”向阳忍不住嗔怪。   顾时砚低眉睨着她,“你一口拒绝不去医院的时候,神志不是挺清醒的?在酒店门口,也是你自己选择不回家的。后来在房间你主动亲我的时候,也没失去意识吧?”   这话说得没错。   她确实是一直都挺清醒的,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向阳哑然片刻,讪讪道:“那你也该提醒我一下。”   “那你未免也太高看我了,我可做不到像你那位江学长一样高风亮节,心上人投怀送抱还能义正言辞地拒绝。”   顾时砚俯身,在向阳耳边沉声道:“昨晚没把你弄到起不来,那是因为我没经验不熟练,下次可就不一定了。”   这话一落,向阳的耳朵瞬间通红一片。 第18章 痴心(08) 退婚   向阳回到家时, 是上午十点。   这个时间点,平常家里很安静,但今天她还在家门口, 就听到家里传来了一阵谈笑声。   向阳进了屋里, 才发现是姑姑来了,和她妈一起挨着坐在客厅的沙发上, 两个脑袋碰到一起,不知道在看些什么,时不时蹦出一句:“这款好,外形时尚,适合女生开。”   她在玄关处换了好鞋, 喊道:“妈,姑姑。”   两人这才发觉她回来了。   “回来了啊,你妈说你昨晚和陈余出去了?”向萍边问便朝她招招手, “你过来。”   向阳以为姑姑把她叫过去又要一通说教, 唇边顿时抿了起来。   走过去, 她才看到姑姑手里拿着一个平板。   平板屏幕上正显示着一些小车的照片。   “你过来看看, 喜不喜欢这款车。”向萍指着一辆红色的奥迪A4, 兴致勃勃地说:“我觉得开这个合适, 红色衬你。”   向阳有些疑惑,“姑姑您是要买新车啊?”   “是你姑姑要给你买,说要给你添嫁妆。”程琴笑着说:“她这一早过来想让你自己挑一款,结果你还没回来, 我们俩就先替你看看。”   向阳讶异:“给我买车?”   “难不成你还想每天出门打出租车啊?”向萍瞥她一眼, 一边划着平板看车型,一边说:“我可跟你说啊,我现在手里钱也不是太多, 只能给你买个三四十万的,要是超了预算,你自己填钱。”   “哪用得着这么贵。”程琴顾不上问向阳昨晚的事情,也跟着一起仔细地看参数,指着一个照片说,“代步车,买个十来万就好了。我看这款就挺好。”   “这好什么好呀,嫂子你眼光不行,还不如让阳阳自己挑呢。”向萍拍了下程琴的手,“十万出头的车,阳阳开出去见朋友,多跌份儿。阳阳那些朋友,什么林薇啊,个个都是白富美,晒名牌开豪车,咱们家里这几年差了一点,但也不能让阳阳太寒碜了,连个像样的车都开不起……”   向阳站在一边,听着两人一如既往的唠叨,原本酝酿好要的退婚说辞含在嘴边,好半天都说不出来。   直到向萍和程琴最终挑了几款车型,才双双抬起头问她意见:“就这几款里挑一个吧?”   向阳接过平板,看了几眼。   两人挑中的这几款车型,落地价格都在四十万左右,在同价位里算是性价比最好的,外观也符合她的审美。   看得出来是用足心思挑的。   “你要是挑好了,下午我就和你去4S店里提车。”向萍说着,忽然发觉向阳脸色有些不对,眉头一跳:“阳阳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   程琴这也才想起细究女儿一夜未归的事情,一连三问:“昨晚你是在哪儿过的夜?是陈余送你回来的吗?怎么不叫他进家里坐一坐?”   “妈。”向阳轻轻喊了一声,又转过头喊向萍:“姑姑。”   长吐一口气后,她抿起唇,道:“我有事跟你们说。”   程琴很少见到女儿这么严肃的神情,心里咯噔了一下,几乎瞬间就猜到了昨晚女儿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下一秒,果然就听到向阳一口气说完:“我昨晚在酒吧喝多了,和人去酒店开房发生了关系。”   这话无异于平地惊雷,向萍惊得猛然站起来,双目瞪圆,不敢置信地看着向阳。   “你说什么?!”   程琴反应慢了半拍,嘴唇哆嗦了一下,才挤出一句:“我昨晚打电话给你让你回来你不听,你……”   向阳已经料到两人的反应,木着脸接着说:“我要和陈余退婚。”   “不行!”向萍第一个出声反对,语气十分激动:“下周五就是婚礼了,你现在要退婚,不仅得罪死陈家,还让咱们家脸都跟着丢光。退婚绝对不行!”   反倒是程琴,呐呐地看着向阳,欲言又止半晌,最终也还是附和向萍的话说:“对啊,阳阳你现在退婚,让两家人的面子往哪搁……”   “我要是不退婚。”向阳慢吞吞地道,“这事怎么和陈余交代?”   程琴一滞。   向萍这些年到底是经过风浪的,处理过不少突发事件,只激动了一瞬,就飞快冷静下来,“在酒吧里厮混的男人,不是专业钓富婆的软饭男,就是些整日游手好闲的小混混,阳阳你认识那人吗?有没有他的联系方式?”   程琴不解:“你要人的联系方式干什么?”   “昨晚的事不能让别人知道。把联系给我,我让人去查一下对方是什么身份。”向萍斩钉截铁地道,“要是那男的就是一个陪酒的软饭男,给他点钱,让他走就行了。”   向萍看着向阳,语气强势:“不管怎么样,你和陈余的婚绝不能退。”   程琴细细一听,也觉得小姑子说的话十分在理,遂点点头,轻声劝道:“阳阳啊,要不这事就听你姑姑的,咱们把这事瞒下来,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你现在和陈余还没结婚,他也在外面玩,你这事就算是和他扯平了,称不上对不起他。”   向阳微一愣,“所以妈你知道陈余在外面的事?”   “陈余那种花花公子……”程琴嘴快,话说到一半,突然被向萍一撞,才反应过来,收住了话。   向阳却有些心凉。   先前她只当母亲并不知道陈余是什么样的人,只是顾念家里的情况不好以及想让她过得好些,才一门心思让她高攀陈家这门亲事,嫁给陈余。   没想到母亲分明是知道陈余是个什么样的人,却还让她和陈余结婚。   这是真的在盼着她过得好吗?   会有当妈的舍得让自己女儿去嫁给一个明摆着会出轨的男人吗?   向阳脑子里嗡嗡作响,直愣愣地看着程琴,一时间竟忘了自己要说的话。   程琴自觉心虚,别开了目光,不敢和她对视。   直到向萍清了清嗓子,软下语气哄道:“阳阳,你妈也是为了家里好,你别怪她。眼下当务之急,咱们还是先把你昨晚的事解决好……”   “解决不了。”向阳冷声打断向萍的话,说话时,目光还是落在程琴脸上,语气轻淡:“昨晚和我发生关系的那人,是陈余的上司,顾氏集团的太子爷。”   向萍张了张嘴,“你”了半天,最终还是把嘴闭上了。   程琴全职太太当久了,只知道黎城市里有哪些富商,黎城市外的都不太清楚,便问道:“顾氏集团?哪个顾氏集团?黎城有名有姓的人家,没有姓顾的啊。”   “是控股华盛集团的那个顾氏集团。”向萍低声给她解释。   光是一个华盛黎城分公司,就已经能在黎城地界横着走了。   而黎城分公司上面还有个华盛总公司。   总公司之上才是顾氏集团。   程琴厘清这个关系后,也瞬间噤了声,和向萍面面相觑。   这种家世的少爷公子哥们,在外面玩玩,是不会当真的。   向阳这样的条件,能攀得上陈家都已经算是勉强,不可能攀得上顾氏集团这样的豪门世家。她和那位顾氏太子爷发生关系,哪里会有什么好结果。   而陈家在黎城有头有脸,绝不可能娶一个被世家公子哥玩过的女人回去当儿媳。   “你这丫头怎么就这么唇,摊上谁不好,偏偏摊上这么个人物。”向萍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向阳,骂也不好骂,气得人往沙发上一摔,颓然地按着太阳穴,头痛道:“真是气死我了。”   程琴神色怔怔,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我会亲自和陈太太说退婚的事。”向阳垂下眼,把平板放到沙发上,“姑姑要给我添嫁妆的好意,我心领了。谢谢姑姑。”   她转过身,正要上楼回房间,却听身后程琴叹了口气,轻声道:“这事我去跟陈太太说吧,哪有你一个小辈跟长辈谈婚事的道理。就说咱们家高攀不上他们家,至于你昨晚的事,就别声张了,不然传出去,别人会笑话你。”   “就算昨晚的事瞒住了,这婚事一退,照样还是会被人笑话。”向萍冷哼一声,“真当退婚的事这么简单呐,两嘴皮一碰就完事了?到时候挨个通知亲朋好友不用来参加婚礼,别说外人了,光是这些亲戚们的闲言碎语都够你们受的。”   向萍把平板收进包里,站起身准备离开,“算了算了,我不管了,嫂子你回头把名单给我,我去通知他们不用来参加婚礼了。”   程琴正要应声,手机忽然在这时候响起来。   霍然亮起来的屏幕上跳出“陈太太”三个字。   向萍的眉头不禁跟着一跳,低声嘀咕道:“说什么就来什么,这个时候打电话过来该不会是谈退婚的事吧?”   程琴神色不由一紧,拿起手机按下通话键。   几秒后,她目光一定,直愣愣地望着向萍。   这小姑子的嘴怕是开过光的,一语成谶。   陈太太打电话过来确实是退婚的,一开口就是:“向太太,我找人算了两个孩子的八字,不太合适。你要是下午有空的话,咱们见面商量下取消婚礼的事。”   程琴应了一声好。   挂了电话后,她正想把陈太太的意思说出来,就听到向萍的手机也响了起来。   是她美容院里的常客,一个姓江的富太太打过来的。   向萍接通电话,刚“喂”了一声,就听到手机那头江太太快言快语地问:“向萍,我听说你侄女和陈家的婚事黄了,怎么回事啊?”   “什么婚事黄了?”向萍脑中一嗡,第一反应是向阳昨晚的事被人知道了。   江太太道:“我刚刚可听说了,陈太太已经把喜宴酒席给退了。我跟你这么多年的交情了,这事你可别瞒我,你娘家侄女和陈余挺配的啊,男才女貌的,陈太太也挺喜欢你那侄女,这婚事到底是为什么黄了?不会是因为那个微信公众号上的照片吧?你侄女真在外面有人了?”   “什么?这事我还没听说呢,你等会啊,我问问我嫂子。”向萍找了个借口胡乱应付过去,便立即掐断了电话。   但她一口气还没喘上来,手机又响了。   程琴的手机也同时一震。   姑嫂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把来电给掐断了。   紧接着,两人的手机接二连三地响起。   不是电话就是短信,全都是来询问向阳退婚的事。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向萍盯着手机上几个未接电话和十几条微信消息,喃喃自语,“这下咱们家在黎城可算是出名了。” 第19章 痴心(09) 我凭妻贵,你命里旺夫,……   到了中午, 向阳的朋友圈子里也陆续知道了她和陈余取消婚礼的事。   不止同事发消息问她什么情况,就连数年没联系的同学都冒了出来,看似关切实则八卦地问她怎么回事。   关系好的那几个, 向阳就回了句:“这事回头再跟你细说。”其他人, 则一律没回消息。   *   与此同时,在酒吧舞池内蹦迪蹦到天亮才回家的林薇还在睡觉。   却被一通电话吵醒。   打电话过来的是一个玩得比较的好姐妹, 平时这个姐妹找她不是玩就是吃,没点正事。   林薇看到屏幕上的名字,想也不想掐断了,翻个身继续睡回笼觉。   不料一分钟后,手机再次震动起来。   这回, 打电话过来的另外一个小姐妹。   林薇也没接。   直到第三个小姐妹给她打电话,她终于不耐烦地接通电话:“有事快说,有屁快放, 姑奶奶我还在睡觉。”   “我擦, 林薇, 你还睡得下去啊?你那好闺蜜向阳和陈余的婚事黄了。”   “嚯, 真有这等好事啊, 我立马去买三条街的鞭炮回来点上庆祝。”林薇闭着眼咕哝。   “没跟你开玩笑。”小姐妹语气认真, “我刚跟我表姐确认了,陈太太中午给我表姐打了电话,说下周的婚礼取消,不用她去主持了。”   这个小姐妹的表姐, 是黎城电视台的新闻主播, 口条好,和台里另外一个男主播,早早就被陈太太邀请当陈余婚礼的主持人。   眼下婚礼办不成, 两个主持人自然也都收到了消息。   林薇睡意顿消,鲤鱼打挺般从床上坐起来,“你说真的?”   “现在圈里都知道这事了。”小姐妹说,“陈余那帮好兄弟还发朋友圈庆祝,说什么过了个单身派对,结果真单身了。”   林薇奇道:“离婚礼也就几天了,好端端的为什么突然退婚?”   “我要是知道是什么原因,我就不给你打电话了。”小姐妹叹口气,“谁想到你居然都没收到消息,算了你继续睡吧,挂了。”   这哪里还睡得着。林薇抓了抓头发,先进朋友圈刷了一遍。   确实如小姐妹所言,那帮和陈余玩得好的公子哥们,此时都纷纷发了朋友圈。   全是在恭喜陈余从婚姻的坟墓里爬出来重获新生的。   可见他这帮兄弟,也是跟陈余一个德行,并不想这么早就被婚姻绑死。   林薇退出朋友圈,才看到有不少同事也给她发了很多消息,都想知道向阳和陈余是什么情况。   其中,她表哥江寄远也发了好几条消息过来。   【向阳和陈余的事我听说了。】   【昨晚她和我说退婚的事,我以为她开玩笑的,没想到她是认真的。】   【向阳不接我电话,也没回我消息。】   【你能联系上她吗?】   【林薇?】   这几条消息,信息量有些大,以致于给了林薇错觉,以为向阳是为了她表哥才和陈余退婚了。   “靠,这就是爱情的力量吗?”林薇喃喃自语,没回江寄远的消息,直接从通讯里调出向阳的电话,拨了过去。   …   “林薇”两个字在手机屏幕跳动时,向阳本来没打算接,但想到她和顾时砚的关系,手指就从拒接两个字上方滑了滑,点了接听。   林薇洪亮的声音立即就从手机里传了出来:“向阳你牛逼啊,竟然为爱情抗争到这份上,顶着千夫所指的压力,和陈余解除婚约。以后我表哥要是对你不好,或者敢出轨,我一定替你阉了他。”   向阳一听就知道林薇误会了,有些哭笑不得地说:“这和你表哥没什么关系。”   “啊?”林薇愣了愣。   “昨天晚上我是和顾时砚一起走的。”向阳有些难以启齿,停顿了半晌,哑着声音道歉:“对不起,林薇。”   林薇不明所以,声音满是疑惑:“对不起什么?好端端你跟我道什么歉?”   向阳安静了片刻,“我……”   “你昨晚和顾时砚一起走的?你和顾时砚……你们俩?”林薇却反应过来了,“我去,不会是我想的那样吧?”   撬好友的墙角是一件让人不齿的事情。尤其是她这种明知好友对顾时砚有意思,而她还和顾时砚发生关系的情况,说出去更是让人鄙夷。   说得难听点,这事的性质,跟知三当三差不多了。   向阳没有为自己辩解一句,深吸了一口气,语气郑重地再次道歉:“对不起。”   “就这事啊,你跟我道什么歉。”林薇没拿这事放在心上,大咧咧地道:“我对顾时砚那纯粹就是见色起意,没有别的意思。只想走肾不想走心,你懂吧。”   向阳没应声。   林薇不介意,那是林薇的事,但和顾时砚的事确实是她做得不厚道。   “反正不管怎么说,姐妹睡到顾时砚这个极品,也算是肥水不流外人田,四舍五入也算是我睡到了。”林薇笑嘻嘻的,是真的没把这事放在心上,她还压低了声音,语气好奇又暧昧地问:“顾时砚的技术怎么样?”   向阳一顿。   这种事是能随便讨论的吗?   她脸上一烫,支支吾吾地答了句:“就那样吧。”   “什么叫就那样?”林薇不满意,“难不成是没让你爽……”   “林薇!”向阳打断她。   “好嘛好嘛,我不问这事了。”林薇见好就收,总算想起来自己打电话的目的,“你和陈余取消婚礼的事,总该能说吧?”   “我昨天就想好要退婚了,但还没来得及和陈太太说,我妈就先接到了陈太太的电话,要取消婚礼。”向阳想了想,猜测道:“我早上在酒店碰到了陈余,可能是他自己先和他爸妈说要退婚的事。”   林薇的关注点却仍然是歪的,“陈余在酒店撞见你和顾时砚?”   向阳:“……嗯。”   “陈余当时什么表情啊?”林薇想象了一下当时的场景,“噗嗤”笑出声,“发现未婚妻和上司给自己戴了顶绿帽,他是不是气得七窍生烟?”   “那倒也没有。”向阳说,“当时他和他女朋友也刚从套房里出来,我们四人就打上照面了。”   林薇:“……”   她沉默了半晌,发现自己无话可说。   只好把自己话题带到自己表哥身上,“那你和我表哥那边算是结束了?”   向阳神色微敛,垂眼道:“我和你表哥从未开始过,也无从结束。”   “行吧,我明白了。”林薇临挂电话之前,再一次重申道:“你和顾时砚的事,我是真的不介意,你可千万觉得对不起我,从而影响咱俩的革命友情啊。”   *   到了下午,程琴满脸忧心地出门去见陈太太。   向萍也跟着一起去了。   姑嫂两人原本以为是向阳和那位顾氏太子爷的事被陈太太知道了,去了之后却发现陈太太和颜悦色的,全程只说两个孩子八字不合,向阳做不了陈家的儿媳,她实在很遗憾云云。   没有一个字提及了向阳的不是。   程琴和向萍两人皆是满心疑云,但面上也都不露一点痕迹出来,顺着陈太太的意思,把这桩婚事不成的原因推给了两个孩子八字不合。   她们都不知道陈太太提退婚,是因为早上丈夫陈廷盛跟她说,只要和向家退婚,他就能拿下西郊那块地,开发新的项目,至少能盈利五个亿。   拿一个还没进门的儿媳妇换五个亿。   这个生意,不管是谁都不会拒绝。   于是陈太太早餐都顾不上吃,就和陈廷盛商量好了各项退婚的事宜。   没有和向家通知,就直接先去通知了相关人士,两家婚礼要取消,退酒席退场地。   陈太太压根不知道向阳的事情,看着程琴和向萍笑脸勉强,还当这两人是因为陈家势大,没底气和她闹。她心里越发心虚,言辞之间就越对程琴和向萍客气,还十分大方地表示,当作聘金的那五百万不用向家还了。   于是两家人就这么各揣心思,把一桩退婚的事谈得跟结婚一样,气氛融洽,到最后,陈太太满脸笑意地送程琴和向萍出来,客气地道:“亲家结不成,但也不妨碍咱们两家的交情,以后有空向太太常来我家里玩。”   离开陈家后,程琴和向萍才双双松了口气,面面相觑。   “难道陈太太退婚,真的是因为阳阳和陈余八字不合?”程琴喃喃问道。她知道大部分的有钱人家,都很信这种玄学言论。   向萍心里也觉得不对劲,但她不好追着陈太太细究原因,免得把向阳的事扯出来,只能道:“不管是不是这个原因,以后对外咱们都得这么说。”   程琴点点头:“我明白。”   *   到了晚上,向天则从工地回到家里,才知道女儿下周不用结婚的事。   他坐在客厅沙发,对着程琴大眼瞪小眼,“这么大事,你怎么不跟我说一声?”   “跟你说一声有什么用?”程琴道,“两个孩子八字不合没法结婚,谁也没办法,难道你还能改孩子的八字不成?”   “这是迷信。”   “你不迷信,你去跟陈家说。”程琴斜了向天则一眼。   婚都退了,他再去说还有什么用。向天则脸色不虞,往二楼看了一眼,“阳阳呢?她怎么样?”   “吃完饭就上楼休息了,你让她静两天吧。”程琴不打算把向阳的事情和丈夫说,连忙转移了话题,“你也别生气,孩子这婚虽然结不成了,但阳阳找陈余借的那五百万,陈太太说不用咱们家还了。”   向天则脱口而出:“那五百万我早让阳阳还陈余了。”   “什么?”程琴一呆:“你哪来的钱还陈余?向天则你是不是瞒了我什么?”   向天则自知失言,忙起身快步溜进卧室,“我累了,先去洗洗睡了。”   程琴起身追了进去:“向天则你给我说清楚,那钱是怎么回事?”   二楼,向阳的房间门没关。   她一直靠在门边,听着父母的对话,确定两人不会自己的事吵起来后,才松口气,合上房间门。   正准备去洗澡时,放在床上的手机“叮咚”一声,震了震。   向阳拿起手机,划开屏幕一看。   却是微信跳出了一条新消息――“顾时砚”请求将你添加为好友。   向阳想了想,还是点了通过。   一分钟后。   顾时砚发来消息:【恭喜姐姐退婚快乐(*^^*)】   向阳盯着这条消息看了半晌。   手机的另一端,顾时砚也同样在盯着手机。   聊天框上方显示着几个字:对方正在输入中。   但他等了几分钟,都没看到向阳回复。   于是他动了动手指,在手机屏幕指指戳戳,刚敲出“姐姐”两个字,就看到向阳回了消息。   【陈家那个算出我和陈余八字不合的大师,就是你吧?】   顾时砚兀的一笑,接着“姐姐”两个字继续敲字。   【姐姐真是幽默。】   【不过陈家那位大师确实是我找的,我还顺便请他也合了我和你的八字。】   【大师说:我凭妻贵,你命里旺夫,咱俩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向阳没理他这几句胡言乱语,直接问道:【严肃点,我想知道你怎么说服陈家退婚的?】   顾时砚有问必答:【黎城有块西郊的地,年后要竞拍,我答应陈廷盛,只要他把你和陈余婚退了,华盛就不参与那块地的竞拍。】   向阳一怔。   竟是拿西郊那块地来作为交换条件吗?   华盛不参与竞拍,这就意味着竞争的对手就少了一个。   向阳想到这儿,精神一振,给江寄远打了个电话:【西郊那块地,华盛不会参与竞拍,明天下班后你要是有空,我跟你见面谈。】   江寄远几乎是秒回她:【好。】   向阳便放下手机,转身进衣帽室里,拿睡衣去洗澡。   半小时后,她洗完澡,敷完面膜后,准备要睡觉时,才发现手机上还有几条未读消息,都是顾时砚发来的。   【为了姐姐,我不要西郊那块地,至少损失了十个亿以上。】   【这么大的代价,姐姐是不是感动哭了?】   【姐姐?】   【?】   向阳并未觉得感动。   商人逐利,她不相信顾时砚是为了她才放弃西郊那块地。   如果真的是因为她。   只能说明顾时砚这人有些蠢。   摊上这么蠢的一个总经理,只怕华盛离倒闭不远了。 第20章 痴心(10) 但你要是玩真的,我玩不……   不管别人怎么想, 退婚这件事对向阳没有造成任何的影响。   她一觉到天亮,睡得比以前还要好一些。   吃过早饭,就出门去上班了。   公司里的人或多或少都听说了一些她婚礼取消的传闻, 看见她时, 说话都有些小心翼翼,生怕说错话戳到她痛处。   向阳忙着收集西郊那块地的相关资料, 并没有注意到公司同事的态度变化。   到中午吃饭时,她提着外卖走到茶水间门口,听到余玫和公司其他同事说:“越是有钱的人家越是迷信,八字不合就退婚算什么呀,我上个月刷微博看到某个豪门的新闻, 说是豪门婆婆儿媳妇怀孕,孩子明年生下来对家里运道不好而让儿媳妇打胎的,那儿媳妇不干, 最后被赶出家门, 丈夫也和她离婚了。”   “都二十一世纪了, 还有这样的事?”   余玫道:“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你多上网看看社会新闻, 多的是刷新你三观的事情。”   “那咱们小向总也太冤了。还有几天就是婚礼了, 说退婚就退婚。”   “其实也不冤。”余玫说,“这是老天爷给咱们小向总一个跳出火坑的机会呢。要不然等嫁到陈家了,才知道陈家是个封建老余孽家庭,想跳火坑都晚了。”   “那倒也是。难怪我看小向总今天心情也不坏, 说不定就是和余玫一个想法。”   “反正呀, 这种有钱有人家嫁进去多的是说不出来的苦头,小向总肯定也知道,现在能过她自己想要的生活最好。”   向阳听着众人的话, 眼神柔下来,悄声往后退了几步,然后装作刚走过来的样子,刻意加重了脚步声,以便茶水间里的同事都听到。   等她推开门进到茶水间时,几个同事已经若无其事地转移话题,正讨论今天的外卖好不好吃。看到她,余玫还探了探脑袋,问道:“你今天吃的什么啊?”   向阳打开外卖盒子,往桌上一推:“酸菜鱼,尝尝?”   余玫松口气,还心情吃肉,可见小向总并没有因为被退婚的事而难过。她找了双干净筷子,笑道:“那我可就不客气了。”   吃过午饭,众人都去休息室午休,向阳则回到了办公位上收集资料。   半小时后,向天则提着公文包从办公室出来,看到向阳坐在办公位上,右手拿着笔在纸上记东西,左手则按着后颈活动筋骨。   “阳阳,这个时间你怎么不休息?”向天则走过去,往她电脑上扫了一眼,是一些黎城市上年度的经济发展规划政策文件,不由得好奇一问:“你记这些做什么?”   向阳放下笔,往椅背上一靠,笑了笑,道:“闲着也是闲着。”她没说自己打算帮江寄远拿下西郊那块地皮,这种八字没一撇的事,没有必要说出来。   向天则看着她,欲言又止。自己女儿可不是个闲着没事看新闻的性格,今天如此反常,十有八・九是被退婚这事给伤到了。   “阳阳,正好这阵子没什么事,要不你陪爸出一趟门?”向天则从公文包里掏出手机,点开一个新闻页面,“刚刚看新闻,说江城那边的桃花开了。现在出门,正好适合。”   手机递到眼前,屏幕里的照片,桃花绯红一片,很招人心痒。   向阳低着眼,却有些怔然。   说起来,以前她但凡有不开心,她爸都会变着法儿地哄她,带她各处玩玩,要买什么就买什么,从不敷衍。   但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这十年来,家里的三个人,她忙着当个省心的孩子自顾学业和生活,母亲深居简出沉浸在琐碎家务中,父亲则是一头扎进公司的事里,隔三差五要出差,但公司的情况还是每况愈下。   看似分工明确各司其职,把一个家牢牢稳住了,但每个人都心照不宣自己在逃避些什么。   向阳只怔了一瞬间,神色便恢复自然,抬起眼朝她爸笑了笑,找借口拒绝:“还有半个月就过年了,下周得跟妈备年货,哪有时间出门。”   向天则在她脸上过一眼,神色一如往常的恬淡温柔,不见郁色,遂也放下心,收回手机,说:“好,那你注意休息。至于陈家那边的事,你也不要太放在心上,有什么不高兴,和我说,你自己千万别憋着。”   “我没什么事。”向阳语气轻淡,安抚性地笑笑:“您别担心。”   女儿不愿意说,也不能强行撬开她的嘴,向天则只好无奈地叹口气,摸道:“那我就只好自己去江城了。”   向阳手握着笔无意识地纸上划了划,既没问她爸什么时候走,也不问什么时候回,只说了句:“那您出门在外,注意安全。”   向天则摸了摸后脑勺,女儿过于懂事都不必解释太多,无所适从地“哎”了一声,就匆匆走了。   *   这天,到了下班点,江寄远的消息就准时发过来:“在你公司楼下等你。”   消息后,还附了一张照片。   是公司楼下的街景。   向阳没回消息,直接关上电脑,提包走人。   走出公司大楼,向阳抬眼便见江寄远倚在一辆停在路边的车上,正朝她微笑。   向阳走过去,刚喊了一声学长,就有一辆红色法拉利开了过来,停在江寄远的车尾巴后。   顾时砚从车窗探出身,歪了歪脑袋,轻轻笑了一声,“看来我晚了一步,姐姐已经有约了。”   向阳侧脸看他。   顾时砚脸上带着笑,却未达眼底,一双眸子冷冷盯着她,活像在看自己出轨的妻子。   向阳心里一虚,忙解释:“是工作的事情……”话说到一半,才反应过来自己压根没有向顾时砚解释的必要,便收住话题,转过头看江寄远,平静道:“我们走吧。”   江寄远打开副驾驶位置的车门,向阳却定在原地没动,慢慢地开口:“如果学长方便的话,我们就在附近吃饭吧。”   顾时砚在一旁虎视眈眈地盯着,目光如带勾刺,她相信要是她敢坐上江寄远的车,他绝对会直接开车撞上来。   “我也没吃饭。”顾时砚目光从向阳身上挪开,落到江寄远身上,笑得颇为无辜地问:“江老师介意加我一个吗?”   江寄远隐隐察觉向阳和顾时砚之间有些不对劲,但具体哪里不对劲,他又说不上来。   他看了看向阳,委婉拒绝:“我们要谈些工作的事情,恐怕不方便。”   “工作的事情?江老师刚回黎城,能有什么工作和姐姐谈?”   顾时砚抬手撑在车窗上,托着半边脸,佯装后知后觉,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哦――我明白了,江老师是不是想和姐姐单独约会,因为姐姐退婚了,所以想追姐姐?”   江寄远脸上闪过一丝被戳中心思的不自然,他确实想借着今晚见面的机会,问向阳是不是为了他退婚的。   毕竟周六晚上在轰趴馆里,向阳明确地说过要退婚和他离开黎城的话。   而现在,她真的和陈家退婚了。   虽然外面传的是因为向阳和陈余八字不合,陈家才退的婚,但江寄远有打听过,陈廷盛并不迷信,陈太太也很喜欢向阳这个未来儿媳妇的,绝不可能因为八字不合而在婚礼前几天取消婚礼。   这退婚的真相,肯定是向阳主动提的。   而八字不合这个理由,只是陈太太为了维持体面对外的说辞而已。   江寄远不说话,一副默认的神色。   顾时砚目光回落到向阳脸上,慢悠悠地问:“姐姐也是想和江老师单独约会吗?”   向阳摇头道:“是为了西郊那块地的事。”   “是为了这事啊,那更应该让我一起了,说不定我还能给你们出点主意。”顾时砚点点头,“华盛并不打算参与西郊那块地的竞拍,江老师不用担心我跟你们江家是竞争关系。”   今晚无论如何是别想甩开这块人形膏药了,向阳无奈地叹了口气,说:“走吧。”   江寄远若有所思,关上副驾驶的车门,绕到驾驶座那边,“那我先找地方停车。”   *   向阳公司附近就有一个商场,有不少口碑不错的餐厅,有几家她以前常去。   等顾时砚和江寄远都停好车,三人便一道往商场而去,进了一家中餐厅。   这家餐厅主厨手艺好,生意火爆,位置已经订满,只剩几个VIP包厢。   三人跟在迎宾员身后往VIP区走去,经过其中一个包厢门口时,通过半掩的包厢门,听到里面的人正拉着嗓门说话。   “你还真信是八字不合才取消的婚礼啊?都什么年代了,现在谁家还信这个。我跟你说,就陈余那性格,肯定是把人玩腻了不想负责,所以才退的婚。我听说那女的是正经人家出身,学历好长得正,不是咱们这圈里的玩咖,陈余不用结婚的名义吊着,哪能弄得到手。”   “不是说陈余最近又带了个新欢吗?我听说他是为了这个新欢才退婚的。”   “悖那个新欢没他前未婚妻绝,我也没搞明白陈余看上那女的什么地方了。”   “可能活儿好吧。陈余那前未婚妻,一看就是那种贤妻良母,到了床上就是死鱼一条,哪爽得起来。”   这话音一落,包厢里的人都暧昧哄笑出声。   江寄远猛地停下脚步,冷下脸扭头看着包厢里的人。   向阳却仿若未闻,伸手推了江寄远一把,微笑说:“江学长,走吧。”   江寄远见她面色平静地摇了摇头,动了动唇,终究是没说什么,顺着她的意,继续往前走。   顾时砚走在向阳身后,两人之间的小动作收入眼里,眸色暗了暗。随即转过头,目光掠进包厢里,将每个人的脸都记在了心里,尤其是刚才开了黄腔的那几个。   进了包厢,点好菜,向阳便和江寄远说起西郊那块地的事。   “西郊那块地有个天然温泉井,离洛水镇很近。现在洛水镇正兴起一股旅游热,游人旅客日流量高达数万人那块地原本规划是用来开发温泉谷的,因为财政问题才迟迟没动工。”   向阳做过这块地的功课,将情况说得很详细,末了她建议道:“现在政府把地拿出来竞拍,如果想拿下那块地,最佳的方案是以温泉谷为中心,建成一个温泉度假村。”   她说得认真,无暇他顾,一旁的顾时砚静静听了半晌,也不插话。   等菜上来的时候,顾时砚就十分贴心舀了一碗汤,递给向阳。   不想向阳顾着说话,从顾时砚手里接过那碗汤,却没有自己喝,而是放到了江寄远面前。   顾时砚:?   他给她盛的汤,她为什么要给江寄远?   江寄远注意到顾时砚的眼神不对劲,唇角微微翘起,端起那碗汤,喝了一口,才顺着向阳的话说:“如果情况真如你说的这样,那就按你的意思来做方案。这两天你要是有空的话,咱们约个时间,带上建筑师和景观设计师,一起实地看看。”   向阳点头说好。   一旁的顾时砚舀了第二碗汤递过来。   向阳伸手接过时,才发觉顾时砚的眼神似乎带着点控诉和不高兴。   她想了想,很快就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低头喝口汤,像哄小孩子似地夸了句:“顾总亲手盛的汤,味道特别好。”   顾时砚也确实好哄,明知道她说的只是一句敷衍假话,唇角还是忍不住微微翘了翘。   他伸手给向阳夹了一块鱼肉,“那姐姐尝尝这个鱼,味道更好。”   这家的鱼味道当然好,鲜嫩可口入味。但向阳有些微洁癖,不喜欢外人替自己夹菜。   她眉头动了动,心里无比抗拒那块鱼肉,但在顾时砚抱以期待的目光下,到底还是忍着排斥,面不改色地夹起鱼肉送进嘴里,嚼了两口咽下。   这一回,她没再客套地夸好吃,以免顾时砚热情不减地继续给她夹菜。   *   一顿饭吃了半小时。   向阳吃到七分饱的时候,便说要上洗手间,起身离开包厢。   留下顾时砚和江寄远两人独处。   她一走,江寄远就放下放筷子,双手交握在一起,微微侧过身,脸上带笑地问顾时砚:“你小子,和阳阳很熟?”   顾时砚在舀汤,动作慢条斯理的,看着很有一股从容不迫的矜贵优雅。   舀完汤,他才抬眼,笑了声:“我以为江老师会问我和姐姐的关系到哪一步了。”   然后才答江寄远的问题:“周六晚上,姐姐是和我一起从酒吧离开的。”   江寄远今年已经二十八岁,不是什么都不懂的毛头小子,瞬间就听出了顾时砚话里的潜台词,笑容一淡,话凝在嘴边,半晌都没说一个字。   顾时砚眼角眉梢都挂着春风得意,一边喝着汤,一边说:“还有很多菜。江老师继续吃,别客气啊。”   俨然一副男主人招待客人的姿态。   江寄远一脸难言地看着他,斟酌好一会儿,才道:“阳阳她不是你们那圈里的人,你要是只贪一时新鲜,别找她。”   顾家在北市的豪门世家圈里是排前三的。   他们那圈子里的人,不论男女都没有太多的婚姻自由,私底下怎么玩都行,结婚对象却必须得是门当户对的。   向阳的条件,绝对进不了顾家的门。   江寄远不想向阳最后落个遭人厌弃的下场,但这些话不好直接跟她说,只能委婉地劝顾时砚两句。   希望顾时砚看在和他的那几年师生情分上,别动向阳。   不想顾时砚倏然沉下脸,冷冷地问:“江老师这话什么意思?”   他到底年轻,抱着满腔真心,经不得旁人质疑。   不等江寄远回答,就一股脑地全盘托出:“说起来还得谢谢江老师,要不是江老师当年时常在我面前提起姐姐,我也不会对姐姐心生好感。”   这话说得不掺一点水分,当年江寄远给顾时砚当家教老师,讲课之外的闲聊,十句话里有八句都和向阳有关。   顾时砚听他说得多了,对向阳的印象慢慢就变了,那个在他面前是温柔善良体贴周到的向阳,在江寄远口中却是会撒娇会嗔怒还会手忙脚乱的小女生。这种差异,渐渐在他心里烙下了别样的痕迹,勾起他的好奇心,引着他无数个周末往北市大学那边徘徊。   运气好的时候,会在街角巷尾碰上,向阳挽着室友的手有说有笑的从他面前走过,眼里藏着被睫毛剪得稀碎的光,很招人眼。   再后来,时间渐长,少年人知慕少艾,向阳在他心里就不单是救他一命恩情如山的好心姐姐,而是成了他情窦初开时的心上人。   所以一直到向阳念完大学回黎城前夕,他都没有走到她面前,告诉她自己是谁。   因为说了,他在她那里就永远只是一个受过她帮助的弟弟,不可能会变成别的关系。   * BaN   向阳结完账,再回到包厢时,就发现包厢里的气氛有些奇怪。   顾时砚胃口大好,一边在喝汤吃菜还不忘热情招呼江寄远:“这个菜不错,江老师你也尝尝。”   江寄远却是肉眼可见的神色黯然,看着她欲言又止,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向阳心里疑惑,坐回位置。顾时砚倾身朝她靠近,低声问她还要不要再吃点什么,她摇了摇头。   两人靠得很近,看起来很有点旁若无人的亲昵,江寄远在心里苦笑了一声,站起身出门去结账,结果却被告知账单已经结清了。   前台说:“是一位女士结的单。”   江寄远失神了几秒,几年不见,当初那个做事总是丢三落四让他来收尾的向阳,如今也学会那份不动声色的周到和体贴了。   他心下微叹,转过身,看见向阳和顾时砚也走了过来。   三人走出商场,顾时砚先一步开口:“我送她回去。”   江寄远笑笑,没和他争,只对着向阳说了句:“到家了给我报个平安。”便径自转身往停车场方向而去。   顾时砚的车停在不远处,说了句:“我去把车开过来。”也转身快步离开。   向阳站在商场门口一侧,夜里偏凉,她抬手拢了拢风衣外套。一群纨绔子弟从身后嘻哈打闹走出来,经过她身边时,有眼尖的认出她,脱口喊了一声:“嫂子?”   喊完才反应过来向阳和陈余的婚事已经黄了,如今的向阳可不是他们这圈里的正经嫂子了。   向阳抬眼,面前这一群人,正是刚才在包厢里编排她是非的那一伙。   几人都认出她,其中一个瘦高个凑上前,涎皮赖脸地笑道:“嫂子怎么一个人在这儿?我们在酒吧开了个卡,嫂子赏个脸,跟大家一起去坐坐?”   瘦高个嘴上喊着嫂子,语气却轻佻。其他人听着他的话,轰然笑了,不知是谁低声来了句:“好吃不如饺子,好玩不过嫂子。”   向阳饶是再好的气度,也觉得有些难堪,脸色翻红,只当没听见这话,别过头,想绕开他们。   不想几人越发笑得浪荡,分散围过来,那瘦高个的男人甚至开始动起手来,想去抓向阳的手腕,狞笑着说:“陈余不要你,嫂子要是难过,我们来陪你。”   向阳反应快,侧过身避开,正要说话,忽听一声车鸣喇叭响起。   是顾时砚开车过来了,车窗降下,露出一张没什么笑意的脸,眼神乌沉地看着众人:“这是在做什么?”   他的语气算不上好,但也不是太差,偏偏却有种莫名的压迫感,众人神色都一僵。   那瘦高个收回手,喊了声顾少,讪讪地解释:“我们在酒吧开了卡,正好碰到向小姐,就想请她一起去。”   这一群人都是啃家里的富二代,手上没一点正经资产,全靠父母松手漏钱,和已经开始在自家公司里做主的顾时砚完全是两个阶层的人。   他来黎城的第二天,这些人就已经被家里人面命耳提,千万不能得罪顾时砚。   瘦高个往前走了走,语气谄媚地问:“顾少要是不嫌弃,咱们一起去玩玩?”   顾时砚却没理他,下了车,径自绕到另一边,打开副驾驶座的车门,才抬眼看着向阳,歪头问:“姐姐,走吗?”   向阳脸色一缓,走过来,弯身上了车。   顾时砚关上车门,目光往众人身上扫了一圈。   众人见他这架势,一瞬间都噤了声。唯有瘦高个有些惊疑不定地问:“顾少,您和她是……”   顾时砚神色有些冷淡,眼神掠过瘦高个,眼尾一挑。   瘦高个一时看不懂顾时砚这一眼的含义,边上擅长察言观色的人忙撞了撞他,朝已经坐到副驾驶位置上的向阳道歉:“向姐,刚才我们嘴上没把门,玩笑开过火了,你别介意,回头我们一点给你赔罪。”   向阳没应声,只偏过头,看向车窗外,路边灯火通明,光线穿窗而入,落在她脸上,彷如渡上一层柔光滤镜,让她原本冷淡的眸色添了几分沉沉郁色。   顾时砚弯身坐进车里,先是看了她一眼,才发动车子,驶离商场。   “刚才那几个人就是捧高踩低的草包,仗着家里有点钱,干了不少缺德的事情。”顾时砚将车速开得很慢,低声说:“他们说的那些话,不值得你为此生气。”   向阳摇头,她自从和陈余订了婚,受了四面八方的奉承,这些奉承在她和陈余的婚礼取消后,就会化为嘲弄与奚落。   刚才那种场面,她早已做好心理准备,除却有一些难堪之外,并无别的情绪。   而比起众人,向阳更奇怪的是顾时砚刚才的反应。   她对他而言,不过是沧海一粟,实在没有必要为她而出头。   向阳沉默几秒,才道:“我以为你得手了,就应该没兴趣了。”   顾时砚愣了愣,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得手?”   话出口,他才明白过来她这话说的是他既然已经和她发生了关系,理应对她再没有兴趣。   他垂下眸,声音沉了沉:“你觉得我对你只是玩玩?”   向阳像是很讶异,转过头,一双杏眼疑惑地看着顾时砚,语气淡淡地反问:“难道不是吗?”   她顿了顿,语调平平地续道:“我和你认识不到一个月,这么短的时间内,见面的次数也并不多,不是玩玩,难不成顾少还真的对我情深入骨非我不可了?”   顾时砚有一瞬间的哑然。   她说得通透在理,确实无可辩驳。   犹疑了一瞬,顾时砚终究是没提过去的牵绊,只道:“你何必看轻自己,我就不能对你一见钟情?”   他说这话时,语调懒洋洋慢悠悠的,有一股用玩笑掩着认真的劲儿,听入耳里分外地撩人。   向阳的双眼有一瞬间忽起涟漪。   但转瞬间,又暗成一片无波无澜。   一见钟情么?   如果是别人说这句话,她会信几分。   但这话从顾时砚口中出来,可信度却几乎为零。   凭他顾氏太子爷的身份,什么样的女人没见过,犯不着对自己一见钟情。   向阳轻轻一笑,喊了一声顾少,“如果只是玩玩,我可以奉陪。”   “但你要是玩真的,我玩不起的。”   车在这时驶入枝林茂盛的路段,路灯光线被遮挡,车内骤暗,顾时砚的脸藏在阴影之中,神色晦暗不明。   他没接话,向阳也没再开口。   沉默在车里蔓延,车窗外夜色悄无声息地吞噬霓虹,向阳在这一片暗光掠影之中,收回目光,将刚才心里刹那的摇摆按了下去。 第21章 茧衣(01) 趁早放下吧。   兴许是向阳说的话戳伤了顾时砚, 接下来,顾时砚没有再出现在她面前。   微信上也是安安静静的,连个标点符号都没有。   向阳起先觉得疑惑, 有些不信顾时砚就这么放手了。   她和顾时砚相处时间短, 但这人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性子,还是能窥到一二。   那晚他送她到家时的脸色, 也不像是要放弃的意思。   但冷了三天,依旧不见顾时砚有任何动静,向阳心里那点疑惑便也就消了。   兴许是他一时善心大发,决定放过她了。   想到这儿,向阳心下松口气。   到了晚上, 她接到江寄远的电话,约她明天去城郊看那块地。   向阳一口应下来。   这通电话说不到两分钟就挂了。   但向阳知道,她和江寄远合作的事算成了。   否则江寄远不会约她一起去看地。   接下来, 她只需要全力配合江寄远, 把那块地拿下来。   出发的这天, 是周五。   天气算不上好, 云层堆积, 灰沉沉的一片, 连一年常绿的乔木都铺了一层雾霾。   风也有些大,向阳出门的时候,身上只穿了一件毛衣,被程琴看到, 立即拿着件风衣外套追出门口, 让她穿上再走。   向阳穿风衣的间隙,江寄远的车缓缓驶过来,停在了她家门口。   车窗降下来, 露出江寄远那张温柔的笑脸:“阳阳。”   程琴站在一旁,见江寄远面生,可听他喊向阳的语气又亲昵熟稔,明显不是一般朋友,不由得问道:“这位是?”   “□□的江总。”向阳扣上风衣衣袖的扣子,语气客气有余亲近不足:“今天我和江总去西郊看地皮。”   程琴脸上明显闪过一丝失望。   她还以为眼前这个相貌斯文的男人就是那个顾氏集团的太子爷。   “那你路上注意安全。”程琴叮嘱一句,抬眼望了望天,总觉得要下雨,蹙眉又补了句:“你带伞了吗?我去给你拿把伞。”   “带了。”向阳掂了掂有些沉甸甸的手提包,“刚才出门前你给我塞包里的。”   程琴一怔,伸手敲了下脑袋,恍然道:“看我这记性。那你快去吧,别让人久等。”   向阳“嗯”了声,打开副驾驶座的车门上车,目光却落在后视镜里,若所有思地看着站在门口前一脸温和笑容的程琴。   这两天,不知道是不是被她退婚的事影响到了,她妈的状态明显有些不对劲,不仅忘性大,人也心绪不宁容易惊惶,就好像是失了魂。   向阳看得出神,江寄远便没出声打扰她。   直到车子启动,缓缓驶离家门,后视镜里的程琴模糊成一个影子,向阳才收回目光。   江寄远细心,察觉向阳已经回神,便开口问道:“早餐吃过了吗?”   向阳摇头,“在家里吃过了。”   “那好。”江寄远笑笑,“那我们就直接出城,我同事已经先开车过去了。”   *   黎城虽小,但城郊那块地却离城区有相当的距离,开车过去要两个小时。   起初江寄远并不将这两小时车程放在心上,在出了城区转入乡道后,他才发觉这路与路之间是有区别的。   在高速路上的两小时算不得什么,在乡间坑坑洼洼的泥路走个十分钟都叫人心情烦躁。   也亏得江寄远脾气还算好,一路颠簸着开进山底下,还能照顾向阳的感受,刻意放慢行驶速度,以免她晕车。   殊不知这样更令人难受,向阳被颠得胸口翻江倒海,面上还要装作若无其事,忍着呕吐的冲动,偏过头假装在看窗外风景。   眼看要捱不下去,终于看到前方草地上停了三辆车,一个年约四十剪着一头利落短发的女人站在边上朝他们的方向挥了挥手。   那是江寄远家公司的建筑师,姓叶单名一个凛,大家都喊她叶工或者叶姐。   和叶凛一起来的,还有一位林工。   向阳先下车,站在边上缓了好一会儿才堪堪将顶在喉咙的反胃不适感压下去。   等江寄远停好车,两人便一起朝那位气质飒爽的叶工走过去。   双方客气寒暄几句后,江寄远目光一偏,落在那几辆越野车上,问了句:“叶姐,林哥呢?”   “他啊,闲不住,先到前边看了。”叶凛察觉江寄远的目光,面上一笑,“边上那两辆车,是陈廷盛一行人的。我们正好和他们前后脚到。”   陈廷盛?   向阳和江寄远对视一眼。   叶凛说:“我问了刚刚在这附近放牛的村民,这几天开车进来的人好几拨,其中有两拨还是外地车辆。”叶凛边说边环顾周围一圈,“这地方山清水秀又离洛水镇近,多的是人惦记。”   这块地皮,上面说了只限黎城本地企业竞拍,但上有政策下有对策,这中间可操作的地方太多了。   三人往前走,绕过一片林下坡,便见一股清溪汨汨而下,溪水冒着些许腾腾雾气。   向阳弯下身,伸手掬了一捧溪水洗手。   流了这么一段,水还温着。向阳边洗手边说:“顺着溪流往上走,就是那口温泉眼了。”   “向小姐对这边很熟悉,以前来过?”叶凛说话间,抬头顺着溪流源头方向望过去,在百米开外,确有一口泉眼,但泉眼四周都被一人高的铁栏围着,上面挂了个“闲人勿近”的牌子。   陈廷盛和同事林工正站着围栏边上说话。   向阳也看见陈廷盛了,一面应着叶凛的话:“之前我被单位下派到洛水镇参与下乡扶贫工作,在这边呆了半年,周围一带我闭眼都能走,泉眼那块围栏,当时还是我和同事围上的。”一面站起身,轻轻甩了甩手。   三人走过去,面对陈廷盛时,叶凛喊了声陈总,江寄远喊陈叔,到向阳这儿,她犹豫了几秒,还是和叶凛一个称呼,喊了声:“陈总。”   “你这丫头,跟我生疏了啊。”陈廷盛手里夹着一支刚点燃的烟,向阳闻不得烟味,他转身就把烟掐了,扔到一旁的垃圾桶里。   “上周还笑着喊我一声陈叔叔,现在不仅喊我陈总,脸上连个笑容都没有了。”陈廷盛脸上笑意温和,语气也一如往常亲切,甚至还带着几分调侃:“你和陈余的事不成,可不能迁怒到我身上来。”   向阳唇角一弯笑起来,两颗尖尖的小虎牙露了出来,改口喊道:“陈叔叔,别拿我逗趣了。”   陈廷盛伸手隔空朝她点了点,收起调侃,正色问了句:“怎么到这儿来了?”   向阳答:“我和江总一起过来的。”   陈廷盛“哦”了声,眼神锐利,偏过头看了看江寄远。   江寄远识趣地开口:“陈叔,我们先去那边看看。”   叶凛和林工紧随江寄远一起离开,把场地留给了向阳和陈廷盛。   “今天本该是你改口喊我爸的好日子,可惜我没有这个福气。”陈廷盛保养得宜,光看脸,看不出岁月风霜,唯有一双深潭般的眼睛,才透着历经人情世故的阅历和成熟。   但退婚这事儿提起来终究不体面,陈廷盛惋惜了一句,很快话锋一转,问道:“你和江寄远过来,是顾时砚的意思?他打算和江家合作?”   向阳愣了一下,听明白了陈廷盛话里的意思,无非是以为她是顾时砚的女人,听从顾时砚的意思,和江寄远接触。   她沉默几秒,轻声说:“陈叔叔,我是因为工作和江总过来的,和顾时砚没关系。”   陈廷盛脸上闪过一丝意外,笑了笑:“那是我误会了。”   他顿了下,接着说:“上周六晚上,顾时砚找到我,只要我退了陈余和你的婚事,他就放弃这块地。我答应了。”   向阳一怔。   陈廷盛道:“退婚的事情本应该先跟你们家商量再决定,顾时砚那混账小子逼得太急了,没给我时间妥善处理。”   当然,顾时砚逼得紧只是其中一部分原因,更重要的原因是陈廷盛以为向阳攀上顾时砚这根高枝,让顾时砚出面逼他取消婚事,这是明晃晃打他陈家的脸。   所以陈廷盛和向家商量,就单方面宣布两家亲事已取消,也是存了让向家难堪的意思。   现在看来向阳似乎完全不知道顾时砚私下找他的这回事。陈廷盛心念微转,了然叹息一声:“我看顾时砚是真心对你,你好好把握机会,说不准以后我得客气叫你一声顾太太了。十年前种善因,如今得善果,你是个有福气的。”   向阳垂着眼,视线落在那一口咕咚冒着水雾的温泉眼,心中还在为顾时砚竟然真的因为她放弃这块地而震撼,以至于没有听清楚陈廷盛的话,只隐约听到那一句“十年前种善因如今得善果”,一时间有些茫然,抬起眼看陈廷盛:“什么十年?”   “十年前要不是你救了他,他哪有现在的好日子。”陈廷盛面露诧异,“怎么,这事儿你忘了?”   十年前救了他?   这个“他”是指谁?   顾时砚吗?   向阳神色愈发茫然,正想再细问,忽然一道清脆的声音响起打断了她:“向阳姐姐?”   循声望过去,是一个约十一二岁的小女孩,站在山坡下的小道上,挑着一担明显是刚从山林里捡的干柴火,正满脸惊喜地望着她。   “向阳姐姐真的是你!”小女孩把柴火往地上一扔,连蹦带跳地跑过来,一边跑,一边朝不远处在田里放牛的妇人大声喊:“妈,是向阳姐姐来了!”   等小女孩跑近了,向阳才认出她,这是附近村里一户人家的小孩,叫灿灿。   灿灿的家里条件不好,一家七口人,有老有少,全挤在三间大瓦房里生活,只靠她父母种些田地,勉强养活一家人。   向阳在下乡进行扶贫工作时,没少跑灿灿家里做帮扶工作,先是替她家申请了住房补贴,又为她爸妈找了收入相对稳定的工作,才慢慢改善她家里条件。   后来向阳结束扶贫工作的时候,灿灿家里已经从三间大瓦房搬进了两层高的自建楼房里。   搬进新家那天,灿灿的爸妈还特意到镇上的扶贫办给向阳送了感恩锦旗。   向阳伸手揽住了飞扑过来的灿灿,一年没见,小姑娘明显长高了一截,头发也养得乌黑油亮,不再是从前的稀疏黄毛。   她弯下身,和灿灿说了几句话,得知小姑娘是放了寒假,作业写完,就到山里来捡些柴火。   山里风大,小姑娘身上裹着红棉袄,脸上精神气很足,一双手也热烘烘的,显然是穿得够暖的。   向阳稍微放下心,那头灿灿妈妈也小跑过来,一边整着被风吹乱的鬓发一边跟她寒暄:“前两天灿灿还说趁着放假,要去市里看看你。跟我吵了好几天,饭都不吃,她爸说年前一定带她去才肯消停,没成想你今天就过来了。”   灿灿妈妈说着眼神往陈廷盛身上望了望,见他气度自若,一看就是领导级别的大人物,顿时就收起闲唠,客客气气地问:“您和领导下来忙公务啊?”   向阳摇摇头,笑着答不是,“我已经从原来单位离职了,今天过来主要看一下这块地。”   灿灿妈妈一听就明白了。这阵子来这边看地的人不少,本地人也早已收到风声这块地要在年后竞拍,都有些蠢蠢欲动起来。   这块地要是被开发好了,村民都能跟着得益。但也有一点棘手的情况。   “这块地有一半是我们村里集体土地的,还有一个传了几百年的山神庙在里头,村里有些人不同意把庙拆了。”灿灿妈妈下意识撇嘴的神态,显然也是不同意把庙拆了的。“反正到时候怎么卖,村委那边有章程规定,这些天呐有不少人到村委会去探口风。”   灿灿妈妈说着抬眼看了下天色,语气热络:“快晌午了,不如先到我家里吃个午饭吧,吃完午饭我再带你们到村委办公室。”   向阳正要拒绝,她怀里的灿灿就扭着身子,拉着她往村里走,“走吧走吧,向阳姐姐,我们杀大公鸡炖了吃。”   灿灿妈妈忙不迭地附和:“家里养的这批鸡,还是去年扶贫办带过来的。之前家里简陋也没什么好菜,不好意思留你吃饭,现在你可不能拒绝了。”   话到这份,向阳盛情难却,无法拒绝,最后连带陈廷盛一行人都被母女俩请到村里去吃了一顿午饭。   *   进村的时候,江寄远走在向阳身侧,语气熟稔地和她说话,眼神几乎黏在她身上没离开过。陈廷盛落后两人几步,瞧见这副场景,心下琢磨了下,随即拿出手机给陈余发了两条消息。   【到西郊看地,碰上了向阳和江家的小子。】   【俩人一起来的,关系看起来很不错?】   此时的陈余正提着几盒外卖走进办公室的休闲区。他将外卖放桌上,阴阳怪气地朝明悦喊了句:“饭来了,赶紧请咱们那位小顾总纡尊降贵出来用个午膳吧。”   这两天顾时砚不知道在哪里受了气,全天挂着一张黑脸,陈余在工作上吊儿郎当惯了,时不时会出些疏漏,不是文件缺字少页就是拿错资料,被顾时砚逮着骂了好几次。   陈余不敢当面顶撞上司,揣着满肚子气,只能在背地里阴阳怪气怼几句,过过嘴瘾。   明悦打内线电话给顾时砚的时候,陈余放在口袋里的手机“叮咚”响了两声。他掏出手机,划开屏幕,看到他爸的消息后,顿时醍醐灌醒。   好家伙,难怪顾时砚这两天气性这么大。   感情是因为向阳。   陈余给陈廷盛回了句:【两人是大学校友,大学就认识了。】   顾时砚从办公室出来,陈余立即警惕地往后退了两步,惹来顾时砚面无表情一哂:“又签错合同了?”   “那倒没有。”陈余说着,手机又“叮咚”响了一声。他低头一看,是他爸又发了新消息过来:【江家前阵子有个楼盘出了点事被停售了,资金周转不过来,最近正在找银行贷款。这事儿你跟你领导说说。】   这事儿不用说,顾时砚已经知道了。   昨晚有个应酬饭局,是财务总监梁明升攒的局,邀请黎城颇有脸面的商务人士出席,其中有几个是黎城这边的商业银行行长。   陈余跟着顾时砚一起去了,宴上听到几个行长提及江家,都说江家近日火急火燎忙贷款,为了放款快,甚至不惜把江家的大厦给抵押出去了。   这一茬当时也只是众人聊了几句,陈余听了都没往深里想。待饭局结束,顾时砚却叫住了梁明升,让他想办法把江家的财务情况弄清楚。   梁明升正愁没机会表现自己,顾时砚这一开口,梁明升当晚就动用了所有人脉关系,熬了一通宵整理出一叠文件,一早就把相关材料送到顾时砚办公室来了。   这一上午,顾时砚在办公室里没找过陈余麻烦,就是在忙着看文件。   陈余收起手机,把自己的外卖拎到长方桌的另一旁,方抬眼觑着顾时砚,轻轻咳了一声,试探地问:“那什么,我爸刚刚跟我说,他在西郊碰到向阳和江寄远了,这事你知道吗?”   顾时砚拆外卖盒的手一顿,眼风斜斜地扫过来,没出声,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   陈余却莫名觉得身上有些冷,他忍不住搓了搓手臂,拎着外卖又挪远了一些,讪笑着解释一句:“我爸是去看地的,能碰上他俩,说明那他俩也是奔着西郊那块地皮去的,肯定不是因为私事。”   顾时砚依旧未应声,慢条斯理地打开外卖,掰开筷子,开始吃饭。   陈余等了半晌,也没等到顾时砚发作,心下便有怀疑。   难道是他猜错了?   顾时砚这两天心情不好,和向阳压根没关系?   待一顿饭吃完,顾时砚将餐盒收拾好扔到垃圾桶,方轻飘飘地扔来一句:“望月度假酒店的并购方案,午休醒了交给我。”   陈余一口饭噎在嘴里,望着顾时砚背影,忍不住翻了个大白眼。   边上的明悦轻声说:“你干嘛非得惹顾总,惹了他,你自己又落不着好。”   陈余咽下嘴里的饭,转头朝她撒娇:“悦悦,你帮帮我?”   明悦低头看一眼腕表,那是陈余前几天买了送她的,然后笑着催了句:“距离午休结束还有两个小时,快吃饭吧。”   陈余便不再废话,低头快速把饭吃完,然后抱着笔记本电脑,挨着明悦的办公位,开始写方案。   大概到一点多的时候,外头天色忽暗,豆大雨点跟砸弹珠似的,敲在窗上。   雨声急促,惊醒了刚入睡的顾时砚。   他按了按眉心,起身关窗时,抬眼掠向外边。这一场雨来势汹汹,不过眨眼间,便已是水天一色,近处的高楼远处的山,都成了泼墨山水画,被雨雾遮去高楼钢筋山峰棱角,只余寥寥几笔勾出的轮廓。   顾时砚在这时候想起了向阳。   这么大的雨,她人在外面,说不定会被淋成落汤鸡。   顾时砚转过去拿手机,想打电话给向阳,调出号码时,却又顿住了。   几秒后,他收了手机,快步走出办公室,倚在助理办的门口,朝陈余道:“雨下得大,让你爸注意点,别淋感冒了。”   陈余正忙得焦头烂额,冷不丁听到顾时砚的话,愣了愣,扭头一看,顾时砚已经转身回办公室了。   “下雨了?”陈余转头看了眼窗户,才发现外面确实下雨了。但他心里的奇怪更甚,“顾总什么时候和我爸关系这么好了,竟然还关心我爸下雨会不会被淋?”   明悦瞥他一眼,压低声说:“顾总这哪是关心你爸,明明是想关心向阳姐又拉不下脸。他俩是不是吵架了?”   陈余恍然大悟,一拍脑袋,也压低声答:“你看他别扭成这样,肯定吵架了。”   “咱们这位顾总看着不食人间烟火似的清高,想不到谈起恋爱来也跟普通人一样。”明悦有些稀奇,又转头问陈余:“以后你跟我吵架,会不会也像顾总这样别扭?”   陈余一边给老父亲发去亲切问候的消息,一边答:“我怎么会舍得跟你吵架。”   “那可说不准。”明悦嗔了一句,唇边却不由抿起笑,满眼甜蜜地低下头检查方案。   陈余的消息发出去没多久,就收到了陈廷盛的回复。   他原封不动地把消息转发给顾时砚。   【托阳阳的福,受邀去附近一户村民家里吃饭。我们刚进屋,雨就下了。】   顾时砚看完这消息,非但没轻松下来,反而生出一股莫名的烦躁。   这一场雨,困住人走不了,何尝又不是在给人制造相处的机会。   *   向阳在灿灿家里吃完午饭,雨势仍不见有减小的趋势。   村里的支书得知她在灿灿家里,冒着雨赶过来,还提了好大一袋当地的土特产。   向阳下乡开展扶贫工作时,对这村里事情尽心尽力,可以说村里有如今的好日子,其中大半原因都得算在她头上。   当初要是没有她风吹日晒挨家挨户去动员那帮懒汉爷们勤快劳干,只怕村里现在还是出了名的贫困村。   村支书的到来,也省了向阳再往村委办公室跑。得知她的来意后,村支书碍着陈廷盛在场,只说了句:“那块地还得看村里人的意见和上头下达的文件。”便转移了话题。   后面,又陆陆续续有村民闻讯,都拎着自家做的一些农产品过来,万分感激地拉着向阳说了不少感谢的话。   要不是下着雨,向阳就要被热情的村民拉到村里去串门了。   陈廷盛看着向阳被众人围住的盛况,往墙角站了站,偏过头对江寄远说了句:“阳阳是个好姑娘,可惜陈余那混账小子没这等福气。”   江寄远望着落在人群中笑脸恬淡的向阳,目光温柔。   陈廷盛笑呵呵的,又来了句:“我看你和陈余一样,也是没那个福气的,趁早放下吧。”   江寄远一滞。   雨停的时候,是下午四点左右。   向阳在村民不舍的挽留声中上了车,村支书和村民提过来的东西,她最后一样也没收。   村里已经修上了水泥路,一路开出去,都很顺利。   眼看村落被甩在身后,慢慢凝成一个小点,向阳方松了口气,语带歉意地开口:“抱歉,因为我耽误你的时间了。”   江寄远似乎在走神,听到向阳的话,才回神,说了句:“天要下雨,又不是你能控制的事。”   向阳笑了笑,但语气依旧客气:“学长说的是。”   “阳阳,你现在跟我太见外了。”江寄远侧过头,目光专注地看着向阳:“你我认识这么久,即使做不成……”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掩去失落:“当朋友也可以。”   向阳正要说什么,余光瞥见路边田里几头水牛不知怎么回事正横冲直撞往路这边冲出来,神色登时一紧:“当心――” 第22章 茧衣(02) 趁喜欢的时候就好好喜欢……   陈余是在下午五点多的时候得知他爸出了车祸的。   电话是陈廷盛的助理打过来的, 交代清楚情况后,就匆匆挂了电话。   陈余捏着手机,慌忙敲开顾时砚办公室的门, 结结巴巴地说:“我爸和向阳他们回程路上出了车祸, 正在送往医院。”   顾时砚正看文件,听见这话, 猛然站起了身。   *   从黎城市里前往洛水镇,需要两个半小时。   但车是顾时砚开的,他加速行驶,两个小时的车程,生生压缩到了一个半小时。   陈余坐在副驾驶座上, 一路上双手攥紧着安全带,生怕下一秒,自己也要躺着进医院。   两人赶到洛水镇上的医院时, 已经是将近七点。   天色已黑, 半小时前又下了一场雨, 地上湿滑, 凹凸不平之处积了不少水洼, 被垂落下来的灯光磨成一块块大小不一的水镜, 却在一阵风过后,被一脚踩碎,水花四溅,光影也跟着碎了。   “顾总您慢点, 等等我。”   这话落下的瞬间, 顾时砚已经快步进了医院,陈余只得一边小跑追着,一边打电话给他爸助理, 想问人在哪层楼。   接电话的是他爸。   “综合楼急诊科,三楼。”陈廷盛言简意赅,通过手机听到陈余急匆匆的脚步声,还叮嘱了句:“我身上没大碍,你别着急。”   陈余听着陈廷盛说话的声音中气十足,悬着的一颗心便放了下来。他揣着手机,追上顾时砚,指了指综合楼的方向,“在急诊科三楼。”   等上了三楼,果然看见陈廷盛坐在急诊科外的走廊上。   陈余快步越过顾时砚,喊了一声爸。   陈廷盛脑袋上缠着一圈绷带,除此之外,身上没看到有什么伤。   “您这?”陈余指着陈廷盛的脑门,满脸担忧:“真没事啊?”   陈廷盛平时看陈余不顺眼,觉得这混账东西只会败家,逮着机会就训一顿,现在看他一身风尘仆仆赶来,心下熨帖,觉得这败家儿子也不是没有优点的。   至少孝顺。   不像别人家的孩子,巴不得自己老子早死。   “就一点擦伤,养几天就好了。”陈廷盛摆了下手。   “好好的怎么会出车祸?”陈余嘟囔了一句,“谭助开车一向很稳。”   他口中的谭助,就是陈廷盛的助理。   陈廷盛轻描淡写地说:“几头牛忽然冲过来,来不及刹车,就撞到路边渠沟里了。”   他说得云淡风轻,但当时情况却是十分危急。   一行人里,江寄远的车开在最前头,那几头水牛蛮横冲到路中间,眼看就撞上车头,千钧一发之际江寄远的车方向打偏,往右滑去,躲开了那几头水牛,却因刹车不及,径直撞进路边的渠沟里,翻了半个车身。   陈廷盛的车紧跟在身后,离那几头受惊的水牛仅一个车身距离,没了江寄远的车在前面挡着,它们自然而然朝陈廷盛坐的这辆车冲过来。   开车的谭助哪见过这种阵仗,慌乱之中握着方向盘往左边一打,地面湿滑,转眼间步了江寄远的后尘,撞进了左边渠沟里。   好在开的是越野,分量足够,车身卡在渠沟上,没有翻。   后面跟的两辆车,因为离得远,都及时停下来,没受影响。   只是车祸发生时,陈廷盛满脸是血,人又晕过去,当场就把助理吓没了半条命。   等送到医院一检查,才发现陈廷盛受的都是些皮外伤,反而是谭助自己伤得不轻,左手手骨折了,正在诊室里打石膏,至少得养一两个月。   陈廷盛转眼看向绷着脸不发一言的顾时砚,温声道:“阳阳也没什么事,身上没受伤,有些轻微脑震荡,人还没醒,在病房里睡着,走廊尽头那间就是。”   顾时砚脸色这才一缓,客套地说了句:“您没事就好。那我先过去看看。”便阔步往走廊尽头而去。   陈余也想跟上去,但只走了一步,就被他爸抬手拎住后领子,“你去凑什么热闹,有你什么事?”   *   走廊尽头的那间病房,灯亮着,有两张床位,向阳躺在靠窗的那张床位,盖着被子,睡得有些沉。   靠门的那一个床位是空的,江寄远坐在床边,背对着门,并不知道此时门外站着顾时砚。   他看着向阳,想起来时翻车的瞬间,仍然心有余悸。   当时如果运气差那么一点,此时躺在这里的向阳就是另一番景象了。   江寄远呼吸一沉,不敢再想,伸出手想要去抓住向阳搁在被子外的手,但还没触碰到,就听到门被人从外推开的声音。   他转过头,一眼便对上了顾时砚的脸,不由一怔。   顾时砚脸上没什么表情,目光落在江寄远悬空的手时,便淡淡地喊了一声:“江老师。”   江寄远收回手,问了句:“你怎么来了?”   顾时砚却没答,而是走到床边,先看了看向阳,确定她身上确实没有什么外伤后,才收回视线,转而看向江寄远,道:“这里有我,江老师先回去休息吧。”   江寄远脸上擦伤好几处,涂了药水,额头还贴了块纱布,整个人看起来有些狼狈。   这种狼狈,让他在顾时砚面前,有种相形见绌的不适感。   他牵起唇,勉强一笑,想说他没什么事等阳阳醒来再走,顾时砚却侧了侧身体,让开一条道,微微低着头,颇有些居高临下地说:“外面地滑,江老师仔细看路,别又摔了。”   江寄远一顿。   顾时砚这几年身条抽得快,已经高了他半个头。这一低眉,轻飘飘投下来的一眼,无形之中就带了股压迫感。   那是在众人吹捧惯的高位上呆得久了,自然而然流露出来的一种轻睨。   江寄远忍不住站起身,想让自己在顾时砚面前显得不那么气弱。可起身后他才发觉,愈是离得近,顾时砚给人的压迫感愈强。   顾时砚对向阳有着不容人觊觎的强势和独占欲,在此时一览无遗地表现出来,让江寄远清晰地认识到一个事实:顾时砚已经不是以前那个会撑着下巴乖巧喊他一声江老师的十几岁少年了。   如今的顾时砚,是一只正当壮年的雄狮,不必露出獠牙,只往边上随意一站就能震慑旁人。   江寄远和顾时砚对视片刻,最终还是败下阵来。他认命似耸了下肩,留了句:“多谢提醒。”便体面地离开了。   待走到病房门口,外出打包食物的叶凛正好赶回来,喊了声:“小江总。”她的目光越过江寄远的肩膀,落在顾时砚身上,疑惑问:“里面那位是?”   江寄远随手带上门,朝叶凛摇了摇头,示意她一起离开。   走远几步后,江寄远才慢声答:“那位是华盛的顾总,也是……向小姐的男朋友。”   *   向阳醒来时,是在晚上八点左右。   她睁开眼,见到一堵惨白的墙和嵌在墙上的一条白炽灯,还没回过神,耳边就响起了一道略显沉哑的嗓音:“醒了?”   向阳转头,看见脸色疲倦的顾时砚,恍了下神,随后才想起发生了什么事。   是回城的时候出了车祸,为了躲那几头牛,车滑进了路边渠沟翻了,她的头磕在车窗上,转瞬就没了意识。   现在她应该是在医院里,因为鼻尖嗅到的消毒水味很重。   向阳单手撑着床坐起身,一边朝顾时砚应了一声“嗯”,一边低头检查自己身上有没有伤。   好在除了头有些晕之外,并没有不适感。   就是不知道江寄远怎么样了。   向阳没多想,张口就问:“江寄远呢?他怎么样了?”   顾时砚坐在旁边的空床上,听见这话,静静看了她片刻,才道:“我以为你会先问你自己的身上有没有伤或者是我怎么会在这里。”   可没想到她先问的竟然是江寄远。   顾时砚眉眼往下一耷,明显有些不高兴。   向阳恬然一笑,说:“我身上有没有受伤,我自己能感觉得到。至于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她挑了下眉,语气轻淡:“难道不是因为我?”   “你就这么笃定我是为你而来?”顾时砚不想让自己在向阳面前太卑微,装出一副漫不经心的神色,道:“我只是恰好路过。”   向阳歪着头,目光掠过他沾着泥水的鞋子和裤脚,说:“这种时候你应该顺着我的话,承认你是专门为我而来,接着再卖卖惨,说你来得有多不容易甚至为了我撇下很重要的会议。”   顾时砚抬了抬眼,“然后呢?”   向阳认真地想了一下:“然后我会很感动。”   “感动到对我以身相许?”   “那倒不会。”   “所以我卖惨有什么用。”顾时砚一哂。   向阳“哦”了一声,话题一转,又拐回江寄远身上:“江寄远没受伤吧?”   这女人真的是……顾时砚气性一上来,索性开始胡诌八扯:“伤得挺严重,四肢动不了,脸上刮了好几道口子,八成要毁容,人现在就躺隔壁病房里,你是不是还要过去照顾他?”   瞧瞧,气成这样,语无伦次的,跟小孩似的幼稚,可见江寄远应该没什么事。   向阳放下心,这才慢声问起自己的情况,得知只是轻微脑震荡,松了口气。   随后,她从放在床头柜上的包里拿出手机,没看到有未接来电和未读消息,便明白她出车祸这事,江寄远应当没有联系她爸妈。   否则她的手机不会这么安静。   已经是晚上八点多,往常这时候她妈该打电话催她回家了。   只是现在即便要回家,从洛水镇赶回黎城,少说也要两个多小时,肯定是赶不上九点前到家。   向阳正想拨个电话回家报备,微信却在这时跳出了程琴的消息:【晚上可能会下雨,赶不回来就在洛水镇住一晚吧。雨夜赶路太危险。】   她的手机是开了定位的,她妈能看到她在哪里,只是这一反常态没有催她回家,显然还是在生她把婚事搞砸的气。   向阳垂下眼,回了句:【好的。】   再抬眼时,她已经收敛好情绪,脸上挂着恬淡的笑容,起身和顾时砚一起去找了医生,确定自己没什么大碍不必住院后,就离开了医院。   洛水镇在两年前还是个出了名的贫困镇,这两年依靠扶贫政策发展成热门旅游小镇,如今变得繁华笙歌,人流熙攘,不比黎城市中心差。   向阳在这镇上呆了半年,也算是看着洛水镇发展起来的,对这镇上很熟悉。   她站在医院门口摸了下肚子,对顾时砚道:“我饿了,顾总赏脸陪我吃个晚饭吧?”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邀约,顾时砚自然是乐意赏这个脸的,明明已经喜得眼角眉梢都要飞起来了,偏偏要故作冷淡矜持,轻飘飘地扔下一句:“你请客?”   向阳点头“嗳”了声,顺着他:“我请客。”   顾时砚满意了,转过身往停车场走去:“我去开车。”   “不用。”向阳叫住他,“镇上不大,吃饭的地方从这里走几分钟就到。”   顾时砚便又折回来,和她并肩走着。   两人都生得好,走在路上,在往来游人之中,似珠玉在瓦石闲,分外招人眼。   从他们身边经过的游人,都忍不住回头看了好几眼。   几个结伴出门旅游的女生,正围着一个卖花的小姑娘,正在试花环。   其中一个短发女生挑了个偏素净的戴在头上,想叫身侧的同伴看看合不合适,抬起头却看见同伴身后,顾时砚挨着向阳的肩膀正漫步走过来,身后街头路灯和游人都成衬托两人的背景。   短发女生不由看得呆住,一边撞了撞同伴的胳膊,一边喃喃:“你看那个穿黑色呢子衣的,像不像我失散多年的老公。”   同伴转过头,看清顾时砚的脸后,一声“卧槽”脱口而出:“那明明是我老公。”   另外一个女生也注意到了,不过她的目光却落在了向阳脸上,幽幽道:“我想要你们老公旁边那个香香软软的老婆。”   卖花的小姑娘也被吸引住目光,瞥见向阳,小脸一喜,跨着花篮便往前冲,口中欢喜地喊道:“向阳姐姐。”   向阳闻声停下,脸上浮起几分意外:“灿灿?”   灿灿蹭到向阳身边,仰起头看她,指了个方向:“我不是一个人来的,我爸爸和妈妈在那边卖牛杂。”   向阳望过去,不远处的美食街入口,灿灿爸妈确实支了个摊子卖牛杂。   因为位置好,食客很多,夫妻俩人忙得脚不沾地,但还时不时会朝灿灿这边望过来,看看女儿在不在。   既然不是小姑娘自己一个人出来,向阳便放了心,伸手摸了摸她脑袋,叮嘱道:“晚上人多,不要离你爸妈太远了。”   灿灿点点头,“向阳姐姐,我和妈妈去医院看你了,医生说你没事,只是吓得睡着了。现在看见你醒了,我就放心了。”   小姑娘一本正经的模样分外可爱,向阳忍不住失笑,又见她眼珠子转了转,目光落到一旁的顾时砚身上,问道:“向阳姐姐,这个漂亮哥哥是你男朋友吗?”   向阳摇头说不是。   顾时砚闻言,不高兴地撇了下嘴。   “哦――”灿灿拖长语调,打起了小算盘:“那就是还在追求中了。漂亮哥哥,你给向阳姐姐买个花环吧。”   岂料顾时砚不按牌理出牌,目光在花篮一巡,嫌弃地吐出两字:“不买。”   小姑娘都准备好要收钱了,骤然听到他说不买,顿时愣住,呆呆望着顾时砚,嘟起嘴,眼神有些委屈。   顾时砚视线落在小姑娘脸上,停顿片刻,又转过头看一眼向阳,若有所思。   向阳猜不透他在想什么,只看灿灿快哭了,忍不住说了句:“买一个也花不了几个钱。”   她这样子,落在顾时砚眼里,有了一点娇嗔的意思。   顾时砚眼神软下来,唇边噙着几分笑意,问她:“你喜欢哪个?”   向阳不觉跟着他的话走,低头看了看,花篮放着的花环,是便宜劣质的仿真花,网上几块钱就能买到,也难怪顾时砚会嫌弃。   她正打算随便拿一个,不料顾时砚倏然伸出手,挑出花篮里唯一的一支红玫瑰,低头一嗅,才递到她面前。   顾时砚说,“就它吧,好歹是真的。”   这支玫瑰虽然因为缺水,有些蔫,并不算好看。   向阳接过来,随口道:“真的假的有什么要紧,不过是凑个氛围。假的反而还能留得长一些。”   顾时砚看她一眼,没应声,只问小姑娘:“这花,多少钱?”   小姑娘脆生生答:“十块。”   顾时砚一摸口袋,空的。   他钱包落在车里,没有带在身上。   小姑娘挎着的花篮上,没挂收款二维码。   顾时砚摸了摸鼻子,难得有些心虚,“可以手机支付?”   收款二维码在爸妈摊子那里挂着,但灿灿故意不说,存心要刁难他,板着脸道:“只收现金。”   这难不倒顾时砚。他扭过头,朝向阳看去。   向阳不等他开口说借,就掏了张十块钱的纸币递给灿灿。   小姑娘不肯收她的钱,漾着一张甜甜的笑脸,说:“姐姐这朵玫瑰花我送你卡,我可不像某些小气鬼,连朵花都不肯送。”   顾时砚失笑,小姑娘看着挺可爱,就是这张嘴不饶人。他晃了晃手机,说:“十块钱算是我借你姐姐的,已经给她发红包还了。”   灿灿瞅着他的手机页面,拉了拉向阳的衣角:“姐姐你快把红包领了,免得他等会撤回。”   向阳拗不过小姑娘,只得拿出手机一看。   顾时砚确实给她发了个红包过来,没备注,用的是系统自带的那句:恭喜发财,大吉大利。   她没多想,点了领取。   随后跳出来的红包金额让她愣了一下。   62。   向阳想说“你是不是转多了”,但话到嘴边,忽然明白过来。   他是故意多转的。   520这个数字太直白,直接转账她不会收。   唯有52这个数字,不多不少,既能藏在红包里不漏痕迹,又能把那一点暧昧心意顺利地送出,不会落到一个拒收的尴尬境地。   向阳敢肯定,这多出来的52块钱她要是收下了,顾时砚会找到由头说她接受他的心意。   她要是把这多出来的52块钱转回去,顾时砚肯定会歪解成她也喜欢他,所以礼尚往来才还他52。   横竖他都有理。   向阳无言,捏着手机,横了他一眼。   顾时砚目的得逞,唇角得意地翘起来。   这点小心机,说实话,有点幼稚。   但也足够打动人。   向阳叹口气,不跟他计较了,说:“走吧,去吃饭。”   边上围观的几个女生,望着两人走远的背影,都忍不住小声嘀咕起来:“长得这么好看,怎么却是只铁公鸡,一毛不拔,给女朋友买个十来块的东西都不肯。”   “那个哥哥不是不肯花钱啦。”灿灿说,“他是不想买假花给喜欢的人。”   *   向阳先去和灿灿的爸妈打了招呼,再和顾时砚一块儿找了个餐馆吃饭。   两人没吃晚饭,都饿得很。点了两菜一汤,分量很足,全吃完了,菜盘子和汤碗光滑可鉴,能照出半个影子。   吃完饭,顾时砚主动起身去付账。   身材微胖的老板娘坐在收银里正按计算器核算总金额,跟在顾时砚身后的向阳递了一张百元大钞和四张一元纸币过来。   下一秒,计算器算出来的金额,不多不少,正好是一百零四块。   向阳微微一笑:“这顿饭AA,平摊一人五十二块,钱你刚才已经给过我了。”   顾时砚睨了她一眼,没说话。   刚才是她点的菜。   菜单上的每一道菜,价格都写得很清楚。   很显然,她在点菜的时候,就已经暗暗算好价格。   这么煞费心思地想要和他撇清关系,他又何必这么上赶着拿热脸贴冷她的屁股。   顾时砚低下头,大步跨出餐馆,留下还没反应过来的向阳站在收银台前,餐馆老板娘抬了抬下巴,圆润的一张脸上有着过来人的通透,跟她说:“哎唷,小伙子生气了。你们这些年轻人啊,现在都爱讲什么男女独立的话,做什么都要和男朋友对半分,不让别人占便宜,也不占人便宜,好像这样才不让别人看轻。可两个人处对象,不就是你占我便宜我占你便宜,甜甜蜜蜜地纠缠不清,好凑成一家人。你一顿饭跟他算这么清楚,他跟外人有什么区别。”   这一通话说下来没带停顿,向阳想解释两人不是男女朋友关系,还没找到机会开口,老板娘已经催她:“还傻愣着干什么,这么俊的对象,外面可一堆姑娘惦记的。你要是不看紧点,等会就被人撬了去。”   向阳无奈,放弃解释,转身出去找人。   老板娘瞥见桌上放着的那支玫瑰花,又叫住她:“别落下你的花。”   此时的顾时砚已经走出餐馆几十米,没听到身后有脚步声,忙回头一看,灯影重重人潮拥挤却不见向阳,顿时就慌了。   他停顿在原地,开始自省自己不该生气。   她本就不跟自己纠缠不清,跟自己见外是应该的。自己这张热脸,别说贴屁股了,能贴她的手都要放鞭炮庆祝了。   顾时砚很快想通,慌忙快步折回去。   向阳拿着花正寻思等会追上顾时砚要怎么哄人,一抬头,便见他急步朝自己的方向走来。   小镇新修的路灯和街边装潢都偏复古,光线明黄,给在灯下行走的游人渡上了一层旧时光的滤镜,唯有顾时砚是例外。   他在人潮之中逆流而来,脸上神色仓皇,目光四处梭巡,像是丢失了什么重要之物。   向阳不由停下脚步,站在灯下,静静看着他片刻,喊了一声:“顾时砚。”   顾时砚闻声,目光越过人潮看了过来。   等他走近,向阳还没开口,他自己先找了台阶:“我想去买奶茶,走了一圈没发现有奶茶店。”   吃饭的餐馆旁边就开着奶茶店呢。不过向阳没有拆穿他,不咸不淡地说了句:“我不喜欢喝奶茶。”   顾时砚心说骗鬼,她上大学那会儿,没少让江寄远请她喝奶茶。江寄远上家教课时还问过他,为什么女生都喜欢喝奶茶。   但眼下自己是不能拆穿她的。顾时砚心道,拆穿了她,她脸上挂不住,新仇旧恨一起算,她彻底不理自己了,那就得不偿失了。   于是顾时砚顺着她话,点头问:“那你要喝点别的什么?我去买。”   向阳摇头,语气仍旧疏淡:“刚吃饱。”   顾时砚就不说话了,只眼巴巴看着她,模样看着有几分像摇尾乞怜的小狗。   追女孩子就是这样,得把自己放到尘埃里去,不舔着脸低声下气,哪能赢得佳人芳心。   这是他和向阳断联两天,四处找兄弟朋友支招,最后得出的结论。   好在向阳并没有借此拿捏他太久,两人相顾无言了片刻,她便主动开口:“逛一逛消食?”   顾时砚说好,挨着她肩膀,顺着人流往前走。   旅游小镇,街上摆的都是些特产和一些常见的工艺品,商贩叫卖声不断,三五成群的游人要么聚一起拍照,要么围着小摊挑东西。   向阳神色淡淡的,看不出对什么东西热络,但顾时砚碰着她肩膀时,她却没有躲开。   顾时砚压着上咧的唇角,目光四下张望,想看有什么巧思的小东西可以拿来送人的。   走完一条街,两人都没说什么话,却也不觉得尴尬。   拐到另外一条巷子时,游人更多了一些,时不时还有小车驶过来。   顾时砚原本走在里侧,见状,伸手落在向阳肩膀上,将她带到了里边,自己则走到了外侧。   向阳原本不解,直至看到一辆小车开过来,和顾时砚擦身而过,人车之间距离仅隔几厘米,遂明白他的用意。   是怕她走在外边,被车擦到。   向阳笑了笑,随即低头看着手里的玫瑰,眉眼柔软。   后来过了许多年,再想起这一天,向阳依旧能记住清晰发生了什么事。   她从陈廷盛嘴里得知顾时砚竟然真为了她放弃一块利润可观的地,出车祸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在医院醒来后第一眼看见的人是顾时砚。   之后他送了她一支蔫巴巴的红玫瑰。   她在路灯下,看着他在人群里仓皇找自己,在刹那之间动了心。   从动心到决定喜欢,只是因为走在这一条稍显拥挤的巷子里,他揽着她肩膀,把她带到了一个安全的位置上。   *   从巷子里走出来,两人便折道返回医院那边。   顾时砚的车停在那边,向阳没说要留宿镇上,他不想主动提,显得自己太不怀好意。   那自然得开车回黎城。   但走到一半的时候,忽然下起雨了。   这一场雨,声势汹汹,不比下午那场小。   马路边上没有地方可以躲雨,顾时砚脱下自己外套罩住向阳,两人跑了一段路,才看见路边有个可以躲雨的公交站。   躲进公交站里,顾时砚身上穿着衬衫外搭灰色马甲,被雨淋湿,衬衫贴在肌肤上,隐隐约约露出一点锁骨的痕迹来。   在公交站旁的暖黄灯光下,尤其显得暧昧。   向阳只看了一眼,就移开目光。   她罩着顾时砚的大衣,没他这么惨,但跑过来时,有不少雨水都落到衣服上,身上有种湿黏的不适感。   “这场雨估计要下一段时间。”向阳视线抬高,越过磅礴雨幕,落在马路对面的酒店招牌上。   顾时砚看了眼腕表,已经九点半,要是这场雨下得久,等雨停再启程,回到黎城就太晚了。   他便道:“那你在这里等等,我去开车过来接你。”   话说完,就想冒雨冲出去,但步子还没迈开,就被向阳拉住了手腕。   “这么大的雨,开车危险。”向阳低下头,躲了一下被风迎面刮来的雨水,才接着说:“你要是没什么急事,明天再回去吧。”   顾时砚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这话是什么意思。   “没急事。”他看似平静镇定地应道,实际上目光胡乱飘着,不敢看一眼向阳,“我去找酒店?”   “对面那个,是镇上最好的酒店。”   顾时砚说好,人却没动。   向阳奇怪,正要说什么,抬起头的瞬间才想起来自己还抓着他的手腕,忙放开,将身上的大衣还给他。   顾时砚将大衣撑在头顶,“你在这里等会,我去找酒店借把伞,再来接你。”   雨下得大,他跑进雨中,没一会儿就看不清人影了。   向阳贴着公交站牌,等了几分钟,顾时砚就撑着一把黑色雨伞回来了。   “酒店那边,只剩一个豪华单间。”顾时砚走到亭下,雨伞未收,雨滴落在伞面上,弹出无数泛着暖光的水花和叮咚声。   他刻意压低声音,说出来的话在这淅沥雨声里愈发模糊不清:“前台说这阵子是旅游旺季,镇上的其他酒店也都住满了。”   想来也是他自己心虚,不等向阳出声,又立马说:“要不,你先去住,我再去其他酒店问问。”   向阳不扭捏,干脆道:“走吧。”   顾时砚撑伞揽着她过了马路,走进酒店大厅,厅里灯火通明,向阳侧过头,这才发现他身上已经淋得湿透了。   酒店备的雨伞不算大,一个人撑,勉强能挡住偌大雨势。   两人挤一起,哪能顾全得了。   向阳身上没落几滴雨,遭殃的自然只能是他。   顾时砚抖了抖雨伞,没有收伞的意思,只说:“我去找其他酒店。“   向阳说:“这么大的雨,你就算要订房,也可以坐在这里,上网查看。”   顾时砚低咳了一声,说没事,“反正身上衣服也湿透了。”   向阳想说你这苦肉计就别装了,盘算的那点小心思全都清清楚楚地写在脸上呢,但瞥见他发梢悬挂的水珠,还是忍不住心软了。   她叹口气,说:“这酒店的豪华套间里都配有烘干机。”   等办理好入住手续,前台递来房卡,一脸笑容地祝她体验愉快。向阳觉得这话说得有些奇怪,但也没放心上,接过房卡和顾时砚一起进了电梯。   直到她拿房卡刷开房门,才明白前台说的那句体验愉快是什么意思。   这是一间豪华情・趣主题房。   以红色为主色调,装潢风格偏复古,红木架子床,垂着红色纱幔,绕过屏风是浴室,里头砌出了一个半人高的浴池,浴池边有个博古架,情趣用品一应俱全。   向阳走了一圈,最后站在临窗贵妃榻旁边,望着屏风上挂着的红绸花球,忽然想起来,她原定今天结婚。   而今晚,本该是她的洞房花烛夜。   顾时砚站在玄关处,心虚地摸了摸鼻子。   他显然是知道这是一间情趣房的。   “过来。”向阳语气很平静,脸上不见怒色。   顾时砚摸不准她是不是叫他过去打一顿,犹豫了一下,又听到她说:“烘干机在阳台外,你先把外套弄干净了。”   他这才走过去,将手里的大衣扔进烘干机里。   大衣解决了,但人还是湿的。   向阳让他将马甲脱了,也一起放烘干机里。   顾时砚不觉有异,照做了。   阳台开着灯,光线暖黄色,落在人身上,仿佛渡了一层柔光滤镜。向阳靠在窗台边,看着顾时砚一身白衬衫湿*透。   他没系领带,领口有些松,一截锁骨若隐若现。   锁骨之上,是喉结。   顾时砚的喉结长得很好,线条流畅又性*感。   看久了,会让人忍不住想要亲吻。   向阳想起与他那晚唇舌厮-缠的感觉,目光一顿。   如果用女人看男人的眼光来审视顾时砚,顾时砚无疑是挑不出一点瑕疵的。   年轻漂亮多金,身材好还细心周到肯体贴她,这样的男朋友,别人打着灯笼都找不到。   到她这儿,却成了个烫手山芋。   其实有什么可担心的,她跟他一起,赚的人总归是她。   哪怕到最后两人之间没一个好结果,她也不吃亏。   向阳一时走神,盯得太久,顾时砚察觉不对劲,总觉她看自己的目光有些灼热。   但看她清冷的神情,他又疑心是自己错觉,便忍不住问:“怎么了?”   “没什么。”向阳回过神,若无其事地收回目光,站直了身体。   人既然自己送上门了,她该遵从本心,趁喜欢的时候就好好喜欢,不必给自己设限。   再拧巴下去,未免显矫情。   她朝顾时砚靠近,在离他仅一步时停下。   距离得近了,两人之间的吐息都能清晰听到。   顾时砚的呼吸明显一沉。   向阳微微仰头,伸手勾住他的衣领,笑了笑:“怎么不把衬衫也脱了,要不我帮你?”   这话,明晃晃的在撩-拨人。   顾时砚心跳得飞快,语气急促却又有些结巴地问:“你是不是喝醉……不对,你今晚没喝酒。”   “没喝酒。”向阳点点头,“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她说话间,手已经顺着衣领下-滑,解开了衬衫最上面的衣扣。   在得知酒店只剩这一间情・趣房时,要说顾时砚没有一点非分之想,那是假的。   然而现在变成向阳主动,他反而慌了,生怕这又是一场露水情缘,天一亮她就不认账了。   顾时砚强作镇定,垂下眼看她,听似散漫语气里掺着几分试探:“成年人得为自己的行为承担后果。”   向阳闻言,动作一顿。   随后,她收回手,转过身离开阳台,进了屋里。   顾时砚在她转身的刹那,眼神凉下来。   向阳脱了身上风衣,挂到贵妃榻旁边的晾衣架上,才扭过头喊还在阳台发呆的顾时砚:“进来。”   顾时砚不发一言,进了屋。   他高出她大半个头,向阳不想踮起脚,指着贵妃榻,说:“坐下。”   顾时砚坐到贵妃榻上,仍旧未置一词。   “成年人确实该为自己的行为承担后果。”向阳站到他身前,一双杏眼清澈地望着他,盛着淡淡的笑意,语气却认真:“放心吧,我会对你负责。”   顾时砚听得一怔。   反应过来后,他的眼神刹那变得灼灼,一颗心狂跳,几乎按捺不住想要站起来确认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真的?”   两个字刚说出口,向阳已经弯身,双手撑在他肩上,低头吻了下来。   ……   多年后,在某个下雨的清晨,向阳随口提起这一天的事,顾时砚慢声应道:“我从那天起,喜欢上了下雨。”   向阳问他原因,他将她揽进怀里,坐在飘窗上看雨。   直到雨停,他才慢条斯理地答:“那一天,老天爷下了两场雨,不早不晚,刚刚好。”   *   次日向阳醒来,是在八点左右。   一夜骤雨后是晴天,阳光暖融融的,像是春日提前来了。   顾时砚不在,但房里明显收拾过一遍,已看不出昨晚的痕迹。   向阳躺在床上,望着古香古色的帐帘,思考着是要倒头再睡一觉还是起来洗漱。   但她还没思考出结果,包里的手机先响了。   是申请微信语音通话的提示音。   向阳以为是顾时砚发来语音请求的,按着酸软的腰,没起身去接。   晾了一会儿,声音停了。   但下一秒,手机来电铃声就响起来了。   她只得起来去拿手机。   来电显示的备注是爸爸。   电话接通,向阳来不及开口喊一声爸,便听到手机那头传来她爸急切的声音:“阳阳,我找到你弟弟了。” 第23章 茧衣(03) 会造成分手的苗头,绝对……   向阳曾有过一个弟弟。   弟弟随母姓, 叫程觅,小名星星,五官长得漂亮周正, 人聪明懂事又善良, 家里亲戚好友都很喜欢他。   向阳身为姐姐,也很喜欢这个乖巧听话的弟弟。尤其是在她贪玩偷懒不写作业不上辅导班的时候, 程星星会主动帮她打掩护。   要是事发了,他还会把锅都揽到自己身上,说都是因为他缠着姐姐玩,姐姐才没有时间做功课的,不能骂姐姐。   向阳因此又给程星星小朋友取了另外一个小名, 叫小棉袄。   程小棉袄贴心,不止贴她一个人,也会贴别人。   那会儿家里公司正是业务量爆发蒸蒸日上的时候, 向天则忙得脚不沾地, 压力大睡不着。   程星星就会去给爸爸按摩, 奶声奶气地说:“爸爸不要着急, 事情总会解决的。你睡一会儿养养精神再想工作的事情, 我给你看时间, 半小时后我叫醒你。”   向天则饶是再多的烦躁,看到儿子讨巧的笑脸,也一瞬偃旗息鼓了。   而妈妈程琴还是福利院的院长,工作上的事情多, 不是忙着开会向上级汇报工作, 就是呆在福利院里处理小朋友们的问题。   程星星跟着她呆在福利院时,会把自己的零食和玩具都分给小朋友,请他们不要争吵打架, 好减轻妈妈和院里其他工作人员的负担。   小朋友们吃人嘴短拿人手软,还真的消停了好长一段时间,没有再打打闹闹,福利院里的工作人员因此省了不少心。   对待家里亲戚朋友,程星星也没落下。   每逢年节,他都会记得打电话过去问候,细声细气的祝别人节日快乐生活顺心,要是有不高兴的事,可以和程星星说,程星星虽然没办法解决,但是可以安慰他们。   家里亲戚朋友因此上赶着要当他干爹干妈,为此面赤耳红地争了好几轮。最后程星星小朋友安抚大家:“那按姓来排好不好,你们都是我干妈,你是林妈妈,她是叶妈妈,谁也不落下。”   这个雨露均沾的办法得到了一干大人们的一致同意,对他愈发疼爱,视若己出。   而平常出门逛街,要是看到有流浪汉或者乞讨的老人,程星星也会拉着姐姐或者父母,用自己的零花钱给他们买吃的送过去。   这么懂事善良的程星星小朋友,如果顺顺利利长大,现在应该会长成自带光环的漫画美少年,走到哪里都能虏获一片少女。   他会前途光明,身边花团锦簇,会成为别人心里于千万之中一眼钟情的存在。   可惜没有这个如果。   因为程星星小朋友在一个春天的傍晚,离家后就失去了行踪。   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父亲向天则为了找到他,将蒸蒸日上的公司事务放置一边不管,于是公司情况渐渐愈下,从七八百人的规模缩减至现在只有几十人。   母亲程琴更是一度精神崩溃到无法正常工作,只能回家里当个全职主妇。   家里的亲朋好友也托尽关系,花了无数金钱和精力,仍是一无所获。   后来随着时间推移,大家开始接受程觅走失的事实,对能找回他的事不再抱有希望。   就连程琴也渐渐从崩溃中平静下来,将所有和程觅相关的东西都封存起来,锁在他的房间里,再也不提起他。   唯有向天则还没放弃。   这些年里,向天则为了寻找儿子的下落,借着工作出差的名义,几乎全国各地都走遍。   但始终没有结果。   向阳原本也相信能找回弟弟,但在这么些年一次又一次的失望打击下,她的希冀都已磨平,不再怀有希望了。   哪知道现在突然峰回路转,她爸说找到了,找到她弟弟了。   “人就在寂庄。”向天则说。   向阳只觉有什么东西瞬间塌了,发出“嗡”的一声轰响,震得她脑子一片空白。   她张了张口,想说些什么。   但话在喉咙里卡着,她如同哑了一般,半天也吐不出一个字。   而手机那头的向天则心情正激动,完全没发觉女儿异常的沉默,语气激昂地说:“我现在在江城市公安局,等会跟这边的办案民警去邻市寂庄认人。你现在还在家里没去公司吧,你翻一下家里相册,把你弟弟照片拍了发给我。我手机昨天被贼偷走了,买的新手机没你弟弟照片。”   他说着声音忽然低下来,带了一丝哽咽:“十年不见,我怕认不出他来了。”   向阳在这时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可话说出来,却生硬得像是机械音,毫无感情起伏:“我在洛水镇,要赶回家里至少得两个小时。”   “哦,那也没事。”向天则怔了一下,很快明白她的异常反应,把激动的心情收敛起来,温和地说道:“我赶去寂庄大概也要三个小时,你在中午前把照片发给我就好。”   向阳干巴巴地应了一声好,便没了话。   向天则也沉默了片刻,道:“你别担心,这次十有八・九是有真消息了。互助群里提供消息的人说那小孩的年纪、长相、人和走失的时间,全都跟你弟弟对得上。那小孩争气,考到海城上大学,暂时联系不上,做不了亲子鉴定,我们只能先去寂庄那边查档。”   向阳听了,依旧没话。   她爸的这番话,在早些年,总会隔几个月就说一次,给她带来满怀期待和希望,但最后总是一次次落空。   这一个过程有多折磨心志,唯有切身体会过这种煎熬的人才明白,言语形容不出其中感受的万分之一。   后来时间长了,她妈再次崩溃,将家里砸了个稀巴烂,最后连她爸自己都扛不住,消沉了大半年的时间。   那一阵子,向阳时常在半夜惊醒。   有一天晚上还是半夜醒来,辗转许久仍是睡不着,她便起床走到房间阳台上想透透气,目光不经意往下一瞥,看见她爸正蹲在院里,捂着脸,身影颤动。   她没有听到哭声。   但她知道那一晚,她爸肯定哭了。   哭得悄无声息,不敢惊动任何人。   就如同她夜半噩梦,难以入眠,不敢告诉父母一样。   那晚实在太安静,风停云止,月光惨白,向阳只看了一会儿,就转回房间了。   但父亲那个颤抖的背影,她记了很多年,时至今日都忘不掉。   向阳闭了闭眼,向来能言善谈的她,此时搜肠刮肚却捡不出一句话来。   唇角翕动半晌,最后她也只挤出干巴巴的一句:“爸,你在外面注意安全。”   向天则说好,挂电话之前,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叮嘱道:“这事儿先别让你妈知道。”   “我明白。”   *   顾时砚哼着歌从餐厅带早餐回来,一开房门,便看见向阳蹲在贵妃榻前,双手握着手机抵在胸前,神色怔怔的像是在发呆。   连他走进去,放好早餐,又站在她面前,她也没发觉。   顾时砚弯下身,仔细端详了一下向阳的神情。眉眼耷着,看着似乎不太高兴,但唇角却又往上走,笑弧抑制不住都快爬到脸上了。   盯了好一会儿,顾时砚发现自己实在猜不透向阳此时的心情是好是坏,只好伸出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喊道:“女朋友,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向阳回过神,看他回来了,顾不上别的,立即说:“我要回黎城。”   她想起身,不料蹲得太久,不仅腿脚发麻,也有些供血不足眼前发黑,人还没站起来,便一头向前栽倒,幸而顾时砚眼疾手快捞住了她。   “怎么了?”顾时砚扶着向阳的肩膀,低下头,问:“发生什么事了?”   两人才刚确定关系又共度一夜良宵,按顾时砚的计划,接下来的周末,他是打算和向阳一起在洛水镇度过的。   他刚才买早餐的时候特意打听清楚了,洛水镇这两年发展迅速,开发出不少景点,什么情人林、观星台、百花园,很适合情侣打卡。   原以为昨晚折腾一宿,她会睡得久一点才醒,没想到这么早就起来了。   而向阳此时惦记着弟弟的事,显然是没有耐心听顾时砚的打算的,也没有心思和他解释发生了什么。   两人的关系还没近到她可以和顾时砚说起弟弟程觅的程度。   她站稳后,便推开顾时砚,捞起风衣外套穿上,拿起包,一个眼风扫过来:“走吧。”   这冷淡无情的语气,让顾时砚几乎要怀疑她是不是又打算提起裤子不认账,昨晚说的话通通都作废。   他发愣的间隙,向阳已经转身走出房间。   顾时砚追出去,没忘把早餐带上上。   进了电梯后,他眼巴巴地问向阳:“昨晚说的,你不会想反悔吧?”   向阳微抬头,对上一张神色怂怂的脸,轻轻“哦”了一声,不答反问:“你想让我反悔?”   顾时砚立即道:“当然不。”   向阳便收回目光。   顾时砚被她的态度噎了一下,心里很不满,用肩膀撞了撞她:“喂!”   等向阳再次抬眸看过来,他顿了一下,说出口的却是:“你饿不饿?我给你带了吃的。”   话音一落,顾时砚先在心里暗骂自己一声没出息,他明明想说的是她为什么这么冷淡,没有半点男女朋友之间相处的亲昵热情。   向阳却没什么胃口,摇头拒绝:“我不喜欢吃油条。”   顾时砚买的早餐是油条和豆浆。   这是以前向阳最爱的早餐搭配。   然而她现在却说她不喜欢吃。   顾时砚忍不住说:“你不是不喜欢吃,是不喜欢送油条的人吧?”   这话阴阳怪气的,还带着一股浓浓的怨气。   向阳的神思终于从从弟弟的事情里抽出来,有些好笑地看着顾时砚,说:“你知不知道你现在很像一个无理取闹的小孩。”   “不知道。”顾时砚撇了下嘴,满脸写着不高兴,“我只知道你现在这样一点都不像当人女朋友的样子。”   “不像?”向阳眉头一挑,“那你说说当人女朋友应该是怎么样的?”   顾时砚一噎。   他怎么会知道?他又没交过女朋友。   “反正至少不会拒绝男朋友特意出门为她带的早餐,更不会睡完就不认账。”顾时砚气道,他这会儿是真觉得委屈了,有些口不择言的道:“你别想再像上次一样打一炮就提裤子走人,门都没有。”   电梯门在这时“叮”的一声打开。   电梯外站着几个人,都听到了顾时砚的话,齐刷刷看过来。目光在他和向阳之间打转,既诧异又暧昧。   顾时砚:“……”   *   办妥退房手续,走出酒店后,顾时砚的神色仍然保持着从电梯出来时的沉郁,抿着唇不说话。   两人往镇上医院的停车场走去,一路都沉默无言。   这种安静,着实有些难得。   顾时砚在她面前,总恨不能浑身上下都长着嘴说话,来刷存在感。   他现在反常的沉默,令向阳想起他刚才喊自己女朋友时的殷切,她终于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自己刚才过于沉浸在弟弟的事情,冷落到他了。   向阳脚步一停,忽然朝顾时砚伸出手:“我饿了。”   顾时砚却没将怀里的油条豆浆给她,只说:“不是说不喜欢吃油条。”   语调平平,听不出来他这是置气还是别的什么情绪。   但这种时候,说点好话哄人开心,总是没错的。   向阳笑了笑,说:“人饿了,吃什么都会香。何况这还是你给我带的。”   但顾时砚却不吃这一套,瞥她一眼,语气仍然是淡淡的:“小笼包吃吗?”   他这副样子,倒有了那么一点外人传的高冷矜贵,不易近人。   向阳摸了摸鼻子,相比油条,她当然更愿意吃小笼包的。人的口味会随年纪变化,十几岁的时候她喜欢香酥的油条,如今二十六七了,哪里还受得了油条的油腻。   但她要顺着顾时砚的话说吃小笼包,岂不是秒打自己脸,于是摇头道:“就吃油条吧。”   她从他手里接过装油条的纸袋,低头咬了一口露在外面的油条。   但也只咬了一口,油条就被顾时砚抽走了。   喜欢不喜欢吃一个东西,表情是骗不了人的。   顾时砚看到她咬油条的刹那,眉头皱起,就明白她现在是真的不爱吃油条了。   他捏着纸袋,目光往街边瞧了一圈,没有什么早餐店,但路对面倒是有个小车摊在卖早餐。   “你等我会儿,我去买小笼包。”   向阳咽着嘴里的油条,含糊不清地说:“那油条怎么办?不能扔了,浪费粮食是可耻。”   “我吃。”顾时砚就着她咬过的地方也咬了一口,大步流星地朝路对面走去。   向阳在原地等了几分钟,顾时砚提着拿纸袋装的小笼包回来了。   他一边把小笼包递给向阳的时候,一边还恨恨咬着还剩三分之一的油条。   向阳看着他咬牙切齿的样子,莫名觉得有点可爱。   这个年纪的男人,谈起恋爱来,有些幼稚,会喜形于色,心思很好猜。不像年纪大一些的,性格已经沉淀下来,有种不显山不露水的沉稳,能把人照顾得妥帖周到。   若让向阳来选,她当然还是会选后者的。   被人照顾,总比去照顾人要轻松。   但顾时砚这人实在太敏锐,向阳的心思只松动了这一秒,他立即察觉到了,警惕地看着她:“你在打什么主意?”   向阳有些好笑,“我没打什么主意,只是觉得你不用这么委屈自己,一味的迁就我。”   “我不委屈,我乐意。”顾时砚立刻否认。他觉悟很高,知道这种时候要顺着向阳的话,那肯定会在她心里减分,以后哪天说不准就变成分手的导火索。   会造成分手的苗头,绝对一点都不能有。   顾时砚将最后一点油条一口咬进嘴里,含糊不清地嘀咕:“自己的女朋友,自己不迁就,难道还让别人来迁就?”   女朋友。   向阳将这三个字在心里默念了一遍,却还是觉得从顾时砚的口中说出来更动听一些。   她的眉宇舒展下来,神色变得温柔,扬起一个露出颊边梨涡的浅笑,一边和顾时砚往停车场方向走,一边解释:“你出去的时候,我接到我爸的电话,说是有件事急着办,让我回家替他传份资料。我怕耽误事,才急着走,没有别的意思……”   待走到停车场,顾时砚已经被向阳轻声细语哄得心里熨帖,眼角眉梢都是笑意。   向阳把小笼包吃完,将纸袋扔进垃圾桶后,才上车。   上车后,她在系安全带的时候,困意忽涌,忍不住打了一个哈欠。   顾时砚便侧过身,替向阳将副驾驶的座椅调整放平,说了句:“回黎城要两个小时,你在车上睡会吧,到家了我叫你。”   他说着打开车里空调,又将身上的大衣脱下来盖到了她身上,“睡觉容易着凉,你拿我外套盖会儿。”   向阳一顿,想说她并不困,但目光落在顾时砚脸上,终究是没说什么,阖上眼养神。   许是车里逐渐升高的温度让人舒服,又或许是顾时砚车开得平稳,向阳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睡了过去。   *   回到家里,是上午十点半。   向阳目送顾时砚开车离开后才转身进屋。   家里静悄悄的,没人在。   这个点,程琴一般会出门买菜。   向阳将包放在玄关柜上,一边换拖鞋,一边喊了两声:“妈――妈?”   无人应答。   向阳放下心,走进她爸妈的卧室,翻出压在床头柜底下的钥匙,然后上了楼。   弟弟程觅的房间也在二楼,和她的房间相邻。   向阳拿着钥匙,站在程觅房间门口时,有一瞬类似近乡情怯的复杂心情。   弟弟的房间,被她妈锁上的那天开始,她就再也没踏足过。   细算下来,整整十年了。   向阳深吸了口气,将心底翻涌上来的情绪压下去,将钥匙插入锁孔里中,顺时针一拧。   “咔嗒”一声,锁开了。   向阳推开门,人没动,目光先望了进去。   房间里的布局还是保持着原样,墙上贴着动漫版孙悟空的海报,程觅很喜欢看动画片,尤其是《西游记》,恨不能自己就是一个小毛猴儿。   书桌上放着几本书和书包,边上有一盏黄色的皮卡丘护眼台灯,这是向阳送他的七岁生日礼物。   床上整理得很干净,被子叠得四四方方整整齐齐,枕头放在被子上。   这是程觅在跟爸爸看了一期国家特种兵训练的纪录片后,自己就跟着养成了这个习惯。   向阳站在门口,看着房间里熟悉的摆设,恍惚间生出一种错觉,好像程觅还在,并没有走失。   她失神了片刻,才抬脚进去。   家里有关程觅的相册,都放在了书桌的抽屉里。   这是她爸告诉她的。   她妈会定期进这房间打扫卫生,有一次向天则正好在家,就跟着一起收拾了,所以他也清楚这房间里的东西都放在哪里。   向阳蹲下来,打开书桌抽屉,果然看见一本已经有些陈旧但保养得好没有一点腐坏痕迹的相册。   翻开相册,第一页就是一张全家福。   这全家福是程觅一周岁时拍的。   彼时向阳十一岁,抱着一周岁的程觅坐在沙发中间,父母分别坐在她两侧。   她怀里的程觅,嘟着嘴看向镜头,眼珠圆得像两颗黑葡萄。   既可爱又漂亮。   再往后翻,就是程觅的个人照了。   程觅从小就生得好看,集齐了父母长相的所有优点,若论五官精致,比姐姐向阳还要胜三分。姑姑向萍没少念叨程觅以后长大了肯定是个大明星的料,逼着他学音乐学画画,美名其曰培养艺术涵养和气质。   他也有天赋,音乐学得好,小小年纪就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对音色极其敏感,哪怕在嘈杂的环境下,也能够轻易辨别出旋律的节奏高低。   这本相册的最后一张照片,就是程觅站在舞台上的钢琴旁,捧着个小奖杯,灯光落在他身上,哪怕一张小脸稚气十足,也依旧能可窥未来众星捧月的闪耀。   这张照片是程觅七岁时拍的,去海城参加一个儿童钢琴比赛,拿了第一名。那场比赛,当评委的是国内著名钢琴演奏家张雾,见程觅天赋出众,有意收他为徒,便和向天则商定好了让程觅上完一年级,再转学到海城,一边念书一边学钢琴。   可惜,还没有过完那个春天,程觅就走失了。   向阳收回思绪,拿出手机拍下这张照片。随后她又往前翻了几页,挑出正脸的清晰照拍下来,正准备发给她爸时,楼下传来了急促脚步声。   好像是她妈回来了。   向阳一惊,随即迅速将相册合上放回抽屉里,刚要起身出去,就见程琴的身影出现在房门口   “你在干什么?”程琴手上还提着刚从菜市场买回的菜,满脸戒备地盯着向阳,声音尖锐地问:“谁让你进来的?谁让你进来的?你怎么会有钥匙进来?”   “妈,你先别激动。”向阳试图安抚她,“我回家听到弟弟房间里有声响,以为有老鼠,正好爸给我打电话,我就顺口问他钥匙在哪里我进来看看。我刚进来,你就回来了。”   然而程琴此刻心情激动并不相信她的说辞,仍是尖声道:“你出来!”   向阳忙快步走出房间,程琴随即走进去,将房门“嘭”地关上,将她隔绝在了门外。   门的隔音效果好,向阳听不到程琴在里面干什么,但不用听也猜到,此刻她妈一定是在检查弟弟房间里的东西有没有少。   向阳站在门口沉默片刻,垂着眼转身回到自己房间,把弟弟的照片传给了向天则。   很快,向天则便回复收到。   碍于程琴在家,向阳不好多问她爸那边现在是什么情况。几分钟后,程琴从隔壁程觅的房间出来,神色已经恢复平静,敲开向阳的房间门问她中午要吃什么。   向阳说:“等会我要去公司,中午我点外卖。”   “外卖不健康。”程琴拧着眉,满脸不赞同:“我去给你蒸一笼饺子,你带去公司,等你饿了,饺子放微波炉里热一热就能吃。”   蒸饺子用不了太长的时间,向阳便没拒绝,应声说好。   程琴又问:“有韭菜鸡蛋馅、荠菜馅、香菇鸡肉馅,你要吃哪个馅的?还是三个都给你蒸一点?”   她说话语气与平时无异,还是那副关切絮叨的慈母神色,仿佛刚才赶向阳出程觅的房间没发生过一样。   向阳也状若无事地答:“都蒸一点吧。”这三种馅的饺子,都是她爱吃的。   程琴便提着菜下楼,走了两步,又回头扬声问:“你爸刚给你打电话,说没说什么时候回来啊?”   向阳也扬声答:“没说。”依依向物华 定定住天涯   向天则确实是没说什么时候回家,就连向阳离开家后,特意打电话过去问,他也只应付了一句:“还不清楚,等这边事情弄清楚再说。我忙,先挂了。”   之后向阳再多问什么,向天则除了报平安,就没别的消息回过来了。   向阳是很习惯他这行事作风的,早些年她还会干巴巴地等着弟弟的消息,心情忽上忽下,既怕希望落空找不到弟弟,又怕找到弟弟了他却不肯认家里或者是受伤等等情况发生,总之是寝食难安,精神很是煎熬。   如今,她已经学会淡定应对,拿工作来麻痹自己,避免自己再去想任何和弟弟相关的事情。   恰好,眼下也有事情让她足够忙。   西郊那块地,江家是铁了心要拿下的,成立的项目小组全是□□的精英团队。在这些业内精英面前,向阳那点工作经验完全不够看,幸而她足够了解那块地的情况,让她来写项目企划方案,还能应付得过去。   只是团队人多,要综合各个方面的意见,向阳为此没少跟着去□□的会议室里,跟着众人一块加班到深夜。   兴许是临近年关,顾时砚也忙了起来,白天基本不会来找她,只道晚上□□点,才会打来电话问她在干嘛。得知她在□□加班,顾时砚会驱车到江氏楼下等她下班。   要是向阳加班时间过了凌晨,顾时砚会点丰盛的外卖宵夜,给楼上加班的人送过去。   几次下来,众人就知道向阳有个出手阔绰且天天在楼下等她下班的男朋友。吃人嘴短,身为团队主管的叶凛再碰到需要加班到凌晨的情况时,都会提前放向阳离开。   向阳只负责项目前期企划和后期施工的工作,如今企划方案写得差不多,到了出设计方案的阶段,这需要专业的建筑师来做,她已经帮不上什么忙。   江寄远更是直接跟她说不必再过来跟着加班,接下来她只需等就行了。   等过了年,政府发出竞标公告,如果有需要,她再跟着一起做后续的配合工作。   向阳没多想,应了下来。   这时候,离过年,也只剩一周时间了。   各个公司都开始忙着年会放年假的事宜,向阳家的公司开了二十余年,每年年会的惯例是在年假结束后开,假前先发年终奖和过年礼品。   年终奖和礼品的发放方案自有人事和财务来负责,不过最终还是会交由向天则来审核。向天则不在,便由向阳代审。   在对员工大方这一方面,向阳随父,很痛快签字批了款,还提前两天放了年假,众人雀跃欢呼,纷纷在群里发了红包以示庆祝。   到了年二十六这天,公司已经没人。   向阳不用去公司,难得睡了个懒觉。   到上午十一点睡醒时,顾时砚的电话来了。   这一天,是华盛的年会,包了黎城饭店整整三层。   顾时砚作为新上任的总经理,下午要上台致辞,做年度工作总结和下年度工作展望,到了晚宴,则得和各个公司的老总应酬,他想带向阳出席。   但向阳拒绝了。   “太快了。”她说,“我现在跟你出门应酬,用什么身份都不合适。”   说是女朋友,她和陈余退婚不到一个月。   如果就这么堂而皇之地跟着顾时砚,只怕又要引起一番闲言碎语,说不定会觉得是她攀上顾时砚,给陈余带了绿帽,所以陈家才在婚礼前夕退婚,到时候闹得三方人的脸上都不好看。   说是女伴,那更有说头了。   向阳可不想听到什么她被陈家厌弃后,自甘堕落,成了有钱人的玩物这种话。   顾时砚明白她的顾虑,虽然失望,但也没强求,只说了句:“我订了后天的票回北市,明晚我和你吃个饭?”   顾家在北市,顾时砚自然是要回北市过年的。   向阳答应了。   挂了顾时砚的电话,她起床洗漱好,正要下楼吃东西,房门打开,就听到楼下传来程琴的惊呼声:“你怎么回来了也不说一声?你出的什么差,才小半个月瘦成这样,你是被人卖到煤矿里挖煤去了?”   听这话的意思,似乎是她爸回来了。   向阳快步下楼,果然看见一身风尘仆仆的向天则坐在客厅里喝水。   小半个月不见,向天则确实瘦了不少,原本有点微凸的小肚子,现在全凹回去了,脸上更是瘦得一点肉不见了。   难怪她妈会这么吃惊。   向阳眉头跳了跳,心想这一趟是不是又不顺利,才把人折腾成这样。   她放慢脚步,站在楼梯口,喊了一声:“爸。”   向天则转过头看她一眼,然后哄妻子程琴:“我蹲了小半个月的工地,吃不好睡不好,能不瘦吗?现在回家了,就不用在梦里馋你烧的红烧肉,炖的排骨炖汤喽。”   程琴果然被他哄得嗔色一缓,埋怨了句:“那还不是你自己自找苦吃,明明没必要去。”就转过身进厨房做饭去了。   向天则这才朝向阳招了招手,待她走过去,坐到边上的沙发,压低声音说:“阳阳啊,这一回,我是真找着你弟弟了。”   接着,他便把这小半个月的遭遇简单说了一遍。   原来向天则这一趟出门,是因为江城那边破获一起儿童拐卖案,该案找回被拐卖的孩子十三名,他加的一个寻人互助群里的群员,就是这起案件中找回了自己的女儿。   那位成员说被找到的孩子里有五个还没找到家长去认领的,其中有一个被拐到寂庄的孩子,是来自黎城的。   而那个从黎城被拐卖过去的孩子,不仅是年纪、还是被拐的时间、以及相貌出众的特点,都和程觅相符。   向天则得知消息,当天下午就赶去江城了。   之后他配合江城的办案民警提交资料走流程后,就打算去寂庄认人。   谁知去了寂庄后才知道,那个孩子被拐到深山里,由一对无法生育的聋哑夫妻买下养大。那孩子学习好,考到了县城里的初中,一位到县城里支教的老师资助他上初中和高中,最后又考到了海城念大学。   案件破获的时候,那孩子在海城利用假期勤工俭学,请了几天假回过寂庄,向天则去的时候,很不赶巧,他刚好又离开,去海城继续工作了,就没见上人。   “不过人虽然没见上,但照片却留了一张。”向天则拿出手机,调出一张照片递给向阳,生怕在厨房里的程琴听到,声音很小却有压不住的喜悦:“你看,就这是那孩子现在的照片,长得多俊,眼睛是不是很像你妈?”   这是一张证件照,照片里的男生,看着十八九岁的年纪,五官很出挑,尤其是一双眼,是男生长相里较为少见的杏目,不止像程琴,也像向阳。   她和弟弟的眼睛,都是随了妈。   向阳将照片放大,细细地看了一遍,心里总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这照片放大以后,男生的五官除了眼睛外,不管是鼻梁还是唇形,都不像程觅,也不像父母之中的任何一个,完全没有一点熟悉感。   兴许是长开了。   向阳只能这么安慰自己,将手机递回给向天则时,问了句:“DNA比对做了吗?”   “那倒没有。”向天则把点了点手机屏幕,将照片收进隐藏相册里,“这孩子急着赶回海城,没来得及做基因检测,警方没有他的DNA数据。不过我敢肯定,他就是你弟弟。这孩子,念的是海城音乐学院,听说是全凭天赋考上的。”   海城音乐学院是国内数一数二的音乐学院,能考上这所院校的学生,大部分人的家境都是殷实的,这样才能供得起他们从小学音乐上各种专业课程班的高昂学费。   一个大山里出来的孩子,靠着别人资助才能完成初高中,能考上国内一等一的音乐学府,可见这天赋确实是出众。   向天则往沙发背上一靠,想起儿子小时候学钢琴的那股聪明劲儿,叹了一口气,垂着眼愁道:“我给寂庄那边留了电话,要是孩子回来了,会通知我的。那孩子家里连个手机都买不起,大过年的他在外面打工,也不知道能不能吃饱饭……”   这种情况是不能往细里想的,一想心口就疼得不行。向天则一拍腿,收住话头,起身朝厨房走去,“我去看看你妈的汤煲好了没有。”   向阳坐在沙发上发了一会儿呆,才从她爸刚才的话里慢慢回过神,然后翻出自己手机存的那张程觅获奖照片,手指在屏幕上来回摩挲着。   程觅走失的那年,她十七岁。   程觅七岁。   如今十年过去,程觅长到十七岁,确实也是到上大学的年纪了。 第24章 茧衣(04) 她是他的一风流消遣,他……   次日傍晚, 顾时砚来接向阳去吃饭。   车停在馨园小区门口处,向阳没让他开到家门口。临近年关,人来人往的, 要是让邻居看见她上了豪车, 说不定这一个年里众人的饭后谈资就是她了。   向阳这一阵子关于自己的流言蜚语已经听得够多,实在不想再成为众人的谈资。   吃饭的地方在市中心一家装修颇有情调的餐厅, 是顾时砚定的。   但这餐厅他自己也没来过,只听陈余提过,陈余和明悦约会,都会选择去一些环境清雅又不奢华的地方。   太过奢华的地方,容易会让地位不对等的女朋友拘束, 产生自卑感。   陈余在工作上能力不行,但在男女关系上却是个老手,经验很丰富, 顾时砚就让他帮忙推荐了几家餐厅, 综合对比后, 最后选择了这一家。   事实证明他的选择是对的。   这家餐厅的环境清幽, 灯光柔和, 播放的音乐很舒缓, 确实很适合约会的情侣过来。   走入餐厅,顾时砚目光转了一圈,扫过靠窗的位置上时,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 “靠窗坐的那个, 是不是江老师?”   向阳顺着他目光看过去,靠窗坐的人确实是江寄远没错,只是他对面还坐着一个衣着光鲜的卷发女生。   卷发女生侧着脸, 脸型线条流畅,但随着神情变化,很明显能看出鼻子和下巴处动过的痕迹。   向阳一眼就认出她是谁――朱明莉。   也不知道江寄远说了什么,朱明莉肩膀忽而耸动着,掩着唇,笑眼满是娇嗔。   江寄远脸上也挂着笑,在灯光的映衬下,神色显得很温柔。   向阳看了几秒便收回目光,面色平静地转过身,挑了一个离江寄远最远的位置坐下。   她这一举动落在顾时砚眼里,却变成她不想看到江寄远和其他女生在一起的画面,所以才找了这么远的位子坐。   这些天向阳和江寄远一起加班,态度都是大大方方的,一度让他原以为向阳对江寄远已经没感觉,可现在来看,如果她真的不在乎了,怎么会看到江寄远和女生在一起就受不了,想要远离。   他单手抄着兜,跟在向阳身后,语气淡淡地问了句:“不去和江老师打声招呼吗?”   “你想让今晚的约会变成四人约会?”   向阳走在前头,顾时砚看不到她的神情,但听声音和语气,坦然里带着一丝调侃,并没有什么失落之类的情绪。   顾时砚无声一哂,没接话,将话题止住了。   在位置坐下,点菜的时候,向阳把菜单往顾时砚面前一推,让他来点。   在吃上头,向阳没什么挑口的,但顾时砚却很挑。   要是点的菜不合意,他只尝一口,就不会再碰。   这是近半个月来,两人在一起吃饭时,向阳不经意发觉他这个习惯的。   他没有特别爱吃的菜系,全凭一条舌头尝味道。   合意了,就多吃两筷子。   不合意,连看一眼都不看。   这刁钻的口味,怪不得陈余之前没少发朋友圈抱怨他难伺候,跑遍了整个黎城就为了替他找一口合意的饭菜。   想来是生在顾家那样的豪门,从小吃惯了山珍海味,不习惯黎城这种小地方的菜系。   而今晚也不例外,哪怕摆上桌的两荤一素一汤都是顾时砚自己点的,依旧不能吊起他的胃口。   两道荤菜他只尝了一口,就没再碰过。   青菜夹了几筷,汤也喝了一碗。   反而是白米饭吃得最多的,吃了两碗。   好在向阳吃饭的胃口是从来不会被别人影响,不管顾时砚吃不吃,她自己该吃多少就吃多少,不会受一点影响。   最后放下筷子时,向阳才问了句:“这家餐厅的饭菜还是不合你胃口?”   “肉不新鲜。”顾时砚说,“不是现杀的,吃着有股味道。”   这桌上两道荤菜,椰子鸡和红烧肉,无论哪道都不可能在半小时内做到现杀现煮端上桌来。   肉是冷冻的没错,但要说有股味道,向阳却没吃出来。她看着顾时砚,有些怀疑他是在强行挑刺,疑惑道:“上次在明悦奶奶那儿吃的馄饨,你不也吃得挺香?”   那混沌的肉馅,都是从超市买的,也不是现杀的。   “那不一样。”顾时砚摇头,却不说哪里不一样,“你要是喜欢这家餐厅的口味,下次我们再来。”   “那还是算了。”向阳叹口气,“下回找家你爱吃的吧。”   顾时砚闻言,唇角浮起一抹笑意,“那你做饭给我吃吧。”   向阳一怔,随即失笑,“我的厨艺可不行,色香味一样不占,哪伺候得了你的嘴。”   顾时砚睨她一眼,“青菜萝卜各有所爱,万一我恰好喜欢你烧的菜呢?”   “行。”向阳点头,也学他散漫的姿势,睨着他道:“到时候我烧的菜,不管多难吃,你都得吃完。”   “好啊。”顾时砚唇角挂着淡淡的笑,“回头我从酒店搬出来,去给你量身打造一套厨房用具。”   向阳也笑,“那恐怕你还得给我准备一套专门的刀具,杀鸡宰鱼用。”   顾时砚目光在她葱白细嫩的手指转了一圈,心说这哪是杀鸡宰鱼的手,但嘴上却顺着她说了声好。   随后他看了眼腕表,刚过七点,时间还早,说了句:“等会我们去看场电影吧。”便起身去结账。   恰逢靠窗那边的朱明莉也起身往前台这边来付账,见顾时砚一人站在收银台前,她脸上闪过一丝惊讶,喊了一声:“顾少?”   顾时砚侧过头,神色冷淡地点点头,算是应了她。   朱明莉环顾餐厅内一圈,看见向阳的身影,便猜出他是和向阳一起来的。   向阳遭陈家退婚后,又攀上顾时砚这根高枝,在黎城的名媛圈里已不是秘密。   朱明莉抿唇一笑,并不介意顾时砚的冷淡,豪门公子哥有高傲自矜的资本。   出身普通的人要想和他搭上话,得豁得脸,上赶着巴结。   “这家餐厅的红烧肉是一绝,从主材到配料都是精挑细选,掌厨的师傅也是从北市那边请过来的,顾少尝了吗?”   朱明莉说着话,身体向前倾了倾,趁顾时砚扫码付款的时候,拉近两人之间距离,刷得睫毛根根分明的眼睛转了转,最后盯着他的脸不动了。   顾时砚付完账,不动声色往后一退,拉开和朱明莉的身位距离,惜字如金地吐出两个字:“尝了。”   朱明莉倚着收银台,觑着他的脸色,掩着唇笑了,“看来这家的红烧肉并不合顾时砚的口味。”   伏低做小惯了的人,察言观色的本事都是一绝。顾时砚不置可否,只说了句失陪,便转身走了。   朱明莉看着他远去的身影,单手托着腮发了几秒呆。   *   结完账,向阳和顾时砚走出餐厅门口时,还是不可避免地碰上了江寄远和朱明莉。   朱明莉挽着江寄远的胳膊,有说有笑的模样,仿佛情侣一般亲昵。   反而是向阳和顾时砚两人虽然并肩站着,却隔着一尺宽的距离,看起来熟稔有余亲密不足,没一点情侣之间的氛围。   四人在餐厅门口碰到时,江寄远的面色登时变了变。而朱明莉察觉他徒然僵直的身体,不由挽紧他的胳膊,主动开口朝向阳打招呼:“好巧,向阳姐你们也来这边吃饭啊。”   向阳姐?   这一声喊得倒是亲热,以前见面的时候,朱明莉可没拿自己放在眼里,向来都是装作视而不见的。   现在这么主动,怕也是存了向她宣示主权的心思吧。   向阳目光从朱明莉和江寄远相挽的手一掠而过,笑容淡淡地应了一句:“是挺巧。”然后看向江寄远,想起昨晚临睡前江寄远还在群里说加班赶项目的事,便问道:“江总昨晚在群里说要赶项目设计方案,现在方案已经做完了吗?”   西郊那块地,成立项目组后,叶凛建了个工作群,方便随时沟通和汇报工作进度。   向阳和江寄远都在这个群里面。   她只是无心一问,江寄远面上却闪过一丝异样,含糊不清地答了句:“差不多了。”像是被撞破了秘密一样,显出一种莫名的心虚来。   “那就好。”向阳松了口气,她没发觉江寄远的态度含糊,笑着道:“这下大家能轻松过个年了。”   但边上的顾时砚却注意到了,他当着江寄远的面,牵起向阳的手,说:“我们还要去看电影,江老师回见。”   江寄远目送向阳离开后,才抽出自己的手,和朱明莉说:“走吧,我送你回家。”   朱明莉站在原地未动,看着顾时砚的背影,不知在想些什么,神色有些怔然。   江寄远疑惑问道:“怎么了?”   “没怎么。”朱明莉回过神,若有所思地道:“就是看着这位顾少,总会让我想起我弟弟。”   “你弟弟?”江寄远愈发疑惑。   据他所知,朱明莉是独生女,家里并没有兄弟姐妹。   “是堂弟啦。”朱明莉解释道,“我那个堂弟长得很漂亮,和顾少同岁,可惜很早就走失了。”   她说着,顿了一下,笑吟吟地接了句:“如果他还在,长相应该不比顾少差。”   江寄远忽然想起顾时砚的身世,心下一动:“你那弟弟长什么样?和顾少很像吗?”   “我堂弟十岁就不见了,我哪里还记得清楚他的长相。只是两人给我的感觉有点像而已。”朱明莉不想多谈这个话题,“就算长得像,我弟弟也不可能和顾少扯上关系呀。”   她重新挽上江寄远的胳膊,倚着他身旁,嫣然笑道:“时间还早,要不我们也去看电影吧?”   “我晚上还有些工作要处理。”江寄远再度抽出手,语气温和道:“我先送你回家。”   *   车上,向阳发了片刻呆,才发觉顾时砚说是去看电影,但走的路,却压根不是电影院。   而是回顾时砚住的酒店方向。   她转过头,问:“不是说去看电影吗?”   顾时砚目视前方,看着像是在专注开车,口中答道:“酒店有私人影厅,片源多,不用排队等。”   他面不改色,说得一本正经,向阳便没有多想。   直到进了酒店,他牵着她进电梯,一路直上,到达他住的楼层时,向阳才发觉自己似乎中了套。   但为时已晚。   顾时砚带着她走出电梯,径直走到他住的套房前,拿卡刷开房门,反手将她推了进去。   这一套动作下来行云流水,等向阳反应过来,她已被顾时砚扣住腰身,抵在玄关柜上。   “你……”   向阳只说了一个字,顾时砚已低头压下来,将她未出口的话悉数堵在唇齿之间。   她伸手想推开他,却反被他趁机按住双手,厮缠着她,没给她一点反抗的余地。   等他餍足,终于肯放开她时,两人已从玄关处转移到了客厅的沙发上。   向阳跪坐的姿势,半趴在他身上。她出门时穿得齐整的衬衫,上面几个衣扣已被解开。   顾时砚躺在沙发上,视线一斜,便能看到她那片被衣衫半遮半现的风光。   雪峰沟壑,一览无遗。   向阳眼尾微红,声音微哑:“不是说看电影吗?”   顾时砚深深地看她一眼,伸出左手够着案几上的遥控器。   “啪”一声,电视打开。   随后调到影音频道。   顾时砚左手把玩着遥控器,意味深长地瞧着她:“你想看什么电影?喜剧片还是爱情片?”   话说着,他的右手已经缓缓抚上她的背,慢悠悠地问:“还是动作片?”   向阳颤了下,说不出话来。   顾时砚学东西很快。   上次在洛水镇那一晚,他就已经找到门道,摸清她的弱点在哪里。   经过这小半个月的时不时实验,想要对付她,更是轻车熟路。   她却拿他没有什么办法。   在这种事情上,他向来不要脸,全然没有一点平时的绅士风度。为达目的,有时候甚至可以不择手段。   比如现在。   就在她走神的这间隙,顾时砚已经趁机解开她衬衫衣扣。   看她没阻止,他顿时更放肆,扶着她的腰,低声求了句:“在这里试试?”   向阳没拒绝。   没拒绝的后果是,这一晚,她最终还是没看成电影。   顾时砚这个年纪,精力和体力都很好,得寸进尺的缠着她颠上倒下一晚上,解锁了不少新知识。   直到清晨,向阳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他才停下。   *   醒来时,已经是下午。   向阳是饿醒的,但浑身上下酸软,使不出什么力气。   她动了动胳膊,耳边便响起顾时砚略显欣慰的声音:“你终于醒了。”   向阳转头,横他一眼:“你还有脸说。”   “保暖思淫・欲。”她不起来,他也不肯起,侧身搂着她,语调懒洋洋的,带着几分无赖痞气道:“我正是精力旺盛的时候,你不能要求我当和尚,就开始修身养性戒荤吧。”   向阳不跟他贫,拿胳膊肘撞了撞,示意他放开自己。   “我饿了。”   顾时砚原本还想和她耳鬓厮磨一番,闻言立即收起不安分的手,坐起来问她:“那你想吃什么?我先去订餐。”   人饿了吃什么都香,哪里会挑食。向阳说随便,想起他的饮食习惯,又补了句:“你想吃什么,按你的给我点一份就好。”   酒店有餐厅部,西餐和中餐都有。如果不想去了餐厅等,可以提前给餐厅部打电话订餐。   向阳起身去洗漱时,听到顾时砚在外面打电话订餐,报出来的几个菜名都偏她口味。她接水洗脸的动作微顿,温度适宜的水流就顺着指缝溜走了。   洗漱好,两人相携离开套房,乘电梯下餐厅部时,向阳才想起来问:“你不是说订了今天票回北市?”   黎城的机场还在建,而黎城直达北市的高铁,她没记错的话,只有中午十二点那一趟。   眼下是下午的三点半,乘车时间已经过了。   顾时砚抓着向阳的手,专心把玩她的手指,答得有些漫不经心:“改签了,我先去绿城,再从绿城飞北市。”   上午的时候他其实已经醒了,本来是要走的,行礼早就收拾妥当。   但转过身,看见向阳睡得正沉,有一缕头发覆在她脸上,发梢尖被她抿在嘴边,罕见地透出几分娇憨可爱。他看着看着,就舍不得走了。   “去绿城是几点的车?”向阳问。   绿城是省会城市,从黎城去绿城,车程只需一小时左右。再从绿城飞北市,只需要两个小时。比起坐直达高铁五六个小时回北市,换到绿城转乘飞机,确实是个少受罪的办法。   顾时砚答:“五点。”   这时电梯门“叮”的一声,打开了。   他握住向阳的手,携她走出电梯,边往餐厅走去,边道:“你放心,时间赶得及。”   时间确实赶得及。   吃完饭,才四点。   两人回到套房,顾时砚进房间里提起行李箱就能走。但走出客厅,又想起了什么,转身进他平时办公的那间书房,再出来时,他多了一个礼品手提袋。   向阳也没在意,只当他是在黎城这边买了什么礼物要带回去送人。   司机林常胜已经在酒店门口候着,两人走出酒店门口,林常胜立即下了车,打开后备箱,接过顾时砚手中的行李箱放进去。   再接过那个礼品手提袋时,顾时砚却微不可见地摇了下头,眼风不着痕迹地往向阳一扫。   林常胜会意,关上后备箱,将礼品手提袋带上了车,放在副驾驶座上。   四点半的时候,到了黎城火车站。   顾时砚下车,提着行李箱离开。他没让向阳下车送他进站,只吩咐林常胜把她送回家,就朝车里的她挥挥手,说了句:“明年见。”   便转身离开了。   这天天气并不算冷,但天气阴沉,时不时刮来一阵风,顾时砚穿着带帽子的卫衣和浅蓝色牛仔裤,手上挂着件外套,提着行李箱渐行渐远。   旁人都是形色匆匆,唯有他闲庭信步般,不疾不徐地往前走,背影没入人潮里,像是一尾鱼跃入大海中,转眼之间便寻不见了。   向阳找了片刻,无果。   目光所及之处,只剩茫茫人海。   她心里忽然就生出一点不舍和失落。   坐在前头的林常胜,从后视镜里看到向阳垂着眼,一边重新启动车子,一边说:“顾总来的那天,也是我过来接的人。那时候他走到我面前,我第一反应就是怎么还有长得这么漂亮的小伙子,还怀疑他是不是女娃娃扮的。”   向阳抬眼,笑着应了一句:“我第一眼看到他时,也是和您一样的想法。”   “那天晚上公司高层原本打算摆席,替顾总接风洗尘,顾总却说有私事要办,把宴席给推了。”林常胜调转车头往回走,火车站被抛在身后,从后视镜一瞥,已经变成了一朵影影绰绰的小蘑菇。   “我那时候还在想,这个顾总看起来这么年轻,不通一点人情世故,空降到咱们小地方来,怕是要吃点亏的。”林常胜说着,不免要提起这一阵子顾时砚在公司里雷厉风行实施的手段,把几个高层元老收拾得服服帖帖,底下的部门更是不敢再耍小聪明报假账,一扫先前散漫懈怠作风。   末了,他有些唏嘘地感叹道:“结果是我低估顾总了。顾总年轻有为,从小见的世面多,咱这小地方的这点事,难不住他。”   黎城人大抵都有这么一个通病,喜欢唠嗑。   林常胜唠了这么一通,向阳偶尔应一声“是”“嗯”,自己神思却飘得远了。   她想起自己试婚纱的那天,陈余原本是要陪她的,后来推说公司新任总经理来了要接待。   也是那一天,顾时砚“噗通”一声,以臣服跪地的姿态出现她面前。   后来回到家里,隔壁的路奶奶说曾有一个年轻小伙子来过。   路奶奶形容那小伙子:年纪看着二十出头,长得可俏呢。   现在想来,那天正是顾时砚到黎城的第一天。他跟林常胜说的有私事要办,其实就是来找她吗?   路奶奶口中的那个长得可俏的小伙子,就是他吧?   如果真的是他,那他对她更像蓄谋已久,而非见色起意。   向阳一时间思绪纷杂,说不清自己是什么心情。   她以为两人这段关系,彼此都心知肚明不会有结果,她是他的一段风流消遣,他填补她贪一时刺激的喜欢。   等时间到了,他离开黎城,她回归平静如水的生活。大家好聚好散,各不纠缠。   现在看来,他要的可能不止她那一点浅薄的只流于皮相的喜欢。   倘若真的要交出一颗真心,无异于飞蛾扑火。她已经扑过一次了,将青春都赔付给一场没有结果的等待,如今已经没有余力再扑一次。   只是想法理智,感情上却仍有失控的趋势。向阳思绪飘着飘着,忽然想给顾时砚发了条消息,还没回神,她已经掏出手机,打下“一路平安”四个字。   她看了看,又觉得这一句过于生硬,便删去改成:“回到家了,给我发信息。”   顾时砚给她回了一张在候车室人来人往的照片,紧接着又发来一句:“我回黎城的时候你来接我?”   人还没走,就已经惦记要回来了。   向阳唇角微扬,回了个:“好。”   车驶到馨园小区门口,向阳因低头回复消息错神没注意,林常胜已经驶入小区里,再想叫停在门口已经晚了。   最后,林常胜还是把她送到了家门口。   下车的时候,林常胜想要替她开车门,被她制止了:“不必这么客气,我自己来就好。”   林常胜笑呵呵地说好,拿起放假副驾驶座上的那个手提袋递给她,“这是顾总给您留的。”   给她的?   向阳心里疑惑。   “过几天就是情人节了。”林常胜补充道:“这可能是顾总提前给您准备的情人节礼物。”   今年的情人节,是在年初三这天,确实差没几天了。   向阳接过手提袋,径自打开车门,下了车。   正巧邻居路奶奶家儿媳带孩子出门,瞥见她从车上下来,视线往车标一瞟,“哟”了一声,拖长语调道:“阳阳回来啦,你这是朋友又换新车了?还是换了新朋友?”   邻里邻舍的,一点风吹草动都避不开人耳目。向阳前阵子加班晚归,有时候顾时砚深夜送她回来,左邻右舍都能听闻车鸣声。   面对八卦心重的邻家婶婶,向阳只能笑着应付一句:“是换了新车。”   进了自家大门,程琴正在院里侍弄花草,听到开门声,掠一眼过来,只是淡淡地说一句:“回来了。”   自从她和陈余退婚,程琴就不大管她了。她晚上回来得晚或者彻夜不归,都有绝对的自由。   这种自由,让向阳一度有些惶然。以为是母亲是对她失望,从洛水镇回来的第二日,她小心试探过,结果程琴说:“你有自己的想法,我管不了你,又何必多操心。反正你过得是好是坏,都得你自己受着。”   直接证实了她的猜测,母亲确实是对她失望,不管她了。   若是以往,她出差晚归,母亲一定会担心她在外没吃好,特意留饭菜给她。   现在只有一句不咸不淡的“回来了”,连个主语都没有。   这种变化,要说没有失落,那是假的。但失落过后,她也知道退婚一事给家里带来了多少闲言碎语和压力,也就能坦然接受了。   毕竟退婚的路是自己选的,有什么后果自己得担着。   向阳踏过鹅卵石小路,进屋里,径直上楼回了房间。   然后将顾时砚留给她的手提袋打开,里面装着一个藏蓝色的礼盒。   抽出礼盒,打开。   里面躺着一本铁圈装订的速写本。   她正想翻开,手机忽然响了。   是江寄远打来的电话,问她有没有时间开个视频会议,项目方案还有几个问题需要再细化修改。   向阳应声说有,一边将速写本往边上一推,一边打开笔记本电脑,登录会议软件账号,点进视频会议室里。   这一通视频会议,足足开了七个多小时。关电脑的时候,已经是凌晨快一点。   向阳将记录会议的簿子往边上一扔,伸手按着太阳穴,闭上眼长长吁了一口气,没注意到那本速写本,被会议纪要簿压在了最底下。   这一通会议结束,但还有问题没解决,明天还要接着忙。   而她这一忙,眨眼间就忙到了年三十。   这一天,刚吃过午饭,向阳正要和父母一起贴春联,林薇给她打电话了,约她晚上一起跨年。   “我今晚开跨年派对,大家都来,你千万不能缺席了。”林薇说,顿了一下,又补一句:“我男朋友也在,到时候正好介绍你俩认识认识。”   向阳知道林薇最近新交了一个男朋友,还是个大学生,长得很好看。据说是上回林薇去海城购物时碰上的,一见倾心,她费了不少心思才追上的。   为了这个男朋友,林薇连夜店都戒了,每天化身贤惠女友,寸步不离地守在男朋友身边当一朵解语花。   她的几个小姐妹还曾发过朋友圈,说她是海里遨游的□□,不知搭错哪根筋,竟肯回头上岸了。   “就在我南园的那个别墅里,你吃完年夜饭后一定得到啊。”林薇要在自己的地方开派对招待朋友,要忙的事情不少,叮嘱这么一句,就匆匆挂了电话。   程琴扶着向天则站到椅子上贴门联,转头问了句:“谁的电话啊?”   向阳收了手机,走过来一起扶住椅子,应了句:“林薇的,说是晚上要开派对一起跨年,让我吃完年夜饭过去看看。”   程琴“哦”了一声,说:“那你去吧。你扶好你爸,我去炖汤。今天晚饭早点吃,你早点过去。”   最后年夜饭是在五点吃的。   吃完饭后刚过六点,天色还余一点灰扑扑的光亮。向天则拎了一挂鞭炮,在院里点燃。   噼里啪啦声短暂地响了一会儿就回归安静,只余一点烟雾袅袅,将院里花草遮掩得模糊不清。   无端让人徒生一种在做梦的虚幻感。   向阳站在院子里,双手揣着兜,静静望着天,心想这又是一年的除夕了。   因为缺了一个人,家里气氛不像别人家那样融洽欢乐,总是热闹不足,冷清有余。   但她也只走神一瞬,就将心情敛好,转身进屋回房了。   再出门时,是在八点后。   向阳妆发精致,身上衣服都是精心搭配的,甚至还罕见地喷了香水。   向天则和程琴在客厅看春晚,知道女儿要出门,他笑呵呵地说了句:“要是晚上喝了酒不方便开车,就给我打电话,我去接你。”   程琴搭了一句腔:“少喝点。”   向阳说好,“那我出门了。”   到林薇那儿时,是八点半左右。   其他人比她早到一点,都已经聚在院子里,三三两两地凑一起谈笑风生。   向阳在这衣香鬓影觥筹交错之间,看到不少熟面孔。   江寄远和朱明莉同坐一桌,边上有江寄远堂妹江晓雨和她的闺蜜。   陈余混在一堆公子哥里,举着香槟,举手投足之间显出几分浪荡子的气质来。   明悦也来了,但她明显不适应这种场合,很是局促地独坐在角落里,视线时不时朝陈余望过去,但陈余正享受着几个公子哥的吹捧,并未注意到她的拘谨和不安。   林薇那几个玩得要好的小姐妹则在围坐在一起玩骰子,看见向阳来了,都朝她招呼:“阳阳来了,一起玩骰子?”   “你们先玩,我等会来。”向阳朝她们笑笑,坐到明悦那一桌。   明悦看见她,如同看到了救星,眼睛唰的亮起来,语气欣喜地道:“向阳姐你也来了?”   向阳点头,解释一句:“林薇是我朋友。”见明悦一脸迷茫,又加了句:“就是这别墅的主人。”   明悦这才恍然一悟,眼中带着些许艳羡地道:“原来你们是朋友。”她还以为,向阳也跟她一样,是靠男人才能挤进这圈子里。   向阳听得出她言外之意,笑了笑,“你以后和她们熟一点就好了,要和她们交朋友,主动些没关系,她们也不全是看碟下菜的,只要你足够真诚。”   明悦颊上发热,有种被人戳穿阴暗心思的羞赧与尴尬,讪讪应了声是。   向阳岔开话题,和她说了几句别的,就架不住林薇那几个小姐妹一再相邀,起身过去一起玩骰子。   她把明悦也带上了,揽着明悦的肩膀,对几人介绍她:“这是我邻家妹妹明悦,从小就认识的,性格有些害羞。”   这几人也还给向阳面子,笑脸热络地接过话:“我们正好缺两人,加你和她正好够数,来来来,咱们换个玩法……”   玩了一圈下来,向阳依旧没看到林薇的身影,恰好陈余这时候终于想起被冷落的明悦,举着杯踱步过来,向阳便起身让出位置,让他来代替自己。   她进屋去找林薇,问了在客厅摆盘的保姆,保姆指着楼上说:“小姐在卧室里。”   二楼主卧的房间门没掩严实,留了条巴掌大的缝。向阳走到门口时,听到里面传来了几声闷响。   像是在捶桌发出来的。   向阳停住脚,喊了一声:“林薇?”   房里一瞬间安静下来。   片刻后,林薇闷闷的声音响起:“进来吧。”   向阳这才推门进去。   林薇坐在梳妆台前,神色恹恹的,整个人像块没骨头的肉,软趴趴瘫着。   这样没精神的林薇,是很少见的。   向阳还没来得及问发生什么,林薇忽然就扑过来,抱着她的腰,喃喃道:“阳阳,我这回是真的栽了。”   “怎么了?”向阳的手落在林薇背上,轻轻拍了拍。   “本来说好今晚他六点过来的。”林薇道,“结果他说有点事情,今晚可能会晚到。刚刚又发信息,说事情没解决,可能来不了了。”   林薇口中的这个他,指的是她新交那个男朋友。   要是以往,别人这么放她鸽子,她早就分手拉黑删人一条龙,绝不心软。   可现在,她非但没有把人拉黑,还卑微得连个电话都不敢打过去,问是什么事情没解决,生怕打扰到他。   浪成海王的人如今说自己栽了,那是真栽了。向阳这下是真的有些好奇林薇这新交的男朋友到底是什么来路,竟能把林薇收服。   “兴许是真的脱不开身,毕竟今天是除夕,总要陪家人。改天再带他一起吃饭也没关系。”向阳安慰了几句,不想这反而让林薇更气郁。   “陪什么家人,他家又不在黎城。”林薇气道,“他在黎城,也就认识我一个,能有什么事脱不开身。”   但这话,林薇也只敢向阳面前说说。她很快平复好情绪,站起身,挽着向阳的胳膊,晃了晃:“我刚才的样子,你看见归看见了,可不能说出去啊。”   要是传出去她被一个男大学生时收服了,那她林大小姐的面子往哪搁。   向阳说好,问道:“你那男朋友是不是长得很好看?”   “好看。他身上有种野性的气质,和顾时砚那种精致的漂亮,完全是两个极端。”林薇眯起眼,“说起来,他和你长得有点像,尤其是眼睛。”   林薇说着,拿过搁在梳妆台上的手机,调出一张照片,递给向阳看。“你看看,是不是和你有点像。”   向阳垂眼看去。   手机里的照片,是一个身穿白衬衫打蝴蝶领结的男生,正在一个咖啡馆里弹钢琴。   男生低着脸,但仍能清晰看出长相不差。   低垂的眉眼,轮廓看起来确实和向阳有几分相像。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的时候偷偷拍的。”林薇挽着向阳边走出房间,自嘲一笑:“他不爱拍照,连个合照都不肯拍。大概是觉得和我这个老女人在一起,传出去于他名声不好听吧。”   一个长得堪比明星的男大学生,肯和一个大自己许多岁的女人在一起,大概率是图钱的。   林薇一开始的时候也想得开,她图色,对方图钱,各取所需,以后好聚好散。   唯一没算到的是,不到一个月,她自己先动了心。   “不要妄自菲薄。”向阳睨林薇一眼,心想这好友确实栽了,向来自信的人如今竟然开始患得患失起来了。“你长得不差,再过十年,依旧会有男大学生愿意倒贴跟你在一起。”   “还是你说话最甜。”林薇被哄得眉开眼笑,又恢复了平日的嘴贫:“你放心,就算我再喜欢那个小男生,你正宫的位置也不会被动摇一点的。”   向阳笑了笑,没说林薇这个男朋友,给她一种熟悉感,好像在哪里见过。   但仔细一想,却又想不起来到底在哪里见过。   这种熟悉感,一直盘旋在向阳的脑里,挥之不去。   直到快十一点的时候,正和众人玩牌的林薇忽然接到电话,没过几秒,她就激动地站起身,撒开手里的牌,朝众人匆匆说了句:“我有朋友过来了,你们先玩着。我出去接他。”   众人都嘘她:“什么朋友,是你那个小男友来了吧。”   林薇不反驳,转身出去了。   众人都没见过林薇男朋友长什么样,皆伸长脖子盼着。等了几分钟,便看见林薇挽着一个身穿带帽黑色卫衣的男生走了进来。   待两人走入灯光下,男生的脸也清晰地映在众人眼前。   “哟――”看清男生长什么样后,林薇那几个小姐妹都忍不住看直了眼,纷纷调侃道:“林薇你可以啊,这么大一帅哥,难怪藏着掖着不肯介绍给大家认识,是防着我们挖你墙角吧?”   向阳看着那一张脸,只觉耳边轰然一响,脑中一片空白。   林薇的这个男朋友,和她爸手机那张证件照里的男生,长得一模一样。   难怪她刚才看照片时,觉得林薇的男朋友很眼熟。   众人起哄声量大,林薇丝毫没察觉向阳的异样,挽着男朋友的手,笑盈盈地向众人介绍:“我男朋友陈一然。”   随后,林薇领着陈一然,将众人一一介绍给他。   介绍到向阳时,向阳晃了晃手中的红酒,看似玩笑地说了句:“你的长相看着不像是海城人,更像咱们这边的人。”   陈一然闻言,一双圆亮的杏眼,微微弯起,一下将眼眸拉得狭长,眼尾向上扬了扬,勾出几分哂然笑意:“姐姐眼光真毒辣,我确实生在黎城。” 第25章 茧衣(05) 一年时间够添个小的了……   一旁的林薇听得满脸疑惑, 问道:“你不是寂庄人吗?”   寂庄?   向阳晃酒的动作一顿。   陈一然偏过头对林薇温声解释:“小时候在黎城,是后来才去的寂庄。”   “原来如此,难怪你今年跟我回黎城。”林薇顿了一下, 试探地问:“那你今晚说有事, 是在陪你这边的亲人了?”   陈一然“嗯”了一声,目光转回来, 像是在看着向阳又像是在看她身后的灯火通明,语调慢悠悠地答:“看他们过得不好,我就放心了。”   院里人声嘈杂,向阳总觉得他这话说得意有所指,几乎要代入自己。   边上的林薇则以为是自己听岔了, 没放在心上,朝向阳说了句:“阳阳你先坐会儿。”便挽着陈一然去到陈余那伙人面前继续介绍。   向阳捏着酒杯,在一个相对安静的角落坐下, 目光落在陈一然身上, 看着他在众人之间举杯交谈应付得游刃有余, 脑中浮现的却是程觅七岁时上台表演钢琴节目的样子。   十年过去, 那个聪明懂事又善良的小孩, 会长成现在这个看着长袖善舞八面玲珑的陈一然吗?   这个问题在向阳心里盘旋着, 她想找机会和陈一然再搭话,但一晚上下来,要么是林薇粘着陈一然寸步不离,要么是陈余那伙人拉着陈一然喝酒, 他完全没有落单的时候。   倒是林薇落单的时候, 晃悠悠走过来,坐在她身边,眉飞色舞地问:“怎么样?陈一然好看吧?”   向阳扫她一眼, 应道:“他一来就成众人眼里的焦点,他好看不好看你心里还没数?”   林薇就吃向阳这一套话术,笑嘻嘻地靠在她身上,坦然地承认自己那点小心思:“我就是想听你夸夸他,我与有荣焉嘛。”   从前林薇交的男朋友,很少有这么郑重地带进朋友圈里来,还要众人的认可。   可见她这次是认真了。   向阳敛了敛神色,不动声色地问:“我听说他还在念大学,年纪看着挺小,满十八了吗?”   “念大一。”林薇说,眉间拢了一点愁绪,“他的身份证我看过,马上要十九了。就是离法定结婚年龄还要三年,那时候我都三十了。”   这才刚开始,就惦记着结婚了。   要放以往,向阳肯定要说林薇你晃一晃你脑袋听听里头的水声大不大,但眼下她心里装着的事,第一反应想到竟然是对不上。   陈一然快十九了,而程觅今年才十七。   两人的年龄,对不上。   再则,程觅走失的时候已经七岁,已经到懂事的年纪,家住哪里,电话号码是多少,父母和姐姐长什么样,都能记得清清楚楚。   陈一然如果真的是程觅,从大山出来到寂庄城里上初高中的时候,多的是机会联系家里人去救他。   可是没有。   这十年来,家里人的号码一直没变过,却始终没有接过一个来自程觅的求救电话。   可要说陈一然不是程觅,偏偏又有这么多巧合预示着他和程觅就是同一个人。   向阳在是与不是之间来回猜测着,林薇忽然拉她起身,“快到零点了,烟花还没放呢,快快快,我们去放烟花。”   两人起身进屋拿烟花,都未留意向阳放在座位上的手包,轻微震动了几下。   *   与此同时,顾时砚正在顾家老宅里,陪着家人坐在客厅里看春晚。   顾家人丁不算兴旺,顾老爷子和老太太夫妻数十年,始终恩爱不已,但膝下只有一儿一女。儿子就是顾时砚的父亲,如今顾氏集团的董事长;女儿是个画家,每年陪同身为风光摄影师的丈夫游山玩水。   到了孙儿辈,除了顾时砚这个孙子,也就只有一个外孙女,名叫简宜。   一家三代同堂,围着客厅有说有笑地看春晚守岁,是顾家每年过年的传统。   这种氛围温馨且安宁,让从小就惦记着有个家的顾时砚很珍惜,以往每年除夕看春晚,他都是最捧场的那个,但今年却明显有些走神,陪家里人说不了几句话,就忍不住低头看手机。   几个长辈看在眼里,都心照不宣地相视一笑,当作没发觉。   唯有好奇心重的顾老太太朝外孙女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开口问问。   简宜会意,站起身,朝顾时砚道:“快到点了,顾时砚你跟我去煮饺子吧。”   老宅的佣人都放假回家了,如今想吃什么,都只能自己动手。好在顾家人打小都是不仅能出厅堂也能进厨房,顾时砚耳濡目染,跟着学得一手好厨艺。   他没多想,跟着简宜一道进了厨房。   洗锅烧水这种活,由顾时砚负责。   简宜倚在冰箱旁,只等水开了,就把饺子从冰箱里拿出来递给他下。   在等水开的过程中,顾时砚又拿起手机在指指戳戳,简宜见状,看似随口问了句:“一个晚上都看见你在玩手机,是和女朋友聊天吗?”   她这话问得很有水平,顾时砚一时不察,就被她带进坑里了,咕哝道:“没有聊天,消息发出去没回,不知道人在干嘛。”   简宜轻轻笑了一声,“真有女朋友了啊。”   顾时砚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上了套,但也没否认,只瞥了简宜一眼,凉凉地道:“你们这些混娱乐圈的人,心眼忒多,一句话能给人挖好几个坑。”   简宜比顾时砚大三个月,同是二十二岁,顾时砚拿了北市大学的硕士,她才大学毕业。   好在她学的专业是编剧,在大三的时候就已经能独立写剧本,写的两个言情偶像剧,在剧播出后,数据和口碑双爆。   如今简宜在娱乐圈里算是小有名气的编剧。   “我也是受命打探消息。”简宜从冰箱里拿了个苹果丢给顾时砚,“家里几个长辈都急着操心你找对象的事,又不好直接找你问,只能打发我来关心关心了。”   顾时砚洗干净苹果,递回给简宜,“我才二十出头,急什么。”   “你也知道你才二十出头啊。”简宜接过苹果,咬了一口,含糊不清地道:“年纪轻轻的,活得像个七八十岁的老人家,每天在家不是看书就是练字,没一点娱乐活动。尤其你读书那会儿,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家里人都担心你要被闷坏了,恨不能花钱给你找几个玩伴来。”   说起过去,顾时砚脑中浮现的却是当年他被父母从黎城带回北市,第一次踏进顾家老宅时的情形。   那时候,顾家两老和简宜父母齐聚一堂,坐在客厅里看着他和父母许久都不发一言。   哪怕有父母从中调节,气氛依旧僵凝得不像是从小走失的孙子被寻回来,更像是好端端的一个家,突然有一个外人突然插进来,所有人脸上都写着防备和不喜。   直到简宜放学回来。   她背着漂亮的红书包,手里拿着一个红彤彤的苹果,高高兴兴地跨进屋,喊道:“我听说弟弟回来了,在哪儿呢在哪儿呢?”   声落人到,她歪着头凑近他,仔细观察了好一会儿,然后把手中的红苹果递给他,脆生生地开口:“弟弟长得好漂亮,这苹果给你,就当是见面礼。以后家里就有人陪我玩了。”   在满屋令人窒息的寂静中,她头一个对他释放善意的。   而随着她回来,气氛缓和了,家里两位老人和姑姑才对他敞开一个算不上松快的笑脸,不痛不痒地说了几句欢迎回家的话。   当时家里人对他是那种不咸不淡甚至可以算得上是不喜的态度,顾时砚至今都没有找到答案。所以哪怕后来家里所有人都接纳了他,这一幕依旧印在他脑里,深入骨髓,时刻提醒着他:自己要长成家里人所期望的那样,要懂礼貌有出息,不能像其他豪门公子那样肆意挥霍时间和金钱,更不能出一些花边新闻给家里丢脸。   顾时砚正走神,简宜拿手肘撞了撞他,道:“跟我说说你女朋友?”   简宜朝客厅方向抬了抬下巴,表示自己是受命八卦:“你总得让我好交差。”   这也没什么不好说的,以后还要带回家见长辈,现在提前打个预防针也好。   顾时砚低声道:“我女朋友比我大五岁,黎城人,聪明温柔体贴。”   不知想起了什么,他的神色变得温柔,语气也不觉软了些:“你见了她,也会喜欢的。”   “黎城人啊――”简宜拖长语调,“怪不得舅舅让你去公司就职,你选了个千里之外的地方分公司,原来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被戳中心思,顾时砚低下头,笑了笑。   简宜见他不否认,眯着眼想了想,“这些年也没见你对哪个女生热络,原来是早就心有所属。你小子藏得够深啊,这么多年一点痕迹都没露,惹得家里人都怀疑你是不是喜欢男的。”   她顿了顿,问道:“你那女朋友是你小时候认识的吧?”   顾时砚点头说是,“救命恩人,无以为报。”他倚着厨台,捏着手机无意识的在台面上敲了敲,神色看似漫不经心,话却带了几分笑意和认真:“我只好以身相许了。”   简宜听顾时砚的父母提过,顾时砚八岁那年养父母没了以后,跟着养父的哥哥一家过。   那家人刻薄,卖了他养父母的房,却不肯留他住家里,赶他出去,流落街头整整两年,后来是被一个小姑娘捡回家了。   那个捡他回家的小姑娘,应当就是现在他口中那个大他五岁的女朋友了。   “人家姑娘比你年长,和你在一起,承受的压力会很大,你要多体谅多包容对方。”简宜完成任务,就转身离开厨房,走之前,还叮嘱了一句:“别光顾着惦记女朋友,等会水开了,记得下饺子。”   顾时砚摁亮手机屏幕,瞥见和向阳的聊天框里依旧毫无动静,到底是歇了想给向阳打电话的冲动。   除夕夜这种日子,要应付亲朋好友就颇为吃力,哪有时间应付他。自己要是缠得紧,到时候她嫌烦,借机谈分手,那就得不偿失了。   顾时砚心里很明白,两人这段关系的开始,不过是向阳一时情起的冲动。   要是她这股冲动淡了,也就结束了。   老人常说世事皆有因果,这话果然不假的。他对别的女生冷漠不留情面,就会有人也对他也如此。   顾时砚无声哂笑,正要将手机收起,在摁熄屏幕前一秒,忽然看到陈余在微信群里发了一段视频。   这微信群是林薇建的,整个黎城的名媛公子哥们都在里头,后来她把顾时砚也拉了进去。   因为群里也有向阳,所以平时顾时砚偶尔会点开群消息看看。   陈余发的这一段视频,是一群人在别墅花园里觥筹交错,镜头三百六十度旋转了一圈,众人们三五成群凑一块,皆是有说有笑的,场面看着很热闹。   视频最后几秒,向阳出现在镜头里,倚在秋千架旁,江寄远站在她身侧,低头和她说话。   不知两人提到了什么有趣的事,向阳忽然莞尔,笑眼弯成了月牙状。   顾时砚唇角一抿,垂着眼,将视频又倒退回去,慢放,重新再看一次。   没错的,她确实在冲着江寄远笑,颊边的梨涡都笑出来了。   她在自己面前,可从未笑得这样温柔。   所以她一个晚上也没回一条信息,是因为身边有喜欢的人在,无暇顾及其他。   顾时砚关掉视频,正要退出微信时,陈余紧接着又发了几张照片出来。   其中有一张,明显就是刚才视频里最后几秒的场面:向阳倚着秋千架侧头微笑,江寄远离她一尺近,江寄远边上还有一个五官清俊的男生,手里拿着一杯饮品,正往向往的面前递。   而向阳的手也正好抬了起来,像是要接过那杯饮品。   看这照片,向阳更像是在朝江寄远边上的男生说笑,而非江寄远。   而那个男生,长相和向阳有几分相似,应该就是她弟弟程觅没错了。   顾时砚抿紧的唇角微微一松。   这时,忽听背后“咕噜”一声。   转过头一看,原来是锅里水沸了,正汨汨冒着腾腾热气。   顾时砚便将手机揣兜里,开始专心地下饺子。   饺子下到一半,简宜又溜了进来,倚在边上,看着顾时砚忙活,她却没有一点要帮忙的意思。   “我刚刚替你争取到了一点过年福利。”简宜说,等顾时砚偏头看过来,她才接着道:“过完初一就放你自由,随你想干什么。”   顾家家大业大,逢年过节也清闲不下来,要出门应酬走人情世故。往年这些事,简宜嫌烦,从来都是叫顾时砚顶上去的。   “初三那天是情人节。”简宜拍拍他的肩膀,好意提醒:“你还有两天时间考虑,该给女朋友送什么礼物。”   说到送礼物,顾时砚心念一动,迟疑着问道:“上个月你买的那几个新款游戏机,能不能送我一个。”   “可以啊。”简宜痛快应下,顾时砚很少主动管家里人要什么东西,他能开口要,她哪有不给的道理。不过她有些好奇,顾时砚从不玩游戏,怎么会突然管她要游戏机?   简宜转念一想,忽然明白了:“你不会想送你女朋友游戏机吧?她喜欢玩游戏?”   顾时砚却摇头否认,“送她弟弟的。”   程觅聪明,学什么都快,尤其在游戏上,可以说是打遍无敌手。那时候,程觅最热衷的事,就是拉着向阳一起打双人游戏。   而顾时砚只能在一旁干看着。   简宜点头道:“行,那明天早上我回去给你拿过来。”   顾时砚说谢谢,简宜摇头,说了句:“一家人客气什么,等会饺子熟了,你再喊我。”便又踱步出去了。   等到饺子熟了,她果然自己又进来,帮着捞饺子出锅端出去。   一家人和和乐乐地坐一起吃饺子的时候,新年的钟声也敲响了,电视里的主持人们齐声说着新年快乐万事如意,家里人也纷纷放下筷子,从口袋里捞出厚厚的红包,分别递给简宜和顾时砚,祝家里这两个小辈在新的一年里生活顺遂平安健康。   鉴于今年顾时砚有了对象,家里几位长辈还笑着打趣:“看来明年我们的红包就得多封一个了。”   “那可不一定,一年时间够添个小的了。”   “哦――”顾奶奶转过头,笑容慈和地望着顾时砚:“那你可要使把劲,早点让我抱到重孙了。”   家里人都爱调侃他,顾时砚这些年已经习惯了,只是提到孩子的话题么,他心里也不免跟着荡漾起来,想着如果他和向阳真有了孩子会像谁……   但没想出个三庭五眼来,他忽然就丧气。   生孩子这回事,自己一头热有什么用,也要她愿意跟自己生才行。   这句话他念着念着没留神就嘀咕出声,家里人耳尖听到,顿时都诧异望着他。   “竟然还有女生看不上你?”顾奶奶一脸稀奇,说:“我听一一说你们学校里那些女生天天跟你表白,连猴子都愿意给你生。”   简宜“噗”的一声笑出来,也加入打趣顾时砚的队列里来:“那是别人不了解他,光冲着他脸去了。你看他平时性子冷,老闷在家里,还不会哄女孩子开心,相处的时间一长,再好看的脸也没用。”   这话不止顾奶奶,连其他人也都很赞同,纷纷附和道:“要对女孩子温柔一点的,成日冷着脸可不行。”   “现在的女孩子择偶条件都是要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的,你这厨艺还得多练练。”   这一个除夕夜,就在顾家长辈们你一句他一句念叨声里,热热闹闹度过了。   最后直到大家都散了,顾时砚也回房歇息,一直到次日醒来,向阳始终没有回复过他一条消息。   *   大年初一的早上,黎城忽然降温,乌云沉沉狂风呼啸,吹得门窗咚咚作响,路边的小树都跟着弯了腰。   向阳一夜未睡,下楼吃早餐时,脸上倦色难掩。   程琴扫她一眼,蹙了眉:“你别不是天亮才回来吧?”她这话听着像是关心的絮叨,偏偏语气稍显冷淡:“厨房有解酒汤,自己去盛一碗喝。”   向阳应了声好,转身进厨房。   厨房里向天则正在洗水果,见向阳进来,便立即放下,转身拿碗,笑呵呵对她道:“你妈给你煮了解酒汤,我给你盛一碗。”   向阳昨晚在林薇那儿一起跨完年,实在找不到和陈一然单独相处的机会,她便回来了。   因只喝了一点红酒,她便没给向天则打电话,只一边开车一边整理自己杂乱的思绪。   到家的时候,还没到一点。   向天则因为挂心女儿安全,还没睡,听到向阳回家的声响,立刻从卧室出来,确认她安全无虞才放心回房。   当时向阳没有把关于陈一然的事情说出来,她怕父亲知道后会一夜都睡不着,更怕他会连夜赶到林薇那儿,要找陈一然。   她想了一晚上,最终还是决定在没有确认陈一然就是程觅之前,暂时不和她爸提陈一然的事。   以免到时候空欢喜一场,希望再落空,她爸的心情沉郁,整个年节都会过得不愉快。   只是向阳不说,陈一然在黎城的消息却还是瞒不住。   她和父母刚吃完早餐,姑姑向萍就上门了。   原以为姑姑像往年那样只是上门拜年,不料才坐了一会儿,向萍就借口替她身为电气工程教授的丈夫借项目资料作为研究课题的参考,把向天则叫进书房里。   一进书房,向萍就问向天则:“你偷偷把小觅接回来了?”   向天则不明所以,“没有啊?”   向天则这些年锲而不舍的寻找儿子这事,向萍也是知道的,甚至从中还出过不少力,帮着向天则打掩护,瞒着程琴。   年前向天则去江城,自然也告诉了向萍。   “没有?”向萍狐疑看着兄长,拿出手机,“可昨晚我却见他和阳阳一起在林薇那儿跨年。这是林薇在朋友圈里晒的合照,你看看站在林薇身边的那个男生,是不是和你手机那个小觅长得一模一样。”   向天则低头一看,呆了几秒,抖着手掏出自己的手机,调出那张证件照,两相对比一看,彻底愣了,不敢置信地望着向萍:“这……”   “这俩就是一个人!”向萍肯定道。   “我不知道他在黎城。”向天则喃喃道,“阳阳昨晚回来怎么也没跟我说……”   兄妹两人在书房呆了不过十分钟,就出来了。向萍手里捧着一叠资料,神色如常。   跟在她身后的向天则,也瞧不出什么异样。   但向阳虽觉得这两人有些不对劲,但也没多想。   直到姑姑找借口说蒸年糕,把程琴支进了厨房,向天则趁此间隙,压低声问她:“阳阳,你昨晚是不是已经见过你弟弟了?”   向阳一顿,本能想否认,却又听向天则接着道:“你姑姑刚才和我说了,你弟弟就在黎城,昨晚就和你一起跨年。”   向萍盯着向阳,目光带着一股怀疑:“阳阳,你是不是不想我们找回小觅?”   姑姑这话着实太诛心了。   向阳只觉胸口一窒,说不清自己此时是愤怒还是心寒居多,面色平静地摇头说:“我没有”   向萍却有些不依不饶,质问道:“那你为什么不跟我们说你已经找到小觅了?”   “不是我找到的。”向阳语气淡下来,“那是林薇新交的男朋友,昨晚我也是第一次见到。”   向萍闻言,顿时知道自己错怪了向阳,面色有些讪讪。她开的那家美容院,接待的客户都是黎城的名媛太太们,有什么新鲜八卦事,听到的都是一手消息。   林薇新交了个小男朋友这事,向萍早有所闻,只是并不放心上。年轻貌美又有钱的姑娘,多交几个小男友那不是正常。   “那你也该第一时间就跟我们说这事。”向萍语气里带了些责备的意味,“我要是没看到林薇在朋友圈发的照片,你是不是还打算瞒着我们?你爸找了小觅这么久,在外奔波的这些年,有多辛苦你难道不知道?”   向阳听着姑姑一口一个小觅的,俨然就认定了陈一然就是程觅,她爸也是一脸认同的神色,脸上不由泛起苦笑。   “我没说是因为我不敢确定他就是小觅,我昨晚没有找到单独和他说话的机会。”向阳解释道,“只从林薇口中他叫陈一然,今年19岁,而小觅今年才十七,年龄对不上。其次,小觅走失时已经七岁了,他知道自己家里在哪里,也记得住爸妈和家里的电话,陈一然如果真的是小觅,不会这么多年都不联系我们。”   “年龄对不上有什么稀奇,以前为了上户口,给孩子虚报年龄的事又不少见。”向萍压根没听进去向阳的解释,“那孩子到底是不是小觅,等见了面,一起去医院做个亲子鉴定就知道了。”   边上沉默的向天则这时也忍不住附和地点了下头。   向阳没有陈一然的电话,要见面,就得问林薇拿联系方式。她架不住两位长辈的要求,最终还是给林薇打了个电话,言简意赅地说了自己家里的情况,问她要陈一然的电话号码。   林薇被向阳居然有个弟弟且疑似是自己男朋友的消息砸得说不出话,好半晌才回过神,报了一串电话号码,然后说:“他人回寂庄了,我刚送他上动车。”   向阳开了免提,林薇报电话的时候,向天则和向萍都同时保存进了电话簿。   等不及向阳挂林薇的电话,向天则就急切地拨打陈一然的号码。   只是电话拨出去,一声“嘟”后,一道机械的女声响起:“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林薇似乎也在手机那头听到了这边的动静,说道:“他用的还是以前的老人机,只有打电话的功能。因为手机太老旧,时不时会自动关机。”   关于陈一然用老人机这事,一开始林薇还很震惊,都什么年代了还有年轻人用这种老人机。后来得知陈一然家境不好,又因为老联系不上他,她便买了部新手机想送陈一然一部新手机,但被他拒收了。   林薇只能干巴巴地建议:“他也没有什么社交账号,你们要是实在着急找他,就给他发条短信吧,他手机开机后看到短信会联系你们的。”   向阳道过谢,挂了林薇的电话后,发现她爸并没有选择发短信。   向天则找儿子找了这么些年,好不容易有一线希望,哪里耐得住心等,眼下已经登陆订票软件,正在查看去往江城寂庄的车票。   “我明天就去寂庄看看。”   向萍心情同样激动:“我跟你一起去。”   程琴端着蒸好的年糕,正好听到这一句,疑惑问道:“你们去哪儿呢?”   向萍神色不变,转过脸朝程琴笑道:“还是江城项目那边的事情,底下的包工头年前拿了一笔工程款,人跑了。民工没拿到工资,现在大过年的闹起来了,我哥得过去处理,我也去看看。”   程琴半信半疑,转过头看向天则:“你年前去的那一趟,不是才换了一个靠谱的包工头吗?”   向天则皱着眉,摆出一副愁云惨淡的样子,重重叹口气:“就是新换的那个,谁知道几年不见,当初那么老实的人会做出这种事情来……”   “知人知面不知心。”向萍打着配合,跟着叹了口气,“这事儿要抓紧时间处理,尽快过去把人给找到,不然得再赔一笔钱给民工。”   一听到要赔钱,程琴就急了,忙问:“那你们什么时候过去?”   向天则低头看了看订票界面,“明天一早就过去。”   “唉――”程琴忍不住也叹气,面带几分忧愁地絮絮叨叨:“以后少接点外地的项目,你就不用这么折腾成天往外地跑了。这大过年的,都不让人安生。”   向天则和向萍对视一眼,都暗暗松口气,知道这算是忽悠过去了。   *   次日,正月初二,刚吃过早饭,向阳和向天则就出门了。   从黎城到江城,一天只有三趟动车。分别是上午十点、下午一点和晚上八点。   向天则买的票是早上十点那一趟,只买了他和向萍两人的。   因为不放心程琴一个人留在家里,向阳没跟着一起去寂庄。她跟着一起出门,只是开车送她爸到高铁站。   出门的时候,她光顾着拿车钥匙,放在客厅沙发上的手机却忘了拿上。   她刚走没多久,手机就响了。   程琴正好在收拾客厅的茶几,听到手机铃声响,转过头,便看见亮起来的手机屏幕上跳出“顾时砚”三个字。   以往程琴没有接听向阳电话的习惯,但顾时砚这个名字时着实让她印象太深刻了。正是因为他,才坏女儿的一桩好姻缘。   要说程琴心中没有怨气,那是假的。   但顾时砚的家世放在那里,她的这种怨气其实说白了,更多的是怕顾时砚最后又甩了女儿,到时候连累全家遭人嘲笑的焦虑和惶恐。   于是程琴便接通了这个电话:“喂――”   电话那头的顾时砚却愣了愣,这不是向阳的声音。   他正猜测着接电话的人是谁,就听到对方道:“阳阳出门了,手机落在家里没拿,我是她妈妈,你找她有什么事吗?”   顾时砚原本散漫地半躺在沙发,一听是程琴,顿时正襟危坐,彬彬有礼地问好:“伯母您好,我是顾时砚。”   他说着,目光落在正前方放在柜子的几个礼盒,心念一转,道:“我给您和伯父带了些北市的特产,您今天要是方便的话,我就送过去,也正好给您和伯父拜个新年。”   程琴早想和顾时砚打照面,几次试探女儿,都被女儿回避了话题,眼下人自己送上门,哪有拒绝的道理,当即一口答应:“方便的方便的。”   “那我现在过去。”顾时砚站起了身,“大概二十分钟后到。”   *   高铁站。   向阳和向天则坐在候车室里,时间已经走到九点三十五分,前面检票口已经开始排队检票进站,姑姑向萍才姗姗来迟。   向萍见到向阳,开口第一句就是埋怨:“怎么我给你发微信你都不回?打电话给你也不接。”   向阳微愣,一边摸口袋一边说:“我没听到手机响……”手摸进口袋,却是空的。   她这才想起在拿车钥匙的时候,手机放客厅沙发上没带出来。   “手机放家里忘带了。”   向萍脸色这才好看了些,说:“我早上没找到身份证,还以为昨天订票的时候忘在你家没拿,想让你帮我找找看。”   向天则闻言皱起眉,好在向萍立马接着道:“结果是放在昨天穿的那件大衣口袋里,找了半天才让我找着。。”   “找到了就好。”向天则松口气,“时间差不多了,我们该去检票了。”   但两人还没走到排队检票的队伍,向天则的手机忽然响了。   是邻居路奶奶打过来的电话。   电话一接通,就听到路奶奶焦急的声音响起:   “小向啊,你在哪儿?阳阳的电话也打不通。你媳妇在家门口晕倒了,我儿子儿媳现在给她送市医院去了,你赶紧回来看看!” 第26章 茧衣(06) 你怎么知道我有个弟弟?……   听到程琴被送医院, 饶是寻子再心切,向天则也还是退了票,带着向萍和向阳急匆匆赶去医院。   三人到医院时, 已经是半小时后。   程琴已经醒来, 单独在一间病房里,双目无神地望着, 嘴里正在叨叨地念着什么。   向天则轻轻推开门,开了一条细缝,听见她说的是:“星星回家吃饭了,妈妈做了你最爱吃的炸鸡。”   向天则听得一怔,他身后的向萍则忍不住咋舌:“这好好的, 嫂子怎么突然又犯毛病了?”   路奶奶的儿子和儿媳一直都守在病房外,听到这话,便将情况简单地解释了一下:“我妈看见向太太倒在你们家门口, 你们家里没人, 就让我们帮忙送医院来了。刚到医院, 向太太就醒了, 医生给她做了一遍检查, 身上没有什么外伤, 其他情况需要你们家属本人找医生了解。”   “这次多亏你们,实在不知道怎么感谢你们才好。”向天则一脸感激。送走路家夫妻后,他才对向阳说:“你进去陪陪你妈,我和你姑姑去问问医生什么情况。”   向阳说好, 推开门走进病房里, 站在床尾处,轻声喊道:“妈――”   程琴躺在病床上,双手双脚被绑着, 以免情绪失控会做出伤人自残的过激行为。   她没理向阳,只是双目无神地盯着天花板,依旧重复念着那句:“星星回家吃饭了,妈妈做了你最爱吃的炸鸡。”   弟弟程觅走失的那天,是在傍晚,那时候程琴正在厨房里做饭。   在走失的前一刻,程觅在客厅里曾朝程琴喊过一句:“妈妈,我今晚可以吃炸鸡吗?”   炸鸡这类食物,在家长眼里都是垃圾食品,自然不会让孩子多吃。她一口拒绝了程觅的请求。   后来程觅走失,家里人久寻未果,程琴因为压力过大而精神崩溃,一度神志混乱,嘴里念念不停的就是这两句话。   这种精神崩溃的状态持续将近半年的时间,程琴无法工作,甚至连正常的生活都需要人照料。   那时候,向阳读高三,即将面临高考,原本还想再去寻子的向天则为了女儿能够安心复习,只得将找程觅的事放在一边,专注照顾程琴,公司的业务也没精力再管。   直到向阳还有一个月就高考时,程琴忽然就好了。   像没事人一样,早起做早餐,记起来女儿快高考,还催她吃完快点去上学,抓紧时间复习。   那以后,程琴就再也没失态过,只是把工作辞了,在家安心照顾丈夫和女儿的起居。   时隔多年,向阳都快忘了家里曾有过那么艰难的一段时光。   谁能想到程琴今日会突然故态复萌。   明明早上出门前,人还是好好的。   向阳在病房里等了将近半小时,向天则和向萍才踱步进来。   向天则道:“查不出原因,可能是我们不在家的时候,你妈碰到了什么事,受了刺激。医生建议住院一周观察情况,我在这里守着,你回家给你妈拿点换洗的衣服过来。”   *   向阳到家的时候,已近中午。   隔壁家的路奶奶听到她开门的声响,忙从家里出来,隔着道铁栅栏,一脸关切地问她:“阳阳,你妈妈怎么样了?”   “没什么大碍,只是需要住院观察一下情况。”向阳勉强撑起一个笑脸,“今天多亏有您,不然我妈可能真出事了。”   “咱们当了几十年的邻居,还客气啥。”路奶奶探了探身子,说:“上午你们家来了客人,是个年轻的俊小伙,手上提了不少东西。但没坐多久,他就走了。之后你妈在你家院子里转了两圈,想出门的时候就晕过去了。”   向阳不由一怔,正要问路奶奶她口中那个俊小伙长什么样,路奶奶已先一步道:“那个小伙子看着面熟,很像最近经常送你回家的那个。哎哟,我老人家眼花,当时也看不清楚,你回头自己打电话问问。”   最近常送自己回家的人,除了顾时砚,也没别人了。   可顾时砚不是回北市过年了吗?   这时候怎么会在黎城?   向阳心里疑惑,对路奶奶道过谢后,便进了屋。   家里和往常无异,什么东西都整理得干干净净的,看不出来有一点异样,更看不出来有人来过的痕迹。   向阳环视一圈,还是将心头的疑虑放下,去她妈的衣帽间里,收拾了几套换洗的衣服,装进袋子里。   随后她拎着衣袋准备出门赶往医院,一只脚跨出了门口,想起自己手机还没拿,便又收回脚步,转而往客厅走去。   没记错的话,手机是落在客厅的沙发上了。   但向阳走进客厅,才发现背靠着隔断镂空屏风的那张沙发上,放着好几盒东西。   因为有屏风遮挡,所以她刚才进屋打量时,便没有发觉这几盒东西。   这些东西,都是一些人参、虫草一类的食补药材。看盒上的外包装,都是北市一个百年老店那儿买的。那个百年老店,做的是高端生意,需得托些人脉才能买到。   向阳眉头微蹙,看样子,还真是顾时砚来了。   手机就倒扣着放在几个礼盒边上,她拿起来,想了想,还是拨通了顾时砚的电话。   顾时砚此时正在明悦家里。   十分钟前,他敲开明悦家的门,坐在客厅看电视的明悦一抬头,惊得差点从椅子上摔下来。   这大过年的,老板竟携贵礼亲自来家拜访,怎么想都是件让人觉得惊悚的事情。   明悦兢兢业业,站在自家不足十平方的小客厅里,支着一张僵硬笑脸招呼老板,连呼吸都不敢放重,生怕惊着这位贵客。   好在明悦奶奶很快端着瓜果点心出来,支开她,说了句:“这是奶奶店里的常客,你去忙你的吧。”   常客?   明悦心生狐疑,这位爷可是出了名的挑嘴,山珍海味都嫌腻,怎么会吃得进那简陋昏暗的厨房里煮出来的馄饨小面?   但看老板对奶奶的态度十分尊敬客气,不像是作假,明悦也只好转身进房间,将顾时砚竟然来她家拜年的消息,告诉了男友陈余。   房门关得严实,但隔音效果并不好,因而明悦奶奶说话时放低了声音,一如往常慈眉笑目地说:“过年这么忙,怎么还赶到我这儿来?”   顾时砚笑了笑,应声说了句:“不忙。”   要是此时明悦在,肯定又要吓一跳。这个被她暗地里称为冷面小阎王的老板,什么时候露出过这么一张面目温和的笑脸。   但此时顾时砚不止面目温和,语气也同样温和地闲话家常起来:“家里今年给我放了假,不用我出门应酬,随我自由活动。”   明悦奶奶望着他,眼神柔软,如同看着自家孙儿,笑呵呵地点头说:“那就好,看来你现在的家里人都待你很好,那我就放心了。”   一个多月前顾时砚第一次上她那小面馆时,她就认出这个让人眼前的年轻小伙子是谁。   这片区域,如今属于旧城区,住的人鱼龙混杂,但治安却很好,除了十几年前发生过的那起命案外,几乎没有什么小偷小摸邻里相争的事儿。   而那起命案,说起来,其实也是件家事,牵连不到外人――长期遭受家暴的女主人把男主人杀了,再吞药自尽,留下一个年仅八岁的孩子。   而顾时砚就是那个被留下八岁的孩子。   父母死后,他原本是跟着伯父一家生活,谁知他那伯父一家子也都不是厚道人,占了他家房子卖掉,却没收留他,也不准旁人接济。   他流落街头,靠捡别人丢掉的剩饭剩菜来果腹,明悦奶奶实在看不过去,曾经收留过他一段时间。   后来被他伯父知道,威胁着要砸明悦奶奶的小面馆,他生怕连累到明悦奶奶,就悄悄走了。   他走的时候正值寒冬,明悦奶奶一度担心他会冻死街头,直到后来听说他进了市福利院,才放下心。   再后来,又听说他被一对有钱夫妇带去北市生活,明悦奶奶还曾一度担心他会在新家里过得不好。   如今见他眼神明朗言谈举止大方,没了小时候的阴沉寡言,明悦奶奶才真的相信这个苦命的孩子遇到了好人家。   “家里人对你好,你要知恩图报,可不能辜负他们的期望。我听悦悦说你年前给她发好几万的年终奖,悦悦才工作几个月,你得公私分明,不要因为过去我帮了你的事情就对她特殊待遇。”明悦奶奶年纪大了,絮叨起来没完。   顾时砚却是好耐心地解释:“她工作能力不错,之前发现一个项目合同的不妥之处,给公司止损了几百万,才给她发的丰厚奖金。”   一老一少正说着话,顾时砚搁在兜里的手机响了。   他摸出手机,在看到是向阳来电的刹那,唇角就忍不住上扬了起来。   待走出明悦家狭小的客厅,拐到门外走道的窗边,顾时砚才满怀欣喜地按下接听键。   但接通电话的刹那,他偏偏还要故作矜持,用稍显冷淡的语气应了一声:“喂?”   哪知向阳比他更冷淡,连寻常的问候都省去,开门见山地问:“你上午来我家了?”   顾时砚下意识地答了声是。   向阳又问:“你来我家做什么?”   她的语气过冷又透着明显的戒备,顾时砚如同被人兜头泼了一盆冷水,满腔喜悦喜悉数淡去。   “我从北市给你家里人带了些东西,本想今天拿给你。”顾时砚解释,“打电话给你的时候,你妈接了,让我直接去你家就行。”   向阳的语气并没有因为他的解释而缓和些许,仍是淡淡的,听不出一点情绪:“你和我妈说了什么?”   这话听着像在质问。   顾时砚刚才还抑制不住上扬的嘴角,此时已经抿成直线。   他缓着声道:“我在你家坐了几分钟,你妈便说家里有事,我就起身告辞了。时间短,我当时只来得及说几句拜年的祝福。”   向阳没应声,她的目光落在了沙发上――在那几盒食补药材底下,压着一台未拆封的游戏机。   没听到向阳的回应,顾时砚沉默了几秒,才开口道:“抱歉,没提前告诉你我回黎城了。”   他没提前告诉向阳,其实是想给她一个惊喜。   如今从她态度来看,惊是有的,但喜却是全无。   向阳的注意力却还在游戏机上,拧着眉问了句:“我家有台游戏机,也是你带过来的?”   “是。给你弟带的,他这个年纪的男生应该都喜欢打游戏吧。”顾时砚说着,语气有些不确定起来。   他刚进向阳家门的时候,程琴还是很殷勤的,甚至是以一副相看女婿的态度来对待他的。   只是没说几句话,程琴忽然脸色一变,就起身送客了。   顾时砚认真回想了下,程琴起身送客是在听到他说的那句话后――“程觅也不在家吗?我带了台游戏机过来,他这个年纪的男生应该都喜欢。”   难道是游戏机送错了?   这念头一起,顾时砚忽然醍醐灌醒。   程觅今年十七,算算年纪正是读高三的时候,他却给人送游戏机,难怪当家长的要把他扫地出门。   他在这边刚想明白,手机那头的向阳,脸色却在瞬间冷了下来。   “我弟弟?”她语速缓慢,一字一句地问:“我从没跟你说过我家里的情况,你怎么知道我有个弟弟?” 第27章 茧衣(07) 哪怕是不择手段,也要让……   顾时砚还没想这么快就暴露自己儿时的身份, 因此向阳问这句话的一瞬间,他脑子就飞快运转,然后想到了一个人。   “林薇。”他语气非常镇定且平静, 然后棱模两可地回答:“除夕那天晚上, 我看到林薇在朋友圈晒的照片。”   林薇已经程觅的事,按她的性子, 还真有可能会把这事告诉顾时砚。   向阳便没有多想,也没有再追问下去。   临挂电话的这一刻,她终于意识到自己的态度似乎过于尖锐,压了压情绪,语气冷淡说了声抱歉:“我家里最近事情多, 刚刚说话急了些。”   顾时砚能听得出来她这话还藏着另一层潜台词――家里事多顾不上你,你自己一边待着吧。   他一头热地赶回黎城,预备和她一起过个情人节, 如今怕是不成了。   顾时砚无声一哂, 应了句没事。   顿了顿, 他又颇为体贴地补了句:“那你先忙。”   那头的向阳一听, 果然毫无负担地挂了电话。   顾时砚捏着手机, 抬起眼, 目光顺着半开的窗户望出去。   这一片区域如今成了老城区,楼房逼仄,陈旧的线缆交错穿插其中,绞成一张巨网, 黑沉沉地铺在楼道的空隙之间, 将风和光都挤出去。   他这一眼,只看见这张织得密不透风的线网下,积满灰尘, 天光晦暗。   一如他此刻心境。   直到有一缕冷风带着凉意迎面拂来,顾时砚才将目光收了回来,伸手捏捏鼻梁,缓缓舒出一口气。   人大多数时候都是贪心的,这话果然不假。   一开始,他回黎城的初衷,只是想知道向阳现状如何,并不奢望能和她在一起。   毕竟两人年龄差摆在那儿,他甚至已经做好心理准备,回黎城听到的会是她已婚育儿的消息。   好在他足够幸运,竟是卡在她结婚之前回来。   得知她和陈余的婚讯时,他的第一个念头便是――不管用什么方法,哪怕是不择手段,也要让她留在自己的身边。   如今得偿所愿,他却开始不满足了,想要得到的更多。   不止是她的人,连她的心也想要。   顾时砚自嘲一笑。   明悦奶奶正在屋里看春晚的重播,见他耷着眉回来,神色郁郁,一副不高兴的蔫巴样儿,与先前接电话时的眉飞色舞相比,简直判若两人。   老人家吃的盐比年轻人吃的饭还多,一眼就看出来这是怎么回事了。明悦奶奶和蔼地笑起来,调小电视机的音量,问道:“跟女朋友吵架了?”   顾时砚摇头说没有,明悦奶奶却不信,笑眯眯地瞅着他:“就是向阳吧?上回你带她来吃馄饨,我就看出来了。向阳这孩子,以前上学那会,学校离得近,就常来我这儿吃馄饨,是个心善温柔的好姑娘。”   明悦奶奶说着,忽然叹了口气,“这些年她家里过得不太好,事情都压她身上,难免会有耍性子的时候,你让着点她,别同她吵吵。”   顾时砚眉头一蹙:“过得不太好?”   “你不知道啊?”明悦奶奶微微惊讶,转念一想姑娘家谈对象哪会将家里不好的事情说出来,遂道:“她原来有个弟弟,后来走失了。她爸开了个公司,因为找儿子,把公司撇下不管,听说快倒闭了。她妈呢,也因为儿子失踪,精神出了问题,听说还疯过一段时间。这一家子的事,可不得落在她一个人身上?”   明悦奶奶说着,又重重叹了口气。   “她弟弟走失了?”顾时砚愕然,“什么时候的事情?”   “说是做个饭的功夫,人就不见了,估摸着是被人拐了。”明悦奶奶仔细想了想,还掰着手指头数了数,才道:“是十年前的事了。”   十年前,他离开黎城前往北市的那日,程觅还亲自到火车站送他走。   他在福利院那两年,因为性子孤僻,融不进集体,没少受排挤。向阳知道后,就时常到福利院开解他。   程觅喜欢粘着姐姐,看他就如同看情敌,见到他总是撅着嘴,满脸写着不高兴。   他离开黎城那天,程觅是头一回对他露出笑脸,小手叉着腰,得意地告诉他:“你走了,姐姐就是我一个人的了。”   他还想着他要是和向阳结婚了,保准能气死程觅这个姐控。现在却告诉他,那个鬼精的程觅,在十年前就走失了。   顾时砚被这个消息砸懵了,神色怔怔,半晌无话。   明悦奶奶还在唏嘘感慨着:“向阳妈妈以前是福利院的院长,就是把你带回去的那个程院长,你还记得吧?”   顾时砚怔然点头,那肯定记得的。   当年他从明悦奶奶这里离开,就一直夜宿街头。那时正值寒冬腊月,在某个深夜里,他冷得失去知觉,眼看一脚踏进鬼门关,是路过的向阳发现了他,并将他带去医院,及时救了他一命。   后来痊愈从医院出来,他在黎城一中附近徘徊,又被向阳撞见,得知他无家可归,向阳就回家找她妈了。   他当时的监护人是伯父,按规定,他没有资格进福利院生活,再加上伯父不想让他好过,自然不肯放他进福利院里。   程琴为此费了好一番功夫,软磨硬逼都不管用,最后是塞了两万块给他伯父,才顺利将他带走。   但明悦奶奶并不知道向阳救过顾时砚的事,她只知道当初程琴为了接顾时砚进孤儿院,费了很大劲。   在明悦奶奶眼里,程琴是个实打实的好心人,救了很多无家可归的孩子。   可惜这个好人,自己的孩子却丢了。   “那位程院长,听说后来痊愈了,也依旧听不得别人提起她儿子的事情,但凡听到相关消息,总会情绪失控,因此她没法正常工作,只能闲在家里。你说,像程院长这样,一辈子都陷在过去的痛苦之中,活着可不是煎熬吗?”   难怪他在向阳家提到程觅时,原本态度热络的程琴会忽然冷下脸送客。   顾时砚想明白这一茬,眉头皱紧。   下一秒,他又想到了什么,脸色一变。   向阳刚才给他打的那通电话,会不会是她妈出事了?   顾时砚再也坐不住,人唰地站了起来。   *   向阳提着几袋衣物到医院时,她妈已经睡着了,病房里只有她爸在守着。   “医生刚给你妈打了镇静剂。”向天则见女儿来了,站起身,从她手里接过来衣物放到床头柜里,问:“你姑姑出去买饭了,你吃过没?”   已经到午饭点,但向阳并不饿,也没什么胃口,摇头说了句:“我晚点出去吃。”目光落在程琴的脸上,神色黯了黯。   打了镇静剂,说明在她回家的时候,她妈闹起来了。   可她妈已经好些年没发作了,也不像是被顾时砚给刺激的。毕竟听完顾时砚提及弟弟时,还能冷静地送客。   那到底是什么刺激到了妈妈?   向阳正走神,手机响了。   是林薇打过来的电话。   不想吵到刚睡着的程琴,向阳走出病房后,才按下接听键。   她刚“喂”了一声,就听到林薇的声音响起:“阳阳,我和陈一然到你家了,你家没人在吗?按半天门铃不没反应。”   向阳一懵:“什么?”   “早上我不是给你发微信说了吗,陈一然从寂庄回黎城了。”林薇站在向阳家门口,忽然倒吸一口气:“你们一家不会已经上火车去黎城了吧?”   说完,林薇想起来了什么,又道:“不对啊,我十点多给你打过电话,你妈接的电话,说会在家等我和陈一然来着。”   向阳在电光火石之间就明白了她妈为什么突然复发。   林薇并不知道她家找弟弟的事情都瞒着她妈,在她妈接电话的时候,林薇肯定说漏了嘴。   挂了电话后,向阳登录微信,没看到有未读消息。   但点进和林薇的聊天框里,确实有早上林薇发来的几条消息:   【陈一然买了早上的票回黎城,人已经在动车上了】   【我跟他说了你弟弟程觅的事情,他说他知道,见面了跟你们谈】   【大概中午到黎城,晚点我去车站接他,到时候我们直接去你家?】   也就是说,她妈肯定也看了林薇发过来这几条的微信消息。   想起姑姑说上午给她发消息不回的事,向阳又点进和姑姑的聊天框,同样有几条是在上午发的消息,姑姑问身份证在不在她家,让她帮忙找找。   向阳攥着手机,一颗心直往下沉。   妈妈既然看了她和姑姑的聊天记录,肯定也会翻她和爸爸的。   这些年家里瞒着妈妈私底下找弟弟的事情,显而易见已经泄露了。   而她却误以为是顾时砚说了该不该说的话,才导致妈妈的失常。   向阳低下头,脑中浮现出她给顾时砚打电话时自己漠然的态度和质问的语气,微垂的睫毛颤了颤。   她不该没问清楚事情原由,就先在心里给顾时砚判了罪名。   这样对他不公平。   “阳阳?”向萍提着两袋打包好的饭菜,走近看到向阳脸色难看地站在病房外的走廊上发呆,不由一愣:“怎么了?你妈出什么事了?”   “我妈没事。”向阳抬起头,已经情绪收敛好,“刚刚林薇给我打电话,说她和陈一然已经到我家了。”   向萍闻言,顿时一喜:“那我们就不用寂庄了?”她脑子转得快,这一句话的时间,就想到了一个最快验证陈一然是不是程觅的办法,对向阳道:“你和林薇说现在我们都在医院,抽不开身回家,让她和陈一然到医院来,正好也方便做个亲子鉴定。”   向阳说好,给林薇打电话的时候,向萍提着饭菜进病房,将这个消息告诉了向天则。   末了,向萍看着睡容不安稳的程琴,叹了口气道:“这一回要是把程觅找回来了,说不定嫂子的病也跟着好了。”   向天则压不住心里的激动,在病房里来回踱步,等向阳打完电话进来,立即问道:“怎么样?他愿意到医院吗?要是不愿意,我们现在就去见他也行。”   这个口中的他,指的自然是陈一然。   向阳答道:“林薇说他们吃完午饭后过来。”   但没想到的是,等林薇和陈一然吃完午饭后,赶到医院,陈一然见到他们的第一句却是:“我不是程觅。” 第28章 茧衣(08) 她在人群外围,正遥遥望……   “我不是程觅。”   这一句话, 犹如晴天霹雳,将向天则和向萍两人脸上的期待与惊喜炸得片甲不留。   向阳早已猜到是这个结局,反应平静许多。   “你不是……”向天则抖着唇, 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什么。   实在是之前的期待太大, 如今落空,情绪起伏过大, 他整个人呼吸都带了些喘意。   向萍则是满脸不敢置信:“怎么会?不是说你是被拐走的,也是黎城人吗?”   “我确实不是。”陈一然道,他那和向阳生得相似的眉眼,在此时显得分外冷冽。“我亲生父母都是农民,住在洛水镇的一个农村里, 我爸姓张,除夕那天我回去刚看过他们。”   因为村里交通不便,所以他才耽误了回市区的时间, 在林薇的跨年宴上迟到。   病房的走廊外人来人往, 说话声不断, 陈一然说话时音量不大, 但众人都听清了。   向天则颓然坐到走廊的椅子上, 双手捂着脸, 哑着声说:“谢谢你,辛苦你走这一趟了。”   向萍面色讪讪,先前看向陈一然的眼神有多殷切,此刻就有多尴尬。   向阳挨着墙, 眉眼微垂, 睫毛遮住了眸子,看不出什么情绪。   陈一然目光在这三人之间转了一圈,最后还是放回向天则身上, 说了句:“但是你们说的程觅,我应该见过他。”   他从身上背的斜跨包里翻出一张照片,递到向天则面前:“叔叔,您看看,这照片上右边的小孩,是不是您儿子。”   这张照片周边卷起来,但画面和色彩却还算清晰。   照片里,是两个身高差不多的小男孩,并肩站在一间农舍下。   左边的小孩举起手,比了个剪刀的手势,笑脸可爱。   右边的小孩,则抿紧唇,满脸不高兴,像是被人逼着拍的。   向天则目光紧紧盯着照片里站在右边的小孩,拿着照片的双手颤抖起来。   向萍凑过来,看清右边小孩的长相后,瞬间瞪大了眼睛:“这是小星星,是小星星没错。”   向天则红着眼眶抬起头,正要问陈一然这照片是哪里来的。   这时,病房的门被人拉开,不知道何时醒来的程琴从病房里跑了出来。   “星星在哪?星星在哪?”程琴神色焦急,攥住向天则的胳膊,目光一一从众人脸上扫过,落在陈一然脸上时,眼睛瞬间就定住了。   向阳见状,眼皮猛地一跳。   就见程琴扑向陈一然,口中喊道:“星星,是你回来了吗?”   所有人在这一瞬间,脸上都写着两个大字。   坏了。   程琴抓着陈一然不撒手,不许别人包括向天则等人接近陈一然,在走廊上又哭又喊,折腾了十来分钟,才被陈一然安抚下来。   随后,他哄着程琴回到病房,从护士手里接过一杯放了安眠药物的水喂下,等程琴慢慢睡着后,场面才消停下来。   向阳一家人都站在病房里,窗户关着,外头天光泄不进来,病房内显出几分昏暗和拥挤。   压得人只觉心口窒闷,有些喘不上气。   最后是向萍开口打破了这份让人窒息的沉默:“阳阳你在房里守着你妈。”然后又转过头,询问陈一然:“方便出去说话吗?”   坐在病床边的陈一然站起身,跟着向家这两位长辈出去了。   向阳坐到陈一然刚才坐的位置,将程琴搁在被子外的手放回被子里。   病房里安静得过分,连人细微绵长的呼吸都清晰可闻。   她看着程琴的脸,心想等母亲醒来后得知程觅没找回来,会不会再像十年前那样,再疯一次。   疯得连丈夫女儿都不认,只一心惦记着儿子。   正想着,口袋手机忽然震了震。   是等在医院外头的林薇发来了消息。   【我看到陈一然跟着你爸和你姑姑进了医院旁边的咖啡店,你人呢?怎么没跟着?】   向阳回道:【我妈刚睡着,我在边上守着。】   林薇大概是等得无聊,消息几乎是秒回。   【阿姨没事吧?你们家在说事,我就没上去。等晚点你家事了了,我再去看看阿姨。】   林薇这人向来有分寸,她知道今天向阳一家必然要问陈一然许多事,涉及别人家隐私,这时候她这个外人是不方便在场的。   向阳打出“没事”两字,刚按下发送,又见林薇发来一条新消息。   【对了,刚刚顾时砚给我打电话了,问我你家里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你妈住院的事,你是不是没跟他说?】   向阳一顿。   何止是没跟他说,她甚至还把气撒他头上了。   林薇看着和向阳聊天框上方显示着“对方正在输入”,但等了好一会儿,却始终不见向阳发消息过来。   这也不是什么难回答的问题,还能纠结这么久,一看就是吵架了。   林薇叹口气,她实在有些搞不懂向阳在想些什么。   顾时砚这种极品男人,换了别人,恨不能一天二十四小时把他栓在身边盯着,以免被别的小妖精勾走。到了向阳这儿,待遇却连条狗都不如。   偏偏顾时砚还甘之如殆。   林薇简直忍不住怀疑顾时砚是个抖M。   好半晌,林薇终于收到向阳发来的消息,只有简单一句:【我家的情况,等我回头再跟他说吧。】   林薇想了想,将聊天记录截图,发给顾时砚,然后附了句:【漂亮弟弟,你这可算是欠了我个人情啊,以后得还的。】   顾时砚看着截图里的聊天记录,眉头拧成了川字型。   没多想,他拿起车钥匙出门了。   驱车到医院,顾时砚下了车,提着果篮,走到程琴所在的病房外,正要敲门,但透过门上的玻璃窗,看见向阳纤细的背影时,手悬在半空中迟疑了。   他想起来正是自己贸然去了向阳家,提起程觅,才害得程琴如今住院。他自以为是一番好意,已经给向阳造成了这么大的困扰。   眼下他又不打招呼而来,万一再给她带来麻烦……   顾时砚收回手,转而走到护士台,在几个护士骤然惊艳发亮的眼神下,请其中一个帮忙将果篮拿到程琴病房里,自己则走出住院大楼,在外面找了一张椅子坐下。   他抬起头,就能看见程琴住的那间病房窗户。   只是那扇窗户紧闭着,直至暮色将沉,都不见打开。   顾时砚坐在椅子上,手里捏着手机,时不时按亮屏幕,低头看一眼。   手机里消息不断,有谄媚讨好字句斟酌的新年祝福,也有亲朋好友们插科打诨兼具试探他感情进度的八卦问候。   那个被他置顶的消息框,却一直很安静。   最后一条消息,还是他除夕时发过去的新年快乐。   向阳始终都没有回过他一条消息。   他坐在医院的长椅上,一等就是整个春节长假结束,始终没等来她的回头再和他说。   到了正月初八这日,假期结束,顾时砚作为华盛黎城分公司的一把手,按往年的惯例,上午需要出席开年全体员工会议,并做发言。   发言的稿子明悦在过年期间已经写好,一早到办公室打印出来,交给了顾时砚。   哪知会议开始,顾时砚一身深色西装,却双手空空地走进了大会议室。   轮到他发言时,他单手揣着兜,闲庭信步般走到演讲台前,唇边噙着几分笑意,还未开口,底下已经响起一片倒吸气声,其中还夹杂着一些窃窃私语“顾总好帅”“顾总的腿好长”。   明悦坐在几个部门负责人的后排,也同样忍不住小声喊了句:“顾总好帅啊。”   她身边坐着陈余,正低头玩手机,闻言忍不住抬头斜她一眼:“能有我帅?”   上司没有男朋友重要,明悦昧着良心摇头:“当然没你帅。”   陈余这才满意哼了声,又低下头玩手游。   明悦凑过去看了几秒,但发现自己看不懂,便兴致缺缺地收回目光,重新投向了演讲台上。   此时台上的顾时砚,心情其实并不好,对这个冗长的会议已经不耐烦,因此他言简意赅,只有短短几句:“闲话就不说了,今天我以个人名义给每人发一个888元的开工红包。谨此祝大家新的一年,工作顺利,事业有成。”   会议室里安静了一瞬,随即便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掌声。   事少给钱大方尤其开会时不说废话的领导,没人不喜欢。   就连陈余都放下手机,跟着一起用力鼓掌,真情实感的大声喝彩:   “顾总真帅!”   陈余自从被父母限制零花钱,日子就过得极其节俭。一个年过完,如今已经到了连地上掉个一毛钱都要捡起来存着花的程度。   888元对现在的他而言,已经成了一笔巨款。   明悦看他这为钱而折腰的狗腿子行为有点好笑,忍不住逗他:“你的红包是不是应该上交给我?”   陈余面色一僵,试图挣扎一下:“男人在外,不能兜里没有钱。”   “有点道理。”明悦佯装思考,“那就给你留个零头吧。”   零头8块钱,能买16个棒棒糖了。   因为明悦闻不了烟味,而正在戒烟的陈余瞥了她一眼:“也行吧,能凑合。”   明悦没想到他还愿意上交了,先是愣了愣,随即便甜蜜地笑起来,伸手轻轻往陈余脸上戳了一下,轻声说:“那晚上我请你吃大餐。”   走下演讲台的顾时砚,目光往这边扫来,正好看见两个助理旁若无人眉目传情,立刻蹙紧了眉头。   感情不顺且心眼小的人,见不得别人恩爱。   顾时砚脚步一顿,没回前排的位置,心情烦躁地转身离开了会议室。   两分钟后,明悦就收到了来自顶头上司的翘班短信。   “我临时有事,把今天下午的会议都推了。”   *   顾时砚离开公司,又驱车去了趟医院。   他提着果篮走进住院大楼的护士台,还没开口,护士先一步说道:“308房的病人,今天一早就办好出院手续,回家了。”   顾时砚一愣。   出院了?   前两天程琴还闹得楼上楼下都听到了动静,医生护士追着她打针喂药,怎么会突然就出院?   护士像是猜出了他心里的疑惑,笑着解释:“病患回到家里,在熟悉的环境里更有助于平复情绪。”   程琴这种情况,住院治疗没有什么太大效果,还是要她自己肯从过往的痛苦中走出来。   顾时砚道过谢,还是将手里的果篮留在护士台。   几个护士各自挑了自己喜欢的水果,望着他挺拔的身影渐渐远去,都哀愁地叹了口气。   顾时砚这些天都来医院,凭借着一张脸,已经在医院里出了名。因为他总坐长椅上,住院部的护士就在背地里喊他长椅王子。   但今天开始,这位长椅上王子就见不到了。   离开医院,顾时砚转而去了一趟向阳家。   但他仍然只是将车停在几十米开外的路边,人坐在车里,望着向阳家门口,并不露面。   他这些天去医院,每天都会托护士往程琴的病房里带东西。   有时候是果篮,有时候是一束花。   而他坐在长椅上,每天也能看到向天则和向萍两人出入,却始终没碰见过向阳出入。   这说明向阳其实是知道他在医院里的,然后才能不动声色地刻意避开了他。   她既然不想和他见面,他便识趣地不去讨她嫌。   顾时砚在车里安静待了两个小时,如同来时,悄悄走了。   黑色路虎缓缓驶过向阳家门口,地上枯叶被车轮碾过,在低空中转了圈,又轻飘飘地落下来。   落地的时候,向阳从房间里走出来,倚在阳台的护栏上,抬眼时瞥见了已经远去的车尾一点余影。   她觉得眼熟,正要辨认车牌,车已经驶到拐弯处,车身一摆,眨眼间就出了视线范围外。   *   顾时砚再回到公司时,是下午两点半。   正好是午休结束的上班点。   明悦还没从午睡中回神,正揉着惺忪睡眼,忽见一道身影风似地晃进来,气势汹汹撂下一句:“下午三点是不是有个会议?通知各部门负责人,会议两点四十开始。”   明悦:“……”   不是,您上午的时候不是说把会议都推了吗?   明悦欲言又止。   但已经走进办公室的顾时砚此时浑身上下连背影都写着“我不高兴”四个大字。   她想了想,还是屈服地点头:“好,我这就通知下去。”   情场失意的顾时砚就这么一头扎进了工作中。   连轴转了一周,期间忙得人连吃饭的时间都没有,自然也挤不出时间再去想一些儿女情长的事情。   直到周末这日,华盛旗下的那条美食街经过修缮后重新开业,顾时砚作为华盛负责人,要出席活动,亲自参与剪彩仪式。   美食街旁边就是华盛旗下的商场,平时人流量就很大,听闻美食街重新开业,还有不少抽奖免单福利,聚集的人又比往常翻了几倍。   顾时砚上台剪彩的时候,目光散漫往台下人群掠了一眼。   从礼仪小姐接过剪刀时,他才忽觉刚才一眼扫过的人群里,似乎有一个熟悉的身影。   于是他再定睛往那方向看去。   确实是向阳无误。   她在人群外围,正遥遥望着他微笑。   顾时砚一怔,握着剪刀,将自己大衣一侧当成花球彩带,“咔嚓”一声,剪出了一条十几公分的口子。 第29章 茧衣(09) 陪你。   剪完彩, 顾时砚匆匆下台,往人群外走去,很怕自己慢了一步, 向阳就会像鱼一样滑走。   好在没有。   向阳站在角落, 背着手,微微仰头看着正逆流而来的顾时砚, 眼神温柔。   等他走近,她率先开口,指着他被剪开一条口子的西装外套,问了两句:“刚才想什么呢?怎么把西装剪了?”   顾时砚看了眼西装,没回答, 只是问她:“你怎么来了?”   向阳下巴一扬,朝人群看去:“陪我妈来的。”   不是为他来的。   顾时砚眼里有一丝失落。   他顺着她的目光望去,程琴正往人群里挤着要参与免单的抽奖。那股架势, 哪有一丝病中的脆弱。   “你妈……”顾时砚斟酌了下言辞, “好些了吗?”   向阳“嗯”了一声, “这两天都挺好。”   顾时砚听出来她语气里的轻松不是作假, 神色也跟着一松:“那就好。”   两人站在这角落, 距离隔得远, 看起来不像亲密无间的情侣,更像是许久不见的朋友,偶然相遇,只好打起精神客套寒暄。   顾时砚单手插兜, 目光挪向不远处的人群, 语调慢得像个垂暮老人:“我托人联系了北市那边精神科医生,你要是有需要的话,我把他们联系方式给你。”   向阳偏头看着他, 等了好一会儿,忽然笑了,“你想说的就这些啊?”   顾时砚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这么多天了,”向阳笑着说,“我以为你见到我会生气,我都想好要怎么哄你了。”   顾时砚摇头:“我不生气。”   “为什么不生气?”向阳笑意进了眼里,眼尾微微垂下,使得她看起来几分无辜:“这么多天我也没理过你,连微信都不回你。”   这些天,顾时砚偶尔会给她发消息,因为没什么话题能聊,发来的消息一般都是问早或者是道晚安。   “我哪敢生气。”顾时砚哂笑一声,“你和我在一起,也许是因为我死缠烂打,也许是因为我长相或者家世,但不管什么原因,远远还没到爱的程度。”   向阳笑容微凝。   顾时砚神色淡淡,眼神还是盯着喧闹的人群,“我要是真跟你生气,万一失了分寸,越过界,你会毫不留情提分手。”   他说着,转过头,面无表情地问:“我说得对吗?”   向阳一哑。   顿生几分后悔。   她没恋爱的经验,不知道原来在恋爱中男人斤斤计较起来,三言两语就能让她招架不住。   见她被戳中心思不说话,顾时砚沉默了片刻,还是主动给了台阶下:“不是说已经想好要怎么哄我?怎么不哄?”   “我最近有些累。”向阳扯了扯嘴角,酝酿好满腔哄人的话,这时候都不好意思说出口了,于是实话实说:“只想自己静几天,不希望别人来打扰,所以没回你信息。”   只是这实话实在伤人,顾时砚唇角翕动,“别人”两字在唇齿之间滚了一圈,眼神暗淡下来。   哪怕他们曾在深夜里热烈相拥,他对于她而言,还是别人。   这时,程琴从人群里挤了出来,满脸笑容地喊了声阳阳,“中午咱们就去吃火锅。”她扬了扬手里的券,说:“你弟弟抽到了免单。”   向阳目光往后看了看,对上陈一然微笑的脸,应了句:“手气这么好?”   “那可不。”程琴喜滋滋地点头附和:“你弟弟向来有好运气。”   弟弟?   是指程觅吗?   可程觅不是走丢了吗?   顾时砚心下诧异,刚转过脸,程琴就注意到了他,惊讶地问:“这不是小顾吗?你怎么在这儿?”   程琴刚才顾着往人群里挤,并未注意到台上剪彩的人有顾时砚。她打量顾时砚一眼,目光又斜到向阳身上,只当是向阳把他叫来的,便笑道:“来了正好,刚才星星去抽奖,抽到了一个四人位的火锅免单,等会中午你就和我们一起吃个饭吧。”   顾时砚不着痕迹地看一眼向阳,她微不可见地点了下头,便笑着说好,“那我就不客气,要蹭一顿火锅了。”   “都是一家人,客气什么呐。”程琴笑得眼角细纹都挤成了一团,“那天你上家里来,都忘了留你吃个饭。你拿过来的游戏机,我给星星了,星星很喜欢。对吧星星?”   最后一句,程琴问的是她身后的陈一然。   陈一然看了看顾时砚,问程琴:“这位是?”   “他是你姐男朋友。”程琴说,“华盛的总经理顾时砚。”   陈一然久不在黎城,并不知道华盛公司在黎城是龙头企业的地位,因此只客气地说了句:“顾哥好。”   程琴见他反应平淡,咳了一声,说了句:“那咱们先去逛会商场吧。”拉着陈一然往前走了几步远后,她才压着声音说:“你姐夫可不只是华盛的总经理这么简单,顾氏集团你知道吧?他是顾氏集团董事长的儿子。”   顾氏集团靠文娱业发家,旗下影院铺满全国,即便是很少关注文娱业的人,也听说过顾氏集团。   而陈一然对顾氏集团也不陌生,他就读的海城音乐学院,学院图书馆大楼就是由顾氏集团捐赠的。   陈一然回头看了一眼顾时砚,神色若有所思。   顾时砚和向阳落后几步,他听不清前头的程琴在说些什么。同样的,如果他和向阳说话,程琴应该也听不清。   但他踌躇了片刻,还是将满腹疑惑压下,什么也没问。   向阳知他在想些什么,却没有解惑的打算,只是转移话题道:“你身上的西装剪坏了,我给你买件新的吧。情人节收了你的花,我也应该给你回个礼物。”   情人节那天,她从医院离开时,护士台的护士递给了她一盒包装精致鲜艳欲滴的红玫瑰。   护士没说送花人是谁,她也没问。   大家都心知肚明的事情,犯不着多问一句。   顾时砚低头看了看自己西装上的那条口子,足有十几公分长,想缝补如初是不现实的。   这一套西装连带内搭衬衫,用料极其考究,手艺也精巧,是他来黎城的前一天,表姐简宜托了关系,找一个颇有名气的老裁缝给他量身定做的。   向阳想给他买件新的,但进了商场,将整层男士服装店都逛遍了,也没找到一件衬他这一身的西装外套。   她不信邪,还想往上一层再看看,顾时砚眼神却落到了楼梯边上配饰店的橱窗上。   橱窗里,正挂着一款情侣羊绒围巾,黑白双色,样式别致。   顾时砚的脚步便停了下来。   向阳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喜欢围巾?”   顾时砚点头,向阳便痛快道:“那我们进去试试。”   她用的是“我们”两字,这个词有种不分你我的亲昵,顾时砚唇角弯了弯。   两人身高体瘦,都是衣架子,围巾松垮垮在脖子上绕了一圈,非但没显臃肿,反而越发衬得这两人身形颀长,脸上五官亮眼,男俊女俏。   店里的老板娘倚着在边上打量着,眼带羡慕地说了句:“两位简直是天造地设的一双璧人。”   这句话显然讨好了顾时砚,他二话不说就拿手机朝收银台上的付款码一扫,干脆利落地付了钱,动作一气呵成,快得向阳都没反应过来。   等向阳回过神,两人已经戴着围巾走出店门。   “不是说好我送你吗?”向阳问。   “忘了。”顾时砚单手插着兜,站着店前,一脸坦然地迎着过往路人惊艳的目光。   怕路人看不出来他和向阳的关系,他的肩膀还故意往向阳身边侧了侧。   然后才漫不经心地补了句:“先欠着吧。”   这时程琴拉着陈一然,也从隔壁的男士服装店走出来了。   扫完整层楼,向阳与顾时砚双手空空,程琴和陈一然则可以说是硕果累累,两人每只手上都拎着七八个袋子。   程琴却还觉得不够,看见顾时砚脖子上多了条围巾,回头看到陈一然脖子空空的,忍不住问道:“小顾这围巾挺好看的,是在你身后那店里买的?”   顾时砚说是,程琴便立即将手里的手提袋一股脑塞给向阳,“你拿着,我去给你弟弟也买一条。”   手提袋太多,向阳接得手忙脚乱,好在顾时砚及时伸手帮忙拿了一大半走,她这才匀出空,喊道:“妈,今天已经买得够多了。改天再逛吧。”   哪知程琴一听瞬间就变了脸,“我才帮你弟弟买了这么几件衣服你就心疼钱了?你弟弟不在的这十年,家里给你花了多少?这十年你锦衣玉食,你弟弟过得什么日子,你……”   “妈――”向阳扬声打断她,然后深呼一口气,缓下语气,安抚道:“已经中午了,我们先去吃饭。不然等会人多得排长队。”   美食城重新开业,来吃饭的人肯定不少,人一多,确实得排队。程琴想到这儿,脸色才变得好看些,转过头,语气有些讨好地对陈一然说:“那我们先吃饭吧,吃完饭再给你买。”   顾时砚在一旁听着,眉头微微拧起。   程琴对陈一然的态度实在过于卑微讨好,但一想到程觅走失十年,如今好不容易找回来,当母亲的态度小心些也是人之常情。   因此他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   好在吃完午饭后,陈一然借口太累想休息,打消了程琴还想再逛街购物的念头。   向阳自己开了车过来,婉拒了顾时砚送他们回家的好意,临分别的时候,趁着程琴和陈一然在车后备箱放东西,向阳主动伸手抱了抱顾时砚。   “虽然迟了,但是还不算晚。”她侧头靠在他肩上,轻声说:“新年快乐。”   说完,她就放开了顾时砚。   顾时砚盯着她,神色淡淡的,瞧不出来是什么情绪。   但向阳被他盯得忽然有些后悔这个拥抱了。   本来晾着他的事情已经揭过去了,自己干嘛非要哪壶不开提哪壶。   她正心虚,忽然就听到顾时砚轻轻笑了一声。   “晾了我这么久,一句新年快乐,就想把我打发了?”   向阳想说那你想要怎么办,腰上忽然一沉,后脑勺被扣住,她还没反应过来,整个人就被按进了顾时砚的怀里。   一股清冽的气息便扑鼻而来。   向阳整张脸被摁在他胸膛上,忍不住挣扎了一下,闷着声问:“干嘛呀?”   语气罕见的透出了几分娇嗔。   顾时砚没说话,只是将箍在她腰上的力道收紧,与她紧紧相贴,甚至不留一丝缝隙。   向阳甚至能清晰听到他心跳声。   “咚――咚――”   规律而有力。   好半晌。   头顶才传来低低的声音:   “再抱一下。”   这时,程琴已经把东西都放进车后备箱里,从车尾转过身来,一抬眼看见两人相拥的画面,立即朝陈一然使了个眼色,悄悄地退到了车的另一边。   陈一然会意,也不动声色地站在车尾,把地方腾给那对恋恋不舍的情侣。   好在没过几秒,实在憋得难受的向阳,终于忍不住开口问:“你好了吗?”   四个字,瞬间坏了刚才缠绵的气氛。   程琴在车的另一边,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心说这闺女可真是不解风情。   这种时候,得来个热烈吻别,勾得男人心神荡漾,又不让他得到手,男人才会一直惦记着你。   但向阳着实煞风景,察觉顾时砚手劲一松,就立即推开他,横了他一眼,“差点被你憋死。”   顾时砚看着她面颊有晕色,耳根泛着红,眼神中分明是几分羞意,却偏作出一副无动于衷的神情来掩饰。   可惜,身体的自然反应做不得假,骗不了人。   他勾起唇角笑了,没什么诚意地道歉:“抱歉,我下回注意。”   向阳没理会他,那头的程琴已经挎包走上前,笑容热切地邀请:“小顾要是有空晚上到家里吃个饭吧……”   话没说完,向阳已经拉开车门,伸手把程琴半推半扶地塞进车里,然后回头朝他挥了挥手:“回见。”   陈一然在上车前,也朝顾时砚礼貌道了别:“顾哥再见。”   目送向阳一行人离开,顾时砚又在原地站了几秒,忽然收起笑容,面色一哂。   短短几秒的拥抱以及一句迟了大半个月的祝福,就能轰散他心里所有的不快。   可见他栽得彻底。   但这一个拥抱,却也成了两人之间破冰的台阶。   当晚,顾时砚临睡前,想起白日里的拥抱,一边骂自己犯贱一边又忍不住试着给向阳发了条晚安的消息。   他原本抱着又是沉入海底的准备。   但没想到,手机刚扣在床头柜上,就忽然震了一下。   是向阳回消息了。   此时,她正站在卧室的阳台上,倚着栏杆,抬首望天。   在星辰伶仃的夜色里,连月光都跟着清冷三分。   她因为近期家里的事情,心情并不算好,甚至可以算得上是苦闷。   顾时砚的这一条消息便来得很是时候。   哪怕只有“晚安”两个字,也能在这萧索的深夜里熨烫人心。   于是向阳便回了句:“睡不着,在看月亮。”   看月亮?   顾时砚起身,走到落地窗前。   他昨天刚从酒店套房里搬出来,买了一处带花园的别墅,直接拎包入住。   主卧在二楼,有一整面墙宽的落地窗。   顾时砚拉开窗帘,银辉便瞬间落下来。   洒了他满身。   今晚的月色确实很好。   向阳等了几分钟,手机依旧是安静的,顾时砚并没有再回她的消息。   想来他已经睡觉了。   又或许是故意晾着她不回。   毕竟她也曾晾他那么久,他礼尚往来也不算过分。   向阳微微叹了口气,将手机揣进兜里,单手枕着下巴,望月发呆。   她爸和她姑姑昨天离开黎城,按照陈一然提供的信息,马不停蹄地赶去了寂庄。   有了陈一然给的地址,她爸和姑姑都信心十足,觉得这一回肯定能把程觅找回来。   两人走后,除了昨晚那个报平安的电话,就再也没有任何消息。向阳打电话过去没人接,发消息也不回。   她悬着一颗心,在床上辗转难眠,索性起来。   人在烦闷的时候,看星空月色,多少能消解些情绪。   也不知道看了多久,向阳总算有些许困意,她收回视线正要回房间休息,眼角余光却看到楼下有一束车光正徐徐而来。   一辆车缓缓地停在了她家门口。   随后,车前灯倏地熄灭,像是想把车身隐在夜色中,以免惊扰了谁。   但月光皎洁,连地上掉了几片落叶都能看清楚,何况一辆车。   向阳微微站直身体,以为是她爸回来了,正想下楼,又忽觉不对。   车已经停下,却毫无动静。   如果是她爸,此时应该已经打开车门下来了。   向阳盯着那车看了一会儿,脑中忽然浮现一个不太确定的猜想。   那车里坐着的,不会是顾时砚吧?   像是要验证她的猜想,车里的人忽然打开车门,下来了。   但他并没有往门前走,只是姿态闲散地靠着车,微微抬起头,望向二楼的阳台。   确实是顾时砚。   向阳看着他,也没有下楼的意思,只是隔空与他相望。   月光下的顾时砚,看不清脸,但他身形颀长,此时披着月色倚车,比白日里多几分肆意洒脱,让人忍不住心动。   过了好一会儿,向阳才收回目光,低下头,慢腾腾地给他发了条微信消息:【这么晚,你来干嘛?】   顾时砚的消息同样回得很慢。   明明只有两个字,他却用了好几分钟才打完――   【陪你。】   向阳看到消息,一怔。   在这一瞬间,仿佛有人朝月亮开了一枪。   眼前的这捧月光,在她心里碎成了烟花。 第30章 茧衣(10) 他早知她心有所属。……   年后第二周的周一, 天气转暖,阳光温煦得彷如暖春。   由阴转晴的,不止是天气, 还有顾时砚的心情。   这天上午, 陈余就感受到了顾时砚身上那股春雪消融之后的暖意。   他负责记录周一上午例会的会议纪要,但因为熬夜打游戏, 在会上一直打盹儿神游,错过好些的内容。会议结束后,陈余把会议纪要拿给顾时砚签字,原本已经做好被冷嘲热讽的准备,不料顾时砚非但没挑刺, 反而给他查缺补漏,让他重新写一份再拿进去签字。   陈余被顾时砚宛如春风般温柔的态度惊得困意尽消,张着嘴, 好半晌才呐呐挤出一句谢谢。   从顾时砚办公室出来回到自己办公位上, 陈余仍然有些恍惚。一直注意着这边动向的明悦看见他神色不对, 歪着身子凑过来, 低声问了句:“被骂了?”   “非但没骂我, 还帮我修正了会议纪要, 态度好得像我孙子。”陈余心情复杂,挨着明悦的脑袋,同样压低声音问:“你说,咱这位难伺候的顾扒皮今天是不是吃错药了?”   “什么孙子, 嘴上没把门, 小心被听到。”明悦轻斥一句,随后附和道:“不过今天顾总的心情确实很好,早上他到办公室的时候, 还笑着跟我打了声招呼。”   明悦说着,想起上周顾时砚每天都沉得像锅底的脸色和刻薄凌厉的作风,不由心有余悸地捂住心口:“他冲我笑时,我还以为是我没睡醒,在做梦呢。”   但说实话,顾时砚除了在吃上面挑剔外,平时并不难伺候。工作上犯些无关痛痒的小错,他也不会计较太多。   所以上周顾时砚那股从骨子里透出来的阴沉,着实有些吓人。   陈余却像是想到了什么,忽然一拍脑袋,“我懂了,顾扒皮上周肯定是和向阳吵架了,所以心情不好。”   “不能吧。”明悦却有些不信,嘀咕道:“顾总不像是那种把私人情绪带到工作上的恋爱脑啊。”   陈余瞥她一眼,没说顾时砚为了向阳,连西郊那块地都肯拱手让人,如果这都不算恋爱脑,那天底下就没有恋爱脑了。   他想了想,忽然对明悦说:“你微信给我发个两百元红包。”   过年那会儿,陈余家里给他安排了相亲,他没去,父母就彻底断了他的经济来源。   眼下陈余除了一张信用卡可以透支几万额度外,他身上掏不出一分现金。   这事明悦也是知道的,所以她“哦”了一声,也没问他要两百元干什么,便乖顺地拿出手机给陈余转了两千。   陈余看到转账金额,愣了一下。   明悦说:“还有半个月才发工资,这两千你拿着先应应急。”陈余是什么消费水平,她是清楚的,两千块在陈余那里,可能一顿饭钱都不够,因此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又补上一句:“年前发的年终奖我都给我奶奶收着了,你要是还缺,我晚上找我奶奶拿。”   在陈余的印象中,从来只有自己给女人钱,女人给他钱花这还是第一次。   虽然钱不多,但明悦刚毕业不到一年,现在一个月也就五千多的工资,扣去五险一金,到手的钱都不到五千。她现在相当于是把一半工资都支给他了。   陈余心下顿时大为感动,恨不能把她亲个够。但现在场合不对,在办公室里不宜做太亲昵的举动,所以他最终只是捏了捏明悦的手,语气认真地说:“好媳妇,以后有我吃肉的时候,绝对不会让你喝汤。”   明悦脸色微红,小声说了句:“赶紧工作吧。”就坐正身体,专心忙手头上的事了。   陈余看着明悦晕红的耳垂,只觉得心里某个地方软得一塌糊涂。他低下头,原本打算给向阳发个两百的红包,在输入金额时,手指微一顿,把两百改成了一百四十八。   红包发出去,向阳几乎是秒回了消息:【?】   但红包却没有领。   陈余回道:【城南有家餐厅两周年店庆,有半价打折的活动,请你去喝个下午茶。希望你喝好吃好心情变好,你开心了我老板才开心,我老板开心我才能好过。】   等向阳领了红包后,陈余才又慢腾腾地补上一句:【对了,那个打折活动是针对情侣套餐的,你记得邀请我老板一起去。】   向阳:【……】   向阳显然是被他这个套路无语到了,发来一串省略号后,就再没有回复消息。   但她既然领了红包没退,就说明还是愿意被套路的。   陈余放下心,将手机扣在桌面上,转过头,身子歪向明悦那边的工位,低声说:“晚上下了班请你喝杯奶茶,刚刚赚了几十块钱。”   他本来要给向阳发两百红包的,现在只发了一百四十八,省下的这五十二块可不就是赚了。   “短短几分钟就赚了几十块,你真厉害。”明悦眉眼露着温柔笑意,夸了陈余一句,才拒绝:“但是晚上不行,晚上我有事要去办,要不中午喝吧?”   “你要去办什么事?”陈余问,“我开车送你?”   明悦摇头,嘘声说:“秘密。”   陈余见状也不问了。他大概能猜到明悦要做什么,情人节的时候他送了明悦一条项链,价值不菲。明悦大概是觉得礼物贵重,心里过意不去,这些天私下里找过他那些朋友打听他喜欢什么,筹备回送他一份礼物。   她既然想秘密行事,给他一个惊喜,他就如她所愿,装作不知情。   *   下午六点,下班时间到,办公室里的同事们都陆陆续续关电脑拎包走人。   向阳落在最后,等顾时砚给她发了消息说已经在楼下,她才起身离开。   她上午领了陈余的红包后,就给顾时砚发消息,约他晚上一起吃个饭。   顾时砚一口答应下来,让她下班在公司等着,他过来接她。   向阳走出公司所在的大楼,一抬眼就看见了顾时砚。他姿态闲散地倚在车门,垂着眼把玩手机,带着股漫不经心的懒散,周围路过的人,目光都忍不住往他身上飘。   人长得好看,就算披个麻包袋也照样能吸人眼球。何况此时的顾时砚穿着考究还有豪车在旁,不仅路人频频回头,还勾得两个年轻漂亮的女孩儿大着胆子上前要联系方式。   被女生主动要联系方式这种事,顾时砚不是第一次遇到。以往他都会直接拒绝,这一次他正要拒绝时,余光瞥见向阳正走过来,便故意停顿了一下,等她走近,才慢悠悠地说:“交友的事,得问我女朋友同意不同意。”   两个女生顺着顾时砚的目光,转过头,视线停在向阳脸上一瞬,便识趣地退场:“抱歉,打扰了。”   顾时砚注意力全在向阳身上,她徐徐走过来,目光没分一点给那两个女生,云淡风轻地说:“走吧。”   明显一点也不在意自己男朋友被人搭讪。   甚至连一点吃醋的意思也没有。   顾时砚不由气馁,那股因为向阳主动约他吃饭的高兴劲儿也随之消失殆尽。   上车后,向阳见他兴致不高,难得主动问了句:“今天工作不顺利?”   顾时砚恹恹地摇头:“没有。”   那稀奇了,在她面前,顾时砚向来是精神烁烁态度积极,眼下这副没精打采的模样还是头一次见。   怪不得陈余会斥资让她请顾时砚吃饭。   看来他心情确实欠佳。   向阳偏了偏头,目光落在他耷拉的眉眼上,问道:“那你是为什么不高兴?”   顾时砚眼风轻飘飘地扫过来,眼神里分明是在说“你看得出来我不高兴,就没看出来我为什么不高兴?”   可惜向阳未能与他建立心有灵犀的默契,并没有领会他这一眼的含义,见他直勾勾盯着自己,还以为自己脸上沾上了什么脏东西,不由伸手摸着脸,问:“怎么了?我脸上有东西?”   顾时砚无声一哂,收回目光,不想再计较下去坏自己心情,于是妥协地转移话题:“怎么突然想到城南去吃饭?”   城南离向阳家挺长的一段距离,开车来回要一个半小时,她妈如今的情况,她应该在家里陪着才对,而不是这么大老远去吃一趟饭。   向阳眼神有一瞬的黯淡。   她妈现在有陈一然这个儿子陪着,看她就开始觉得不顺眼起来,只要她在家里,即使是什么也没做,也能被挑出一个“整天闲着没事你就不能做一点家务吗”的错来,她要是做了什么事,被挑的错那就更多了。   几天下来,向阳实在吃不消,觉得自己不在程琴女士面前,更能让她稳定情绪,征询过陈一然后,就索性躲到公司上班了。   但公司如今业务不算多,即使过完一个春节假期,也没太多事情需要她处理。   而西郊那块地的项目,她问过江寄远进度,江寄远似乎是很忙,隔了许久才回复了一句:【还在细化预算。】   预算这块,向阳只通皮毛,便没再细问。   这样一来,她闲得无事可做,而家里暂时没有她呼吸的空间,正发愁要怎么打发时间,陈余眼巴巴地送上来,让她请顾时砚吃饭。   这可谓是正中下怀,她痛快答应了。   现在顾时砚问起,她也实话实说:“陈余说城南有家餐厅在做两周年店典活动,发了个红包过来,让我请你吃饭。”   顾时砚的神色瞬间就淡了下来,唇角微微勾起一个自嘲的弧度。   他不该问的。   他怎么会觉得她是想和他单独约会并且因此而窃喜。   顾时砚“嗯”了一声后,就再也无话。哪怕向阳察觉到他心情不佳,很快转移话题逗趣,他的反应也依旧冷淡,惜字如金。   到了餐厅,因为正值饭点,门口车流涌动,停车位已经停满了。负责看守停车位的餐厅保安正在指挥交通,拉着嗓门让前头的车开往地下停车场里停车。   顾时砚见状,总算肯开金口,对向阳道:“我去停车,你先进餐厅点菜?”   向阳没有异议,叮嘱了句“注意安全”,就解开安全带下车了。   地下停车场入口和餐厅隔着一条街,顾时砚顺着车流驱车缓慢前行,驶至拐角时,他看见前面路边明悦正和一个身材颀长的男生在说话。   男生背对着顾时砚的方向,看不清脸。但从挺拔的背影来看,可以断定绝不是那个能躺着绝不会站着的二世祖陈余。   这两人离得很近,加上明悦神色欢喜,车途经两人身边时,顾时砚便分心多看了一眼。   这一眼,让他看清了男生的脸。   是陈一然。   顾时砚不由一顿,放缓了车速,目光偏斜,落在后视镜上,能清楚看到明悦和陈一然的动作。   “好了,转账成功。”明悦晃了晃手机,一脸笑容地看着陈一然,道:“你查一下,看看有没有到账。”   陈一然用的还是老人机,明悦刚说完话,银行的到账短信已经来了。他点开短信息,确认到账金额无误后,就将手里未拆封的游戏机盒递给明悦,说了句:“银货两讫,已经验过是正版,现在东西给你,以后出了问题别找我。”   “我明白。”明悦抱着游戏机盒,点点头。   陈一然没再说话,从背包里拿出一个鸭舌帽戴上,就转身走了。   明悦抱着游戏机盒,目送陈一然走远后,也打算离开时,忽然听到自家老板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明悦。”   她转过身,面色有些惊讶地喊了声顾总。   此时天色已暮,街灯亮起,昏黄的光线落下来,打在明悦手上那盒游戏机上,盒上的品牌标识清晰可见。   这款游戏机,上个月才出,国内还没发售。   顾时砚垂着眼,问:“买游戏机送陈余?”语气淡淡的,听不出来是什么情绪。   “是。”明悦抿嘴一笑,“您可别跟他说,我打算给他一个惊喜的。”   陈余爱玩游戏,早想入这款游戏机,只是现在他的经济来源被父母切断,手头拮据买不起。   明悦听他念叨过一次,就放在了心上。过年那会儿她就在网上搜过,代购价格比售价贵了将近一倍,就没舍得花钱买。   顾时砚显然也是知道行情的,说了句:“这款游戏机新出的,价格可不便宜,一个月工资没了吧。”   “没花这么多。这是我在二手闲置软件上看到的,卖家是按原价卖我的。”明悦神色喜悦,显然也知道自己占了便宜,说话时语气都上扬了几分:“我已经验过真伪了,是正版的没错。”   顾时砚偏了偏头,一副感兴趣的模样:“卖家的联系方式是什么?我也找他买一个。”   “他就只有这一个游戏机啦。”明悦拿出手机,登录二手闲置软件,“他没留电话,我俩是在平台上交易的。喏,这是他的主页,除了游戏机,他还挂了一些没穿过的品牌衣服,吊牌还在,都按八折卖。可惜没有女装,要不然我就买了。”   顾时砚记忆力好,一眼扫过去,就知道陈一然挂在闲置的物品,都是昨天去商场买的。   其中有两件,还是向阳亲自挑给陈一然的。   而陈一然卖给明悦的这个游戏机,毫无疑问就是他初二那日拿到向阳家的那个。   一个人是在什么情况下,才会把失散已久的亲人买给自己的衣物挂在二手网站上卖掉?   顾时砚拧着眉,心里隐隐约约有了不好的猜测。   *   餐厅里,向阳已经点好菜。   陈余发来的红包,不多不少,正好够付一个打五折的情侣套餐。   这时候,顾时砚也循着位置走过来,只是他神情依旧冷淡,眉眼耷着,瞧不出喜怒。   向阳叹了口气,心说这人可是真难哄,半天了气性还没过去。好在餐厅人多,上菜却很快,刚坐下,服务员就先把小菜和饮料端上来了。   小菜是腌制过后的泡菜,向阳担心顾时砚闻不了泡菜的味道影响食欲,正要喊服务员撤下去,不想顾时砚光顾着想陈一然的事,人有些心不在焉,没注意这一茬,拿筷子夹起一块泡菜便往嘴里送。   泡菜入口的刹那,浓郁的酸辣味裹挟着过往那些扒拉在垃圾桶求生的腐臭岁月一并冲上头,顾时砚的脸色瞬间一僵。   但他在顾家这些年,早已养成食入口不吐的习惯,纵使恶心感冲出喉咙,他还是强忍着不适,将嘴里的泡菜咽了下去。   向阳一看他的神情,就知道这泡菜触他雷区了,倒了杯白开水,推到他面前:“漱漱口。”   被泡菜坏了食欲,顾时砚心情更差,一顿饭下来,吃得极其敷衍,只动了几筷子,就停下了。   坐在对面的向阳吃得津津有味,丝毫不受他的影响。   顾时砚双手松散交握,撑着下巴,目不转睛地盯着向阳。   向阳被他直勾勾看着,也没觉得不自在,等吃得七八分饱了,才放下筷子,抬眼问顾时砚:“你这挑食的习惯,多久了?”   顾时砚收回目光,身体往后一靠,垂眼看面前的玻璃杯,“也没多久。”   “没多久?”向阳显然不信,但看到顾时砚身体往后靠,无意识地摆出防备姿态,还是放缓了语气,玩笑似问道:“不会是来黎城后才有的吧?吃不惯黎城的口味?”   “不是。”顾时砚摇头否认,但他也确实没撒谎,食不下咽的这个毛病,确实没几年。   没记错的话,是在他上大二后才变得严重的。   那一年,他没有再伸手管家里人拿生活费,而是跟室友一起出去做一些兼职,拿到的工资足够养活自己。确定可以不再靠别人养后,他就像找到了定心丸,那些藏在心底里生怕再度被人抛弃的惶恐与不安,通通都散了。   也是从那时起,他吃饭时总会想起自己流落街头靠乞食为生的往事,时间一长,就便养成了吃饭时一旦想起过往就会食不下咽的毛病。   回到黎城这段时间里,尤其是在向阳面前,这毛病发作的频率好像变得频繁了些。   但这些事,顾时砚并不想提。好在向阳向来足够体贴,没追问,只说了句:“我觉得你挑食的症结兴许不是食物的问题。”   不是食物的问题,那就只能是心理问题了。   顾时砚忽然坐直身体,交握的双手环在胸前,防备的姿态愈发明显。   向阳见状,只得把到嘴边的那句“你要不抽空去医院看看”吞了回去。而顾时砚明显不想再提这个话题,转移话题道:“我去停车的时候,看见程觅了。”   “程觅?”向阳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顾时砚口中的程觅,应该是指陈一然。   “昨天你们给他买的衣服,他都挂二手闲置网站卖了。”顾时砚拿出手机,搜出陈一然在闲置网站上的个人主页,递给向阳看,怕她不信,又补了句:“他今天卖了游戏机,买的人,正好是明悦。”   向阳轻轻说了句:“这样啊。”   顾时砚皱着眉,直言不讳地问:“你们去做亲子鉴定了吗?他真是程觅吗?”   向阳没应声,低着头浏览顾时砚递过来的手机页面,脸上看不清表情。   顾时砚沉默了一会儿,有些后悔自己为了转移话题而这么直白地把这事说了出来。   应该委婉些的。   毕竟,程觅走失十年,才刚找回来。她还沉在失而复得的喜悦中,就被他兜头一盆冷水泼下,告诉她,这人有可能是骗子,并不是她的亲弟弟。   这事,换了谁,都无法坦然接受。   顾时砚抿着唇,乌沉的眼压着踌躇,正斟酌言辞要道歉时,向阳忽然抬起头,朝他笑了笑,说:“我知道了。”   向阳生了一双杏圆的眼,黑白分明,这一笑起来,眼若弯月,眸色清亮坦荡,没藏一丝芥蒂。   顾时砚面露疑惑:“他这种行为……你不介意?”   “不介意。”向阳笑着点点头,“谢谢你告诉我这些,我会和他谈谈的。”   她是真的不介意陈一然这种倒卖行为。   因为陈一然本来就不是程觅。   他是收了钱,来假扮程觅的。   这是姑姑出的主意,为的是稳定她妈的情绪。   有陈一然在身边,她妈确实很快就平复了情绪,神志也恢复正常。   之后出了院,又在家观察几天,她妈除了喜欢黏着陈一然外,没再出现情绪激动神志不清的情况,她爸和姑姑便放下心,就借口又要出差,出发去寂庄找人了。   现在程琴逢人便说她走失多年的儿子找回来了,实则家里人都清楚,这不过是一桩暂时的买卖。   等找到真正的程觅,陈一然就会回到他原本的身份。   所以,向阳家里人一开始就和陈一然说好了,在他假扮程觅的时间里,除了应得的酬劳外,不管程琴给他买什么,都归他所有,不必归还。   只是向阳没想到陈一然会把这些东西都挂二手卖了。   陈一然的家境不算好,她以为他会把这些衣物留下来自己用。   不过这些都暂且不好对外人说,向阳最终也没对顾时砚解释太多,含糊过去了。   餐厅排队吃饭的人多,已经吃完饭的食客都不好久留,向阳和顾时砚便双双起身离开。   餐厅门口外的人行道上,此时人流如织,一眼望过去,人群拥挤得一点细缝都不留。倒是车道,变得疏落宽敞起来。   顾时砚停在餐厅门口,转头同向阳商量:“我去开车,你在这里等我?”   向阳说好。   顾时砚便朝前徐徐走去,挤进人行道前,他回头看了一眼。   向阳立在灯下,灯光昏黄,带着一丝冬末春初的融融暖意,斜斜打在她脸上,照得她的眉眼比往日还要温柔三分。唇角的笑,更是软得像带着绵绵情意。   顾时砚疑心这份温柔只是自己的错觉,却见向阳望着他,忽然抬手抵在嘴边,朝他说了句什么。   人行道上人声鼎沸,顾时砚听不清楚她说的什么。   看口型,依稀能分辨出她是在提醒他小心。   其实听不清有什么要紧呢,顾时砚心想,此刻她看着他,目光温柔如水,带着一份朦胧的关切,很像诗书里写的,年轻的妻子倚门望着即将远行离家的丈夫殷殷叮嘱。   这样就足够了。   顾时砚收回视线,哼起不知名的小调,满足地迈开脚,步履从容地走进了人潮中。   夜色初上,顾时砚的影子像是游鱼入海,眨眼就没了踪迹。向阳放在口袋的手机,就是这时开始震动的。   那点震动的幅度,在吵闹的环境中微不可闻。但架不住打电话的人锲而不舍拨号过来,震了几分钟,最终还是让向阳察觉,拿出了手机。   电话是一个陌生号码打过来的。   属地显示是寂庄。   一接通,向萍的声音便响起,劈头盖脸骂道:“你这丫头死哪去了,给你打电话怎么不接呢?”   向萍这人,仗着长辈的身份,平时没少对向阳说教。但这么直白凶悍地骂一句“死哪去了”,还是头一回。   向阳懵了,一时没接话。   向萍听不到应声,扬高声调:“喂?喂?向阳?”   向阳这才回过神,忙应道:“姑姑,我在听。”   “在听你倒是给个声啊。”向萍骂着,像是刚长跑完,话说一句,就喘起粗气。缓了几秒,似乎是顺过气来了,她才接着说:“我跟你爸在医院里,你爸被人砸到头了,我们行李和手机都落村里了,现在是借人护士手机打的电话。”   这番话的信息量实在有些大,向阳脑子嗡的一声响,眼皮猛地跳了一下,失语好几秒,才勉强找回理智,问:“我爸没事吧?”   “没事,缝两针就行了。”向萍说,“你给这个手机号的支付宝转两千块钱过来,我得付医院费。”   “好,我等会就转。”向阳问:“两千够吗?”   “两千够了,多了换不了现金。”向萍听出向阳说话时带了颤音,心知这侄女是担心了,便安抚道:“我们这边没什么大事,就是进村找人的时候,这边的警察跟村民起了冲突,你爸受牵连挨了一下子。走的时候太匆忙,就把东西都落下了。”   这话说了,还不如不说。   向阳听了更急。什么样的村民刁成这样,能和警察当面起冲突?   好在向萍及时补充:“我们要去的是邻村,只是出了这事,等警察处理好了,再跟我们一起进村。”   寂庄辖区下的乡村,都靠山,地处偏远,交通不便,村民的思想也就没那么开化,很排斥生人进出。外人要进去,都得找熟人。就连当地警察进村,也要事先联系村委。   这种村落,也是藏了最多拐卖妇女儿童的地方。   向萍和向天则这一趟去的,就是当地最有名的买家村。   之所以起了冲突,也是因为警察要带走一名被拐走的七岁小男孩。小男孩原来的家庭很富裕,被拐走后,在穷乡僻壤里养得跟城里的流浪狗一样,脏兮兮的,身上没一处干净地方,还因为不听话想跑,被养父母打过几顿,落了伤。孩子的亲生父母见了,当场便情绪激动得扬言要告那对养父母,几番言语争执,就打起来了。   向天则是帮忙劝阻,才挨了一榔头。   向萍把情况简单地和向阳解释一遍,又叮嘱她记得转账后,就挂了电话。   向阳第一时间把钱转了过去,又发了给这个陌生号码发了条已转账的告知短信。那边也很快回了短信过来,说已经收到。   她握紧手机,慢慢吁出一口气,一颗心仍旧提着,放不回原处。   陈一然说程觅当初是和他一起被拐到寂庄的,因为一直程觅吵闹不休,就被喂了药,睡了一路。到寂庄时,两人被卖到不同的人家里,半年后才在一个小镇上遇到。   那会儿,他们的养父母带他们到镇里,是因为办入学手续要拍证件照。   两人拍完证件照,照相馆的老板看两个小孩长得漂亮,一高兴就免费替他们拍一张合照,洗了出来。   在那以后,两人就再没见过。   一转眼,十年过去了。   陈一然凭着自己的努力考出大山,程觅的下落他却是不知道的,只依稀记得带着程觅去拍照的那对夫妻有些凶悍,对程觅的态度算不上温柔。合照的时候,因为程觅跟他说了个村名,就挨了那对夫妻一顿斥骂。   那个村名,就是如今向天则和向萍要去的地方。   陈一然还说,在照相馆遇见时,程觅的那个养母已经怀孕了,肚子刚鼓起来,像是才怀四五个月的样子。兴许是因为有了自己的孩子,所以那对夫妻才对程觅的态度不好。   正是考虑到这一点,向天则才火急火燎地撇下还在病中的程琴,赶着去寂庄,生怕慢了几天,儿子就在别人家里多受一点苦。   这十年来,在寻找程觅这事情上,失望太多次了,家里人其实早已经习惯。但这一次却不一样,因为离程觅只有一步之遥了,如果还是失望而归,向阳不敢想象她爸还能不能承受得住。   甚至于是她自己,也未必能受得住。   向阳低下头,无奈苦笑,只能期望她爸和姑姑这一趟能顺利,不要再生事端。   夜风徐来,凉意飕飕。   向阳还在走着神,忽听有人喊她:“向阳?”   循声回看,却是衣着光鲜的朱明莉挽着江寄远款款从餐厅里走出来。   “你也来这里吃饭?”朱明莉笑吟吟地问,见向阳孤身一人,不免有些得意地挽紧江寄远的胳膊,挑了下眉:“怎么一个人?”   向阳应了句:“在等朋友。”目光便掠过朱明莉,落在了江寄远身上,笑着喊一声:“江总。”   江寄远大概是没想到会在这儿碰到她,与她对视不过一秒,就挪开目光,掩饰性地咳了一声,干巴巴地说:“真巧。”   “是很巧。”向阳眉目微舒,寒暄一句:“我以为江总还在加班。”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江寄远神色瞬间变得不自在,有些心虚地说:“最近确实很忙……”   “忙什么呀,你这两天不是都在陪我嘛。”边上的朱明莉不甘被忽略,插嘴道:“刚才你还答应了明天要陪我去洛水镇,一起去观星台看星空。”   朱明莉说着,半靠在江寄远肩上,以正牌女友宣示主权的姿态,朝向阳微笑道:“情人节的那天晚上,我们在一起了。”   向阳已对江寄远释怀,听到这消息,心中也没生一丝涟漪,只是多少有些意外江寄远竟会和朱明莉在一起,这两人怎么看都不像是同一路的人。   想起先前朱明莉对她莫名其妙的敌意,向阳现在总算有了答案,原来朱明莉是拿她当情敌了。   于是她落落大方一笑:“恭喜。”   朱明莉狐疑地看着向阳,有些不肯相信她竟然一点不在乎。反而是身旁的江寄远愣愣地看着向阳,神情有些失落,原来她是真的不在乎了。   甚至是他许久才回她消息假装自己工作忙,眼下被朱明莉拆了台,她也没发觉。   换了以前,她早就敏锐的发现不对劲。   朱明莉将江寄远失神的反应看在眼里,顿时就没了炫耀的兴致。该在意的人不在意,不该在意的人却意难平,自己再炫下去,就显得有些傻叉了。   毕竟,她能和江寄远在一起,靠的是两家各取所需的商业联姻,而非两情相悦。   朱明莉皮笑肉不笑地回了句:“谢了,改天我给你送喜帖,下个月我们的订婚宴你一定要来。”便挽着江寄远走了。   订婚?   竟这么快?   才在一起不久,就订婚了?   向阳这下是真的惊讶了,望着那双相携而去的背影,若所有思。   顾时砚正好这时哼着歌开车过来,隔着一条人行道,向阳望着江寄远身影沉思的这一幕,落在他眼里,就成了黯然神伤的意思。   他将车停在路边,嘴边哼着的歌,变成一声哂笑。   刚才离开时他有多满足,此刻就有多讽刺。   但这不怪向阳。   他早知她心有所属。   要怪,只怪餐厅门口那盏灯,好端端的偏给了他一种温情脉脉的错觉。   顾时砚冷笑了下,拉开车门,气势汹汹地下了车。   向阳见他快步而来,正想迎上去,不料顾时砚却越过她,走到餐厅门口的迎宾小姐身前,指着门口外檐下的那盏灯,满脸严肃地说:“跟你们老板说一声,这盏灯三天之内换掉。”   迎宾小姐显然懵了,满脸茫然地看着他。   就连向阳也面露不解。   “三天之后我会让人来看。”顾时砚用一种“天凉王破”的语气淡淡地说:“如果这盏灯还没换掉,餐厅就等着关门吧。”   迎宾小姐:“……”   人长得这么帅,可惜是个傻子。 第31章 蜕变(01) 枕着月光入睡。   离开餐厅, 上了车后,向阳才想起来餐厅所在的那栋商场大楼,就是顾氏集团名下的。   顾时砚作为顾氏集团的太子爷, 确实有随时让那家餐厅关门的能力。   大不了给人餐厅多赔点钱。   钱能解决的事情, 在顾时砚这里,大概都不叫事。   看过这么多霸总小说, 此时霸总就在自己身边,这种感觉着实有点微妙。   说起来,那家餐厅的老板,也算是向阳的熟人。她跟陈余假装情侣那几个月,对父母说是一起出来吃饭, 实则是各玩各的,一直没露馅,全靠这餐厅的老板帮忙打掩护。   受人恩惠, 总要还的。   向阳轻轻叹口气, 问顾时砚:“那盏灯怎么惹你了?”   顾时砚拿手机像是给人回消息, 隔了好几秒后, 才把手机一丢, 边启动车子边说:“灯没惹我。”   “那你干嘛为了一盏灯要给人不痛快?”   顾时砚偏头看她一眼, 便洞悉了她的想法,“你是要给灯求情还是给那餐厅求情?”   向阳实话实说:“那餐厅老板算是我的朋友。”   “你这朋友男的女的?”   “男的。”   顾时砚哼笑一声:“那我明天就让这餐厅关门。”   向阳:“……”   她无奈道:“你别这么幼稚。”   “这是你第一次求我。”顾时砚语气冷淡:“为了一个男的。”   “顾时砚。”向阳连名带姓地叫他,大概是被姑姑那一通电话影响到了心情,使得她也生了几分不耐烦:“你不要胡搅蛮缠, 真的很幼稚。”   “是挺幼稚。”   拈酸吃醋这种行为, 在两情相悦的人之间是情趣,在一头热一头冷的人之间,确实是幼稚。   顾时砚唇角一抿, 无声哂笑了下,“你的江学长从不会这么幼稚吧。”   “你的”两个字,发音咬重了一些。   听起来颇有点咬牙切齿的意味。   向阳一瞬间就明白了,顾时砚应该是看到了她和江寄远在门口说话,误会了什么,所以才将气撒在了餐厅那盏灯上。   “那餐厅的老板,以前给我和陈余打过掩护,欠了他不少人情。”向阳耐着心解释,总不能让餐厅老板承受这无妄之灾。“至于你的江老师……”   她也特意将“你的”两字咬重了些,“刚才我在餐厅门口碰到他和朱明莉了。他俩下个月设订婚宴,邀请我出席。”   “订婚?”顾时砚握着方向盘的手一顿,第一反应是侧过头看向阳的神情。   向阳面色平静,语气如常:“我也挺意外的,之前没听说过他们有过什么交集。”   顾时砚却一点也不意外。   朱明莉对江寄远的心思,明明白白地写在脸上了,甚至有过不少小动作。   他还记得,就是因为朱明莉往江寄远的解酒汤里下了药,被向阳误喝了,才有后来他的抱得美人春风一度,才有如今他的心愿得偿能和向阳在一起。   也正是因为这点,他才没追究朱明莉下药的行为,只是提醒过江寄远要注意点朱明莉。   毕竟师生一场,撇开情敌的关系不谈,顾时砚对江寄远还是心存感恩的。   没有江寄远当初不藏私的教授,他在学业上不会这么顺利。   “他俩在一起挺好。”顾时砚心里的不悦已消了大半,“我听说江家在建的那个楼盘就是朱明莉家的公司承建的,商业合作里如果有姻亲关系,能解决很多利弊争端,达到双赢的目的。”   这么一说,向阳也明白了。   这两人原来是商业联姻,难怪这么快就订婚。   只是她仍然有点疑惑,朱明莉父亲的那个建筑公司,规模竟然已经扩大到能和江家联姻的程度了吗?   向阳一时想得走了神,没注意顾时砚压根不是往自己家里的方向开车。直到车停在一栋别墅前,她才惊觉不对,转头问顾时砚:“这是哪?”   “我住的地方。”顾时砚解开自己身上的安全带,又倾过身,替向阳解,说:“你之前不是答应过要做饭给我吃,改日不如撞日,正好今晚我没吃饱。放心,刚才开车前,我已经给你妈发消息报备过你的行程了。”   他是早有预谋,向阳只好问:“食材你都买了吗?我厨艺不行,只会炒一些简单的家常菜。”   顾时砚轻飘飘地看她一眼,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   “不用担心食材问题,你人在就行。”   向阳一开始没理解这话的深意,直到跟在他身后进了屋,顾时砚站在玄关处,却没有开灯,而是转过身朝她掠来,唇上传来温热的触感时,才明白那句“你人在就行”是什么意思。   顾时砚口中的吃饭,压根就不是字面上的吃饭。   他说的食材,也不是字面上的食材。   他说的没吃饱,则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没吃饱,并且身体力行向她证明了这一点。   其间过程,说他是饿狼扑食也不为过。   向阳如同待宰羔羊,根本无法抵抗他的攻势,只能攀着他,随他的节奏起起伏伏。   直至客厅被弄得一片狼藉,向阳整个人绵软如泥,再没有力气承受,顾时砚才停下来,却没退出来,只把向阳压在沙发上,将头埋进她的颈窝里,哑声说:“你今晚吃挺饱,这么快就没力气了?”   从玄关到客厅,淋漓酣战两场,花样翻新,可听他这语气,折腾了这么久,竟好像还不满足。   “你倒是吃得少,怎么没见你轻点劲。”向阳喘着气,察觉到他又蠢蠢欲动,不由“嘶”了一声,低低哀求:“你别再动了。”   喜欢的姑娘就在身下,纤腰盈盈不堪一握,触感柔软顺滑,这种时候,能忍住不动,那都是圣人。   顾时砚可没打算当圣人,但这种事她要是不配合,他一个人莽撞那也没意思。便轻言细语地哄着她起来,说去二楼的主卧,有一整面墙大的落地窗,拉开窗帘,能枕着月光入睡。   向阳这人,平日里看着温柔恬淡,对任何事物都是波澜不惊的态度,好像什么都勾不起她的兴趣,但实际上骨子里是有那么几分浪漫的。   看疏星淡月,听虫鸣萤飞,都是一等一的趣事。   于是她心动了,双手环住顾时砚的脖颈,娇懒地开口指使:“行,你抱我上去。”   到了二楼主卧,顾时砚果然没骗她,那一整面落地窗框着高空明月星辰点点,在万籁俱寂的夜里,宛如一幅静谧温柔的画卷。   只是还未细看,视线忽的一晃,待回过神,自己已被压在窗旁的软塌上,顾时砚俯下身,不由分说地含住她的唇。   尝过情・事滋味,在这样的氛围下,她终究是欲说还休,半推半就地顺着他的意,仰身迎合,溺在这一场交颈相靡的声色中。后来她伏在顾时砚的肩头上,在靡靡低喘声里,看到月洒清辉,铺了满地银白。   她偏过头。   窗外是一片溶溶月色。   而屋里是融融春光。   *   次日醒来,已是晴光大好。   阳光透窗流淌进来,停在床边,不敢多进一步,生怕惊扰刚睡醒的人。   向阳眯着眼,赖了几分钟床。   她的身旁已经空了,伸手一摸,余温犹在。   很显然顾时砚也是刚起不久。   向阳坐起来,环顾一圈,偌大的卧室,稍显狼藉,没见到人影。   这让她不免又想起在洛水镇的那一日清晨。   也是一早起来就不见顾时砚的人影。   深夜还在热烈相拥将情话都说遍的人,醒后却不见踪影,只剩下自己,这种落差饶是向阳再理智,也难免觉得心里有些空落落。   但同时她也庆幸有这么一个独处的时间,让她清醒地收拢理智,而不是陷在肆意放纵的余温里难以自持。   顾时砚这人,身上没一处能挑得出刺的,可以说是完美男友,倘若不保持理智,她会忍不住爱他几分。   楼下,正在厨房里煮面的顾时砚,莫名打了个喷嚏。   冬日已去,如今是初春的时节了,却还有些料峭的凉意。   顾时砚想起自己下楼时,向阳还露着一截胳膊放在被子外,便关小火,转身离开厨房。   他上了二楼,打开主卧的门,却见向阳已经起来,赤脚站在落地窗前的地毯上,正在伸懒腰。   她的衣服还归置在客厅里,身上穿着的是他T恤,衣摆刚过臀,露出纤长白皙的腿,分外地勾人。   顾时砚眸色转深,走过去,伸手把人捞在怀里,声音微沉:“醒了?”   向阳微微侧过头,仰起脸看他,那一双杏目黑白分明,漾着几许笑意,但眼底却是清醒的冷色。   顾时砚便知道,这个时候想再和她做些什么运动,恐怕是不可能的,只好遗憾地歇了心思,将头埋在她颈窝,问:“饿了吗?我煮了面。”   日头高照,显然时候已经不早了。向阳刚才起来时,还不觉饿,眼下顾时砚一提,她的肚子“咕”一声,先代替她回答了。   向阳脸上闪过一丝尴尬,伸手推开顾时砚,语气疏淡地答:“饿了。”   顾时砚知她是不好意思,但还是忍不住想抱怨一句她这睡完就翻脸不认人的行为,实在有点渣。   偏偏他又爱极她身上这股冷淡的劲。   等向阳洗漱好,下了楼,顾时砚已经把面捞出锅,盛到餐厅。   清汤白面,浮着几根青菜,还加了煎蛋,冒着腾腾热气,让人看了胃口大开。   向阳坐下,拿起筷子挑了几根试吃后,有些意外地看了一眼顾时砚,不吝夸奖:“这面很好吃。”   顾时砚得意一笑,毫不谦虚地说:“我亲自下厨煮的面哪能差。”   一碗清汤面,吃的是其实是那份心意,味道好坏没那么重要。想来他现在是不懂这层意思的,向阳笑了笑,也没解释,只低下头,安静吃面。   吃过面,向阳要回家换身衣服再去公司。顾时砚开车送她,到家门口时,正好碰上程琴出门买菜。   程琴原本想留顾时砚吃个午饭,奈何明悦在这时打电话过来,询问顾时砚十一点的会议是否需要推迟,话被向阳听到,立即出声制止了程琴的热情相邀:“妈,他还要去公司开会。”   其实不是什么重要的会议,取消了也没有影响。   但眼下,明显是向阳不欢迎他到她家里。   顾时砚遂了她的意,点头附和道:“抱歉伯母,改天我抽空再上门做客。”   程琴只好遗憾目送他驱车离开,随后横了向阳一眼,恨铁不成钢地说:“现在不抓牢人,往后他对你的新鲜感淡了移情别恋,有你后悔的。”   但只说了这一句,程琴就收声去买菜了。   如今儿子已经找回来,她也不强求女儿一定要攀权附贵了。富贵看命,人活一世,能得个健康平安就好。   向阳进了家门,屋里静悄悄的,没人。   她回房洗了个澡,换了身干净衣服,再下楼时,客厅的沙发上,就坐了一个睡眼惺忪的陈一然。   “姐姐早。”陈一然是个合格的演员,扮着程觅,不管人前还是人后,对着向阳一口一个姐姐,喊得很顺。   向阳原本想去公司,看到只有陈一然在家,正好是个谈话的机会,便绕到客厅去,坐到陈一然对面的单人沙发上。   “一直没机会问你这几天你感觉怎么样?”向阳问,“我妈没有为难过你吧?”   “没有,阿姨很好。”陈一然拿着向阳家给的工资,自然不可能说程琴的不好,还要顺着这话,多夸几句:“阿姨温柔又贴心,我有时候真羡慕你。”   向阳对他这客套的说辞只一笑置之,说:“之前和你说过,我妈给你置办的东西,都归你所有,随你处置。她挑的东西,不一定符合你的审美,你要是不喜欢,可以私下拿去退了。”   陈一然也是个聪明人,一听就明白自己把东西挂闲置网站卖的事情被向阳知道了,但他也不局促,大大方方地解释:“那些衣服价格很贵,一件能抵我一整年的衣服。我要是拿去退的话,电话会打到阿姨那里去。”   程琴带陈一然去的那几个品牌店,一件衣服动辄几千块。陈一然在上大学前,每年在衣服上的花销绝不超过五百,基本都是捡别人穿过的衣服。   上了大学,他利用空余时间去兼职,一个月赚几千不是问题,但因为自幼穷惯了,衣服都是挑便宜的买,最贵的一件也才三百多。程琴给他买几千块的衣服,已经超出了他的经济水平。   陈一然这人,在吃穿住行这几个方面是非常务实的,几十百来块的衣服穿得足够舒适,就觉得几千块的衣服过于浪费,既然向阳说了归他处理,他就毫不犹豫挂二手卖了。   如果这些衣服都能卖掉,至少足够他养父母三年的花销了。   向阳知道陈一然缺钱,只是没穿过的衣服拿去打七八折卖掉,未免太不划算。她想了想,对陈一然说:“你把衣服拿给我,我替你去退了,到时候钱我会退给你。”   她妈是那几个品牌店的会员,几个店长和向阳都熟,向阳去退衣服,不至于会把电话打到她妈那里去。   陈一然有些惊诧:“我以为你是来兴师问罪的。”   向阳笑了笑,并无一丝芥蒂:“说了东西都归你,就按你的方式处理。”   陈一然沉默了几秒,忽然也笑起来:“你是我见过的人里最豁达磊落的。”   他笑起来是真的很有程觅的影子。向阳笑容温柔,歪了歪头:“别人都夸我温柔,你是第一个夸我豁达磊落的。”   陈一然身体放松地往后一靠,说:“你也是我见过的人里除我妈外,最温柔的。如果不是先遇上了林薇,我一定会喜欢你。”   “这话你可不能乱说。”向阳失笑,大抵是因为他此时真的很像程觅,说话时语气就不自觉有几分纵溺:“让林薇听到了,她肯定冲上门咬你两口。”   话音落,门铃就响了。   向阳起身去看监控显示屏,林薇正对着监控眼挤眉弄眼地喊:“然然小宝贝,快给姐姐开门,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可想死姐姐了。”   “……”向阳转过头,看了陈一然一眼。   陈一然摸了摸鼻子,脸上难得显出了几分不自在,解释道:“昨晚你不在家,林薇过来了,吃饭的时候她一直夸你妈厨艺好,你妈一高兴就说让她今天过来学做饭。”   向阳和林薇认识这么久,哪里不清楚林薇所谓的上门学做饭,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她双手抱着胸,站在门口处。等林薇风似地跑进来,看见向阳,硬生生刹住了奔向陈一然的双脚,惊讶地问:“向阳你怎么在家?”   向阳学着林薇刚才的语气,嗲声说:“然然小宝贝,快给姐姐开门,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可想死姐姐了。”   但林薇脸皮够厚,并不觉得难为情,伸手掐了一把向阳的脸,笑嘻嘻地说:“阳阳宝贝别吃醋,几天不见我也很想你。”   在肉麻这方面,向阳从来不是林薇对手。她让到一边,很有不当电灯泡的自觉,拿起包准备出门,提醒了句:“我妈买菜很快就回来了,你俩克制点,别让她撞见什么刺激场面。”   “说什么呢你,我是那种沉迷美色没有分寸的人吗?”林薇挨着陈一然坐下,隔空朝向阳翻了个白眼,“你要出门啊?”   向阳点头:“去公司。”   林薇说:“都快十一点了,你去到公司,都到点吃午饭了。不如在家吃完午饭再去。”她顿了顿,眉飞色舞地补一句:“今天可是我第一次下厨,你不赏个脸尝尝?”   向阳看了眼客厅的挂钟,这个时间去公司确实是晚了,遂放下包,道:“行,那我就赏脸尝尝林小姐的厨艺。”   程琴不在,很多话都方便说。林薇一边抓着陈一然的手指把玩,一边问:“你爸爸在寂庄的情况怎么样了?有你弟弟的消息了吗?”   向阳说:“暂时还没有。”她没跟林薇说她爸的情况,远水救不了近火,告诉林薇也只是徒增烦恼。   林薇眉头微微皱起,觉得不对劲:“不是有地址了吗?你爸跟你姑去两天都没有消息?”   “我们那地方有些特殊,外人要去找人,得联系当地警方才好上门。”陈一然替向阳解释,“向伯父大概是在等警方协调时间。”   向阳便顺着陈一然的话说:“说是今天上门,兴许晚上就有消息了。”   林薇双手合十作祈祷状:“一定会有好消息的。”   这时,门外传来响动,是程琴回来了。   三人便默契地收了声,没再提这事。   林薇十指不沾阳春水,兴致勃勃地说要下厨,程琴便挑了个最简单的――包饺子。   饺子皮是现买的,林薇就跟着程琴在厨房学调馅,陈一然在一旁打下手,向阳插不上手,就径自去院里给程琴新种的绣球花和蔷薇施肥浇水。   向萍的电话就是在这时候打来的。   接通电话时,她手里还拿着刚装满水的洒水壶,水流从壶口“滋滋”喷出,落在蔷薇枝叶上的那一瞬,向萍沙哑的声音响起:“阳阳啊,我跟你爸见到那户人家了,他们说星星来他们家刚过一年就病死了。” 第32章 蜕变(02) 庆幸程觅早早走了,不用……   “砰――”   手里的洒水壶摔落。   水花刹那四溅, 浇湿了她的裤脚和鞋子。   凉意如跗骨之蛆,细细麻麻地渗透全身。   向阳攥紧手机,沉默许久, 才挤出三个字:“我知道了。”   程琴在厨房和林薇有说有笑地调着饺子馅, 发现酱油没有了,便隔着窗, 朝向阳喊:“向阳,家里没有酱油了,你去买两瓶回来。”   向阳没应声。   “向阳?”程琴扬高声,面带不悦:“杵那儿干什么呢?快去买两瓶酱油回来。”   向阳依旧没声,背影僵直地站着。   陈一然察觉不对, 立即开口:“姐在打电话呢,我去买吧。”   程琴却扭过身拦着他,“她打电话又影响不了去买酱油。”   手机那头的向萍显然也听到了程琴刚才拉着嗓门喊的那一句, 哑着声说:“阳阳, 你冷静些, 别让你妈看出不对劲。有什么事, 明天等我和你爸回去再说。”   向阳说好, 挂了电话, 神色木然地往门外走去。   小区门口就有便利店卖酱油,一来一回,不过十分钟,但已经足够向阳调整好情绪, 提着酱油进厨房时, 脸上神色已经恢复如常。   但陈一然目光落在向阳已然湿透的鞋子,借着从她手里接过酱油的时机,轻声提醒了句:“姐姐你的鞋子脏了。”   向阳低头看了眼, 语气轻淡地解释:“刚才浇花不小心打湿了。”便转身离开厨房。   程琴和林薇都没发觉这点异样,说说笑笑地包饺子。   直到饺子煮熟上桌,程琴把马蹄馅的那一盘推到陈一然面前,笑着说:“你小时候最喜欢吃马蹄馅的水饺,一口气能吃完三十个。”   向阳刚咬了一口饺子,听见这话,瞬间就呛出满眼泪。   面对三人瞬间投来的诧异目光,她抽了张纸巾,拭去眼尾的泪,轻声解释:“你们调的蘸料太辣了。”   林薇张了张嘴,想说“你嘴里的饺子压根就没碰蘸料”,但话到嘴边,她像是意识到什么,倏然愣住了。   *   向天则和向萍是在第二天的傍晚回到黎城的。   向阳开车去接他们,在回家的路上,向萍把在寂庄发生的事情都一一说了。   这一趟寂庄之行,除了向天则在邻村劝架遭的那点无妄之灾外,可以说是比以往任何一次出行都要顺利。   结果,也比任何一次都要来得清晰。   清晰得让人绝望。   向天则和向萍随当地警方进村,和村主任刚打上照面,那位村主任就开口了:“这孩子的事情,你们得有心理准备啊。”   当时向萍想的还是,难不成这边情况也和邻村一样,那对夫妻不肯交出孩子?村里的民风彪悍,她是见过了,并不想发生什么冲突,便想说只要孩子能带走,对方要多少钱都愿意给。   但村主任的下一句就将她到嘴边的话给堵回去了:“孩子已经没了。”   向萍当即就腿软了,后来是被两个警察扶着走到那户人家的。   那户人家住了一栋两层的自建房,外墙上贴的瓷砖已经很旧了,粗略估算这房子至少建了十年以上。   因为防着外人,那户人家没请他们一行人进屋,甚至是连当家做主的男人都没出现,只有一位长得黝黑干瘦脸的女人出面,站在屋前告诉他们,孩子来他们家才一年,就病死了。   女人说话时,露出一口泛黄的牙。许是心虚,又或许是因为来了好些个警察怕自己被带走入刑,她说完那句话后,就扑通跪下来了,假惺惺地哭道:“我当时也实在没办法啊,家里穷得揭不开锅,我儿子刚出生,连奶水都喝不上,他那个病,送到镇上诊所,打一针要百来块,我就是割肉卖血也凑不上钱来治他。”   自己的儿子身体如何,向天则再清楚不过,健健康康,壮得跟头牛犊子一样,怎么会好好的就病死了。他抖着唇问:“孩子得的是什么病。”   女人说:“就一直发烧咳嗽,我找了村里的大夫给他看,什么偏方都用了,就是不管用。后来又找了神婆来问,都说那孩子就是这么个命,叫我们认了。大哥呀,我们已经尽力了。”   向天则沉默了很久,才挤出一句:“那孩子,现在埋在哪儿呢?”   女人的哭腔卡在喉咙里,瞬间就收声了,目光飘忽地转来转去,直到警察等得不耐出声催促了,她才支支吾吾地小声答:“就在后山那个废弃的矿洞里。”   一行人等到了那个后山的矿洞口,往里瞧去,才明白女人为什么不敢回答了。   矿洞里,荒草丛生,尸骨遍地,一看就是个荒冢。   就连警察都被那景象惊得满脸骇色。   哪怕后来村主任解释道:“这地方几十年前就废了,刚解放那几年,村里有人染了瘟疫,为了防止传染,就抬到这里来,留一些吃用的。这矿洞能遮风挡雨,占地也大,染了瘟疫的那些人在这里也能好好养病。”   病养好的,就回村里。   养不好的,就成了这地上的累累白骨。   村主任隐去这段没说,只补充道:“咱们乡下地方,有种说法,小孩活不过十岁,都是福薄的短命鬼,是不能埋进家里坟地的,否则会坏了自家的风水,损害全家人的运道,所以这矿洞后来就成了他们……走后安家的地方。”   如今经济发达,教育跟上来,村主任说话用词也变得文明多了。   要是早些年,他提起这地方,都先晦气“呸”一声,然后才眯着眼儿慢悠悠地说:“哦你是说那瘟鬼洞啊。”   遍地都是森森白骨,无一碑坟。向天则双目赤红,直勾勾盯着女人问:“你把孩子放哪了?”   在向天则几乎要吃人的目光下,女人嗫嚅半晌,只说是夜里的时候抱孩子上山的,就放在洞口。可这尸骨横陈,乱不成形,哪一块是孩子的,她也说不上来。   孩子没了,往下说再多都是徒增伤痛。边上的警察不忍心,又怕向天则情绪激动会和村民起冲突,就温言劝离了。   那满洞的尸骨,最后的处理方式是将由警方出面,请当地的道士法师入殓超度。   而向天则打算请黎城这边专业机构的人员再去一趟寂庄,对所有尸骨一一做DNA比对,找出程觅的,带回黎城。   父子一场,他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孩子死后也无归处。   向阳抿着唇,还想再求证一下:“那个孩子真的是星星吗?”   “是星星。我把星星的照片拿出来,那村主任一眼就认出来了。”向萍眼眶通红,耳边又响起村主任送他们走时说的话:“哎,那小孩啊,长得恁好看哩。我们这村里谁不背地里骂他们家糟践人,恁好看的娃儿,愣是活生生给饿死了。”   村主任还说,当初买程觅,那对夫妻花了五千块。   “孩子到他们家后,开始过得还不错,不管怎么闹着要回家要找爸妈,他家都把疼他疼得跟个眼珠子似的。但不到一个月,他家婆娘检查出怀了孕,这一家人的态度就变了。先是时不时骂孩子两句,后来他家婆娘肚子的孩子查出是个男娃,就上手打你们家那孩子了。”   等到那家女人真的生了儿子,家里香火有继,程觅这个流着别人血脉的孩子在他们家里就彻底没用了。   那家人觉得买孩子的五千块白花了,因此对待程觅的态度更差,轻则打骂,重则饿几天,学也不给上了,每日都要干许多重活。   “这么熬了大半年,你们家孩子熬不住哩,晕倒在田间里了。村里人帮忙把孩子背回他家,他家的老人说孩子是装病,狠狠打了孩子一顿。”   村主任收了钱,事无巨细地回忆当年:“后来孩子高烧不止还咳血,村里人都看不过去了,他家才把孩子送到镇上卫生院,一听医生说打一针要百来块,还得住院治疗,否则会得什么肺痨还是肺炎的传染病,他家当晚就把孩子送上山了。”   五千块,对于当时的向家来说,也不过是买两件衣服的钱。   可那家人因为不忿花了五千块买回别人家的孩子,生生让程觅送了一条命。   而村主任口中的字字句句都化作刀,割肉剔骨。向萍听完,都不敢再去回想第二遍,更不敢想才七八岁大的程觅是怎么熬过那一段时间的。   她甚至还有几分庆幸。   庆幸程觅早早走了,不用再受苦。   可这些,是不能跟向阳说的。   说了,她也会崩溃。   到时候这家里,就真的撑不住了。   向萍忍着泪意,转头看了眼坐在后座的向天则。   向天则把头撇向车窗,由始至终都没有说过一句话。   但他身上那股气,是个人都能看出来,已经散了。   到家后,向天则一进门,就看到程琴在客厅里一脸温柔笑意的和陈一然说笑。他沉默了几秒,便不发一语地转身进书房了。   程琴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脸疑惑地问向阳:“你爸怎么了?这一趟出差工作不顺利?”   向阳勉强地应了一句:“情况不太好。”   程琴这下就坐不住了,公司要是经营不好,刚找回来的程觅岂不是要跟着一起吃苦?她起身走到书房门口,发现门上锁了,压根打不开。   “这是怎么了?”程琴眉头莫名一跳,面带急色地拍了下门:“老向你锁着门干什么啊?”   此时向天则坐在书桌前,手肘撑在桌面,双掌捂着脸,指缝之间挤出几滴泪下来。   他连哭都是悄无声息的。   只有微微耸动的肩膀出卖了他此刻的心情。   门外,程琴还在拍着门问:“老向你怎么了?”得不到回应,又扭头问向阳:“你爸这是怎么了?”   向阳看着一无所知的程琴,心里忽生几分疲惫,“可能出差太累了,妈你给爸炖点汤补补吧。”   说完,她转身上楼了。   “这一个两个的,都是怎么了。”程琴小声嘀咕,想起向萍是和向天则一起出门的,便打电话给向萍想问发生了什么事。   不想,电话刚打通,那头的向萍就直接按了拒接。   “嘟嘟”声响在耳边,吵得人心烦。   程琴拧着眉,莫名慌起来。   也许真出什么事了。她还想再去拍书房的门,在客厅的陈一然忽然开口了:“妈,煲点汤吧,爸刚回来,让他休息一下。”   程琴的手悬在空中,片刻,终究还是放下来,朝陈一然勉强笑了笑,“行。”   等她进了厨房,陈一然便也上楼,去敲开了向阳的房门。   向阳眉眼之间尽是疲惫,坐在窗前,目光落在窗外灰沉沉的天色,沉默了好半晌,才轻声将程觅的事情告诉了陈一然。   陈一然从父女俩的神色猜到了这一趟可能是没结果,却万万没想到是人没了。原本酝酿好的安慰之言,都堵在了喉咙里。   只剩干巴巴的一句:“节哀。”   向阳没说话。   也许是找程觅找太久了,人已经麻木了。她其实感觉不到任何痛苦,只是很疲惫,仿佛身上的力气全被人吸干了。   可是再疲惫,这一地的烂摊子,还是得打起精神收拾。   程觅已经没了,程琴那儿该怎么解释?总不能让陈一然一辈子都顶着程觅的身份。   程觅的尸骨没收殓,得快点找到靠谱的专业机构去寂庄验DNA。   还有公司的事情,也得管。公司的事务虽然不忙,可再这么不上心,只怕公司撑不过这一年。三十多个员工,有一半都是已婚已育的,上有老下有小,经济压力大,经不起失业的冲击。   还有西郊那块地的项目,马上也要推进了。她但凡落下一点进度,这个项目就有可能会从她手里飞走。   这么大的肥肉,群狼环伺,她要抢过来,只凭借和江寄远的那几分交情是远远不够的。   向阳将所有事情都理了一遍,长吐了一口气,对陈一然说了声抱歉,“原本说好我爸回来,你就不用再扮程觅了,但现在这个情况,恐怕还要麻烦你多陪我妈一阵子。”   陈一然说无妨,“你们先善后。”   向阳点点头:“谢谢。”   “那你先忙,你妈那儿放心吧,我会稳住她的。”陈一然识趣离开,留一个给向阳独处的时间来平复情绪。   但他一走,向阳就拨通了林薇的电话:“林薇,我记得你姑姑好像开了个司法鉴定所……” 第33章 蜕变(03) 你是不是忘了你还有一个……   接下来的两天, 向阳一头扎进找鉴定机构的事情里。咨询了十几家后,最终她还是通过林薇,和林薇姑姑开办的那个鉴定机构签订了合同。   签完合同的当天, 向天则和向萍就带着鉴定专家一起赶往寂庄。   临走前, 向天则对向阳说:“家里和公司这些事,就靠你撑了。”   骸骨鉴定的工作量很大, 恐怕不是几天就能完成的。   向天则走后,向阳又将重心转移到了工作上。   过完年,黎城市内各个集团公司的项目都预备动工,已经进入招标流程了。有些集团已经内定施工单位,发布招标公告只是走个流程。   剔除掉这些集团, 剩下的那些,但凡有一线希望,符合招标资格, 向阳都让公司里负责管理投标部的余玫安排人员写投标文件去投标。   这种广撒式的投标, 众人虽不抱希望, 却也只能随了向阳的做法。   有事情做, 总比日日闲着抠脚担心公司要倒闭要好。   而西郊那块地的项目, 土地管理部门也通过相关交易中心在网站上正式发布了竞价招标公告。   江寄远也开始主动联系向阳, 让她参与到项目的前期工作里来。   公告上写得很清楚,本次竞价招标,采用的是综合打分法。满分一百分,其中价格权值是占50%, 资质占比10%, 土地的开发建设方案占比40%。除此外,还有额外的加分项。   这一块地,和村民的集体土地相连, 如果能和当地村民签下土地租赁合同,额外加的分高达四十分。   这个分数,让内行人一眼就看出来了,说是额外条款,实则这才是这份招标公告的重点。只要能签下租赁合同,这块地就十拿九稳。   这块地公开竞拍,本就是为了带动当地的经济发展才拍卖的,设置这样的条件,其实也无可厚非。   但难就难在和村民签下土地租赁合同这事情上。   年前江寄远和向阳去看地的时候,从村民们防备的态度来看,就能猜到这事不会顺利。这个村的村民,目光可以说是都十分长远,不会因为短暂利益而昏了眼,随便就把土地租出去,每年只收那么几千块的租金。   村民更想能利用这块拥有着温泉资源的地,把村里经济发展起来,让他们有工作有稳定收入,而不是指望每年几千块的租金勉强度日。   在竞价招标公告还没发布之前,江寄远已经收到消息,提前得知公告的各项条款和要求。在和朱明莉去洛水镇看完星空后的第二天,他和朱明莉一起去了那个村子里,原本是想探一下口风,不料村民对待他的态度很冷淡,甚至可以说得上是戒备和反感。   与上次向阳在时的态度,可谓是天差地别。   朱明莉受不了被这些村民冷遇的态度,也撂了脸色,甚至和村民起了口角冲突。   幸亏村主任是个圆滑的人,帮忙打了一下圆场,这避免了更大的矛盾发生。   但这也间接影响了村民对江寄远的印象。   他就和那些只想买地建房子的房地产商老板没有两样,只想卖房子,压根不管村民们的利益。   村主任送江寄远走的时候,还委婉地表示了拒绝:“土地租赁的事情,我们会考虑好了会给您回电的。”   这话言下之意是,没电话通知,就别来了。   后来几天,任凭□□的人怎么上门游说,村主任都没有再松口,甚至有一次还给上门的人吃了个闭门羹   直到竞价公告发布。   前往村子里的人开始络绎不绝,其中当属陈廷盛跑得最勤快,几乎就是住在村里了。   □□的董事长也就是江寄远的父亲得知村主任好像快要和陈廷盛达成合作了,这才察觉事情的严重性,火急火燎地让江寄远联系向阳。   有向阳这层关系在,不怕村民们再给他们闭门羹吃。   向阳对这背后的事情一无所知,只当是项目正式启动,所以才叫她正式加入团队的工作里来。   江寄远先是将几个部门负责人叫到会议室,和向阳一起开了个会议。会议主题就是针对刚发布的竞价公告各个条款进行研究讨论。   向阳在参与会议之前,就已经将公告反复看了许多遍,她将相关问题标注出来,解决方案也备了几个。但奇怪的是,在会议上,她所提出的这些问题,各个相关的负责人都非常快速地给出解决方案,没有丝毫的犹疑,就好像这些问题他们已经提前开会讨论过一样。   这种怪异感,直到会议结束,都没消散半分。   向阳拿着资料走出□□的门,捋了捋这一场会议,发现说是研讨会,实际上她没有太多参与感,更像是一个凑人数的小卒,会议上没她什么事,等会议结束,就从领导那儿领个任务配合其他人的工作就完了。   而她从江寄远那领到的任务就是下午陪着几个负责人一起进村,和村主任谈土地租赁的事。   向阳隐约觉得这似乎是哪里不对,但时间紧促,她没有思考的空间,回了公司一趟,吃完午饭,就和江寄远等人汇合出发前往西郊。   这一次,还是坐江寄远的车。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江寄远好像在刻意避嫌,一路上他的话很少,哪怕向阳说的全是公事,他偶尔应和一两句,也不敢看她。   车上气氛沉闷得让人有些昏昏欲睡。   江寄远目视前方,说了句:“还要一个多小时才到,你要不睡会儿吧?”   睡觉是结束谈话而又不让人尴尬的最好方式。   向阳识趣地阖上眼,在时不时的颠簸中,意识渐渐飘远时,有道目光似乎落在她身上,许久都未挪开。   最后到了村口,车停下,江寄远偏过头,见向阳仍旧闭着眼好像睡得有些沉,原本想提醒到了的话凝在嘴边,竟有些舍不得叫醒她。   她醒了,那双眼清澈明亮,仿佛能看透人心。他心怀愧疚,实在心虚,不敢迎上她的目光。   过了好一会儿,江寄远从后视镜里看到叶凛等人已经下车往他这边走来,他才不得不出声:“向阳,我们到了。”   向阳睡得浅,车身停下的时候就醒了。她闻声睁开眼,解开安全带准备下车的时候,江寄远忽然说:“你和叶总工他们一起进村吧,我就不去了。”   即便要避嫌,也不至于避到这程度。向阳无言几秒,还是应了声好。   江寄远又说:“开发方案在后座里放着,你拿上吧。”   向阳下车后,打开后座车门,却见后座里放着两份文件。   一份文件上封面写着《温泉度假村开发项目方案》,一份则写的是《温泉别墅村开发项目方案定稿》。   她愣了愣,还没来得及问是哪一份,江寄远就飞快转身,探向后座,伸手拿起那份《温泉度假村开发项目方案》递给她:“这个。”   另一份《温泉别墅村开发项目方案定稿》,他拿起来,往怀里一扣,有些欲盖弥彰地说:“这是另一个项目的。”   向阳这时候还不疑有他,接过文件,便合上车门,与其他人一道进村了。   与此同时,顾时砚刚结束一场冗长的会议。   这一周,他的工作安排得很紧密,华盛总公司财务部在周一下午的时候,突然来函要求黎城分公司在一周内完成资产评估,准备脱离总部独立上市,另外还要配合华盛总部调派下来的项目组完成一家黎城房产公司的并购案。   这两项工作都是临时下达的,偏偏又是极其重要的项目工作,马虎不得。   顾时砚这个嫡太子,都没收到一点风声。   跟在他身边出入的明悦和陈余两人都懵了,没想过工作会突然跟雪花似的飘下来,完全不给人一点准备和喘息的机会。   总部调派的人员周二一早就到黎城,这之后,会议从早到晚,接连不断,连吃饭时间都是挤出来的。   一直到周五的这一场会议结束,各项工作都初步梳理好,只等下周一开会具体分工执行,顾时砚才得以松一口气。   总部派下来的项目组人员一共七人,组长姓叶,单名一个姝字。   叶姝年近四十,在总部是出了名的风云人物,进入华盛总部第三年,就坐稳了投资部老大的位置。据说经她手的并购案,从未失败过,因而得了个外号――叶不败。   顾时砚从前就在集团里听过叶姝的名字,但和她打照面,还是第一次。   原以为这是位雷厉风行的女霸总,但一周的工作接触下来,顾时砚发现叶姝其实是个心细如发温润如玉的人,和她相处,总有种如沐春风的感觉。   会议资料交由一旁明悦整理归纳,顾时砚起身和叶姝并肩走出会议室时,他看了眼腕表,已是下午三点。   正好是喝下午茶的时间。   顾时砚便道:“叶姐,一起喝个下午茶吧?我请客,当是给大家补一个接风宴。”   叶姝这一行人,一到黎城就马不停蹄地开始工作,先前订好的宴席要为他们接风洗尘,因为工作太忙被取消了。   “下午茶就不必了。”叶姝笑着拒绝,“大家连轴转忙了一周,现在最想的恐怕是回酒店好好睡一觉。顾总真有心为我们接风洗尘的话,不如把请客的钱折现,发红包给大家,大家更喜欢。”   她这一提议,得到了身后所有人的附和同意。   都是社畜打工人,工作已经够辛苦,和领导吃饭还要打起精神应酬奉承,哪有直接发钱来得舒服满足。   顾时砚也大方,说了句好,就拿手机在项目组群里发了六位数的红包。惹得众人一顿惊呼,就连叶姝也经不住金钱的诱惑,跟着抢了几个好红包。   她手气好,几个红包下来,小一万就抢到手了。   叶姝笑道:“感谢顾总,这个周末的请客经费有了。”   她是黎城人,定居北市近二十年,很少回来,这一趟到黎城,除了工作,还有看望家里亲戚的意思。   所以身为地质学家的丈夫也跟着一起来了。   儿子因为在上高三,只差几个月就高考,所以没跟着来。   领完红包,叶姝一行人就散了。   陈余捧着个手机,亦步亦趋地跟在顾时砚身后,问:“顾总,您都这么大方了,不给我和悦悦再单独发个红包吗?我们可是你的自己人啊。”   他的手气差,顾时砚在十多个人的群里发了六位数的红包,他抢到的红包钱,加起来刚过三位数。   明悦大概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手气也没好到哪里,全部红包抢完,也才千把块,还不如叶姝抢一个的多。   顾时砚睨了两人一眼,“下个月开始,你们工资提百分五十。自己写提薪申请,周一交给我。”   “顾总大气。”已经彻底沦落成社畜的陈余听到加薪,几乎要喜极而泣,油腔滑调地说:“感谢顾总,我和悦悦祝您健康长寿,和向阳女士恩恩爱爱早生贵子。”   提到向阳,顾时砚一愣,这才恍然想起他和向阳已经一周没联系了。   上一次联系,还是周一下午,他接到华盛总部发来的函件后,给向阳发了条报备的消息:【这周工作恐怕会忙到脚不沾地。】   当晚快凌晨的时候,向阳回了一个字:【嗯。】   之后,就再没有任何消息。   两人之间的关系,一向都是他若不联系,她是不会主动给他消息的。   顾时砚纵使心有准备,但真的看到这一周里向阳连个问候都没有,神色就淡了几分,没再多说什么,大步流星地离开公司。   *   下午四点,向阳和叶凛一行人从村主任家里出来。她拿进门的资料,被留在村主任家里,说是晚上召集村里各组的组长开会,有结果了就打电话给她。   村主任送她出来,神情诚挚:“向同志,您这趟来得急,家里来不及去买菜,今天家里就一点昨晚吃剩的猪肉,实在不好意思留你吃晚饭。下次您来之前,千万记得给我打个电话。”   这一村里的人,经济条件都算不上太好,平日都是青菜腌菜应付,偶尔买半斤八两的猪肉打打牙祭,只有家里来客了,才会到镇上去买烧鸡烧鸭或者去河塘里捞条鱼,吃一顿丰盛的。   向阳先前来过这里扶贫,很清楚这村里的经济情况。村主任的一双儿女都还在上大学,平日里勒紧裤腰带过日子,比其他人家里还要省。   她朝村主任笑了笑,“您这么说的话,下次我不可敢空手再来了。”这一趟,因为来得急,都没拎点瓜果点心上门。   村主任摆了摆手,一路送向阳到村口,碰上了预备离村回家过周末的陈廷盛。   陈廷盛手里揣着一包烟,递了一根给村主任,才转过头对向阳说:“你这时候才过来,有些晚了。”   向阳以为陈廷盛说的“晚了”是指她进村的时机,当下便微微一笑,不卑不亢地道:“来得晚没关系,赶得上时机就好。”   陈廷盛拿着烟,在鼻间嗅了嗅,没点燃。在女同志前面抽烟,是很不礼貌的行为。   他夹着烟,笑了笑,“我听到你进村的消息,就知道这里没我的事了。”   村民心性淳朴,却很防备外人,他在这里盘桓半个月,什么方法都用过了,好不容易才建立了点信任,和村里商量土地租赁合同的事刚有转机,下午向阳一出现,村里风向就变了。   现在看到村主任亲子送向阳出来,陈廷盛便明白,这块地恐怕没他什么事了。   而小丫头年轻气盛,满心以为拿下土地租赁合同就万事大吉。殊不知她只不过是别人手里的一把刀,待用完了随时都会被丢弃。   “生意场上不讲人情,只讲利益。”陈廷盛目光掠向前方不远处,那里正停着江寄远的车,“向丫头,叔叔提点你一句,你替人做事之前先把该签的合同签好了,至少给自己一层保障,免得竹篮打水一场空。”   向阳听得一知半解,陈廷盛却没有解释清楚的意思,转身坐上路边停着的车,干脆利落地走了。   坐在车里的江寄远,此时已经收到报信的消息:【小江总,稳了。这块地肯定是咱们的了。】   村主任虽没表态,但从他的神色,租赁的事情十拿九稳了。   因此向阳上车的时候,江寄远并没有关注太多细节,只问了句:“还顺利吗?”   得到向阳肯定的回答后,他状若不经意地说起陈廷盛:“我听说陈叔在村里住了半个月,使手段阻挠了不少前来谈租赁的开发商。刚才不管他跟你提了什么,都不要太放在心上。”   向阳心中那股莫名的怪异感又涌上来,但江寄远这话也挑不出什么毛病来,因而她将怪异感压下去,只点头说:“我知道。”   江寄远便没有再说其他。   车里陷入沉默。   向阳记着陈廷盛的话,想提一提签订施工合同的事情,但看江寄远一副不欲多说要和她保持距离的神色,到嘴边的话又咽下了。   心想道,算了,项目如今八字还没一撇,还是先放一放,等地下来了再提。   她和江寄远认识这么久,江寄远绝不会是那种过河拆桥背信弃义的人。   回到城区,已经快六点。   夜色已浓,朱明莉来了电话查岗,娇滴滴地问江寄远到哪儿了。   江寄远淡声答:“刚过收费站。”   朱明莉大概是得了什么人的指点,将平日里的锋芒都藏起来了,说话语气软绵绵的:“那你应该还没吃饭,我在餐厅订了位置,等你一起。对了,向阳应该没吃,请她也一起吧。”   手机开了扩音,向阳听到朱明莉的话,朝江寄远摇了摇头。她不会这么眼色地去给人当电灯泡,讨嫌。   “顺路的话,就捎我到我公司吧。”她轻声说,“我车在公司停着。”   江寄远挂了电话,看了眼朱明莉发来的餐厅定位,正好就在向阳的公司附近。   开过去,也就十分钟。   车停在公司楼下的时候,已经六点二十分。   向阳道过谢,解开安全带下了车,往上一看,自己公司的楼层,还亮着灯,一看就是在加班。   周一有个项目要开标,余玫她们估计在赶标书。   向阳往公司大楼门口走了两步,身后忽然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喂――”   语气透着一股漫不经心的散漫。   她转过身。   夜色华灯之下,顾时砚插着兜朝她徐徐走来,晚风将他鬓发吹起,拂散他眼里的温度。   “你是不是忘了你还有一个男朋友?” 第34章 蜕变(04) 我们以前是不是认识?……   向阳神色蓦地一僵。   她确实忘了自己还有个男朋友且男朋友很粘人受不了一点冷落这回事。   但她不想向他解释这一周以来发生了什么事。   这些事提起来就像把刚愈合的伤疤生生撕开, 露出血淋漓的口子。   不仅痛,还难看。   于是等顾时砚走近,她立刻问:“你瘦了一圈, 这周都忙了些什么?”   顾时砚眉一挑, 伸手摸了下自己的脸:“真瘦了?”   他自己是没感觉的。   向阳打量他,原本只是随口胡诌, 没想到这一看,还真发觉这人是真的瘦了。   原先他的眉眼透着散漫,如今少了二两肉,眉骨微突,更显眼窝深邃, 多了几分锐利凌厉。   “真瘦了,连下巴都尖了。”向阳想起这人吃饭挑食的毛病,不由叹了口气, “一起去明悦奶奶那儿吃碗馄饨?”   顾时砚没意见, 牵过她的手, 转身往他车的方向走去。   向阳任由他牵着, 没挣扎。   说来奇怪, 顾时砚吃不惯一些山珍海味, 却能在明悦奶奶那小摊子里,吃完一整碗馄饨面。   下班的高峰期,这一段路有些堵。   江寄远的车还没走远,堵在路上, 他从后视镜里看到两人相牵的手, 眼神不可避免地黯了下来。   等顾时砚开车过来,经过他的车时,特意放下车窗, 隔空喊了声:“江老师。”   江寄远偏过头。   顾时砚神色从容,语气得体不失礼貌:“劳您送她回来,改天有空我请您吃饭。”   江寄远的目光越过顾时砚,落在副驾驶的向阳身上几秒,便收回目光,淡淡回了句:“我送阳阳回来是应该的,不必客气。”   “我女朋友的事,总是麻烦江老师多不好。”顾时砚笑了声,“况且这次数多了,我怕师母会吃醋。”   两车去不同的地方,路也不是同一条。顾时砚说完这句,便岔进小路,畅通无阻地走了。   留下江寄远看着前方拥堵不堪的路况,面无表情地按断朱明莉刚打来的电话。   大抵是在江寄远那里扳回一局,顾时砚的心情明显好起来,一路都哼着不知名的曲调。   到了明悦奶奶的小面馆,正赶上最热闹拥挤的时候。   小小的面馆,店内门外的位置都被坐满了。   最后,明悦奶奶把两人接到了后厨小院的一个角落里。   那里只有一张小长桌,两张小矮凳,是明悦小时候写作业吃饭的地方。   顾时砚也曾在这张桌子狼吞虎咽地吃过几顿面。   因此在明悦奶奶说:“要不把桌子挪挪,我换个大点的来。”顾时砚二话不说就拒绝了。   他缩了缩手脚,一米八几的高个子,愣是缩成一团。   “我能坐得下,不用麻烦了。”   向阳也说不用麻烦。   面馆人多,明悦奶奶也就不和他们客气,转身进厨房去煮面了。   向阳和顾时砚挤在这方寸之间,两人挨得很近,一偏头,呼吸就能缠在一起。   在等候的这间隙里,顾时砚才慢悠悠地问向阳:“这一周,你都跟江老师在一起忙?”   向阳摇头,“也就今天。”   “那之前你都在忙些什么?”   “工作。”   顾时砚“噢”了一声,并不介意向阳话少。   她在他面前一直是这样。   他已经习惯了。   “华盛下个月有个工程项目要启动,规模不大。”顾时砚犹豫了一下,“你要是想接,下周我让项目负责人联系你。”   向阳一口应下:“好。”   她答应得干脆,惹来顾时砚诧异一眼:“我以为你会拒绝。”   接下这个项目,只怕更多人会说她是攀着他拿好处。   到时候别人的闲言碎语,只会比现在更难听。   “我不会跟钱过不去。”向阳语气平静,知道顾时砚在担忧什么,但她并不介意旁人说些什么。   或者说,现在的她,已经没有余地去考虑别人说些什么。   多一个项目,面临倒闭的公司就能多一分生存下去的希望。   她爸消沉萎靡,已经是肉眼可见的一蹶不振。   这个家和养着三十多人的公司,接下来都得靠她撑着。她凭什么要因为别人的闲话,而放着到手的肉不吃,拱手让给别人。   向阳看着顾时砚,眼里毫不掩饰自己的野心:“不管多大的项目,只要有利润空间,我都接。”   *   吃完面,从明悦奶奶那儿出来,向阳又折回了公司,和同事一起加班。   顾时砚晚上没有应酬饭局,便也跟着她一起加了班。   两百多平的办公场所,被玻璃隔出几个逼仄狭窄的办公室。顾时砚被安排在休息室,向阳等人的工作他插不上手,只能透过玻璃,看这三十多人为着几个毫无希望的项目赶标书和预算,忙得连喝口水的时间都没有。   他百无聊赖地撑着腮,手里转着一支水性笔,没去打扰向阳。直到时间走到凌晨,向阳终于忙完,关掉电脑,起身伸了个懒腰。他将笔搁在桌上,走出去,站到向阳身后,伸手替她捏肩膀,凑在她耳边低声问:“要不吃个宵夜?”说话间,他扫了眼向阳放在桌面上的标书文件。   向阳目光转了一圈,周围的同事们都在收拾东西准备回家,因为平时加班得少,难得体会一回加班到深夜,大家脸上不见疲色,反而有种熬夜修仙党一到深夜就兴奋的精神劲儿。   她便出声征询大家的意见:“晚上一起吃个宵夜吧,我请客。”   除了几个要赶着回家哄家里还不会走路的奶娃,大部分人都欢呼说好,一边收东西一边推荐哪家的烧烤大排档味够劲儿。看样子,平时都没少去。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出发,本着就近原则,选了个离公司最近的那家大排档,走路五分钟就能到。   向阳和顾时砚走在最后,相比众人的兴高采烈,顾时砚的兴致不高。他本意是想和向阳单独吃宵夜,没料到向阳会叫上同事。   察觉他的情绪,向阳笑了笑,“我叫了别人,你不喜欢?”   顾时砚没出声,算是默认了。   “本来想向大家介绍一下你。”向阳说,“既然你不喜欢,那就算……”   话没说完,顾时砚已飞快截住她的话:“没有不喜欢。”他顿了一下,然后给自己找补:“我是在想,吃大排档会不会不够郑重,要不换个地方,毕竟我是第一次和你同事们吃饭。”   “他们不会介意。”向阳偏过头,想起顾时砚豪门贵子的身份,让他屈尊和众人挤大排档,确实很委屈,说不定这位大少爷都来过路边大排档这种地方,要不然那挑食的毛病怎么养得出来。于是她又改口:“晚上吃烧烤会很吵,你要是不习惯,我们换个地方也行。”   顾时砚看着前头闹哄哄的一群人已经在商量着要点什么吃,这个时候说换地方,未免太扫兴。他摇头说不必,“我吃得惯烧烤。”   大排档是个靠路边的店面,店里小,吃饭的桌子基本都摆在了外头。一群人到了地方,不用老板招呼,就熟门熟路地挑了位置坐下。   三十余人,坐了四桌,男女各两桌。   等烧烤上来的时候,顾时砚还真如他所说的那样,竟还挺吃得惯。   向阳几次心惊胆战地看着他,生怕下一秒他挑食的毛病又犯,后来看他在人群之中推杯换盏应付得游刃有余,才慢慢放了心。   边上财务部的出纳季姐瞥见她的注意力全在顾时砚身上,忍不住调侃道:“从坐下到现在,咱们小向总的眼睛就黏在男生那两桌没挪开过,您这是身在曹营心在汉啊,不如干脆坐到男生那两桌去,省得跟咱抢食吃。”   余玫坐在向阳另一边,笑嘻嘻地搭着腔:“我要是有这么帅的男朋友,别说眼睛,我整个人都恨不能一天二十四小时黏他身上。”   “真是男朋友啊?”季姐有些意外,她是公司老员工了,跟着向天则十余年,算是看着向阳长大。这些年,她最是清楚向阳身边围了多少人,高矮胖瘦美丑都有,家庭条件普遍很好,但从没见过哪个真的能挤上位,冠上向阳男朋友的名头。   顾时砚固然是她见过的人里最好看的那一个,但看向阳的态度并不热络,她还当这又是一个上赶着献殷勤的富家子弟。   余玫“啧”了一声,“我都看过好几次他来接咱们小向总下班了。”   财务征询的目光落在向阳身上,向阳脸色无奈,但坦然承认了:“是。”   她原本是打算等大家吃饱喝足才介绍的,这样也能给顾时砚挡掉一些没必要的敬酒。但眼下这个盘算,怕是不成了。   财务已经拉开椅子,端上酒,对着两桌女同事吆喝上了:“别顾着自己吃啊,小向总今晚带了家属来,我们得好好招待才行。”   其他人闻声,都哗的站起身,蜂拥似地涌向顾时砚。   这人长得石破惊天的好看,在他踏进公司的那一刻,众人就有几分心猿意马了。   而男同事那桌,得知顾时砚是向阳的男朋友,顿时起哄得更厉害。   向阳长得漂亮又温柔,在他们这群人心里简直堪称是女神的存在。   眼下乍听女神有了主,哪能轻易放过他。   一群人围着顾时砚,都拿酒敬他。   他们打着“敬小向总家属一杯”的名义,顾时砚来者不拒。   向阳却是看得有些担忧,生怕他喝多转头吐一地,于是上前去,劝众人停下,“等会还要开车回去,都少喝点。”   余玫站在她旁边,手里拿着瓶开过的啤酒,正排着队上前去敬顾时砚一杯,听见向阳的话,笑眯眯地道:“小向总放心吧,我们都没喝。”   向阳无奈,她哪能没看见呢。   这群人,自己喝的是白水兑了点茶的,杯中颜色看起来黄澄澄,和啤酒没什么区别,给顾时砚却是不掺一点水的啤酒。   “他等会还要开车回去。”向阳叹口气,“你们少灌点。”   “小向总,我们可没劝你酒。”众人朝她笑,“有你在,他多喝点有什么关系。”   那确实是没关系的。   女朋友的娘家人,必须得招呼好。   顾时砚混迹在众人里,平日里那股子骄矜冷淡的劲儿全都抛九霄云外了,与人勾肩搭背闹成一团,酒水没停过,就差没跟着划拳行令了。   这种时候,他才有那么一点符合二十出头这个年纪的青春和朝气。   喝到后来,他终于露出一点醉意,脸歪在向阳肩头,双手环着她的腰,软乎乎地说:“困了,回去睡觉吧。”   向阳被困在他怀里,举步维艰,无奈地说:“你先放开我,我去开车接你。”   “不放。”顾时砚的意识看着已经不清醒了,但说话却还十分有条理:“放开你就自己走了。我们一起去。”   大概喝醉了的顾时砚有种平时见不到的柔软,向阳的声音不由轻了些,耐心哄着:“那你在这儿等着,我进店里去付账。”   顾时砚抬起脸,一双浓墨似的眼直勾勾盯着她:“我付过了。”   反正不管怎么说,他就是要黏在她身上,死活不肯放。   好在众人都很识趣,笑着朝向阳调侃:“小向总,快把你家属领回家吧。再不领回去,他就要把这老板的摊子都买下送给咱们了。”   “何止要买烧烤摊给咱们。”有人笑着应和,“还说了要投资多少亿过来,让咱们公司变成黎城市最大的施工单位呢。”   顾时砚年纪轻,身上穿着考究,看着就是富二代的款,买下一家烧烤摊,大家都信。但要说动辄投资几个亿,这就纯属吹牛了。   向阳也没解释顾时砚的家世要拿几个亿确实不在话下,她只顺着大家的话,神色温和地说:“那我就先把人带走了,你们也少喝些,回去路上注意安全,打车费下周一找财务报……”   话没说完,就被顾时砚扳过脸,正儿八经地申明:“不准对别人笑得这么温柔。”   人喝醉了,那些被藏在心底,平时没机会见天日的话,通通就兜了出来。   众人听见他的话,都轰然一笑,打着趣:“没想到小向总找了个小醋瓶回来。”   向阳被顾时砚扳着脸,是没有机会向众人为自己辩解一二的,也没法跟个醉鬼讲什么道理,只能由着他又是牵又是搂的把自己带走。   好在夜已深,离了大排档那地方,街边就渐渐静了下来。   行人少,车辆也寥寥。   只余街边路灯落寞地撑开昏黄光晕,将人影往身前拉得细长。   在这样的环境下,顾时砚也跟着安静下来,没再闹腾。只是牵着向阳,踩着自己的影子,任由晚风拂面,步伐迈得很慢。   向阳也不催他,随着他的步调,慢悠悠地朝前走。   两人谁也没说话,没去打破这难得的静谧。   一段五分钟的路,就这样,走了十分钟。   眼看快到公司大楼前的停车处,顾时砚终于出声:“这段路太短了。”   语气里带着几分清醒的抱怨。   向阳侧过头,怀疑他是不是在装醉。   偏偏顾时砚眉眼里盛着一股近乎孩子般天真的委屈,如果没喝醉,他不可能露出这样的神情来。   向阳晃了晃手,示意他放开她,“我去开车过来。”   顾时砚松手:“好。”   大概是夜色清冷,将醉意都降温,他的神色异常温顺。   向阳叮嘱道:“你站这儿不要动,等我。”   顾时砚点点头:“不走,等你。”   他这么听话,反倒让向阳更不放心,走三步一回头地离开。等她开了车出来,远远看见顾时砚双手垂在腿侧,分毫不动地站在原地,才放了心。   车驶到他身边停下,不必向阳开口,他便自行拉开车门上来,还记得系安全带,然后说:“我好了,开车吧。”   这人喝醉了,都与旁人不同。   既不耍酒疯,也没唠唠叨叨,只是爱粘着人,人在他眼前就不闹。   有股三岁小朋友的乖巧劲儿。   不知道他小时候,是不是也这样懂事招人喜欢。   向阳脑中不自觉浮现一个缩小版的顾时砚,心下不由一软,开车速度都放慢了许多,生怕颠着他。   后来送他回到住的地方,也不必向阳开口催,他就自行拿了换洗衣服进浴室洗漱。   只是没到三秒,他又开门出来,直勾勾看着向阳不说话。   那眼神,像在无声的挽留。   让她徒生几分熟悉感。   想起了从前她妈妈还是儿童福利院的院长,她课余去福利院陪小朋友玩,临走前,有个小孩看她的眼神,和此时他的眼神,如出一辙。   向阳眉眼微舒,用一种连她自己没察觉的温柔语调,轻声哄道:“我不走,快去洗漱吧。”   顾时砚不动,仍旧看着她。   向阳耐心道:“真不走,我保证。”   顾时砚这才动了动,却是扭头看向衣帽间的方向,说:“衣帽间放了给你换洗的衣服。”   向阳走去衣帽间,拉开其中一扇衣柜门,果然看见里面挂着睡衣睡裙家居服以及一些通勤套装。她随手拿下一件往身上比了比,尺寸正好。   底下的抽屉柜,也放着几套内衣裤,款式却是时下很流行的情趣款。   不用猜也能想到顾时砚在准备这些贴身衣物的时候,是打着什么主意。   向阳无言片刻,还是挑了一对相对保守的去客卫洗去一身酒气。   等她从热气腾腾的客卫里出来,已经是半小时后。   顾时砚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赤着脚,头发已经吹得七八分干,软软地垂下,挡去轮廓的棱角,只露一双干净纯粹的眸子,使他整个人看起来像是只有十七八岁的少年。   客厅里没开空调,温度有些凉。   顾时砚穿得薄,鼻尖已经有些红了,一副蔫巴巴快要感冒的样子。   向阳走过去,低头问他:“在这儿干什么?”   “等你。”顾时砚答,声音有些哑,语气软乎。   明显还在醉酒状态,没清醒。   “你先去睡觉。”向阳说,“我吹干头发就来。”   顾时砚“哦”一声,还真听话地起身进卧室了。   等向阳吹干头发进卧室时,顾时砚已经睡着。   他是侧身睡的,手搭在另一个枕头上,明显是在给她留一个位置。   卧室的灯都关了,只剩床头柜上的台灯亮着,暖黄色的灯光落在他侧脸上。灯照梦中人,总是分外温柔,连那层透窗而入的月光都识趣地退了几步,没近他身,以免惊醒他。   向阳静静看了他几秒钟,方按熄床边的台灯,躺下,披着月光阖上眼。   大概是身边人的呼吸沉稳,又或者是这一天耗费精力太多,她一闭眼,睡意便袭来,不容她再挣扎去想一些不愉快的事情,意识已经沉入混沌中。   这一觉睡得很沉,直至后半夜,向阳被渴醒,意识昏沉地想要起床倒水喝,不想在她睁眼的刹那,一个漆黑的身影映入眼帘,将毫无心理准备的她吓得把头往后一仰。   后脑勺重重地磕在了床头上。   发出沉闷的一声:“咚――”   痛意也随之而来。   而那身影仍旧纹风不动地坐在床边。   向阳捂着脑袋,睡意消散,总算分辨出这身影是谁。   “顾时砚。”她连名带姓地喊,语气里带着一缕被惊吓后的急恼:“这么晚不睡觉你坐着干什么?”   顾时砚背着月光,五官藏在昏暗中,瞧不清神色。大约是听出了向阳声音有些哑,他按亮台灯,不发一语地起身去倒了杯温水回来,递给向阳。   等她喝了半杯水,他才开口:“我做了个梦。” BaN   向阳捧着水杯,等了半晌他也没下文,忍不住问:“梦见了什么?”   顾时砚慢吞吞地说:“梦见我睡醒后,天光大亮,你已经走了。”   台灯亮着,在他的轮廓勾出一圈朦胧光晕,在这样温馨的氛围下,他的声音却有几分落寞以及委屈。   “我找遍所有地方,都没找到你。”   向阳狐疑的目光上下扫他几眼,最后得出一个结论――这位顾少爷,显然还醉着酒,没清醒。   于是她敷衍地哄了哄:“梦都是相反的,快睡吧。”   不料,这回顾时砚却不是好哄了。他转过身拉开床头柜的抽屉,摸出一根两端带项圈的细长金链子,一端扣在床头的罗马柱上,另一头绕过向阳的手一圈,“啪嗒”一声,锁在了她手腕上。   向阳:“……”   她几乎要怀疑顾时砚是不是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癖好要用在她身上时,顾时砚却皱着眉头将扣在罗马柱上的那一端解开,转而扣在了自己手腕上。   “好了。”他端详着这一根将两人牢牢锁住的金链子,像是终于放心了,对向阳道:“这下你走不了了。”   这操作,让向阳瞠目结舌,同时又觉熟悉   以前在福利院,有个小孩不想她走,也会在午睡前拿一根绳子,绑着她的手腕,以为这样就能留住她。   说起来,那个小孩,也生得异常漂亮。   向阳脑中浮起一张稚嫩的脸。   眉眼深邃,眸若点星。   与顾时砚的眉眼完全能重合。   那个小孩,比她小了五岁。后来被一对有钱夫妻领养,带去了北市。   那对有钱夫妻,她记得很清楚,男人姓顾,他的妻子,旁人都尊称一声顾太太。   而今,顾时砚从北市来,也小她五岁,同样姓顾。   再结合顾时砚之前的种种言行,一个猜测慢慢浮在向阳脑中。   “顾时砚。”向阳盯着他,不自觉握紧了水杯,慢声问:“我们以前是不是认识?” 第35章 蜕变(05) 感情有时候是吵出来的。……   她这个问题并未得到答案。   顾时砚望着她, 目光要多无辜有无辜,就像一只等主人挠痒的布偶猫,卖弄着自己的美色。企图魅惑人。随后他把头往她跟前一凑, 吻了吻她眼尾, 说了声晚安,便侧身躺下, 阖眼睡了。   留向阳一人盯着他的睡容,兀自摇头,否认自己这个略显荒唐的猜想。   顾时砚怎么可能是那个小孩。   顾家这样的豪门,偌大一份家业,怎么可能会让一个领养的孩子来接班。   *   次日向阳醒来, 身侧是空的。   顾时砚并不在,他睡的地方已经凉了。   对此,向阳并不意外。   她已经习惯两人一起睡时次日醒来见不到顾时砚的人。   不过叫她意外的是, 这一回, 顾时砚竟留了张纸条, 用昨晚的水杯压在床头柜上。   向阳抽出纸条一看。   “临时有个会议要开, 厨房热着山药粥。”   大概是他走得匆忙, 纸条上的字写得很潦草。   只不过眼下天色还早, 最迟不过八点,这个临时会议,更像是他酒醒后想起昨晚的言行心生尴尬而逃避的借口。   否则,依他的性格, 他会选择在微信上留言, 这样能多一个和她闲聊的机会。   向阳将纸条放下,发现自己手腕的金链子也没了。   想起昨晚顾时砚是从床头柜抽屉拿出来的,她便也去拉开抽屉, 想看里面除了金链子,顾时砚还藏着什么别出心裁的东西。   但让她失望的是,抽屉里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   显然已经被提前收拾过一遍了。   向阳没有扒人隐私的习惯,合上抽屉后,也没有趁着顾时砚不在而在他屋里翻找,只是起床去洗漱,然后下楼进厨房,舀了碗热气腾腾的山药粥。   喝完粥,她也没再逗留,把厨房里顾时砚遗留下来的外卖盒带出门,扔到垃圾桶里,便打车回家了。   这一个周末,没有什么事情发生。寂庄那边,姑姑向萍发来消息称尸骸仍未检测完,还没有出结果。向阳便在家里陪了程琴,给陈一然匀出一天时间去陪林薇。   而顾时砚大概还陷在周五那场酒醉的尴尬里,又或许是真的工作忙,整整两天都没有联系她。   到了周一,向阳要去开标,早早出了门。   余玫带着已经封装好的标书,在招标公司门口等她。   两人打照面的时候,离开标时间还有半小时,陆续有其他公司的人赶来,排队签到入场。   这个项目规模不大,只是一个修缮工程,预算金额不超过二十万,利润空间也就几万块,因此来投标的企业大多都是一些小公司。业内稍有名气的公司,都不屑来分这一点汤羹。   向阳说要投这个项目的时候,余玫当时心里也是不大情愿的。   一是公司做惯了几百上千万的项目,突然间要来做这种一二十万的小项目,未免有些跌份。   二是项目小,利润空间少。   他们公司在业内几十年没倒闭,规模虽不大,但在十几年前也曾风光一时,哪怕如今日薄西山,但多少也还是有些底蕴和口碑在的。   现在出来和那些名不见经传的小公司抢饭吃,万一没中标,传出去,会成业内笑话。   但季姐说:“蚊子腿也是肉,这项目小,工期短,一个月完工就能回款,几万块的利润你们瞧不上,却能付公司一个季度的办公租金。”   管钱的发了话,余玫仔细一想,也觉得在理,就铆足劲把标书做到了最好。   现在其他公司的人在前面排队,余玫和向阳刻意落在最后,观察了一圈,余玫压着声信心满满地说:“我觉得这个项目,咱们稳了。”   项目小,也意味着竞争不大。   目前来投标的十多家公司里,没有哪一家公司的资质能比得过他们的。   向阳没应声,她经验少,不好妄下判断。看到前面的人都已经签完,她从余玫手里接过标书,上前去签到递交标书。   余玫不是投标代表人,进不了场内,目送向阳进场后,就转身离开,到对面的奶茶店里等。   开标时间是九点整。   结束时,已经是一个小时后。   余玫远远看见向阳出来,便拎着杯奶茶迎上去,把奶茶塞给她,面带期待地问:“情况怎么样?”   “单看报价,我们居中,有七家报价比我们高,五家比我们报价低。”向阳斟酌了一下,不想打击余玫的信心,但客观条件摆那儿,还是实话实说:“我看不出来有什么优势。”   余玫一听,也觉得悬了。   这种小项目,一般都靠价格取胜,不太看中资质业绩这些综合条件。   如果他们的报价在前三,那肯定能拿下。   现在有五家比他们报价低,委实是不用报什么希望了。   但余玫也不沮丧,都说了是广撒网式的投标,不中也在情理之内。她仍旧乐观地说:“等明天出中标公告就知道了,万一咱们走了什么狗屎运就中了呢。”   不知道余玫的嘴是不是开过光,到了第二天,向阳刚进办公司,负责收发公司邮件的同事就“嗷”的一声,跳起来喊:“昨天的项目我们中标了!”   余玫在茶水间里吃早餐,闻声叼着个包子就冲了出来,也跟着嗷嗷叫,对向阳道:“我就说吧,咱们稳了!开年的第一个项目就中,出手得卢啊这是。接下来咱们肯定顺风顺水,干啥都能成!”   有了这开年红,接下来确如余玫说的那样,做什么事都很顺利。投的标都中了,前两年压着没回的质保金和工程款,也都陆续回款了。   就连西郊那块地,也有了好消息。   村主任主动联系向阳,问她什么时候抽空过去签租赁合同。   于是一时间,向阳忽然忙得脚不沾地,等事情都处理好,已过去一周。   到了周五晚上,在寂庄的姑姑也打电话来,告知了进度:所有尸骨已经检测完,只需再等两天就能出结果了。   挂了电话后,向阳倚着在卧室阳台的栏杆,望着浓墨夜色,忽然生出一种尘埃落定的踏实感。   寻寻觅觅十年,终于要有结果。从此后,她爸不用再远途跋涉惶惶不可终日,她也不用再压着那一份渺茫的希望,在期望与失望之间反复拉扯情绪辗转难眠。   向阳眉眼渐渐松懈,正要回房睡觉,可刚转了个身,手机忽然震起来。   是林薇打来的电话。   林薇平日没紧要事,不会给她打电话,有什么闲事,通常都是微信发一通长消息过来,也不会管她看没看到。   因此看到“林薇”两字在手机屏幕跳动的时候,向阳眉心莫名跳了跳。   她以为林薇来电是问陈一然的,马上三月了,陈一然准备开学回海城了。   然她接通电话后,林薇却是劈头盖脸一句:“阳阳,你知道我表哥要和朱明莉订婚了吗?”   向阳说知道,“前段日子碰到他俩了,说是下个月中举办订婚宴。”   “我现在才知道!”林薇气急败坏,骂道:“我表哥真是瞎了眼,看上谁不好,偏偏看上朱明莉那个贱人。这种闻着铜臭味就躺平任睡的捞女,也配进江家的门?”   向阳有些意外林薇竟不知道这事,但闲谈不论人非,她没顺着林薇的话说朱明莉的不是,只说:“我以为你早就知道了。”   “我这阵子满脑子都是陈一然,想着在海城买套房,就近陪读,哪有心思管别人的事情。”林薇叹气,“要不是今晚吃饭碰到了顾时砚,听他提了一嘴,我还不知道这事儿呢。”   提起顾时砚,向阳才恍然发觉他已经一周没联系自己了,也不知道他在忙些什么。   她一时走了神,电话那头的林薇不知道,还在愤懑抱怨:“就算要联姻,圈子里这么多没嫁的女生,犯得着去找朱明莉吗?我看江家真如外边传言那样要破产了,别人都看不上,所以才会让朱明莉捡漏。难怪昨天的相亲宴上,江晓雨死皮赖脸地黏着顾时砚,恨不能脱光衣服往人身下躺,不顾一点脸面,看来江家是铁了心要抱紧顾时砚这根高枝了。”   林薇说得上头,没发觉自己说了些不该说的。直至向阳回神,听见她这最后一句,微愣:“江家要破产了?”   林薇顿时噤声,反应过来又觉得不对劲,疑惑道:“阳阳你的关注点是不是偏了?”   身为顾时砚的女朋友,她不是应该更关心顾时砚出席相亲宴?   向阳说得委婉:“我跟你表哥有个合作的项目。”但意思却明确了。   既然有合作,当然更关注江家是否破产的事。如果江家真面临破产,西郊那块地哪来的资金拿下。   林薇问:“什么项目?”不等向阳回答,她忽然想起年前叔叔在家宴上提过一嘴,说是江家有意竞争西郊那块地皮,欲向林家借一笔资金周转。但因林家不涉地产行业,加上江家狮子大开口,动辄要借上亿的资金,借钱的事没成,也因此两家关系淡了不少。   “不会是西郊那块地的项目吧?”林薇道,“可是那个项目,江家不是跟朱明莉她爸合作了吗?”   向阳心里一咯噔,又听林薇接着道:“我听顾时砚说就是因为这个项目,两家才联姻的。江家资金周转不开这事是真的,不止欠了材料款,有个在建的楼盘还欠着朱明莉她爸一笔工程款没付。西郊那块地的项目,我表哥如今已做不得主了。”   所以这两家再次合作项目,江家没钱,只能靠卖儿子来博一把。   向阳脑子嗡地作响,已经顾不上听林薇在说些什么了,只想向江寄远求证这事是不是真的。   挂了电话,她斟酌了一下言辞,给江寄远发了条消息试探:【学长,西郊那块地下周五竞拍,还有什么工作需要我来做的吗?】   大概是诸事已定,江寄远的消息回得快:【暂时没有了,所有前期工作都做完了。】   这项目的前期工作,在年前就在加班加点地进行,年后又赶了半个月工,除了那一纸土地租赁合同,可以说万事俱备。   而如今,土地租赁合同也拿到手,剩下的就等竞拍那天了。   这情况向阳也是知道的,她问这句只是想钓江寄远回消息。   江寄远消息发来,向阳几乎是秒将事先已经打好的文字发出去:【那我就放心了。对了学长,我们的合作协议还没有签,协议电子版稍后我发你邮箱,你抽空看一下。要是没问题的话,下周一我打印出来带去你办公室签章?】   这一串消息发出去,许久,江寄远才回:【下周我要外地出差,签协议的事,等我回来再谈吧。】   认识江寄远这么多年,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向阳再清楚不过。   事情到他那里,行就行,不行就不行,一定会给准话。如今这样棱模两可地推脱,显然如林薇说的那样,这个项目恐怕已经由不得他做主了。   说来也是,他连自己婚姻大事都身不由己,旁的事情又怎么做得了主。   手机屏幕由亮转暗,映出一张面无表情的脸。   向阳盯着手机半晌,深吸了一口气。   这一回,是她大意了。   怪不得前些日子在村里,陈廷盛会提醒她签合同。   想必那个时候,陈廷盛就已经听到了风声。   只是,向阳想起电话林薇说联姻这事是顾时砚告诉她的,他既然知道内情,为何不提醒自己一声?   向阳按亮手机屏幕,滑到微信的聊天页面,手指停在顾时砚的名字上。   与此同时,林薇正在给顾时砚打电话。   顾时砚正随叶姝参加一个应酬饭局,偌大的宴客厅里觥筹交错,人声热闹。被他放在西装外套的手机响了断,又不甘心地再响起,恰好顾时砚手上的酒杯空了,他回座才察觉有人来电。   接通后,便听到林薇讪讪的声音响起:“刚才我给向阳打电话,情绪一时激动,就把你昨晚参加相亲宴的事给抖出去了。”   顾时砚走到宴客厅的阳台外,关上窗,瞬间便将宴客厅里的人声隔绝。在这一片黯淡的安静里,他靠着窗,目光落在窗外的钟楼上,语气淡淡地应道:“还有呢?”   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   林薇愈发心虚,掩饰性地咳了一声,干巴巴地说:“江家和朱明莉她爸合作西郊那块地的项目,她知道了,还知道你比她先知道了。”   这话听着绕,但意思很清楚。   项目的事,顾时砚既然知情,却没跟向阳提一句。看着她忙来忙去,为别人做嫁衣。   如今向阳知道了,恐怕要闹上一场。   但林薇其实也不明白,“这事你早知道了,为什么不提醒她一下?”   “我知道的时候,她已经以□□的名义和当地村民签好土地租赁合同,并且拿给江寄远了。”顾时砚揉了下眉心。   这一周,因为要配合叶姝收购房产企业的事,他工作时间排得很散,下班没个固定时间。   另外黎城分公司要独立上市,上周财务部门出的资产评估报告,被他发现好几处坏账不合理,还有好几个项目的财务数据也异常,这些陈年老账通通都是要仔细盘查的。   好在财务部总监梁明升识趣,不必他花力气,就自行兜了底。那些坏账和数据异常的项目,都是业务部的一把手秦业负责的。   顾时砚自打来黎城,秦业明里暗里没少给他使绊子,正愁没机会收拾秦业。这下好了,瞌睡有人递枕头,正好借着这事,把秦业踢出去。   只是有一点为难,当初这些项目也经了上任总经理林海峰的手。   拔出萝卜带出泥,要盘查深了,林海峰也脱不了干系。   顾时砚刚来黎城那会儿,林海峰不但交权交得痛快,还因为他年轻,怕他在一干元老面前吃不开,特意组过几次饭局为他铺路。   有这一份情分在,顾时砚不想动林海峰。   何况林海峰已经退下去,最后的体面总归还是留的。   于是处理起秦业来就变得格外棘手。   勾心斗角一周,最终也不过把秦业踢出管理层,下派到底下的机构。   而秦业手底下的那些人,凭借着这些年攒下的错综复杂的人脉关系,暂时还动不得,依旧跟钉子一样稳稳扎在原来的位置上,时不时使个绊子,没坏什么大事,却很恶心人。   顾时砚这一周在各种饭局上斡旋应酬,就是为了接手这些人的关系。   参加那所谓的相亲宴,也是这个目的。   因而江寄远和朱明莉订婚的事情,他早前是听过一些风声,但实在分身乏术没多余精力留心,等他在某次饭局上,从陈廷盛口中知道详细内情的时候,已经晚了。   “啊,这……”林薇语塞片刻,小声说:“那我等会帮你去解释一下,免得向阳误会你。”   “不用。”顾时砚道。   她要因为这事误会他而找他吵一架,也未必是坏事。   感情有时候是吵出来的。   就怕她不来找他。   顾时砚收回目光,转过身,拉开阳台门,宴客厅里的谈笑声传了出来。“要是没其他的事,就挂了。”   另一头,向阳的手指在屏幕上摩挲片刻,终究还是没点开顾时砚的对话框。   商场之上无朋友,只有利益。这事诘问不了任何人,顾时砚也没有提醒她的义务。只怨她自己太蠢,听不出陈廷盛那一番的好意。   吃这一记教训,下次她就能长记性了。   *   撇开西郊那块地不提,向阳的工作依旧是忙得抽不出闲暇的趋势。   最近中标的项目太多,向阳要操心的地方并不少。再加上她对这些工作没太多经验,管理起来时常会生出心余力绌的疲惫感。   好在公司同事为人都不错,几个部门的经理也是真心替公司着想,在接连中了好几个项目后,都私底下找她建议是不是放掉一些项目不做。   公司资金不足,这么多项目要是一口气吃下来,很有可能会适得其反,把公司拖垮。   但到手的项目要放走,财务那边却有些些舍不得。哪怕只是个一二十万的小项目,精打细算的季姐也说要留着。   于是向阳便抽了个时间,召集几个部门经理一起开了个会,征询众人的意见。会议结束时,最终商量出来的决定是,停止广撒网的投标行为,先把手上的项目做完再说。   项目投标太多,光是交投标保证金,就得压不少钱进去。   而公司账上资金本就不充足,钱都压进去了,必然会影响到那些已经中标即将开工的项目的运转。   在这场会议开完的次日,向阳接到林薇打来电话,有个两千万的工程项目要介绍给她,约晚上吃饭详谈。   但向阳以太忙婉拒了。   “这两千万的项目,至少有三分之二十的利润空间。你忙什么,连钱都不赚了?”林薇不解。   林薇家里是做餐饮服务业的,不涉建筑行业,这种工程项目的资源,只能搭江家那儿的人脉。   向阳笑笑,说:“替我谢谢你表哥,好意我心领了,但这真没必要。他要真觉得对不起我,不如坦诚跟我说清楚。”而不是避而不谈。   这实在不像江寄远的行事作风。   话说到程度,林薇不好再劝什么,挂了电话后,转头跟江寄远说:“喏,你也听见了吧,向阳聪明着呢,她什么都明白。”   江寄远面露苦笑,林薇见状,便奚落道:“把人利用完了就毁约弃信,也就是向阳脾气好,没跟你闹。要换了是我,立马拉横幅到你公司大门前,闹到人尽皆知,上新闻为止。就这一次,以后你别找我了。我现在看见你就觉得倒胃口。”   江寄远被奚落一顿,也不作解释,只朝林薇好声好气地道谢,便起身走了。   林薇朝他的背影翻了个白眼,转头把这事和陈一然说了,本以为陈一然会和她同仇敌忾骂江寄远,不料陈一然却说:“如果我是你表哥,我可能也会做出一样的选择。不是不顾念旧情,是这项目钱太多了,牵扯到各方利益,在这样的处境里,很多事情都会身不由己。”   可不是身不由己吗?他连自己都卖了。   林薇想到江寄远和朱明莉的婚事,心里涌起一阵烦躁。但转念,她忽然问陈一然:“如果有天遇到了类似的情况,你也会像江寄远对向阳一样对我吗?”   陈一然回道:“这要看那时候的我最在意的是什么。”   林薇便没有再问。   不管是现在还是以后,陈一然最在意的,永远不会是她。   这一点,她很明白。 第36章 蜕变(06) 无法再自欺欺人下去。……   接下来的日子,向阳过得忙碌且充实。林薇那一通电话,没带给她一点影响。只是闲暇之余,她会忍不住猜想,公司如此顺利地拿下这么多项目,是不是江寄远为了补偿她而走的关系。   但她这个猜想,很快就证实了是错的。   周三这天下午,向阳带公章去一家房产公司签订一份项目合同。合同签完后,项目负责人送她出办公室时,迎面走来了两个中年男人人,其中一人西装革履,那是房产公司的副总,另外一个剃着光头,眉眼斜着上挑,面相看着有些凶。   向阳听项目负责人态度客气地喊他朱总。   而这位朱总,瞧见向阳,问了句:“这位是?”   项目负责人道:“这位是晟阳建筑的小向总。”随后,他又为向阳引荐:“这位是深泽建筑的朱总。”   深泽建筑的朱总朱深?   向阳心中微讶,面上还是客套礼貌地喊了声朱总,随即不着痕迹地打量了对方一眼,朱深长得和朱明莉不太像。   但细一想,朱明莉整过容,和眼前这位朱总长得不像也正常。   朱深眯着眼睛,上上下下打量向阳,嘿声笑道:“久闻其名,今日一见,向小姐果然长得貌若天仙,身段勾人。”   这话说得过于轻浮了,向阳皱起眉,但不等她开口,朱深又说:“不过我要是向小姐,我就专心陪着那位顾少。姑娘家嘛,学会讨男人欢心就行了,出来和我们这帮糙爷们抢饭吃,这比伺候男人累多了,你受不受得住啊?”   向阳脸色一冷,边上的负责人忙打着圆场:“朱总说笑了,现在男女平等,同工同酬,能者居之。”怕向阳会出言回怼,负责人又转头对她客气道:“小向总咱们这边请,档案室在前面,我给您取两本安全施工手册。”   把人带离后,负责人才稍稍松了口气,安抚向阳道:“朱总说话就是那样,荤惯了,您别放心上。”   向阳却想清楚了其中关窍,笑着摇摇头,道:“这项目原定给朱总的吧,是我不懂事了。”   负责人摇头否认:“哪能啊,是顾少那边先打的招呼。”   顾少?   向阳意外地一挑眉,这才明白,原来那些项目如此顺利,并不是托江寄远的关系,而是顾时砚打了招呼。   这倒是她没想过的。   只是顾时砚什么时候转了性子,做起事来也学会了闷不吭声。   从房产公司出来,向阳想了想,主动给顾时砚发去消息。   【晚上有空吗?】   大概顾时砚那边还在忙,向阳开车回到自己公司,仍不见他回消息。   这种情况少见。   习惯了顾时砚随叫随到,向阳一时有些不适应,拧着眉来回看了几次,到底忍不住又给他发了第二条消息:【在忙些什么?】   然后像是置气般,故意把手机往抽屉一放,埋头工作。   这一忙,就忙到了下班点。   余玫过来喊她:“小向总,下班了。”   没有新项目要写标书,余玫又恢复了平时准时下班的清闲。   向阳这才惊觉时间过得竟这么快,抬头朝余玫笑了笑:“你先走。”   待余玫和其他同事离开,她低头拉开抽屉,拿起手机,按亮屏幕。   立即跳出了几个聊天新消息的提醒。   她翻了翻,都是几个项目群在说一些工作的事。   顾时砚仍旧没回消息。   向阳遂按熄手机,起身提包下班。走出公司大楼,人来车往,她目光巡视了一圈,没有看到什么熟悉的身影。   这一刻,她说不上自己的心情是失落还是失望,只是忍不住又看了眼手机,抿唇走到停车处,值班岗的保安朝她寒暄道:“向小姐,今天工作不顺利吗?”   向阳一愣,随即道:“没有。”   “看您脸色不太好。”保安指了指脸,语气带着几分关切地问:“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情绪表现得这么明显吗?向阳有一瞬间的茫然,但很快又恢复如常,朝保安温和地笑了笑,“可能中午没午休,我有些困。”   保安遂放下心,叮嘱了句:“那您路上注意安全。”   向阳道过谢,经过保安这一提醒,她的注意力倒是集中了。一路开车回家,都没再去管手机是不是又收到了什么新消息。   直到车驶入馨园,手机忽然响起一阵规律的震声。   有电话打进来了。   向阳按了接通,耳边便听到了顾时砚的声音:“刚开完会,之前没看到消息。”   大概是会议开得冗长,话说多了,他的声音明显有些哑。   向阳放慢车速,轻轻“哦”了一声,“本来想晚上跟你吃个饭,你要是忙,就算了。”   说话时,语气夹杂一抹她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气恼。   电话那头的顾时砚却听出来了,声音含着明显的笑意道:“有空,我现在过去接你?”   “现在?”向阳已经看见自家门口,语气淡淡地道:“我已经到家了。”   “那就一起吃个宵夜。”顾时砚说,“我回去洗个澡,晚上八点去接你。”   到了晚上七点五十分,顾时砚的车就停在了向阳家门前。大概是受他挂电话前那句“我回去洗个澡”影响,向阳也洗了个澡还顺便洗了头,收到消息出门时,她的头发才八分干,发梢仍有些湿。   晚上风大却不冷,顾时砚穿了件薄款的带帽风衣,姿态懒散地倚在车身上,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车窗。   向阳的脚步声渐渐走近,他还没见到人,便先闻到了一股清爽的果香味。   等人走出来,顾时砚站直身体,拉开副驾驶座的车门,等向阳弯身上车时,他伸手捻起一缕头发,低头一嗅。   向阳偏头瞧了他一眼,没说话,那眼风像是藏着嗔意,冷冷淡淡的,却扫得人莫名酥麻。   顾时砚识趣地放开她的头发,关上车门,绕回驾驶座这边,系安全带的时候,摩挲了下手指。   随即他转过头,挑着眉道:“下次洗了头发,吹干再出来。我不介意多等你一会儿。”   向阳没接他这话,只报了个地址,惜字如金地说:“那儿有家粥店。”   她情绪明显不太好,顾时砚的兴致却挺高,放起舒缓的音乐,没话找话:“怎么还洗了头发?等会吃完照旧一身味道,白洗了。”   向阳不答,他又换了话题:“那家粥店你常去啊?味道怎么样?环境好不好?上菜速度快吗?我晚上还没吃饭,要是上得慢,能不能打个电话提前预订?”   话跟连珠炮弹似的,没停过。   像是要刻意惹恼向阳。   但向阳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话,态度比平常冷淡,却没有着恼的意思。   到了地方,下了车后,向阳带着顾时砚熟门熟路地拐进小巷子一家招牌不显的粥店里。   粥店门口狭小,进了店里,绕过一面山水刺绣屏风后,却是另有乾坤。鹅卵小石铺出一条路,从假山流水草木花丛穿过,颇有古时深庭的韵味。   沿河石路走到尽头,才是店家真正待客的大堂。   大堂一楼桌椅餐具窗棂门帘,一应装潢,都设计得古朴典雅。   二楼有单独隔开的包厢雅座。   店里年轻的服务员,男生皆身穿短打头戴巾帽,女生则是对襟窄袖襦裙挽发别钗。   若不是坐着几个身穿时髦的粥客,顾时砚差点以为自己穿越到古时的茶楼酒肆里。   向阳订了个二楼的包厢。来之前,她已经跟粥店确认好菜式。   两人刚坐下,服务员便鱼贯而入上菜。   向阳亲手给他舀了一碗热气腾腾的南瓜小米粥。   顾时砚瞧着面前的粥,一时有些茫然。   她这架势,怎么看也不像是找他吵架,请他吃鸿门宴的。   更像是存了感激的心,真情实意来款待他的。   他顾着沉思没动筷,向阳便问:“不是说没吃晚饭,怎么不吃?”她知道顾时砚味觉异于常人的敏感,在订餐的时候,已经刻意避开了一些带腥味的荤菜。   但见顾时砚一副不太高兴的样子,不由怀疑:难道这碗南瓜小米粥他也不喝?   请人吃饭,不能在人雷区上蹦。   向阳眉头拧起:“是这粥不合口味?那我叫人换个……”   顾时砚低头舀了一口粥,然后抬头,道:“粥挺好喝,不用换。”清甜不腻,勾人食欲。   “我只是在想,”他顿了顿,“你最近不是挺忙,怎么有空跟我吃饭?”   两人快半个月没联系,他却知道自己最近很忙,更能证明公司那些项目都是顾时砚打的招呼。   向阳笑了笑,语调温柔夹着几分刻意的调侃:“托你的福,最近工作很顺利。所以再忙,我也要抽空请客,以表谢意。”   以表谢意?   顾时砚喝粥的动作一停,诧异地看着她:“我以为你要找我算账。”   “算什么账?”向阳一时没反应过来。   顾时砚盯着她,一张素白的鹅蛋脸,眉眼如画,眼神透出几分茫然和无辜。   她是真的不知道他说的什么意思。   “就是江寄远……”顾时砚提起这个名字,突然觉得没什么劲,便道:“算了。”   提起江寄远,向阳总算明白过来他说的算账,应当是指他瞒着她西郊那块地的事情。她摇了下头,说道:“没什么可算账的,西郊那块地的项目,是我自己蠢,跟你瞒不瞒我没什么关系。”   顾时砚眼一抬:“你不生气?”   “不生气。”向阳落落大方地道。   不生气,意味着不在乎。   顾时砚咬牙,绷紧了下颌。   “有时候,我真想一口咬死你。”   可对着这一张脸,却又狠不下心。   顾时砚看了她半晌,最后低下头,猛地灌了一口粥。   一顿宵夜,吃得异常快。   转眼间,一碗粥空了。   那碟香煎葱油饼和桌上几样小吃也少了一半。   向阳还没弄明白顾时砚为什么突然生气,就见他忽然放了筷子。   “走吧。”顾时砚起身,“我送你回家。”   刚过晚上九点,时间还很早。   向阳有些诧异,平时他恨不能一天二十四小时都黏在她身边。   她出门前洗漱一遍,就是做好晚上不回家的准备。   未料,他今天竟是转性了。   回去的路上,顾时砚情绪不佳,话很少。   向阳几次尝试找话题,但都没什么效果,索性也闭嘴了。   两人一路沉默。   直到向阳解开安全带准备下车时,顾时砚才开口:“江寄远骗了你,你也不生气吗?”   向阳动作一顿。   不生气吗?   还是有那么一点的。   至少经此一事,江寄远在她心里,就只是一个认识很多年的陌生人了。   顾时砚从她脸上神情变化已经得到答案,转开眼,自嘲一笑。   他不该问的,问了是自取其辱。   也无法再自欺欺人下去。   向阳下了车,刚站稳,还没来得及道一声路上小心,车身便疾驰而去。   留下一缕打着落叶旋转的夜风,扑在人脸上,有丝丝凉意。 第37章 蜕变(07) 原来只有他是外人。……   *   西郊那块地, 最后毫无悬念的还是□□拿下了。   周末林薇来向阳家,吃完午饭,趁着陈一然和程琴两人进厨房洗碗筷, 两人挪到院里晒着暖阳闲谈, 便说起了竞拍当天的情况。   林薇说,当天各个房地产集团不停加价, 竞争得尤其激烈,硬生生把价格抬高了将近三分之一。   这意味着,□□开发那块地的成本预算,光是地皮的成本,就提高了几个亿。   平白无故增加了这么多成本, 即使拿下那块地,□□应当也不会太舒心。因为林薇说起这事的时候,笑得颇为开心, 还满是幸灾乐祸地嘲笑:“你是没见到我姑父的脸色当时有多难看, 那脸黑得要是去演包公, 都不用涂黑粉。”   向阳听后也只是笑笑, 并不多作评论, 只是有些疑惑:“动辄就是几个亿, 这江氏怎么看也不像是破产的样子。”   林薇切了声,说:“江氏名下所有资产都抵押给银行了,这才拿到的贷款。另外我姑父还找人林林总总借了好几个亿,我们家也给了五千万。”   要不怎么说这圈子里的人身上全是钱味呢, 哪怕落魄, 也跟普通人的落魄不一样,随便凑凑也能凑几亿,就仿佛钱不是钱一样。   向阳心下叹息。   说完项目的事, 林薇惦想起陈一然快开学了,便问起另一桩事来:“你爸在寂庄那边的情况怎么样了?出结果了吗?”   向阳摇头说没有。   林薇沉默了片刻,目光越过窗户,落在正洗碗的陈一然身上,压着声说:“下周五,他就要开学了。到时候陈一然不是程觅的事,你想好要怎么和你妈开口说了吗?”   这是目前所有事情里最棘手的一件。   向阳刻意不去想,有点逃避的意味。   可随着时间推移,终究是逃不过去的。   因为在吃饭的时候,她提到陈一然准备开学,程琴立即紧张地表示要跟着陈一然一起去海城照顾他。   经历过失去儿子的十年漫长岁月,如今程琴格外珍惜儿子在身边的时光,生怕一不留神,儿子又没了踪迹。   这也亏得陈一然是拿钱办事,把陪程琴当成工作来做,心态放得很好。不然,就算他脾气再好,也受不了控制欲这么强的母亲。   向阳沉默了一会儿,道:“我爸他们定了下周二的车票回来,等我爸回来,会亲自跟我妈说清楚。你放心,不会耽误了陈一然开学。”   “我不是担心陈一然。”林薇说,“我是怕你妈接受不了这个打击。”   在眼前的人是假儿子,真儿子成了一捧尸骨,这谁能受得了。   “我看不如还是先瞒着吧,你妈现在拿陈一然当眼珠子一样,完全离不开他。现在先稳着你妈的情绪,陈一然开学后,周末假期空了回来陪陪你妈,等她过了这段适应期再提。”   林薇提出这个建议,是有私心在的。   陈一然跟向阳这边牵扯的时间越长,她和陈一然的关系也就更稳定一些。向阳付的酬劳足够陈一然生活无忧,一旦没了这笔收入,陈一然开学后势必又是四处兼职赚钱,到时候根本没有时间跟她见面。   林薇自己不缺钱,不是没想过拿钱买陈一然的时间,但这个想法刚说出口,陈一然便哂笑着问她:“那你是打算养着我吗?”   谈恋爱和包养,是两回事。   陈一然明确说过他是因为喜欢她,才会和她一起,如果两人之间扯到金钱关系,那就只谈钱,把感情收回来。   要是以前,林薇肯定潇洒地撂一句谈钱就谈钱,可这一回她也动了真格,姿态低微地捧着陈一然如捧稀世珍宝,哪舍得用钱来羞辱他。   所以,如今陈一然在向阳家里扮着程觅,不愁收入,还有时间陪她,对她来说是最优解的方法。   但向阳却苦笑道:“早晚都要说的,我妈其实也察觉了不对劲,只是她自己不肯细究。何况,陈一然那边也不是太方便。”   陈一然终究不是程觅,扮得再好,也还是会有疏漏。   在刚出院那几天,程琴就试探过了。   一开始,做了些程觅爱吃的菜,陈一然不知道,吃得极少。   程琴笑着问:“这是你以前最爱吃的,怎么现在不吃了?”   陈一然以“现在更喜欢偏清淡的菜”为由,圆过去了。   但当晚,程琴端了一杯现榨芒果汁给他,他毫无察觉地喝了。   程觅对芒果过敏,一吃芒果就会浑身发痒。   陈一然喝完芒果汁后,却一点异样也没有。   一个人的口味可以变,但过敏这种生理反应,却是很难改的。所以程琴当时就变了脸色,所有人都以为她要拆穿陈一然了,不想程琴转进厨房几分钟后,端了盘水果出来,笑眯眯地拉着陈一然让他吃。   那之后,向阳就明白,她妈兴许已经知道陈一然并不是程觅,也知道家里人瞒着她在做什么事。   但程琴不点破,所有人也愿意她稀里糊涂地过日子,至少在目前这一段多事的时间里,是希望她能安生一些的。   所以向阳固然也希望陈一然能在她妈身边待久一些,但这事不能强求,毕竟陈一然不是程觅,他还有学业和自己的生活要顾。   林薇道:“你要是担心陈一然那边不好提,回头我跟他说。”   向阳想说不必,但程琴和陈一然这时端着一盆洗干净的水果从屋里走出来,她只好把话咽下去,岔开了话题。   “我有个东西落在你那边了,等会我叫程觅帮我去拿吧。”   林薇知道向阳这是给她和陈一然制造独处的机会,立即接过话茬:“行,那现在走吧。我正好有事回家一趟。”   两人一道出了门,坐上林薇那辆张扬的红色轿跑,在程琴的目送驶出馨园,却没走林薇家的方向,而是拐了个弯,往城郊而去。   她叔叔林海峰在城郊的度假山庄新开张不久,主打情侣度假主题,邀请了一些网红情侣去体验,据说反响都很不错。   林薇还没去体验过,便想趁着周末有空和陈一然一起去。   *   因为是周末,来度假山庄的情侣不少。   林海峰因为顾时砚处理秦业给他留了体面,心中觉得过意不去,便做东大方地请了华盛公司全体员工及其家属到山庄过周末。   顾时砚自然也在邀请之列,且住的是超V套房。   从北市过来的叶姝及其项目组人员也都跟着沾了光,也一并到酒店度假。过完这个周末,她们一行就要回北京,把并购方案递交总部审核后,再回黎城正式启动并购。   因为并购项目涉及保密,为避免与他人接触造成泄密,叶姝一行人也被林海峰安排到了VIP区。   到傍晚,叶姝一行人都在山庄的美食区烧,碰到陈余和明悦也在,便凑在了一起。   席间,叶殊从明悦口中得知顾时砚独自来的酒店,想了想,便给他去了电话,邀请他下楼一起吃烧烤。   横竖在场的除了明悦和陈余外,都不是分公司这边的员工,且除了叶姝自己带了家属外,其他人都没带家属,请他这个总经理过来,也不会觉得不自在。   顾时砚推脱不过,换了休闲的白色帽衫和浅蓝色牛仔裤下来。   没了西装革履,他整个人看起来更年轻,站在一干三十奔四的人里,就像是一个在校大学生。   叶殊拿着餐盘装上一串烤韭菜和半边烤茄子,递给他,面上带了几分调侃的笑意:“你这打扮,让我想起了我儿子,一件普通的衣服也能穿得特别有质感和出众。”   顾时砚先道了声谢,接过盘子时才接着她的话笑应一句:“叶姐这是在给自己抬辈分,我是不是改口叫您一声叶姨?”   “没这个意思,就是想夸你跟我儿子一样长得好看。”叶殊道:“当然,你要是真想喊我姨,我也不介意多你一个外甥。”   旁人顺口接茬道:“叶姐的儿子是真好看,在没见过咱们顾总前,她儿子是我见过的人里最漂亮的那个。”   陈余正蹲在一旁烤鸡翅,闻言便见缝插针地拍自己上司的马屁:“见到咱们顾总后,你就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了吧,咱们顾总的美貌无人能敌。”   顾时砚眼皮一撩,凉凉地看着陈余,脸上并未见一丝被夸的欣悦。   那人却反驳陈余:“这倒不是,见了顾总后,我才知道原来还有人能和叶姐儿子一样好看的。他俩并列第一,难分伯仲。”   陈余边上的明悦一听,好奇心顿起:“真的吗?有没有照片让我也看看。”   叶殊在工作上雷厉风行,私底下却和寻常母亲没什么不同,喜欢炫儿子。她当即喊丈夫拿手机过来,打开相册给明悦看,指着其中一张照片说:“中间这个就是我儿子。”   那是一张在火山口前拍的照片,叶殊和丈夫并肩而立,儿子站两人中间,个头已经高出一米七的叶殊半个头。   明悦“啊呀”一声,面露惊艳地说:“真的好看,完全不输明星。”   照片里的男生,五官立体,轮廓不似顾时砚的棱角分明,有一种温润的隽秀。给人的感觉,像盛夏清晨的那一滴朝露,让人看了就觉得清爽。   陈余凑过去看,也没法再违心说出顾时砚独美的话来了。   这两人的美貌是同一档上的,就好像是太阳,在日出和日落时分,都美得惊心动魄,可要分出孰优孰劣,却是不能够的。   手机递到面前,顾时砚也接过来低头看了一眼,先是谦虚地承认了对方的好看:“叶姐儿子比我更胜一筹,我比不上他的朝气蓬勃。”然后才问:“这地的风景看起来很不错,是在国外吗?”   叶殊摇头说不是,报了个国内的地名,“这是去年暑假拍的。正好老余在那里勘测地质,看到风景不错天气凉爽,就叫上我们一块去玩了一周。那地方风土人情十分淳朴,很适合暑期去度假散心。”   她口中的老余,正是她的丈夫。因为职业关系,经常出差各地进行勘测地质和矿产勘研工作。   顾时砚把手机还给叶殊,笑着点头:“有时间我去看看。”心里却已经在盘算着今年夏天找个假期和向阳一起出门。   众人聊天的焦点一时间都在叶殊儿子身上,说她儿子年纪小却很懂事,平时压根不用家长操心学习,上周已经确定被保送北市大学。除了成绩好之外,能弹得一手好钢琴,还会说流利的英语和法语,代表学校出国演出过好几次。   顾时砚在旁边吃完烤茄子和韭菜,把盘子放到一边的烧烤台上时,听见陈余小声嘀咕:“我怎么看叶姐儿子长得不像叶姐,也不像她老公呢。”   明悦白他一眼:“谁规定孩子就一定要像父母了?”   陈余张了张嘴,但看见顾时砚杵一边正审视着自己,只好欲言又止,挠挠鼻子说了句:“也是。”就不吱声了。   顾时砚这才收回目光,转过身,听见叶殊想喝红酒,便接了句:“山庄有酒窖,我去取两瓶过来吧。”   他人站在这里,左右也没事,跑趟腿也没什么。   叶殊便没有跟他客气,说了句:“那麻烦顾总顺便带点水果过来吧。”   顾时砚应了声好。   美食区离酒窖不远,绕过一个草坪,再步行两分钟就到。   天刚黑,不远处的景观树灯却已经亮起,泛着柔和光点,如同星辰一般点缀着夜色。   有一对情侣在草坪点着烟花棒,笑声传过来,连风都变得轻快。   顾时砚目光掠过那一片灯海,又看了几眼那对情侣,心里忽然有些后悔。   他应该叫上向阳一起来的。   难得清闲的周末,天气也适宜,该和心上人做一些风花雪月的事。   而不是独自置气。   他正悔着,忽然听到一阵争吵声从酒窖那边传来,说话的女声听着耳熟,很像林薇。   顾时砚脚步不由一停,循声望过去。   夜色微沉,前方路口的那棵树下,站着一对男女。光线照不到树下,看不见两人的脸,但能从身形可以确定女的就是林薇无疑。   至于站在她面前的那个男人,瞧着有些眼熟,顾时砚没有兴趣猜是哪家的公子哥,也没兴致听别人挑牙料唇的墙角,打算绕过去,却在转身的刹那听到林薇提到了向阳:“你继续假扮向阳的弟弟,拿到的钱足够你生活无忧,不用像之前那样辛苦地四处兼职,这有什么不好?”   顾时砚脚步再度停下,眯眼看着。   那边的两人,没察觉顾时砚,仍旧吵着。   “对你来说是没什么不好。”陈一然笑了声。   林薇听出他话里的嘲意,便有些微愠地问:“你什么意思?”   “对你来说,我继续假扮程觅,不必四处兼职,空出来的时间可以陪你,这当然好。”陈一然语调平静,听不出一丝情绪:“可对我来说,那些在咖啡店酒吧里的兼职,也同样给了我练琴的机会。林薇,我是学钢琴的,一日不练琴,就有可能会被人甩下一大截,拿不到明年出国的交换生名额。”   林薇被戳中了心思,有一瞬间心虚,随即变得恼怒,嘲道:“你不是说你是你们专业天赋最好的吗?还怕被别人超过?”   “学音乐看天赋。”陈一然声音依然平静,“但只靠天赋,是端不住音乐这碗饭的。”   林薇哑然。   陈一然向来活得清醒,很清楚地知道自己要什么。一旦他坚定目标,就从不动摇。   他想要那出国的交换生名额,并打算为此付出所有的时间和精力。   陪她这事儿,就成了她的奢求。   “你说得没错,让你继续假扮向阳弟弟,是我私心作祟。”林薇坦然承认,语气里夹着一丝破罐子破摔的颓败与自嘲:“谈个恋爱,不就图个去哪儿都有人陪么。要是干什么都是自己孤家寡人,我何必找你。”   陈一然朝前走了一步,仗着身高优势,低下头颇有点居高临下地审视林薇,但语气仍是淡淡的:“你从没想过我们有以后。”   “我大了你八岁。”林薇避开他的目光,“难不成你还想跟我结婚?”   陈一然没答,伸手捏住林薇的下巴,将她的脸抬起来,不发一语地吻了下去。   两人的影子在地上瞬间扭成一团。   顾时砚挪开视线,转身走远。   程觅是假的。   这事向阳知道吗?   凭着林薇和她的关系,应当不至于伙同外人来骗她。   甚至很有可能这个人就是她自己找来假扮程觅,用来安抚她妈的。   顾时砚无声哂笑。   难怪前些日子,他提醒她要注意一下这个突然回来的程觅时,她的态度会这么平静。   原来只有他是外人。   不配知道她的一切。 第38章 蜕变(08) 你在这里,会给我添乱。……   过完周末, 周一这天,叶殊带着团队回北市。   顾时砚去送她,在火车站时, 见到了叶姝的姐姐叶凛。   叶凛在江氏房产工作十余年, 如今江氏资金紧张,正考虑裁员以减少成本, 她不在裁员名单内,但已有跳槽打算。   于是便借着送别叶殊这个契机,和顾时砚谈一谈。   两人从火车站出来,在附近新开的商场找了家咖啡店,谈了半个多小时。大概是看在叶殊的面上, 顾时砚给的待遇很优厚,薪酬翻了一倍,职位也不低, 是设计部的副总, 叶凛没犹豫, 痛快答应了。   临走前, 叶凛也给顾时砚这个未来上司卖了个人情, 说起西郊那块地的项目:“我做了两个开发方案, 一个别墅村,一个是度假村。度假村的方案,交由向阳拿给近邻的村民看,签了土地租赁合同, 但江董最终决定采用的是别墅村的方案。”   别墅村的开发, 说白了,还是在卖房子。   洛水镇出了个爆红全国的大明星程燃,如今旅游热度居高不下, 已经有不少外地人过来买房,留着过冬度假用。   别墅村一旦建成,无疑能狠赚一笔。   相比之下,做个旅游景点度假村出来,线放得太长,江氏撑不起这么长的周期。   顾时砚抬起眼:“我听说江氏能顺利拿下那块地,是多亏了她出面签下的这份租赁合同。”   叶凛点头说是,“项目已经正式开工,过不了多久,村民就会发现自己被骗了。届时,向阳那儿怕是会有不少麻烦。”   顾时砚没再说什么。   叶凛走后,他独自坐在咖啡店里,直到一壶咖啡冷掉,才起身离开。   只是刚走出店门,迎面就撞上了从咖啡店门口路过的程琴和陈一然。   “小顾?”程琴面露惊喜,目光往他身后转了圈,没瞧见向阳的身影,这才收回视线,笑着寒暄:“今天不上班啊?”   陈一然也喊了声:“顾哥。”   顾时砚没理他,只态度谦和地对程琴说:“刚和人谈完事,您,”他扫向陈一然,目光落在陈一然手上拎的那些大包小包上,语气一顿:“又逛街呢?”   “快要开学了,海城那边还很冷,我给程觅多买几件冬衣。”提到儿子马上要离开黎城去上学,程琴的笑容凝滞了几分,但转瞬又恢复平常的热情,对顾时砚道:“这时间也快到点吃饭了,小顾要是没别的事情,一起吃个午饭吧?”   顾时砚抬手看了眼腕表,十一点二十五分,确实该到吃午饭的点。于是他便没拒绝,跟着程琴一道进了一家火锅店。   进包厢放好东西,点好餐后,陈一然忽然说:“想喝奶茶了。”   汤底和菜品都没上,程琴便殷勤起身,问他:“我替你去买,你要喝什么?小顾呢?”   陈一然说:“杨枝甘露。”   顾时砚则摇头说不用。   等程琴离开包厢,顾时砚哂声道:“支使长辈你还挺心安理得。”   陈一然叹了口气,“周六晚上在度假山庄您都听到了。”   他是故意支开程琴的。   顾时砚“哦”了声,“你看见我了?”   陈一然笑了下。   这么大个人杵在那儿,哪能没看见。也只有林薇傻登登的,满眼只有他,没发觉一丁点痕迹。   “假扮程觅这事儿,是向阳姑姑起的头。”陈一然解释道,但欺骗一个病中的长辈,总归不是件说得过去的事。因此他没有替自己辩白,只说:“给的钱很多,而我恰好缺钱。”   陈一然家在山区,却读着花费很高的海城音乐学院,后来傍上林薇,就来黎城和大家一起过了个年。这点情况顾时砚在周六当晚就从陈余那儿套出来了。而陈余还不知道林薇这个小男友变成了向阳的弟弟。   因此顾时砚听见他这番说辞,有些意外。   林薇的眼光也不算差得离谱,这人看着像个手段老辣的软饭男,也有可取之处――还算坦诚。   “怎么找上你的?”顾时砚端详陈一然的面相,“因为和她长得像?”   这个她,说的是向阳。   “当年我和程觅一起被卖到寂庄,警方破了那桩拐卖案,向伯父一家联系到了我,以为我是程觅。”陈一然道,“后来向伯母住院,情绪反复无常,向姑姑便提出让我假扮程觅。原本只是想稳住伯母,好让向伯父抽出身去寂庄接人回来,再跟向伯母解释。但没想到养了程觅的那户人家说程觅人没了。”   顾时砚被“人没了”这三个字砸得有点懵。   陈一然看他不说话,还当他是没理解意思,便换了个直白的说法:“说的是程觅去他们家一年后,就因为高烧不退,病死了。”   不想这话音刚落下,顾时砚还没来得及做出什么反应,包厢门猛地被人推开,程琴冲了进来。她刚才走出包厢没几步,发现自己忘带钱包,转身折回来,站在包厢门口,将顾时砚和陈一然的对话听了个完完整整。   程琴箭步走到陈一然面前,双手攥着他的肩膀,眼神死死盯着他:“你说谁死了?”   *   向阳收到程琴晕倒被送进医院的消息时,刚开完一个冗长的项目会议。   彼时会议室里的人还没散去,正商量着午饭吃什么,余玫扭头打算问正在向阳要不要一起搭个伙去涮火锅,就见她接了个电话,随后面色忽然一白。   再眨眼,向阳人就不见了。   赶到医院时,顾时砚和陈一然都在病房外的长廊候着。   见向阳急急而来,两人同时站起身。   向阳顾不上搭理两人,快步进病房,瞧见程琴睡容潮红,明显是睡前情绪过于激动引发的,眼神便沉了沉。   她转了身,目光落在陈一然身上。   陈一然道:“医生已经给伯母打了镇静剂,刚睡着。”   在来的路上,他已经将事情的始末都告诉向阳。   程琴情绪太激动,问了他一句“你说谁死了”,人便晕过去了。边上的顾时砚适时伸手扶住她,没摔伤。   后来到了医院,程琴又醒来,追着陈一然问谁死了,这种情况,陈一然哪敢说是程觅死了,和顾时砚两人耐心安抚了许久,程琴见他不答,便抓过顾时砚问:“小顾你告诉我,刚才你们在包厢里说谁死了?”   这一抓一问间,动作过于粗暴,顾时砚的脸被程琴的指甲划了一道。   血痕隐约可见。   最后实在没办法,陈一然询问过向阳的意见后,请医生给程琴打了镇静剂。   “好,我知道了。”向阳客气有礼,眼中未见半点迁怒,对陈一然说:“我们出去说。”   出了病房,向阳和陈一然走到长廊尽头,那儿是个通风口,安静,适合谈话。   顾时砚站在病房门口前,没跟上去。   “你马上要开学了,如果需要提前到校,这两天就走吧。”向阳开门见山,语气里并没有责怪。   陈一然却仍然过意不去,低声说:“这事怪我,要不是……”   “不怪你。”向阳打断他,语调平和:“让你假扮我弟弟,本来就是权宜之计,迟早要让我妈知道。我先前还头痛要怎么跟她开口,现在她知道了,反倒省了我的事。”   陈一然还想再说什么,向阳已干脆道:“要不等会你就走吧,快刀斩乱麻,回头我妈醒了再黏上你,你就走不了了。”   他看着向阳,好半晌才点头应声:“好。”   送走陈一然,病房外的长廊便成了向阳和顾时砚两人独处的空间。   向阳对陈一然毫无芥蒂,但面对顾时砚时,心里却多少生了点迁怒的意思。尤其当她想起上次她妈住院也是因顾时砚贸然到她家引起的,那股迁怒便涌上了脸,卸下客气的伪装,眼神变得十分冷淡起来。   她也不说话,手插着兜,笔挺地站着,目光斜斜地飞过来。   顾时砚垂着眼,刚开口说了声抱歉,就被向阳截断了话:“这事错不在你。”   她笑了声,可眼里并无笑意。“你道什么歉?”   顾时砚沉默了片刻,“我不该过多地出现在你家人面前。”   “原来你知道啊。”向阳吐出一口气,就没了下文。   她以为是顾时砚费尽心思主动出现在她妈面前的,心中自然怨怼。没有他出现,她妈也不至于二度进医院。   顾时砚知道她误会了,也没有解释。   他以为,向阳这次应该憋不住会主动跟他吵一架。   吵着吵着,把心里的话都说出来,以后两人之间兴许就不会那么见外了。   但显然向阳并没有和他交心的打算,即便心里置着气,也不肯在他跟前撒出来。面色是淡淡的,愣是瞧不出一点端倪。   两人不说话,气氛略显怪异,偶尔有医生护士行色匆匆走过,投来诧异一瞥。   直到腕表上的时针走了一大格,眼看程琴快要醒过来,顾时砚还没要走的意思,向阳终于忍不住出声委婉赶客:“我妈快醒了。”   不料,顾时砚走是走了,却是朝茶水间方向去的,还撂下一句:“那我去打壶热水来。”   明摆着是故意装作听不懂她的拒绝。   等他打好热水回来,向阳伸手接过他手里的水壶,说了声谢谢,“我来就可以了。”   她提水走进病房,顾时砚跟在后面企图一起进去,却被突然转身的向阳拦在了门口。   “你去忙你的吧。”向阳说,“我妈这里有我就行了。”   顾时砚仍旧装傻:“没关系,我不忙。”   向阳定定看着他:“你一定要我把话说得直白吗?”   “我是你男朋友。”顾时砚眉眼耷下来,像是被霜打过的茄子,蔫巴巴的。“这时候,我应该在你身边陪着。”   卖可怜这一套,若是平常,兴许向阳会心软妥协。   但眼下她完全无动于衷,面色平静地说:“你也说了,你只是我男朋友。”   顾时砚神色一敛,静了下来。   “我并不需要你陪。”向阳接着道,“你在这里,会给我添乱。”   *   向天则和向萍是在次日回来的。   两人原本订了周三的回程票,得知程琴再次入院的情况后,当晚就把票改成了周二这天。   程琴醒来后,没有向阳想象中的闹腾,反而很安静。   安静得有些异常。   但她的神志却是很清醒的,认得出向阳,也知道陈一然不是自己那个失踪多年的儿子。   向阳便在次日一早给她办了出院手续。   回到家没多久,向天则和向萍也风尘仆仆进家门了。   程琴坐在客厅的沙发上,面色淡淡地跟两人说:“回来了啊。”   向萍挪开目光,骗了嫂子十年,这会儿被拆穿了,心虚之余也有种终于不必再瞒下去的解脱感。   向天则讪讪地应声:“回来了。”   向阳从厨房里出来,端了盘刚洗过的水果,叫了声爸,又朝向萍喊姑姑,“先坐下休息会吧。”   等两位长辈坐下,她又去倒水。   这些以前都是程琴做的事,但如今程琴坐着纹风不动,显然没打算再伺候一家人了。   等向天则兄妹两人坐下喝过水后,程琴才道:“说说吧,在寂庄那边情况怎么样?”   她既然已经知情,那也没再瞒的必要。但这一趟寂庄之行,无非就是帮忙收殓那个矿洞里的尸骨,委实没什么可说的。   向天则道:“事情挺顺利的,没遇到什么阻拦。”   程琴视线落在两人放在玄关处的行李箱上,眼中死气沉沉:“带回来了?”   向天则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妻子的话是在问他儿子的尸骨带回来了吗,脸色一下子变得不自然起来。   “检查结果出来了,那些……”向天则边说边斟酌着言辞,把尸骨两字隐去,以免刺激到程琴,“没有他的。”   这个他,指的是程觅。   也就是说,那矿洞里的尸骨,没有一块是程觅的。   向阳懵了一下,程琴比她反应快,当即坐直身体,眼中迸出一抹光:“意思是我的星星还活着?”   向天则唇角翕动,突然别过头,不忍打碎妻子眼里的希望。   边上的向萍艰难地挤出一句:“当地的村民说,那矿洞里时常有山猪野兽出没。”   那里边没有找到程觅的尸骨,很有可能是他被丢在矿洞里没多久,就被野兽叼走了。   程琴眼中的光瞬间灰败,口中喃喃道:“这样啊……”就再没别的话了。   向萍在回程时已做好了程琴会大闹一场的准备,眼下程琴反应过于平静,她非但没松口气,反而有种提心吊胆的感觉,生怕下一秒程琴就突然爆发,把家里砸了。   十年前程觅刚失踪那半年,程琴就有过前科。   但这一回,程琴确实很平静地接受了事实。   一连几天,都没闹出什么动静来。   一开始,向阳在家里陪了她两天,后来因为公司需要处理的事情太多,就出门工作了,留下她爸在家陪着她妈。   向萍晚上的时候也会抽空过来跟程琴说说话,出于心虚,语气难免带了点讨好的意味。而程琴大概记恨着自己被骗的事,寡言少语,变得不怎么搭理这位小姑子。   但不管怎么样,这日子总算是有波无澜地平静下来。   向阳也渐渐放了心,将全部精力都放到工作上,加班的次数也逐渐增多,变得早出晚归,一天也见不到个人影,难得在家吃个晚饭,也是电话不断,好在她都处理得干脆利落,并没有烦扰到家人。   向萍瞧着她身上那股温婉的气质渐渐变得干练强势,一时间心情颇为复杂,私底下就忍不住和向天则道:“阳阳一个姑娘家,本该在家人庇荫下无忧无虑地生活,如今让她撑起一个家,实在太为难她了。”   向天则何尝不知道女儿的辛苦,但他这些年来只顾着寻子,公司一应事务都不上心,如今年纪上来了再想杀回商场,已经是心有余力不足。   因此面对妹妹隐约的责备,向天则只是伸手掩面喟然长叹:“这段时间确实辛苦她了。”   这阵子的心力交瘁,让向天则肉眼可见地衰老下来,头发已经白了许多。向萍看他如此憔悴萎靡,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在心底有那么几分遗憾。   早知道今日,就应该在早些年的时候劝哥嫂再要一个孩子的。   多了个孩子,就有个盼头。   这家里重担,现在也不至于都压在向阳一人身上。   可天底下没有这么多早知道的事,如今的境况,向萍也只有祈求这家里的事情往后都能顺利一些。   为此,她特意约了个时间到郊外一家香火旺盛的庙里上香。   程琴听说后,收了冷脸,跟向萍说她也想一起去。   向萍掂量着这嫂子大概是想为已经故去的儿子烧香祈福,便一口答应下来。   向天则知道后,也没反对。   这些天,程琴在家里,鲜少出门,他都有些担心她是不是受刺激大了。   现在她愿意出门,总归是好事。   出发的那天,是周一。   向天则开车送程琴和向萍,快要出城时,程琴忽然说要上个厕所。   路边就有一家商场,里面有公厕。   向萍陪她下车,一起进了商场,到厕所门口,她便停了脚步,在门外的长廊处目送程琴进去。   等了大约五分钟,上厕所的人换了两拨,仍不见程琴出来。   向萍心里奇怪,但也没多心,只当程琴是在上大号,遂又耐心等着。   直到商场外的向天则给她打来电话,问人在哪儿,向萍才察觉不对劲,握着电话,走进厕所,喊了两声嫂子。   厕所里很安静。   并没有人应答。   只剩她的回音在耳边荡了一圈。   向萍眉头不由一跳。   她一一推开所有隔间的门,皆是空无一人。   “哥。”向萍站在最后一个隔间门口,目光落在那扇仅有半米宽已经被人打开的窗户上,声音微微抖了起来。   “嫂子,不见了。” 第39章 蜕变(09) “他原来叫什么?”“朱……   消息传到向阳耳里时, 她正在一家房企单位开一场施工安全会议。   这场会议及其重要,但向阳挂念着母亲安危,到底还是顶着旁人异样的目光提前退场了。   走出会议厅的时候, 她耳边听到最末那一排有人低声哂了句:“攀上顾少那根高枝儿, 人家肯来露个脸,就已经是给面子了, 还真指望她听完这么无聊的会议啊?”   有人接了句:“可最近也没看见顾少带着她出席什么活动……”   话到一半,便被会议室的门隔住了。   攀了高枝这种话,最近委实听得太多了。向阳已经免疫了。   她面无表情地打通向天则的电话,边往外走边说:“爸你先别急,商场那边应该有监控, 你找一下商场的保安去调监控,看看我妈往哪边走了……”   向阳顾着打电话,走得也急, 没留意迎面走来会议下一项内容的主讲人, 笑着站在一边给她让了位置, 也将她说话的内容听了大半。   进会议室前, 主讲人想了想, 给顾时砚发了条消息。   【顾总, 向小姐今天来我这边开会,会到一半,刚刚看到她打了个电话,就匆匆走了, 好像是她母亲在新阳商场走失, 正找人查监控。】   新阳商场是华盛名下的产业,寻常人要去调监控,要费不少时间来说明解释。   不如顶头大老板一句话来得效率。   没几秒, 主讲人就收到了顾时砚的消息:【谢谢李总,改天请您吃饭。】   主讲人没有再回消息,笑眯眯将手机揣兜里,信步走进会议厅里。   *   商场查监控的效率很快,向阳走到半路,就接到她爸的电话,说她妈从一楼女厕的窗户跳出去后,走了安全通道,从商场侧门出去,上了一辆出租车。   通过商场负责人的关系,查到了那辆出租车载着她妈去了火车站。   向阳掉头,开车前往火车站。   等她赶到火车站,刚停好车,她爸又来了电话,说人找到了,在车站警务室里。   向阳挂了电话,在正门处和向天则、向萍两人会合。   大概是因为人从自己眼前溜走的,向萍还心有余悸,一张脸煞白,没一点血色。   见到向阳,她才像是找到主心骨一样,微微松了口气。   今天找人查监控查出租车轨迹能这么顺利,商场负责人嘴上说着配合调查是他们的责任,但从他说漏嘴的那一声向小姐来猜,这一切都是看在向阳的面上。   向萍以往不是没找人办过事,但像这次还没开口就把事情办得极为妥帖的,还是头一回。   她看着向阳长大,一直都觉得这个侄女看着温温柔柔的,就应该在家人或者夫家庇佑下安稳过日子,没想到侄女如今开始有了自己的人脉关系,能为家人撑出一片天了。   向萍满腔的唏嘘,向阳是不知道的。   她甚至不知道找人找得这么顺利,是因为自己打了缘故。   三人找到警务室,还没进去,就听到里头传来一阵竭斯底里的喊声:“你们凭什么扣押我?我又没犯罪,你们无权干涉我的人身自由,你们这是违规行为!我要投诉你们!”   听着声音很是中气十足,想来人在跑的时候没磕碰伤到。   三人都不约而同松口气,向阳先推门,喊了一声妈。   正坐在警务室口沫横飞耍横的程琴,转头看见丈夫女儿和小姑子三人,骂了一半话顿时戛然而止。   然后非常迅速地扭过头,一副心虚又不肯认错的模样。   向阳看她这样,又碍于警务室里还有两位工作人员在,没急着追问她妈来火车站想去哪儿,而是先跟人道了谢。   两位工作人员态度客气有礼,都朝她善意地笑了笑,面相掠年长的那位说:“阿姨没犯什么事,你们就来了,把人接回去吧。”   至于为何没犯事,却把人带到警务室来,向阳识趣没问,又跟人道了一次谢。   事情到这步,她心里隐隐约约也明白了,是有人在帮她。   至于这人是谁,大概除了顾时砚,没有别人了。   回到家,一家人坐在客厅上,向萍才终于从没看好人的自责中回过神,敢开口质问程琴:“嫂子你好端端的干嘛偷偷跑?你这是想去哪里?”   大概是回了家,程琴那点心虚也没了,变得十分理直气壮,清醒而坚定地答道:“我要去寂庄。”   三人俱是一愣。   向天则问:“你去那儿干嘛?”   程琴眼中盛着防备:“我去找星星,你们说他被山林野兽叼走了,我不信。”   她语速说得很慢,无端透出有一种平静的癫狂。   “老向。”程琴直勾勾盯着向天则,“你真的相信星星就这么抛下我们走了吗?你找了他十年,以往毫无踪迹都肯千里迢迢去找,现在知道他在哪儿了,为什么反而放弃了?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就算是把那块山林翻个底朝天,我也要找到他。”   向天则一怔,眼中有明显的松动。   就连向萍也被说得有些意动。   是啊,这么多都找过来了,如今知道他人就那儿。   就算是只剩一具白骨了,也该带回来,好好请人超度入土为安,怎么能让这么小的孩子继续游荡在外呢?   那一块山林,从头翻到尾,撑死花个两年。   十年都找过来了,还在乎这两年吗?   这兄妹两人心里那杆天秤几乎要斜向程琴时,忽听向阳开口了:“山林茂密,时间又过去这么多年,万一你在找的途中自己遇到危险怎么办?那地方,连个信号都不稳定,万一有什么意外,你们人生地不熟,找谁来帮忙?”   程琴扭头看向阳,向阳面色平静地回视她:“妈,我不赞同你去。”   顿了顿,她目光从向天则和向萍两人掠过,“爸,姑姑,我也不赞同你们俩去。”   “你要是担心我一个人去了危险,我和老向还有你姑姑一起去。”程琴急了起来,“我们三个人一起,总能有个照应吧?”   向天则心里那股熄掉的火,此时已经重新被妻子的话重新点燃,也附和地点了点头,“我们一起去,遇到什么危险也能搭把手。”   就连向萍也跟着了魔怔似的,表态道:“那山林离村里那么近,当地村民时常去砍柴挖草药,能有什么危险?实在不行,我们再花钱找个当地人当向导,带我进去就是了。”   向阳看着这三人瞬间立场一致地反过来劝自己,心中只觉得荒唐。   她妈现在压根就不信程觅人已经没了,还抱有幻想,活在自己营造的世界里,不肯听信别人的话。   要不然,也不会做出瞒着所有人想偷偷去寂庄找人的行为来。   “可要是找不到呢?”向阳问,“你们就打算一直找,直到找到为止吗?假如这个期限是三年、五年、十年,也要继续找吗?”   一句话问得向天则和向萍都失了声,摇荡的理智也回来了一点。   唯有程琴,还在做最后的挣扎,高声道:“你的意思是就让星星游荡荒野有家不能回?他可是你的亲弟弟啊,你就这么狠心?!”   向阳解释道:“如果星星知道你们为了他,置自己的生死不顾,他也会同意我的意见。”   “你就是想让星星死在外面!”程琴的声音刹那变得尖锐起来,“你根本不想让他回来,你怕他回来了,会跟你抢家里的财产,上回我带星星去买衣服,你就不高兴,觉得我给他花太多钱了。你就是想独占家里的财产!”   一番话,说得向天则和向萍这兄妹俩都懵了。   一个死人,怎么和活人抢财产呢?   也是这时,兄妹俩人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程琴压根没有真正的清醒过来。   她陷在自己的世界里,已经自动屏蔽一切她不愿意相信的事情――比如,程觅已经死了。   向阳看着程琴,知道再怎么解释也没用了,她妈不会听得进去。   人一旦认定一件事,会陷入钻牛角尖的状态,总有一套自我圆融的逻辑,不管别人说什么都听不进去。   于是她便顺着程琴的话,点头道:“是,我是想要家里的财产。但程觅如今已经是一个死人,还能跟我争……”   话没说完,程琴扬起手,一巴掌就扇了过来。   “啪――”   向阳脸被打偏向一边,身体也因这一巴掌往后踉跄退了两步。   程琴却犹未住手,口中尖利地喊着:“你咒你弟弟,你敢咒你弟弟?我打死你这个没良心的。”扬起的手,还要再往向阳脸上扇,幸而向天则反应过来了,闪身挡在向阳面前,替她挨了这一巴掌。   巴掌落在他脸上,瞬间就肿了。   可见用劲之大。   “哎呀,这是干什么,干什么啊。”向萍原地跺了下脚,“有话好好说,嫂子你怎么动手打人。”   说话间,见向天则伸手擒住程琴,程琴在挣扎时手在他脖子上又挠了一道。向萍忙上去帮忙,两人合力这才将程琴死死地控住。   程琴动不了手,但嘴上却还能继续骂向阳:“你给我滚出去,滚出这个家!我没有你这样狼心狗肺的女儿,给我滚出去!”   妻子的情绪委实太激动了。   向天则只能转过头,请求向阳:“阳阳,要不你就先出去转转,等你妈冷静下来再回来。”   程琴听到这话,顿时双目赤红,死死盯着向天则,厉声道:“你敢放她回来,我就死在你面前!”   向天则被她眼中恨意吓住,一时间没了话。就连向萍动了动嘴角,但最终也还是不敢开声劝一句。   向阳神情倒是平静,她妈藏了十年的伤口,如今再被撕烂,没了掩盖,鲜血淋漓地暴露出来,一时间接受不了,会有这样的反应很正常。   让她更失望的是她爸。   能被她妈随便哄两句就能动摇决心,说明她爸心里也还抱着一丝幻想与侥幸,同样不愿意面对弟弟死亡的现实。   “爸。”向阳喊道。   向天则看过来。   “斯人已逝,生者如斯。”向阳朝他扯出一个笑,眼中浮起几分决然,“活着的人最重要,不要为了那一丝渺茫的希望,再抛下家里。”   说她冷血也好,没有心也罢。   弟弟失踪的这十年里,她爸全年天南地北地找人,她妈从不许家人提及弟弟,而她在父母之间小心翼翼周旋,再没好好跟家里人说过一次心里话。好好的一个家,散成一盘沙,人人各怀心思,逢年过节时,别人家欢声笑语,他们却是冷清静默的。   家里缺了弟弟,谁都不敢高兴一分。   也不敢过得幸福美满。   这样压抑的日子,实在是过够了。   “弟弟已经死了,一切已经尘埃落定。”向阳语气平静,“十年了,是时候该放下了。”   说完,她看了眼仍在咒骂不停的程琴,转身离家。   *   出了家门,向阳才发现天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绵绵细雨。   她走得急,忘带车钥匙,只能顶着雨,快步走出馨园。   好在这一场早春的细雨,并不浇人。   雨丝落在身上,除了有一点黏腻的湿意外,并未把她淋得太狼狈。   出了馨园,向阳在路边拦了一辆出租车。   上车后,司机问她:“去哪儿?”   向阳张了张嘴,忽然发现自己离了家,能去的地方寥寥无几。   唯一能去的地方,是林薇那儿。但林薇陪陈一然去了海城,此时并不在黎城。   其他朋友,因为过去她妈管得严,来往得少,交情都不深,没到那种可以随时收容她住几天的程度。   想了好一会儿,向阳才报出一个地址:“去福利院附近的那条老街。”   出租车把她送到街口,就走了。   雨势这时变大了些,从牛毛细雨变成豆点大的雨滴。向阳一路小跑,跑进明悦奶奶家的小面馆时,身上衣服和头发都有几分湿意。   明悦奶奶先拿了条干净的毛巾给她擦,然后才去煮一碗馄饨。   因为下雨,又过了饭点,面馆里除了她,便没有别的食客。   明悦奶奶一边煮馄饨,还能空出时间来和她闲聊。“最近没看到你过来,工作很忙吧?”   向阳点头说是。   老人家怕冷,面馆里烧着一炉碳,向阳坐在小火炉旁一边烤着火一边擦头发,身上凉意缓缓褪去,素白的一张脸渐渐有了血色。   明悦奶奶笑容慈爱地道:“忙也要记得按时吃饭,我瞧着你,比上回过来瘦了很多,脸上都没几两肉了。”   向阳闻言摸了摸自己脸,确实捏不出一点肉了。她笑了笑,说:“那等会我多吃点,连汤也一起喝完,保证一滴不剩。”   明悦奶奶只能摇头。   这姑娘乖得不行,长辈说她两句,她立马态度端正地听从,不像其他人会为自己狡辩,弄得想多讲她两句都没别的借口。   一碗馄饨很快煮好,明悦奶奶端过来,放到向阳面前。   馄饨里还额外放了一块巴掌大炖得软烂的猪蹄肉。   这是老人家的心意,向阳识趣地没推却,低头嗅了下,一副胃口大好的模样笑道:“那我现在要开动了。”   明悦奶奶坐到小火炉旁,瞧着小门外的落雨,悠悠叹了口气:“小顾也有一顿时间没来了。”   向阳舀汤的动作一顿,明悦奶奶口中的小顾,说的是顾时砚。   听语气,好像明悦奶奶跟他还很熟。   “他经常来这儿吃面吗?”向阳问。   “之前每隔两天就来一趟。就是最近没怎么见到人。听悦说,她们公司最近从上到下都忙得够呛,时常开会到深夜。”明悦奶奶说着,忽然察觉出什么不对劲来,扭头问向阳:“你俩是不是吵架了?”   不吵架,怎么会不知道自己男朋友经常去哪些的地方。   向阳摇头说没有,“工作太忙了,最近没怎么联系。”   明悦奶奶瞧着她,眼中露出些许不赞同,“再忙也不能忘了联系。”   向阳不和长辈逆着来,立即改口:“行,等会就问问他吃没吃饭,我给他打包碗馄饨面过去。他挺爱吃您煮的馄饨面。”   “小时候就吃过的东西,长大后都会忘不掉。”明悦奶奶笑起来,眼边皱纹堆起条条沟壑,装着岁月风霜。“何况,我这手艺也不差。”   向阳却很意外:“他小时候就吃过您煮的馄饨面?”   “他小时候就住这儿,哪能没吃过。”明悦奶奶笑呵呵的道。   这下,向阳更吃惊了。   “他小时候住这儿?”   身为顾氏集团的太子爷,顾时砚怎么会住在黎城这一片老旧狭小的街区里。   “你不知道啊?”明悦奶奶也面露意外,见向阳确实一脸茫然,便心中有数了。一定是小顾这孩子瞒了自己的过去,没跟她说。   两个人谈感情,不交心不坦诚,这段感情怎么能有一个好结果。   明悦奶奶用埋怨的语气说道:“这孩子估计是不好意思跟你提,他过去吃了不少苦,出身也不光鲜,跟你说了,怕你嫌弃他。”话里话外,却是在替顾时砚说话。   吃了不少苦,出身不光鲜。   顾氏集团太子爷,怎么会吃了不少苦,还有个不光鲜的出身?   向阳放下舀馄饨的勺子,心里慢慢有了个猜想。   “我是不是以前也认识他?”   “你俩熟得很。”明悦奶奶说,“当初还多亏你救了他,否则他早就冻死了,后来也多亏你和你妈,他才有今天的好日子。”   被她救过,这个关键性的信息一出来,向阳基本就能确定心里的猜想没错了。   但她还是跟明悦奶奶再确认了一遍,问:“他原来叫什么?”   “朱厌。” 第40章 蜕变(40) 或者,我该叫你一声朱厌……   “朱厌”两字落下, 向阳脑中浮起了一张脸。   那是一张瘦得能清晰瞧出骨头轮廓,但眼神却极为凶悍的脸。   她记得,初见那张脸, 是在一个冬日的傍晚。   那天她放了早学, 家里保姆请假回乡下了,家里没人做饭。她便从学校折去福利院, 打算等她妈下班了再一起回去。   学校离福利院不算远,但也要走十来分钟的路程,那天天气实在太冷,她懒得走那么长,就选了一条僻静平常没什么人走的小道。   走到一半, 途经一个小型垃圾场时,忽听垃圾车那边传来OO@@的声响。   一开始,向阳还以为是老鼠, 捏着鼻子想快步离开, 但没走几步, 又听那OO@@的声音变成了咀嚼声。   她便觉得有些不对劲。   目光往垃圾场那边看去, 顿时就吓了一跳。   一个脏兮兮的东西正伏在垃圾场旁, 咬开一袋别人吃不完打包好的剩菜, 狼吞虎咽地吃着。   向阳走近了,才发觉那脏兮兮的东西不是什么动物,而是一个小孩。   一个衣衫单薄身形看起来只有六七岁左右蓬头垢面分不清性别的小孩。   她的脚步声,让小孩惊觉地护着那袋剩菜飞快往里缩, 整个人几乎埋进垃圾里, 只露出一张瘦得只剩下一双洞大眼睛的脸。   她往前走一步,那小孩的眼神瞬间变得凶狠警惕,犹如一只孤狼, 只要她一靠近,他就会扑上来咬她。   于是向阳只好停在原地,无声和那小孩对峙了片刻,最后是她妥协,慢慢往后退,离开了那个垃圾场。   走出那条小道,她去买了几个烤红薯和一盒炒饭,想拿给那小孩吃。   不料,她折回去时,看到的却是小孩已经倒在垃圾堆旁。   手里还紧紧攥着那袋剩菜。   她忙把人背到马路外,打车送去医院,又联系了她妈赶来,母女两人在医院里等了一个多小时。   那时,她以为那小孩是饿晕过去的。   后来医生从急救室里出来,说小孩其实是被冷的。   天寒地冻,小孩身上就穿了件单衣和一件破洞的长裤。   幸好她及时把人送到医院,不然活不过当晚。   第二天一早,那小孩才醒来。   但那时候,向阳正在学校上课,没来得及去看一眼,那小孩就悄悄走了。后来她从她妈口中得知那小孩是有家人的。   至于家在哪里,家人为何放任他不管,却是问不出来。   向阳关心小孩的状况,连着又去那条小道找过几次,但再没有看到。   直到隔了小半个月,她去明悦奶奶的面馆吃馄饨,在附近的垃圾桶旁,又再次看见了他。   大概是认出了她,小孩没像第一次那样露出凶狠防备的目光,只是护着自己刚翻出来的一个馒头,转过身,就飞快从她视线里消失了。   也是那次,她从明悦奶奶口中得知这小孩叫朱厌,他母亲不堪忍受他父亲的家暴,在一个夜晚杀了他父亲后自杀,留下他一人,跟着伯父生活。但他伯父一家也不是善茬,变卖了他家的房子,却不肯收留他,也不许左邻街坊救济,只让他在老街这一带像条流浪狗一样觅食。   她回家后,把这事情告诉她妈。   她妈二话不说就出门去找人了。   那时候,她家还是有些关系的,办点事情不用太费力气。只过两天,她妈就告诉她,那小孩已经接到福利院里了。   瘦得只剩皮包骨的小孩,在福利院里将养了两年,才有了同龄人该有的个子和血肉,一张脸也恢复了本来的漂亮精致。   只是那股已经刻在骨子里的狠戾,在眼里却是怎么也藏不住。   所以福利院里的那一群小孩,都不爱跟他玩。   就连福利院里的工作人员,偶尔也会在私下里议论他性格过于孤僻怪异,担心以后他长大了会危害社会。   时隔多年,那个满脸写着阴翳狠戾的朱厌,竟长成了如今眉目疏朗的顾时砚。向阳有些不敢置信。   这两人的样子,在她脑里,实在难以重合成一个人。   明悦奶奶看出她的惊诧,笑眯眯地道:“这十年来,这孩子应该过得很好。”   一个伤痕累累的孩子,被带去了陌生的地方,长大后却再没有一丝过往的阴霾,说明这些年他身边的人都是充满善意和爱意的。   纵使这个解释听起来很合理,向阳一时间也还是难以接受朱厌和顾时砚是同一个人的事实。   朱厌在福利院那两年,她一直拿他当亲弟弟看待。   而现在他是顾时砚,她是以女人的眼光来看待他。   眼下,这两人忽然变成了一个人。   向阳心中隐约生出一种乱.伦的荒唐感。   这种感觉,一直持续到顾时砚在雨中撑伞慢步走来,都没有淡下去。   向阳站起身,看着顾时砚低头迈步进来,将没收的雨伞放在门外。   明悦奶奶拢着手放在小火炉烘,笑问一句:“是来吃面,还是接人呐?”   “已经吃过了。”顾时砚说,看了眼向阳,“我来接人。”   “行,那我就不起火了。”明悦奶奶目送两人出门,叮嘱了句:“雨天路滑,慢点走。”   雨势这时已经变小了,又像向阳刚出家门那会,漫天飘着牛毛细雨。   顾时砚撑着伞,都挪到她头上来,自己完全暴露在外,肩头和发梢落了一片细密的雨珠。   向阳低着头,没发觉。   她心中觉得变扭,不知拿什么心情来面对他。   两人沉默走了一段,她才后知后觉地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你姑姑给林薇打了电话,说你和家人吵了一架。林薇没打通你电话,便找我了。”顾时砚道,“挂了电话,正好明悦奶奶给我发了消息,说你在这里吃面。”   他有分寸地没问向阳是因什么和家人吵起来,竟严重到负气离家。而向阳也没解释的意思,只拿出手机看了看。   手机不知道什么时候没电关机了,怪不得林薇打不通她的电话。   走出街口,顾时砚的车就停在路边。他撑着雨伞,拉开副驾驶的车门时,向阳忽然就停下来,往后退了两步,站在伞外,面色平静地看着他,说:“你先去忙工作吧,不用管我。”   顾时砚本能地把伞又撑回她头上,说了句:“我先送你回家。”   “我不回家。”向阳说。   那儿已经不是她的家。   或者说,她的家在弟弟走失那天就已经散了。   顾时砚低下头,试图从她脸上捕捉一点悲伤或者难过的痕迹。   但都没有。   向阳这人,平时温柔得像春风,很少有情绪外露的时候。即便是负气离家后的此刻,她也依旧是平静温和的。   如果没有林薇那通电话,顾时砚压根猜不出她此时的心情应当是很难过的。   “那你先到我那儿呆两天。”他说。   “谢谢。”向阳却又往后退了一步,摇头拒绝:“不必麻烦你,我去住酒店就行。”   她疏远客套的这一声“谢谢”以及往后退的这一步,着实太伤人。顾时砚心中忽然涌出一股无望,并且以极快的速度席卷四肢百骸,让他通身温度都跟着凉了下来。   “向阳。”他连名带姓地喊她,“我是你男朋友。你有什么事可以随便麻烦我,不用这么客气。”   但向阳仍是坚持道:“我住酒店更自在一些,没那么累。”   顾时砚抓着伞柄的手不自觉攥紧,冷白的皮肤凸起几条青筋。   下了雨,车和行人都寥寥,周围静悄悄的。   因此他也放轻了声音,问:“你平时应付我,是不是很累?”   向阳一顿,抬眼,对上顾时砚那双似乎沾了湿意的眸子。   那一刻,她是想否认的,想说她只是心绪有些乱想自己一个人静静,但话没来得及说出口,又听他道:“一段恋爱关系应该亲密无间的,可你从未对我坦诚。兴许你是碍于我的身份,在我死皮赖脸的纠缠时,只能不得不硬起头皮应付敷衍。其实不必这样,你如果真的不喜欢,可以直接说,我不会为难你。”   坦诚两字像一根刺,一下扎破了她心里那个气球,这些年里被她压下来的负面情绪通通都逃了出来,让她不受控制地冷了脸。   隔着绵绵雨帘,她哂然道:“你跟我谈坦诚,不觉得心虚吗?我曾经很不明白,我身上哪里值得你费尽心思接近,我以为是男人所谓的自尊心作祟,你这样身份的人,应该容不得别人拒绝你。直到今天我才知道,原来你是来报恩的。”   “因为我曾经救了你,所以你因爱生恩,千里迢迢从北市回来,对我纠缠不休又百般讨好,既是报恩也是追爱,我说得对吗顾时砚?”她故意把话说得轻佻,顿了顿,又补上一句:“或者,我该叫你一声朱厌?”   “朱厌”两字一出,顾时砚的脸果然白了几分,喉结滚了滚,却半晌挤不出一句话。   他甚至不敢问她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心虚至此。   向阳短促地笑了一声,有些咄咄逼人地问:“你平时不是挺能说,现在怎么不为自己辩解一二?”   语气里,满是嘲讽。   顾时砚眼中波涛翻涌,他想过要和向阳吵一架,但没想过会以这样的方式展开。   想让向阳跟他说几句真话的目的达到了,但结果却和预期截然相反。   但向阳说得确实没错,他隐瞒自己的过去,又因恩生爱,接近她的动机确实不纯粹。   他纵有千言万语,却不能为自己辩解。   豆大般的雨点,在这时候忽然如大珠小珠落玉盘般砸下来。顾时砚眼中的波澜沉了下去,平静得宛如一汪深潭。   他走到她身前,为她撑着伞,低下头时,一滴雨擦着他的右眼角落了下来。   “先上车,我送你去酒店。”   既不生气,也没有动怒的迹象。   向阳怔怔望着他,忽然就发觉自己看不懂他了。   但雨下得太急,她没有拒绝的余地,沉默地随他上车。   后来向阳再想起这一天,才发觉自己其实是在迁怒。   她压抑十年的情绪,因为心怀愧疚,没法跟家里人发泄,只好借着顾时砚竟然是朱厌的这事来发作。明知道自己疏离的态度有多伤人,她仍是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和顾时砚划出一道泾渭分明的线。   同时,那也是和她的过去划上一条线,越过这条线,她才有勇气抛下身上的所有枷锁,孤注一掷朝前走。   而这一天的最后,顾时砚送她到酒店,给她留了一把伞。   “天气预报说这两天都下雨,别淋着。”   他自己却淋着雨漫步离开,踩碎了一地雨花。 第41章 破茧(01) 像是心照不宣地结束一场……   向阳在酒店住了一晚, 第二天林薇就从海城赶回来,把她从酒店接了出去。   林薇名下的房产好几处,有套离向阳公司很近的两居室一直空着, 正好叫向阳搬进去住。   向阳说要按市场价的租金给林薇, 林薇忙摆手拒绝:“谈钱伤感情啊,反正这房子空着也是空着, 你住进来,正好替我时不时打扫一下,我还不用付你清洁费。”   房子确实空了很长一段时间,屋里家具都落了一层灰尘,好在因为没住人, 打扫起来很方便。向阳和林薇两人花了一个下午的时间清干净,她姑姑就来了。   向萍是来给向阳送衣服的。   程琴如今看向阳跟仇人似的,说什么程觅既然没回家, 当姐姐的也该住外面, 不肯让向阳踏进家门一步。向萍便替向阳收拾了几袋衣服拿过来, 除了衣服, 她手上还抱着一束向日葵。   进了门, 向萍四下打量了一下房子, 八十平的两居室,面积小了些,但胜在采光好,装修高级, 人住进来很舒服。她这才放下心, 把花放案几上,然后伸手拥抱了一下向阳,“这阵子就先委屈你了, 我回头和你爸再劝劝你妈。”   向阳却摇头说不必,她妈要是这么容易劝通,也不会十年都没走出来。“这个时候,您和我爸还是少在她面前提我,说得多了她说不定会迁怒到你们身上。我这儿也不错,离公司近,上下班方便。”   林薇也帮着搭腔:“是嘛,小区的安保也不错的,要是您不放心,今儿我就搬过来跟阳阳一起住。”   向萍心说你要跟向阳一起住我更不放心,谁知道你会带什么不三不四的男人回来。但她也知道林薇是好心,笑道:“阳阳一人住我没什么不放心的,她这么大个人了,能照顾自己。”   接下来,向萍又去检查厨房卫生间等一应用具,都没什么问题后,就放心离开了。   她一走,林薇就瘫倒在沙发,有些好笑地说:“你姑姑刚刚那脸色,生怕我要搬过来跟你同住,把你给带坏了。”   向阳无奈地笑,这么多年了,在长辈眼里好像她还是个小孩一样,管着她吃喝住行还要管她交友。   纵使知道他们都是为了自己好,但偶尔也难免会有种被掌控的窒息感。   林薇兀自笑了会儿,拿出手机,问:“晚上要吃什么?搬新居,总要好好吃一顿庆祝一下。”   向阳眼风一扫,见林薇一副准备订餐的架势,笑道:“你要是不嫌弃,晚上我下厨做一顿。”   “那也行。”林薇收了手机起身,向阳的厨艺她是尝过的,不算差。“那咱去逛超市。”   小区对面就有一个大型超市,两人扫荡两小时,除了买菜,林薇还撺掇向阳买了不少日用品和装饰品。   走出超市,两人手上都拎了几大袋东西。   回到屋里,向阳进厨房做饭,林薇自告奋勇要帮忙打下手,但挤进厨房几分钟,这位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就接连打碎了两个盘子。   向阳嫌她碍事,把人赶出去了。“就煎个牛排,我自己能搞定。”   林薇只好出去,背着手在客厅转了圈,觉得屋里有些空旷冷清,索性把从超市买回来的东西拿出来归置放好。   她在厨艺上不行,在布置房子上却颇有造诣。   等向阳端着煎好的牛排出来,整个客厅原本偏冷色调的风格,已经焕然一新。   客厅垫了两米长的白色地毯。   烟灰色的沙发,铺上米色磨边流苏毯子,放了四个暖黄色抱枕。   沙发前的案几和餐桌,都摆了花瓶。   向萍带来的那束向日葵,已经被林薇剪开,插入花瓶中。   电视机柜里还放了一些创意摆件和绿植。   原本空旷的客厅,瞬间多了几分温馨。   向阳怔在原地,林薇负手踱过来,满脸得意地问:“怎么样,这一布置,有点家的样子了吧。”   她指着沙发后面的墙上留白,“这墙上回头再挂个你喜欢的照片。”   向阳回过神,笑着说好。   林薇从头到尾没问她为什么和家里人吵架,也没问她为什么没住顾时砚那儿。但她埋在心里的难过,林薇却敏感地察觉到了。   她被家里人赶出来,无家可归。   林薇不动声色的给她布置了一个家。   交了这么个朋友,也不知道是哪辈子积的福分。   向阳把牛排放餐桌,转过身又去把刚出锅的意面端出来。她用西红柿和西蓝花做了摆盘,不比外面西餐厅的差。   林薇拿出手机,拍了牛排和意面,又扭头对着正在醒红酒的向阳拍了一张,然后发朋友圈。   配文是:今夜向阳女士只为我一人服务。   朋友圈发出去,林薇就收到了不少评论和赞。   其中有条评论是程斐然留的:   【向阳居然会做饭了??这世界发生了什么?】   林薇大笑,拿手机给向阳看这条评论,“你还记得程斐然吗?”   “当然记得。”向阳说。   程斐然这号人物,但凡接触过,就不会忘。   她和林薇被单位下派到洛水镇进行扶贫工作时,参与过旅游风情小镇的改造项目。那个项目是由程氏集团和黎城市政联合开发的,而程斐然就是被程氏集团下派到洛水镇的负责人之一。   “那时你肯到洛水镇,就是冲着程斐然去的。”向阳醒好酒,倒了一杯递给林薇,“结果你追了人几个月都没成。”   “悖都传这位程大少是出了名的花花公子,我还以为他是来者不拒。”林薇想起这一段,也难得苦笑了下,这算是她过往的情史中除初恋外,让她印象最深的一段。“没想到他油盐不进,还利用我把厉雅追到了。说起来,我当初还挨了厉雅两巴掌,长这么大,那是唯一一次有人敢?扇我巴掌。”   她口中的厉雅,是项目的总负责人――一个行事作风都非常干脆利落飒得让人心服口服的女人。   提起那两巴掌,向阳也不免横了林薇一晚,“谁叫你煽动民工闹事,项目差点因为你这事黄了。”   那时候,林薇追程斐然无果,气不过,就给情敌厉雅使绊子,煽动民工闹事。   厉雅后来给了她两巴掌,把她的恋爱脑打醒了。   那会儿,向阳和林薇的关系不算好,要不是碍于以后还要当同事,向阳都想给林薇两巴掌。   辛辛苦苦几个月,差点被林薇这一闹给搅没了。那个项目,关系着当地民生,一旦黄了,数百上千的贫困户只怕现在还没办法脱贫。洛水镇也不会变成今日的网红旅游小镇。   那是段不光彩的回忆,林薇嘿嘿笑了两声,转移话题:“我这一趟去海城,跟程大少和厉总两口子吃了顿饭,他俩知道你自己单干了,都挺意外。”   向阳的工作能力有目共睹,除了做饭什么都会,厉雅和程斐然都曾给她抛过橄榄枝,给出的待遇不低。但向阳因为家里的事,拒绝了。   林薇后来知道这事,都免不了扼腕可惜。   程氏集团可是跟顾氏集团不相伯仲的大企业,能跟在程斐然或者厉雅这种级别的人身边做事,可以说是前途不可限量。且凭着向阳的长相和能力,甚至有可能跨阶层,嫁入豪门。   “程斐然打算在黎城成立一个建筑公司。他和厉雅说不定会亲自过来看看。到时候我再组个局,咱们聚一次,叙叙旧,顺便看看有没有合作的机会。”林薇说,“要是能和他们搭上关系,以后你公司不愁没项目了。”   向阳说好,但对于林薇最后这句话却没放心上。   和程氏集团合作的公司,要么是上市企业,要么是跨国集团,轮不到她这个只有三十人的小公司。   两人开了好几瓶红酒,喝到半夜,都有些醉意上头。   后来窗外响起沙沙雨声,林薇站在窗前静静听了半晌,忽然转过身续了半杯红酒,高举酒杯,对向阳说:“最后一杯酒,我祝你事业有成。”   向阳举杯隔空一碰,“我祝你爱情美满。”   林薇哈哈大笑,一口喝尽杯中酒。跳到沙发上,拉着向阳要唱歌。   雨声淅淅沥沥地给她们伴奏。   唱到后来,两人都声嘶力竭,相拥倒在宽敞的沙发上,向阳迷迷糊糊快要睡着时,还听到林薇犹自在轻声哼唱:“这个世界最坏罪名,叫太易动情。但我喜欢这罪名……”   后来,向阳才知道,那一天,林薇在给她布置客厅的时候,接到了陈一然的电话。   而在那一通电话中,林薇和陈一然说了分手。   *   次日向阳醒来,林薇已经不在,只留下一张字写得龙飞凤舞的纸条:“给你点了山药排骨粥,放在微波炉里,你自己热一下。”   落款是一个歪歪扭扭的爱心。   向阳笑了笑,心里有张拧巴的纸团,缓缓舒展开来。她转头看向窗外,阳光明媚,是个好天气。   接下来的日子,在忙碌中过得飞快。   公司彻底由向阳接手,向天则甚至叫行政部的人把他名下的股权都过到向阳名下,法定代表人也由向天则改成了向阳。   接二连三的会议、审签合同、应酬饭局、公司的财务管理和人事调动,事情一件接一接,好像总也做不完。   因为住得离公司,有时候向阳会独自在公司加班到深夜,出来的时候整栋楼都黑了,路灯懒洋洋地撇下一点光亮,车和行人都少。   整个城市陷入万籁俱寂的安静中,连风都不好意思打扰。   向阳走过几个这样安静的深夜,紧绷了一天的神经唯有这时候才放松下来。所以后来,她变得喜欢在凌晨两点的深夜里,坐在窗前,看着城市灯光和车流。   大概是知道她忙,爸爸和姑姑没有再出现打扰过她,至于她妈,倒是来过几次电话,但每回要竭斯底里的发作时,就被她爸急急挂了电话,挂后再发来一条消息,说家里没什么事,让她安心工作。   她也没有再听到顾时砚的消息,那些和他有关的人和事,好像一夜之间都远去了。   以至于向阳偶尔会走神,会想起顾时砚,再去翻手机,和顾时砚的聊天框因为两人太久没有联系,已经被挤到最下面。   她划了许久才翻出来,点开看着以往的聊天记录,有一瞬间的恍惚。   惊觉原来她对顾时砚的态度这么疏冷。   连客套礼貌都算不上。   如今少了顾时砚的殷勤问候,两人就彻底陷入断联的僵局里。   这很像是无声的冷战。   又像是心照不宣地结束一场算不上甜蜜的关系。   好在这种走神的时候并不多,公司事情实在太多,所以她也没有去细究自己徒然生出的那一点怅然是源自什么,很快又把精力投入工作中。   在一切都朝好的方向有条不紊地前进时,在一个春日融融的上午,西江村的村主任以及几位村干部,找到了向阳的公司。   那日,正好向阳在和几个部门负责人开会。   冗长的会议结束,已经是中午。   她一出会议室,前台就急忙忙地上前,告诉她有人找,正在待客室里坐着,已经等了两个多小时。   等向阳见到村主任一行人,一一打过招呼后,立即转了头,和正给人续茶的前台姑娘说:“下次几位主任过来,直接告诉我,不要人等这么久。”   村主任一行人站起身,笑呵呵地摆手:“不要紧不要紧,是我让小姑娘不声张的。我们来之前没打招呼,怎么好意思打扰你做事。”   等前台续完茶,一行人才又坐下,将此行目的告诉了向阳。   向阳这才知道,原来西郊那块地手续办妥的的第二天,就立即开工了。如今开工快一个月,西江村的村民却发觉了不对劲。   当初签订土地合同时,说好的条件是政府那块地用来建度假村,周围属于村民集体的那块,则用于搭建度假村配套的服务设施,比如观景平台、烧烤场或者是果园等。   这样才方便村民谋得一份能够养家糊口的工作。   工地刚开工的那一周,有村民去看了一圈,隐约觉得有些不对,但只当是自己看不懂度假村的结构设计,并未深究。   如今地基已经打完,开始砌砖垒墙,村民终于看出来这建哪的是度假村,分明是一个别墅楼盘。   而属于村民的那块地,只移栽了一些绿植,作为增加楼盘的绿化率,压根没打算建什么烧烤场之类的景观设施。   村民们到驻工地的项目部行政办公区询问,却都被赶了出来。   村主任只得带着几个村干部赶到市里,去□□找向阳,却被告知他们集团里压根没有向阳这个人。   一行人愕然不已,在□□大厅,没有打通向阳的电话,只好拿着合同,正要再找前台理论时,正巧刚办完离职手续的叶凛下楼撞见了这一幕。   叶凛将他们带到□□旁的一家咖啡馆里,把这项目的来龙去脉都说了。   村主任一行人才知道,向阳和他们一样,都被□□给摆了一道。   而向阳至今仍不知道原定好的温泉度假村变成了温泉别墅群。   论起来,向阳似乎更惨一些。被人利用白跑一趟不说,还赔上了自己的信用。   要不是叶凛把情况说明白,村主任一行人都要以为向阳伙同□□来欺骗他们了。   最后,在叶凛的建议下,村主任一行人这才找到了向阳的公司,想要联合她一起制止这个项目继续开工。   但村主任刚把来意刚说完,向阳来不及表态,电话就响了。   是一个项目的包工头打来的。   向阳歉意地说了句:“您稍等,我先接个电话。”   村主任忙道:“没事没事,你先接电话。”   向阳离开接待室,出去时门没关严实,透过门缝,村主任一行人隐约能听到向阳说话声:“对,你们是开工半个月了,但施工进度却连原定的百分之十都没到……合同上写得很清楚,我们是按进度付款……”   话说到后面,向阳似乎动了气,肃声道:“罢工?你们大可以试试,如果影响了施工进度,未能如期向业主单位交付,造成的损失,都是马总您担责,您千万别拿罢工威胁我,合同白纸黑字写着呢,我也不怕到时候跟您法庭见。”   万事和为贵,一听向阳似乎惹上了官司,村主任这一行人面面相觑,都有些坐不住,生怕他们这一趟耽误了向阳的事情。   等她打完电话,再回接待室,村主任立即改口道:“那块地的地基都打好了,想要制止他们继续施工,恐怕很困难。要是实在做不到,咱们只要和他们解除土地租赁合同就行了。”   当初签合同的时候,说是用来建度假村的配套设施,如今被改成温泉别墅群的绿化区,村民都不愿意。   哪怕有租金可拿。   那块地周围有大量的温泉资源,把地拿回来,大不了他们去找银行贷款,自己做温泉民宿酒店,总比巴巴的拿一年几千块钱的租金有盼头。   向阳说:“这事我先想想怎么办,您把合同给我,我复印一份看看。”   村主任忙把合同递过来,丝毫没有一丝顾虑和怀疑。   向阳接过合同,转身去隔壁的复印室复印。   复印一份只有几页纸的合同,只需一分钟就够了。   但向阳却站在复印机前好几分钟,直到复印好的合同哗啦落地上,才回过神。   再进接待室时,她笑着把原合同还给村主任,语气温柔但不失坚定地道:“您放心,这个项目我一定想办法叫停。当初签合同时说好是怎么样,就该是怎么样。”   村主任面有迟疑:“可你一女娃子怎么对付得了那么大的公司啊,小向同志啊,这事你不知情,我们也不怪你。我们只要把村里的地拿回来就行了,到时候村里大家贷款一起搞一个温泉农家乐,办法总比困难多。你以前常跟咱们说的,撸起袖子加油干,幸福生活奋斗来。只要咱们肯努力,日子总会好起来。”   其他人也纷纷点头附和。   向阳却摇了摇头。   村里的经济情况并不好,刚够温饱,没有资本运作,自己贷款搞农家乐,风险太大,万一失败了,背上一身债,那真是会逼死人。   “你们放心,西郊那块地多的是集团想要,到时候我去联系他们谈。”向阳道,村民信任她,她不能辜负这一份信任。“说好的温泉度假村,就一定会是度假村。”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最后还是村主任拍板决定:“成,我们都听你的。但是你也别勉强,实在做不了就放弃,千万别得罪人。做生意要和气才生财。”   向阳点头说好,“我刚刚叫前台定了楼下餐馆的包厢,具体细节咱们边吃边谈。”   但这一顿饭吃到最后,还是村主任悄悄去结了账。   送走这一行人,向阳坐在自己办公室里,想起去西江村谈土地租赁那一日,她看到江寄远车后座里放着的那份温泉别墅度假村方案时,江寄远眼中一闪而过的慌乱。   那时他就漏了馅,只是她太过相信他,没有多想。   怪不得年前年后的那段时间,她每次询问项目进度时,江寄远始终都没有正面回复。   除了换掉她在这个原定好的施工方外,还因为原来一开始,□□就在打算拿那块地开发成楼盘,而不是开发一个需要至少经营两三年以后才能盈利的度假村。   她自己被欺骗,怨自己蠢,所以可以不计较被□□换掉施工方的事情,却不能接受利用她来欺骗别人。   尤其是欺骗这么一群质朴善良的底层人民。   向阳翻开租赁合同的复印件,开始逐条审阅,想从中发现一些□□违约的条例。   但□□早有准备,合同里涉及用途的条款,写的是配合开发方案建设相关的配套设施。   如今江氏拿那块地用来给别墅区做绿化休闲区,确实不算违约。   向阳揉了下眼,合同找不出漏洞,只能另想他法。   午休时间很快过去,刚到上班点,前台签收了向阳的快递,正好余玫有几份文件需要向阳签字,便顺手帮把快递一起拿了进去。   向阳签完文件,余玫抱出去,她才拿起快递看了看。   是同城寄出的,薄薄一份。   像是什么文件资料。   但寄件地址和电话很陌生。   向阳不记得有谁说过要寄文件给她。   她疑惑地拆开快递,一张红色帖子落在了桌面。   打开一看。   原来是江寄远和朱明莉的订婚晚宴请帖。   订婚日期是两天后。   这喜帖,是朱明莉寄的。   因为向阳刚合上喜帖,就接到这份快递的寄件电话号码打来的电话。   “向阳姐,收到喜帖了吗?我看到小程序上显示快递签收了。”朱明莉声音含着笑,得意多余于欢喜,显然她这一通电话打过来,是为炫耀。   “收到了,恭喜你和江总。”向阳客气道,“届时我一定到。”   “好呀,你可以携带伴侣一起来。”朱明莉娇滴滴的道,“顾少到时候也会来,不过他的女伴已经定了。”   朱明莉刻意顿了一下,才说:“是寄远的妹妹江晓雨。”   向阳沉默了下。   朱明莉目的达到,笑声愈发清脆,“那向阳姐您先忙,我就不打扰了。”   窗外停在线杆上的飞鸟,不知被什么惊到了,忽然哗啦四下飞走。   剩下光秃秃的线杆立在那儿。   冬日已经过去,离春日却还差些时候。   向阳望着窗外灰沉沉的天色,心里忽然涌上一股空落感。   今年的春天,来得有些晚了。   她想。   在这样灰扑扑的天色下,都不知道该怎么穿衣,才能显得光鲜亮丽,叫人眼前一亮。 第42章 破茧(02) 真正地结束了这一场相识……   到了江寄远和朱明莉订婚那日, 向阳是和林薇一起去的。   朱明莉给向阳打完那通电话后,自觉打击到了向阳,很是得意地炫耀了一通。   黎城圈子小, 这事当天就传到林薇耳里了。   林薇气极, 自然不能让朱明莉踩着自己好友的脸得意,于是到了两人订婚日这天, 早早就过来接向阳一起去做美容保养,然后再做造型。   她还亲自飞了一趟海城,去一个老裁缝的铺子里,挑了一条尺寸合适向阳的红色旗袍回来。   订婚宴是下午六点入场,七点开场。   地点是在江家祖宅。   向阳和林薇是掐着点到的, 下车走到江家门口,时间不早不晚,正好是七点整。   彼时, 所有宾客基本已经到齐, 都在江家宴客厅里落了座, 江家特意从电视台请来的主持人已经念完开场词, 都翘首等着朱明莉挽着江寄远入场。   结果宴客厅的门被人推开, 走进来的却不是今晚的主角, 而是林薇和向阳。   林薇一身黑色女式燕尾服,内搭白色蝴蝶领衬衫,原本的大波浪卷发剪成了帅气利落的短发。她生得高挑明艳,以往向来是时髦性感的穿着, 今日这一身造型却把性感抹去, 平添了几分英气。   向阳挽着林薇,一袭红色旗袍,金线滚边, 珍珠为扣,搭了条米色披肩,长发挽成斜边蓬松的发髻,却又挑了一束垂在肩侧,整个人看起来温婉清丽,优雅又不失性感。   尤其是这旗袍尺寸合适剪裁得体,掐得她的身段玲珑,一颦一顾间,自现风情。   用林薇的话来说,乍一看,就像是《花样年华》里的张曼玉从屏幕里走了出来。   两人一出现,厅里便陆续响起了惊羡的窃窃私语,隐约还有吸气以及口水吞咽声。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两人身上,看着向阳挽着林薇,聘聘袅袅地走进来,脚下缀着珍珠的高跟鞋像是踩进了众人的心里,发出的“咚咚”,分不清是地板发出来的还是心跳声。   最先回神的是林薇那几个小姐妹,几人都是一副看好戏的神情,同时朝林薇和向阳招手,“这边,这边。”   林薇带向阳走过去。因是订婚宴,桌次安排得不是很正式,除了一些重要人物需要特意安排到主桌那一圈外,其余人都是自己三三两两地坐一起。   林薇小姐妹那一桌,早早就留了两个位置给她和向阳。   两人刚落了座,那厢朱明莉挽着江寄远也从门口进来了。   巧的是,朱明莉也是一身红旗袍。   但有向阳珠玉在前,众人再看向朱明莉时,就难免多了点比较和挑剔的意味。   朱明莉这一身旗袍,也是特意找裁缝定做的,做工款式和向阳身上那一件差不多,比不出来孰优孰劣。但相比向阳的优雅性感,朱明莉身上,却多了丝风尘味,她的气质压不住这身旗袍的艳色。   若说向阳是民国时期的大家闺秀,朱明莉就像是舞厅里的歌女。   坐在林薇边上的那位女生,“噗嗤”笑了出声,戏谑地压着声说:“林薇你可真不做人,人好歹是你未来表嫂,你掐着这个点进来,说不是故意给人添堵谁信。”   尤其是她还特意给向阳挑了这么一身和朱明莉款式相差无几的旗袍。   撞衫么,向来是谁丑谁尴尬。   丑的那个,今天还是主角。   林薇掸了掸衣上不存在的灰尘,云淡风轻地道:“当然是故意的。”她的目光转了一圈,见在场人的目光在向阳和朱明莉之间来回穿梭,唇边露出满意的笑。   众人的眼光一直往一个方向飘忽,江寄远和朱明莉自然也察觉到了。   江寄远难免奇怪,也顺着众人视线看去,见到向阳时,脸上得体的笑容转瞬就黯了下来,脚步不由一停。   朱明莉脸上的笑容几乎绷不住,深吸一口气后,才将满腔郁气压下,转头笑着问江寄远:“怎么了?”   江寄远收回目光,语气冷淡地道:“没什么,走吧。”   两人相携入场,按照原定流程各自拿过话筒致辞。朱明莉先起的头,说对江寄远一见钟情以及对这段感情的珍惜云云,一番话说得情真意切,听得林薇忍不住讥讽地哂笑一声。   轮到江寄远,却只有简短一句:“感谢大家抽空过来,如有招待不周,还请见谅。”   两位主角说完,还有双方的家长也要发言,之后才是自由的交际环节。   林薇懒得听那些虚伪的场面话,转过头想跟向阳聊天,却发现她正走神。   “大美女,想什么呢这么入神?”林薇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她,“你不会还对我表哥余情未了吧?”   向阳回过神,抿唇笑了笑,眼神磊落大方:“在想怎么处理公司的一些事。”   林薇松口气,“不是就好。”   陈余坐在隔壁桌,耳尖地听到两人间的对话,登时惊得瞪大了眼。   好家伙,难怪最近很少见顾时砚笑,原来症结是出在这儿。   他目光往向阳身上转了一圈,一副蠢蠢欲动想吃瓜的神色。等到枯燥的发言环节走完,到了自由交际的时间,他立即趁机去找到一个平时和林薇向阳关系都不错的女生,悄悄地问:“那什么,向阳和江寄远之间有私情?”   这两人之间的事,因为从未开始过,江寄远回黎城后两人联系也不多,因此传的范围不广,只有几个人知道。   陈余问的这个女生,恰好是知情人之一。   女生说:“白月光呗,你没看咱们江少眼睛一直往向阳身上飘呢。朱明莉脸都气青了。”   陈余琢磨了下,想起来江寄远和向阳大学同校,一瞬间什么都明白了。   “听说顾少今晚的女伴是江晓雨。”那女生目光落在另一边人群里说笑的江晓雨身上,问了句:“他女伴都在这儿得意了半天,顾少怎么还没来?”   “临时有个会议。”陈余看了下表,“时间差不多了,应该快到了。”   说曹操曹操到,他的话音刚落,便听人群忽然一阵躁动,目光齐刷刷地往宴客厅的门口看去。   顾时砚穿着一身剪裁得体的灰色西装,携着一缕晚风,徐徐走了进来。   江晓雨眼中倏然一亮,快步迎上去,“顾少。”她伸手,想挽上他的胳膊,不料顾时砚偏过身,躲开了她。   女生见状笑了一声,转头跟陈余说:“听说向阳是为了顾少才跟你退婚,现在顾少把向阳甩了,江晓雨上位,大家都等着看好戏呢。”   陈余小声嘀咕:“谁甩谁还不一定。”   女生“哦”了声,颇有兴趣地倾身过来,附在陈余耳边,低声问:“详细说说?”   两人距离得近,在外人眼中就显得分外暧昧。有好事者还拍了照片下来,往几个损友群里一发,调侃道:“咱们陈少真是走哪都有粉红知己陪。”   陈余犹然不觉自己也成了八卦的中心,“啧”了声,“你留意看就是了,今晚这场面肯定很修罗场。”   女生听不到什么有用的消息,白了一眼陈余,转身回自己小姐妹堆里了。   这时候,向阳出去接了个电话。还是上回那个包工头打来的,纠缠不休地想要向阳先支付一笔工程款。   向阳耐着心与人周旋,没留神就走得远了。   等她挂了电话,才发觉自己竟绕到了江家的后花园。   作为黎城曾经的首富,江家祖宅大得有些惊人,向阳绕了一圈,才又转回宴客厅这边。   只是没进门,江寄远便从阴影处走出来,拦下了她。   “我听说前两天西江村的村主任带人去找你了。”江寄远面带歉意,语带关切:“他们没为难你吧?”   向阳心下好笑,他真要关心她,当天就该联系她询问情况,而不是隔了两天后才惺惺作态。   认识这么多年,她直至今日才发现江寄远原来也有如此懦弱的一面。   “托江总的福。”向阳面带疏离,“同是受骗人,他们对我还算体谅,并未为难我。”   “受骗人”三个字刺得江寄远面色一瞬间涨红,但这事他理亏在先,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他确实是骗了向阳并且利用了她。   沉默半晌,江寄远道:“我昨天向我爸提出双倍补偿给村民租金,我爸已经答应了。”   这是他能做的最后一点事。   向阳看着他眼底的青色,忽然叹了口气。   来赴宴之前,林薇在美容院跟她提了一嘴西郊那块地的事情:“如果那个项目不改方案,江氏会熬不过这次的资金风险,一旦破产,不仅几个楼盘停工烂尾,那些购房者的钱打了水漂,还有数千人都会跟着失业。我表哥他也是没办法,最后连自己都卖了。”   一开始,江寄远确实是打算开发一个度假村的,但他自己没料到□□资金紧张到已经无法再投入巨额成本,去开发一个需要长期经营的度假村。   后来董事会几经开会商讨,最终决定把度假村改成别墅村。   近年买房炒房的人多,打着养生度假口号的别墅群更是抢手,西郊那块地,占着温泉资源,又临近如今正热门的旅游景点洛水镇,要是开发成别墅楼盘,一定热销。   到时候资金回笼,江氏就能熬过去这次的危机。   董事会把整个□□押在了这个项目上,在生死存亡的关头,江寄远对这个项目已经没有了决策权。   甚至连他自己都被迫成为筹码,用来交换一桩只有利益不谈感情的婚姻。   一个连自己的婚姻都失去选择权的人,是可怜的。   但可怜并不意味着就能够让人原谅他的一切。   “学长。”向阳轻轻喊了一声,“我现在仍然记得我毕业那天,你让我留在北市,说北市有无数留给年轻人的机会,只要肯努力,就一定会实现梦想。那时候的你漫画公司刚起步,遇到的艰难险阻不比现在少,但你仍然意气风发,眼里是有光的。”   江寄远一怔,被她这一声久违的学长勾起过往回忆,眼中聚起一片情绪风暴,有那么一瞬间,他的眼又亮了起来。   有一粒光在眼底的那一片风暴中心微弱地闪烁。   但他动了动唇,欲言又止,片刻后,那粒光还是熄了下去。   “人年轻的时候,总是不知天高地厚。”江寄远苦笑一声,“阳阳,我现在已经不年轻了。”   这神情,令向阳想起了大学毕业后她离开北市的那天。   那时,江寄远送她到车站的月台。   临上车前,江寄远说:“阳阳,北市是个自由包容的城市,我爱它的自由与包容,誓死不妥协。”   向阳羡慕他和家人抗争的勇气,那一刻甚至想过把车票撕了,就跟他一起留在北市。但最终,她只是苦涩一笑,道一句:“祝你永远自由。”   “见识过天地之大,怎么会甘于困在牢笼。”江寄远眼神坚定而明亮,“你还会回来的,我等你。”   物转星移,五年后再重逢,江寄远没等到她回北市,反而等来自己的妥协。   他最终还是屈从现实,成为这世间为了利益庸碌一生的俗人一个。   但这也无可指谪。   理想之所以叫理想,就是因为大多时候都是一种奢望。   没有人能永远做梦。   总要醒来,面对现实或是向现实妥协。   变成自己不想成为的那种人。   向阳眼尾弯了弯,没再说别的,只说了句:“做这样的选择,你不后悔就好。”   “阳阳。”难得向阳软了态度,江寄远试图再说些什么挽留这一分温情,但积攒满腔的话到了嘴边,却又止住了。   他没忘,今晚是他的订婚宴。   有些话,已不能说出来。   只能在这无人打扰的短暂间隙,借着灯光,放肆地再看她一回。   向阳站着原地,等了片刻,没等来他的下文,便道了句:“祝好。”   便算是真正地结束了这一场相识。   她已想到方法来阻止别墅村的开发,断人钱财犹如杀人父母。   往后再碰面,恐怕就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了。   向阳心下微哂,转过身,欲回宴客厅。   不想,一抬眼却见顾时砚抱着胸倚在廊下,不知站了多久。 第43章 破茧(03) 被当成替身,别人要不高……   顾时砚一开始就站在转廊处, 也看到向阳从后花园方向走来,还在酝酿要怎么开口叫住她,江寄远就现身拦下了她。   他慢了一步。   但也幸好慢了一步, 让他得以欣赏这么一出缠绵缠绵的戏码。   顾时砚面无表情地看着向阳。她穿了和朱明莉一样的红旗袍, 显然故意在膈应朱明莉。   她真的就这么喜欢江寄远?喜欢到不惜在他的订婚宴上艳压全场,把朱明莉的风头都盖过。   向阳是个很有分寸的人。   若是平常, 在这种场合她不会这么失礼。   顾时砚唇角抿成一条直线。   他人站在廊下,向阳站在低了两个台阶的平地上,愈发显得他看人的目光有些居高临下。   向阳眼底闪过一丝意外,没想到这么突兀地就和他打上照面,也察觉了他此时的心情似乎并不好, 一时间不知说些什么,只好沉默。   不料,顾时砚忽然开了口:“打个电话, 怎么去这么久?”语气熟稔, 仿佛之前的不愉快从未发生过。   说话间, 他迈下两级台阶, 微微倾身, 伸手往向阳腰间一揽, 将人带到自己身侧,这才抬头看向江寄远,轻淡一笑,问:“今晚是江总的订婚宴, 抛下未婚妻, 一个人躲在这儿未免有些不妥。”   江寄远视线落在顾时砚揽在向阳腰间的手,脸上神色也淡了下来,“如果我没记错, 顾总今晚的女伴是我妹妹。”   两人目光相触,谁也没退一寸。   明明是早春微凉的夜晚,此刻却有一股风雨欲来的紧绷感。   而女伴两个字,也让向阳回过了神。她不想处在这风暴中,挣扎了一下,却反被顾时砚牢牢箍着。   他的手落在她腰上的劲,几乎可以算得上是掐。   腰上涌上一丝痛意。   向阳拧起眉,正要开口让顾时砚放开她,耳边却听到一道高跟鞋踩过来的声音。   循声望去,却是江晓雨看不见顾时砚,找过来了。   江寄远唇边浮起来一抹笑,朝还没发现这边的江晓雨喊了一声:“晓雨。”   江晓雨看过来,眼睛顿时一亮,娇滴滴地喊道:“顾少。”   脚下没停留,径直走了过来。   随着距离拉近,江晓雨看见了被顾时砚揽着的向阳,脚步便慢下来。   她认识向阳。   也知道最近大家都在说是顾时砚把向阳甩了,她才能上位,近了顾时砚的身。   可眼下这情况,两人之间分明还有猫腻。   江晓雨有一瞬间的迟疑,犹豫着要不要上前。   江寄远看了眼堂妹,适时开口道:“顾总,您的女伴来了。”   顾时砚一顿,手劲微松。   向阳趁此机会,立即从他身前挣脱,站到一旁,与他拉开了距离。   而江晓雨受到堂哥的眼神鼓励,扬着笑容上前,伸手挽住他。顾时砚反应过来时,自己的胳膊,已经被江晓雨紧紧勾住了。   他的目光本能往向阳身上掠过去。   想看看她的反应。   但向阳站在那儿,正低头理有些歪的披肩,瞧不清她的神色。   正好这时,朱明莉也从宴客厅出来找江寄远,不用人提醒,视线往这边一扫,就看见了江寄远。   于是急步过来。   顾时砚任由江晓雨挽着,一边分心留意向阳的反应,一边哂笑道:“江总,您未婚妻也来了。”   话落,朱明莉已经走过来,站到江寄远身侧,挽着他的胳膊,撑着笑脸问:“寄远,你在这儿什么呢?我爸刚刚找你。”   江寄远淡淡地答一句:“出来抽根烟。”   他压根没有抽烟的习惯,朱明莉自然是不信的,但面上还是没有拆穿,转而看向向阳,笑脸几乎挂不住。   任谁在自己订婚宴上被人撞了衫,还被人艳压,惹得满场议论纷纷,都难高兴得起来。   “向阳姐也在啊。”朱明莉阴阳怪气地道,“你这身旗袍倒是好看。”   江晓雨“啊”了一声,“这里光线暗,我刚才还险些把她认成你。”   向阳轻轻笑了一声。   被人当面这样挑衅,若是以往,向阳是不放心上。但今晚,不知为什么,她心里像是燃着一丛火,烧得她整个人有些燥。   “看来江总和顾总的眼神都挺好,一眼就认出了我。”向阳的目光扫向江寄远,又停在顾时砚身上,笑盈盈地道:“两位以后可千万不要把别人认成我,被当成替身,别人要不高兴的。”   贱.人。   朱明莉和江晓雨心里同时骂道。   向阳明摆着在内涵江寄远和顾时砚是把她们当成她的替身。   朱明莉宣示主权一般挽紧江寄远的手,咬着牙挤出话:“向阳姐真是爱开玩笑,我是寄远的未婚妻,就算他认错人了,也是把别人认成我,怎么会认成你。你和寄远又没关系。”   江晓雨见状,有样学样地挨近了顾时砚。   这成双成对的,倒显得她很多余。   向阳心里那股火忽然就熄了,兴致缺缺地道:“是玩笑话,不必当真。几位慢聊,我就不打扰你们花前月下了。”便转身离开了。   她一走,顾时砚立即把手从江晓雨手中抽了出来,望着向阳娉婷远去的身影,眼神晦暗不明。   随即,顾时砚淡淡地瞥江晓雨一眼:“眼神不好,就上医院检查一下。”   他说得认真,江晓雨一时怔在原地,竟分不清他是嘲讽还是真的建议自己去上医院看眼睛。   这时,江寄远也挣脱了朱明莉的牵挽,摸出一包烟和打火机,点了一支,叼在嘴边,“我抽根烟,你先去吧。”   朱明莉的脸色刹那变得难看起来。   *   回到宴客厅,向阳刚坐下,林薇便端着杯果汁凑过来了。   “刚才当着顾漂亮的面,我跟我表哥说你工作遇到了点麻烦,出去接电话处理了。”林薇“啧”声道,“话没说完,我表哥就急着去找你了,顾漂亮转头也出去了。他俩没出去多久,朱明莉和江晓雨又都先后出去找人了。”   林薇看热闹不嫌事大,眼里满是好奇:“她俩出去后不会正好撞见我表哥跟顾漂亮为了你打起来吧?”   “没有。”向阳摇头,怕林薇还要再问下去,便转移了话题:“我这身旗袍,你故意挑和朱明莉撞款的?”   正说话间,她余光瞥见顾时砚也进来了。   顾时砚身后还跟着神色不太好看的江晓雨和朱明莉。   众人话题一停,目光齐刷刷看过去,在这仨人之间来回转着,一副蠢蠢欲动想要八卦却又碍于当事人在场而假装不知道的模样。   顾时砚视线一抬,和向阳对上。   向阳别过头,不着痕迹地躲了。她身边围着林薇以及林薇几个小姐妹,正热闹说笑。她的脸上笑容很淡,话似乎也少,从林薇手中接过果汁,低头抿了一口。   身后江晓雨的脚步声渐近,他收回视线,没有在宴客厅停留太久,转身从里侧门离开,转入后花园。   江家祖宅大,后花园那边另开了宴席,专门用来招待辈分高的亲朋以及贵客。   顾时砚年纪轻,但他是贵客名单里的头一位。   人还没到场的时候,后花园那边的宴席就专门留了个主桌的位置给他。   只因他在前阵子表露了一点对□□投资的意思,江寄远的父亲就恨不能一天二十四小时候在他身边嘘寒问暖,生怕怠慢了他,连唯一的侄女都打算卖给他。   后花园这边的宴席,氛围和前边宴客厅的热闹完全不同。席间虽也是觥筹交错,谈笑风生,却还是和平常的应酬饭局一样,聊的都是生意。   顾时砚进来,坐了不到两分钟,那位急缺钱的江董就已领了好几拨人过来敬酒。他借口没带司机回去要开车,以茶代酒回敬一圈,江董满面笑容地受下了,不敢有抱怨。等江晓雨露面,江董笑容才收了几分,看似玩笑实则责备地道:“一晚上去哪儿野了,怎么能让顾总一人应酬。”   后来再有人敬酒,江晓雨便要替他喝。   顾时砚不喜欢江晓雨,却也见不得女生替自己挡酒,伸手接过那杯酒,自己喝了。   顾家家教严,他从到顾家那一天起,就被教育要对女士绅士礼待,尤其在酒桌上,千万不能勉强女士喝酒。   不料他这举动,落在江董眼里,却又成了他对江晓雨偏爱的佐证。   江董脸上的笑容都快盛不下,态度和蔼地对江晓雨叮嘱道:“你好好陪顾总在家里逛逛,我去招待一下陈总。”便带着人往陈廷盛那一桌走去。   年轻男女,要有单独相处的机会,才能关系更近一步。   江晓雨听懂了伯父的潜台词,转过头,眼神含羞带怯地看着顾时砚:“顾少,要去逛逛吗?”   顾时砚看了眼陈廷盛,对方举着酒杯,不着痕迹地朝他遥遥一笑,微微点头,那意思是他大可放心走人。   他便点头说好。   江晓雨面上顿时一喜,她粘在顾时砚身边这么久,看似关系亲密,其实从未有过单独相处的机会。   顾时砚只是在人前给足她体面。   两人离开后花园,转入了一条抄手回廊。   廊下挂着灯,晚风轻拂,灯也跟着飘来荡去,院里的树影花枝朦朦胧胧,颇有一种梦幻意境。   十分适合花前月下。   顾时砚单手插着兜,走了两步,便停下来,道:“刚才喝了酒,现在有些上头,我站一会儿醒醒神。”   江晓雨低声问:“那我陪您说会儿话?”   问归问,其实她已经做好被拒绝的准备,果然下一秒,就听到他委婉道:“不用,我独自静静就好。”   江晓雨面色难掩失望,她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次遭到顾时砚的拒绝了。   “那行,您有什么需要,到时候再联系我。”江晓雨勉强一笑,正要转身离开,却见两道人影从前厅的方向走来,领头的那个顶着一颗光亮的脑袋,相貌凶悍。   是朱明莉和她爸朱深。   朱深眯着眼打量顾时砚,“晓雨,这位是?”   “是顾少。”   “顾少?”朱深脚下一拐,朝顾时砚这边方向走过来。他早听闻顾时砚的名头,可惜一直无缘得见。   趁着今晚订婚宴,朱深本想借机攀交,谁知顾时砚来得太晚,他又忙着交际应酬,一个晚也没和顾时砚打上照面。   谁知竟在这里遇上了。   待走近了,朱深微微抬眼,看清顾时砚的相貌后,已到嘴边的客套话却瞬间凝噎,瞪大眼睛,像是活见鬼一般:“你你你……”   “你”了半天,都挤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顾时砚抿着唇,面色冷淡,看不出喜怒。   但旁边的江晓雨,却能敏感地察觉出他此刻心情已经跌落谷底。   并且是因朱深而起的。   难不成朱深曾在什么地方得罪过顾时砚?   江晓雨心里一慌,正要说点什么圆一下场面时,顾时砚先开口了:“这位是?”   “朱……朱深。”江晓雨紧张得抖了一下,才话语流畅地解释:“是明莉姐的爸爸。”   “哦。”顾时砚视线一垂,睨着朱深,语气谈不上热络:“原来是朱总。”   “顾……顾总好。”朱深回过神,不知道是不是被江晓雨带歪,说话时也莫名磕巴了一下。他比顾时砚矮了一个头,气势上也弱一截,并不敢主动伸手去握手,笑容谄媚中带着几分试探:“顾总看着有些眼熟,我们是不是以前在哪里见过?”   “是吗?”顾时砚偏了偏头,目光审视着朱深的脸。   朱深这一脸横相,并未随着年纪大而变得和蔼,反而在脸上堆出不少沟壑细纹,再顶着个光头,更显得凶神恶煞。   看了几秒,顾时砚唇角扯出一缕笑,“我对朱总却是没什么印象。”   “那可能是我记岔了。”朱深打着哈哈,眼底的怀疑却没消,还要再说些什么,顾时砚截断了他的话:“我陪江小姐走走,失陪了。”   顾时砚微微欠身,转头朝江晓雨微笑道:“走吧。”   江晓雨一愣,随即满脸惊喜地应下来,引着顾时砚往抄手游廊深处走去。   朱深站着原地,望着顾时砚的背影喃喃道:“像,太像了……”   朱明莉在江寄远那儿受了委屈,此刻面色依旧难看,听到朱深呢喃不清的话,没什么耐心的道:“爸,人都走远了,你还站那干什么?什么像不像的,这位阔少架子大着呢,谁的面子都不给,不是咱们随便几句话就能攀上交情的。”   朱深转过身,瞪了一眼女儿,“你懂什么。”骂了一句,又收声低问:“你记不记得你曾经有个叔叔?”   “记得啊,我那叔叔不是因为好赌又经常家暴,后来喝醉的时候就被我婶婶勒死了么。”朱明莉不明所以,狐疑地看着朱深:“爸你怎么好端端提起我叔叔来了?”   “你那婶婶,当年可是十里八街出了名的美人啊。”朱深眼里闪过一丝惋惜,手指不自觉地摩挲着,像是在回味什么。   朱明莉看他这副神色,心里不由涌上一股厌恶。她爸好色,早年父母吵架的时候,她妈就一直喋喋不休地骂她那婶婶是个狐狸精,勾引外人不算还勾引到自家人头上来了。   但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现在再看她爸这神情,显然当年她婶婶是真的和她爸有什么不清不楚的关系。   难怪当年她妈这么热心的人,会冷眼看着年仅八岁的堂弟被她爸赶出家门。   “再美又有什么用,人都死十几年了。”朱明莉语气有些不耐。   朱深问道:“你就不觉得这位顾少很像你婶婶?”   朱明莉一怔,这不提还好,一提,她脑中还真浮现出一张哀婉却难掩殊丽的脸,那眉眼与顾时砚的完全重合。她的心徒然跳得飞快,压着声问:“爸你什么意思?”   “当年你堂弟被一对夫妻领养,福利院的院长当时办领养手续,拿材料叫我签字的时候,我记得材料上写着那对夫妻是北市来的。”朱深眉头紧锁,挤出一个川字型的竖纹。   当年侄子被领养,他身为侄子法律上的监护人,却没有见到那对夫妻,只由时任福利院院长的程琴出面,拿了一叠材料叫他签字。   同时,还塞了他十万块。 BaN   为了那十万块,他痛快签字,那叠材料上具体写了什么,压根没看。   程琴怕他日后去找那对夫妻再要钱,只字不提那对夫妻的来历,朱深签字的时候往材料瞥了两眼才知道他们是从北市来的。   “领养你堂弟的那家人也姓顾。”朱深说。   除此外,时隔太久,他实在记不起什么细节了。   “你该不会觉得顾时砚就是我那个被人领养的堂弟吧?”朱明莉脱口而出,“他怎么可能是朱厌……”   朱深眯起眼,心里已在算计起来:“是不是,得查了才知道。”   *   这厢顾时砚和江晓雨已经走到回廊的尽头,再往前走就是一个四合院。   江家祖宅是江晓雨爷爷年轻时买下的几个联排别墅,打通后扩建的。祖宅一分为二,主楼这边是几栋现代别墅,另一边则是一个四合院。江晓雨爷爷就是住四合院里,临终前,把四合院的产权过到了江寄远名下。   只是江寄远这些年一直没回黎城,因此四合院一直都空着。   顾时砚没有去看别人家长什么样的打算,停了脚步,对江晓雨道:“江小姐有事就先去忙吧,我就不打扰了。”   他说得客气,但江晓雨听得懂他话里真正的意思,若是平常,她会识趣地离开,但今晚大概是这一份客气给了她的错觉,觉得顾时砚并不是块捂不热的石头。   她咬了咬唇,决心为自己也为江家博一次,便温温柔柔地问:“顾少是要回去了吗?你刚喝了酒,不方便开车,我送你回去吧?”说话间,眼风带着秋波扫过来,带着几分成年人都懂的暧昧与试探。   顾时砚眼里却是一派平静:“不麻烦江小姐,我司机在车里等着。”   等江晓雨面色灰败地离开,顾时砚转身往前边宴客厅的方向走去。   宴客厅里,向阳周围依旧围着好些人,不止林薇以及她那几个好姐妹,还有几个年轻的富二代。   那几个富二代对向阳都有点意思,但是搞不清现在她和顾时砚的关系,又不好意思开口问,只好互相推推搡搡地一起凑到她附近,拐着弯问她和顾时砚的关系,怎么今晚顾时砚的女伴变成了江晓雨。   “能有什么关系。”向阳唇边噙着笑,眼中却是平静无波,“你们也说了,今晚他的女伴是江晓雨。”   顾时砚靠着门,听着她云淡风轻地撇清和自己关系,有一搭没一搭的按着手机开关键,屏幕一会儿亮一会儿暗。   几个富二代得了准话,眼睛都亮起来,其中一个便试探着问:“下周我生日,包了家餐厅庆祝,向小姐有空的话,和林薇一起来?”   要是以前,向阳住家里有门禁,晚上是鲜少能出门的。但如今她搬出家里,去哪里都自由,便欣然答应:“好啊。”   其他人见状,也纷纷邀请向阳,有说去近郊踏青的有说自己新开了家温泉酒店的,还有的甚至想邀请她出省去海边看日出日落。   向阳没有来者不拒,也没有全部拒绝,她按着自己的时间安排给了答复。   顾时砚听到她对看日出日落流露出极大的兴趣时,再也按奈不住,站直身体,按亮屏幕,拨通了向阳的电话。   厅里人多声沸,手机震了很久,向阳才发觉有来电。   她低头一看,屏幕上跳动着“顾时砚”三个字,迟疑了片刻,林薇闻声一瞥,撞了撞她肩膀,戏谑地低声道:“哟,顾漂亮的电话,找个没人的地方接啊。你今晚艳光四射,他绝对要拜倒你石榴裙下。”   林薇嘴里没正经话,向阳横她一眼,但还是依言起身,一边往厅外走去一边按下接听键。   电话接通后,却没有听到顾时砚的声音。   向阳狐疑地看了眼手机,信号满格,只好主动开口:“顾时砚?”   顾时砚:“嗯。”然后又没了下文。   向阳摸不清他这一通电话打来是什么意思,但她还记得今晚他的女伴是江晓雨。晚宴还没结束,这时候她该识趣点,别掺和进属于别人的时间里。   于是她停下脚步,轻声说:“要是没什么事,我挂了。”   顾时砚这才道:“我喝多了。”   他语速很慢,但咬字却清晰,即便向阳身处喧嚣的宴客厅里,也能听得清楚。   向阳一顿,大概猜出了他打这通电话的意思,问:“司机呢?”   “我自己开车来的。”顾时砚说,眼也不眨一下:“林常胜家里有事。”   事实上,林常胜此刻正在车里候着。   向阳想说那你怎么不叫江晓雨送你,但话到嘴边,想起上回顾时砚喝醉时的状态,莫名的不想让别人也看到他这样的一面。于是话还是咽回去了,她边往门口走边问道:“你在哪?”   顾时砚捏着手机,打算悄悄地挪远一点,但才迈开一步,向阳的脚步声已经近在耳边。   “顾时砚。”她停下来,目光撞入他清醒的双眸中,神色有一点疑惑:“你真喝多了?”   顾时砚没吭声,一手抓着手机,一手扶上脑袋,按了按太阳穴。他这是心虚的表现,落在向阳眼里,却成了酒喝多头痛的症状。   她挂了电话,脸上那一点疑惑散去,说:“走吧,你车停哪儿?”   “大门左边的车位上。”顾时砚说完才想起来林常胜还在车里等着,这时候出去,岂不是自己拆自己台。   他眼睛转了转,很快找到理由脱身:“等会儿,我给江董打声招呼。”   身为贵客,走前跟主人打声招呼是应有的礼仪。只是这人喝醉了,竟还能记得这茬,可见这十年中,他在顾家是受到很尽心的教育。   没被顾家带走前,他在福利院里那两年,那可真是个不知理也不知礼的野小孩,待人接物全凭自己喜好,谁跟他讲道理也没用,跟他讲礼貌更是脸一撇,干脆无视人。   曾有一回,福利院有义工来做团建活动,领着小朋友们成群结伴的玩游戏吃零食水果,唯独他不肯融进去,独自站在角落里,孤僻像只流浪在外的小狼崽。有好几个义工陆续走过去哄他,他都把脸一别,始终一声不吭。   他长得好看,加上那两年的流浪经历,几个义工对他这种行为倒也不计较,反而更心疼他。要是生在正常的家庭,他该是多活泼多招人爱的小孩。   后来向阳知道这事,委婉地说他这样是不尊重人不礼貌,他就干脆连向阳都不搭理了。   直到过了一周,向阳撇下弟弟,专门抽了一个周末的时间跟他玩,这事才算过去。   这种几乎可以算是刻进骨子里的乖戾性格,当时福利院的工作人员都很担心他长大会跟社会融不进去,变成边缘危险人物。甚至被顾家夫妇领养走的时候,私下里还一再强调他的性格问题,需要很大的耐心和包容。   顾家夫妇一再保证会说给到他最好的教育和爱护,如今看来,确实没食言。   如果顾家人没在他身上花了心思,养不出来现在的性格。   向阳兀自走神这片刻,顾时砚已经联系上林常胜让他走,以免等会向阳发现自己说没带司机是个骗局,她撂担子走人。   但两人上车后,向阳刚在驾驶座上坐下,就发觉了不对劲。   座椅温热,车内温度适宜,空调都没关。   说明这车里一直有人坐在驾驶座上。   她转头看了眼顾时砚。   顾时砚头靠在座椅上,阖着双眼,一手盖在额头上,一副喝多头晕的模样。   向阳没拆穿他,脑中浮现起顾时砚在福利院时想跟她要什么东西时,都只会直勾勾看着她,什么也不说,如今倒是知道耍手段卖可怜了。她唇角弯了弯,有一缕笑在眼底转瞬即逝。   夜还不算深,路边行人拥挤,车辆拖着长尾巴的灯光穿行,那些和那个名叫朱厌的小孩相关的回忆忽然从心底翻涌上来,在这热闹的夜里显得尤其喧嚣。   人在回忆中,那些被向阳短暂放下的逃避掉不想面对的情绪也跟着涌上来,袭遍全身。   向阳原本还算放松的心情慢慢沉了下来。   她抿着唇,又瞥了眼顾时砚。   顾时砚大概是怕自己开口就泄露了,此刻仍旧闭着眼,但那悄悄上扬的唇角,却泄露了他的好心情。他压根不知道向阳正盘算着如何开口结束两人关系,以免后续再有纠缠。   直到车停在顾时砚家楼下,向阳看他还是一副不打算清醒的样子,才慢声道:“到了。”   顾时砚半睁眼,眼神茫然而无辜地看着她,“嗯?”   “别装了,我知道你没喝醉。”向阳面色平静,“我们谈谈吧。”   顾时砚心里一咯噔,小时候的经历让他对人的情绪变化很敏锐,此时看似平静的向阳,心里一定酝酿着一场暴风雨。   他坐直身体,眼神变得清明,沉默了几秒,忽然开口喊:“姐姐。”   向阳一怔。   她已经许久没听他喊她姐姐。   顾时砚眼尾一耷,浓密的睫毛往下垂着,挡住了眸色,他并没有看向阳。虽然不知道她要谈什么,但他心里有预感,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很有可能会是明确地跟他划清界限,结束关系。   他得在她开口之前,把她想说的话都堵回去。   因此,在喊了这一声姐姐后,顾时砚用一种十分压抑的强忍着痛苦的语气,缓缓道:“我见到了我伯父。” 第44章 破茧(04) 她和顾时砚之间要怎么样……   话音一落, 向阳果然转移了注意力,忘记自己原本是要和顾时砚结束关系的事。   她凝着眉,问道:“是今晚在江家碰见的?”   顾时砚神情恹恹地点头。   也就是说, 他的伯父是今晚来赴宴的宾客, 并且从姓氏上来看,很大概率是朱明莉那边的亲戚。   向阳没见过顾时砚的伯父, 只从她妈口中得知,那是个毫无怜悯之心甚至可以说是没有人性的男人,不仅虐待自己的亲侄子不让人接济,据说还把自己的弟妹也就是顾时砚的母亲给强了,使顾时砚父母原本还算恩爱的夫妻关系破裂, 他母亲成了他父亲口中不知廉耻的荡.妇、贱.人、婊.子,还因此遭受了他父亲数年的家暴,最终在绝望之下杀了他父亲再自尽寻求解脱。   留下一个年仅八岁的儿子, 被伯父驱逐离家, 流浪街头两年, 几次在生死边缘徘徊。   可以说, 顾时砚童年所遭遇的一切痛苦, 根源都来自于他那个伯父。   黎城是个小城市, 顾时砚会碰见他那个伯父不奇怪。向阳更关心的是今晚两人碰面后,他伯父有没有认出他。   毕竟他伯父那样的人,得知他成了豪门贵子,不可能会放过这种打秋风的好机会。   “你们聊了什么?”向阳问, “他认出你了吗?”   顾时砚没回答, 低着头解开安全带,才答非所问地道:“这么晚了,要不你明天再回去。”   他想留她住一晚, 却不像以往那样耍心眼,只那么淡淡瞥过来,补一句:“如果你不想看见我,我叫林常胜过来送你。”   这么晚,向阳并不想折腾别人过来送她。她想说自己开车回去,明天一早再给他把车开回来,但听他后面那一句,心里却莫名一软。   骄傲如顾时砚,什么时候会卑微至此,说一句如果你不想看见我,他只会说我这样的人你都不想见你还想见谁?   是因为遇到了他伯父,把那些封尘的过往撕出一条缝,让他坠回那个灰暗无光的童年。   初见时他那张瘦骨嶙峋的脸和一双空洞的眼,又一次浮现眼前。   向阳胸口一闷,短促地痛了几秒,像是被针扎了一下。   “我不是不想看见你。”她说,她只是一时间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心态面对他。   毕竟朱厌这个人,在她心里一直是视若亲弟。得知他身世后,她如今看见他,心里总有种乱了伦理的负罪感。   若不是小时候她救了他,现在的他未必会喜欢她。   两人之间的纠葛,起因是从他认出她是谁,延续从前那份孺慕之情。   并不是纯粹的男女之情。   而她一开始却切切实实地是动了男女之情的。   两相比较之下,她总感觉自己诱骗了一个涉世未深的小孩,有种难以启齿的羞耻。   车里暖流烘得人脸颊发烫,向阳沉默地别开脸。   顾时砚却忽然倾身过来,直勾勾盯着她,眼中似有一抹脆弱:“那你陪陪我。”   他的声线比平常要轻,话飘进耳里,仿佛又变成当年那个在福利院里的小孩,被同龄人孤立后,独自站在角落里,满脸倔强的道:“我不需要朋友,我不需要人陪。”   时隔多年,那个孤独的小孩已经学会表达自己的情绪,主动开口说你陪陪我。   向阳无法拒绝。   直到进了门后,顾时砚转身朝她压过来的时候,她才反应过来,他那一句你陪陪我,不是字面上的意思,而是另有含义。   她想要拒绝,身体却禁不住撩拨,不受控地贴了上去。这种时候再说不要,就显得她欲迎还拒,矫情了。   向阳脸上发烫,晕色一直红到耳后根,觉得羞耻的同时,又生出一股冲破禁忌的兴奋,刺激着她四肢百骸泛起一阵酥麻。   *   天亮后,向阳醒来,顾时砚罕见的还躺在她身边,双手箍着她,睡得很沉。   向阳试了好几次才从他手里脱身。   旗袍已经被撕得不成型,丢在地上,向阳看得一阵脸热。   这时候,她的理智已经回笼,心里涌上一股做错事的尴尬和心虚,臊得她有些无法面对现实。   她明明打算结束这段关系。   向阳看了眼仍在睡梦中的顾时砚,挣扎半晌,最终选择了逃避。她捡起旗袍塞进手提包里,走到玄关处,将地上的大衣拾起来,裹住身上的睡裙,悄声离开了。   *   向阳回到住处,先给林薇打了电话,说旗袍被她不小心勾了丝,坏了。   林薇一听就噗嗤笑出声,截断向阳那句没出口的怎么赔,啧声道:“昨晚你跟顾漂亮走的时候,我可亲眼看见了。旗袍是他扯坏的吧?”   男女之间的那点事,林薇经验丰富,昨晚看着这两人离开的背影,就能脑补出来战况有多激烈。   向阳支吾没说话,林薇道:“旗袍算我送你的,坏了就坏了,你要真觉得过意不去,回头请我吃个饭就成。”   林薇在金钱上向来大方,她既发了话不计较,向阳便识趣地不提赔偿,只在心里盘算着下回请她吃饭时,再备一份礼物。   挂了电话,向阳进浴室洗了个澡,换上一身利落的通勤装,出了门准备步行去公司。不料,刚走出小区门口,停在路边的一辆路虎便缓缓落了车窗,露出顾时砚那张过分灿烂的笑脸。   “早。”   时间还算早,路边行人攘攘,有赶早去买菜回来的,也有背着包包匆匆赶路去上班的。   向阳只当装作没听见那一声早,抬脚快步越过路虎往前去。   顾时砚开着车,追上去,又道了一声早。   向阳仍旧装不听见。   顾时砚也不急恼,开车跟在她身后,她快他也快,她慢他也慢,就这么一路晃晃悠悠地到了向阳公司楼下,目送她进了楼,才调转车头离开。   进了公司大楼的向阳,却没有往电梯走去,而是停在一侧,透过玻璃门看着顾时砚离开,紧绷的脸色才松懈下来,转身走进电梯。   到了办公室,向阳翻出这两天收集的材料,准备写报告,余玫便提着一个纸袋,敲开了她的办公室。   “早餐。”余玫笑嘻嘻地将纸袋放她桌上,“刚刚过来上班,在路口碰见了您男朋友,他让我给你带上来的。”   向阳一顿,跟余玫道了声谢。   “他还让我给您带句话,工作再忙也要按时吃饭。”余玫说着,忍不住好奇问了句:“向总,你俩吵架了啊?”   向阳翻看手上的材料,头也没抬:“工作太忙,哪有时间吵。”   她这话虽然是搪塞余玫,但也是实话。   好几个项目接连开工,事情确实堆积如山,都等着她来处理。   更别说还有西郊那块地的事情压在她头上,一天没完成,她就一天备受良心的谴责。   余玫如今担任了一些向阳的助理工作,也知道她这话不假,立马收起好奇心,肃容道:“昨天您让拟的合同,昨晚我已经发您邮箱。您抽空看一下,没问题我就打印出来,下午拿去和底下的施工队签字盖章。”   向阳点头说好,放下手中材料,登录邮箱,点开余玫的合同邮件。余玫转身退出办公室,不再打扰她。   时间在忙碌中过去,向阳花两天时间写了一份关于西郊那块地的项目报告,打印两份,其中一份装进文件袋里,寄了出去。   另外一份,她带着去见了陈廷盛。   陈廷盛近期行程安排很满,忙得有些脱不开身,因此见面的地点约在了陈家。   向阳到陈家时,陈廷盛和陈太太都在家里客厅坐着。陈太太见到她,面上的笑容顿消,细眉微微地挑起,哟了一声,道:“向小姐今天怎么有空过来了?可真是稀客。”   陈向两家的亲事取消时,陈太太觉得对不起向阳,是心怀愧疚的,但这几个月里她从别人口中听了不少向阳和顾时砚之间的传闻,又从儿子口中得知向阳在两家婚礼没取消前就已经勾搭上顾时砚,再加上向阳帮江家抢走西郊那块地的事情,使得陈太太对向阳的态度来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从前她有多喜欢向阳,现在她就有多厌恶向阳。   向阳感受到陈太太的态度转变,微微点头,客气而礼貌地道:“陈太太晚上好,我约了陈总见面谈事。”转而朝陈廷盛道:“陈总好。”   “叫什么陈总。”陈廷盛面色温和,笑着调侃,语气一如既往的亲近:“向丫头,你跟我见外了啊。还是跟以前一样,叫我陈叔叔就行。”   陈太太脸色不好看,目光往丈夫身上转了一圈,又落回向阳身上。   陈廷盛起了身,“咱们去书房谈。”   两人进了书房,隔着张书桌,向阳等他先落座,自己才坐下,开门见山地道:“陈叔叔,您时间紧,我就不跟您兜圈子了。今天来,主要是想跟您谈谈西郊那块地的事情。”   她将文件从包里抽出来,推到陈廷盛面前,“我写了份报告,您先看看。”   这是写给黎城市文物局的,标题上写的是报告,仔细看内容却更像是一份图文并茂的举报信。   说的是西江村租给江氏房产的那块地,有一个延续了数百年香火仍然旺盛的土地庙,具有极高的历史人文研究价值,却因江氏房产正开发建设的别墅村项目,如今正面临被拆除的处境。而黎城市文物局有权制止这种破坏文物的施工行为。   陈廷盛一目十行,几分钟就看完了报告,笑着问:“向丫头,你实话告诉我,你写这个是不是因为不甘心替人做嫁衣?”   “没有不甘心,生意场里找饭吃,各凭本事,是我自己太天真,怨不得别人过河拆桥卸磨杀驴。”   向阳摇头,心平气和地解释写这份报告的原因:“只是当初我代表□□出面签订那份土地租赁合同,现在□□反悔,跟村里人保证过的条件都没有兑现,村里人找上我这儿来了,我不能不管。”   陈廷盛看她神色坦荡,便信了她的说辞,好意提醒:“江家就指着这个项目打一场翻身仗,断人后路犹如杀人父母,你现在跳出来阻止项目的施工,就彻底得罪了江家以及那些能从这个项目里得利的人。瘦死骆驼比马大,江家如今势微,但要弄垮你这样的小公司依然是轻而易举。至于你说的条件兑现,那是江氏和村民之间的事情,与你有什么关系,你实在犯不着把自己赔进去。”   “陈叔叔,在来您家前,我就已经把报告寄出去了。”向阳笑了笑,“我来找您,也不为别的,就是想让您知道有这么一回事,到时候江家真破产了,您也好提前做准备来接手这块地,也当是还您当初提醒我注意和江家合作的人情。”   陈廷盛也笑了,小丫头片子轻描淡写地笃定江家会破产,姿态委实够狂。   “你这话要是被江家的人听了,恐怕会当场给你摔桌子。”陈廷盛悬着手隔空朝向阳点了点,语气里带着几分长辈对晚辈的包容和温和。   他也知道自己当初随口提醒的两句哪算得上人情,向阳眼下提前给他递消息的举动才叫人情。   “你的这份人情,我收下了。”陈廷盛道,忽然话锋一转,“丫头啊,你最近是不是和小顾吵架了?”   向阳唇一抿,没说话。   “要是没吵架,你今晚就不会来找我了。”陈廷盛笑道。   “最近忙。”向阳目光平静,语气疏淡:“我跟他没怎么见面。”   她明显不想多谈,陈廷盛也识趣,没再提顾时砚,只伸手点了点那份报告:“你放心,这份报告你既然已经寄出去了,这事情就一定会有好结果。”   向阳来找他,自然不单是卖人情的,还要借助他的手推一把。   否则单凭她自己一个人的力量,这份报告就算寄到了文物局,也会被有心人透露给江家。届时,江家势必会把这事给压下去。   唯有人脉广到能在黎城吃遍商政两届的陈廷盛出手,才能保证这事能成。   向阳得了准话,眼睛不由一弯,“行,那我就等着好消息。”   该谈的话谈完,她接着寒暄几句,便起身告辞。   两人走出书房,陈太太正叫家里保姆备菜上汤。陈廷盛见状,喊了声向丫头,“你还没吃晚饭吧,来,正好一块吃。今晚家里煲了汤,你这段时间瘦了不少,该补补身体了。”   陈太太闻言,眼尾便吊了起来,斜眼瞧过来。   “已经约了客户吃饭。”向阳自然不会给陈太太添堵,婉拒道:“陈叔叔的美意我心领了,下回有空吧。”   约了客户,那自然是不好推掉的。陈廷盛便不再留她,只叮嘱了句回去路上注意安全。   等她离开陈家后,陈廷盛才遗憾地叹口气,把在书房谈的事告诉了陈太太,末了感慨道:“这丫头来了一招釜底抽薪,能让直接江家倒台,省了我和小顾那边一笔收购成本。她脑瓜子这么聪明,可惜陈余那混账东西没有这个福气,把这丫头给娶进门。”   陈太太剜了眼丈夫,“她要真嫁进咱们家里来,凭你儿子那点脑子,咱们这家业不出五年,全改姓向了。”   想起儿子干的那些缺心眼的事儿,陈廷盛颇为赞同地点点头:“这倒也是。”随后又忧愁一叹:“希望这小子以后找的媳妇,别跟他一样缺心眼,不然陈家要败他手里了。”   此时,陈余已经回到小区门口。   他最近消费太高,父母直接扣了他车,上班坐的是公车,下了班,就由明悦开电车送他回来。   这天也同样如此。   明悦的电车停在路边,陈余从电车后座下来,解开头盔递给明悦:“宝贝儿,明天见,回去路上注意安全。”   明悦接过头盔,忽然道:“陈余,要不我去跟你爸妈打个招呼吧?”   陈余一愣:“你跟我爸妈打什么招呼啊?他们又不认识你。”   明悦说:“见了面,就认识了。”   “不是,你跟我爸妈见面说什么啊?”陈余一时摸不着明悦突然来这一出是为了什么,脱口道:“到时候我怎么跟他们解释你是谁?”   “怎么解释?当然是照实说我是你女朋友。”明悦笑了一下,“还是你觉得我还不配当你女朋友,没资格以你女朋友的身份去见你爸妈。”   “当然不是。”陈余否认,他再迟钝,这会也察觉到明悦的情绪有些不对了,忙安抚道:“我爸妈还不知道我交了女朋友呢,我把你领回去,也太突然了。再说了,带女朋友见家长,意味着要准备结婚了,咱们才谈了几个月,也没到谈婚论嫁的程度啊。”   最后一句,他是小声嘀咕的,但明悦仍然听见了。   “陈余,你真的有把我当女朋友看吗?”她面色平静地问,“而不是贪新鲜玩玩,腻了就扔。”   “你怎么会这么想?”陈余脸色微变,一抹心虚从眼底滑过去,刚开始的时候他确实是抱着贪新鲜的念头,但这几个月下来,他已经上心了。“是不是谁跟你说了什么?”   “过年的时候,你说你跟着父母应酬吃饭,抽不开身跟我见面,实际上你赴了一个又一个的相亲宴。”明悦咬字清晰,一字一句地道:“上个月你跟我说你去跟朋友玩,实际上和异性单独过了一个周末。”   “过年那会儿我都是被逼的啊。”陈余给自己叫屈,“我要不去,我爸妈就断了我经济来源。我为五斗米折腰,是没骨气了点,但我和那些女生都说明白了,见了面就再也没联系了。跟异性过周末,那是一堆朋友一起,男男女女的,真不是单独啊!哪个孙子背着我乱嚼舌根?”   “一百天纪念日那天,你说你要去参加朋友的订婚宴,放了我的鸽子,结果你在宴会跟别的女人搂搂抱抱亲到了一起。”明悦淘出手机,点开相册,滑到那张陈余和一个女生头亲昵地头挨头几乎要亲在一起的照片,问:“这张照片你怎么解释?”   “我草。”陈余骂了声,“这什么时候拍的?是谁给你发的?我跟你说,给你发这照片的人绝对没安好心,你别信他,我压根就没有……”   话没说完,他兜里的手机响了。   是他妈打过来的。   一接通,他妈就扬声问:“陈余你人呢?是不是又到哪儿鬼混了?”   “没鬼混没鬼混。”陈余忙解释:“我在小区门口。”   “十分钟前你就说到小区门口了。”这混账小子撒谎次数太多,陈太太已经不信他的说辞,冷声道:“从小区门口走到咱们家,也就五分钟。你是腿瘸了还是瞎了,十分钟都没走到家门口?我再给你五分钟,五分钟后你还没到家,这个月的信用卡你就自己还!”说完,便不由分说地挂了电话。   经济命脉捏在亲妈手里,陈余丝毫不敢反抗,只得扭头对明悦说:“这事儿我明天再跟你解释。总之,真不是照片里的那回事,你别信别人乱说。”   说完,陈余便转身匆匆跑进小区了,生怕慢了一秒,他这个月欠了六位数的信用卡就还不上了。   明悦望着他远去的身影,坐在电车上抱着头盔,慢慢垂下头。   没多久,她的肩膀微微耸动起来,像在哭。   一辆小车缓缓从她身边越过,停在五米开外的路边。   车门打开,向阳从车里下来,走到明悦面前,递了一张纸巾给她。   “擦擦吧。”   明悦抬起头,粉色的头盔裹着她巴掌大的一张脸,脸上全是泪,糊湿了好几缕头发。   “向阳姐。”她哽咽地喊了一声。   向阳替她擦了擦眼泪,因为动作过于温柔,又惹来明悦新一轮的眼泪,珍珠似的一颗接一颗滚下来。   但明悦是个倔强的姑娘,很不愿意在人前泄露自己的脆弱,泪水在脸上滚了两圈,她就掐着手掌心,强行用痛意止住了眼泪,声音沙哑地道谢:“谢谢向阳姐。”   向阳察觉明悦的动作,眉头拧起,伸手掰开明悦的手,指甲掐进肉里,已经渗出了一丝血迹。   “实在难过,哭一哭也不是什么坏事,不要憋着。”她拿纸巾擦去那点血丝,语气温柔地安慰:“反正现在天已经黑了,哭了也没人知道。”   “那不行,我不能为了这么个男人在街头痛哭,眼睛哭肿了,明天上班会遭人笑话。”明悦嘴上逞强,眼里仍然闪着晶莹泪花。   她仰起头,做了一个深呼吸,吸了吸鼻子,才说:“答应和陈余在一起的时候,我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我朋友都说我和他是两个世界的人,这世上没有童话,我和他一起肯定没有好结果。我当时想,我要什么结果,年轻的时候痛快喜欢一场,不留遗憾就行了。我没有想到这才几个月,我就陷这么深了。”   而人一旦陷进情网中,便会忘了初衷,生出不切实际的奢望,想要一个长长久久。   向阳伸手拍了拍明悦的肩头,没说话。   别人的感情,她一个外人说不上话,且明悦也是个要强的,并不需要她的安慰。   等明悦心情差不多平复下来后,向阳才斟酌着说:“前几天的订婚宴我也去了,我在场的时候,并没有看到陈余和哪个女生走得很近。有女生主动和他贴近,他还避嫌往男人堆里挤,说自己有女朋友了。”   认识陈余这么多年,那是向阳第一次见陈余这么规矩。   “我知道他其实没做什么对不起我的事情。”明悦自嘲一笑,“我刚刚只不过是临时起意想试探他,同时也是想给自己泼一盆冷水,让我清醒一点,别再陷更深。毕竟我和陈余是两个阶层的人,总归不会一起走到老。”   小姑娘自己想得挺明白,压根用不着人开解。   向阳便不再多说什么。   “谢谢你,向阳姐。说了这一通,我好受多了。”明悦朝向阳感激道,将怀里的头盔放好,启动电车,“我该回家吃饭了,再晚一点,奶奶该担心了。”   向阳往边上让了让:“好,那你路上注意安全。”   “向阳姐,这阵子,有个姓江的女人来过公司两趟找顾总,但顾总都没见她,让我打发走了。”明悦临走前犹豫了一下,还是劝道:“我看顾总现在对你挺上心的,你要是想有个好结果,还是趁热打铁,多关心关心顾总吧,总晾着他,等男人的那股新鲜感热乎劲冷下来了,再想让他捧着你,就有难了。”   好结果?   她和顾时砚之间要怎么样才算是好结果?   向阳回去的一路上都在想这个问题。   就算她能迈过心里那层薄脆的道德感,不再把他当弟弟看,当正常的恋人对象来相处,可两人之间还是隔了一道天堑。   那道天堑,名为程觅。 第45章 破茧(05) 她给谁当小三了   向阳是在一周后, 接到了陈廷盛的电话。陈廷盛告诉她,□□那个别墅村的项目被叫停施工,省文物局的人连夜赶来黎城, 到西江村去勘测那座土地庙了。   彼时, 向阳刚从公司出来,准备去见一个建材商, 谈合作。   她上车,接通蓝牙耳机,一边开车,一边讶异地问:“怎么是省文物局的人下来?”   陈廷盛在电话那头笑了声,“几百年历史的庙, 在咱们这儿可不多见,往省级上报,评国家级重点保护文物的流程也快一些。”   在市级里, 有太多可以让江家活动的空间了。   向阳听懂了陈廷盛的意思, 挂了电话后不免庆幸自己去找了陈廷盛, 否则那份材料寄到市文物局, 只怕在多方利益的周旋下, 最后也会变得不了了之。   和建材商约定见面的地点, 是对方公司楼下的一家咖啡店。   向阳停好车后才下车,便见建材商已经在咖啡店门前等她,正朝她挥挥手。   她走过去,站在咖啡店前和建材商客套地寒暄时, 一个年约十六七岁打扮流里流气的男生, 提着桶油漆走过来,跟建材商说了句:“麻烦您让一让。”   建材商还以为自己挡了人进店,往侧边一让, 面露歉意地说句:“抱歉抱歉。”毫无预兆地朝她身上一泼。   不料男生却转过身,抬高油漆桶,猛地往向阳身上一泼。   只听“哗啦”一声,向阳身上被泼了个满怀。   脸上头发上也被溅了些许油漆。   这变故来得突然,向阳压根来不及反应。旁边正要进咖啡店的两个女生已经吓得尖叫出声,仓惶躲开,生怕自己也遭到波及。   其他路过的行人见状,纷纷停下,拿起手机开了录像拍视频。   男生提着空桶,走之前气焰嚣张地撂下话:“有人让我转告向小姐一句话,断人钱财犹如杀人父母,下回手再伸这么长,泼的就不是油漆而是硫酸了。”   “向总,这……这是怎么回事?”建材商望着男生大摇大摆地远去,既茫然又惊诧,目光转回向阳身上,流露出一些怀疑,一个姑娘家怎么会惹上这种做派的流氓?   别不是招了什么祸事。   向阳只能摇头,含糊地说了句:“我也不清楚。”但她心里已经猜到怎么回事了。   经此一闹,向阳和建材商谈合作的事只能搁下,先回去换身干净衣服。   回到住处,向阳刚洗完澡,换了一身干净衣服,手机就响了。   是林薇打来的。   电话一接通,林薇就火急火燎地问:“阳阳你没事吧?”   向阳在咖啡店前被泼油漆,一身狼狈的样子被路人拍了视频,上传到了短视频软件。大概是她长相姣好的缘故,这视频一经上传,就被人谣传成年轻漂亮的女人当小三被原配泼了油漆,而那位建材商,则是无辜躺枪,变成了出轨的渣男。   大多数人都爱看这种原配手撕小三的八卦,于是视频一传十十传百,很快挤上了同城热门榜,林薇刷短视频看到了。   而向阳还不知道自己成了别人饭后谈资,面对林薇的追问,有些莫名:“我没事啊,怎么了?”   “网上有个视频拍到你被人泼油漆,是因为你给人当小三,和渣男约会,被原配当场捉住。现在网友都在骂你活该。”林薇火冒三丈,爆了句国骂,“你没被伤到哪儿吧?是谁给你泼的油漆?”   向阳一愣,随即回过神,笑着安抚了林薇:“我没什么事,那人泼了我一身油漆就走了,我不认识他。”   “你报警了吗?”   “没。”向阳说。   这种事情,报警其实没多大用处。   那男生一看就是收了钱办事的小混混,就算报警了,也会因为年纪小,口头教训几句,就放出来了。   至于背后指使的人,压根找不出来。   但向阳能猜到大概是谁。   无非就是和□□那个别墅村项目有利益牵扯的人。   而这个项目最大的利益方,就是江家。   项目没了,江家确实会狗急跳墙,拿命来威胁人。   林薇和江家是亲戚,向阳不想她牵扯进这件事里,因此向阳随意找了个借口:“可能是最近我拿的项目多,挡了别人的财路,得罪了人。”把林薇应付过去了。   这时候,她还没意识到那个视频在短视频流传后,会引发多大的冲击。   直到下午在公司开会时,她接了一个陌生号码的电话,遭到一通什么当小三的人就该暴毙婊子贱人之类的辱骂。紧接着,手机开始不停地收到内容不堪的短信,提示声接二连三响起,几个参与会议的同事都听得头皮发麻。   余玫坐在向阳身侧,拿起手机看了片刻,脸色骤变,脱口道:“向总,你在网上被人肉了。”   这话一出,会议里所有人都怔住了。   唯独向阳还面不改色,短信提示音烦人,就干脆利落地关掉手机,然后把面前的资料一翻,平静地道:“刚才说到哪儿了,继续。”   众人稳了稳心神,收起好奇,专心开会。   直到一个多小时后,会议结束,众人依次走出会议室,向阳才将手机重新开机。   但开机后,手机瞬间涌进数以千计的短信和百来个未接来电,卡死机了。   卡了两分钟后,才恢复如常。   向阳将手机设置成不接陌生号码的来电和短信,烦人的提示音总算消停了。随后,她才逐条翻阅那些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   都是不堪入目的辱骂。   她只看了几条,就关了短信界面。   其他几个通讯软件上,也还有99+的未读消息。   向阳先点开钉钉,处理了一些公司事务。随后才点开微信,粗略地看了看,大多数都是来告诉她,她被泼油漆的视频在网上爆火了,不明真相的网友都在骂她,问她情况怎么样,怎么好端端地会被人泼油漆?   这些人例行客套的关心后,更多的是想要八卦和好奇。   少部分人,诸如林薇,则是一边骂传视频的人,一边问她这事要怎么处理,需不需要帮忙?   这些人是真的为她着急。   向阳按了按脑门,有些头痛。这事处理简单,请个律师先把造谣的源头掐了,再发个澄清就行。可悠悠众口,哪里是这么容易堵住的。   那些成千上百的辱骂短信和电话,在澄清后会有多少条道歉短信发来?   怕是一条也不会有。   但再头痛,也还是得做。   不做的话,这些短信和电话,还会铺天盖地涌进来。   甚至有可能会被暴躁网友们人肉到公司的地址,给她来一套花圈遗照恐吓信。   林薇认识的人多,最后向阳还是找了林薇帮忙,全权委托她处理这事。林薇仗义,一口气答应下来,只跟她确认一件事:“找了律师,只发律师函,还是真的告?”   “真告。”向阳说。   用法律来制裁这些无端造谣生事和人肉网暴别人的人,让他们理应受到应有的惩罚,同时也能震慑一下传谣的人,避免以后再去造谣其他女性。   “那行,交给我。”   *   林薇办事效率快,向阳下班的时候,就接到了她的电话。   “网上的视频都删了,但不是我找人删的。”林薇说,“我联系人的时候,已经有人先我一步找到平台方删视频。至于那个人是谁,对方说要保密,没透漏给我。”   向阳收拾东西的东西一顿,心里隐约猜到了那人是谁,但没吭声。   林薇识趣地转移话题:“不过我找人删视频的时候,倒是发现了件好玩的事情。你猜猜在网上第一个造谣你是小三的人是谁?”   向阳苦笑:“这我哪猜得到。”   别墅村那个项目停了,她得罪的人不少。   “是江晓雨的闺蜜,一个叫Gini的本地网红,有十几万粉丝,这些粉丝大部分都是黎城人。”林薇说,“你电话号码泄露出去,也是她透漏了关键信息,引导她的粉丝扒出来的。我让律师给那个网红发律师函,那网红吓得立马打电话给我,说都是江晓雨让她这么做的。”   向阳有些意外,但江晓雨这么做也在情理之中。   不管是因为江家,还是因为顾时砚,江晓雨都有理由毁她名声。   大概是碍于和江家的亲戚关系,林薇还是问了句:“阳阳,你还要告吗?”   她能问出这话,说明是不想让自己告的。   向阳也不想林薇夹在中间为难,便说:“既然认识,回头我跟她私下解决就好。”   林薇松口气:“我已经让那网红发澄清买推广了。”   “难怪这半小时都没陌生号码给我打电话发短信了。”向阳调侃了句,开会的时候,一分钟就涌进几十条。   正说着话,又显示有电话打过来。   向阳一看来电,是她爸打来的,忙和林薇道:“我爸打电话过来了,先挂了。”   等接通她爸的电话,开口说话的却是她妈:“晚上一起出去吃个饭。”   向阳愣了愣,一时没反应过来。   她妈已经快一个月没跟她说过话了。   “吃饭地点等会我让你爸给你发过去,七点钟,别迟到了。”程琴说完,就挂了电话。   一分钟后,向阳就收到了她爸发来的地址。   是一家还算高档的餐厅。   人均四位数。   餐厅离公司半小时的路程。   向阳加快速度收拾好东西,走出办公室,外面的办公大厅亮起了灯,三十多个人还在加班,没有一点要下班的意思。她便忍不住说了句:“我有事先走,你们手上的事情要是不急,也都下班回去吧。”   余玫闻声抬起头,朝她挥挥手:“小向总您忙,我们自己会安排工作,您甭操心我们。”   有一群把公司当成家的员工,委实很让人省心。向阳心里熨帖,叮嘱余玫一句:“你点些吃的给大家,费用找财务报销。”   众人听了,都齐刷刷抬头。余玫拍手笑道:“好耶,谢谢小向总,我又蹭了公司一顿晚餐,省了一笔小钱钱。”   向阳会心一笑,在众人谢声中离开公司,开车前往餐厅。   到了餐厅,父母都已经在包厢等着了。   向阳走进餐厅,跟着服务员,进了右侧那边的包厢走道。   与此同时,江晓雨打着电话,从左侧的那条走道里走出来,目光朝餐厅门口张望着,口中说道:“顾少,我在餐厅门口等你。明莉和她爸已经到了。”   *   向阳进了包厢,正逢姑姑向萍拿着平板给她妈点菜。   见她来了,程琴眼皮一撩,目光冷淡地瞥她一眼,又低下去看平板上的菜单了。   倒在向天则拍了拍身旁的位置,满脸笑容地道:“阳阳来了,坐这儿。”那位置,离程琴最远,以免席间吃饭她突然朝向阳发作。   向阳落了座,一颗心却提了起来。   她摸不清今晚这一顿饭的为了什么。   是她终于被家里人劝开,想要和她重修于好,还是别的原因。   带着这个疑惑,向阳看向了她爸。   向天则知道女儿想什么,边替她拆开餐具,边笑呵呵地道:“别担心,家里没什么事,就是你妈想起咱们一家人许久没见,就一起出来吃个饭。”   这言下之意,是她妈已经愿意跟她吃饭,但还是没肯松口让她回家。   向萍也接话道:“阳阳最近工作是不是太忙了,怎么感觉瘦了许多。哎,嫂子,你点个乌鸡汤给她补补。”   程琴绷着脸没说话,但手上还是依着向萍的意思,点了一份乌鸡汤。   向阳这才放下心。   说起来,自从她搬离家里,已经快一个月没见过父母。   她妈还是老样子没什么变化,她爸却是瘦了不少,头发黑白掺半,眼神黯淡,哪怕此刻是笑着的,眉宇间却有掩不住的疲惫。   她心里不由一酸,低下头,借着倒水洗杯碗的动作,将眼中的湿意逼退。   因为顾忌着程琴,席间吃饭的时候,大家说话时都小心地避开了一些敏感的话题,氛围有些拘谨。尤其是向阳,话很少,加起来不超过十句。她怕自己说多易错,会勾起她妈的不快。   一顿饭吃到后面,向阳借口去上洗手间,离开了包厢,准备去结账。   身后却有一道脚步声跟来,她回头一看,是姑姑向萍。   向萍快步追上她,压着声问:“今天下午有人给我发了一个视频,视频里拍到你被人泼了一身油漆。”   向阳心里咯噔一下。   “没多久,我就收到很多骂人的短信,你爸妈也收到了,还有打电话过来骂的,骂你爸妈教出了一个当小三的女儿。”向萍拿出手机,调到手机短信页面,递到她面前:“阳阳,你最近是不是得罪什么人了?”   “有个开美容院的姑姑,难怪敢这么肆无忌惮地当小三,被人打了,转头去整容,换张脸就行。”   “婊.子。”   “贱.货。”   “被人草.烂逼的骚货,一家子都是不要脸的东西。”   污秽不堪的字句依次跳入眼里。   向阳脑中“嗡”的一声轰响,手脚冰凉,心底却蹿起一丛火,在烧着她的理智。   “没得罪人。”她深呼吸,将满腔怒火压下去,勉强挤出一个笑容,道:“就是个误会,那人要泼的是别人,我正好路过,无辜遭殃的。”   大概是她这些年听话乖巧的形象已经深入人心,向萍竟也信了她的说辞,低声抱怨道:“那这些人也真是的,莫名其妙跑来骂人。”言辞间,竟一点也没怀疑向阳真去当了小三,也没一点被人骂的愤怒。随后,她话锋一转,告诉向阳:“晚上这顿饭,是你妈主动开口让你来的。她收到了这些短信,担心你在外面受人欺负。”   向萍说着叹了口气,“你也别怪你妈,她这心结十年了都解不开,乍闻你弟不在了的消息,自然承受不住,想要找个人来怨恨发泄情绪。”   当妈的,惦记着走失的儿子整整十年,本就觉得亏欠。如今知道儿子在外尸骨无存,再看到女儿在家里衣食无忧,心中自然难以平衡,唯有一视同仁,让女儿也在外,心里的愧疚才少一点,会觉得不是那么亏欠儿子。   “我知道,我不怪我妈。”向阳眼神黯了黯,“我拦着她不让去寂庄,她不怨我就好。”   哪能不怨呢,怨得都不肯松口让女儿回家。   向萍又叹了口气。   好在怨归怨,程琴也还是爱着这个女儿。   一听说向阳被人泼了油漆,她就急得立马打电话过来问小姑子怎么回事。   向萍借着这事,劝了几句,程琴就松口提出要和女儿吃一顿饭了。   怨与爱,有时候并不冲突。   向萍说:“既然没什么事,回头我跟你爸妈说一声,免得他俩担心着急。”   向阳点点头头,“姑姑,你回头把那些辱骂的短信连带号码一起截图发我,我爸妈那边的也要。我已经联系律师走法律程序了,这些短信可以作为证据起诉他们。”   向萍点头说好,转身走回包厢。向阳则走向前台结账。   在等账单的间隙里,她给林薇发消息:【我改主意了,造谣的人肉的发短信骂人的,我都要告。】   林薇秒回:【发生什么了?】   【我爸妈和姑姑都收到了辱骂的电话和短信。】   林薇:【草,告!】   向阳收起手机,没再回消息。   祸不及家人,若只是她自己遭受这些辱骂,她可以不计较。可牵扯到家里人,她却不能咽下这口气,让家人平白无故地受到伤害。   那些打着正义的招牌实施语言暴力肆意辱骂无辜的人,也应该付出的代价。   *   与此同时,程琴从包厢里走出来,要去上卫生间。   向萍不放心,生怕她又像上回一样借口逃离,便跟着一起出来。   餐厅的公用卫生间,要穿过餐厅左侧那片包厢的那条走道,尽头处再向右拐。程琴和向萍快走到尽头处时,忽然听拐角方向响起一道温温柔柔的女声。   “Gini已经在网上发了澄清帖,如果不发的话,向阳的律师就会起诉她。”   “澄清帖有几个人看。”一道有些尖利的女声接过话,语带得意地说:“下午的视频几万转评,你看澄清帖才多少,就几百个转发。要不是林薇那骚货多管闲事,现在估计已经上热搜了。”说到最后,女声多了点咬牙切齿的意味。   “闹太大的话会不会不好?”温柔的女声有些担忧地道,“下午的视频,是顾时砚找人删的。他要是知道这事背后是我们主导的,会不会不高兴?”   “他不会知道的。”尖利的女声顿了顿,“就算他知道了又怎么样?再怎么说,我是他姐,何况这事本来就是向阳犯贱在先,吃饱了撑着的跑去文物局举报……”   声音渐近,程琴和向萍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   下一秒,朱明莉和江晓雨便从拐角处走了出来。   四人迎面而对。   朱明莉止住先前的话,认出了面前这两个女人一个是向阳的妈一个是向阳的姑姑,于是扬声说:“哟,说曹操,曹操到。向太太和向女士看起来心情不太好啊,是不是最近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了?”   江晓雨心虚,面上闪过几分不自然,但想起别墅村的那个项目被停工,家人如今急得焦头烂额四处走关系疏通,而这一切都源于向阳,便又硬气起来,挺直腰板,目光仇视地看着程琴和向萍。   向萍将两人刚才的对话捋了捋,目光落到朱明莉身上,问道:“找人泼向阳油漆,拍视频发到网上,在网上泄露我们的电话号码,这些都是你做的?”   “你侄女自己做了缺德事遭到报应,怎么能怪我。”朱明莉轻笑一声,“又不是我让她去当小三的。”   “姑娘,说话要讲证据的。”程琴朝前走了两步,逼近朱明莉,“我女儿什么时候当小三了?她给谁当小三了?”   “原来您不知道啊。”朱明莉一手掩着嘴笑,一手推了推身旁的江晓雨,“这是江家集团的千金,跟顾时砚门当户对,顾时砚已经见过江家父母了。您要不信,可以当面问问他,他就在您身后的包厢里。”   若是冷静一点的人就知道朱明莉的话里存在着很大的漏洞,说了江晓雨的身世,顾时砚见过江家父母也不假,但却不是以男朋友的身份见的。   她并没有指明顾时砚和江晓雨在一起,但她这番话确实很误导人,以至于连江晓雨都被她说得有些心虚地挪开了视线,不敢看人。   程琴眼中露出一丝不可置信,转头看向萍,“这是真的?”   向萍一愣,她最近确实听说了顾时砚和江家走得近,但没想过走得近的原因是这个。   这江晓雨,小有姿色,比普通人漂亮点,和向阳比却差了许多。   那顾时砚总不能选个不漂亮的吧?   但是,有钱人家娶妻,更看重的应该是女方家世。   在家世上,向阳确实比不过人家。   向萍心思千回百转,一时无话,这反应落在程琴眼里,就成了默认。   而朱明莉见两人被唬住了,愈发得寸进尺,面露嘲讽地嗤笑道:“养出一个当小三的女儿,破坏别人的感情,也不怕遭到报应,自己家也被人拆散。”   大概是报应两字戳到了程琴的痛处,她一下子变了脸色,厉声喝道:“你胡说,我女儿才不会当人小三。”话音未落,人已扑上去,想要厮打朱明莉。   不想朱明莉反应快,侧身躲开的同时,反手把程琴用力一推。   “嘭――”   在一墙之隔的包厢里,朱深将酒杯重重地掷在桌上,双目赤红地盯着顾时砚:“你现在见死不救,就不怕我找媒体曝光你的身世?到时舆论一起,顾氏集团股价暴跌,经济损失至少以亿计,如今我只要五千万,不过分吧?”   隔着一张圆桌,顾时砚坐在朱深的对面,手肘枕着桌面,掌心托腮,漫不经心地笑了笑。   朱深通过江晓雨来约他,见了面,又把朱明莉和江晓雨支开,要谈的事却是让他借五千万用来周转□□那个别墅村的项目。   说是借,实则有借无还。   他拒绝了。   朱深就开始威胁上了。   也真亏朱深敢开这口。   否则他都要忘了朱深这人是有多不要脸面,被人戳着脊梁骨骂也能无动于衷,在寒冬深夜里把一个八岁的小孩逐出家门,还不许旁人救济。   他原本没打算和朱深计较过往。   毕竟他不是朱家人,朱深这么对他也在情理之中。   但眼下,朱深既然要翻旧账,他也乐得清算一番。   “朱总不提,我都要忘了当初您可没善待过我一天。”顾时砚哂道,“你去找媒体曝光,即便引发舆论,反而让大众更同情我。”   朱深冷笑一声:“顾氏集团的接班人不姓顾,这事传出去,你猜大众和顾氏集团董事会的股东们会怎么想?”   顾时砚只当朱深说的是他没被顾家接回去之前的事,不以为意地笑笑:“我小时候曾流落在外的事,并未刻意隐瞒,董事会的股东们都知道。”   还因为这事,股东们对他尤其宽容温柔,时不时就叮嘱家里的孩子带着他一起玩,生怕他受了冷落。   “你改姓了顾,还真当自己是顾家人了?”朱深呸了声,“我亲眼看着你妈十月怀胎把你生下来,你身上流着朱家的血。我给你三天时间考虑,五千万,三天后我没收到钱,那就……”   话没说完,忽听一声“嘭”响。   包厢门被人撞开了。   一个人直挺挺地倒了进来。。   “咚――”   那人脑袋重重磕到地上,瞬间鲜血直流。   向阳付完账,正在等前台的收银开发・票,忽听包厢区传来一阵骚动,有人急声喊:“快让一让,让一让。”   那声音听着有些耳熟,她转过头循声看去。   顾时砚背着一个满脸血的人,正急步朝门口而去。   姑姑跟在他身后,一边小跑一边神色着急地喊:“麻烦让一让,让一让。”   向阳一懵,僵在原地。   直到两人一阵风似地从她面前穿过,消失在餐厅门口,她才后知后觉地回神,认出顾时砚背上的人,好像是她妈。   向阳顾不上再拿发・票,也追了出去。 第46章 破茧(06) 好聚好散,来日再见,彼……   餐厅对面就是一家公立三甲医院。   程琴满脸血进医院, 看着骇人,但情况并不严重。医生替她处理好伤口,和向阳说:“皮外伤, 没什么大问题。就是伤口有些深, 稳妥起见还是住院观察两天。伤口恢复期间,尽量别碰水。”   向天则已经闻讯赶来医院, 听到医生的话,忙不迭的点头说好,又问了有没有什么需要忌口的食物,一一记下后,把医生送走, 去办住院手续了,   程琴已经醒来,头上裹着纱布, 躺在病床上, 精神状态并不算好, 人看起来恹恹的, 闭着眼睛没说话。   向萍陪护在床, 目光掠过顾时砚, 朝向阳使了个眼色。   向阳会意,和顾时砚一道离开了病房。   在等医生处理她妈头上伤口的时候,她已经从姑姑口中明白发生了什么。   她妈受伤,不是顾时砚的错, 可归根究底还是和他有关, 所以向阳心里还是不可避免地生了些许怨气。   算起来,她妈这已经是第三回 因为他进医院了。   病房外的走道,人来人往, 不是谈话的地方。向阳跟顾时砚说了句:“我们去外面谈谈。”   顾时砚跟在她身后,来到住院部楼下一个相对安静人少的角落。   角落里有一丛枝繁叶茂的灌木,灌木旁立着一盏灯。   他站在灯下旁,越发显得身形颀长挺拔。   向阳心里斟酌着言辞,眼中几番犹豫,好半晌都无话。等她下了决定,抬起头看向顾时砚时,才忽然发觉今天的顾时砚有些反常地沉默。   进了医院到现在,他还没开过口。   看他神色,也十分地漠然。   向阳的心乱了一瞬,突然就忘记自己要说什么,还是顾时砚语气淡淡地提醒她:“你要谈什么?”   大概是他说话的语气太冷眼神太锐,仿佛已经看穿了她在想什么,向阳心里一沉,那些在腹中酝酿好的说辞忽然就觉得没必要在一起出来了。   一段关系,到了结束的时候,就该干干脆脆地说清楚,断明白。   何必拐弯抹角,找那么多理由。   向阳狠了狠心,直接道:“以后没什么事的话,我们就不要再联系了。”   顾时砚脸上闪过一抹愕然,但转瞬便自嘲地笑了笑:“我还以为你要谈我和江晓雨的事情。看来还是我自作多情了,你并不介意我跟谁走得近。”   其实是介意的。向阳心道,只是那点介意淹没在一堆家事公司事里,就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人的精力有限,家事和公司的事已经够让她心烦,实在分不出时间再去应付儿女情长。   但既然决定要结束,这些介意也就没有说出来的必要。向阳微微抬头看着顾时砚,问:“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大概是以后没机会再这样近距离地看他,她的目光很肆意,也很专注。   而顾时砚敏锐地捕捉到她眼里这点罕见的温柔与不舍,心中忽然就有那么一点笃定,向阳对他应当也是动了心的。   于是他忍不住问:“为什么?”   话一出口,他就别开了头。   他以为向阳不会回答。   但向阳看着他,眼神柔软,眼里带笑,声音平缓:“原因很多,如果你一定要知道,我可以告诉你。”   顾时砚目光转回来,既想知道,又害怕知道她说出来的原因是从未喜欢他。   好在向阳一贯温柔,连说分手的理由都很体贴人,并不把难堪抬到台面来,让双方都尴尬。她轻声说:“我不年轻了,这两年该考虑结婚的事情了,来不及你成家的年纪。我家里条件也不高,攀不上顾家这样的亲事。你总要回北市,而我还有父母照顾,不可能跟你到北市去。”   年纪、家世、父母,这些都是很现实的问题。她已不是享受风花雪月的年纪,谈情说爱之前,首先需要考虑柴米油盐的琐碎。   顾时砚唇角动了动,想说这些都不是问题。   她想结婚,他已经到法定结婚年龄,愿意就跟她去领证。   父母的问题也好解决,婚后把向家两老接到北市一起生活。他喜欢向家的家庭氛围,愿意婚后跟岳父岳母一起生活。   至于家世不匹配,这个更好解决了。   他爸妈都不是势力的人,早早就对他放了话,他要谈女朋友也好结婚也行,只有两点要求。一是他喜欢的,二是人品清正。   向阳的人品如何,他爸妈十年前就知道了,压根不用他多说。   但他满腔话都没有说出口机会,向阳轻飘飘的一句话截断了他:“最重要的是,只要见到你,想起你是朱厌,我就会想到程觅。”   顾时砚一懵。   向阳的目光越过他,往后飘远,像是在看一段被尘封多年的往事。   “你离开北市那天中午,我和程觅开玩笑,说要跟你一起离开,不要他这个弟弟了。”她的声音放得很轻,“后来下午放学,我直接去火车站送你,程觅在家里等了许久,不见我回家,以为我真跟你走了,等我妈下班回家,就闹着我妈带他去火车站追上你。”   那一天,恰逢家里保姆请假,程琴回到家,发现家里饭菜还没做,就进厨房做饭。程琴工作一天,已经耗去大半精力,家务事琐碎,忙活起来实在顾不上再哄儿子,于是她一边择菜一边敷衍:“要去你自己去,我忙着呢,抽不开身。”   程觅一向听话乖巧又懂事,从小没让家里人操过心。程琴说完那句话后,客厅里就没了动静,她以为儿子是上楼写作业了,并没有在意。   直到做好饭,她解了围裙,站在客厅喊:“星星,下楼吃饭了。”   但楼上楼下都安静得出奇。   并没有人应声。   程琴这才发觉不对。   可为时已晚,程琴把家里所有地方都找遍了,没有程觅的踪影。她出家门问左邻右舍,相熟的邻居都说没见到,又到门卫处问。   门卫说半小时前见到程觅背着一个书包走出来了。小孩一向礼貌,见到他,还笑容灿烂地喊了声叔叔好。   然后拦了一辆出租车走了。   那一阵子,向天则和程琴工作都很忙,常常到晚上八九点才回家,程觅又爱黏着父母,向阳放学后就带着程觅去福利院写作业,顺便开解开解朱厌。   当时门卫就以为程觅背着书包上出租车,是和往常一样去福利院,就没有多留心。   那年月,摄像头也不像现在这样随处可见,所以也无从查起程觅上了哪一家公司的出租车。   后来程琴无数次回忆起那天,都会一边用头撞墙一边痛哭,怨自己没多一点耐心。要是她肯好好地哄一哄程觅,他就不会自己走了。   向天则忙着安抚情绪失控的妻子,没发现角落里的女儿也在泪流满面地恨自己,如果不是她开那个玩笑,或许程觅就不会自己离家。   再后来,向天则开始天南地北地找儿子,程琴则守着家,不愿再出门。家里一度分崩离析,夫妻俩险些离婚。在那几年,向阳经常自责到通宵也无法入睡。   最严重的时候,她曾连续一个星期没合眼,还要假装没事人,每天和大学室友一起上课吃饭参加社团和公益活动。   那时候,正好江寄远陪在她身边。   江寄远多温柔的人,发觉她的异样也从不声张,只是不着痕迹地替她揽了很多社团里的辛苦活,时不时地给她讲些轻松有趣的事情,让她放松精神。   人陷在泥潭之中,有人伸出手拉你一把,怎么可能会不沦陷在那一抹温柔里。   可那一份温柔,最终也不能让她彻底走出来。   向阳垂下眉眼,续道:“那时候我妈没理程觅,他就自己离家了。这一离开,就是十年。这十年里,我无时不刻地恨自己为什么要开那个一点也不好笑的玩笑,但偶尔也会忍不住迁怒到你身上。我控制不住地想,如果没有你,我家不会变成这样。没有你,我父母恩爱,弟弟聪明懂事,阖家幸福,羡煞旁人。”   她说着,低声喃喃:“没有你就好了,如果我没有救你就好了。”   顾时砚喉结动了下,却好半晌才挤出一句:“对不起。”   “这和你没关系,怪不到你头上。”向阳摇摇头,情绪转瞬间又收了回去,神色清醒地道:“我只是自责的情绪压抑太久,也会想逃避现实,会自私地给自己脱罪。得知你是朱厌后,这种逃避的心理越发强烈,以至于我现在一看见你,就不可避免的想起程觅,想起这些年家里发生的事,我会很痛苦。”   “我不知道这些。”顾时砚声音艰涩,仍旧固执地道歉:“对不起。”   她说跟他没关系,其实他知道,还是有关系的。   那一年,程琴告诉他,有对北市来的夫妻想要领养他。他那时候孤僻偏激,觉得只有向阳是真的对他好,并不愿意跟那对陌生夫妻离开。   离开黎城去北市,万一再被人赶出来,他就真的无处可归了。   向阳劝过好几次,他还跟她发脾气,绝食了一天。   后来,向阳再来劝他,就改了口风。告诉他那对北市来的夫妻是他的亲生父母,找了他很多年。   他不相信,觉得向阳在骗他。向阳说你要是不信,可以去医院做一下亲子鉴定。   他就去了,亲子鉴定结果出来,证明他确实就是那对夫妻的儿子,他才不得不松口答应去北市。   但答应去北市时,他提出了一个条件。   他要去车站向阳送他。   顾家夫妻满足他,把上午的车票改成了傍晚六点。   向阳五点放学,赶得及去车站送他。   当年要不是他提这个要求,向阳不去送他,大概程觅也不会丢。   顾时砚伸手抹了把脸,将眼中湿意抹去。   他知道,这一回,他是真的要失去她了。   他眼角泛红却低头不语的模样,有几分小时候的影子。向阳眉眼松动几分,语气不自觉软和下来,道:“在洛水镇时,答应和你一起,是源于心动。但我答应得太冲动了,没考虑过两个人在一起需要对彼此负责,现在要结束,并非是因为我不喜欢你。我疲于应付生活,已难再分精力放到你身上,而我要是一直都晾着你,对你实在不公平。”   她说着,面露歉意:“关于喜欢这件事,你耿耿于怀许久,我却始终没有给一个正面答复,我很抱歉。”   她在最后的时刻,终于肯坦诚了自己的心意。   顾时砚唇角动了动,心说这还不如直接说她从未喜欢他,才决定结束。   这样他好歹还能努力一把,让她心动。   眼下这情况,他能怎么办?   难道能去寂庄把程觅的尸骨挖回来,捧到她面前吗?   顾时砚心里酸涩,哂道:“早知道当初在火车站,程觅跟我炫耀姐姐是他一个人的时候,我就该把他拎上火车,这样他好歹不会丢。”   向阳忽地一怔:“你在火车站里见到程觅了?”   顾时砚还没发觉不对,点头道:“我进安检后,你刚走,他就来了。”   那时候,隔着一道安检门,程觅冲他大喊:“朱厌。”   他回过头,就看见程觅得意而又灿烂的笑容,小手叉腰,大声道:“你走后,姐姐就是我一个人的了。”   那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样,真是欠揍极了。   向阳眼中迸出一抹光,“你在火车站见到了他,也就是他不是在上出租车后被人带走。他是在离开火车站后走丢的,火车站附近有监控,可以去调监控看看他被谁带走了。”   她魔怔般地喃喃,不知想到了什么,眼中那抹光忽然又灭了。   十年前的监控视频就算还在,能调出来看到程觅跟了谁走,都已经不重要了。   程觅的下落已经找到了。   他永远都回不来了。   向阳还维持着仰头的姿势,眼睛是往上看的,灯光落在她眼里,却照不亮她眼底那一片黯淡。   顾时砚很想伸手去抚平她眼里的悲意。   但向阳一向克制又理智,情绪外露不过瞬间,眼中悲色又化为一汪无波无澜的深潭,然后客套而又礼貌地问他:“你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那还真的有。   顾时砚抿起唇,想起在餐厅包厢里,朱深说的那句“我亲眼看着你妈十月怀胎把你生下来”,深吸了口气,才问:“当年那份亲自鉴定报告,是真的吗?”   向阳一愣。   这事终究还是瞒不住。   “假的。”她说道,“当年你不肯走,我便出了这个主意,造份假的亲子鉴定报告,你才会相信你养父母,跟他们离开。”   “去医院做鉴定的时候,陈廷盛也在场。”顾时砚问:“他也知情?”   “去医院,当时走的是陈廷盛的关系,他知道。”向阳答,怕他担忧别的,又补一句:“你放心。亲子鉴定这事除了你养父母,和我爸妈知道外,就只有陈廷盛和经手的医生知道。”   但顾时砚的关注点并不在这里,他更关心的是:“为了送走我,你想出这么办法,你当时这么讨厌我吗?”   话说到最后,他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到。   “不是讨厌,是想让你有更好成长环境和未来。”向阳摇头,“顾家夫妻为人善良温柔,我觉得你跟着他们生活,应该能治愈好你所经历的一切。”   事实证明,她是对的。   顾家夫妻确实把顾时砚教养得很好。   顾时砚“哦”了声,一时没了话。   向阳舒口气,“那没什么事的话,我回去陪我妈了。”   顾时砚说好。   干脆得让向阳微微愣神。   她以为真到结束的时候,两人之间会发生剧烈的争吵或者是他固执地挽留,不肯答应结束。   从没想过会是这样平静地收尾两人之间的关系。   一股空落感席卷而来,向阳转身的瞬间,眼里涌上温热的湿意。她微微抬起下巴,眼睛朝上看,以免湿意凝结成水珠从眼眶滑落。   明明是提自己的结束,却还奢求别人对自己不舍不弃,未免太过自私。   这样结束了就很好。   好聚好散,来日再见,彼此也体面。   向阳吸了吸鼻子,拢了拢衣服,低下头,快步朝住院楼走去。   走到大门口时,身后却有脚步声追了上来。   向阳转过身,对上顾时砚那双平静无波的眼。   “我的外套还在楼上。”他说。   向阳这才想起他背她妈到医院的路上,衣服沾了好些血。到医院后,他就把外套脱了,放在走急诊科门外的椅子上。   “你衣服脏了。”向阳嘴比脑子快,话没经思量就出了口:“要不回头我洗干净了,再还你吧。”   “毕竟是因为我妈,你衣服才弄脏的。”她欲盖弥彰地解释。   顾时砚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忽然道:“你等了江寄远五年。”   向阳不明所以:“啊?”   “以后你再遇上喜欢的人,但因为某些事情你们不能在一起,你还会等对方这么久吗?”   向阳沉默了。   她无法给他答案。   只得狼狈地挪开了目光。   顾时砚似乎笑了一声。   随后,她听见他喊:“姐姐。”   “那件外套,就麻烦你帮我洗干净了。” 第47章 破茧(07) 顾时砚这书呆子出息了啊……   向阳回到病房, 程琴已经醒了。   见到她,程琴立即情绪激动地喊:“分手!你立刻跟顾时砚分手,断干净!你要敢当小三, 我就没有你这个女儿!”   “已经说清楚了。”向阳面色平静地道, “您放心,我跟他以后不会有往来了。”   程琴一怔。   女儿神色淡淡的, 看不出什么情绪,可她就是觉得此刻女儿心里大概是很难过的。   就好像从前,她以爱之名,叫刚毕业的女儿从北市回来。   那时候,女儿是不愿意的, 但她说:“北市那么远,你念了四年大学,我就担惊受怕了四年。现在你毕业了, 你还想让我再担心吗?”   最后女儿还是妥协了。   回来后, 女儿就再也没有反抗过她任何要求, 比如晚点九点之前必须回家。这一点, 连丈夫和小姑子都觉得苛刻, 说姑娘大了, 没点夜生活哪行,但女儿却平静地说好。   程琴后知后觉地发现,这些年,女儿好像活成了被她掌控的傀儡。   没半点自己的意愿。   程琴目光讪讪地看了向阳好几眼, 终于心虚地拿手挡住脸, 别过头,弱声弱气地说了句:“你忙去吧,这里有你爸和你姑姑陪着就行。”   向阳站起身, 说:“好,明天早上我再过来。您有什么想吃的,到时候给我打个电话,我带过来。”   她走出病房,迎面便撞上办完出院手续,又去外边买水果回来的向天则。   向天则目光往里一瞥,就知道女儿这是又被妻子赶出来了。   向阳喊了声爸,“公司还有些事需要处理,今晚就辛苦您了。明天早上我再过来换您。”   向天则“哎”了声,“你妈这儿没什么大事,你不用操心。你先处理好自己的事。”   “好。”向阳朝他笑了下,捞起顾时砚那件沾了血的外套,走了。   医院的长廊灯光通明,人来人往的,她的背影很伶仃。   向天则站在门口,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长廊拐角,长长叹了口气。   *   医院一别后,接下来的一个月里,向阳没有再见过顾时砚。   大家像是都知道她和顾时砚结束的事,心照不宣地避开这个人,不提一句。就连一向咋呼的林薇,也变得寡言少语起来,一天恨不能更新十次的朋友圈,罕见的空了一个月都没有动静。   而在这一个月里,向阳在公司的一切事务都极其顺利,想来是顾时砚打过招呼了,那些因为他才拿到的项目并为因为两人关系的变化而终止。   向阳去赴一些应酬饭局,偶尔会听到旁人在抽烟的间隙里议论她和顾时砚,都夸顾时砚够大方。   别人养个情人,给套房子和车子也就够了。   到了他这儿,硬生生喂了许多资源,把一个该养在家里当的娇妻喂成有底气来和男人抢饭吃的女强人。   也是在这些饭局中,向阳听说顾时砚回了一趟北市,他的身世从朱深嘴里被传得沸沸扬扬。   这个消息传回北市,据说在顾氏集团里引起了很大一番动荡,网上甚至也有人闻讯在暗暗吃这个豪门太子变养子的瓜,甚至有人猜测顾时砚之所以被派到黎城,就是因为其养子的身份。   但随着顾时砚回到黎城,那些众说纷纭的猜测又归于平静,仿佛从未发生过。   撇开顾时砚的事情不提,向阳和她妈的关系也修复了不少,每周末都会一家人在一起吃个饭。   只是程琴仍然没有拉下脸叫向阳回家住,向阳也乐得自己在外独居。   至于□□那个别墅村的项目,听说已经彻底腰斩,复工日遥遥无期。   向阳以为是陈廷盛在中间出了力的原因,后来才知道原是顾时砚的手笔。   □□因此断了资金链,濒临破产,好几个楼盘烂尾停工,拖欠了高达数亿的材料款以及银行贷款,数以千计的业主到□□的楼下拉横幅游行示威,想要拿回自己的购房款。   但□□无力偿还,干脆破罐子破摔,任由业主闹腾。   那一阵子,向阳隔两天就听到有人去□□总部大楼闹了,或者是供应商去法院起诉□□。   再后来,向阳就从林薇口中听说□□因为没有如期偿还银行的贷款,公司所有的银行账户被银行冻结,贷款抵押出去的资产,也被贴了封条。   那是一个周六的晚上,向阳刚熄了客厅的灯准备睡觉,门铃声忽然响起。她走到猫眼前一看,林薇站在门外,穿着长裤帽衫,浑身裹得严严实实,只露上半张脸,正朝猫眼挤眉弄眼。   向阳开了门,林薇就跟猫似的蹿进去,反手把门关上,动作利落,一气呵成。   进了屋,林薇往沙发上一躺,把脸埋进抱枕里,瓮声瓮气地说:“阳阳,让我在你这儿住几天。”   “房子本来就是你的。”向阳失笑,“你想住几天都行。”   林薇抬起头,嘿嘿笑了两声。   向阳坐到她身边,“不过我有些好奇,你为什么会想住到这儿来?”   林薇这人,喜欢住大房子。   这两室一厅之所以一直闲置,就是因为她嫌小,不够放她的日常用品。   “躲人。”林薇对向阳从来都是有话直说,“就那陈一然,他追到我家楼下来了。怎么轰都不走,我只好自己走。”   向阳听得稀奇:“先前你黏着陈一然,恨不能变成人形挂件二十四小时都挂在陈一然身上,如今怎么躲起人来了?你俩吵架了?”   “早分手了。”林薇说,“就你搬进这儿的那天,我在阳台跟他电话里分的手。”   “啊?”   林薇翻白眼:“你这什么表情?”   向阳也坐到沙发上,仔细端详林薇。   林薇交了那么多任男朋友,不管哪一任,开始得轰轰烈烈,结束得也热热闹闹,只有陈一然是例外。   安安静静地开始。   悄无声息地结束。   这实在太反常。   向阳说:“你不是在躲陈一然,是在躲自己吧?”   “什么都瞒不过你。”林薇唉声叹气,“我要是再不跑,我就要吃回头草了。”   陈一然追到家门口了,她这定力哪能抵得住,不出一个小时,铁定就举手投降,对陈一然投怀送抱了。   只有离开家,见不到陈一然,也就能做到心如止水了。   “既然喜欢,那为什么分手?”   “你不也挺喜欢我表哥,你俩也没在一起。”林薇说,“你现在喜欢顾时砚,不也还是跟他结束了?”   得,林薇一如既往地损,自己不好过也不让别人好过。   向阳比了个封嘴的手势,不安慰她了。   林薇踢了踢向阳,“把上回我在冰箱里存的啤酒拿出来,我有故事要讲。”   向阳起身,把冰箱里那二十四听啤酒都搬了出来。   这一晚两人从沙发喝到窗台上,从万家灯火通明喝到明月高空。   林薇喝得多,说得也多。   说陈一然这人太狠,为达目标,不择手段。   “大家都以为他是被拐卖到寂庄的,其实不是。”林薇说,“他跟我说,小时候他亲生父母对他不好,动不动就打骂。有天碰上人贩子进村,他就把自己卖了。他说,到了一个没有儿子的人家里,兴许他的日子会好过一点。也确实如此,他那在寂庄的养父母将他看成眼珠子,家里穷得揭不开锅,卖血都要给他买肉。”   说起分手的原因,林薇自嘲道:“他一心想出国留学,学校有交换生名额,他报了名,通过后才告诉我。今年五月就走,为期两年。我青春短暂,怎么被他凭白耽误两年。”   话虽如此,向阳还是从她的声音里听出了一丝难过。   其实林薇不是不能等这两年。   是她和陈一然的年纪差了八岁,修成正果的希望渺茫,不如趁还没有深陷进去的时候,早早放弃,及时止损。   说完陈一然,就提到了江寄远和江家。   林薇说:“我表哥和朱明莉的婚事估计会黄,江氏面临破产,如今清算资产,连祖宅都保不住了。”   她手里握着一听刚开的啤酒,醉意微醺地道:“向阳,你别再怪我表哥了。那个项目的事情,他骗你,他不是为了江氏,而是因为□□五千名员工和那些买了江氏楼盘的几千位业主。江氏垮了,这些人就没有家了。”   “前些天,那些业主和供应商去江氏总部大楼闹。我表哥把名下的车房都抵押出去,信用卡也全部套现,还了最需要钱的几个供应商部分货款。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和朱明莉的婚事黄了,没有把自己一辈子都填进去……”   再后来,向阳也喝多了,记不清林薇说了什么,只记得两人碰了一听又一听啤酒,林薇抱着一个抱枕,蹲在窗台上喋喋不休地说情话。   直到月亮躲进云层里,林薇终于停了情话,摇摇晃晃走进客卧。向阳也起身回房,枕着星辰入梦。   梦里风雨喧嚣,她站在洛水镇那个公交站下,有人撑伞走来,和她擦身而过。   *   次日醒来,已是天光大亮。   向阳睁眼,捻去眼角泪痕。   宿醉过后,伴随而来的是剧烈头痛。   她按着太阳穴,半晌才缓过神。   随后她起床,走出卧室,客厅里已经被收拾得干干净净,却不见林薇的身影。   客卧里也没人。   最后向阳是在厨房里发现林薇留了张纸条,贴在微波炉上。   “给你点了份淮山排骨粥,记得热一下再吃。”   向阳把粥放微波炉里,转身去洗漱。   洗漱好,粥也热好了。   她端去餐厅吃的时候,林薇来电话了。   “醒了吗?”   “醒了。”向阳拿勺子敲了下碗沿,发出一声清脆的叮当,“你回去找陈一然了?”   “哪能呢。”林薇说,“之前我跟你说程斐然要到黎城开分公司,现在他和厉雅到黎城了,我尽尽地主之谊,去火车站接他们。晚上你也过来一起吃饭,大家两年没见了,正好聚一聚。”   晚上没什么事,向阳便答应下来:“好。”   到了晚上,向阳按林薇给的地址开车过去,那是一家会员制的私房菜馆,她停好车,刚进门,就有迎宾员上前领路,带到露天小院里。   院里已经支起炉子,炭火烧得通红,正烤着半只羊。   林薇、程斐然和厉雅三人已经到了。林薇和厉雅坐在餐桌旁闲聊,程斐然围着那半只羊,任劳任怨地上着调料。   向阳走过去,“咦”了声:“这烤羊的,是程二少吗?”   林薇“噗嗤”一声笑出来,“你可别揶揄他,等会他大少爷的脾气上来,可没人给我们烤羊吃了。”   昔日吃饭都要人递筷子的程二少,什么时候这么卑微过。   “不会的,厉总在这儿镇着呢。”向阳说着看向厉雅,脸上浮出几许笑容:“对吧厉总?”   两年前她人在洛水镇做扶贫工作,跟的就是程氏集团和黎城市政合资开发的旅游小镇项目。厉雅是总负责人,程二少是程大少被发配下来历练的副手,因为身份特殊,这位程二少下来也只顾吃喝玩乐,没闹出什么幺蛾子,全靠厉雅镇着。   向阳工作之余,就和项目组其他人暗地里吃这两位之间的瓜。谁都没想到,两人后来竟真的修成正果了。   “他现在脾气挺好。”厉雅看了眼程斐然,语气还是一贯的清冷,“厨艺也见长许多。”   “也就在你面前脾气好。”向阳坐下来,旧友相见,她整个人都跟着放轻松很多,话也多了:“以前在洛水镇的时候就是这样,在你面前乖得跟小绵羊,你一走,程二少立马撂挑子不干。”   程斐然闻声,抬头朝向阳嘁了声,“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当初还建了个吃瓜小分队群,没少在群里编排我吧?”   向阳笑而不答,算是默认了。   林薇转头诧异地看着向阳,“我竟然不知道你还有这么八卦的一面?”   “何止是八卦,她还是个告状精。”程斐然边往羊腿上撒胡椒粉,一边说:“我一跟项目组的女同事吃饭,她立马报告给厉总。那架势,活像古代那种帮着小姐盯梢夫婿的忠心丫鬟。”   向阳笑了声,在洛水镇扶贫的那半年,工作虽然忙且压力还大,却是这些年里她最为轻松的一段时间。   不在家里,离开了母亲的掌控,加上工作实在是忙,很多事情都没时间去起,反而让她短暂地做回了自己。   “说起来,两年不见,你竟比在洛水镇的时候要好看了。”程斐然稀奇地看了向阳好几眼,问厉雅:“两年前她不长这样吧?”   “那会儿晒黑了,整个人跟当地的农村姑娘差不多。”厉雅说:“现在白回来了。”   林薇接话道:“要是那会儿向阳长现在这样,咱们二少一准对向阳下手,那我和向阳就是情敌了。。”   “你可别提了。”程斐然朝林薇翻了个白眼,“你是不是忘了自己为我争风吃醋,弄得工地罢工,险些酿出大锅,还挨了厉雅两巴掌?”   说起那两巴掌,林薇顿时捂着脸,干嚎:“厉雅当初下手是真现在还觉得脸疼。”   说起这事,几人都笑起来。叙了一番旧,羊烤得差不多,在程斐然切肉的时候,厉雅才说起正事。   “我们这趟来,主要是想收购□□。”   “那巧了,□□马上破产了,你们来接手这个烂摊子正合适。”林薇说,“那位江董还是我姑父。你们想知道什么,我可以帮你们问。”   “我知道。”厉雅却道:“江家的事情以及人脉关系,尽调报告上都写了。”   厉雅从来不做无准备的事,她既然开了口,就说明已经做足准备。   林薇说:“除了你们,黎城本地还有公司想收购江氏。”   “你是说陈家和顾时砚?”   听到顾时砚三个字,向阳神色顿时一凝。   “是。”林薇瞟了眼向阳,边说边看她反应:“他们为收购江氏,早就开始下套了。为此,顾时砚还不惜使了美男计,接近江家千金。”   “来黎城半年,顾时砚这书呆子出息了啊,都会用美男计了。”程斐然切了条羊腿端上桌,抽了张纸巾擦干净手,随即拿起手机看了看,“我喊了他过来吃烤羊,看时间也差不多到了。”   他话刚落,便听见服务员的声音响起:“先生,这边请。”   向阳循声看去。   顾时砚穿了件蓝色牛仔裤和带帽卫衣,头发剪短了些,看着就像一个在读大学生,身上少了平时在应酬饭局上的散漫。   服务员站在门口便止步,他双手抄着口袋,越过服务员,从灯下走了过来。 第48章 破茧(08) 爱得坦荡与热烈……   瞥见院里坐的人, 顾时砚的脚步明显一顿,眸光沉了下去。   向阳在他看过来的瞬间,已经把视线收回来, 低下头抿了一口果汁。   林薇则是瞪大了眼, 一副见了鬼的模样。待顾时砚走近,她才回神, 满目惊诧地问程斐然:“你俩认识?”   “认识。”程斐然说,“这书呆子一天到晚就知道读书写作业,在我们那儿出了名的。以前他每回来我家,说起学习的事情,我爸都会指着我脑门骂‘你看看你, 再看看小砚,你就不觉得羞愧吗?‘”   程斐然嗤笑一声,“我比这小子大八岁, 我那会都上大学了, 还被拿来跟一个小学生比。”   “都上大学了, 还比不过一个小学生。”林薇说, “你确实该骂。”   “边去。”程斐然朝她翻了个白眼, 转而朝顾时砚道:“半年没见, 让哥哥看看你是瘦了还是胖了。”   顾时砚没理他,面无表情地看了一圈。一张长方桌,程斐然和厉雅坐在了一边,林薇和向阳坐一边, 只剩两头的位子是空的。   他目光顿了顿, 最后往向阳那头的空位子上走了过去。   人坐下来的瞬间,向阳立即绷紧了神经,呼吸也不自觉地放浅。   程斐然意味深长地看了这两人一眼, “哟,瘦了挺多。小砚一定是太想哥哥了,又没好好吃饭吧。”   顾时砚懒得理他,转头跟厉雅说:“雅雅姐,你管管他。”   他脸上带着点笑意,说话时语气透着自然而然的熟稔和亲近。这样的顾时砚,是向阳从来没有见过的。   她垂了眼,才发觉自己一点都不了解他。   不知道他去北市后生活怎么样,认识了什么人,习不习惯那边的环境。   她从未问过他。   “我们家大事听你雅雅姐的,小事得听我的。”程斐然没脸没皮地道,顾时砚不理他,他越有点在老虎嘴上拔毛的劲儿,一口一个小砚地喊着,“小砚啊,你不能挑食,要好好吃饭知道吗?我来黎城之前,你家里人特意叮嘱我要盯着你好好吃饭。”   顾时砚因为身世的事情,回了一趟北市,结果发现除了养父母,顾家其他人也早知道他身上没流着顾家的血。他刚到北市那两年,顾家两老就是因为这个,才对他不亲近。   但时间久了,就是养个宠物也有感情了,何况是个活生生的人。   顾家人早把他当自己人了,并不在意是否有血缘关系。   甚至是顾氏集团各大股东们也都早早就知情。   股东们都精着,只看利益最大化,只要你有能力接任顾氏,能让顾氏集团利润一年比一年高,管你是谁家孩子。   要是不能接任,那就麻溜地腾位子,换别人来坐。   众人不在意他身世,但顾时砚自己却钻了牛角尖。   他在自己的公寓里食不下咽,晕过去,被上门打扫的家政阿姨发现,送去医院躺了整整一周,人才恢复过来。   也是这时候,顾家请了专业的精神科医生过来,才诊断出这么多年来,他竟然还没从过去流露街头的阴影里走出来。   他食不下咽的毛病,也因此被顾家人发现。   后来住了一周,顾时砚便执意出院要回黎城,顾家人就特意请了专门的营养师和心理咨询师随行而来。   但即便如此,顾家人仍然不放心,时不时会打来电话叮嘱他按时吃饭。得知程斐然要来黎城待一阵子,顾家人便专程托他帮忙照顾一二。   “先喝碗粥暖暖胃。”厉雅说,示意程斐然舀粥。   她既发了话,顾时砚就不吭声了。   林薇隐约有听说顾时砚在北市的情况,顺着厉雅的话说了句:“这家的药膳粥一绝,味道清香爽口,我建议你们都多喝两碗。”   程斐然舀着粥,捧了句哏:“搭配我亲自烤的羊食用,味道更佳。”   逗得众人都笑了。   就连绷紧神经的向阳,眉眼都松了松,唇边弯了弯。   顾时砚转过头,不经意地往她那儿看一眼。随后程斐然递了碗粥过来,他接过,却放在她面前,说了句:“女士优先。”   向阳唇边的笑意凝了凝,客气有礼地道:“谢谢。”   顾时砚收回手,手臂擦过她的身上衣料,轻轻带起一条折痕。   “不客气。”他回道。   这时,林薇放在桌上的手机忽然震了震。   林薇低头一看,是条好友申请。   备注写着:“林小姐你好,我是你朋友介绍的。”   林薇一看对方是个小鲜肉的头像,便点了通过。   好友通过后,对方秒发来了消息:【林小姐你好,我是你朋友介绍的。】   林薇没问是哪个朋友介绍,她只关心一点:【你头像是你本人吗?】   几秒后,对方发了好几张自拍和他拍照片。   五官和他头像上的人一致。   林薇眼睛一亮,这照片里的人,长相实在很符合她的审美。   于是她起了兴趣,夸对方:【就喜欢你这样直接的。】   对方礼尚往来,也夸林薇:【我也很喜欢林小姐的坦率大方。】   【叫什么林小姐,多生疏。叫我林薇就行。】   对方:【好的,林薇。】   隔了几秒,又发来一句:【晚上有空吗?不介意的话,一起吃个饭?我正好在你家附近。】   林薇顿时乐出声。   引来其他人都扭头看她,厉雅问了句:“笑什么呢你?”   林薇拿起手机晃了晃,“有个小鲜肉,朋友介绍的,长了一张踩在我审美点上的脸。他说要请我吃饭,正在我家附近呢。”   厉雅看了眼照片,人长得确实不错,但实在很网红风。她不动声色地“哦”了声:“不如把他叫来这里好了,人多热闹。”   林薇听得意动,用目光征询其他人的意见。   程斐然听厉雅的,自然没什么意见。   向阳看照片,也点头说:“是长得挺好看,气质也干净。”   顾时砚侧目,瞥了向阳一眼,没作声。   林薇便兴高采烈地发了个定位给对方:【我正好在和朋友吃饭,你要是不介意,就过来吧。来了,报我名字就行。】   对方回了个好。   林薇家离菜馆距离不算远,开车十分钟也就到了。   在等人的间隙,几人开吃烤羊。程斐然的手艺确实很不错,羊肉烤得外酥里嫩,就连顾时砚都有了食欲,吃完了一块巴掌大的羊腿肉。   林薇开了酒,几杯下肚,正在兴头时,忽听服务员地声音响起:“先生这边请。”   “人来了。”她放下酒杯,按捺不住起身,正想去迎接。   不料,下一秒,服务员身后的人走出来,一张年轻而眼神锋利的脸出现眼前。   林薇僵在原地。   来人是陈一然。   什么朋友介绍的小鲜肉,全是假的,都是陈一然的套路。   最后,在厉雅“真人和照片不符”的戏谑下,林薇略显狼狈地把陈一然带走了。   “我们去外面说。”   她一走,程斐然便转过头问向阳:“林薇这是什么情况?把人吃干抹净不认账了?”   “不是……”向阳才说了两个字,旁边的顾时砚就轻“呵”了声,她一顿,改了口:“我也不太清楚。”   她这含糊不清的态度,又招来顾时砚一声轻嗤。   这时,四人都已经是酒足饭饱,林薇走了后没多久,饭局也就散了。   账是挂林薇名下的,不用管。   程斐然替厉雅拿起外套和包包,走出饭馆门口,出租车也来了。   上车前,厉雅和向阳说:“我们先回酒店,这两天忙完了,到时再约。你到家了,给我发个信息。”   边上,程斐然则和顾时砚说:“忘了告诉你,我这趟来黎城,是为了收购□□。”   顾时砚有些心不在焉:“哦。”   程斐然忽然凑近他,压低声,说:“书呆子,哥哥以过来人的经验告诉你,想吃回头草,就得不要脸。”   送走程斐然和厉雅,向阳往停车场走去,顾时砚双手抄着兜,不紧不慢地跟在她身后,始终保持着一米的距离。   向阳抿着唇,疑心他是在跟着自己,便忍不住转过头,看了他一眼。   顾时砚像是看穿她在想些什么,淡淡地说:“我司机把车停前面了。”   向阳脸上瞬间涨得通红,尴尬地转过头,暗骂自己自作多情。   顾时砚看着她垂下头,无声地笑了笑。   走到停车场,向阳先看到了说是“要到外面谈谈”的林薇,正被陈一然按在公司超跑的车身上。   两人吻得激烈又肆无忌惮,完全不管旁人的目光。   这几天,林薇大概不需要到她这儿住了。   向阳笑了笑,走到自己的车前,从包里掏出钥匙,正要打开车门,一只清瘦的手伸过来,压在车门上。   “喝了酒,不要开车。”顾时砚神色淡淡,“就算不为自己着想,也要考虑别人。酒驾容易引发交通事故。”   他神色太过正经,以至于向阳都没怀疑他居心不良,反而为自己的不谨慎而羞愧:“我叫代驾。”   “不用这么麻烦。”顾时砚说,“让林常胜替你开。”   林常胜从黑色路虎下来,快步走近,朝向阳笑道:“向小姐。”   “林哥。”向阳也笑着说,转而问顾时砚:“林哥替我开车,那你呢?”   顾时砚没答,林常胜说:“这简单,让顾总跟我们一车走就行了。”   向阳面露迟疑,正想拒绝,便听顾时砚道:“我没喝酒,自己开车回去就行。”   他往后退了退,语气淡淡地说:“你们走吧。”   林常胜心说何必搞这么麻烦,直接您把人送回家不就成了。但老板发了话,他还是从向阳手里接过钥匙。   向阳走后,顾时砚又在原地站了会儿。   春夜喜雨,绵细如针的雨丝落下来,带起一些凉意,顾时砚仰着头,迎着雨丝,让心里的温度慢慢降下来。   那一边,林薇推开了陈一然,连带晕色地逃上车,轰的一声开车走了。   陈一然目送她车身没入车流里,伸手擦去唇角的血迹。林薇大概是属虎的,咬的时候一点也不留情。   他转身,想到路边拦一辆出租车,眼角余光瞥见了顾时砚以及他身后不远处一辆黑车里的人。   那人坐在车里,车窗半降,露出一张横肉凶目的脸。   这脸太凶,给陈一然的印象很深刻,以至于他一眼就认出来了。   这是当年那伙人贩子的同伙。   就是他,把程觅交给人贩子的。   陈一然愣了几秒,就见那人忽然下车,走到了顾时砚面前。   又是朱深。   顾时砚忍不住抬手按了按太阳穴,这些天朱深没少纠缠,目的也只有一个――要钱。   眼下也不例外。   但朱深一改往日的强硬威胁,开始装可怜,乞求道:“小厌,我是真的走投无路了。那些人天天都堵在家门口追债,你只要借我三千万就好,让我还完那些人的钱,我给你做牛做马,来还上你这三千万。看在咱们血脉相连的份上,你就给我一条活路吧。”   不仅把给说成借,就连金额也从五千万减到了三千万。   甚至不惜抛弃脸面,扑通一声跪下来了。   但顾时砚无动于衷。   “十几年前,我跪在你面前求你不要赶我走时,你还记得你是怎么做的吗?”顾时砚神色漠然,冷冷地道:“你把我踹出家门口,并踩着我的脑门说,要是我再敢出现在你面前,你就弄死我。往日种种,我一刻也没忘,没对你实施任何报复行为,你就该对我感恩戴德了。”   他微微弯了腰,对上朱深闪烁心虚的眼,沉声道:“这是最后一次,下回再敢出现我面前,我会让你生不如死。”   这一刹那,顾时砚眼中戾气横生,朱深仿佛看到他那个暴戾的父亲按着自己打的场景。   那深入骨髓的恐惧再度涌上来,让他想起从前自己在弟弟面前饱受虐打的场景,周身瞬间起了层鸡皮疙瘩。   “滚。”   顾时砚缓缓道。   朱深打了个寒颤,连滚带爬地滚了。   顾时砚转过身,眼中戾气已消,又恢复成平日那副散漫冷淡的样子。   上了车,刚启动车子正要离开时,手机忽然响了。   是个陌生号码。   顾时砚眉头一拧,但还是接通了。   “顾总,我是陈一然。”手机那头的人说。   “哦,是你。”顾时砚语气冷淡,他对陈一然没什么好感。“什么事?”   “刚刚看到你在跟一个人说话。”陈一然并不在乎顾时砚的态度冷淡,“那个人和程觅的走失有很大的关系,如果您有时间的话,我跟你详谈。”   顾时砚一顿,目光往车外张望,一眼就看见了站在路边的陈一然。   他将车子熄了火。   “上车说。”   *   向阳到住处后不久,林薇也回来了。   她有些讶异,“还以为你今晚不回来。”   林薇眼神飘忽,没说话,脸先红了。   好在向阳有分寸,没有深问下去,拿了换洗衣服,进浴室洗澡。   过了一会儿,反而是林薇自己憋不住,去拍了拍浴室的门,问:“你说我和陈一然一起出国,去陪读行不行?”   哗啦的水声停下来,向阳在里头说:“你刚刚说了什么,我没听清。”   “没什么。”林薇忽然就丧气了,骂自己没出息,一个吻就能把自己迷得心神荡漾。   她转身回客厅躺着玩手机,刷短视频。   但一个视频还没看完,陈一然就打来电话了。   “是你自己下来,还是我上去?”电话那头,陈一然的声音有些哑。   林薇不明所以:“什么意思?”   陈一然报了个地址,正是这房子的位置。“我现在在楼下。”   林薇跑到客厅阳台,探身往下看。   陈一然站在楼下的路灯旁,正仰头看上来。路灯光线明亮,隔了这么远,林薇依稀还能见到他的喉结突起。   “下来。”陈一然看到她了,往前走了一步。   林薇吓了一跳,真怕他上楼,忙说:“我下去,你别动。”   她匆忙挂了电话,朝浴室方向喊了声:“阳阳,我出去一会儿。”   正好向阳关停花洒,正往身上抹沐浴露,听见了林薇的话,应了声好。   随后一声“砰”的关门声传来。   林薇出去了。   向阳洗好澡,走到阳台,把换下来的衣服放洗衣机时,目光不经意往下看了眼,瞥见楼下林薇和陈一然正相拥热吻,难舍难分。   向阳忽然间有些羡慕这两人爱得坦荡与热烈。   这一晚,林薇没有再回来。 第49章 破茧(09) 你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隔天一早, 向阳收到林薇发来的消息:【我和陈一然复合了。】   向阳一笑,意料之中的事。   她回了句:【恭喜。】   林薇久别胜新婚,要忙的事多, 没有再回消息。   新的一周开始, 天气却不算好,一早就下着绵绵细雨。   向阳下楼了才想起没带伞, 雨不大,她便懒得上楼拿伞,只快步走到停车位,上了车。   到公司时,离上班时间还早, 但大部分同事都已经到了,余玫和一位负责人事管理的同事正在茶水间吃早餐。   这些日子公司项目多,加班是常态, 公司同事非但没有怨言, 反而还自觉提前上班, 以便加快工作进度。   向阳进办公室, 先通知财务把这个月所有人员的工资都上调百分之三十, 然后给人事发消息:“吃完早餐来我办公室一趟, 商量一下招人的事。”   等谈完招人的事,余玫送来了新的项目合同让她审签,紧接着是财务送报表,各部门负责人送上周的工作周报和本周工作计划。   于是向阳这一忙, 便从周一忙到了周四。   事情总算才暂告一段落。   而一连下了数天的细雨, 也在这天下午停了。天光放晴,太阳从厚重云层溜出来,撒了满城金辉。   到了下班点, 公司难得不用加班,同事们都在群里提议要聚餐庆祝,向阳刚要应好,手机响了。   是厉雅打来的电话:“你公司缺投资吗?想扩大规模吗?”   向阳一愣。   厉雅行事一贯干脆,发了话就代表要行动。她既然问出来了,那就说明准备好投资方案了,而不是空谈。   说不定厉雅连投资协议都拟好了。   “想过扩大规模,也确实缺钱。”向阳也坦诚道。要不是缺钱,公司早开始着手招聘新员工,也不用压榨这几十号人没日没夜地加班。   别看她平时挺大方,给同事们报销下午茶和晚上加班餐,加薪也痛快,但实际上公司支出的每一分钱都是财务精打细算,一分一厘地抠出来的。   厉雅说:“如果你晚上有空的话,我们见面谈。”   挂了电话,向阳深呼吸,却依然有点止不住的心口沸腾。   如果真能和厉雅谈拢,那就意味着公司将走上一条坦途。从此前路似锦,高枕无忧。   向阳在公司群里发了句:“你们吃,我晚上有约了。”随后便起身,拿起包离开办公室。   到了约定的餐厅,厉雅已经到了,正拿着平板电脑翻阅资料。   向阳走过去,“久等了。”   “我也刚到没多久。”厉雅抬起头,也微微一笑,“咱们先谈还是先吃?”   向阳还记得厉雅习惯先把事情处理好再吃饭,不喜欢边吃边谈,便说:“时间还早,咱们先谈正事吧。”   “行。”厉雅瞬间就进入工作的状态,“我刚刚在看你公司的资质,资质种类比我想象中的要齐全,竟连工程设计资质都有,且还是甲等资质。我以为就你公司现在二三十人的规模,顶多也就拿到工程施工的资质。”   “这公司在我爸手里,也曾风光过。”向阳笑了笑。   “我做了份投资协议。”厉雅点开一份文档,把平板转了个方向,推到向阳面前:“你先看看,有疑问就提。”   果然。向阳心道,厉雅还是那个厉雅,万事做足准备才行动。   投资协议条款内容写得很清晰,双方权责分明,并不晦涩,也没玩文字游戏来挖坑。因此向阳一目十行,很快就看完。   “我没有什么疑问。”向阳说。   协议里该说的都说了,除了投资金额那栏是空的,这一份协议对她来说,可以说是有利无弊。   因为厉雅在协议写清楚了,只投资不参与公司经营的管理。   也就是说,厉雅只管给钱,随她怎么花。   “原本我和程斐然商量的是投三千万进来。”厉雅说,“不过刚才我改主意了,我打算改投五千万。只是金额有了变动,我还需要回去和程斐然再商量。”   向阳愣了愣,“你这就决定了?”   “只是些小钱。”厉雅有些好笑她的反应,“向阳,我一直很看好你,两年前我就问过你要不要跟着我。以后等你到了我这位置,也不会拿几千万当回事。好了,点菜吧,今晚我请客。”   一桩投资生意,这就算谈成了。   直到吃完饭,向阳仍有些回不过神。   等厉雅结完账,一块走出餐厅时,她才想起来问:“程总呢?”   厉雅笑了,清冷的眉眼染上些许灯光的柔色,“他跟顾时砚吃饭,也在谈生意。”   但此时,程斐然的这一桩生意谈得却不怎么顺利。   他企图让顾时砚把□□拱手相让,为此甚至不惜抬出向阳。   “厉雅在和向阳谈投资的事,如果没意外的话,明天就会签协议。”程斐然说,“你要把□□让给我,□□那些工程项目都能交给向阳的公司来施工,更别说还有程氏集团旗下的也能分一杯羹。这么多的项目资源,足够把向阳那小公司喂成黎城最大的施工单位吧。到时候,向阳的身价一高,再进顾家门是不是就顺利多了?你俩的事情也能少些阻碍不是。”   程斐然苦口婆心,可惜顾时砚完全无动于衷,面色冷淡地道:“我家没有门户之见。”   “是,顾家家风好,不讲究门当户对。但你得想想向阳的压力啊,你俩差距太大,她跟你在一起能有安全感?没有安全感的女人,闹起来,天天跟你提分手,你受得了?”   顾时砚抬了抬眼。   程斐然以为有戏,愈发不遗余力地游说:“你把□□让给我,也是在给你媳妇赚钱,左右你都不亏,是不是这个理?”   不料顾时砚却是云淡风轻地道:“晚了,你今天约我吃饭的时候,我已经和江氏签好收购协议。”   程斐然一哽:“那你怎么不早说?”白费他这么多口水。   顾时砚垂了眼,没搭腔。   收购能这么顺利,多亏了叶殊。   叶殊已经顺利收购另外一家黎城的房产公司,如今待在黎城休假。她闲着无事,就顺手指点了一下。   有叶殊出谋划策,收购江氏的事,就事半功倍,超期完成了。   *   华盛与陈氏联手收购了□□的消息。很快传遍了黎城。   传到向阳耳里的时候,她正跟厉雅签订股权转让合同。   签完协议,厉雅当即给她公司财务打了电话,转了五千万进向阳的个人账户里。之后,两人去银行打印转账单,还要亲自去一趟市场监督管理局,将向阳名下的股权转让百分之四十,同时再办理注册资金增资的事宜。   等这些事情都办完,已经是下午五点。   两人走出市场监督管理局,厉雅说:“华盛和陈氏收购了□□,□□旗下那些中断的项目都会陆续重新招标。这是块大蛋糕,能吃到多少,就看你的了。”   厉雅和程斐然已经订了第二天的车票回北市,接下来的事,确实只能靠向阳自己来做决策。   向阳在得知□□即将被收购的时候,就已经想过这事,苦于资金不足,也就想想。现在多了厉雅给的这五千万,就好办了。   她对厉雅道:“我想拿下西郊那块地的项目,公司这些年接的都是些小项目,没有特别亮眼的代表性项目。如果能拿下西郊那块地的项目,以后去投标一些工程项目时,在业绩上这方面不至于是短板。”   作为施工单位去投标工程项目,业绩要求一直不低。尤其是一些大项目,招标文件内会明文要求投标公司要有类似规模大小的项目业绩。   厉雅深深看了一眼向阳,眼中有赞赏。如果换成别人,此刻应该被突然砸下来的这五千万给砸晕了。   向阳却已经敏锐地嗅到商机,想好要怎么用这五千万来铺未来的路了。   厉雅笑道:“你只管暗自己的想法去做,不必问我的意见。当然,如果遇到难事,你随时都可以找我。”   “以后说不定还真有不少问题问你。”向阳提前打预防针,“你别嫌烦。”   厉雅笑容更深,“那我等着。什么时候你没问题了,就把分公司开到北市来。我在北市等你。”   第二天送走厉雅和程斐然,向阳就一头扎入了工作里。多了一笔对她来说是巨款的钱,面前定好的工作计划和财务预算都改,她和公司几个部门的负责人连开了一周的会议,才定出来新的计划和财务预算。   底下的人,也跟着人仰马翻地忙了一周,才恢复正常的工作节奏。   这时候,向阳从林薇口中得知,□□所有资料文件包括名下的资产,已经顺利交割好。□□也改叫华盛地产。   那些虎视眈眈盯着华盛地产的各个施工单位老总都开始活络起来。   向阳也第一时间去找了陈廷盛,明说自己想要拿下西郊那块地的项目。   “这么快就把□□拖垮,你功劳不小。”陈廷盛笑着说,“西郊那块地,已经确定按原定温泉度假村的方案重新施工,之前打好的地基都要拆了重建。这项目给你,我是没意见的,但最终的决定权在小顾手上。这事你得去找小顾。”   “不是联手收购江氏的吗?”向阳面露惊讶,“您不插手管理啊?”   “人老了,很多事已经力不从心。”陈廷盛叹口气,“陈余那个混账,又接不了班,我只能放出管理权,每年拿点分红,够一家老小这辈子过得富裕无忧也就行了。”   向阳目光落在他发间,才惊觉不知什么时候起,陈廷盛已经鬓发半白,老态初显了。   “岁月不饶人。”陈廷盛语重心长地道:“有什么事能早点解决的就趁早解决,别因为犹豫不决,凭白浪费了时间。你去找小顾吧,工作归工作,别因为私事耽误了赚钱的机会。”   向阳面上闪过一丝犹豫。   她和顾时砚说开后,除了前几天晚上的那一次见面外,再没有联系过。如今让她主动联系顾时砚,多少有点拉不下脸。   陈廷盛见她踌躇不决,索性自己拨通了顾时砚的电话。   “西郊那块地的项目,向阳想跟你谈谈。”他笑呵呵地说,“姑娘面子薄,不好意思找你,上我这儿来了。你看看这周抽个时间,你俩见面谈谈?”   向阳面红耳赤,又听陈廷盛道:“你明天要回北市?行,我问问。”   他捏着手机,问向阳:“等会你有空吧?”   向阳点点头。   陈廷盛对着手机说:“行了,等会让她直接从我这儿过去。”   挂了电话,他就朝向阳挥手赶人:“赶紧去,别耽误时间。我只帮你这回,可没下回了。”   向阳谢别陈廷盛,起身离开。   但她没有径直去华盛,而是先回住处,取了顾时砚的外套,想着等会见了面,可以顺便还他外套。   拿外套下地下停车场,取车的时候,向阳接到了她爸打来的电话。   向天则说:“下就班后就回家吃饭吧,今天你生日。你妈今天出门买了很多菜。”   向阳微微一愣,事情太多,她忙到连自己生日都忘了。   但父母还记得,她妈还因此松了口,终于肯让她回家了。   向阳站在车旁,握紧车钥匙,哑声说:“好,下了班我就回去。”   “行,那你先忙,家里没……”向天则话没说完,便听到手机传来了一阵忙音。   向阳已经挂电话了。   “怎么就挂了,我还想叫她顺带捎点饮料回来。”向天则咕哝一句,也没在意,转身进厨房帮忙了。   向阳的车驶出了地下停车场,车速有些急,从监控摄像头里一闪而过,眨眼就远了。   走的方向,却不是华盛。   而是上了那条通向城外的快环路。   这一天,顾时砚在办公室里等到华灯初上,依然没有等到她。   他站在窗前,垂眼往下看,公司大楼前的马路车流如织,只见车出,未见车进。   手机屏幕亮了暗,暗了又亮,他的手指在通讯录向阳的电话号码处,来回摩挲着。   家里灯火通明,程琴亲自烧好的那一桌菜,凉了又热,也没有等到女儿的回来。   再次热菜的时候,程琴终于忍不住沉了脸。向天则忙安抚她:“说不定在回来的路上了,这段时间公司扩张,她要处理的事情肯定很多,我打电话问问她打哪了。”   但电话打出去,响起的却是一个机械的女声:“你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第50章 破茧(10) 她已经失去一个儿子,不……   “你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机械的女声在空荡的办公室里响起, 顾时砚拧起了眉。   向阳不是那种无故放鸽子的人,她说了要来华盛找他,就一定会来。要是晚来了, 也会提前说, 而不是一声不吭消失。   何况这次见面谈的还是工作。   她更没有理由不来。   顾时砚调出林薇的电话号码,正要拨过去, 林薇先一步打电话过来了。   “顾漂亮,你今天有没有和向阳联系?”   林薇声音有些急,顾时砚眼皮忽然一跳。   “下午约了见面,她没来。”他抬眼,窗上倒映出他的影子, 脸上神色很难看,“刚刚打她的电话,关机了。”   “下午三点多的时候, 她说了晚上会回家吃饭, 但现在人不见了。”林薇说, “问了一圈, 没人联系上她。公司的同事说她吃完午饭就走了, 没见回公司。我到她住处那儿找了, 屋里没人。”   顾时砚心里一沉。   向阳最后一个见的人是陈廷盛,但见完陈廷盛后,她还和家里打了电话,说明那时候她人还是能联系上的。   而作为最后一个联系向阳的向天则, 此时正和林薇一起, 在保安监控室里查小区的监控。   监控视频里显示三点多的时候,向阳回去了一趟。乘电梯下楼走到地下停车场时,她接起电话。   那通电话, 正是向天则打的。   她打着电话往前走了几步,人就出了监控范围。几分钟后,她的车就从出口出来了。   从监控里看到,她的副驾驶位置上还坐了一个人。   那人戴着口罩,但依然能从外露的眉目,能够判断出来那人是谁。   “这是……朱深?”林薇指着监控画面里的人,奇怪道:“阳阳怎么会跟朱深扯上关系?不对,朱深手里好像拿着什么东西抵在阳阳身上。”   与此同时,正往这边赶来的顾时砚接到了一个陌生号码打进来的电话。   朱深的声音在手机那头桀桀响起:“给我五百万现金,明天我会告诉你放置地点,你把钱放那里就行。向阳在我手上,钱拿到手我就放人。要是敢报警,你就等着收尸吧。”   说完,朱深便挂了电话,转过头,抬手给了向阳一巴掌。   “你现在最好祈祷他别报警,不然到时候大不了我跟你同归于尽。”朱深面目狰狞,眼中闪过一丝杀意。   这是在一间陈旧的平房里,墙皮已经脱离,长着霉斑,门窗狭小,屋里点着一盏许多年前村里通用的灯泡,光线暗黄,勉强可见屋里堆放着一些桌椅板凳,有根水管从上往下通进地里。   此时,向阳就被绑在屋里的那根水管子上,手脚动弹不了半分,嘴上也被封了胶布,说不了话,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   但她即便被朱深打得狠脸颊发烫,也始终没吭声,更没有求饶,只是看着朱深,眼里像装着一汪深潭,平静得没起一点涟漪。   朱深见她这样,抬手又是一巴掌,仿佛要打碎她一身傲骨般,呸声骂道:“贱人,婊.子。”   这一巴掌,用足了劲,向阳吃痛,生理性泪水从眼角滑落下来。   灯下看人,总是多几分朦朦胧胧的柔美。尤其是在这样柔暗的光线下,向阳眼含泪珠的模样,颇有有几分梨花带雨我见犹怜的风情。   朱深眯起眼,心头忽然蹿上一股邪火。   要不是向阳这个婊.子,他不会落得今天的下场。如今她既然落到自己手上,不对她做点什么就放她走,那也太便宜这个女人了。   “骚.货,都这种时候了,还不忘记勾引男人。”朱深一手用力捏住向阳的下巴,一手探向她的衣领。“那老子就满足你。”   察觉到朱深的意图,向阳瞳孔一缩,拼命挣扎起来。   但手指粗的麻绳在她手脚捆得很紧,这么挣扎除了磨伤自己,并没有任何用处。   并且她挣扎越凶,越能取悦到朱深。那个小崽子的女人,今晚变成他手中玩物,任由他辱骂亵玩,光是想想这场景,他心里便涌上一股难以遏制的兴奋感。   朱深涎笑一声,手上一用力,将向阳的衬衫衣襟撕开。   刚露出一点白皙,就听门外传来了两个相继而来的脚步声。   是朱明莉和她妈回来了。   朱深来不及收手,朱明莉已经“吱呀”推开门。   “爸?”朱明莉看见屋里多了个向阳,再看朱深的动作,惊得往后退了一步,“你这是在干什么?你把她……”   朱明莉突然间失了语。   她爸想干些什么,显而易见。   要是她和她妈再晚回半小时,只怕就完事了。   被扰了好事,朱深面上闪过一丝不悦,但好歹没有丧心病狂到当着妻女的面继续行事。他收回手,若无其事地说:“我用她找朱厌那个小崽子换五百万现金。明天你们跟我一起出门,拿钱后就直接离开黎城。”   “就五百万?”朱明莉讶异,她爸可不是胃口这么小的人。   “五百万现金你知道什么概念吗?”朱深白了她一眼,“得用麻袋扛。再多了扛不走,反而是累赘。”   朱明莉指着向阳:“那她呢?”   “就留她在这儿。”朱深冷冷道,“生死由命。”   朱明莉的母亲失声喊道:“老朱你这是绑架勒索,你……”   “你想继续过这种东躲西藏的日子,你就给老子滚蛋,老子不拦你。”朱深打断道,恶狠狠地看了眼妻子,“我警告你,别坏老子的事情,否则老子今晚就把你做了。”   朱明莉的母亲顿时噤声,别过头不再看向阳,“我在村里的小卖店里买了方便面,我去给你煮。”   朱深呸声骂了句老娘们儿,跟着出去了。走过朱明莉身前时,撂下一句:“看好她。”   朱明莉等爸妈都进了另一间煮面,确定短时间内不会过来后,才走近向阳,盯着她好一会儿,忽然笑出声:“你也有今天。”   虽然遭到奚落,但向阳紧绷的身体却放松下来了。有朱明莉在,至少她的人身暂时是安全的。   哪怕接下来朱明莉再怎么嘲讽她,她也认了。   向阳垂下眼,等着朱明莉的羞辱。   朱明莉说: “我是真挺恨你的,我本来什么都有了。可是因为你,我又什么都没有了。如果是在几天前,我就算不弄死你,也要让你生不如死。”   向阳被封着嘴,无法应声,只能眨了下眼睛。   “我本来接近江寄远,只是攀个高枝,一开始我并不喜欢他。”朱明莉自顾自地说:“可这个男人太温柔了,比我见过的任何男人都要温柔。跟他在一起,想要不动心太难了。”   这一点,向阳也同意。   江寄远温柔起来时,对女生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明明都自身难保了,今天他还给我塞了一张三十万的卡,让我别告诉我爸,离开黎城自己过好一点。”朱明莉笑起来,脸上满满嘲讽,眼中却带了一点泪意,“我拿了他三十万,算是欠他一个人情。看在他的面子上,我今晚不对你动手。”   向阳垂了眼。   朱明莉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忽然止住了话,沉默下来。   屋里一阵安静。   好半晌,忽听隔壁屋传来朱明莉母亲的声音:“莉莉,面煮好了。”   “来了。”朱明莉挪开视线,目光落在一旁的桌子上。   桌上放了一个手机。   朱明莉走到桌旁,拿起手机,“这手机是你的?”   向阳不知道她要干嘛,但能感觉此刻的朱明莉并没有带恶意,便点点头。   手机已经是关机状态,朱明莉开了机,又长按音量键,将手机调成静音模式,然后藏到角落里的铁皮桶里,将盆子倒扣盖住,以免被她爸发现手机是开机状态。   “手机我给你开机了,明天我们走后,你自己想办法求救吧。”   说完,朱明莉转身出去了。   与此同时,顾时砚已经赶到向阳家中,正和众人商量要不要报警。   “不行。不能报警。”向萍第一个反对,“万一激怒对方,阳阳就危险了。”   “兔子急了还咬人,朱深现在就是一条丧家之犬。”林薇也反对报警,附和向萍道:“把他逼急了,谁知道他会不会干出杀人灭口这种丧心病狂的事情来。”   朱深和□□一样,都把宝押在西郊那个温泉别墅村的项目上。为此,朱深将全部身家投进去不说,还借了数千万作为投资款撒了进去,企图凭借这一个项目大赚一笔。   项目前期一切工作都顺利无比,他正做着暴富的美梦,结果突然杀出一队省级文物局的人,向省级单位申请了停工令,项目被迫停工。   暴富梦也随之戛然而止。   □□被收购后,江家还能勉强保住几套房产,不至于落个居无定所的下场。   朱深却惨极了。   项目砸了,无人替他兜底,不仅这些年挣下的积蓄和资产没了,还背上巨额债务。   据说这些日,为了躲避追债的人,朱深已经举家搬走了。   至于搬去哪里了,没有人知道。   到了如今这处境,再去报警,朱深狗急跳墙,会做出什么事情都不意外。   林薇说:“就算要报警,也得等阳阳安全回来了以后。”   “可万一朱深拿了钱,还是不放人怎么办?”向天则担忧道,“到时候他拿钱逃走,我们去哪里找阳阳。”   朱深这人,是做得出来拿到钱撕票这种事情的。   众人各抒己见,一时间僵持不下。向天则看向顾时砚,想听听他的意见:“小顾你觉得呢?”   顾时砚说:“我已经跟银行预约明天一早过去取现金。”   上次朱深前些日找他要三千万未果后,他就忙着暗中调查朱深过去的事情,没注意朱深在那之后就消失了。   如果他知道朱深会对向阳下手,他当时一定不会吝啬那些钱。   可惜这世上从没有如果。   顾时砚心里此时悔得不行,已然不在意钱的事情。只要人平安,就是五千万他也愿意给。   众人在客厅这边商量,程琴倚着楼梯扶手,正拿着手机不停刷新着一个定位软件。向阳的手机是开了定位共享的,为的是方便之前她查看女儿人在哪里。   如今关了机,定位一时失效。   程琴却不死心看了一晚上。   顾时砚刚说完那句话,还来不及表态要不要报警,程琴手机上那个定位软件里有个绿点忽然亮起来了。   程琴眼睛一亮,刚要开口,忽然听丈夫说“还是报警吧。”   她一愣。   “我们应该相信警察。”向天则却已经起了身,走到一旁,拨了报警电话。   家里的大事,还是向天则做主,他既然发了话,向萍便收声了,林薇也不好再反对。   就连顾时砚也将嘴边的话咽下去,看着向天则拨通110,有条不紊地向警方说明情况。   程琴攥着手机,趁着众人把注意力都放在向天则身上,悄悄起身离开了。   等向天则挂了电话,转过身和众人说:“还要去一趟派出所说明情况,拿立案受理通知书。”   “那咱们赶快去,别再耽搁时间了。”向萍也起身,“嫂子你先在家等……”   她目光转了一圈,才发现程琴不见了。   “我嫂子人呢?”   *   此时程琴已经开着向天则的车,离开小区,正按着定位软件的绿点,驶向城郊方向。   报警有什么用呢?   报警有用的话,她的儿子怎么会十年都找不到。   她已经失去一个儿子,不能再失去女儿了。   软件显示的地点是城郊处一个村子的村口,车程一个半小时。   程琴加快车速,硬生生将一小时的车程压缩到了四十分钟。期间,不断有电话打进来,她一律没接。   快到地方的时候,她把车停在了路边,换成步行,又把手机调成静音模式,以免等会又有来电,提示音惊动到朱深。   朱深住的是村口前那间两层平房,房子是妻子的。当年刚结婚的时候,夫妻俩曾在此住过一年,后来就搬到市区里去了。这房子因此荒废下来,二十余年没搭理,房子已经旧得像危房,屋前屋后都长满了半人高的杂草。   只有一条刚开出来的小路,歪歪扭扭地通到屋前。   程琴摸黑小心翼翼地靠近,透过这一条狭小的小路往前望去,两层高的平房,屋前亮着一盏昏黄的灯,还有右侧那间屋里也亮着灯,其他房间的灯都熄了。   时间已经过了十一点,在农村里这个点基本已经没什么人还醒着,周遭都是一片安静,偶尔听得几声狗吠。   朱深躺在床上,听着枕边人绵长的呼吸规律有序地起伏着。   屋里关了灯,一米宽的窗户漏了点黄光进来了,勉强能让人看清屋里东西。朱深翻身坐起来,侧头看了眼妻子。   妻子阖着眼,已经睡得很熟。   他便起床,轻手轻脚地出去,走进旁边的那间亮着灯的房间。   向阳依旧被绑着,头靠在水管上,虽然已经合上眼,却没有一点睡意。   夜深人静的时候,门外风吹草动的簌簌声、虫鸣蚊叫声,通通都能清晰听见。   因此那一道虽然刻意放轻但还是越走越近的脚步声,还没进屋,就将向阳惊得神志清醒。   她抬起头,往门口看去。   也就几秒钟的时间,脚步声便停在门口处,随着“吱呀”一声,门被人从外往内推开。   朱深满脸涎笑地走了进来。   对上他不怀好意的目光,向阳瞬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这个时候,朱深走进来想做些什么,不用猜都知道。向阳动弹不得,口中也无法发声,只能用头不停地往后撞在水管上,企图发声响。   但才撞了两下,朱深已经走到她面前,伸出手掐住了她的脖子。   “想让别人围观你是怎么在我身下浪叫的,你就尽管撞。”朱深压低声,阴恻恻地看着她,手上却未用力,只是顺着脖颈往下移。   没上手之前都没发觉,这个女人的皮肤滑得像块豆腐。   朱深满目垂涎地往她衣襟里看了一眼。   向阳垂下眼,没再试图撞管子。   朱深只当她是从了,嘿声一笑,低头欲弄她,不料向阳忽然抬头,狠狠往他头上一撞。   “咚――”   这一撞,她用尽了力气。   朱深吃痛,捂着脑袋踉踉跄跄往后退了几步。“婊.子。”   他暴怒一声,眼中戾气顿起,抬手给向阳左右各扇了一巴掌。   向阳拿头撞朱深,自己也吃痛,还没缓过来,再加上这两巴掌,刹那间只觉得眼冒金星,满脑混沌。   正浑噩,忽觉嘴中有股咸腥味冲上来,随即脖子一凉。   她低头一看,才发觉是自己唇角溢出血,已经渗透胶布,正一路滑至脖子。   她那一撞,是真的激怒了朱深。   朱深再没有手下留情,上前一把扯开她的衣领,双手正要往里探,这时候一道影子悄悄覆过来,在向阳和朱深都没发觉之前,半块砖头猛地砸到了朱深头上。   朱深停顿一秒,随即眼一黑,整个人朝前一倾,倒在向阳脚边。   向阳抬眼一看,程琴浑身发抖地站在她面前,手里还紧紧攥着半块砖头。   “唔……”向阳黯淡的眸色亮起来,一边挣扎一边呜咽着,眼泪不受控制地冲了出来。   程琴回过神,丢开那半块砖头,忙走到水管后边替向阳解绳索。   “不怕,不怕,妈来了。”   BaN 第51章 破茧(11) 我爸杀人了   绳索绑得紧, 程琴费了好一番力气,才打开第一个结。   因为绳结难解,向阳注意力也偏了, 忍不住扭头往后看。   这时, 朱深已经从短暂的昏厥中清醒过来,翻身站起, 面色阴沉地看着程琴。   程琴和向阳顾着解绳,都没发觉他已经醒来。   直到朱深上前两步,伸手用力地拽住程琴的头发,程琴方察觉,尖叫出声, 想要挣脱但为时已晚。朱深一手拖着她头发,一手按着她的脑袋,狠狠往墙上一撞。   瞬间头破血流。   朱深还觉得不够, 又抬脚往程琴腹部猛踹了两脚。   这两脚下去, 程琴跌倒在地上, 捂着肚子, 蜷缩在成虾状, 已然直不起腰。   “他娘的, 老子差点着了你这老娘们的道。”朱深吐了口血沫,抬脚踩上程琴的脸,用力碾了碾,“怎么找到这儿来的?”   程琴因痛苦发出闷哼, 却紧闭着唇角, 一字未说。   朱深脚上再用力,将程琴的脸碾得变了形,“不要让老子问第二遍。”   “定位。”这回程琴开口了, 艰难地挤出一句:“跟着定位来的。”   朱深低下头,满脸警惕:“几个人来的?”   “一……一个人。”   朱深松懈下来,这老娘们一个人单枪匹马过来,就说明其他人还不知道这地方。   他目前还安全的。   “一个人就敢跑过来,成为院长,十年不见你还是一如既往地瞧不起我啊。”朱深冷声说,大概是心里松懈下来,又逢夜深人静,他便起了逗弄人的心思。他弯下腰看程琴,道:“要不然你求求我,求我放了你和你女儿怎么样?”   程琴耳边嗡嗡作响,朱深说的话却像刀子一样穿透喧嚣,清晰无比地传入她脑中。   “求你放了我和我女儿。”程琴低声说。   “你这是求人的态度吗?”朱深嗤笑,显然不满意:“程院长,求人还是要有求人的样子才好。”   程琴脸上慢慢露出哀求之色,以一种卑微到尘埃里的语气,声音颤抖着开口:“朱总,我求求你,放了……我和我女儿。只要你能放我们,多少钱我都愿意给。”   “哈。”朱深笑了声,“十年前,你甩我两万块让我给那小崽子签领养手续的时候多威风,那时候你想没想过有朝一日你会被我踩在脚底下,还得哭着求我。”   程琴听懂他的言下之意,捂在肚子上的手用力一按,立刻就逼出了满眼的泪。   “朱总,求求你,求求你放过我们吧。”这一次,程琴声泪俱下,话里都带了哭腔。   听起来倒有那么几分真情实意地求饶了。   朱深满意了,身体又往下弯了点,面带得色地欣赏程琴鼻青脸肿的丑态,说:“听说这些年程院长一直在找你那个走失的儿子?我恰好知道一点他的消息,要不你再求求我,说不定我就一时心软,把他是怎么走失的细节都告诉你。”   提到儿子程觅,程琴刹那激动起来,疯狂扭动挣扎着:“你知道他在哪里?你怎么会知道他在哪里?你告诉我,朱总,你告诉你他在哪儿?”   话落的瞬间,程琴也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竟挣脱了朱深的掣制,从他脚下逃出来,却是扑通一声跪在他的面前。   这举动,成功地取悦到了朱深。   他哈哈大笑,好一会儿才止住笑,面露鄙夷地看着程琴:“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人,也有今天。”   高高在上的人跌落尘埃,靠阿谀奉承起家的朱深顿时就膨胀起来,眼中塞满肆无忌惮地得意。   他嚣张地咧着嘴笑,像画里张牙舞爪的怪兽,面目狰狞地回忆起那一截过往。   那是个冬日的傍晚了,天色灰扑扑的,没有一点日光。托朱厌那个小崽子的福,他用程琴给的那两万块,买了辆二手车,结束自己不务正业给人办假证的生涯,开始跑出租车。   那天,也是他第一天正儿八经地上班,说来也是倒霉,他那天天刚亮就出门,踌躇满志地全城转悠,结果一整天都没有拉到一个生意。   直到傍晚,他灰溜溜地决定回家,途经馨园时,一个小孩站在路边,远远朝他招手。   待车停在小孩面前,降下车窗,他才发现小孩竟然是那位福利院院长的儿子程觅。   他曾远远见过程院长牵着儿子的手逛商场。   程觅没见过他,不知道他是谁,只彬彬有礼地问:“师傅大叔,去火车站吗?”   他被“师傅大叔”这个称呼逗乐,点头说去,“快上车吧。”   程觅上了车,依旧不忘礼貌地道谢:“谢谢您师傅大叔。您能快一点吗?我有个朋友快要上火车了,我得赶在那之前送别他。”   有礼貌又长得好看的小孩,在哪儿都招人喜欢。   朱深那也是第一次觉得小孩这种生物可爱得没边,能让他心生柔软,一路温言细语地陪他闲聊,将他送到火车站。   小孩下车的时候,他甚至还打算免费捎这小孩回程,跟小孩说:“我就在外边等你。天快黑了,你一个小孩在车站要仔细着点,别给别人骗走了。”   这本来是一桩好事。可坏就坏在,他在火车站正门等小孩的间隙,看见向阳从里头走出来,径直打车走了。   后来又等十多分钟,小孩出来了,上车的时候,他就顺嘴提了句:“我刚刚好像看到你姐姐了。”   小孩惊讶:“你认识我姐姐?”   “我还认识你妈呢,福利院的程院长嘛,大善人。”他说完又问,“你怎么不跟你姐一起出来呢?”   小孩说:“我没碰到我姐。不过我赶在最后五分钟见到我朋友了。我朋友走了,以后就没人跟我抢我姐了。”   大概是心愿得偿,小孩说这话时候,得意洋洋眯起眼睛,要多可爱有多可爱。   他手痒极了,都没控制住自己,去拧了把小孩的脸,嘿声笑问:“你那什么朋友啊还跟你抢你姐?你姐也是去送你朋友吗?”   “他叫朱厌。”小孩压低声说,“我悄悄管叫他真讨厌,他每回都要跟我抢我姐,我们是敌对朋友的关系。”   那一刻,朱深头一回感受到什么叫冤家路窄。也是从小孩口中,他得知朱厌那小崽子竟然被一个富裕人家领养带去北市了。   朱厌那小崽子,他爸从小混到大,欺负了他半辈子。   老子死了,好不容易他可以拿捏小的。结果小的却攀上了高枝,去当有钱人家的少爷了。   那个小崽子,凭什么比他过得更好?   他满心愤懑,可事已成定局,无法改变。心里那股愤懑掺上不甘,通通涌上来,迁怒到了小孩身上。   都是程琴骗他签什么领养手续。   她害得他失去了一个好侄儿。   那他就礼尚往来,也送她一份大礼。   路过那条他以前办假证时经常盘踞的黑巷,他找了个口渴的理由,下车去买矿泉水。回来的时候,多带了一瓶橙汁,当面佯装拧开瓶盖,递给小孩,“麻烦你等我,这是请你的。”   小孩不疑有他,喝了两口橙汁。   “那瓶橙汁我下了足量的安眠药。没几分钟,你儿子就睡得人事不省了。”朱深桀桀笑道,“然后我把他送给了一个人贩子。那个人贩子是我替人办假身份证的时候认识的。你儿子确实招人喜欢,我也很喜欢他,所以把他给人贩子时,我没收那人贩子一分钱。没花钱拐骗来的小孩,人贩子会对他们好一点。后来我听说,你儿子被卖去了寂庄。”   程琴一听是寂庄,人就软了下来,瘫在地上。   她还抱着一丝希望,希望儿子被卖到别的地方了,寂庄那个找不到尸骨的小孩不是程觅。   “寂庄啊,那可是个好地方。”朱深道,“那地方山清水秀人杰地灵,就是有两点不太好,太穷和买卖人口。你儿子到了那地界,想要再找回来,那是大海捞针。”   可不是大海捞针吗?   那么小的一个孩子,在那片望不到边际的森林里,也不知道是腐烂成泥还是成了野兽的口中肉。   程琴怔怔坐着,双手依旧抱着朱深的小腿,目光呆滞地看向门外,仿佛傻了一般。   “好了,故事就说到这里。”朱深目光转到向阳身上,脸上再度露出了不怀好意的涎笑。   “春.宵苦短,别浪费了这漫漫长夜。”   他一脚踹开程琴,转身朝向阳走去。   对付一个女人,朱深自问还是绰绰有余的。所以压根没将程琴放在眼里,甚至敢放心大胆将后背露给她。   他边走边说:“等会老子就让你亲眼看看我是怎么糟践你女儿的。”   程琴听到这句话,终于回过神,立即朝朱深扑过去。   朱深险些被扑倒,转回身,抬脚又猛踹了她好几脚。“你要是想走在你女儿面前,我也愿意成全你。”   向阳满脸哀求,想说话而开不了口,只能用头不停地撞击水管的绝望模样,同样能取悦到他。   但程琴被踹了这几脚后,人又倒在地上起不来了,只余几声微不可闻的喘气声。   朱深在继续打一个废人和度春宵之间,选择了后者。同样都是出力气,还是后者更爽一些。   于是他走到向阳面前,伸手一把撕开了她身上的外衬衫,只剩一件深V的紧身衣。   向阳面色惨白,任凭朱深垂涎猥.琐的目光在她身上穿梭巡,却没有再做任何挣扎,目光落在程琴,眼里浸了泪意。   程琴突然就明白女儿的妥协,是为了将朱深的注意力都吸引过去,不再对自己动手。   这时,她摸到了刚才进来时拿的那半块砖头,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又一次站了起来,攥着砖头想再次偷袭。   但这一回朱深已有防备,看到影子盖过来的刹那,就飞快侧身一躲,然后几乎是本能地抽出裤兜里那把躲债时用来防身的折叠小刀,拇指按下扣头,反手刺过去。   只听“噗嗤”一声。   程琴高举着砖头,僵在离向阳一米处的地方,低头看到自己的小腹上插进了一把刀。刀身已经没入肉里,只剩一截刀柄在外。   “妈――”   撕心裂肺的喊声,冲出喉咙,到了嘴边,却被胶布封住,只余一声含糊不清的:“唔――”   向阳视线模糊的瞬间,程琴倒了下去,身下汨汨流出一摊血色。   朱深站在一旁,也被这变故惊呆了。   片刻后,又回过神来,面目狠戾地道:“你自己找死,可怨不得我。”   横竖已经伤到人了,干脆一不做二不休。   说完,朱深抽出小刀,又往程琴胸口处捅了一刀。   向阳疯狂挣扎,手上磨出了血皮,仍旧徒劳。   屋外,朱明莉目睹了全过程,张着嘴,正要尖叫出声,一双手及时捂住了她的嘴,并把她拖去了阴暗处。   “别说话。”朱明莉母亲低声说,“莉莉你听我说,你爸已经犯了事,不能让他拖累我们。你现在回屋拿手机,先去打120,再报警。镇上有个医院,十分钟就能到这里,你去公路边,去拦一下过往的车,看看有没有好心人愿意把人送医院,得抓紧时间,人就救得回来。”   朱明莉自认坏事做绝,可还没有遭过这种杀人的事情,也没有亲自捅过别人一刀。她喘着气,惊疑不定地问:“那妈你呢?”   朱明莉母亲在黑暗中笑了下,“我去拖一下你爸。他绝了自己的后路,总不能把我们娘俩也填进去。莉莉,你还年轻,妈不能让你一辈子就这么毁了。”   说完,她伸手推了一把朱明莉,转身进屋了。   朱明莉跌跌撞撞地回自己住的那间屋,身后传来她妈故作惊讶的惊呼:“老朱,这是怎么了?”   “闭嘴……”   朱明莉进屋,摸起手机,就飞快往外跑,身后还依稀响起她爸妈的说话声,像是在商量怎么善后。她听到她爸阴恻恻的声音:“要么直接挖个坑都埋了,反正也没人知道这里……”   她的心跳剧烈,随着不遗余力地奔跑,几乎快跳到了嗓子眼。   在黑暗中,她只凭着本能在打急救电话、报警,全然没有了神智。直到跑到公路边,她张开双手朝过往的车辆嘶声呼救:“救命啊,救命!”   一辆车急速驶来,车灯刺得她眼睛一片白亮。她忙拿手挡住了眼。   随即,一声紧急刹车声在耳边响起。   朱明莉还没来得及睁眼,便听到有人问:“人在哪里?”   “在前面。”她像是溺在水中终于抓到了浮木,颤抖着手指向距离路边两百多米远的那栋两层平房,语无伦次地说:“我爸……我爸杀人了。求你们快去救她,我妈在拖着他。求求你们快去救她……”   停在眼前的车身刹那间远去。   只余一线流光。   朱明莉像是被抽掉所有力气一般,忽然跌坐在地上,嘴边犹在喃喃自语:“求求你们,救救她,救救我妈……”   一阵晚风急来,吹散春.夜的湿意。   过往的车辆里,有一辆黑色小车停下来,降了车窗,露出一张关切的脸:“姑娘,你怎么了?”   那是张陌生面孔,但生得很和气,一看就是心地善良宽厚的人。   朱明莉手忙脚乱地抹去满脸泪痕,总算恢复了些许理智,“你能不能帮我去救个人?我爸绑架了别人,还把人捅伤了。镇上有个医院,离这里只有十分钟,送得快去,人还能救得回来。”   车里的人一听,忙道:“你上车,后座。咱们边走边说。”   “谢谢你。”朱明莉面露感激,上了车后,才发现副驾驶也坐了个男人。这下她便安心了点,两个男人在,总能打得过她爸。   她指着前面的屋子,说:“就在那屋里,我妈在想办法拖着我爸……”   等她和车里这两个好心的男人,在那片半人高的草地前下了车,正要进去时,向天则的身影从小路里蹿了出来。   他的身后,顾时砚背着浑身是血的程琴。   最后,是向萍和她妈妈正扶着向阳。   朱明莉愣了愣,似乎才想起来,好像之前有一辆车从她身边驶过。   朱明莉母亲见到她,喊了声:“莉莉。”   朱明莉回过神,张嘴问:“我爸呢?”   “跑了。”她妈答。   跑了啊……跑了好,跑了好。朱明莉无意识地想着,忽然又醒神,如同惊兔一般跳到她妈身边,惊惧地环顾四周:“怎么让他跑了呢?”   这时,警笛声响起,由远而近。   朱明莉母亲伸手拍了拍她,安抚了一句:“别怕,警察来了……”   说话间,向阳已上了车。   她爸急速开着车往医院赶去。   和刚进路口的警车擦身而过。 第52章 破茧(12) 最后一个念头竟是遗憾没……   医院离得近, 送得也还算及时。   经过一小时的急救手术后,主治医生从手术室里出来,告诉候在外面的向阳等人:“病人已经解除生命危险, 就是失血过多, 需要输血。”   朱深那把捅人的小刀短了点,捅到胸口, 还差一寸才伤及心脏。程琴因此得以逃过一劫。   护士推着车床从手术室出来,程琴躺在上面,合着眼,人已经睡过去,面色白成纸。   但呼吸是平稳的。   众人放了心。   等护士将程琴安置在病房的病床上, 护士长忽然跑进来,急声问:“谁是程琴的家属?”   向阳、向天则和向萍三人同时应声:“我。”   护士长说:“病人需要输血,但医院血库里暂时没有AB型血, 你们家属有谁和病人一样是AB型血的?”   三人一瞬间都凝住了。   向天则和向萍是A型血, 向阳是B型血。   他们三人都不是AB型血。   护士长一见这三人的神情就猜到了情况, 转而问道:“其他人呢?你们亲朋好友里有没有AB型血的?”   此时已经是凌晨一点多, 镇上医院值班的医生护士不多, 护士长也一一询问过同事了, 都没有AB型的。   “我们问问。”   向天则和向萍都拿起手机,便开始拨打电话。   向阳的手机还落在那栋两层平房里,没来得及拿,只能干等着。   顾时砚转身出去打了个电话。   两分钟后, 他回来, 对护士长说:“我有个朋友是AB型血的,但从酒店赶过来需要二十分钟。”   护士长说:“时间来得及,等你那朋友过来后到值班室找我。”说完, 便转身离开了。   病房里,瞬间安静下来。   向天则看着一身血污的顾时砚,满脸歉疚与感激:“这次多亏小顾了,要不是你,我们兴许就救不回来人了。”   在家里发现程琴不见后,所有人都慌乱不已的时候,是顾时砚先冷静下来,用定位软件追踪程琴的电话号码,一路追踪着程琴才赶到那栋两层平房。   到了那栋小屋时,也是顾时砚拿手机放了一段警笛声的音频,正在牙挖坑准备埋人的朱深吓得弃铲而逃,他们才能这么轻而易举地救了人。   顾时砚为程琴省了太多时间。   但凡中间有一个环节耽搁久一点,程琴可能就会因为失血过多而救不回来了。   思及这一点,向萍也满含感激地朝顾时砚道谢。   “我也没做什么,人平安就好。”顾时砚目光转到向阳手上,顿了一下。   因为顾着母亲安危,向阳身上因为挣扎而造成的外伤都没有处理。向天则和向萍的注意力都在程琴身上,也没发觉她双手已经磨出了血皮。   有些小伤口,因为隔了一个多小时,甚至已经结出血痂。   向天则顺着顾时砚的目光看过去,才发觉女儿手上的伤口,愕然道:“你这手……”   向萍也瞥见了,顿时急得跺脚,责备道:“受伤了怎么也不说一声呢?”她边说边推着向阳往外走,“快去找医生处理一下。”   *   等向阳处理完伤口,再回到病房,已是半小时分钟后。   顾时砚已经不在了。   病房里只有她爸守着。   向阳不由怔了怔,向天则上下左右打量了她一圈,最后落在她缠着纱布的手上:“伤严重吗?”   “都是皮外伤。”向阳说,“他呢?”   向天则一时没反应过来:“哪个他?”   向萍在向阳身后,无声地说了一个小顾的口型。   “哦你说小顾啊。”向天则这才反应过来,“他那朋友到医院了,他刚刚下楼去接。”   向萍和向阳既然回来了,向天则便坐不住了,起身道:“你们在这儿陪会,我也去接一下小顾的朋友。这么晚了,还麻烦人家过来,咱们要客气尊重点。”   “今晚也是多亏小顾了,要不然你和你妈……”向天则离开后,向萍喃喃感叹道,忽然想到了什么,轻轻撞了撞向阳的肩膀,压着声问:“阳阳啊,你和小顾现在是什么情况?”   外面都说两人分手了,可看顾时砚今晚的样子,分明还对自家侄女上心得很。   向阳垂着眼,瞥见自己身上还披着顾时砚给的外套。这是在朱深那儿,他替她解绑时,给她亲手披上的。   “没情况。”她收回目光,看向病床上躺着的程琴,语气疏淡:“顾少为人善良,仗义相助,该好好谢谢他。”   什么为人善良仗义相助,向萍心道,被顾时砚听到,他本人都不认。   可看向阳明显不想多谈的神色,向萍还是悻悻闭了嘴,不再谈这个话题。   病房里陷入了安静。   向阳看似平静,手上却不禁攥住了身上外套的衣角,心里已经悄悄起了波澜。   姑姑说得其实没错。   今晚要没顾时砚,今晚她和她妈都脱了不了险。   在顾时砚放的那阵警笛声音频之前,朱深打算杀她灭口,想要把她和她妈都一并埋了。   当时朱深已拿起绳子,勒住了她的脖子,没来得及用力,警笛声响起,朱明莉的妈妈在门外喊:“老朱,警察来了,快跑啊。”   朱深这才撒手跑了。   要是那阵警笛声晚一分钟响起,她都活不了了。   而她在濒死前的那一刻,闪过诸多念头,最后一个念头竟是遗憾没能见顾时砚最后一面。   平日事多且琐碎,她从来没有静下心去细剥那一缕在洛水镇里生出的喜欢,到底有多重。   直到面临生死关头,她才忽然察觉顾时砚已经成了让她死前都记挂着的人。   *   此时,顾时砚已经乘电梯下到一楼。他走出电梯,正好叶殊也从外面走了进来。   叶殊身后跟着一个十七八岁的男生,面容清隽,眉眼精致,带着股年轻特有的朝气。   那是叶殊的儿子――叶见星。   顾时砚回北市处理身世问题的时候,曾抽空去了一趟叶殊家里,和叶见星见了一面。   两人见了面,没起什么冲突,莫名奇妙就是看对方不顺眼,彼此之间相处得并不融洽。   向来讨人喜欢的叶见星,那一整天跟单杠成精似的,逮着机会就抬顾时砚的杠。   顾时砚也一撇他平日里装腔作势的冷淡,见缝插针地怼叶见星,幼稚得像个小学生。   叶殊为此特地把两人带到了家隔壁的拳击馆,让这两个小学鸡真枪实弹地搏斗一番。   男人么,友情都是打出来的。   结果友情没打出来,反而结怨更深。从拳击馆出来,都没讨到好处的两个人臭着脸各回各家。   到了晚上,这两人同一时间找到叶殊――顾时砚打电话给她,问叶见星什么有空再去拳击馆一较高下;叶见星敲开她书房门,让她帮忙问顾时砚什么时候有空再去拳击馆。   叶殊拿着手机,面对着儿子,沉默半晌,“要不你俩互相加个联系方式?”   手机那头的顾时砚和叶见星同时脱口而出:“谁要加他联系方式?”   眼下两人打了照面,也照样还是看不顺眼对方。顾时砚对叶殊说:“叶姐,不好意思这么晚还麻烦你过来。”   叶殊没说话,叶见星先顶嘴了:“知道麻烦你还好意思开口?”   “我本来也没叫叶姐,只叫了你。”顾时砚瞥一眼他,轻飘飘地说:“多大的人了,自己出趟门还要把妈带上。”   “你……”叶见星还要再说什么,叶殊开口了:“好了,星星不要闹,这是在医院。”   她转头跟顾时砚说:“走吧,抽血要紧。”   三人乘电梯到三楼住院部,电梯门“叮”的一声打开,顾时砚抬眼便见向天则搓着手候在电梯口。   “向伯伯。”顾时砚喊。   向天则“哎”了声,“小顾,这就是你朋友吧?”   他脸上堆着感激的笑容,目光落在叶殊身上,语带歉疚地道谢:“这位女士不知道怎么称呼?实在太感谢你了,这么晚还愿意赶过来。”   “我姓叶,单名一个殊。”叶殊客客气气道,“直接叫我叶殊就行。”   “叶女士。”向天则喊道,可不敢真叫她全名,那不礼貌也不尊重人。   叶殊微微一笑,没再勉强向天则改口。   出了电梯,一行人先去值班室找护士长。   “先去检验科找值班医生做个常规血液检查。”护士长问叶殊,“现在身体状况如何?”   “我身体挺好。”叶殊明白护士长误会了,伸手往叶见星肩膀上一搭,“是我儿子献血,前几天刚做过常规体检,身体状况很健康。”   护士长和向天则的目光同时转到叶见星身上。   叶见星朝护士长露出一个灿烂笑容,“姐姐,检验科往哪走?”   护士长脸色忽然一红,说话声音不由变得温柔:“我带你去。”   向天则有些恍惚,刚才他一直去没注意叶见星,以为只是个陪同过来的。此刻看清叶见星长相,心里莫名生出一种难以言状的亲近感,让他很想要靠近叶见星,想跟他说说话,可又怕自己会吓到他。   但最终,向天则还是克制住了自己的冲动,只是沉默地跟着叶见星身后,一起去血液科,陪他做检查。   检查结果很快就出来,叶见星刚满十八,可以抽血。   在等叶见星抽血的时候,叶殊忽然说:“向先生,我有件事想跟你说。你现在方便的话,我们出去谈谈。”   顾时砚出声:“叶姐你……”   “择日不如撞日,今天既然见到了,就借着这个机会把事情说清楚。”叶殊朝顾时砚笑了笑,又回头看了眼叶见星,“星星这里,我已经跟他说明情况了,他不排斥。”   向天则不知道这两人在打什么哑谜,他的注意力仍然不受控制地放在叶见星身上。   叶见星察觉他的目光,朝他笑了笑,“叔叔,我妈要跟你说事呢。”   “哦哦,好。”向天则回过神,忙转身跟上叶殊。   “我真讨厌你。”叶见星转头看向顾时砚,突然冒出这么一句。   顾时砚撩了撩眼皮,没说话。   叶见星也赌气地别过头,没再搭理顾时砚。   门外隐约传来叶殊和向天则的说话声,虽然听不清楚具体说了什么,但叶见星能猜得出来谈的是什么事情――他的身世。   他不是他爸妈亲生的孩子,他爸十年前出差到寂庄,在一个矿洞勘测地质时,捡到的他。   那时候他高烧不止,气息微弱,已经是一脚踏进关门关。那年头,穷人家里有治不好或者是没钱治的小孩,都是直接扔山里的。   而他爸捡到他时,周围都是些尸骨和坟包,并没有其他人在,情急之下只好把他带回寂庄市区的医院里急救。之后他在重症病房躺了半个多月,才把小命救回来。   在那期间,他爸曾去当地问过有没有哪户人家丢了小孩到矿洞里的。结果没一户人承认自己丢了小孩的,不知是怕担责还是其他家的原因。   当地的村干部委婉地道:“要是自己家里亲生的娃儿,就是砸锅卖铁甚至去卖血都要救回来的。”言外之意就是,那些因病就被丢在山野的孩子,都不亲生的。   丢了都丢了,哪个还肯再抱回家呢。   要是以后再有什么病症咋办?   最后,那村干部说:“既然你抱回去治了,你就带回家里养着嘛。”   恰好他高烧退后,对以前的事情记不清楚了,身上又有诸多伤痕,一看就是经常被人打造成的,再加上医生问他父母是谁,他一概不知,他爸只好把他带回了北市。   原本打算送福利院,但他妈说老天爷给我白送了这么一个好大儿,让我无痛当妈,这是天意,天意不可违。   就这么把他留下了。   这十年来,他在叶家生活得很好,父母对他视如己出,从物质到精神,从未缺少过。他几乎都要忘了自己不是父母亲生的事实。   直到上个月顾时砚来他家里,在他妈的书房,说起了他的身世。   当时考虑到他高三学业重,家里人并没有告诉他,殊不知他正好送水果,在书房外都听到了。   大家不说,他也乐得装不知道。   上周,在他确定成功保送北市大学后,他妈妈打电话恭喜他,并告诉他:“星星,我在黎城这边,可能找到了你的亲生父母还有你的姐姐。你既然已经保送北市大学了,这个消息应该不会再影响你到学习。如果你愿意,下周就跟学校请几天假,到时候我带你和那家人见面,做个亲子鉴定。”   叶见星对自己的身世接受良好,只问了句:“如果他们是我亲生父母,那你们还是我爸妈吗?”   叶殊笑了,“当然,我们永远都是你的爸妈。那家人找了你很多年,如果他们真的是你的亲生父母和姐姐,你和他们相认,是这个世上又多了三个爱你的人,而不是失去我们。”   “行,那我去。”叶见星一口答应下来。   但他怎么也没想到,他今天晚上八点才到的黎城,舟车劳顿很辛苦,刚躺下想补觉,顾时砚一个电话打过来,他就被他妈从被窝里挖了出来。   叶见星攒着一股起床气,自然不能对妈妈发的,也不好对刚才那个疑似他亲生父亲的憔悴男人发,于是就迁怒到顾时砚身上了。   反正自己横竖看他都不顺眼,索性也懒得摆好脸色去搭理人。   不礼貌就不礼貌吧。   叶见星心里忿忿,脸颊不自觉地就鼓成河豚状。   顾时砚瞧着他这样,心里就确定了,这小子绝对就是程觅。   十年了,这小子生气的样子还是没变。   每次生气脸颊都鼓成圆圆一团,被向阳看见了,总会笑嘻嘻地伸手去戳他脸,用一本正经地语气说:“小星星,快放点气出来,不然你就要像气球一样飞上天了。”   然后他就噗嗤噗嗤笑出声,一点儿也不气了。   想起从前,顾时砚眸色暗了暗。   叶见星鼓着脸,扭过头想出言奚落顾时砚一下,结果瞥见他垂着眼,神色像陷入了什么回忆中,眉宇间透出一股不可名状的情绪。   那情绪很淡,像是难过又像是释然。   叶见星唇角翕动,奚落的话到嘴边,忽然就说不出口了。   *   抽完血,护士长让叶见星到护士值班室里休息,还塞了他几颗巧克力。叶殊也谈完话回来了,在值班室里陪他。   向天则站在值班室门口,看了好几眼叶见星,几番欲言又止。   最后是顾时砚开口:“向伯伯,我们该回去看看伯母了。”   向天则才回过神,生硬地朝叶见星露出一个笑容,“那你好好休息,我回去看看你……”   “妈”字到嘴边,临出口之际,瞥见边上的叶殊,被他快速吞回去,改成了:“回去看看你阿姨。”   叶见星乖巧点头:“好,明天我再过来看您和阿姨。”   向天则转身离开值班室,一路上都在低声喃喃:“像啊,太像了。笑起来眼睛弯弯,就跟他姐一样。”   叶见星的相貌,乍一看,并不像向家人。但神态举止,却是和程觅一个样。   向天则心里像是被人挖了一个洞,那个洞里边装着全是死灰复燃的希望,让他整个人在瞬间又有神采。   回到病房,护士长已经在给程琴输血,她还没有醒来。   向萍和向阳都在床边守着。   见向天则回来了,身后只跟了一个顾时砚,向萍问道:“小顾,你那朋友呢?”   她还想当面跟人道谢。   “人在值班室休息,你不要去打扰人家。”向天则脱口而出。   他的反应过大,惹来向萍和向阳齐刷刷看过来。   向天则稳了稳心神,只当没看见两人的怪异神色。他并没有打算把叶见星的事情告诉家里人。   关于叶见星这事,得有了好结果再说,以免又让家里人再空欢喜一场。   顾时砚站在病房门口,视线落到向阳手上,见伤口已包扎好,微拧的眉头松懈了几分。   向阳察觉到他的目光,偏了偏身,把手往怀里一藏,垂了眼。她心里想着是该亲自跟顾时砚说一声谢谢的,可不知道自己在别扭些什么,眼下见到人,她连打声招呼都说不出口。   殊不知她转身沉默的举动,落在顾时砚眼里成了无言的排斥。   他忽然想起,这是程琴第四次见医院了,起因还是他。   怨不得上次她在医院里要跟自己划清界限。如果没有他,程觅不会被朱深带给人贩子,向家也不会是如今支离破碎的样子,   他记忆中的向家,是永远欢乐美满,让人羡慕的。   顾时砚目光挪向病床上的程琴,双手不自觉紧握成拳。   记忆中的程院长,从来都是笑脸温柔和蔼可亲的,不是现在这副面色苍白死气沉沉的模样。   至于向天则,当年是何等的意气风发幽默风趣,走到哪里都有人尊称一声向总向哥。在福利院生活的那两年,他心里关于父亲的形象一度就是他。   但如今站在他面前的向天则,曾经笔挺的脊背如今已经微微佝偻,鬓发霜白,面容憔悴,额头眼角长满了皱纹,是这些各地奔波寻子时被风霜雪雨打出来的。   而造成向家这场变故的人,是他。   这种时候,唯有自己离开,大概是最符合向阳心意的。她迫于教养和礼貌,没有出声赶人,但他自己不该再像福利院的时候,那么不识趣地非要往她身上黏。   顾时砚唇角颤了颤,终于明白自己的出现,给向阳以及向家带来了多大的灾难与痛苦。   而他此刻,连和向家人承认自己就是朱厌的勇气都没有。   这时,兜里的手机忽然一震。   叶殊发了条短信过来,说叶见星已经休息好,他人有些困,想先回酒店休息。   顾时砚敛了敛神色,低头给叶殊回了句:“稍等,我送你们回去。”   随后他抬头,对向天则道:“向伯伯,我先送我朋友回酒店休息。”   向天则自然说好,“那你快去送他们。今晚的事情实在太谢谢你了,等我这边忙完,再请你吃饭道谢。”   顾时砚最后看了一眼向阳,转身离开。   向萍伸手撞了撞向阳,低声道:“阳阳,你不去送送小顾?”   向阳如梦初醒般回过神,茫然问道:“送什么?”   她刚才在走神,压根没听清向萍说了什么。   “送小顾啊。”向萍有些恨铁不成钢,“人小顾要走了,你是不是该送他下楼?”   向阳转头一看,病房门口已经没了顾时砚的人影。   “顾时砚。”   她后知后觉地喊道,起身快步追出去。   但是到底晚了几步。   向阳站在病房门口,眼前只余一截灯火通明的走廊。   走廊空荡,一个影子也没有。 第53章 破茧(13) 星星,欢迎你回家。……   这一晚, 向阳没有在医院里守一夜。   顾时砚走后几分钟,向天则就叫她和向萍去医院对面的酒店开个标间,补一觉。等天亮, 再来换他回去休息。   当时已经是凌晨两点, 时间太晚,朱深又在逃, 向天则并不敢叫她俩在这种时候回家。   姑侄两人在酒店睡了一觉,早上八点的时候,林薇给向阳带了换洗衣物过来,顺便把她的手机也送过来了。   向阳的手机是警察搜寻现场时找到的,林薇在警局做完笔录, 折腾到半夜三点,正好碰上出现场的警察回来,就顺手将向阳的手机带回来了。   林薇一宿也没怎么睡, 给向阳送衣物过来后, 就干脆也在酒店补觉了。   向阳换上干净的衣物后, 便去医院和她爸交接。   程琴还未醒来, 父女打照面的时候, 值班医生临下班前过来看了眼, 说:“今天下午应该就能醒了,别担心,没什么事儿。”   “没什么事我们就放心了,多谢医生。”向天则熬了一夜没睡, 眼里布满血丝, 但人却神采奕奕的,好像揣着什么好事一样,满脸笑容地送走医生, 然后和向阳说:“今天就辛苦你了,傍晚我再过来。”   “姑姑说下午过来。”向阳说,“您到时候吃过晚上再来。”   “行,行,我知道了。那我回去了。”向天则点头,哼着不知名的歌走了。   向阳只当他这是因为她妈没事,所以心情才这么好。生死关头走一遭,人平安无事,确实是值得人高兴的,她坐在病床边,受到她爸的感染,看着程琴,脸上也露了些许安心的笑。   病房里只有程琴一个病人,向阳在边上守着,拿手机时不时回几个消息,处理一些工作的事情。   快十二点的时候,林薇睡醒,去酒店的餐厅打包了一份白粥和两个小菜带到医院给向阳。   “你身上手上也有伤,这两天就吃清淡些。”林薇说话很轻,怕吵着还没醒的程琴。   向阳说好,一边拿勺子舀粥喝,一边问:“你最近在忙些什么?”   她最近忙,从林薇和陈一然复合那次后,两人就没见过面,平日里联系也少。通常都是她给林薇发消息,时隔许久林薇才会回一两句。   这种情况是少见的。   以前都是林薇找她找得勤快,她回消息的频率低。   “忙着学习呢。”林薇说起这事,脸皱成一团,“陈一然六月要出国去当两年的交换生,我去陪读,给自己也申请了一个游学的名额,要准备不少材料,忙得我焦头烂额。”   林薇大学学的是艺术类专业,在校时成绩不错,但毕业这些年,她业荒于嬉,早把专业丢了,现在再捡起来,只能不分昼夜地补。   唯一庆幸的是,她这几年常往国外跑,也托之前有过一任外国友人的福,她英语反而比上学那会还要好,不用临时抱佛脚去补语言。   “我高三那会儿都没有现在这么努力。”林薇苦着脸抱怨,“我甚至把工作都辞了。”   向阳有些讶异地看着她:“你这次认真了?”   “我哪次不认真?”林薇横向阳一眼,但转眼却嘿嘿笑起来:“只不过这次格外真,恨不能掏出我的心肝肺给陈一然。”   “前一段时间,你还说要理智清醒些,得考虑现实的差距,你和他不可能有结果。”向阳说,“现在就要掏心掏肺了,不怕没结果了?”   “我就突然想通了。”林薇不理会向阳的揶揄,双手搭在椅背上,枕着下巴,慢吞吞地说:“像我这样的,有钱又有貌,就算陪陈一然耗掉两年时间,最后以分手告终,我也没什么亏的。”   或者说,她亏得起。   她有那个资本也有那个能力,来承担得了最糟糕的结果。   两年后,她才三十岁。   三十岁的女人,正值风韵迷人的年纪,只要长得漂亮,下到十八岁上到八十岁的男人,都会倾心。   何况她还有钱。   “女人啊,手里有钱就是底气足。”林薇悠悠道,忽然八卦心起,忍不住问道:“你和顾漂亮怎么样了?”   向阳舀粥的动作微顿。   “就那样。”她状若无事地转移话题,“昨晚也多亏你和他帮忙,我和我妈才能脱险,你看你俩什么时候有空,我请你们吃个饭。”   “我虽然忙,但是一顿的时间还是有的,我什么时候都行。”林薇说着,忽然发觉向阳这话说得有些妙,“你这话的意思是让我去问顾时砚?”   要不怎么说是好朋友呢,话不用说透,就能领会意思。向阳朝林薇笑了笑,“你问好了,把时间告诉我,我好提前订餐厅。”   “行,我现在就问。”林薇说着,一边拿出手机拨通了顾时砚的电话,一边走出病房。   两分钟后,她回来,晃着脑袋说:“问得晚了,人顾漂亮已经离开黎城回北市了。”   向阳一怔,“那……他什么时候回来?”   “说是归期不定。”林薇观察着向阳的表情,睁眼说瞎话:“兴许就不回黎城了。”   但其实顾时砚在电话里说的是一周后回来。   林薇道:“这下我可帮不了你了,人在北市那边,想再钓他回黎城,得你自己上。”   “那以后有机会再说吧。”向阳神色淡然,看不出来什么情绪。   林薇眯着眼睛盯着她,忽然道:“虽然我不知道你和顾漂亮之间发生了什么,但你问问你自己,你喜欢顾漂亮吗?”   向阳没有说话。   她这样性格的人,不否认的话,基本就是默认的意思。   林薇说:“既然喜欢就不要错过,顾漂亮年轻漂亮多金,对你也不是玩玩的态度,你俩在一起不管结果好坏,你都是不亏的那个。稳赚不赔的事情为什么不做?万一你哪天真成了顾太太,那更是赚大了,我到时候还要反过来抱你大腿。”   这番话说得固然在理,但向阳还是摇了摇头,说了句:“感情的事情不能只考虑喜欢的问题。”   “你别后悔就行。”林薇叹了口气,便没有再劝下去。   林薇陪了向阳一个多小时,便有中介机构的人打电话过来让她补交什么申请游学的资料,向阳道:“那你先去忙吧,这里没什么事,我一个人就行了。”   “那你有什么事需要帮忙的,就给我打电话。”林薇没有跟她客气,说完后就起身离开了。   “好。”   林薇走后,向阳便拿出手机,调到了微信和顾时砚的聊天框,手指往上滑动,看着之前的聊天记录,心里忽然冒出两个黑白小人在说话。   白色小人说:“你快问问顾时砚是不是真的不回黎城了。”   黑色小人反对道:“顾时砚又没告诉你他已经回北市,你现在直接问他,太突兀了,万一他反过来问你一句‘你希望我回黎城吗?’你要怎么回答?”   白色小人说:“当然回答是。”   黑色小人嘲笑道:“要是顾时砚真回黎城了,然后你茶里茶气地说你只是想请他吃顿饭以示感谢。”   白色小人反驳道:“别人帮了你这么大忙,你请别人吃饭,是应该做的事情,这怎么叫茶里茶气呢?”   黑色小人嗤声道:“你是真的只想请人吃饭吗?不带一点私心?”   ……   两个小人在心里吵得互不相让,向阳靠在椅背上,在这阵喧嚣里阖上眼,试图来个眼不见心不烦,结果因为她昨晚睡得不好,阖上眼没多久,就生出了困意,意识逐渐模糊,两个小人的声音慢慢远去了……   *   程琴醒来的时候,是在下午一点多左右。   正是天光最好的时候,春日融融,大方撒着金辉,铺满了窗外那一棵香樟树。树上枝叶新绿,边缘勾出金色光晕,柔美得有些梦幻。   程琴目光停在香樟树上好一会儿,才回过神。她以为自己是到了灵魂该待的地方,伸手想摸那似乎近在眼前的枝叶。不料这一动,牵扯到身上伤口,引发一阵剧痛。   这痛意太过真实,程琴皱起眉,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来自己还活着。   自己还活着。   这个认知让程琴眼里刹那有了光,满脸紧张地转头看向天花板,再扫向周围,便明白自己是身在医院里。   最后,她的视线停在床边,向阳头靠在椅背上,合眼睡着了。   大概是担惊受怕一夜的缘故,向阳的面色有些苍白,眼底下呈现些许青灰色,唇色也比平常要淡,几乎是没有一点血色。   但能看出来她人是平安的,没有受到太多的伤害和折磨。   程琴的记忆还停留在自己被朱深捅伤后倒地,看到向阳悲恸欲绝疯狂挣扎的那一幕,如今女儿没事,心里便松下来,只是视线依旧停在向阳脸上。   说起来,她已有十年不曾像这样心平气和地看着女儿睡颜了。这十年间,她沉浮在儿子丢失的悲痛中,苛求女儿沦为她掌控之下的傀儡,竟是半点都没发觉记忆中那个活泼开朗的女儿在这日复一日的压抑中,长成了别人口中温柔娴静省心的模样。   她的女儿,本该是骄傲自信,走出门,会叫别人侧目而视,心生惊艳与羡慕。   而不是现在一身光华内敛寡言沉静的样子。   母女俩有多久没交过心了呢?   她记不得了。   她只记得十年前,女儿也是爱弹钢琴的,虽不如儿子天分高,却也能拿得出手,赢得旁人喝彩。除了钢琴,女儿还会画画和书法,曾经数次参加过国家级的书画比赛,都拨了头筹。   女儿还喜欢参加各种户外活动,攀岩、徒步、登山。   程琴还记得,在儿子没走失之前,女儿那时候的梦想是当一个旅居作家,环游世界,要看遍世间好风景。   怎么就把那么当初那个爱笑爱闹的女儿养成现在这样了呢。   程琴眼角缓缓溢出了泪。   这十年,是她太糊涂了。   要不是走了一趟鬼门关,她说不定还要再糊涂下去。   好在老天爷总算是善待她的,终究是肯给她一个弥补过去的机会。   程琴吃力抬起手,想抚摸向阳的脸,但手抬到一半,顿了顿,还是放下来了。   只是静静凝望着。   女儿的唇角微微翘起,像是沉在一个好梦里。她真要伸手触碰,肯定会惊醒女儿,扰了女儿难得的好梦。   打破这一份安静的,是进来替程琴换药的小护士。   “醒了?”小护士推门而入,站在病床另一边,动作利索地换下输液瓶,问程琴:“除了痛之外,有没有不适的感觉,比如呼吸困难?”   程琴怕吵醒女儿,只摇头没应声。   但余光还瞥见向阳倏地睁开眼,坐直了身体,转过脸来,上一秒还在惺忪迷茫的眼里瞬间满是惊喜。   “妈,你醒了。”   说完,向阳便发觉有些不对。   她妈眼眶通红,眼角还残留一些泪痕。   向阳心里顿时一慌,神色着急地问:“妈,你哪儿不舒服?”   “放心吧,你妈没事。”小护士拿出体温计给程琴量体温,顺带看了看她的身上伤口,并没有裂开的迹象。“就是麻药的效果退了,你妈身上的伤口会很痛,过两天愈合就好了。”   向阳放下心,跟小护士道了谢。   等小护士离开,她便接了杯温水,喂给她妈喝。   吞咽的动作会引发胸前伤口疼,程琴只喝了一口,就不喝了。等向阳把水杯放到床头柜上,她轻声说道:“阳阳,这些年,是妈妈对不起你。”   向阳神色一顿。   “因为星星的事,这十年里,你都活在自责里。”程琴躺着动不了,只能侧过头,看着女儿的脸,眼中再度聚起泪,模糊了些许视线。   “我知道你因自责,而常常深夜里从噩梦惊醒,知道你痛苦不堪。星星的事,我知道我不该怪你,可是我忍不住啊。”   程琴眼中的泪,淌了下来。   “我看着你衣食无忧满身华服,就会想起星星,想他人在哪里,吃得不好睡得香不香,长多高了,学习怎么样,还记不记得我这个妈?我一想到这些,我的心就像同时被千万只蚂蚁噬咬。”   程琴说话间,已经满面泪流不止。   向阳抽出两张纸巾替程琴擦眼泪,低声安慰:“妈,星星的事,是应该怪我。”自己却也红了眼眶。   “不怪你,跟你没关系,是妈妈没看好星星。”程琴因为说的话多了,气息有些紊乱粗重,断断续续地道:“该怪的是我。没了星星,家还在,本该让你无忧无虑地生活,是妈不好,不仅让你痛苦了这么多年,还把你赶出家。”   提到把向阳赶出家门的事,程琴神色越发激动,胸口因为呼吸不畅而剧烈地起伏着。她看着向阳瘦得下巴已经削尖的脸,眼中满是悔恨与自责。   “我已经让我的儿子流离在外,怎么还让我的女儿有家不能回呢。我真是枉为人母!”   “啪――”   她伸手往自己脸上打了一耳光。   随后,她握住向阳的手,目光落在她手腕上的绷带,痛哭道:“阳阳,对不起。是妈妈对不起你。”   向阳怔了片刻,眼眶忽然涌上一阵湿热,喉咙像是哽着什么东西,硌得生疼。   她扑到床边,伏着床沿,将脸埋在被子里,终于再也忍不住痛哭出声。   程琴轻轻拍着她颤动的后背,像是从前哄她睡觉,语气温柔地道:“哭吧,将这些年的难过都哭出来。”   *   下午五点多,向天则过来时,就发现病房里的气氛不一样了。妻子已经醒了,却难得没有对女儿横眉冷对,反而满脸温柔笑意。   他心下诧异,等向阳走离开后,程琴方收了笑容,轻轻叹息一声:“我这些年糊涂啊,委屈阳阳忍了这么久。”   做了近三十年的夫妻,向天则一听就知道妻子在想些什么了。他笑呵呵地道:“鬼门关走一遭,能让你清醒过来,也算是因祸得福了。”   程琴眼带嗔怪,横了他一眼,“你倒是清醒,还不是一样忽略了女儿。”   “我也不清醒,比你还糊涂。”向天则苦笑一声,也是经历了女儿被绑架这一遭,他也才意识到自己亏欠女儿远比自己想象的要多。   好在,未来都是有时间弥补的。   这一晚,向阳还是在酒店睡的。   朱深还没有落网,向天则并不放心她一个人回去,在酒店里好歹能保证万一出了什么事,能及时找人呼救。   在临睡前,向阳又翻出顾时砚的聊天框,开始纠结要不要问一句他是不是回到了北市。心里那两个黑白小人又冒出来争执不休,她无意识地退出聊天框,点进了朋友圈里。   她随手往下一滑,看到了顾时砚竟罕见地发了一条朋友圈。   是在十分钟前发的。   【感谢姐姐亲自下厨款待。】   配图是一个女生端着一盘有些焦黑的蛋炒饭,正冲镜头方向浅浅地笑。   女生一头黑长直,气质清冷,素着一张脸,漂亮得让人移不开眼。最重要的是,女生看起来还很年轻。   满脸的胶原蛋白,隔着屏幕都能看得见。   向阳忍不住把照片放大,仔细看了看女生的脸。   是真的素颜,没带一点儿妆。   并且还是男人普遍都喜欢的那种初恋脸。   下一秒,向阳心里就冒出了一个疑惑。   顾时砚什么时候多了个姐姐?   她没记错的话,顾夫人身体不宜有孕,所以顾先生和顾夫人虽然十分恩爱,但并没有子女。后来夫妻两人到黎城,在福利院里捐物时,见了顾时砚一面,夫妻俩都觉得跟他有缘分,便将顾时砚领养回去的。   向阳往下一看,顾时砚这条朋友圈底下的点赞评论里,赫然有好几个她认识的人在。   陈余和明悦点了赞。   林薇评论:【顾漂亮你什么时候多了个这么漂亮的姐姐?跟你长得不像。】   顾时砚回复林薇:【谢谢夸奖(∩_∩),我是小砚邻居家的姐姐。】   向阳一顿。   这条回复,一看就不是顾时砚本人回的。   林薇显然也发现了,回复道:【???你是漂亮姐姐本人?】   顾时砚回复林薇:【是我哦,小砚在洗水果,我拿他手机玩会儿。】   林薇没有再回复这条评论。   向阳却看着这条评论走了神。   是关系好到什么程度,顾时砚才会让一个邻居家的女生亲昵地称他为小砚,并能随意玩他的手机查看他的手机社交软件以及发布朋友圈回复评论呢?   手机这么私密的东西,有时候就是连恋人都不一定愿意分享。   她正想着,林薇忽然打电话过来。   一接通,便听到林薇兴冲冲地道:“阳阳,有件事我要告诉你!”   “我已经知道了。”向阳兴致缺缺。   “不留神顾时砚多了个漂亮姐姐。”   “朱深被警察抓住啦!”   两人异口同声,话出口后,又不约而同地沉默。   几秒钟后,林薇率先开口:“向阳,你不对劲。”   “朱深落网了吗?”向阳生硬地转开话题,佯装安心地说:“那真好,我今晚可以睡个好觉了。”   林薇“啧啧”两声,“别装了你,我隔着屏幕都能闻到酸味,你今晚起码喝了几桶醋吧。嘴上说着不在意,身体倒是挺诚实,顾时砚多了个邻家姐……”   “时间不早了,我睡了,晚安。”向阳截断林薇的话,挂了电话。   随后她走到卫生间的镜子前,打开水龙头,双手接了一捧水泼到脸上。   凉意渗人,她这才感觉脸颊上发烫的温度降了下来。   但林薇说得没错,她确实很在意。   在意顾时砚,远比她想象中的多。   *   次日一早,向阳去医院,和她爸交接。   病房里,除了她爸妈以外,姑姑向萍也在。   三人脸上都扬着喜气洋洋的笑,眼里都盛着压不住的高兴劲儿。   向阳只当他们是知道朱深落网了,便没在意,将手上提着的早餐递给向天则。   “我吃过早餐了,你姑姑给我带的。”向天则说着,还是接过了那份早餐,放到床头柜上。   “姑姑来这么早,是等会要和我爸一起去警局再做一次笔录吗?”向阳有些疑惑,“可朱深不是已经被抓住了吗?”   “啊?”三人都一愣。   向萍惊讶道:“朱深这么快就抓住了?”   这下轮到向阳愣了愣,“你们不知道啊?”   那这一大早的,这股高兴劲是为了什么。   “那这是双喜临门了啊。”向萍搓着手,看着向阳欲言又止,最后扭头跟向天则说:“这事儿,还是你跟阳阳说吧。”   “我说吧。”躺在病床上的程琴笑着接过话,她手里拿着一份材料,好像是什么鉴定表,递出来:“阳阳,你先看看这个。”   向阳伸手接过来,低头一看。   这是一份亲子鉴定表。   在最终的鉴定结果那栏,写的是:   “根据DNA比对分析结果,1号检测人向天则和2号检测人叶见星存在亲子关系,支持向天则为叶见星生物学父亲。”   向阳一懵。   “你弟弟找到了,鉴定结果是昨天晚上出来的。”向天则说,“他正在来医院的路上,等会就能见到了。没提前跟你说,是想给你一个惊喜。”   这个消息来得突然,砸得向阳一时间眩晕,以至于她完全没有感受到一点喜悦。   只有惊愕。   不是说程觅已经没了吗?   这叶见星又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向天则跟向阳解释了一遍找回程觅的来龙去脉,末了他感叹道:“这多亏了小顾啊,是他把你弟弟找回来的。前天晚上给你妈输血的人,也是你弟弟。”   程琴和向萍已经提前见过叶见星的照片,也在昨晚就知道了这件事的原委,此刻正满怀期待地等着叶见星的到来。   “说起来也巧,程觅的小名叫星星。”向天则和叶殊互留了联系方式,这两天两人一直有联系,叶殊告诉他不少关于叶见星这些年的事情,也包括叶见星已经没了七岁前记忆的事情。   “他被叶家父母收养后,取名为叶见星,是因为那位叶女士见到他的那晚,北市难得出现了满天星辰,所以取名见星,小名也叫星星。”   “那真是巧。”程琴在找回儿子这事上已经想开了,没想到峰回路转,儿子还活着并且找到了。   她高兴之余却也淡了执念:“孩子跟他们一家有缘。他既然想不起来以前的事情,咱们就不要强留他回来,他想继续待在叶家的话,就随他意愿吧。人好好的活着,健康平安快乐就好。”   向萍不赞同,自己家的孩子,好不容易找到了,怎么还能让他在别人家里生活。   她转过头,看到向天则附和点头,并没有反对的意思。边上的向阳,神色平静,看不出来在想什么。   这个侄女,心思藏得越来越深,她越来越看不透了。   向萍心里一叹,把到嘴边的意见咽回去。程觅没了以前的记忆,又分开这么多年,肯定已经和家里人没了感情,这时候她要是强留孩子,只会招孩子反感。   向阳其实什么也没有想。   她的脑子里空白一片,神游太虚去了。   直到叶见星走进病房的那一瞬间,她游离在外的神魂都没有归位,侧目望着窗外的香樟树,心里犹在疑惑:顾时砚既然找到了程觅,为什么不告诉她?   她想得正入神,耳边忽然响起闹哄哄的说话声,时不时夹杂着几声笑,将她惊醒过来。   叶见星忘了从前,但性子还是没改,依旧外向,不怕生人。   他很坦然地接受了向家人才是和他有血缘关系的至亲。   一声爸,一声妈,一声姑姑,叫得顺口又自然,惹得被叫的三人都一瞬间地红了眼。   他们等这一声,等了足足十年。   向天则抹着眼睛应了一声哎,然后指着向阳,说:“那是你的姐姐。”   叶见星转过头,看向站在窗前的向阳。   他忘了从前旧事,可在看到向阳这一刹那,脑中却浮起一张青春朝气的笑脸,对着他说:“这脸颊都鼓成河豚了,小星星要变成小气球了,再不放点气出来,就要飞上天啦,到时候我可不会拉着你。”   而那张笑脸,与眼前面色平静的向阳完全重合。   “姐姐”两字凝在嘴边,忽然就说不出口了。   叶见星心头莫名涌上一股巨大的委屈感,他隐约想起一些画面,年幼的他被一个瘦弱的男人拖在地上打,又被关在昏暗狭小的屋子里,饿得胃里泛酸,他口中喊着姐姐,可始终没人来救他。   因为他突然沉默,原本融洽的场面变得有些僵凝起来。   “怎么了?”向天则语气有些小心翼翼地问,“你小时候最喜欢黏着姐姐了。”   叶见星抿起了唇。   脸颊两侧不自觉地慢慢鼓起来。   向阳见状,笑了。   她慢慢地道:“我曾设想过很多次你回来的场景,并且为此做过很多准备,我去买了你最喜欢的玩具、最爱吃的零食、还有一些钢琴乐谱,来欢迎你回家。可今天太突然了,我刚刚才知道爸爸已经找到了你,来不及反应过来,你就出现了,我什么都来不及准备。”   叶见星抿着的唇角有些松动。   心里冒出来的那股委屈少了一截。   “我很怕这是一场梦,梦醒了,你又消失了。”向阳顿了顿,随后往前走了几步,站在叶见星面前,伸出双手:“现在的我对于现在的你来说可能只是一个陌生人,但你能回来,并且愿意见我和爸妈,我真的很高兴。星星,欢迎你回家。”   叶见星心里那半截委屈这下全散了。   但他还是拉不下脸喊一声姐姐,只别别扭扭地给了向阳一个一秒钟的拥抱。   向阳在那一瞬间红了眼,但很快又恢复正常。   程觅找回来了,是好事。   所有人的心情都格外好,就连天气也一改春雨绵绵的阴郁,一连数日都阳光明媚。   程琴的伤口深,好得没那么快。向阳守了两天,第三天就被向天则赶回去了:“你妈这里有我照顾就行了,你去忙公司的事。”   向阳恢复正常上班后的第二天,叶见星也回了北市。他还是一个高三生,虽然已经保送北市大学,但该上的课还是要上。   好在如今通讯发达,向萍建了一个微信群,把家里几个人都拉进来了。   大家每天就在群里聊天。   向天则说程琴的恢复情况,向萍会说自己在美容院里又听到了什么八卦,叶见星则是天天报备自己一日三餐,偶尔发一两张自拍,然后艾特全群成员,问他帅不帅。   臭屁的程度,跟小时候一个样。   大家都捧场地夸他帅得人间少有,原本的家庭群,摇身一变,成了叶见星的夸夸群。   唯独向阳话少,有时候甚至一天都没发过一条消息。她要处理的工作实在太多,已经忙得连吃饭都顾不上,何况是这种闲聊。   等叶见星第五次发自拍时,终于发现捧场的人里少了向阳,于是他在群里单独艾特了向阳,问她:【姐姐怎么都不理我?】   向阳直到深夜十一点从公司里出来,才看到他这条艾特。   在他发出这条消息后,群里其他人紧跟其后,纷纷指责她不应该对弟弟太冷淡。   向阳啼笑皆非,叶见星如今成了家里的小宝贝,一呼百应,哪怕他说太阳是从西边升起的,只怕他们也是盲目附和的。   回到住处,她才在群里解释了句:【在忙工作。】   没想到这时候了,叶见星还没睡,立即秒回她:【工作再忙也不可能连回一条消息的时间都没有吧,你就是不想理我!】   群里其他人也没睡。   向萍无脑附和叶见星:【星星说得对,你要是真在意星星,怎么会连他消息的时间都没有。】   向天则也说她:【工作再忙,也要和家人联络,增进感情。】   向阳只得无奈认错:【是我错了,下次一定注意。】   叶见星发了个得意的表情包:【明天周六,我回黎城,晚上请我吃饭赔罪!】   一听叶见星要回黎城,家里人都顾不上向阳了,注意力全转移到了叶见星身上。   向阳看到北市两个字,忽然心念一动,   已经一周过去,顾时砚回黎城了吗?   她捏着手机,点进顾时砚的朋友圈,   这一周,除了那条感谢邻居家姐姐做饭款待的朋友外,顾时砚再没有发过任何动态。   那条朋友圈底下的评论,也都还在。   一句一个小砚的,得是多亲昵。向阳被那条评论冲得脸上一热,就给顾时砚发了条消息:【你回黎城了吗?】   消息发出去的瞬间,她就后悔了。   她就算想知道他回没回黎城,也应该去问他身边的人,比如明悦和陈余。   而不是这么毫无铺垫地问他本人。   显得太突兀了。   向阳想撤回消息,又觉得这样有些欲盖弥彰。   于是她接着打字,想为自己这一冲动的举动做出一个合理解释。   “程觅的事情,谢谢你,如果你已经回到黎城,我想请你吃个饭,不知你什么时候有空。”这一段话打完,她正想发出去,就见顾时砚回了消息过来。   【西郊那块地的项目,我让明悦跟你对接。】   冷冰冰的字眼,透着一股公事公办的疏离。   向阳神色一滞,上头的冲动也在刹那冷了下来。   他以为她找他是为了项目的事。   于是她把那段话删掉,改成了简短的两个字:【好的。】   点击发送。 第54章 破茧(14) 祝你一路顺风   过完一个阖家团聚的周末, 到了周一这天早上,向阳刚到公司,明悦就打电话来联系她要公司资质, 说是西郊温泉度假村的项目要上会立项, 重新开始施工了。   向阳从明悦口中得知,顾时砚已经在周日回黎城了。她借着送资料的机会, 亲自去了一趟华盛。   但不知是巧合,还是意外,她到了华盛,走进总经办时,顾时砚刚走。   说是有个会议要参加。   向阳心里说不失落是假的, 但也没太沮丧。人既然已经回了黎城,黎城这么小,今日见不到, 还有明天呢。   但地方再小, 想要两个人不经意地遇见, 也需要其中一方殷勤地接近。   向阳倒是借着项目的事情, 去了华盛好几趟, 但顾时砚不是在开会就是赴应酬, 竟没一次能撞到他在办公室。   也是这时候,她才知道原来顾时砚并不是她看到的那么闲。   他是真的忙,之前他能时常去接她上下班,都是从缝里挤出来的时间, 甚至有时候接她下班, 送她到家后,还要再回公司加班至深夜。   明悦说:“公司高层都是一帮老油条了,顾总年纪轻, 资历浅,刚到公司那会,没少被那帮老头刁难。我和林司机去火车站接他的那天,我俩都担心他干不到一个月,就会被推下台,灰溜溜地回北市去。好在顾总都扛过来,如今公司那帮老爷们,都被驯服了,不敢再给顾总挖坑了,我们总经办的工作也才跟着顺利一些,我们说的话,下面的人也肯听了。”   明悦还细举了好几个例子,比如前面几个月,每逢顾时砚主持的会议,有些自恃资历深的高层领导,就总是晚到。他在会议上提出的事项,需要举手表决的,总是反对多余赞同。   甚至是有些部门有什么聚餐啊庆功宴之类的活动,请遍公司高层,唯独漏掉顾时砚。   总之,过去这么久,明悦提起来还觉得很糟心。   向阳听得惊讶,又有些愧疚。这些事情,她之前从没听顾时砚提起。   他跟她在一起的时候,说的都是她的事。而她很多时候都没什么耐心,甚至有时还没给他好脸色。那些时候,他顶着公司那么大的压力,还费心讨好她,有没有那么一瞬间会感到难过呢?   她头一回对顾时砚感觉到了亏欠。   他曾捧着一颗真心给她,却被她轻忽地踩在脚下。   可笑她还自视甚高地跟他说什么没有事不要再联系了,妄图切断所有和他有关的联系。   后来,向阳没有再去华盛。明悦还需要什么资料,她都让余玫代为转交。   是在某个周五下午,余玫从华盛回来,再看她的眼神就变了。   向阳不明所以,以为是自己脸上沾了什么脏东西,结果余玫说:“向总,我在华盛看见你男朋友好几回了,前面我以为他华盛的员工,今天我才发现原来他是华盛的总经理。”   余玫还不知道向阳和顾时砚已分开的事。   向阳的关注点在余玫看见顾时砚好几回:“你每回去华盛都看见他了?”   “前面两回没见着,后面这几次都见到了。”余玫说,“我去给那位明小姐送资料,他就在那个总经办里头的办公室。今天那份文件需要总经理签字,我亲眼看见明悦敲门进去,喊他顾总。”   华盛的总经办,占了华盛一整层楼。总经理办公室在最里头,占了一半的面积,除了办公区,还有休闲区和娱乐区。   但从外面看,是看不出来的。   华盛的前任总经理林海峰,是个低调的人。办公室也装修得低调,看起来很普通,门上连个总经理室的牌标都没有。只有人进去了,才知道那办公室里另有乾坤。   余玫不清楚华盛的办公结构,只看见顾时砚在似乎很小的一间办公室里,还没有明悦那宽敞的格子间来得大气,以为他职位比明悦还低。   向阳听了余玫的话,顿时就明白为什么前几次她去华盛都撞不见顾时砚了。   大概是顾时砚有心不见她。   而这个猜想,在当天向阳下班后就验证了。   向阳这天难得没加班,回住处前,她去一趟小区对面的超市,打算买些水果去医院看她妈。   逛超市果蔬区时,她看见顾时砚正陪着一个女生挑选蔬菜。   他看起来很耐心,跟那女生说话轻声细语的,甚至比在她面前还要温柔。   而那个女生,生得肤白高瘦,相貌清丽,正是顾时砚前阵子发在朋友圈里的那个邻居家姐姐。   有了新人,自然要与旧人划清关系的。   难怪要躲着她。   向阳看了片刻,觉得这场景有些扎眼。她推着购物车,转身想走,不料转身的动作幅度太大,购物车撞到了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太太。   老太太“哎哟”一声,踉跄两步,摔在一旁的货架上。   零食“哗啦”掉了好几包下来,砸到了老太太身上。   向阳忙去扶起老太太,连声道:“对不起对不起,您没伤着吧?”   “没事没事,老家伙骨头还硬着呢。”老太太生得慈眉善目,并未刁难向阳,只是提醒她一句:“小姑娘走路要注意啊,万一撞着孕妇可不好。”便挎着菜篮子前去结账了。   向阳弯身捡起掉在地上的零食,一只清瘦的手进入眼帘,替她捡了两袋。   她抬眼,便对上一张清丽脱俗的脸。   是顾时砚那个邻居家的姐姐。   顾时砚则站在几步开外,推着购物车,神色淡淡地看过来,却并没有要帮忙的意思。   向阳几乎是有些狼狈快速把地上散落的零食捡起来,然后朝那位女生道谢。   女生说:“不客气。”   声音也清脆悦耳,煞是动听。   向阳转过身,将手里的零食放到货架上。   女生看了眼她的背影,微微一笑,忽然朝顾时砚喊了声:“小砚,我想吃薯片,但不知道吃哪个牌子什么口味的,你过来替我选。”   向阳身体蓦地一僵。   顾时砚走过来,站到向阳身侧,很认真地挑着薯片。   女生饶有兴味地看着两人的背影,拿出手机打开相机,调整好构图,悄悄地偷拍了一张。   向阳不知道女生在背后偷拍,以最快的速度放好零食,然后推着购物车走了。   她走后,女生“噗嗤”笑出声,看着向阳快步远去的背影,揶揄道:“这就是你说的对你殷勤不已的那个姐姐啊?我怎么瞧着她对你是避如蛇蝎。”   顾时砚再绷不住神色,臭着脸将手里的一包薯片扔给女生,不发一语转身走了。   “别走啊小砚。”女生喊,“你还没帮我选薯片呢。”   顾时砚没好气地撂下一句:“自己选。”   从超市出来,向阳才稍微冷静了些。失落的情绪涌上来,她望着暮色街头人来人往,微微叹了口气。   这样也挺好。   那女生看起来是个温柔善良的人,不像她自私懦弱,更适合顾时砚。   超市这一遇,向阳心底那些挣扎彻底被她按死,不再费心去想以什么借口接近他。而她也确实忙,有了厉雅的注资和人脉,各方资源都自动找上门来,不必她四处奔走应酬拉业务。   底下那些态度恶劣的施工队包工头,也客气了许多。   那个曾一度威胁向阳不预付工程款就罢工的马总,也一改咄咄逼人的态度,变得和蔼可亲起来,不仅没再催要工程款,甚至还亲自上门赔礼道歉,顺带表达了以后再有什么项目,他愿意垫资施工,直到项目竣工验收合格后,再支付他工程款。   向阳同意了,当场就和这位马总签订了合作意向协议。   马总走后,余玫还有些不解,问向阳:“这位马总先前对我们态度这么差,您怎么还跟他合作啊?”   向阳答:“这位马总,手底下管着数百号人,可从未发生过拖欠底下人工资,接的每个项目都按时按质完成,从不偷工减料,甚至有好几个工程项目在竣工验收时被业主方评优秀,可见这位马总做事十分靠谱。之所以对我们态度差,是因为之前我们资金周转困难时,曾拖欠过施工队的款项,他怕我们也拖他工程款。”   如今听说向有了财大气粗的程氏集团注资,自然放了心,态度也就改了。   向阳说:“有句话说一花独放不是春,百花齐放春满园。咱们这么多项目接下来,分包一部分出去给马总他们这些施工队,咱们从中收取挂靠费和管理费,轻松省力也有利润空间。想要一家独大,把人挤得没有生存的空间,早晚会把推到自己绝路。”   朱深就是最好的例子。   他以低价抢了这么多项目,逼得不少施工队没了活路,被迫解散,包工头们因此债台高筑,生活穷困潦倒。   如今朱深因绑架敲诈勒索入狱,那些曾被他恶意竞争以低价挤走的包工头们纷纷落井下石,不是写信举报他施工过程中偷工减料就是举报他行贿围标。   听说还有公检法人员查到了他以前给人办假身份证时曾参与多起人贩子拐卖妇女儿童的案件,正在准备材料向法院提起公诉。   数罪并罚,朱深将面临的是长达十年以上二十以下的刑拘。   *   朱深正式被提起公诉的那天,是六月高考的最后一天。   林薇要离开黎城,去海城,再和陈一然出国,做一对浪迹海外求学的眷侣。   走的时候,向阳赶去车站送她。   林薇一头大波浪卷发拉成黑长直,艳丽的长相添了几分贤良淑德的端庄,穿了一件白色连衣裙,站在人群中,依旧出挑得抓人眼球。   向阳问她怎么改了穿衣风格,林薇“哎呀”一声双手掩面,作一股娇羞状,道:“我和陈一然一个多月没见了,我变一变样子,好让他感觉新鲜。”   林薇用足了心思维系这段感情。   “我这一走,咱俩要很长一段时间见不到了,你记得抽空想想我。”林薇笑嘻嘻的,半点没有即将久别的感伤,仿佛她只是去去就回。   向阳点头说好。   到了检票时间,窗口排起了长长的队伍。   林薇站着不动,眼睛四处张望着,像在等什么人。   很快,她眼睛一亮,朝入口处的方向招了招手。   向阳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江寄远正走过来,手里抱了一束花。   江寄远走近了,把手里那束黄玫瑰递给林薇,“一路平安。”   林薇笑着接过来,“谢谢表哥,表哥再见。”   检票的队伍很快就短了一大截,林薇拖着行李箱,抱着花,风风火火追上了队伍。   向阳和江寄远站在原地,目送林薇进了通道,才双双收回目光。   江寄远侧头看着向阳,“你瘦了。”   两个人已经几个月没见过,向阳眼里漾着笑,“这几个月有点忙。”   “你家里的事情,我都听说了。”江寄远说,“之前想去医院看看看你妈,林薇说我最好别出现,免得坏了你的心情。”   几个月过去,江寄远人也清瘦很多,神色憔悴,但精神却还算不错。   向阳摇头:“坏我心情倒不至于,只是前段时间太忙,幸好你没来,来了我可能无暇顾及你,怕你觉得我刻意冷落。毕竟是我害□□破产。”   “江氏早几年就资金周转困难,靠银行贷款支撑,就算这次没你那封举报信,别墅村的项目成功了,周转过来,也只不过是能苟延残喘几年。”江寄远面露苦笑,并不怪向阳,“我也是经过这次收购,才知道我爸和其他股东,这些年做出的决策接二连三都出了差错,破产是早晚的事情。”   向阳笑了笑,没再接着这个话题继续谈下去。   江寄远见她沉默,也识趣地转移话题:“明天我也要离开黎城回北市了。”   “你要回北市?”向阳惊讶看着他,有些迟疑地问:“那你和朱明莉……”   “我和她解除婚约了。”江寄远语气变得轻松起来,自嘲一笑:“没了家里的公司要继承,我得回北市继续奋斗我的漫画公司梦了。”   他到底是一个理想主义者,提及梦想,这几个月里一度黯淡无光的眼神,又重新有了光。   向阳心里对江寄远的那点隔阂忽然就散了。   她看着神采奕奕的江寄远,眼里有几分动容。当初他最吸引她的,除了那份温柔,就是这份坚持梦想的勇气。   “那祝你一路顺风。”   “这句话,你可以明天再跟我说。”江寄远问道,:“明天走的时候,你能不能来送我?”   明天是西郊温泉度假村项目的开工日,西江村的主任和几个村干部计划举行一场剪彩仪式,向阳不管是作为这次项目的施工单位负责人,还是作为西江村特邀的嘉宾,都应当到场参加。   因此她没有立即答应江寄远,而是问:“明天你几点的车次。”   江寄远答:“早上八点。”   剪彩仪式十点开始。   应该来得及。   向阳颔首应下:“好,那明天见。”   第二天,向阳到车站送江寄远,在清晨的七点半,她目送江寄远随着人潮涌进去。   江寄远背对着她,挥手作别。   向阳忽然就有种感觉,这一走,江寄远不会再回黎城了。   他的梦想在远方。   他的根就会扎在远方。   等江寄远的身影彻底消失后,向阳的手机轻微震动了一下。   他给她发了一条短信。   “不要因为一朵玫瑰的凋零,剪断另一枝盛开的玫瑰。或许那枝玫瑰会开在你心里,永不凋零。” 第55章 破茧(15) 我很难追的。【正文完】……   从车站出来, 向阳马不停蹄赶往西郊。   时逢上班点,市中心和火车站附近的路段都拥堵不堪。向阳堵在路上一小时,接了余玫好几个电话, 最后还是错过了剪彩仪式的时间。   十点剪彩仪式开始, 顾时砚也来了。   他作为开发商负责人,要上台发言。   明悦把发言稿递给他的时候, 低声说了句:“向阳姐还没有过来,听她公司的人说,她去车站送一位重要的朋友了。”   顾时砚神色一淡。   如果他没猜错,那位重要的朋友应该是江寄远。   昨晚江寄远请他吃饭,说要走了。临走前, 想跟黎城的朋友们道个别。   说是道别,可那顿饭吃到最后,却是江寄远笑着对他说:“我最多走三年, 三年后我再回来, 如果向阳还未婚, 我一定向她求婚, 到时候请你喝我和她的喜酒。”   说话的语气, 隐约带了丝挑衅的意味。   于是顾时砚一夜都没睡好, 哪怕知道江寄远是故意这么说的,他还是只要一闭上眼睛,脑里就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向阳身穿白色婚纱挽着江寄远走进礼堂的画面。   现在这么重要的场合,向阳都缺席, 除了江寄远, 别人没有这么大的面子。   顾时砚从礼仪小姐接过剪刀,“咔嚓”一声剪断红绸。   随后放下剪刀,转身下了台。   向阳最后赶到现场时, 人已经散得差不多。施工队已经进场开始施工,几个项目负责人拿着图纸正测量尺寸。   余玫抱着资料,扭扭捏捏地看着向阳:“刚刚华盛那位顾总也在呢。”她已经从明悦那里得知向阳和顾时砚分手的事。   向阳微微一怔,掩下心里失落,转头道:“我们去看看工地。”   工地需要拆除原先已经建到一半的别墅群,再重新测量打地基,工程量不小,进场的施工员已经火热朝天地忙起来。   向阳在工地旁看到了头戴白帽正和现场负责人商讨施工方案的叶凛,不由微微一笑。   叶凛也看见了她,和现场负责人说了几句话,便走过来,笑着说:“兜兜转转了一圈,甲乙双方还是我和你。”   两人第一次见面,叶凛是□□的设计建筑师。如今再见,叶凛成了华盛的人,但身份还没变,依旧是说起话十分有底气的甲方。   向阳笑道:“叶姐,以后还请您多指导。”   “叶殊是我妹妹,叶见星是我外甥,算起来我和你也是一家人了。”叶凛说,“难怪我第一次见你,就觉得和你投缘。”   向阳脸上掩饰不住的惊讶:“这么巧?”   “就是这么巧。”叶凛说,“当初我就在顾总面前脱口说了句我那外甥不是我妹妹亲生的,谁知道他竟然能把我那外甥的亲生父母给找到。早些年,我妹妹和妹夫没少关注拐卖儿童的新闻,想找到孩子的亲生父母,但都没有什么线索。这两年孩子学业重,才把精力转回在孩子身上。”   叶凛看着向阳,“顾总对你很上心,否则不会将我随口而出的话当真,拿我外甥的身世和你丢失的弟弟联系在一起。”   在已经失去那个曾视自己如珍宝的人后,再从旁人口中得知更多他对自己默默付出的细枝末节,是一件很剜心的事情。   向阳心里难受到了极点,但面上还是要保持笑容,将情绪收敛好,接一句得体客套的场面话:“是,多亏了顾总。我们全家都非常感激他,以后有机会,一定请顾总吃饭,当面向他致谢。”   叶凛看她如此,也只是微微一叹,没再多说什么。   *   高考结束后的第二天,叶见星从北市回黎城。   程琴已经出院,身上伤口已经愈合,好得差不多,能做一些简单的家务事。   叶见星回来的这一天,程琴执意要亲自下厨,给家里人做一顿饭。   向天则拗不过她,只好让她进厨房,自己在一旁打下手。   这是这十年来一家人真正意义上的团圆饭。   因此向阳这天下班得特别早,四点多就到家了。她想进厨房帮忙洗菜,但被夫妻俩赶了出去。   “你难得回家一趟,去外面歇着。”   向阳工作忙,为了方便还是住在林薇的那套房子里,没有再回来住过。久居在外的女儿成了客,父母不肯让她沾手家务,向阳只好摸着鼻子,带着几分不自在游荡到客厅,结果发现叶见星已经完全融入了这个家里,此时坐在客厅里打游戏,头也不抬地喊道:“姐,帮我削个苹果。”   果盘就放在他前面的案几上,几个红通通的苹果洗得很干净,张嘴就能咬的程度。   于是向阳说:“懒得你,自己削。”   叶见星闻言,诧异地转头看着她,忽然瘪了瘪嘴:“姐姐你变了,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你以前对我嘘寒问暖百依百顺,恨不能一天都黏在我面前,讨我开心。”   向阳面无表情地伸手薅了一把他的头发,冷漠地往他身边一坐。   头可破血可流,男人发型不可乱,叶见星气得呜哇乱叫:“爸妈,我姐欺负我!”   向天则闻声在厨房门口探出半个身:“怎么了怎么了?”   “姐姐要我帮她削苹果,我不削,她还说要懒。”叶见星倒打一耙。   “多大个人了,怎么还这么懒。”向天则说。   叶见星得意地冲着向阳笑。   下一秒,就听向天则接着道:“你帮你姐姐削个苹果怎么了?能用你多长时间?懒成这样,你以后打光棍得了。”   “?”叶见星一副仿佛见了鬼的样子。   向阳倒是笑了,抬了抬下巴,示意他拿苹果。“乖弟弟,给姐削个苹果吃。”   叶见星骂骂咧咧地放下游戏手柄,倒真的拿起苹果和水果刀来削苹果。   只是削完苹果后,他却没递给向阳,而是自己咬了一口,满脸得意地看着向阳:“就不给你吃,略略略。”   向阳:“……幼稚。”   叶见星哈哈笑倒在沙发上,“就不给你吃,就不给你吃。”   向阳不跟小孩计较,这时厨房里传来向天则洪亮的喊声:“来个人帮我把这盘排骨端出去。”   “我来了!”叶见星蹦起身,嘴里叼着苹果溜去厨房端菜了。   向阳也起了身,站到餐厅的落地窗前,忽然发现院子里的蔷薇花开了。   那是她妈在冬天里种下的,埋进土里的时候,还是光秃秃的枝条。   如今叶簇新绿,花朵是细细的粉白色和温馨的暖黄色,交错着挂在墙上,东一丛西一捧,将整个院子填得满满当当,生机勃勃。   叶见星端着排骨走过来,嘴里叼着吃了一半的苹果,嫌弃地看了她一眼。   香味扑鼻,向阳唇角微微翘起,笑了。   她转过身去找了把剪刀,走到院里,剪了几枝蔷薇花回来,找了个花瓶插上,放到餐桌上。   她自觉菜香与花香混一起,既显温馨又有诗意。   不料程琴最后端着一盘青炒菜花到餐桌,看着桌上那瓶花,满脸笑容凝住了。   “这花哪来的?”   “我姐去院子里剪的。”洗完手过来准备吃饭的叶见星答。   程琴的血压瞬间升高了,拉开嗓门朝正在洗手的向阳喊:“向阳!你剪我花干什么?”   叶见星见机立马捧着自己:“刚刚我拦都拦不住,唉,谁让我在家里地位低,说话不管用。可惜这几朵花,开得正好,突然天降剪刀,‘咔嚓’一声,将它们的生命剪断了。”   有了叶见星的添油加醋,一顿饭最后吃得鸡飞狗跳热热闹闹,与想象中的家人涕泪横流回忆过往痛哭陈词的场景大相径庭。   吃过饭,一家人一起出门散了半小时步。   入了夏,晚风带着些燥热拂面而来。   向阳捻着被风吹乱的碎发,余光瞥见她爸花白的鬓边忽然黑了回去,衬得人都年轻且精神多了。   她讶异地看了好几眼。   向天则察觉到她的目光,笑眯眯地道:“我前天去把头发染黑了。我才53岁,怎么能顶着满头白发,以后去看你弟,别人还以为我他爷爷呢。”   叶见星说:“爸,你其实可以染个全头银白的,显得时髦又紧跟潮流。让我同学看了,铁定很羡慕我有个这么开明的爸。”   向天则认真地考虑了一下,“行,过俩月我就去剪。”   叶见星马上掏出手机,划拉出一个动漫银发人物图片,“就按着这个剪,多帅气,保证回头率百分百!”   向天则低头一瞅,抬手给叶见星来了一拳,“你小子,唬你爸呢,这不是《银魂》里的那个男主角叫什么银时的。”   “您看过这动漫啊。”叶见星乐了。   “小时候陪你看过啊。”向天则说。   “我忘了。”叶见星理直气壮,“我现在也爱看,回头您再陪我看几集?”   “多大的人了,还看小孩看的东西。”向天则话是这么说,但还是一口应下:“行。”   程琴插了一嘴:“要不然你们父子俩一起剪个同款,一起走出门多拉风。”   “那感情好。”   一家人说说笑笑。   晚风吹得人都变慵懒起来。   向阳脸上一直挂着笑,心里那块空缺了十年的地方终于被填得满当,让她有种如置身云端,轻盈地越过十万里高空云海,飞向更远的地方。   散完步回到家,已是八点多。   一家人身上都出了点汗,各自回房洗漱去了。   向阳回房洗完澡,吹干头发,便开始整理房间内的东西。   她几个月没回来住,房间前些天被她妈收拾过,有些东西放的位置不对。   尤其是书架上的那几排书,只按高低顺序来摆,她平常习惯却是按书籍类型摆放。   向阳从最高那一排开始重新整理,整理到一半,忽然看见一本速写本夹在中间,她顺手抽出来,看了眼封面,便想起来这是顾时砚在过年前送她的情人节礼物。   而她至今还没翻开看过里面写了什么。   向阳手指捏着速写本的边角,翻开了第一页。   是一幅线条还不太流畅的简笔画。   几个女生在人群拥挤的街头走着。   中间的那个女生,抱着书,脸圆圆的,笑眼弯弯的模样,和她有几分相似。   画下有几行行还有些歪歪扭扭的小字。   写着:“今天去北市大学后街,看见了姐姐,原来她考上北市大学了。她看到我了,但没有认出我。我不知道为什么,也没有喊她。”   翻到第二页。   圆脸女生坐在书店临窗的位置,正专注地看着书。周围人头攒动,但面目都刻意做了模糊处理,五官不甚清晰。   乍一看,有种“在千万人中我眼里只看得见你一人”的浪漫。   底下照例还是有两行字:“今天周六,上午去后街买书,在书店外面看见了姐姐。她在看书,我没有进去打扰。”   再往后翻,还是简笔画。   场景基本都是北市大学那条后街,圆脸女生有时候是在饮料店里喝奶茶,有时候是和同学□□心义卖活动在街头摆地摊叫卖,有时候是和街边商贩交谈。   这些场景横跨了春夏秋冬四季。   圆脸女生有时候穿裙子,有时候戴着毛茸茸的帽子和手套,只露出一双圆圆的眼睛。   线条从一开始的不流畅,到后面越画越好,画风也越来越稳定。   底下的字,也从歪歪扭扭变得刚劲清隽,悄悄地记录着这速写本主人的心境变化。   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圆脸女生褪去青涩,脸型稍稍拉长,变成鹅蛋脸,身形优美,笑起来的时候,周围人的目光都会聚集在她身上。   速写本的最后一页。   画的是北市大学的正门。   许多人拉着行李箱陆续从校园里走出来。   但这些人里,没有她熟悉的那个圆脸女生。   底下两行字:   “她毕业了。”   “以后在这里就看不见她了。”   这哪里是什么速写本。   分明是她的青春纪念册。   向阳抱着速写本,蹲在地上,眼角滑下一颗泪。   这一晚,月光皎洁,如水般温柔,撒落满地银辉。   向阳站在房间的阳台上,倚着栏杆望月。   月色依旧很美。   但那个披着夜色前来,站在楼下陪她看一晚上月亮的人,已经被她错过了。   *   次日一早,向阳买了去北市的动车票。   检票的时候,她排在右边的队伍,看见顾时砚那位漂亮的邻居姐姐站左侧队伍里。   看样子,是和她坐同一车次回北市。   上车后,向阳按车票上的座次,临窗坐好。没多久,那个邻居家姐姐也走了过来,好巧不巧地坐在她旁边。   向阳有一瞬间绷直了身体,但最终她只是转头看向窗外,外头阳光正灿烂,天蓝得像被人刚洗过。   随着列车启动,困意渐渐上涌,她合上眼,睡了过去。   没发觉身边的女生拿出手机悄悄拍下一张她的侧脸照,发给了顾时砚。   并附言:【来北市动车站接我,五小时后到。】   顾时砚看到信息时,刚从北市一家心理咨询机构出来。   关于他挑食的问题,医生诊断是心理障碍,是由童年所遭遇的事情引起的。   这几个月,他每半个月回一次北市进行心理疏导,目前恢复得很不错。心理咨询师说他以后可以不用再来了。   顾时砚先回家,跟顾家两老说了这个好消息。   顾爷爷和顾奶奶喜得立即就叫家里厨师张罗出一桌好菜,亲自看他吃得香吃得饱,才放他走。   他爸妈闻讯也纷纷说晚上要回家看他吃饭。   顾时砚离家后,驱车前往北市动车站。   他在动车站等了两个小时,黎城那趟动车才到站。   人群涌动,向阳随着人流往外走。   她只身一人,只背了帆布包,双手空空,一件行李也没带。   顾时砚坐在车里,有那么一瞬间以为她到北市是来找江寄远的。   但向阳上了一辆出租车,他开车跟上去,走到一半,却发现是去北市大学的方向。   到了北市大学后门的那条街口,向阳下了车。   她从帆布包里拿出一本速写本,从第一页看起,按着里面简笔画的场景,一个一个地找过去。   顾时砚远远地看了一好会儿,才看明白向阳是在干什么。   她好像在找当年她坐过的位置,拿手机拍下他当年站过的地方。   这行为冒着几分傻气,实在不像她能做出来的。   但时隔五年,后街几经变化,当年的许多店铺早已换了样。原本的奶茶店变成了理发厅,书店变成了咖啡店。   向阳徘徊街头,头顶着热烈太阳,脸上晒得通红,水珠顺着脸颊滑到脖颈,分不清是泪还是汗。   她从街口辗转到街尾,最后来到北市大学正门门口。   六月正好是毕业季,门口时不时有毕业生拉着行李箱走出来。有人出来含泪相送,有人不舍回头,场面充满离别的气息,和速写本最后那一页的场景相差无几。   这一瞬间,向阳忽然能体会到当时顾时砚的心情了。   这一别,很可能从此山水不再相逢。   时间对谁都公平。   过去了,就是过去了。   不管落下多少遗憾,不管是否已经幡然醒悟想要再去珍惜,都不会再有重新来过的机会。   向阳的眼里蒙上一层水雾,视线渐渐变得模糊。   一只清瘦的手伸过来,骨节分明的手指捻去了她眼角的泪。   向阳眨了下眼,视线恢复清明,转过头,顾时砚不知何时站在她身侧,正神色淡淡地看着前面。   大概是察觉到她的目光,顾时砚转过头,拧着眉看着她:“你来这里追念我?”   向阳一噎。   随即她快速将速写本合上,塞进了帆布包。   “想见我,你何必千里迢迢来北市,”顾时砚是真的很不解,“直接找我不行吗?”   “我找过你几次,没见到你人。”向阳说。   顾时砚诧异地看着她:“你是指你到华盛送资料那几次?”   向阳哑然。   但很快,她又说:“现在我去找你,会引起旁人不必要的误会,不太合适。”   那个旁人指的是谁,顾时砚心知肚明。他弯唇笑了,语气却带着几分无奈:“你但凡主动问一下明悦呢,也能知道那个旁人是我表姐。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在法律上,是实打实的姐弟关系。”   向阳:“……”   她脸上迅速腾起一片晕红,不知是晒的还是臊的。   总之,在这一瞬间,她尴尬得想原地挖个洞把自己埋起来。   前一刻钟那些什么乱七八糟的情绪,在此刻通通都散得没影了。   也不知道他看了她多久。   这么狗的男人,错过了就错过了,才不可惜。   眼看向阳就要恼羞成怒,顾时砚笑着牵起她的手,往阴凉处走,边走边说:“好了好了,太阳这么晒,我请你吃雪糕。”   但向阳却挣脱了他的手,“我该走了。”   她脸色依旧通红,但神色却平静了下来。   顾时砚心里咯噔了一下。   却听向阳说:“我订了下午三点半回黎城的票,再不走,就赶不上车了。”   赶不上正好。顾时砚心里嘀咕着,忽然想起江寄远如今也在北市,又觉得向阳还是回去黎城比较好。   于是他说:“那我送你。”   去动车站的路上,向阳才想起来问:“你怎么回北市了?”   “昨天回来的,治我挑食的毛病。”顾时砚答。   向阳问:“治得怎么样了?”   “好了。”   向阳没话找话:“那你怎么知道我来北市的?”   “我表姐坐你旁边,和你同列动车回的北市。”顾时砚道,“你一出站,我就看见你了。”   所以他是一路跟着自己从动车站到北市大学,看着她拿着速写本,在后街寻找他当年站过的位置。   向阳觉得自己的尴尬症又犯了。   她一扭头,看车窗外的风景,索性不说话了。   顾时砚也没再开口。   他显然是把这段关系的主动权交给了她。   让她自己来选择,要不要重新开始。   向阳也明白这一点,进站前,问了顾时砚一句:“你什么时候回黎城?”   顾时砚说:“明天下午一点半的票,晚上七点到黎城。”   他以为向阳问这个问题,是她打算来接自己。   于是第二天上动车后,顾时砚特地通知林常胜不必去车站接他。   不料,他七点到站后,却没看到向阳。   他在车站,满怀期待地等了又等,向阳也没来电话,询问他到站没有。   等了一小时,他终于忍不住,给向阳发了条消息。   【?】   向阳隔了几分钟后回他:【?】   【我到站了。】   向阳云淡风轻地回:【哦。】   就一个哦?   顾时砚气笑了。   这时向阳又发来一条消息:【我刚开完会。】   顾时砚干脆不看消息了。   他径直走出动车站,招了辆出租车,打车回去。   回到住处,他站在门前,正要按指纹开门锁,一辆小车缓缓驶过来,停在他身边。   向阳从车里下来,手里拿着一件西装外套。   “怎么才到家?”向阳看起来有些诧异,“不是七点就到站了吗?”   现在已经九点了。   顾时砚黑着脸,没理她。   向阳想了想,忽然懂了。   她忍不住笑出声,“我以为你今天知道我不会来接你。今天下午的会议,主办方是华盛,宣讲现场施工安全管理条例,所有华盛开发投资的项目施工单位负责人都要到会。这场会议还是你要求举办的,你忘了?”   甲方爸爸要求乙方到场开会,哪怕只是一场并不重要的会议,身为乙方的向阳,也不敢缺席。   顾时砚一噎。   会议确实是他提出来的没错。   他只能把满腔郁气压下去,闷声问:“你来干什么?”   “我来还外套。”向阳说,“我妈在餐厅晕过去,你背她去医院那天晚上,落在医院的。”   顾时砚想起来了。   也是那天晚上,她跟他说:“我们没事不要再联系了。”   他伸手接过外套,语气淡淡的吐出两字:“谢谢。”   然后转身,欲开门进屋。   “顾时砚。”向阳在身后喊道。   顾时砚一顿,却没回头。   “你在那天晚上问过我一个问题,我当时没回答,因为我也不知道答案。”向阳看着他的背影,“但现在我知道了。”   顾时砚转过头,视线撞进了她眼里。   与此同时,他头顶上的灯光和天上的月光一起落进她眼眸里,如星辰点点闪耀。   随后,他听见她说:“如果再遇到喜欢的人,我不会再等他五年。”   她的语气还是一贯的温柔,但此刻却多了一份坚定:“我会主动靠近他。”   顾时砚与她对视良久,忽然笑了:“我很难追的。”   “我知道。”向阳点点头,“你还有一件外套落在我那儿,是我被朱深绑架那次,你给我披上的。今天出门得急,那一件落在家里忘带了,明天晚上十点我再拿来还你。”   “明天是周六。”顾时砚一时没反应过来,“为什么要等到晚上十点才拿来还?”   向阳一本正经地道:“大概是晚上的时候,美人计会比较好使。”   顾时砚不说话了。   向阳朝他弯唇一笑:“明天晚上见。”   她转过身,刚走两步,手腕忽然被人攥住。   “我还没吃晚饭。”微沉的嗓音在耳畔响起,气息喷薄而出,扫到耳根处,有些许痒意。   向阳回过头。   顾时砚眼中沉沉。   “我也没吃。”向阳轻声道。   “那正好。”顾时砚笑了,“一起。” 更多精彩,更多好书,尽在奇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