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由奇书网( 被顶流退婚后我成了他的白月光 作者:何处东洲 文案: 【隐藏小恶魔属性的病弱绝美仙女受×被吃得死死的醋王爱妻狂魔顶流攻】 林杳然自小孱弱,家里人听信算命的话,将他送去偏远山村,远离俗世,安居村中祠堂蓄发静养。 那日,十二岁的林杳然端着药碗,一如既往在祠堂厌世望天,面前突然晕倒个小少年。本着不浪费的原则,他当场把没喝完的祛暑汤给人灌了下去。 少年睁开眼,话未出口先红了脸:“你就是村子传说里的小仙女?” 林杳然:“……这都能被你发现。” * 从小到大,林杳然只被当成珍贵易碎品,来到乡下,哪怕无聊谎言,却都被那少年奉为圭臬。 少年:“明天我们一块儿捉萤火虫怎么样?” 林杳然懒得动,温温柔柔笑:“离开祠堂我会死。” 谁料翌日深夜,少年沾满土灰的手推开祠堂的门,亲自为他带来流萤漫天。 * 长大后,林杳然成为音乐界从不露脸的神话音乐制作人AZURE,可红透天那会儿,老爷子偏勒令他回家订婚,对象还是圈内顶流贺秋渡。 谁都知道,贺大少同样出身豪门,被誉为永远不塌的海景房。 只因心中永远住了位白月光,便再无人能入他的眼――林家小少爷也不能。 订婚宴,他压根没露面,只派人退了婚约。 * 后来,全网流言四起,皆道徒有才华的AZURE被贺秋渡丑拒,只能写怨夫歌传达届不到的爱恋。 彻底闹僵时,两人被迫恋爱综艺同台。 贺秋渡全程面若寒霜,甚至主动和别人搭档。等到集体揭面具时,他腿一软,跪了。 千万蹲守看戏的直播间观众:贺秋渡盲人石锤! 分组环节,贺秋渡手一拐,牵起AZURE的手。 AZURE:“贺先生,你手怎么了?” 贺秋渡:“抽筋。” * 节目录制期间,猜嘉宾唇形挑战,贺秋渡一眼认出了AZURE的唇形。 主持人问他原因,贺秋渡:“亲过。” 桌底下有人狠掐他屁股。 贺秋渡压着嗓音只说给身边人听:“很甜。” 早在当年乡间祠堂,他就已经偷亲过啦。仙女的味道,全世界,只有他知道。 【每天,都比昨天更喜欢你】 【每天,都是反复发生的一见钟情】 【小剧场】 主持人:您怀着怎样的心情为前未婚夫写苦情歌? 林杳然:赚了好大一票的心情。 贺秋渡咬牙:AZURE老师,您到底还给多少人写过情歌? 底下一大群嘉宾举手。 贺秋渡:??? #非女装受 #攻只是小时候误判性别,喜欢的就是受这个人 #年下攻,攻宠受 #黏黏糊糊、酸酸甜甜的love story 内容标签: 豪门世家 情有独钟 娱乐圈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林杳然,贺秋渡 ┃ 配角:求预收《我抛夫弃子后霸总火葬场了》 ┃ 其它:求预收《咸鱼神父被有病大魔王强行碰瓷》 一句话简介:一见钟情是可以反复发生的 立意:幸福小家,和谐大家 1. 焦糖布丁 “AZURE……男的还是女……   春末夏初,阳光透过落地窗,淌过三角钢琴的黑白键,调皮地落在青年白皙秀致的脸颊上。      乐谱散落满地,像积了层薄薄的雪,他无所顾忌地躺在地板中央,侧身微蜷,浓黑羽睫间或一颤,浓睡甜酣。      走廊里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噔噔噔”地由远及近。   “哗――”磨砂玻璃移门被猛力拉开,助理华桦大刀阔斧地往那儿一站,扯开嗓子就吼:“林杳然!交!稿!啦!”      林杳然翻了个身,捂住耳朵继续睡。      华桦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千万冷静。      “你别忘了,我们答应过,今天无论如何一定会把歌曲DEMO交出去。”她扒拉开纸堆,锲而不舍地在青年耳边念咒。      “李兆都催我多少次了你知不知道?要不是看在你是一曲难求的AZURE老师的份上,他早就发飙了好吗?人家可是贺秋渡的经纪人哎!”      眼见好梦不成,林杳然这才戴好眼镜,懒洋洋地从地上爬起来,压平睡歪的贝雷帽,“哦。”      华桦朝他伸出手。      林杳然厚厚的镜片后投来两道困惑的目光。      “快把DEMO交出来啦。”华桦满怀希望地看着他,“你一定完成了对不对?”      林杳然不好意思地笑笑,“贺秋渡……是谁啊?”      华桦看着眼前那张天真无害的笑脸,第无数次思考该怎么和他同归于尽。      “你自己看!”她举起手机,把国内娱乐公司巨头――西壬影业的艺人官方资料怼到林杳然脸上。      贺秋渡,偶像的巅峰,业界的神话,圈内顶级流量。出道不到一年,就凭借惊世绝艳的面容和高冷清贵的气质,迅速红破天际。就连圈内最刻薄的顶尖娱评人都夸:“世间所有奇迹的总和,都抵不过他回眸那一刻。”      “我看完了。”林杳然煞有介事道。      华桦:“所以,DEMO呢?”      林杳然露出一点讨好的柔软笑意。      华桦:“差多少?”      林杳然:“还没写。”      华桦:“……我跟你拼了!”      林杳然从口袋里拈出太妃糖,放在华桦手心,“你不要急嘛,我现在就开工。”      华桦一边吃糖一边哼唧,“李兆跟我说,贺秋渡虽然有很好的嗓音条件,也有很多大牌音乐制作人主动想为他量身打造歌曲,但不知为什么,全都被他拒绝了。”      “李兆一直觉得非常可惜,软磨硬泡好久,逼着他好好听过你写的歌,这才让他勉强点头,愿意请你帮他创作出道以来的第一支单曲。”      林杳然笑眯眯,“勉强?那我爱写不写,他爱唱不唱。”      “你必须写。”华桦把林杳然按到工作台前,“老师,祖宗,爹,咱们合同都签了,你就抓紧吧,真的,求你了。”      “好啦,你先出去。”林杳然望了眼墙上挂钟,“现在一点,四点进来拿曲子,让导唱的人录DEMO。”      三小时内完成写曲、填词、编曲,再添加基础伴奏,对绝大多数音乐人来说,都无啻于天方夜谭。但华桦却很放心。因为,她的老板虽然是鸽子精,爱在deadline边缘反复横跳,但只要是他答应过的事,就一定能完美做到。      印象最深的,就是两年前她刚来到林杳然身边那会儿,当时林杳然还没出名,只能以AZURE的名义在网上接一些零碎小活儿。后来,有一家娱乐公司主动找上门,说希望聘请AZURE老师为他们新推出的女团专职写歌。      这支女团推出新单的频率很勤,基本半月一次,还不算为主打歌附加的CW曲。一年下来足足有三十几首,还必须保证风格迥异,不令粉丝产生疲劳。这种魔鬼要求,对创作者的内耗几乎是毁灭性的。      更何况林杳然单枪匹马,根本没有团队。      可最终,林杳然还是兴致勃勃地答应下来,那个初出茅庐的女团也因他写的抓耳良曲一炮而红。直到现在,里面好多歌依旧是传唱度极高的恋爱神曲。      三十七首歌,一首两万。结尾款那天,林杳然给她打了七十万。看到账户余额的瞬间,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你不是一直想把家人都接到川源市来吗?”林杳然笑嘻嘻地看着她,“至少得先有个安身的地方吧?”      华桦坐在外面七想八想,一晃神已经四点了。门打开,林杳然抛给她一个U盘,“完工。”      *      两小时后。      “老师!”华桦兴奋地冲进工作室,见林杳然又躺在纸堆里睡觉,赶紧把他拖起来,“我把DEMO发过去后,李兆很快给了回复,说贺秋渡觉得还可以。”      林杳然眉毛跳了一下,“还可以……?”      华桦乐得不行,“李兆有解释,贺秋渡的‘还可以’已经是从不轻易给人的表扬了。”      “挺好。”林杳然刚要倒下去,又被华桦拽住,“走,去吃饭。”      “我不饿。”      “不饿也得去,李兆想约我们见面。”华桦加重语气,“他说贺秋渡也会来哦,你不想见一见吗?”      “没兴趣。”      “好可惜。”华桦叹气,“据说这家餐厅的焦糖布丁做得一绝。”      林杳然调整好贝雷帽,“出发吧。”      *      夜渐深,华灯初上。      “欢迎光临。”   丁零当啷的门铃响。      李兆抬起头,是华桦,身后跟了个年轻人。      那就是……AZURE老师?   李兆有点儿吃惊。   跟他想象中的样子还真是截然不同。      众所周知,AZURE自出道以来,从不在公开场合露面,一般都由助理华桦去对接各种活儿。      在社交平台,他的个人形象是一只憨态可掬的胖达,穿格子衬衫,戴贝雷帽,加上他帮很多女团写过王道偶像风的歌曲,所以很容易给人以一种大叔的微妙印象。      没想到本尊竟是这样一个极富学霸气质的瘦小青年,平凡得掉渣,甚至还有点土气。   看着AZURE那副几乎占全脸三分之二的啤酒瓶底黑框眼镜,李兆发自内心地感慨。      “晚上好。”华桦看了眼四周,欲言又止。      李兆抱歉,“不好意思,我没能把秋哥拉过来。”      “没事儿,后续工作咱俩盘就够了。”华桦瞄了眼专心研究甜品单的林杳然,提醒他,“只能选一样哦。”      “啊?”林杳然失望地皱起眉眼。      李兆赶紧道:“老师随便点,秋哥请客。”      华桦解释,“不是啦,我老板身体不好,糖盐的摄入都要控制。”      “这样啊。”李兆这才注意到林杳然拿菜单的两只手瘦得吓人,薄而透的苍白皮肤绷着淡青血管,手背上隐约可见打点滴后留下的针孔。      *      聊好吃完,李兆打算再回趟西壬,把手头剩下的事情处理完。没想到隔壁艺人专属休息室的灯还亮着。他敲门进去,贺秋渡正坐在电脑前,屏幕荧光勾勒出半边侧脸,线条优越,十足惊艳。      “还没回啊。”      “嗯。”贺秋渡迅速把笔记本合上。      李兆眼尖,“拜托,让你跟我去见AZURE本人你不肯,反而一个劲地在这儿搜资料,要能找得到早就全网飞了好吗?”      贺秋渡掀起鸦黑长睫,睨了他一眼,“没。”      李兆在沙发上坐下,假装自言自语,“唉,真没想到传说中怪物级的创作人AZURE老师竟会这样。”      贺秋渡长眉微蹙,深邃墨瞳凝过来。      “哦,我指的是他吃焦糖布丁的方式而已。”李兆摊手半开玩笑道。      贺秋渡盯紧他,“说。”      李兆微怔。贺秋渡从来都是一副万事不萦于心的冷淡模样,自己从未见他露出如此认真的表情。   还是对这种微不足道的小事。      “正常吃法不是把焦糖层敲碎,挖着布丁一起吃嘛,但AZURE老师会先把焦糖层吃掉,再单独吃下面的布丁。”李兆还真一本正经描述了一遍。      “你观察得够仔细的。”贺秋渡凉凉道。      李兆莫名其妙,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秋哥今天怎么出奇的怪啊?      “几岁?”      “看着像学生,但听他助理说已经二十四了,比你还大上一岁。”      修长指节不轻不重叩击在桌面上。      半晌静默,贺秋渡缓缓开口出声,“AZURE……男的还是女的?” 2. 低温烫伤 幸好摇摇不是林杳然   “当然是男的啊,如假包换。”李兆回想起AZURE那一身T恤配格子衬衫,加重语气,“钢铁直男没跑了。”      贺秋渡眸底闪过浓浓的失望之色。      李兆像忽然意识到什么,随口笑道:“咳,AZURE老师是很有才华,但你可不能有什么别的想法,别忘了你还有个未婚妻……”      贺秋渡眼神冷冷地撂过来。      李兆闭麦。      未婚妻,贺秋渡的雷区,没有之一。      贺家和林家都是世家,林鸿和贺裕辞两位老爷子年轻时曾一起打拼,有过命的交情。他们希望两家能情谊永续,便许下结亲的约定,谁知得的都是儿子。      时光飞逝,老人家们感觉再这样下去,自己快等不到这天了。后来,林家生了一个男孩,贺裕辞知道后,心心念念盼着能得一个孙女,结果盼来的是贺秋渡。      幸而现在不比当年,同性结婚在法律上已明文允许,世人的接受度也高了不少。所以,老爷子们一拍大腿,还是决定让当初的承诺兑现。      不过,出于一些原因,贺秋渡从未有机会得见这位强塞给自己的“未婚妻”。      他也不想见。   只要不是摇摇,多看一眼都浪费。   见过摇摇那样的女孩子,再没人能入得了他的眼。      “秋哥……”李兆犹豫着开了口,“你不会在怀疑AZURE就是你惦记了十二年的初恋吧?”      “怎么可能。”贺秋渡顿了顿,“有点相似而已。”      比如吃焦糖布丁的方式。   又比如,她也曾梦想着能写出很多好听的歌曲。      李兆抓抓头发,“你还记得那女孩有什么特征吗?”      几乎是无意识地,贺秋渡立刻就回忆起了那双眼。      *      贺裕辞是豪爽硬气的性格,并不溺爱唯一的宝贝孙子。而贺尧和方荷芝两口子一直很恩爱,满世界飞来飞去地浪,对儿子一任放养。结果,那年暑假,贺裕辞大手一挥,直接把他丢去了一个偏远山村,美其名曰锻炼。      在家时,他的所有时间被各种课程安排得很满,现在有了闲暇,反而不知道要做些什么了。      实在没事,他会像小王子巡视领地一样在田埂上溜达。村民们问他住哪儿,他说村长家那间空房。村民略惊,说那不是离祠堂很近吗?还露出讳莫如深的表情,悄声道祠堂年代久远,难免生出点不干净的东西,兴妖作怪的。      “我看见过,不是妖怪,是仙女啦。”一个小男孩大声反驳,又被婶子迅速唬走。      事实证明,那男孩的话是对的。   祠堂里真的供奉了一位美丽的小神仙。      小神仙生了一双水光潋滟的眼,瞳仁黑亮,像小动物一样纯洁无垢。睫毛小扇子似地扑撒开来,眼梢有几根上翘的睫毛特别长,哭的时候能挑起小泪珠子;若低低垂落,又能显出很深的双眼皮折痕,里面藏着一颗小小的痣。      被这样的眼睛注视,无论撒什么谎,都有种无条件信服的力量。      *      “嗨,那就更不可能是AZURE了。”李兆自信满满,“你是不知道他的度数有多深,那眼镜好家伙,堪比漫画里一圈圈的夸张效果。我估计一摘下来,就是大雄那种33眼。”      贺秋渡淡声道:“他近视跟你有什么关系?”      李兆再次闭麦。      “嗡嗡。”   手机振动起来。      贺秋渡掠了眼来电显示,不接。      手机继续响,仿佛跟他较着劲儿似地。      李兆:“总归是你亲妈。”      贺秋渡按下接听,才简短应了几句,神色就明显不豫起来。      李兆迫不及待问:“怎么回事?”      贺秋渡站起身,长腿一迈径自离开,远远抛下一句:   “催我订婚。”      *      裕园路一带是川源市公认的上只角,曾经名人云集,大都是有历史文化价值的保护建筑。      那边的外墙是没有门的,仰起脖子,只能看见一片葳蕤茂盛的梧桐树影。沿着围墙转进去,深巷子走到头,眼前才会豁然开朗。      贺家的老洋房就坐落树木参天的庭院里,一眼望去,宛如一座华丽的小城堡。      推开会客厅的雕花大门,贺秋渡心道果不其然,除了贺家人,林老爷子、林远枫和秦璇夫妇,甚至他们刚满十岁的女儿林萤都在。      真是够兴师动众的。      人到齐了,两位老爷子开始发表重要讲话,末了再次重申:   “日子已经给你们选好,到时候直接人来,把订婚仪式办了。”      “不好意思,”贺秋渡扯扯嘴角,“迄今为止,我好像一次都没见过我那位未婚妻啊。他呢?什么想法?”      贺裕辞沉声道:“然然很乖的,没有意见。”      林鸿点头。      贺秋渡望向林远枫和秦璇,林远枫静静开口:“然然说,一切交由我们做主就好。”旁边的秦璇神色一紧,似有话想说,但终究忍住了。      贺秋渡简直要笑出声来。天底下怎么会有这种人,任凭别人随意摆弄,就连跟素未谋面的男人订婚都能坦然接受。   就好像根本没把自己当成一个有思想、有情感的活人。      “你们这样擅作主张,他真的就一点都不生气?”   不管怎么想,贺秋渡都难以置信。      “哥哥从来不会生气。”林萤娇声嫩气道,“哥哥总是笑嘻嘻的,就算我不当心碰掉他的帽子,他也不会对我发脾气。”      “小萤,你去那边玩。”秦璇轻声道。      林萤哒哒哒跑开,又哒哒哒跑回来,仰起脸很认真地对贺秋渡说:“我哥哥很漂亮哦。可是,他眼睛不好,又一直生病,你以后要对他好一点。我听爸爸说,哥哥小时候因为想妈妈,差点把眼睛哭坏……”      秦璇提高嗓音,“小萤!”      林萤嘟起小嘴,不敢再说话了。      童言无忌,却很真实。贺秋渡这才知道,原来自己那位未婚妻,竟是林远枫原配所生,而且很小就失去了母亲。      跟摇摇一样。      但摇摇会生气、会发脾气,而且脾气相当不好。   幸好摇摇不是那个林杳然。      “你看,最左边就是然然。”方荷芝递给他一张合影,又压低声音笑道,“是不是很可爱呢?”      贺秋渡接过,神色微动。      照片中的人,无论跟漂亮还是可爱,都扯不上半点关系。      瘦瘦的小个子青年。   格子衬衫加T恤,口袋里插着银色钢笔。土气的黑框眼镜,镜片很厚,反着白光。头上还戴着顶贝雷帽,帽檐拉得低低的,覆下阴影。      跟其他人根本不是一个画风。      林远枫俊美儒雅,秦璇清秀温婉,林萤玉雪粉嫩,本是极其养眼的一家三口,偏偏多了这么个格格不入的家伙,简直像硬PS上去的。      贺秋渡皱了皱眉,反扣照片。      “等你跟然然订婚,然然就是我们家的人了。”方荷芝托着下巴尖,“我一定要对然然很好很好,把他养得胖胖的……”      贺秋渡无奈叹气。      方荷芝喜欢美食、喜欢珠宝、喜欢包包,也喜欢全世界飞,唯独对当妈不感冒,就连他这个亲生儿子都没怎么管过,真不知眼下这泛滥的母爱缘何而来。      “我先回去了。”贺秋渡向众人略一欠身算作告辞。      身后追出贺裕辞低沉严厉的叮嘱:   “下周订婚宴给我准时到场,不许迟到。”      贺秋渡无所谓地耸耸肩,脚步未滞,如若不闻。      *      推开大门,夜风裹挟着植株清香迎面扑来,堵在胸口的恶闷之气才勉强疏散。      手机振动,是李兆发来的消息。      “AZURE老师每写一首歌,都会附一份创作心得供歌手参考,帮助他们演唱的时候能更精准地拿捏情绪。这是《低温烫伤》的,有空看一下吧!”      白皙指尖轻触,点开文档。   洋洋洒洒三千字。      贺秋渡认真读完了。      大意是说,低温烫伤本指身体长时间接触高于45摄氏度的低热物体,所引起的慢性烫伤。一开始可能感觉不到,甚至还觉得温暖舒服,等发现时,皮肤上已经留下疼痛的伤口。   像极了爱情。      贺秋渡眉梢微挑。   看来这位AZURE老师的感情生活,还真够丰富的。      *      “恋爱在我心中,如同低温烫伤,注意到的时候,却为时已晚,交错的灼热视线,究竟藏着多少热量……”   华桦整理着林杳然的手稿,有一搭没一搭哼着歌。      林杳然单手撑着脸侧,笑眯眯地看她,“这么喜欢这首歌啊。”      “听到DEMO的时候就好喜欢。”华桦好奇心起,“老板,《低温烫伤》的灵感来源是什么?”      林杳然微笑,“你冬天有抱过热水袋睡觉吗?”      华桦恍然。不愧是AZURE老师,取之生活,高于生活。      “对了,接下来就要正式录制了。贺秋渡下周都有空,就看我们这边。”      林杳然的笑容似乎绽开一丝裂隙。   “果然。”      “啊?”      林杳然懒懒打了个哈欠,“我有事哦。”      华桦开始翻笔记本,“什么事啊……”      “我要去订婚。” 3. 香槟酒塔 “因为,我就是林杳然”……   华桦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订订订订婚?跟谁订婚?”      林杳然忍俊不禁,“当然是跟我的未婚夫订婚。”      华桦快晕过去了,在林杳然身边工作到现在,她从来不知道他还有个未婚夫!      涨红着脸憋了半天,她干巴巴挤出一句:“帅吗?”      “没见过。”林杳然微微一笑,“应该还不错。”      华桦拼命掐人中。   终身大事哎,老板怎么还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又不是去菜市场挑萝卜!      “那你到底想订这个婚吗?”      林杳然还真思考了一下。   “没什么想不想的,就这样吧。”      *      订婚当日。      华桦开着车,看了眼后视镜里的林杳然,忍不住吐槽道:“我以为你会换套衣服的。”      林杳然委屈巴巴,“换了呀,今天是蓝格子。”      华桦扶额。      “裕园路车不能开进去,你就停在这里好了。”   到达后,林杳然下了车,提起放在后座上准备好的礼物。      “那你小心点哦,我等你。”   华桦望着林杳然独自走在梧桐树荫下的背影,细瘦伶仃,心里莫名涌起酸楚的感觉。      虽然老板从没主动提过家里的事,但她还是隐约知道一点。老板好像出身世家,却亲缘疏离,平时只有爷爷会主动关心他。      至于父母,逢年过节才有难得的电话。很简短,哪怕老板语气始终笑盈盈的开心,可她听得出来,对方实在无话。      因为他们根本不知道自己儿子过得怎样。      老板太乖了。   乖顺地接受一切安排,乖顺地和不认识的男人订婚。他一丁点都没为自己想过,却会花很多功夫,去精挑细选那些别人眼中可有可无的礼物。      “华桦?”      正靠在车边生闷气,华桦忽然听见熟悉的声音,抬起头,竟然是李兆。      “你怎么会来这儿?”   异口同声。      华桦:“我送老板。”      李兆点点头,“我送死。”      *      素日安静的贺家老洋房终于在今日迎来难得的热闹,两家相识的亲朋至交都欢聚于此,共同见证这场私密但隆重的订婚仪式。      在侍者的引领下,林杳然穿过庭院,绕过回廊,来到会客厅的大门前。      “请进。”侍者握住造型古朴的球形手柄。      “等一下。”林杳然竖起两根食指,抵住唇角,撑起上扬的弯弯弧线,于是毫无表情的淡漠面容,便有了完美的笑容。   维持着灿烂笑意,他抬腿迈步,朝前走去。      门扉开启,酒香裹挟人声扑面而来。   又刹那安静。   所有视线,全都集中在了他的身上。      “孟芸芙的儿子?”      “她当年在最红的时候突然宣布退圈,就是因为要嫁林远枫?”      “可惜,好不容易才进林家大门,没过多久就香消玉殒。”      “唉,有运没命啊……”      刻意压得极低的窃窃私语,还是如险恶的虫豸,挠骚着细小趾爪,OO@@钻进林杳然的耳道。   垂在身侧的细白手掌用力攥紧成拳,又泄气似地松开了。      “叮。”   酒杯不轻不重碰击托盘的声音。      一个身裹黑裙的女人漫不经心地横掠过凌厉美目,刚才几个说闲话的客人不由一颤,立刻噤声。      “然然,终于见到你了。”她踩着细高跟,裙摆摇曳地走向林杳然,没等他反应过来,就给了他一个散发着爱马仕尼罗河花园香味的拥抱。      起码持续了十秒。      林杳然微怔,女人冷艳深刻到几乎带有强烈攻击性的容貌,和另一张曾在西壬影业官网上看到过的脸,毫无违和感地重叠在了一起。      于是心下了然。      “方阿姨,您好。”      方荷芝露出失望的表情,“不要这么生疏嘛,叫我方妈妈好了。”      林杳然笑笑,示意侍者把礼物拿过来。   “这条喀什米尔蓝宝石项链是送给您的。”      “哥哥!”林萤摇着小辫子蹦蹦跳跳过来,“小萤的礼物呢?”      林杳然俯下身,亲了亲她圆嘟嘟的小脸,“当然也有啦。”      “然然,最近身体还好吗?有按时吃药吗?”      见林远枫挽着秦璇并肩走来,林杳然笑得更欢畅了。目光穿透厚厚的镜片,凝在他的脸上。      笑得够了,林杳然悠悠转身,擦肩而过的瞬间,他微微偏过脸,以只有林远枫能听到的音量说:“还死不了。”      *      距订婚仪式开始的时间越来越近,可另一个主角始终没有出现。      逐渐尴尬的氛围中,交头接耳的议论声越来越多,贺裕辞和林鸿的脸色也明显不太好看了起来。      林杳然只是安安静静地坐着,长腿端正并拢,双手放在膝盖上,表情纹丝不乱,仿佛一切都与他无关。      况且,结果早已心知肚明,不是么?      “小秋电话一直打不通,派出去找他的人也没消息。”贺尧满脸无可奈何。      贺裕辞拐杖往重重一顿,“他今天敢不来,以后就别进贺家的门。”      “贺爷爷,您不要生气,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我们应该尊重贺秋渡的决定。”林杳然温言相劝。   软软的声音,浅浅的笑容,乖得让人心疼。      贺裕辞满腔怒气顿时哑火,只能硬憋着。      方荷芝掐了一把贺尧,低声问:“你儿子不会有人了吧?”      “怎么可能,你生的儿子你还不清楚吗?他几时正眼瞧过别人。”      方荷芝沉吟道:“难说,娱乐圈鱼龙混杂,这也是我当初反对他进圈的原因。”      贺尧一摆手,“不可能,你知道《周刊文秋》是怎么写你儿子的吗?”      《周刊文秋》是国内影响力最大的娱乐媒体,啥都敢写,谁都敢搞,只要它一爆料,就绝对是直冲热搜的大料。就连西壬影业这种业内霸主级别的娱乐公司,都将它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却又无可奈何。      “记者孜孜不倦蹲了你儿子大半年,什么收获都没有,他还成了圈里唯一被认证的什么永远不塌的海景房。”贺尧顿了顿,神色一肃,“你记不记得,小秋当年从那个什么村回来之后,竟然吵着要回去,说要找……”      方荷芝提醒他,“摇摇。”      “没错,为了这件事,小秋还跟他爷爷绝食抗议。结果回到村子后,发现那女孩早就搬走了,我还是第一次见小秋那么伤心。”      方荷芝撇撇嘴,“多少年前的事了,我还真不信小秋会记得。再说了,不过是个乡下姑娘,怎么能跟我们然然比。”      见方荷芝又托着下巴尖,满眼溺爱地望向林杳然,贺尧忍不住道:“然然是好孩子,但你不能把你对孟芸芙的遗憾……”      方荷芝脸色一沉。      贺尧闭嘴叹气。      *      订婚仪式即将开始,按照既定流程,两名侍者推着香槟塔走进会客厅。   高悬的吊灯照耀下,郁金香形状的高脚酒杯层层垒叠,闪烁着清透的光芒。      一瓶系着长丝带的香槟被放在雪净餐桌的中央。   它需要被两位婚约者共同打开,倒入杯塔,晶莹酒液中珠串般不停涌起的气泡,最合适映衬逐渐升温的幸福氛围。      本该是这样。   可现在,这一切都像无声的嘲笑。      林杳然略垂着头,孤零零地站在桌台前。香槟塔仿佛水晶城堡般绚烂梦幻,越发显得他整个人平凡、黯淡――   而且可怜。      甚至会让人产生一种错觉,仿佛这样沉闷卑弱的青年,会被抛弃、无视、不被爱与珍惜,根本就是理所当然的事。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情绪复杂的眼光,此起彼伏的议论,全都向着林杳然而去,在他身边搅成粘稠浑浊的旋涡。   快要透不过气。      林杳然抿了抿唇角,不让笑容松懈。   没关系,反正都会过去的。   等回去后,自己就能躺在工作室的地板上,舒舒服服地睡上一觉。      “喀哒。”   大门手柄被转动。      所有人齐刷刷地望向门口。      有个人走了进来。      “那个……我是贺秋渡先生的经纪人兼特助,实在不好意思,想先打扰各位一下。”李兆硬着头皮挤完每一个字,抹了把虚汗。      幸好AZURE老师也参加了这场订婚仪式,好歹有个熟人在,不然这么狗血的场合真是尴尬到想原地去世。      “老师,”他小跑过去,“你能带我见一下林杳然先生吗?我今天特地代表贺秋渡先生前来,想向他提出辞、辞退婚约的申请……”      “不必麻烦,跟我说就行。”林杳然勾起唇角,笑意盈盈。      “啊?”      “因为,被贺秋渡退婚的人,就是我。” 4. 一分视角 我想矫正你的视线,希望你正……   工作室。      “麻烦你还特意来一趟。”林杳然看着李兆,神情真挚恳切,“其实,就我个人而言,我真的很高兴婚约能正式作废。”      恶人还全让贺秋渡当了。      李兆讷讷应着。      “那天的事,请你千万不要放在心上。”林杳然让华桦把咖啡端上来,“工作第一,我们不能因为私人的事影响工作,对不对?”      李兆连连点头。      “所以,在合作期结束之前,希望你不要对贺秋渡透露我的身份。我不希望因为创作者的关系,让歌手对歌曲本身产生厌恶情绪。”      “厌、厌恶倒也不至于……”李兆苦恼地组织着措辞,“秋哥他只是……他已经有喜欢的人了,所以才会这么抗拒。”      “什么?”华桦忍不住吐槽,“贺秋渡也会塌房?我以为这人连七情六欲都没有。”      “不是你们想的那样。”李兆解释道,“秋哥十几年前有遇到过一个女孩,一直对她念念不忘,可惜始终没能找到她。”      华桦目瞪口呆,“我天,没想到贺秋渡竟然这么纯情。”      林杳然也颇感惊讶,“有机会的话我也想见见那女孩,感觉这个故事可以成为很好的创作素材。”      聊了一会儿,华桦看时间差不多了,便提醒道:“老板,可以出发咯。”      林杳然点点头,和李兆道别后,便让华桦送他去睿山御庭――   川源市寸土寸金的半山别墅区。      贺裕辞故土难离,坚持住在裕园路那幢老洋房里。但贺家其他人都不习惯那儿的生活,平时都住在睿山御庭,只有特定时候才会回去。      沿着车道盘旋而上,华桦朝外望了眼,四周都是青翠绵延的山水景观,散落着一座座奢华精美如礼物盒的宅邸。      啧,万恶的有钱人。      收回视线,她看见后视镜里的老板,他倚着车窗,已经睡着了。      累极了的样子。      那副沉重的黑框眼镜滑落下来,露出藏在后面的浓长睫毛。像蝴蝶拢翅停栖,轻轻翕合,就能在世界另一端掀起小小风暴。      仅仅是不经意间显露的一隙真容,都让人屏息惊艳。   害得华桦差点把车开进绿化带里。      贺家宅邸的屋顶已经冒了尖,华桦便轻声喊醒林杳然,见他依旧困倦得哈欠连天,忍不住埋怨:“你跟贺秋渡都没关系了,还答应陪他妈妈吃饭做什么?”      “他是他,方阿姨是方阿姨,我不能拒绝别人对我的好意。”林杳然对着车窗调整贝雷帽,确保头发藏好。      华桦不说话了。      贺秋渡看不上老板,但这位贺夫人好像喜欢老板到不行。      那日订婚宴结束后,老板都要上车走了,她还巴巴儿地追出来,眼泪汪汪地握着老板的手,不舍得松开。      然后天晓得这位冷艳贵妇用了什么途径加到老板微信,天天消息轰炸――      “今天出去逛街,感觉这件衣服很适合然然,就顺手买了。”      “今天姐妹聚会,甜品做得不错,然然应该会喜欢,就顺手买了。”   紧跟其后的是甜点师照片。      “今天散步的时候,发现一套很漂亮的小别墅,好适合然然住哦,就顺手买了。”      就特么离谱。      庭院大门外,方荷芝已经抱着胳膊翘首以盼了,一见林杳然下车,就踩着十二厘米的细高跟一路小跑,欢天喜地地牵着他的手进屋。      “贺叔叔和小秋都有事,今晚就我们两个一起吃。”      方荷芝把林杳然安放在有小熊摘草莓靠垫的椅子上。伴随她的动作,雪白优美的天鹅颈间,那串蓝宝石项链闪动着细碎火彩。      餐桌上已经摆好丰盛的菜肴,荠菜炒春笋,龙井凤尾虾仁,松茸竹荪煲乳鸽,还有一锅窝蛋牛肉干贝粥。      都是适合林杳然吃的健康清淡而富有营养的食物。      “谢谢方阿姨。”林杳然都认真品尝了一下,春笋清甜,虾仁弹滑,乳鸽酥嫩,粥的口感也很鲜爽丰富。      “好吃吗?”方荷芝托着下巴,藏不住的兴奋,还有点小紧张。      林杳然“嗯”了一声,“以前就经常刷到您分享的美食视频,今天终于吃到了。”      “然然也有看我的微博吗?”方荷芝瞬间激动起来。      林杳然笑着点点头。   毕竟方荷芝也算百万粉丝的大V了。      其实,方荷芝刚开微博那会儿,只是随手发一些日常穿搭、旅行vlog之类的东西。谁知因为处处透露着金钱气息的真・贵妇日常,很快就被网友们当成宝藏博主给挖掘了出来。      后来,第一次露脸晒自拍的时候,还冲上过微博热搜。      现在,方荷芝微博底下每天都很热闹,一半喊妈咪,一半喊姐姐。   还有一小撮人喊老公。   不懂。      “我吃饱了,谢谢款待。”林杳然放下碗筷,刚要拿到厨房去洗,就被方荷芝拉住。      “怎么才吃那么一点。”      方荷芝老心疼了,然然那么瘦,瘦得下巴颏儿都尖,脸蛋也白寥寥的毫无血色,不多吃点把营养跟上去,身体怎么好得起来。      再说了,自己精心做了这么一桌子菜,然然不吃,不是只能喂老公和儿子了吗!      林杳然有点为难。他向来食欲寡淡,平时吃饭就像完成任务,得有华桦一直盯着,今天已经努力多吃了许多。      小时候,为了哄他好好吃饭,林远枫会变着花样儿地琢磨。他不爱吃蔬菜,林远枫就把胡萝卜和西兰花切得很细,混进牛绞肉,然后放在小动物形状的模具里,煎成很可爱的汉堡肉,再插上一面小旗子或是小阳伞。      “杳杳听话,吃完饭饭才有力气和爸爸一起玩高达模型,对不对呀?”孟芸芙把他抱在怀里,轻轻摇啊摇。      “妈妈唱歌。”      “好,妈妈唱歌给杳杳听。”      于是,爸爸追着喂,妈妈唱歌哄,成了林家每天吃饭时都能看见的奇景。      谁让他是一个任性又娇气的坏孩子。   坏孩子有坏孩子的报应。      *      “然然听话,再喝碗汤。”方荷芝从厨房端来一口砂锅,是鲫鱼豆腐。掀开盖子,奶白的汤汁还在咕嘟冒泡。      “我从中午炖到现在,鱼肉都化了,鲜味全在豆腐里,快趁热喝。”她舀了一碗递给林杳然,“等下还有甜点哦,我看你上次很爱吃焦糖布丁,回去也学着做了一下。”      说完,方荷芝不好意思地笑了,“瞧我,把你当小朋友了。”      林杳然舀了一勺汤,热乎乎地喝下去,含混地小声道:“谢谢方妈妈。”      方荷芝目光微动,秀丽美目闪过很动人的涟漪。   “你慢慢喝,仔细烫,我去厨房看看布丁烤得怎么样了。”      汤很浓,上面漂着层薄薄的衣,热气很难散掉,在镜片表面凝结成水汽。      眼镜党的日常烦恼。      林杳然叹了口气,把眼镜摘下来,扯了餐巾纸专心擦拭。      耳边传来脚步声,应该是方荷芝。      林杳然刚想站起来帮忙端,身后就响起一个冷冰冰的悦耳男声:   “是你?”      林杳然戴上眼镜,一回头,就对上一张冷若寒霜的面孔。      肤色冷白,眉眼幽深,瞳仁似深海盛敛碎星,锋薄嘴角勾出无情无绪的淡漠弧度,透着一股嚣张迫人的俊美。      他的前未婚夫――贺秋渡。      这张脸隔着屏幕,已经能以绝对无法忽略的存在感与攻击性,一瞬虏获所有人的心神。眼下距离如此之近,倒如海市蜃楼般完美到不真实了。      林杳然往后退缩,却抵上坚硬的桌角。   “你好,我……”      “你怎么会在这里?”贺秋渡眼神漠然地从他脸上划过,停在那张有小熊摘草莓靠垫的椅子上,“还坐我的位置。”      “从现在开始不是了。”   方荷芝端着一盘甜香四溢的焦糖布丁,施施然走进客厅。   “然然,你吃你的,别理他。”      “那就不好意思了。”林杳然一屁股坐了下来。      小熊摘草莓靠垫真不错,软软绵绵,可爱又舒服。      “来,刚出炉的焦糖布丁。”方荷芝把托盘放到桌上,“按照然然的要求加厚了焦糖层,快尝尝。”      金黄的布丁颤悠悠,上面封着浓艳的琥珀色,像一枚枚小太阳,散发着甜蜜的阳光。      贺秋渡刚准备上楼的长腿不由自主就停了下来。   寒着一张脸,他坐在了林杳然对面。      “没准备你的份。”方荷芝把整盘焦糖布丁全推到林杳然面前,“然然一个人还不够吃的呢。”      林杳然小声道:“够的。”      方荷芝:“不,你不够。”      贺秋渡冷冷地抱臂,“我又不爱吃甜的。”      方荷芝:“那你坐这里干嘛?”      贺秋渡身子后仰,懒懒地靠在椅背上,不说话。      “我去修图剪视频了,今天还没营业呢。”方荷芝镇定转身,背影挡不住的雀跃。      偌大的客厅,顿时只留下他们两人。      林杳然把帽檐拉低一点,好把贺秋渡彻底屏蔽在自己视界之外。   他只想和布丁宝宝们独处。      可不知为何,他总感觉对方的视线似有若无地停留在自己身上,就像等着看小动物进食的饲养员。      管他呢,再不动勺布丁就凉了。      林杳然小心翼翼地铲下整块焦糖层,送到嘴边轻轻咬下,“喀啦”,迸发出薄脆酥甜的碎裂声,微苦的甘甜随之在舌尖融化。      好吃哭了。      林杳然开始在心里给自己实况播报:   现在,AZURE老师正化身掠食焦糖布丁灵魂的恶魔。      “林杳然。”      弱小无助可怜的布丁宝宝根本无法抵御AZURE老师无情的肆虐!      “林杳然。”      呜呜呜AZURE老师请放过我们吧,我们不想被吃掉。   桀桀桀桀,AZURE老师也很舍不得你们呢,可谁让你们那么好吃!      “AZURE老师。”      林杳然猛抬起头,对上贺秋渡意味深长表情的刹那,他缓缓扬起唇角,认真地问:   “嗯?你也喜欢AZURE老师?”      顿了顿,觉得哪里不对。   “……的歌?”      “还行吧。”贺秋渡缓缓开口,“挺高产。”      林杳然的笑容绷紧了。      莫生气。   别人生气我不气,气出病来无人替。      贺秋渡看着他,“AZURE老师年初发布的新编曲版《一分视角》很不错,你听过了吗?”      林杳然微笑着把一大勺布丁送进嘴里。   不好意思,他以为他很懂AZURE老师吗?      贺秋渡白皙明晰的指尖在桌面一下一下点着,“和初版正统抒情曲的风格相比,这一版加入吉他演奏的轻快调子,很有元气十足的清爽感觉,让节奏的记忆点深刻了不少。”      林杳然“嘎嘣”咬到了勺子。   ……还真没说错。      而且,初版《一分视角》是他刚出道时候写的,只发布在一个很小众的原创音乐网站上,很多老粉都不一定知道,没想到贺秋渡竟然把这首歌也扒出来听了。   一定是李兆逼的。      “我就是个听歌的,”林杳然捞过第二碟布丁,“不懂音乐。”      “不过,虽然编曲很有新意,但歌词主题还是有点意味不明。”贺秋渡掀起鸦黑长睫,视线斜斜地撂过来,“不知道AZURE老师写的时候在想什么。”      林杳然握住勺柄,劈开布丁。      “一般来说,眼睛能分辨出两点间的最小距离所形成的角度为六十分之一度,也就是一分视角。以一分视角为单位,眼科专家设计出各种视力表,比如最常见的E字视标的国际标准视力表。”      “《一分视角》副歌部分写的‘我想矫正你的视线,希望你正确地爱我。透过陈旧的模糊镜片,无法看清真正的我’,就是从视力检查衍化至恋爱体验,描绘出那种渴望被恋人发现真实自己、却又担心恋人喜欢的只是虚幻叠影的焦灼心情。”      “所以,”林杳然略抬起帽檐,“你哪里听不懂了?”      贺秋渡挑了挑眉,竟是轻笑起来,“头头是道,差点以为你就是AZURE老师。”      “开玩笑。”林杳然举起手机,“网易云热评,第一条就是。”      “聊什么哪这么投机,我也过来听听。”方荷芝心痒难耐,挂着神秘笑容飘然而至。      “没什么。”贺秋渡淡声道。      方荷芝眼尖,瞥见林杳然手机上的播放页面,“然然,原来你也喜欢AZURE啊?”      林杳然抓住重点,“也?”      “对呀,小秋可喜欢他了。”方荷芝抓住林杳然的手,可劲儿地唠。“你是不知道噢,最近小秋一直在循环他的歌,车上放,回家放,吃饭都放,听得我都会唱了。”      “原来如此。”林杳然笑盈盈地望向贺秋渡,拖长音道,“同好啊。”      “可不就是!”方荷芝笑得花枝招展,又以严母口吻对儿子下达命令,“小秋啊,AZURE不是有在帮你写歌吗?你哪天跟然然约个时间,带他去见见AZURE,合个影签个名啥的总没问题。”      贺秋渡抿了抿薄唇,“可以。”      林杳然:“我看就没这个必要了吧……”      方荷芝:“要的要的,顺便再一起吃个饭逛个街然后结个婚。”      贺秋渡皱眉,“妈。”      方荷芝悻悻。      林杳然担心话题又要朝奇怪的方向发展,站起身礼貌告别,“时间不早了,我也该回去了,谢谢您的招待。”      “啊?这么快就要走啦?不留下来住一晚吗?”方荷芝失望之情难掩,“方妈妈连房间都给你准备好了,松软软香喷喷的鹅绒被哦。”      林杳然胸口微微纠紧,“对不起,我今天药没带出来,所以必须回家吃药。”      方荷芝一怔,没再说什么,只是帮他把剩下的布丁整齐装进蛋糕盒,再用丝带扎好端正漂亮的蝴蝶结,塞进他的手里。   “一定要再来哦,方妈妈每天都想做很多好吃的东西给然然吃。”      林杳然捧着蛋糕盒,“嗯”了一声。      方荷芝散发的那种热切到无从回避的好意,让他莫名想起记忆里的一个人。      *      小时候,在他刚被送去苦荞村静养的那段日子里,每天晚上他都害怕得睡不着觉。苦荞村的祠堂那么黑,那么深,就算爷爷让人重新整修过,也还是掩盖不了那种年代久远的阴森气息。      他只能抱紧他的小熊猫。   小熊猫胖胖的肚皮上挂了一个小兜兜,里面装着快乐的全家福,那是他仅有的温暖源泉。      以前的家多好啊,有堆满玩偶的漂亮木床,许多毛茸茸的小朋友把他围在中央,它们都是他忠诚可靠的骑士。      还有妈妈。   比天使还天使,比仙女还仙女的妈妈。   闻着妈妈的香味,在妈妈轻柔的歌声里沉睡过去,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事情。      那时候的自己,从来没有做过一个噩梦。      而后来,他却活成了祠堂里不见天日的暗鬼,甚至一度沦为村民口耳相传的“不干净的东西”。      也就那个人,看着是骄傲矜贵的小王子,其实笨得不行,傻瓜似地把自己当成好心眼的小神仙。      每天,他就像赶不走的小狗,锲而不舍地敲响祠堂老旧的木门,吵到自己无可奈何地妥协,只能拔开门栓,任由他带着外面世界的光与热,肆无忌惮地闯进来。      蠢死了。      *      林杳然咬紧嘴唇,告诫自己绝对不能露出一丁点难过表情,这样会惹得方妈妈不快。他推了推眼镜,迅速鞠了个躬,转身快步朝门口走去。      方荷芝站在那里,望着林杳然的背影,目光闪动,像在想什么心事。      “嗡嗡。”   餐桌上传来手机振动的声音。      “然然手机忘拿了。”方荷芝背过脸,似做了个抹眼角的动作,然后才示意贺秋渡,“你快点给他送过去。”      贺秋渡接过,手机壳上圆滚滚的小熊猫挂件一晃。      他认得。   这只小熊猫叫潘崽,十几年前国内一度非常流行,推出过很多文具和玩偶之类的周边,不过现在早已是过气卡通形象,根本没什么人会喜欢。      他抬起指尖,拨弄了一下潘崽,潘崽笑嘻嘻地抱着圆肚皮上的小兜兜,冲他晃啊晃,好像一点儿烦恼也没有。   却看得他心里很烦。      推开门,凉风吹拂。虽然已是夏初,但这片远离市区的临海半山地带的夜晚,还是沁透着丝丝缕缕的寒意。      贺秋渡低啧了一声,从衣帽架上拿下一件轻薄的灰色羊绒外套,大步朝外走去。 5. 灰色云朵 “谁要抢你的布丁”   贺家的房子在瑞山御庭地势比较高的地方,车道又偏窄,所以华桦只能把车停在下面的宽敞区域,走过去有挺长一段距离。      夜风勾勾缠缠,裹挟着海水潮润微咸的气息,一阵一阵打在林杳然身上。格子衬衫配T恤的装束在白天的市区或许还偏热,但现在却完全不够御寒。      林杳然瑟缩了一下,觉得浑身上下都变得凉浸浸的,尤其是一直露在外面的手指。      他把蛋糕盒放下来,呵了两口热气,调整被风吹得有点歪斜的帽子。   鬓角有些发丝已经逃出来了,他耐着性子用手指把它们理顺,然后一点一点塞回帽檐下面。      他想起以前帮写过歌的那个女团,里面有个很可爱的女孩,每天会花很多功夫打理自己的刘海。被她精心意凉的刘海,不管怎么蹦蹦跳跳都不会散乱。   “刘海是女孩子的生命,谁都不能碰。”她曾经说出这样的名言。      林杳然又神经质地摸了摸他的帽子,帽子是他的生命,里面又藏着他的生命。      *      自从妈妈去世后,他就一直哭,日哭夜哭,本就孱弱的身体更是每况愈下。那段时间,整个林家都好像一直笼罩在阴霾里,因为他的关系,害得所有人都郁结不快,尤其是怀孕初期情绪很不稳定的秦璇。      林鸿愁得头发又白了一圈,请遍专家名医却仍是无果。无奈之下,开始寄希望于鬼神之说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      几经周转,有个很懂这方面的朋友,给林鸿介绍了一位大师。      那位大师测算后,说“林杳然”这个名字本身就不具好意头,杳为无影无声,杳无音信、杳如黄鹤,都是主离开逝去之意的词语。      林鸿急了,说那赶紧改名字啊!但他知道后又哭又闹,死都不肯。名字是妈妈取的,被妈妈轻柔甜蜜的声音呼唤过无数次。他几乎用这条苟延残喘的小命,维护妈妈在这个家仅剩的存在印记。      于是,在林鸿反复要求之下,大师又想出另一条解决之法。      大师说,他必须在远离世俗的清静之地,隐姓埋名好好静养,而且不能剪头发。头发是生命的延伸,丈量着岁月的长度。他的生命轻而薄,随时都有可能逝去,所以只能定期稍加修剪。      就这样,他被送去了苦荞村――一个非常干净纯朴、甚至有点落后的村庄。又按大师之言,被安置在有神灵庇佑的祠堂。      他的世界一下子变得好小好窄,除了负责照顾他读书起居的家庭教师,平时能接触到的也只有定期上门检查的医生了。      大概自觉荒谬无稽,林鸿一点都不希望这种事情被不相干的人知道,所以只告诉过隆明村长,还资助了很大一笔钱援建村庄。      祠堂中的时间仿佛不会流逝,真如大师所言,只体现在了头发上。      有一天,他还在床上睡觉,突然意识到自己怎么滚得满枕满脸都是头发。那头发厚密浓长,黑鸦鸦的散成一片云。      理发匠挑着家什登了门。他坐在椅子上,一头长发被篦子一梳,瀑布一般倾泻而下。   他望着面前的大镜子,镜子是簇新的,清晰照出个不认识的小姑娘。      他举着以前的照片,央求理发匠给他剪回短发,但被家庭教师阻止了。他哭了个满脸花,理发匠心软了,就给他多剪去一巴掌的长度。      结果,当天晚上,埋在他胸腔中的定时.炸.弹又滴滴答答走了起来,久违的剧痛在心脏爆炸,那种氧气抽离的窒息感排山倒海般袭来,要将他碾得粉碎。      幸而有二十四小时随时待命的医疗团队,他又被救了回来。      “这是对你任性的惩罚。”林鸿疾言厉色地告诉他。      “你的任性,不光害了你自己,还害了身边无辜的人。”      “秦阿姨是你爸爸的秘书,一直默默关心照顾着他。你爸爸选择和她再婚,也是考虑到你需要一位合格的新妈妈。可你总是那么排斥抗拒,拒绝接受你妈妈已经离世的事实,甚至认为这是一场不可饶恕的背叛。”      “为此,秦阿姨和你爸爸都被迫增添了许多烦恼。秦阿姨心情一直低落抑郁,连孩子也没能保住。”      “你的任性,间接害死了你的亲弟弟。”      “如果你再任性下去,你妈妈的在天之灵也不会得到安息。你忍心她看着自己的家人担心流泪吗?”      他小声地哭了。   “对不起……”      眼泪顺着漆黑的头发,流进雪白的枕头里。      *      夜风吹得更急了些,穿过周围的绿化林,发出枝叶摇晃的簌簌轻响。      林杳然只能按住贝雷帽,小心翼翼地拎起蛋糕盒。里面都是方妈妈给他的好意,不能被碰坏掉。      虽然这样看上去会比较滑稽狼狈。   不过没关系,反正没人看得见。      正暗自庆幸地想着,蝴蝶结系带的上方,蓦地横过一只修长如玉的手。   骨节清瘦的指节微微一勾,就从他手中提走了蛋糕盒。      随之响起的,还有清越动听嗓音:   “给我。”      林杳然抬起眼,视界尽是贺秋渡高大身影覆下来的阴影。   还有随之蔓延包围而来的清冽气息,像积雪初融,夹杂着一星点常青乔木的清新香气,干净又透明。      “你不是……不爱吃甜的吗?”      话音未散,他好像听见贺秋渡轻轻笑了一声。      “谁要抢你的布丁。”      然后,一件羊绒毛衣外套轻飘飘地落在他的肩膀,细腻柔软的触感,像一朵轻盈的灰色云朵,温柔地把他簇拥起来。      他略仰起脸,不明所以地望向对方。      “手机。”贺秋渡淡淡开口,“你忘拿了。”      “谢谢。”林杳然赶紧伸手去接,却发现他并没有还给自己的意思。指尖还有意无意地在挂件上点了点,问:“你喜欢潘崽?”      “喜欢啊。”林杳然有点意外,没想到贺秋渡这个当红流量竟然认识过气明星潘崽。      “为什么?”      林杳然清了清嗓子,“因为,潘崽的兜兜里装满了幸福的魔法。”      这句话是当年风靡全国的潘崽玩偶的广告语,如果贺秋渡是潘崽的真粉,一定能接上后面半句――   只要默念潘崽的名字,就能让美梦成真。      可贺秋渡却缄默无声,眸底闪过一抹异样的神色,如深海磷光转瞬即逝。      “怎么可能……”   半晌,他喉结微动,才自嘲般吐出了这么句话。      莫名其妙。林杳然伸出手,“请问可以还给我了吗?”      这时,手机屏幕猝不及防地亮了起来。   是华桦的消息轰炸。      “老板,我在整理你的笔记,你也太牛了吧!”      “我还担心你会因为被贺秋渡退婚伤心至死,没想到你真的半点事都没有,还把这件事记录成灵感素材!”      “贺秋渡绝对想不到,自己也会被当成工具人hhhhhh”      瞄到贺秋渡眼中晦暗不明之色,林杳然干咳一声,“其实,我有在晋江写小说……”      华桦又发来一条消息。   “不愧是你,我最崇拜的AZURE老师!” 6. 悬浮旋律 “林杳然,你写歌把脑子写傻……   林杳然推了推眼镜,他从贺秋渡的表情中读出来,对方应该在等他说点什么。      可,又有什么可解释的呢?他就是不想把AZURE和林杳然关联在一起,甚至不愿让任何人知道,AZURE就是林杳然。      因为体质虚弱,只要天一转凉,没有热水袋就活不下去,结果被低温烫伤,伤口又痛又痒,很久都没有痊愈。      因为眼睛不好,每次去医院做复查,都要拼命压榨贫弱的视线,连蒙带猜,也不知是为糊弄医生,还是逃避视力持续劣化的事实。      林杳然的生活,就是由这些东西构成的。      包括被退婚。   即使做好被塞给哪个男人都无所谓的心理准备,也并不意味他就会心甘情愿成为被抛弃、被厌恶、被唯恐避之不及的那一方。      但是,AZURE帮他从这些事物中解脱了出来。   AZURE为他美化了它们,沉淀了难堪与尴尬,悬浮上来便都成了轻飘飘的旋律。      如果可以的话,他甚至希望林杳然能彻彻底底地消失,只留下无所不能的AZURE。      贺秋渡这样的人,根本不可能理解他的心情。      “我都是为了我们的合作考虑,不想因为创作者的关系影响你的心情。”林杳然笑盈盈地补充了一句,“不信你问李兆。”      贺秋渡一瞬不错地盯着他,“你那天为什么要来?李兆告诉过你我的行程,你应该知道参加订婚根本不在我的安排之内。”      “我为什么不能去?”林杳然把手插.进裤子口袋,没所谓地一笑,“其实,跟你没关系,他们让我去我就去了,就这么简单。”      “接下来呢,他们让你结婚你也去吗?”      “去啊,为什么不去?这么好的素材不去不就浪费了吗?”      “不许去!”      陡然提高的嗓音,伴随而来的是贺秋渡双手握住他肩膀的感觉,失去分寸感的力度让他忍不住皱起眉来。      “你有病吧,关你什么事?”   他用力去掰贺秋渡的手,可徒劳无用,对方手劲大得吓人,几乎快勒碎了他这把老弱病残的细骨头。      意识到自己失态,贺秋渡稍稍松开些许,却依然没有放跑他的意思。   “林杳然,你写歌把脑子写傻了吧?你能不能把自己当回事啊?”      林杳然一怔,这样的话竟是从这人嘴里说出来,实在有够好笑的。      “我为什么要把自己当回事啊?有谁把我当回事吗?你有把我当回事吗?还让李兆一本正经跑一趟,你偶像剧男主演多了吧?”      仗着镜片的阻隔,他肆无忌惮地睁着已经泛红的眼睛,死死瞪视贺秋渡。对方先是一怔,然后摇了摇头,好像懒得再跟他这个不可救药的疯子废话,转身就走。      “不要以为我不知道。”林杳然紧盯他的背影,决定把刀子狠狠捅进最弱点。“你把家里人逼你订婚的不满,还有找不到初恋的不甘心,全都发泄在了我身上。活该!又不是我逼你订这个婚的,更不是我害你找不到那个女孩的!”      难得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林杳然有点晕眩,视野模糊,各种情绪在胸腔横冲直闯,砰砰的心跳震耳又聒噪。      报应来得比想象中更来得更快。下一瞬,周围氧气迅速变得稀薄,他艰难地呼吸着,气息急促又沉重,喉咙里传来闷声呛咳。      贺秋渡走出不远,听声音察觉到不对,一回头,只见林杳然正是一副溺水般的痛苦模样。他快步折回,抬手贴上他的后背帮他顺气。甫一触上,只觉单薄如纸,隔着衣料都能感受到微微凸起的脊骨。      不正常地,贺秋渡竟然很想加重几分力度。   却还是愈发轻缓了下来。      林杳然本能地想挣开,但苦于没有力气,只能抓住他的胳膊,艰难地挤出几个字:   “我骂你,我道歉……尾款,你还是要结给我……”      贺秋渡眉毛跳了跳,差点就要发火。   他比林杳然高出很多,一垂眼就能把他尽收眼底。林杳然的脸颊已经红透了,红晕在瓷白的皮肤上渲染蔓延,一路红到耳尖和藏在衬衣领子后的修长颈项。      那只紧紧攀着自己衣袖的手也染上淡红。   薄薄的小叶子一样的手,指节绷得紧紧的,粉短透明的指甲红得生艳。      他喉咙莫名哽了一下,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无法言说、无法排解的难受。      “我回车里吃颗药……就好了。”林杳然缓过来一点,只想着快点离开,又开始犟头倔脑地乱挣。      腰侧被一只修长有力的手臂圈住。   贺秋渡不让他走。      “我扶你过去。”   低沉的声音,听不出明显的情绪,但手上的动作却有意无意地紧了紧。      林杳然妥协了。   现在他暂时撑不起平日里笑意盈盈、淡然沉静的纸壳子,整个人非常虚,就是被针戳破的纸老虎。      不过,他还是勉力不和贺秋渡挨得太近,拼命维持最后的倔强,看背影就像被挟持了一样。      *      华桦看到车窗边出现贺秋渡那张脸的时候,吓了好大一跳。   要命,不知道的以为是男狐狸成精了。      “我老板怎么了?”她赶紧跳下车,见林杳然正有气无力地被男狐狸精圈在怀里,大脑直接宕机。      “药给我。”      华桦哆哆嗦嗦地捧出备用药盒,里面好多瓶瓶罐罐,只有久病成医的林杳然对它们了如指掌。   “老板,吃哪几种?”      林杳然撑着昏沉的脑袋,刚想从里面挑拣,贺秋渡就已经眼疾手快地拈出两个小瓶来。      “波生坦片降低肺动脉压力,还有倍他乐克平缓心率过快,都是一次一片,对吗?”      华桦急道:“你不要乱来啊……”      谁知林杳然竟轻轻点了点头。      见林杳然乖乖吃完药,华桦悬着的心总算落了下来。这样的情况以前也发生过,基本短时间内就能恢复。      “把老板给我吧。”华桦朝贺秋渡伸出手。      贺秋渡俯下身,很小心地把林杳然抱扶进了后座。      华桦的手尴尬地在半空中顿了顿。   “那个……你能不能让一下?老板吃了这个药就要睡觉,我要给他枕个靠垫,调整下姿势,不然路上他会很难受的。”      贺秋渡并没有让开的意思,长腿一跨,跟着坐了进去。      华桦紧张地问:“你想干嘛?”      贺秋渡摇下一隙车窗,保持车厢内空气流通。   然后,他抱瓷般轻而有力地把林杳然捞进怀里,让他靠在自己身上。      “我抱着他。” 7. 黑夜药物 现在是特殊情况,有夜与药的……   华桦觉得自己今晚一定撞上灵异事件了。   她若无其事地拨弄挂在车上保平安的紫檀黄铜八卦镜,对准贺秋渡照了一下。   唔,是本尊。      不对,是本尊的话就更诡异了啊!   华桦眼珠乱颤,忍不住去瞄后视镜。      淦哦,老板已经把贺巨星当成他家里那个洗脱了色的潘崽玩偶,正牢牢扒着不放,脸蛋还在贺巨星胸口蹭来蹭去……      苍了个天,专访里不都说贺秋渡巨巨巨巨讨厌跟人亲密接触的吗?恨不得随时跟人保持二米远的社交距离。      难道他也觉得缩成小小一团的老板很可爱吗?   害,这怎么可能呢!   人家可是有个惦记了十几年的初恋呢,为了那个初恋不惜和家里闹翻也要跟老板退婚呢!      路面不平,车子颠簸了一下。      贺秋渡感觉抱在怀里的人也跟着小小幅度地颤抖。垂下眼帘,从他这个角度,可以看见清晰看见林杳然整张脸。车内灯恰到好处地打下来,彻底驱散帽檐投下的阴影。      原来,这个人只有在睡着的时候,才不会露出微笑的表情。   唇角是绷紧的,眉头是微蹙的,一副怏怏愀然的模样。      他很可能从来都不曾真正开心,只是一味藏着掩着真实情绪,以满不在乎的轻飘姿态,去应对一切伤害。      这其中,一定也有自己带给他的。      或许是出于对那份持续十几年的想念的坚持,又或许是因为对那个听任摆布的未婚妻极度不屑,自己毫不犹豫地做出了那个自以为斩截利落的决定。      现在再想,诸多动因仿佛都变得十分脆弱,尖刺般突兀地横亘在脑海中的,唯有一个念头――   林杳然究竟是以怎样的心情,面对订婚宴上的一切。      贺秋渡抬起食指,轻轻去捻林杳然的眉心,想把那个小疙瘩揉散开来。      林杳然不满地挣了挣,那副夸张的啤酒瓶底黑框眼镜跟着小幅度地晃动。他像不安分的小动物,即使被人抓拢在了怀里,也不肯彻底服软乖顺。      贺秋渡有点想笑,又生出点说不上来的酸涩感。      车开上大桥,两侧桥灯绽着团团黄灿光晕,渐次向前延伸开去。   光亮穿透车窗,时隐时明地掠过林杳然的脸庞,像为他的皮肤镀上一层暖色的釉。茸细的柔和光线勾勒出鲜洁轮廓,鼻子和嘴巴都是工笔细描,叫人看得移不开眼睛。      贺秋渡眸光微动,仿佛直到现在,他才意识到林杳然应该长得挺好看的。   而且,微妙地给他一种熟悉感,可亲,怀念,不舍。   毕竟,他与摇摇相似的地方实在太多,会映射出这种感觉也在所难免。      哪怕自己清楚明白地知道,林杳然绝不可能是摇摇。      贺秋渡犹豫着想要松开手,把林杳然安顿在自己邻侧的座位上。可林杳然喉咙里发出一点含混的声音,双手紧紧抱住他的胳膊,像溺水者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死都不愿松开。      他的整条手臂都压上了林杳然的重量。并不重,却挨得紧密又固结,衣料摩擦间,温度随之攀升,好像这条手臂集中了两个人全部的体温。      贺秋渡另一只手僵硬地顿了顿,轻拍林杳然的手背,安抚着他,让他乖乖听话先放开自己。但林杳然固执得很,还得寸进尺地往他怀里钻,近到似乎只要一偏过脸,嘴唇就能蹭过他的下颌。      贺秋渡整个人都麻痹了一般,丝毫无法动弹,或许内心深处也不愿打破现在的情境。      一想到那个始终面带淡然微笑的林杳然,那个把一切都当成创作素材的AZURE,现在正全身心依赖着自己,他就忍不住生出一丝隐秘的满足感。      甚至不介意对方托付给自己更多。      但,也就是这样了。这是他们两个相处时最极限的亲密程度,他们必须维持这一平衡的临界点。而且,现在是特殊情况,有夜与药的作祟。      贺秋渡敛了心神,转过头,望向车窗外纷繁变化的景色。      不知过了多久,他隐约听见睡得正酣甜的林杳然忽然小声咕哝了句什么。   短促而微弱,会让人以为是毫无意义的喉音。      抱住他胳膊的双臂紧了紧,像怕他会溜掉似的,然后,他又听见林杳然重复了一遍。      于是,难耐好奇,他俯下脸凑近去听。   这回听清了。      那柔软秀气的淡色薄唇间,吐出的只有两个字:   “妈妈。”      宽劲修长的手掌在半空中凝滞了一瞬,轻轻抚向林杳然的脑袋。   一下一下,纯粹的温柔。   不含一丝绮念。      *      林杳然的家在市区一片比较老的小区,叫幸福湾小区。楼房多,一幢幢挨得密集,每个楼层也都有好几家住户。      贺秋渡一看见这里的环境就忍不住皱眉,“他怎么住在这种地方?”      按AZURE现在的咖位,随便写几首歌,买套高级住宅区的公寓总没有问题。      华桦开车门的动作顿了顿。“老板说,他喜欢在人的包围下生活。而且万一哪天突然……也好及时被邻居发现。”      贺秋渡一听,神色愈发冷硬了下来,长眉迫着黑漆漆的一双眼,看上去还很凶。      华桦感觉他下一秒就要发火了。      可他什么都没说,只是寒着脸把林杳然抱起来,转身朝楼上走去。      华桦滴溜溜地跟在后面,发现贺秋渡虽然看似清瘦,但个子很高,骨架又挺拔,老板被他往怀里这么一圈一抱,简直称得上密不透风,大有一副生怕被谁觊觎抢走的架势。      不要老板的也是他,争当人形抱枕的也是他,华桦叹了口气,觉得自己永远搞不懂男人这种生物。      不声不吭地爬了会儿楼梯,华桦突然想到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忘了跟你说,老板家住六楼,又没电梯,如果不行千万不要逞强,别把腰给闪了……”      因为怕吵到其他住户,两人脚步都刻意放得很轻,四周静悄悄的,连根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      华桦这几年跟着林杳然,也逐渐被拉入堕落的深渊,能坐着就绝不站着,能躺着就绝不坐着。才爬到三楼,她就开始喘,听起来特别明显。      可贺秋渡的气息却纹丝不乱。林杳然再瘦也是个成年男性,贺秋渡抱着他,每一步都走得又沉又稳,连晃都不带晃一下的。      等终于到了六楼,华桦撑着膝盖,掏心掏肺地冲贺秋渡比了个大拇指。   “身体可以。”      开门进屋,里面灯都亮着,只是冷冷清清没什么烟火气。相比林杳然工作室里乐谱满天飞、乐器满地堆的热闹,他的家简直干净到可怕,跟样板房差不多,几乎找不到一点生活痕迹。      卧室也是一样,四壁雪白,中间是一张床。      贺秋渡把林杳然放下,不觉轻松,只觉胸怀陡然一空。床上被褥铺得松软绵厚,林杳然一下子就陷了进去,像被埋进冬日厚积的雪堆,很快就要随着初日照耀融化消失。      失去了一直拥着自己热源,林杳然下意识地想要伸手寻找什么。华桦眼疾手快,把放在枕边的玩偶塞进他怀里。      洗掉了色的潘崽。   很旧,肚子上的兜兜还有缝补过的痕迹。      “他怎么也有这个?”      华桦回过头,见贺秋渡正神色古怪地注视着那个玩偶,便讷讷道:“这很稀奇吗?我记得我小时候也有一个,现在还在老家柜子里收着呢。”      贺秋渡仿佛充耳不闻,视线移到依然齐整戴在林杳然后脑勺的帽子上。犹豫了一下,他伸出手,缓缓探向那顶浅灰色的贝雷帽。 8. 樱花坡道 “我再也不想看到贺秋渡了”……   “你干什么啊?”华桦“啪”地把贺秋渡的手挥开,倾过身子横在他面前,把他和林杳然隔开。      贺秋渡淡淡反问:“你睡觉不摘帽子的吗?”      华桦噎了一下,“你可以回去了,接下来有我就行。”      贺秋渡抱臂而立,居高临下地睨她。      华桦被他暗潮汹涌的眼睛盯得有点喘不过气,只得放软语调道:“老板不喜欢外人随便碰他的帽子,如果他知道帽子被你碰过,一定会非常生气。   她刻意加重了“外人”两个字。      贺秋渡果然没有再进一步行动。   “为什么?”      华桦回想起林杳然当初编出来骗她的借口,一字一句还原。   “因为老板头发很少,秃得特别厉害,所以他才坚持戴帽子遮住,不愿被人看见自己难堪的一面。”顿了顿,加重语气,“希望你能理解。”      两人静静对峙着。      “那就辛苦你了。”贺秋渡率先打破沉默,一抹不带任何情感色彩的笑容在他脸上一闪而逝。   转身的刹那,上挑的狭长眼尾勾出一星点的眸光,凛冽得吓人。      直到听见关门的声音,华桦才勉强松了口气。刚才,为贺秋渡的气场所慑,她真的差点扛不住。      真是莫名其妙,老板戴不戴帽子跟他有一毛钱关系啊,他是老板什么人啊。   华桦暗自腹诽,替林杳然把帽子和眼镜摘了下来,放在床边。      几乎是千年等一回的稀罕,林杳然终于没遮没掩地现了本貌。柔和的壁灯光线洒拂下来,以带有朦胧梦幻感的光调,描摹出一个漂亮得不似凡尘中人的青年。      散开的长发浓黑乱云似地堆在枕边,把脸颊衬成初绽的梨花瓣儿。五官一律工笔细描,睫毛却又如此浓墨重彩,深秀得仿佛鸦鸟长翎,欲飞未飞地投下两痕浅浅阴影。      最令人忍不住为造物主拍案叫绝的,是青年右眼的眼皮上生着一颗小小的浅色的痣,恰到好处地落在双眼皮折痕上。睁眼时无法瞧见,非得低低垂落了眼帘,才能露出这么颗勾人心痒的点缀来。      美人的小痣最适合被不住亲吻。而这颗的位置又如此刁钻促狭,只怕要不了几次,就能把青年细细拢整纳收的流丽眼尾,欺负得飞起一抹可怜兮兮的潮漉薄红。      华桦看惯了平日里平凡质朴的AZURE老师,陡然见到这样的林杳然,一时间只觉得好像变了个人。太漂亮,美得带有刺激性,所以只看一眼便够了,多看消受不起。      帮林杳然盖好被子,她匆匆离开。第二天又起了个大早,给林杳然买了他喜欢的巧克力牛奶和黑米糕。一开门,迎接她的果然是和往日别无二致的AZURE老师,脸上挂着令人安心的淡淡微笑。      “昨天真是麻烦你了。”林杳然小口吸着牛奶,试试探探的语气。      华桦干巴巴地“嗯”了一声。      “我记得我吃了药之后就一直睡到现在,你是怎么把我弄回来的?”      华桦含混道:“就这样呗,找人帮忙。”      林杳然没有再追问,只是指了指帽子,“没人看见吧?”      华桦很干脆地点头。      林杳然默默地咬了一会儿吸管,又道:“李兆那边你记得跟进,尽快把尾款结了。”      “嗯。”      “以后,假如李兆那边还有工作找我们,记得全部推掉。”      “嗯。”      牛奶盒慢慢变瘪,最后发出咕噜噜的干涸声音。林杳然扬手把它扔掉,说:“我再也不想看到贺秋渡了。”      华桦终于忍不住了,“为什么啊?因为你不好意思面对他?”      “或许吧,毕竟我跟他吵了一架,还骂了他。”林杳然慢吞吞地撕开黑米糕的包装袋,“他应该也不会想再看到我了。”      “什么?你们吵架了?”华桦大吃一惊。      林杳然抬眼看她,“不然呢,你指什么?”      华桦紧紧闭上嘴,想起贺秋渡昨晚的怪异表现,心想这架吵得还真够特别的,不知道的还以为吵进贺巨星心里去了呢。      “你把这件外套送去洗一下,到时候直接交给李兆。”林杳然抿了抿嘴唇,“还有,麻烦告诉李兆,请代我向贺秋渡说声谢谢。”      华桦点点头,“我等下送你到小萤的学校之后就去,我上次看到那边附近有新开一家干洗店,正好顺路。”      今天是周五,小学早放半天。林杳然只要有空,就会去接林萤放学,带她吃吃喝喝买买东西,再让司机开车送她回去。这也算现在他和林家仅存的微妙又薄弱的联系。      林萤和他念的都是元德小学,川源市最好的贵族学校,虽在市中心,却闹中取静,周围环境非常优美。沿着一条长长的坡道拾级而上,两边都是高大的樱花树,一到盛开时节,便会汇聚成连绵不绝的粉色花海。      身边陆续有爸爸妈妈牵着小朋友的手,说说笑笑地从他身边走过。      于是他忍不住回头,视界中开始飘荡起花雨,簌簌烂漫之中,他看见了自己。自己的手心是满的,是实的,一手牵着爸爸,一手牵着妈妈。妈妈的裙摆在风里轻飘飘地绽放,像一面发亮的小小风帆。      林杳然旋过身,双手背在身后,继续笑盈盈地朝上走去。      头顶的树冠泛着青葱翠绿的光芒。现在这个时节,当然早就没有樱花了。      在学校大门口等了没多久,林杳然就看到了林萤的身影,几个小姑娘好像正激烈地讨论着什么。      “哥哥!”林萤一看见他,就像见到大救星,摇着小辫子哒哒哒地奔过来,肉乎乎地扑进他怀里。      “你们看,他就是我哥哥。”她非常骄傲地冲另外几个小姑娘扬起小脑袋。      “是又怎样?”为首的女孩一脸不屑,“有本事你把贺秋渡也带过来,我们才相信你说的话。”      “林萤肯定是在骗人啦,贺秋渡怎么可能是她哥哥的未婚夫。”      “而且她哥哥看上去好普通哦……”一个女孩跟小伙伴咬耳朵,“贺秋渡是大明星唉,要喜欢肯定也只会喜欢大明星啊。”      “我没有骗人!”林萤圆滚滚的大眼睛顿时红了一圈,只能忽闪着长睫毛向林杳然求助。“哥哥,你能不能叫贺秋渡来这里啊?只要一小下下就可以。”      被一群小女孩齐刷刷地盯着,讨论的还是这种话题,林杳然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恨不得马上遁地消失。   “抱歉。”他摸摸林萤的肉脸蛋,“哥哥做不到。”      “切~”      在小姑娘的起哄声中,林萤蓄在眼角的泪水终于落了下来。   “我真的没有骗人……”她抽抽搭搭地哭成个小花猫,汗津津的小肉手可怜兮兮地牵起林杳然的衣摆,“哥哥,求求你,你就打个电话给他行不行啊?”      小姑娘哭得直打嗝,林杳然的心软得一塌糊涂。   “好,哥哥答应你,你别哭了。”他一边帮林萤擦眼泪,一边拨通了李兆的电话。      “是AZURE老师啊,您好,找我有什么事吗?”      “那个……贺秋渡在吗?”林杳然微有赧色,“能不能请你让他跟我说句话?” 9. 隔雾望花 又烫,又麻,又痛   “真不好意思。”李兆抱歉道,“他现在正好有事。您有事儿的话就告诉我,我帮您传达给他。”      “没关系,不用了,谢谢你。”   林杳然挂断手机,有点无奈,却还是松了口气。      当然,代价就是花了很大功夫,才把妹妹哄得破涕为笑。      “哥哥,所以现在贺秋渡真的不是你的未婚夫了吗?”林萤幸福地舔着最喜欢的北海道冰淇淋甜筒,小脑瓜里却还是对哥哥被“抛弃”这件事耿耿于怀。      “嗯。”      “为什么呀?你这么好,他为什么不喜欢你?真是一点眼光都没有。”      “这跟好不好没有关系。”      “我不懂,你快说嘛,到底什么意思。”      林杳然哭笑不得,小学生就应该好好学习,怎么能把求知欲浪费在这种事上面。      “其实我也不太懂……”      林萤不说话了,啃着大大的甜筒,想着她小小的心事。就当林杳然以为她不再纠结这茬的时候,她冷不丁开了口:   “我知道了,一定是因为贺秋渡已经喜欢上了别人。”      林杳然一个踉跄。      “因为,哥哥是世界上最好的人,不管是谁,都没有办法不喜欢哥哥。如果贺秋渡不能喜欢哥哥,一定是因为他已经把全部的喜欢都给了别人,再也不能分给哥哥。”      林杳然皱起眉头,警惕地盯着林萤,“你最近是不是看了什么乱七八糟的课外读物?”      林萤直接忽略了这个问题。   “哥哥,你喜欢贺秋渡吗?”      林杳然摇头。      “那你是喜欢萤火虫哥哥咯?”      林杳然好气又好笑,“你在说谁啊?”      “就是那个小时候帮哥哥捉萤火虫的男孩子呀。”      小姑娘说得摇头晃脑,头头是道,小辫子一点一点的。      林杳然不说话,笑嘻嘻地去揪她的辫梢。      “哥哥!”林萤护住脑袋瓜,气呼呼道,“你怎么也喜欢这样啊?”      林杳然笑容僵死在脸上,“……也?”      “宋雨航就喜欢揪我头发,还总是大声说我胖。今天的午餐里有草莓蛋糕,我本来想留到最后吃的,结果被他给抢走了。”      林杳然一听差点没裂开。他妹妹的小辫子他都不舍得揪!      “小萤,你听好了。”他蹲下来,认真教给林萤一些人生经验。“喜欢欺负女孩子的都是垃圾,对垃圾就没什么好客气的。下次他再敢欺负你,你就欺负回去,打掉他的大牙。”      林萤眨巴着大眼睛,“那他万一告老师怎么办?被妈妈知道又要骂我了。”      “怕什么,要找家长就让老师直接来找哥哥,哥哥包庇你。”林杳然清了清嗓子,“当然,学习上哥哥还是会对你很严格的。”      “我今天英语默写满分哦,班里就我一个满分。”林萤小脸上写满骄傲,又小猫样软软地贴过来,“哥哥之前答应过要给我奖励的……”      林杳然:“买。”      林萤欢天喜地地跳起来,“哥哥太伟大了!”      小姑娘清甜软绵的夸赞让林杳然有点轻飘飘,任由自己被小肉手牵着进了附近的商场,然后停在了万代玩具专卖店的门口      林杳然随便找个地方坐下,撑着下巴看林萤跟一只跌到花丛中的小蜜蜂一样,围着《光之美少女》的周边区兴奋地扑腾个没完。      万恶的B财团,连小女孩的钱都要骗。      等了好久,可林萤那边似乎还没决定到底买哪款变身器玩具。林杳然走过去,见她正抱着小胖胳膊,一脸严肃地比较来比较去,放下这盒拿起那盒地纠结。      “哥哥,你说我是买星彩吊坠还是撼心幻影镜啊?”林萤举着两盒花花绿绿的玩具,很认真地让他拿主意。      林杳然实在看不出区别,轻轻一揪她的小辫梢,“都买。”      不论大人还是小孩,都是不必做选择才比较幸福。自己小时候,也从来没有在买玩具这种小事上烦恼过。      爸爸妈妈永远对自己千依百顺,把自己捧在手心上宠,最后把自己惯坏成了一个自私任性、不顾他人感受的坏孩子。      当然,如果能一直被无条件地爱着,继续做一个坏孩子自然是十足幸福的事,但他却没有那么幸运,并且再不可能这么幸运。      *      牵着林萤去结账地方付钱的时候,林杳然注意到旁边货架上有卖高达模型。每个男孩子都有开高达的梦想,以前,他也曾对各种酷炫的战斗造型、霸道又帅气的机体沉迷不已。      每一次,买了新的高达模型,爸爸就会和他一起开盒、拆件、打磨水口,各自分工一点一点去拼装。妈妈虽然不懂,但也会很高兴地加入他们。她仔细又耐心,会把零件整理得很清楚,一找就能找到需要的那枚。      三颗脑袋凑在一起,时间流逝都被染上温度和香味。就像把一勺蜂蜜掺进热牛奶,慢慢调和搅动,散发甜香的热气在他们头顶汇聚,形成一朵名为幸福的云。      “先生,微信还是支付宝?”   收银员的声音拉回了林杳然的思绪。      “请等一下。”林杳然抱过一个大盒子,放到柜台上。   “我还要这个。”他说。      *      结果,莫名其妙地就买了这盒东西回来,还拍照发了微博。   林杳然趴在桌子上,盯着外盒上的封绘发愣。      最喜欢的自由高达。   华丽酷炫的蓝白机设,背后还有十片拉风至极的大翅膀。      但是,完全没有动手的欲望,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买。   好像只是为跟过去的那么一点念想叫个劲,真是有够无聊的。      门铃响了。   林杳然迷迷瞪瞪地抬起头。   这个点会是谁呢?      打了个哈欠,他懒洋洋过去开门。      贺秋渡双臂抱怀,姿态闲散地站在那儿。      林杳然“砰”地把门关上了。   下一秒,他笑容满面地打开门,“对不起,刚才真的是下意识反应。”      贺秋渡下巴略扬,“不请我进去坐坐?”      林杳然把门又合上一点,只探出一张春风般和蔼的笑脸,“请问你有什么事吗?”      “这话该我问你才对。”贺秋渡睫毛一低,视线落在他脸上,“李兆说你前面打电话找我。”      “哦,我想起来了,是有这么回事。”      贺秋渡淡淡“嗯”了一声,示意他说下去。      林杳然笑得一脸乐呵,“我们什么时候可以进尾款流程?”      贺秋渡没吭声,半边身子隐没在阴影里,透着又冷又沉的气息。      直觉告诉林杳然,贺秋渡现在心情超烂。   至于吗,一提付钱的事就不爽成这样。      “你买了高达模型?”   贺秋渡清冽磁性的声音冷不丁响起。      林杳然一怔。   不是吧,他怎么知道的?      “听李兆提了一嘴,他不是有关注你微博么?”贺秋渡若无其事地解释。      林杳然略加思索,感觉自己揣摩出了他的话中话。   “你喜欢啊?喜欢的话就送你好了。”      然后他听见贺秋渡好像更加不爽地轻啧一声。      “拼吗?”贺秋渡上前一步,高大的身影把他整个笼罩起来。   “和我一起。”      林杳然沉默了,贺秋渡的要求出乎他意料之外,他实在无法理解。      贺秋渡对自己,恐怕连最基本的朋友间好感都没有,为什么会想和自己共同完成一件耗时漫长、合作亲密的事?   简直在自我折磨。      “工具我都带来了。”贺秋渡举起手中的工具箱,里面模型钳、笔刀、切割垫等用具一应俱全。      林杳然微眯起眼。   果然是有备而来。      “如果我拒绝呢?”      贺秋渡勾起唇角,“你将得到一个史上最爱耍大牌的魔鬼甲方。”      林杳然转身,“进来吧,拖鞋就在玄关鞋架上。”      “AZURE老师。”      林杳然头皮一麻。   虽然很多人会这样叫他,但从贺秋渡嘴里说出来就非常不对味,感觉超级怪异。      “怎么了?”      贺秋渡指了指地上,“你的拖鞋都太小了。”      林杳然默默比较了一下两个人脚的大小,不由再次为他和贺秋渡之间巨大的体格差异深受打击。   这家伙吃什么长的,这么大个。      “AZURE老师。”      林杳然微笑,“你又怎么了?”      贺秋渡看着他,“你在家也戴帽子的吗?”      林杳然一僵,下意识就去压帽檐。      贺秋渡继续道:“华桦上次告诉我,你好像特别容易受冷,不太能吹风,所以一年四季都坚持戴帽子。”      林杳然连连颔首,“没错,头部可以散失掉大量的热量。中医里也说,头是所有阳气汇聚的地方。凡五脏精华之血、六腑清阳之气,皆汇于头部……”      贺秋渡忽然走向他。   仗着人高腿长的优势,他来不及避退,贺秋渡就迫近在了他的面前。   那种过分洁净的凛冽气息漫延开来,将他整个人密匝包围。      “那就戴戴好。”贺秋渡抬手,明晰修长的指骨掠过他的贝雷帽边沿。      林杳然下意识就要偏头去躲,这时恰好贺秋渡的手也要离开,结果反而不当心蹭上了那温热有力的指腹。      他的体温一直偏低,脸颊皮肤也是凉润的,像淬了寒水的上佳白玉,而贺秋渡看着冷情冷性,温度却又出乎意料的高。   温差对比就特别鲜明。   对两个人都是。      林杳然拉低帽檐,遮挡住贺秋渡的视线,却隔绝不了被注视的感觉。      贺秋渡还在看他,用那双晦暗不明,偏又敛着乌浓光亮的眼睛。      “我们在哪儿做?”   数秒沉默后,贺秋渡缓声开了口。      林杳然思忖了一下,拼装高达模型需要良好的照明条件和足够的桌面空间,更何况他买的还是一比一百的,零部件相对更多。   唔……好像只有自己房间合适。      算了,只要自己不尴尬,尴尬的就是贺秋渡。   况且,他们进行的是一项充满男人浪漫的有益活动。      “请坐。”林杳然示意。      他看了眼坐在对面兴致勃勃开盒拆件的贺秋渡,忽然感觉自己和他像放学后参加动漫社活动的学生。      “请问,你为什么会对这个感兴趣?”见贺秋渡动作娴熟,林杳然忍不住问道。      贺秋渡扫了他一眼,“我有个朋友也喜欢玩这个。”      那就找他去啊为什么找我?   林杳然呵呵一笑。      “也喜欢自由高达。”贺秋渡顿了顿,“跟你一样。”      “有眼光。”林杳然一脸“我懂”的表情,“驾驶自由的机师还特别帅,既温柔又强大。”      他自以为很好地接上话题,可不知为何,贺秋渡脸色好像又有点不爽。      零件已经全部从板子上拆下来了,两个人开始对着说明书分件。   同时低下头,两颗脑袋便凑得异常的近。      林杳然悄悄抬起眼睛,贺秋渡的脸异常清晰地拓印在视界。   墨色碎发随意散落额前,眉骨优越,自下是挺直的鼻梁和微抿成直线的薄唇。      这样一副认真的神气,使他想起一个人。   萤火虫哥哥……   小萤随口一唤的称呼,此刻想起莫名令他耳热。      真是见鬼了。   林杳然压低帽檐,看似专心实则精神游离地挑拣零件。      “错了。”   贺秋渡提醒他。      林杳然没反应。      “AZURE老师。”   修长宽劲的大手伸过来,在桌面上敲了敲。      林杳然如梦初醒地回过神,“啊?”      贺秋渡似笑非笑看着他,“全分错了。”      林杳然低下头,骨架零件全被他混进外装甲那堆里去了。      “在想什么?”贺秋渡笑得更深刻了些,浑身散发着不普通而且真的很自信的光芒。      林杳然面不改色,“我的尾款。”      光芒随着贺秋渡的脸色一起黑了下去。      终于搞定了零件整理,接下来就是最考验耐心的打磨水口。   水口是工厂在浇制模型时形成的框架与零件的结合部位,零件剪下来之后都难免会有留有一点,所以需要用笔刀慢慢削去,最后用砂纸打磨平滑。      这种活儿,林杳然从来都是做不好的。   以前有爸爸,后来有那个男孩,再后来,他的眼睛慢慢不好了,也不可能再尝试这种考验视力的事情。   虽然他已经在努力改正身上的坏习惯,但过去的任性哭闹仿佛迟来的报应,终究逃避不掉。      *      经过手术和矫正,他的视力总算保住了,但视物清晰度很低,看什么都如隔雾望花,必须带上眼镜才能维持正常生活。      住院期间,爷爷、爸爸和秦阿姨有来看望他。   林鸿见他因为难受反复推镜框,深深皱起眉,“忍一忍就习惯了。”顿了顿,加重语气,“还不是因为你小时候不听话,总是哭哭哭,好好的眼睛才会哭坏。”      他心里知道并不是这样。病就是病,不讲道理,而流泪更是再正常不过的每个人都该有的权利。   虽然在他身上已经不被允许。      隔着厚重的镜片,他再一次求助地望向爸爸。   爸爸当然没有注意到他的目光,因为他正温柔地哄着怀里哭泣的小萤。      *      林杳然拿起一枚零件,笑眯眯道:“好久没弄这个了,不知道手法会不会生疏。”      贺秋渡看了他一眼,“不行我来。”      林杳然握紧笔刀,把零件举到眼前,眯起眼睛一点一点去削。      食指指节忽然一凉,然后蔓延开锐痛。   “啪嗒。”几滴鲜血落在绿色的切割垫上。      林杳然叹气,扯了张餐巾纸刚想去擦拭垫子上血痕,手腕却传来被紧握的烫热感,他抬起眼,对上贺秋渡那张长眉紧蹙的严肃面孔。      “不好意思,我手滑了。”林杳然抱歉笑笑。      贺秋渡脸色更加难看,“药箱放哪儿?”      手腕依旧被他攥着,林杳然只能用另一只手指给他看。      贺秋渡拉开抽屉,一股药房里特有的淡苦味扑面而来,里面除了药箱,还整整齐齐码着各种盒装和瓶装的药物。      林杳然赶紧解释,“你别怕啊,很多都只是备着而已,我没有怪病。”      贺秋渡把药箱往桌上重重一放。      林杳然有点被吓到。他猜是自己这个猪队友影响到贺秋渡男人的快乐的关系,所以才又不爽了。      “没事儿,你继续,我拿创可贴包一下就行。”      贺秋渡没说话,拢着他的手平放到桌上,先取出棉签帮他擦掉残余的血迹,然后拧开一瓶碘伏。      林杳然一见那玩意儿就要把手抽走,“真不用了。”      贺秋渡把他不安分的手捉回自己掌中,“听话。”   冷冷的语调,轻缓却不容抗拒的动作。      林杳然妥协了。他觉得面前这人的表情、话语和行为都是互相矛盾的,矛盾到令他困惑,根本不知该如何应对。      棉签沾了碘伏,轻轻擦上嫩红的伤口。刚开始一阵冰凉,随后才有一缩一胀的强烈痛感传递过来。      林杳然疼得脸都皱起来了。虽然从小到大多病多灾,但他还是很怕痛,就算拼命硬忍也会觉得好痛。      可很快,皮肤上就落下凉丝丝的气息,一阵一阵,带着微微酥痒的轻柔感,驱散了火辣辣的痛意。   贺秋渡正捧着他的手,很小心地往伤口上吹气。   虽然依旧一脸冰冷淡漠,但眼眸中却蓄着柔和的光亮。      于是林杳然愈发困惑了。   出于礼貌,他很认真地说:“谢谢。”      贺秋渡没抬眼,只淡淡地问:“你眼睛到底怎么回事?近视也不至于这样。”      林杳然没想到他的洞察力还挺敏锐的。   自己现在戴上医生专门配的特殊眼镜后,正常看东西没问题,但盯着看小物件做精细活儿会有些困难,时间一长就容易视线模糊,难以聚焦,所以才会不慎割伤手。      “都是手机的锅。”林杳然轻描淡写地笑道,“血泪教训,千万不要大半夜躲被窝里摸黑看手机。”      贺秋渡停下动作,看着他。      林杳然被他看得莫名慌乱,移开视线,“没想到你还挺有医疗卫生知识的,之前也能很快帮我把药找出来。”      贺秋渡正在给他包创可贴,闻言淡声道:“因为摇摇总是让人放心不下,她身体不好,我想能一直好好照顾她。”      摇摇……   摇摇。      心尖不可思议地揪紧了   心跳突然变得强烈。      竟然差点误听成杳杳。      在暗嘲自己听力难道也要变得跟视力一样差的同时,揪紧的心尖慢慢松懈下来,林杳然感觉自己成了被戳破的皮球,嘶嘶地往外漏气。   一瞬充盈欣悦情绪,又一瞬被抽离得一干二净。      一定是太久没人这么称呼自己的关系。   一定是太过怀念这个称呼的关系。   不然的话,无论如何都无法解释这荒谬的幻听。      林杳然动了动手指,他的手始终被贺秋渡掌控感十足地握在掌心。被比自己高出很多的体温包围,初时是会觉得温暖舒服,但时间久了只是有害无益――   低温烫伤的危险,自己应该比谁都明白,不是吗?      慢慢地,林杳然把手抽了回来。   这只手好像都不属于自己了,又烫,又麻,又痛。      “对不起。”他以略带歉意的微笑望向贺秋渡。“我不知道摇摇在你心中的意义。那天晚上对你说了那样的话,我真的很抱歉。”      贺秋渡薄唇微动,似要说什么,但林杳然没有给他机会,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先前我抱着无所谓的态度,但以后不会了。如果我们的婚约被旧事重提,我一定坚决反对,绝不给你造成任何困扰。”      “还有,”林杳然站起身,往门口走去。“我已经交代过华桦,等这次合作结束,我不会再接你的工作,我们也没必要再见面了。” 10. 接受条件 “把帽子摘掉”   “林杳然!”   身后传来贺秋渡闷着狠劲儿的声音。      林杳然回过头,不及反应,眼前那抹高大身影就覆罩而来,长臂一伸撑在墙上,轻而易举地就将他整个人困锢在无路可逃的死角。      “刚才的话,给我解释一下。”   贺秋渡居高临下地盯着他,墨瞳半隐在浓暗阴影中,视线愈发凌厉慑人。      林杳然微笑着别过脸,“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下颌突然一紧。   他被贺秋渡捏住了下巴,强制地转过头去。      “我不接受。”   又冷又凶的声音。      林杳然嘴角依旧保持着上扬的弧度,镜片反着光,整个人看起来还是那么平和可亲。开口时的语气也很平静,甚至有些木然。      “我只想恢复到之前的生活状态,这有什么不对吗?不妨告诉你,我最后悔的就是接下《低温烫伤》,给谁写歌不是写……唔……”      贺秋渡显然被他的话激怒了,失控般地加重了手上的力道,使他无法继续说下去,只能发出一点模糊的喉音。      但林杳然不甘示弱,犟着脖颈跟他较劲。      僵持没多久,终究还是贺秋渡先松开了手。他什么都没说,视线停在他的下颌。      林杳然本来就白,此刻被拘在黑黢黢的阴影里,更是白得沉淀出一圈光。而且他天生皮肤薄软,轻轻一碰就容易留下痕迹。所以,适才手指留下的印痕很快就浮现出来,淡淡的红,却格外明显――   甚至晃眼。      贺秋渡喉结微一滚动,“要我接受也可以。”   声音不自觉地沉了下去。   “把帽子摘掉。”      林杳然愣住了,他做梦都没想到贺秋渡竟会说出这种话。      对旁人而言,这自然是微不足道的玩笑。但对他而言,无异于要他把最羞于见人的一面暴露出来。      *      住在苦荞村的那段时间,因为不怎么和外人接触,所以纵使不愿留着这样一头长发,却还是能勉强忍受。   况且,有那个男孩子在。   只要是有关他的,那个男孩都会觉得好。      好几次,他发现对方会趁他不注意的时候,小心而迅速地触一触他的发梢。一旦被他当场抓包,平日里骄傲的小王子就会微红了脸,小声分辩道:“因为杳杳的头发真的很漂亮。”      然而,离开苦荞村后,头发带给他的只有无穷无尽的烦恼。      在学校,他每一天都要忍受同学们异样的眼光。在他们眼中,自己就是一个格格不入的异类,不男不女的怪胎,还经常有调皮的男生去扯他的头发。      有一次,在上体育课的时候,班里身高体壮最喜欢欺负他的男生,用力去抓他束在脑后的马尾,结果害他摔倒在地,胳膊肘和膝盖都擦破了好大一块,血肉模糊的恐怖,还差点骨折。      林鸿知道这件事后自然大为震怒,勒令校方让那男生强制退学,之前欺负过他的所有男生也一并受到严重处分。      伤好重回学校的那天,他开始戴起了帽子。明知是掩耳盗铃,却多少能给自己一点心理安慰,好像只要遮住就不存在。      没人敢再明目张胆地欺负他了,大家都心有灵犀般换了另一种方式。      走过他的身边,他们会突然发出尖锐的笑声,间杂着正好能让他听见的诸如“好恶心”、“我要吐了”之类的刻薄笑语。      又或者,下课时故意碰掉他的水杯,收发作业时存心漏掉他的本子,春游分小组时把他当成空气。      慢性的、绵里藏针的、钝刀子割肉似的排挤。      后来,学校开年级大会。有人在校长的提问环节举手,故意大声质问:“为什么只有林杳然可以戴帽子上课?”      “老师不是一直说人人平等,为什么就林杳然能被特殊对待?”      “现在是年级大会,难道林杳然不该把帽子摘下来吗?”      整个礼堂,所有人都把视线齐刷刷地投向他,像深海中蛰伏的水母,突然伸开触须,密密麻麻地朝他包围过来。      “怎么不摘啊,快点啊。”      “快把帽子摘掉啊,别让其他人陪他等着。”      “有什么好死撑的啊,谁不知道他是个长头发的娘娘腔。”      ――因为,杳杳的头发真的很漂亮。      他抬起手,抓紧帽子,扯了下来。      *      林杳然眼眶升腾起一片迷蒙水雾,泪意潸然上涌,只能看见贺秋渡高大而具有压迫感的轮廓。      “为什么……你也要我摘掉帽子?”他吹出哑哑的火烫气音。      “没为什么,就是好奇。毕竟认识你到现在,我还从没……林杳然?”   贺秋渡适才还冷淡闲散的声线,陡然生出一丝难以遏制的慌乱。   “你是……哭了吗?”      胸膛上突然传来推拒的力量。   虽然对他而言,这么点力气不过小猫抓挠,实在毫无作用,但他还是不由自主地退开一些距离。      “对不起,我……”      “出去。”   林杳然低垂着头,声音中哽咽之意很浓。      贺秋渡慌得更厉害了,脸上破天荒地显出迷茫惶恐的神色。他双手急急地伸出去,想帮林杳然擦眼泪,又顿在半空,紧张地绷紧了。   “我错了,我不是故意的,你不要哭了。”      林杳然理都不想理他,他不走,自己替他开门。   握住门柄用力一转,拧不动,好像卡住了一样。      心里憋着气,林杳然“喀哒喀哒”疯狂转动门柄,没用,整扇门依然纹丝不动。      “怎么了吗?”   身后传来贺秋渡小心翼翼的问话。      林杳然绝望地一头抵在门上,“我们好像被反锁在里面了。”      幸福湾小区都是很有年头的居民楼,很多设施已经老化。他又是直接租的房子,也没装修过。平时凑活着倒也都对付过来了,谁能想到偏就在这时候出了幺蛾子。      抹了把眼泪,林杳然面无表情地朝贺秋渡伸出手。      贺秋渡不明所以。      “手机。”林杳然冷冷道,然后打了个哭嗝。      他的手机留在外面,只能借贺秋渡的手机打电话给华桦,让她找房东拿钥匙开门。      贺秋渡无奈摊手,“我手机也不在身边。”      “晚上华桦会来给我送饭,到时候就能出去了。”林杳然不想再跟他废话,自顾自缩到床边的懒人沙发里,小小声地继续打哭嗝。      从小到大,他每次哭,都要打很久的哭嗝才能停下来。有时候哭得厉害,会打哭嗝打到胸口闷痛,连气都透不过来,需要妈妈抱着他,一下一下轻拍他的背脊给他顺气。      一想到妈妈,林杳然就特别想见她,尤其在受委屈的时候。他轻轻拉开床头柜的抽屉,拿出相框。相框是天蓝色的,是妈妈最喜欢的天空的颜色。他很小心地把相框揣进怀里,虔诚地和妈妈相见。      烂漫粉色花雨中,妈妈正冲他静静地微笑。黑发如云,月净花明。   比天使还天使,比仙女还仙女。      这么多年过去,妈妈一点儿都没变。他想。   所有人都在大步往前,没有任何留恋地大步往前走,他们还逼迫自己也开始那所谓的新生活,只有妈妈永远被留在了过去。      如果此刻妈妈能在他身边,一如往常地抱一抱他、温言安慰他,该有多好啊。      “你还好吗?”   身后响起贺秋渡沉悦动听的声音,随之萦绕而来的是他身上特有的清冽气息。      林杳然把相框放回抽屉,脸深深埋进胳膊,听不见也看不见。      “对不起,我真的没有要欺负你的意思。”      林杳然感觉身侧沙发向下塌陷,是贺秋渡挨着他坐了下来。      “我不知道帽子对你这么重要。早知道会让你深感冒犯,我绝对不会说出那句话。”      贺秋渡定定地注视着他的侧影。孤独的,固执的,清瘦单薄的背脊微微弓着,蜷缩成小小一团。      “还有,虽然现在道歉也已经迟了,但我还是想说,退婚的事我很抱歉。我不该擅作主张,让你独自承受一切。”      贺秋渡想起自己之前曾问方荷芝,为什么要对林杳然那么好。方荷芝说,我不是因为婚约的关系才对然然好。因为然然让人心疼,值得我对他好。      然后,方荷芝又说,你就算现在不喜欢然然,也要对他好一点哦。你不妨换位思考一下,如果你喜欢的那个乡下姑娘也和然然一样,你心里会怎么想?你会不会觉得心痛?      贺秋渡眸光暗了暗。      如果心里那个荒谬猜想是真的,那岂不意味着曾经被他奉在心底最柔软位置的小神仙,在和他分别的十几年里,一直过得很糟很糟。   糟糕到他连想都不敢细想。      “你不要难过了。”   贺秋渡轻声道。      林杳然还是背对着他,肩膀高高低低地耸动,臂弯里传出的闷闷哭嗝听着都让人觉得揪心。      贺秋渡犹豫了一下,抬手贴上他瘦削得仿佛只剩一层薄皮的脊骨凸起,一下一下有规律地轻拍,帮他把气息慢慢平缓过来。   “我以后会好好对你的,不会再惹你哭了。”      “喀哒。”   门开了,传来华桦嘹亮的嗓音。      “老板你怎么把门锁上了啊,别以为锁门就能逃避吃饭,我特地给你买了……卧槽?贺秋渡?你怎么又来这里了?”      林杳然终于有了反应。   他缓缓抬起头,“……又?” 11. 悲伤恋曲 “你的脸好像野原新之助小朋……   华桦举着外卖,一脸状况外的懵逼表情。   “老板,你为什么会和贺秋渡窝在这个地方?还、还一副刚哭过的样子……”      林杳然用力揉了把脸颊,逼问华桦,“什么又?”      没办法,华桦只得一边用脚趾拼命抠魔仙堡,一边绘声绘色如实回答:   “就你发病那次,你旁边那个人因为不放心你,坚持一路陪你回来。我在前面开车,你们在后面抱来抱去。而且是你主动抱的他,就像找妈妈的考拉宝宝一样。”      “等到家后,他怕吵醒你,就直接抱着你上了六楼,一直送你到床上。”顿了顿,“我全都看在眼里,千真万确是抵赖不得的。”      地狱般的死寂。      林杳然呜咽了一声。   天哪,他都做了些什么?   光听华桦描述,他都觉得羞耻得快要爆炸。      实在是太……太……      不行,就算是最会推敲的AZURE老师,也想不出一个合适的词来形容。他现在唯一的念头,就是把这段不堪往事从所有人的记忆中彻底删除。   渣都不剩。      “要、要不先吃饭吧,吃饱饭才有力气做……事。”   大概是这里的气氛诡异非常,华桦深深感觉自己说的原本很正常的话,都透着不对劲的微妙感。   救命,她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小助理。      林杳然皱了皱眉,想要站起身,却发现自己腿麻得厉害。      懒人沙发本就是一旦坐下就轻易出不来的堕落神器,加上他又长时间保持着拧巴姿势,现在就算他撑着地面,都暂时起不起来。      眼前横过一只修长漂亮的手掌。      林杳然当没看见,自暴自弃地放弃动弹。“都回去吧,让我一个人呆会儿。”      “那啥,晚饭我就搁这儿了。”华・机灵鬼・桦注意到桌上那堆拼到一半高达模型零件,感觉自己又懂了点什么,很有眼力见地把外卖一放,“贺秋渡你跟我来一下。”      听华桦交代完注意事项,贺秋渡回到房间,林杳然一见他便皱眉,“你怎么还不走?”      “等你吃完饭我就走。”贺秋渡朝他伸出手,“还起得来吗?”      林杳然不闻不问,继续做他的小鹌鹑。      “那我只能抱你起来了。”贺秋渡若有所思,“也不是没抱过,很轻,抱得动。”      林杳然咬着牙站起身,坐到桌前开始解外卖包装袋,“我现在就吃,你可以走了吧?”      ――记住,老板一定是在敷衍你,不亲眼看着,他是绝对不会乖乖吃饭的。      贺秋渡在他身旁坐下,“我说过,等你吃完我就走。”      林杳然地把饭菜一盒盒拿出来,重重放在桌上,宣泄着内心的不满。   胡乱往嘴里送了一小筷米饭,他说:“好了,你可以走了。”      ――敷衍,还是敷衍,这时候就需要把诱食剂拿出来。      “热可可和玛德琳。”贺秋渡打开装甜食的纸袋,好让林杳然闻到四溢的甜香。“只奖励给好好吃饭的乖孩子。”      林杳然立刻去抓那个纸袋,却扑了个空。      恨恨瞪了一眼对方,他被迫动起筷子,不情不愿地在饭菜里戳戳挑挑。      其实,华桦给他买的,已经是他相对愿意吃的食物了。偏甜口不辣的奶油咖喱鸡块,酸酸甜甜的番茄炒蛋,还有爽口开胃的清炒甜豆,每一样都色香味俱全,但他就是不想好好吃。自己明明已经忍耐了许多事情,为什么就不能在这种小事上稍微任性一下?      一个白瓷勺送到自己嘴边。      林杳然略一抬眼,便对上贺秋渡那张脸。他正略带笑意地示意自己张嘴,“啊――”      巨星营业了。林杳然镇定地想。   自己也不是没见过,之前微博上有一组很出圈的贺秋渡杂志图,拍的就是类似女友视角,被转了几十万条,评论里都是啊啊啊啊啊啊。   没想到自己还能有幸体验真人版。      “我自己来。”      贺秋渡不为所动。      林杳然叹了口气,张嘴接过。      米饭和番茄炒蛋均匀混合,还加入几颗甜豆,比单吃容易入口了许多。而且一勺的量正正好好,适合被一口吃掉,并不会给他造成负担。      林杳然嚼着食物,心想虽然贺秋渡是个讨厌鬼,但真的很会照顾人,哪怕真正想照顾的对象并不是自己,也相当具有迷惑性了。      他吃饭很慢,小时候一口食物在嘴里含成渣都咽不下去,现在也好不到哪儿去。贺秋渡就很有耐心地等他,一边等一边好整以暇地看他。被看得浑身不自在,林杳然别过头躲他的视线,却听见他忽然轻笑了一下。      “这个角度看,你的脸好像野原新之助小朋友。”      林杳然转过头,“你才像……”      脸颊不偏不倚,正好抵在贺秋渡抬起的指尖。      “唔,真的很像。”   贺秋渡一本正经道。      林杳然只管把他当成小学男生犯傻,面无表情继续嚼嚼嚼。      结果,本来只是调剂气氛的玩笑,突然有点变了味。      林杳然虽然瘦,但皮肤光洁柔软,像上好的白玉,有种让人一旦触碰就舍不得移开的魔力。暖色的灯光下,还能觑见脸颊上一层细小的金色绒毛,像笼罩着浅浅柔光。      贺秋渡感觉指尖有点发烫,明明是微微凉润的温度,却像点了没来由的火。      他把手收了回去,开始给林杳然拆鸡块里的骨头。      一勺咖喱汁,一点糯糯的土豆,还有最好吃的鸡腿肉,和米饭细细拌在一起。贺秋渡举起勺子,“再来,加油。”      林杳然别过头,“我不吃鸡皮。”      于是贺巨星勤勤恳恳地剔起了鸡皮。      如此下来,一顿饭足足吃了一个多小时,中途还重新加热过一次。      “现在是奖励时间。”贺秋渡打开那盒玛德琳蛋糕,黄灿灿的胖贝壳看着就柔润甜蜜,惹得人食指大动。      可林杳然却没有要吃的意思,只是看着他,“你现在知道了吧?”      贺秋渡问:“知道什么?”      “我就是这么难搞的人,和我这种人相处,世界上根本没几个人受得了。”      贺秋渡不说话,忽而露出很好看的笑容,指骨轻轻点上他的额头,“不过是个爱挑食的小朋友,瞎说什么。”      “我从来不瞎说。”林杳然用力咬了咬下唇,“我是认真的。”   “每句话,都是认真的。”      贺秋渡慢慢敛了笑意,“包括你白天说的话吗?”      “当然。”林杳然神色安静,透出一种置身事外的极致冷漠。   “大概这是最后一次跟你单独见面,所以我想一次性把话说清楚。”      “如你所见,我性格糟糕,长相不好,身体也很差,整个人基本没什么可取之处。我不知道你究竟出于什么目的,才做出这样一系列让人困惑的行为,总之,我非常不喜欢。”      更不喜欢的,是为那点半真半假的好意而动摇的自己。      迄今为止,写了无数恋爱歌曲,甜蜜的,伤感的,温柔的,沉重的,每一首都是如此真实,好像它们真的来自他的人生。      可事实却截然相反,写下那些动人调子的人,早就为自己判定了最终结局――   不可能有人看见你并爱上你,你也千万不要对谁抱有期待,更不能擅自付出感情。      写情歌的人,如果落得和悲伤恋曲主人公一样的下场,那才是天底下最可悲的事情。      “所以,请你以后不要再靠近我,也不要再对我好。”      “为什么?”   贺秋渡额角隐隐有青筋绷起,手指用力攥紧,说话时却还是尽量克制了怒意。      林杳然静静地微笑起来。      因为,我会当真的啊。 12. 飞机尾迹 “秋哥让你织件一模一样的给……   天空被风吹成一整片澄澈明净的蓝,长长的白烟划过,那是飞机留下的尾迹云。      看上去很美,甚至有伸手可触的幻觉,但其实很快就会消失,半点痕迹也不会留下。   像极了爱情。      林杳然抽出口袋里的钢笔,把灵感唰唰唰地写下来。   财富密码。      “哗――”   门拉开的声音。      华桦踩着高跟鞋踢踢踏踏地走进来。   “老板,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要跟你交代。”      林杳然转过身,笑眯眯道:“你说。”      华桦哭丧着脸,从纸袋里抖搂开一件灰色羊绒毛衣外套。   “我被那家新开的干洗店坑惨了啦,这件衣服彻底被洗坏了。你看这儿,这儿,还有这儿,发硬还起球,连纹路都变了。”      “多大点事。”林杳然坐下来,继续埋头写财富密码,“重新买一件吧。”      “我找过了。”华桦快哭出来了,“这件衣服是Brunelllo Cucinelli的全球限量款,现在根本买不到一样的。”      林杳然眼皮都不抬,“那就直接打钱过去。”      华桦犹豫道:“这样不好吧……”      林杳然微微一笑,“那你就织件一模一样的给他。”      华桦乖乖掏出手机,跟李兆说明原委,然后给他转了三万。   过了会儿,她“啊”地叫出声来。      林杳然抬起头,“又怎么了?”      “李兆把钱退回来了,说秋哥让你织件一模一样的给他。”      林杳然的钢笔笔尖突然划破了纸,墨水晕开一大片。      华桦哒哒哒地小步凑过来,“那啥,李兆跟我说,贺秋渡最近心情非常不好,好几次上节目的时候当场黑脸。要不是公司及时压下来,恐怕黑通稿早就满天飞了。”      林杳然听了,若有所思地点头,“你有没有考虑换份工作,跟李兆做同事?”      华桦吞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问:“老板,你那天晚上跟那个谁到底怎么了嘛?这不尾款还没结,也不能闹这么僵不是……”      林杳然笔尖顿了顿,“什么都没。”      确实什么都没发生。   那段记忆好像被隔上一层又一层厚厚的磨砂玻璃,能想起的也只有贺秋渡愤怒的神情,还有转身离开时沉默的背影。      连带着玛德琳蛋糕和热可可都不那么好吃了,在舌尖化开的尽是淡淡的苦味。      但,这些也就是全部了,不会再引起更多的情绪。而且,要不了多久,曾经的波动也会全部归于平静,再起不了一丝波澜。      想到这里,林杳然又轻松了起来。      “等下送我去小萤的学校,今天周五,我要接她出去玩。”      “噢。”华桦手上还攥着那件被洗坏的毛衣,“那……那个谁的衣服怎么办啊?李兆又不敢收钱……”      林杳然“啪”地把钢笔往桌上一拍,“爱要不要!”      这时,仿佛是为应和林杳然的不爽心情一般,桌上的手机“嗡嗡”振动起来。   一串陌生的来电显示。      林杳然按下接听,没几秒脸色就变了。   “好,我知道了,我马上过来。”      华桦有被吓到,“出什么事儿了?”      平时走路速度跟高龄老人差不多的林杳然正以难得矫健的步伐往门口跑去,“我妹妹跟人打架了,你快点找把刀出来!”      “哦好……哈?”      林杳然声音传了过来,“敌方也请了家长,你觉得我们两个跟人干架有百分之一的胜算吗?”      华桦恍然大悟。   不愧是老板,稳!      *      元德小学。      林杳然一路上想象了无数小萤被欺负得很可怜的画面:小脸花了,膝盖破了,小辫散了……拼命给自己做足心理准备,但真站在教师办公室门前的时候,他发现自己还是没勇气进去。      他害怕小萤遭遇到跟自己一样的事。      孩子的世界,本质上跟成人的世界没什么区别。撇开自欺欺人的童真泡沫,底下也还是一个弱肉强食的残酷小社会。那些受欢迎的出色孩子才能享受到真正意义上的校园生活,而自己那样的异类只要能不被针对地平静度日,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幸好小萤不像自己,起码有打回去的勇气。      深深吸了一口气,林杳然敲了敲门。      “请进。”      林杳然前脚跨进去,后脚就听到林萤叫了一声“哥哥!”   软软的小嗓门里满是委屈,听得他整颗心都揪起来了。      “没事儿吧,啊?有没有哪里痛痛?”林杳然蹲下身,张开双臂一把把小鸟雀似飞扑过来的林萤搂进怀里,翻来覆去地左看右看……      还真一点事儿都没有。   除了头上的蝴蝶结有一丝微微的歪斜。      “您就是林萤同学的家长吧?”班主任走了过来,“您放心,林萤同学没事,倒是跟他打架的宋雨航同学受了点伤。”      林杳然露出欣喜的表情,“这么说……我妹妹赢了?”      班主任差点把手里的红笔拗断,“您知道我把您请来是为了能更好地引导教育孩子吧?”      林杳然连连点头,牵过林萤的手,“明白,我回家一定好好批评她!”   比如吃大餐,买玩具。      班主任叫住他,“请等一下,宋雨航同学的家长带他去补牙了,等他们回来后,我们要一起商量下怎么解决孩子们的矛盾,他们已经对整个班集体的和谐氛围产生了很不好的影响。”      林杳然只得和林萤乖乖坐了下来。      “哥哥,”林萤小小声地咕哝,“我有点害怕。”      “放心,有哥哥在。”他捏了捏妹妹小手上的肉涡涡,“告诉哥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今天中午吃饭的时候,我把爸爸给我做的小动物汉堡肉拿出来,想跟糖糖她们一起吃。结果宋雨航跑过来,把汉堡肉抢走,说我这么胖了还吃,小心越吃越胖。我要他快点还给我,他非但不肯给我,还揪我的辫子,我就……就……这么轻轻给他来了一下。”      说到这里,林萤的大眼睛里不由泛起泪花,“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林杳然赶紧抽了张纸巾给他妹妹擦小脸,“哥哥当然相信你,你没错,是宋雨航不对。”      林萤依旧愁眉苦脸的,“我跟宋雨航说,如果他以后敢再欺负我,我就把我哥哥喊过来。宋雨航说,你哥哥有什么了不起,他的小叔叔打架才厉害呢。”      林杳然自信满满,“你哥哥打架更厉害。”      林萤:“他说他小叔叔有一米九那么高。”      林杳然:“打架不是靠个子取胜的。”      林萤:“还学过空手道和击剑。”      林杳然:“你哥哥练过太极。”      这是真的。医生说他虽然要长期静养,但也不能超过适宜范围,不然会让心脏储备机能变得更加低下。于是林鸿特意请了一个全国知名的太极世家传人,教他练了一段时间的太极拳。   虽然没过多久那位大师就拱手开溜,说九十岁的大爷都比他肢体协调,让林鸿另请高明……      林萤:“那待会儿哥哥一定不能输哦。”      林杳然:“要来这儿的宋雨航家长不会就是他的小叔叔吧……?”      林萤:“对呀。”      林杳然:救命。      走廊里,已经传来讲话的声音。      宋雨航嘶嘶漏风,“小胖子就是仗着她有个哥哥,才敢这么欺负我!”      男人轻笑了一声,听着有点熟悉。      “小叔叔,你一定要帮我报仇。”宋雨航絮絮央求,“今天小胖子的哥哥也在,我们千万不能输给他们……嘶,好痛啊呜呜呜呜……”      听声音,对方已然近在门前。      林杳然额角开始冒汗。   如果真是不讲理的家长怎么办?   身高一米九还学过空手道和击剑,那还是人吗?简直就是怪兽!      林杳然睫毛颤抖了一下,已经脑补出自己被对方约上天台,被逼用男人的方式做个了断。   不对,自己这把老弱病残的身子骨,有没有力气爬上天台还是个问题……   就算召唤猪队友华桦,也是战斗力从零变成一的区别。      AZURE老师,大危机!      “笃笃笃。”   礼貌的敲门声。      班主任过去开门,“请进。”      林萤“哧溜”从椅子上蹦下来,牵着林杳然的手就要过去正式和敌方开战。      林杳然拼命压低帽檐,避免和一米九的花臂大哥产生眼神交流,引起类似“你瞅啥?瞅你咋地!”这种不必要的误会……      “咦?”   他听见林萤突然发出惊讶的声音。      “哥哥,怎么是贺秋渡啊……?”      哦,贺秋渡……贺秋渡?!      林杳然猛抬起头,光线掠过帽檐,视界一下子变得明晃晃的,无比清晰地拓印出贺秋渡的身影。      他牵了一个鼻青脸肿的小男孩,笑微微地抬手冲他打招呼,声音却冷得怕人。   “好久不见。” 13. 反面典型 “是你主动要喂我的!”……   班主任也没想到宋雨航带过来的家长竟然是贺秋渡。她不追星,但她女儿是这个人的粉丝,家里供了一堆周边,学校里也有很多老师和学生喜欢他,所以还是第一眼就认了出来。      不过,班主任也没太过惊讶。毕竟元德小学的学生非富即贵,有不少影视明星、商界巨贾还有文化名人的孩子都在这里就读。      真正让她有些大跌眼镜的,是贺秋渡竟然跟林萤的哥哥认识,这世界也实在太小了吧?      “我家和林家是世交,林杳然先生又比我年长,可以算是我的半个哥哥。”   贺秋渡温言解释,看似是讲给班主任听,眼睛却始终停留在林杳然身上。林杳然被他盯得浑身发麻,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      他可没有这种讨人厌的臭弟弟!      更糟糕的是,那声“哥哥”被说得拿腔拿调,韵味无穷,配合磁性十足的低悦声线,一直回荡在耳边,赶不走也散不掉,      林萤胖胖的小脸上满是疑惑。   “哥哥,好奇怪哦,贺秋渡怎么也叫你哥哥啊,他不是你的……”      被林杳然眼疾手快地捂住嘴。   “没有任何关系。”      贺秋渡扫了他一眼,眸色更冷。      “小叔叔,你看,她就是打我的小胖子。”宋雨航拽着贺秋渡的袖子,暗示他快点行动起来,最好能把小胖子骂哭,好好替自己出口气,哼!      贺秋渡眼神缓缓移到林萤身上,他气场锐利,压迫感十足,林萤不由害怕,直往林杳然身后躲。林杳然也护住妹妹,威武不能屈地跟这个身高一米九又会空手道又会击剑的怪兽对峙。      “林萤同学没有名字吗?给女生起绰号,谁教你的?嗯?”   贺秋渡垂下眼帘,静静地看向宋雨航。      他样貌本就偏冷,现在不光神色冷峭,连声音都透着森然寒意,整个人就像嗖嗖冒冷气的冰块。      宋雨航眨巴着还印有乌青的眼睛,彻底吓呆了。      其实,小叔叔不是他的真叔叔,只是因为自己妈妈是小叔叔妈妈的外甥女,正好隔了这么层辈分,所以才一直这么叫他。      方荷芝疼爱外甥女,又时常去娘家那边走动,所以他从小就跟贺秋渡有不少接触机会,两个人处得还算不错,他也一直很崇拜对方。      贺秋渡还是第一次对他露出这么严厉的神色。      宋雨航顿时感觉好委屈,掉了门牙的小嘴一瘪,立时就要嚎啕大哭。      贺秋渡眉头一皱,“不许哭,快道歉。”      音调不高,威慑力十足。      “对、对不起……”   宋雨航鼻腔里发出一声火车汽笛般的长鸣,硬生生把泪珠子收了回去。      反倒把林萤吓哭了。      “小萤不怕,有哥哥在。”林杳然耐心安抚怀里吓得直掉金豆豆的小肉团,气呼呼地瞪着贺秋渡,“你那么凶干嘛?有话好好说不行吗?”      贺秋渡快被他气笑,“我又没凶你妹妹,我在让宋雨航给她道歉。”      “小萤被你吓到是事实,你别不承认。”林杳然心疼地轻拍妹妹的后背。林萤跟他一样,一哭就打哭嗝没个完。      贺秋渡沉着张脸,站在旁边冷眼睨他。事实上,从进来到现在,他的视界范围就没少过林杳然。      青年正保持半蹲的姿势,愈发显出瘦削纤细的身形。格子衬衫敞开着,里面是一件有潘崽图案的白色T恤。      T恤是最普通的圆领,因为他人瘦,骨架又偏细窄的关系,所以显得大出来一圈。阳光从窗口照进来一束,光线在精致漂亮的锁骨上流淌,皮肤也白成了半透明。      白晃晃的反着光,烫灼贺秋渡的眼睛。      感受到一瞬不错的注视,林杳然转过头,果然正对上贺秋渡那张神色不明的脸,心中烦躁之意更盛,“你看我干嘛?”      贺秋渡冷笑,“你没看我怎么知道我在看你?”      林杳然被噎了一下,忽然露出一丝笑容,“你就是这么跟你哥说话的吗?弟弟。”      “老师,”贺秋渡神色自若地转向班主任,“我想请问一下,林萤同学和宋雨航同学在学校里的吃饭情况还好吗?”      班主任懵逼到现在了,但还是如实回答,“都很好。特别是林萤同学,吃得又快又好,还一点都不挑食。”      贺秋渡拖长音“哦”了一声,勾起嘴角,“不像某些人,当哥哥的人了,吃饭还不肯好好吃,非要拿甜食哄和别人来喂。”      林杳然的脸腾地一下就烧起来了。   “是你主动要喂我的!”      “我还不是担心你吗!”      “谁要你担心我啊,你有那闲工夫多去担心担心你那个摇摇不好吗!”      怒怼完,林杳然在心里默默对摇摇道歉:对不起,我对你没意见,谁让你被贺秋渡那个讨厌鬼喜欢,真是倒霉到家了。      贺秋渡一怔,笑得更加深刻,“林杳然,你不会是在吃醋吧?”      吃……醋……?   不好意思,AZURE老师这辈子只吃甜。      “开玩笑,你以为谁都稀罕你啊?”林杳然满脸不屑,“要说初恋的话谁没有啊?我也有。那个人比你好一千倍,不,一万倍。他又直率,又勇敢,而且还很可爱,你连他一根头发丝都比不上。”      “哥哥,别说了。”林萤哭着扯了扯林杳然的衣角,“你就不觉得害羞吗?”      贺秋渡死死盯着林杳然,嗓音暗哑,“这不会又是你写歌幻想出来的吧?这回是低温烫伤还是一分视角啊?是注意到的时候却为时已晚还是我想矫正你的视线希望你正确地爱我啊?”      “小叔叔,求你,咱们回去吧。”宋雨航牙齿漏风地恳求,“这样真的很丢人。”      林杳然&贺秋渡:“大人的事小孩别插嘴!”      “真是够了!”班主任哐哐哐猛拍教案,“我今天算是知道了,就是因为有你们这种不靠谱的家长,孩子们才会变成这样!上梁不正下梁歪,你们的一言一行孩子们都看在眼里,你们偏偏给他们做了最坏的榜样!小家和谐了,大家才能和谐,明白吗?”      林杳然和贺秋渡非常不服地互相对看一眼,又各自别过头去。      班主任觉得该拿把三角尺往这两人头上敲。      “好,很好,让我抓到反面典型案例的活教材。正好下午还有堂思修课,你们就跟着我们班一起上,好好反省一下自己的所作所为。”      *      今天,四年二班的小朋友们迎来了两位新同学。只见他们在班主任老师的带领下,一前一后,不情不愿地走进了教室。      “哇――”   小朋友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由惊呆了。      竟然是活的大明星贺秋渡唉!   真的好帅哦,比电视上看到的还要帅。      “你们没事做了是吗?该背的该默的都弄完了是吗?”班主任把教案放到讲台上,“一整条走廊就听见你们的声音。”      小朋友们都不敢说话了,乖乖拿出课本,躲在课本后面偷眼观察。      “你们两个给我站到后面去。”班主任往前一指,“一边站,一边听。”      林杳然和贺秋渡吭都不吭,从教室两侧分道扬镳,一个靠左站,一个靠右站。      班主任抬了抬眼皮,“离那么远干嘛?牛郎织女啊?”      底下传来OO@@的笑声。      两个人板着脸,各自往对方挪近一点。      “跨列对齐啊?抓紧啊。你们浪费的每一分钟,都从下课时间里扣。”      于是两个人硬着头皮并肩站在了一起。   却,我站在你左侧,却像隔着银河。      班主任更加不满了!说了多少遍,要和谐,要团结,这两个人怎么就说不听呢?      “手,给我牵好了。”她拿起教鞭指了指,“牵紧了,啊,到下课铃声响之前不准松开。”      “老师,为什么要牵手啊……”林杳然小声抗议。      班主任做出一个指挥合唱的起手式,“同学们,来,你们告诉那两位大同学听。”      小朋友们摇头晃脑,“相知相识就是缘。在人生的每一个转折点上,能互相牵手、成为好友就是缘份。请伸出你的友谊之手,让我们手牵手、心连心,友谊之花将处处盛开,明天会更加美好灿烂!”      林杳然感觉自己快没有明天了。      贺秋渡看了他一眼,很有绅士风度地先伸出了手。      脑子瓦特了,又不是邀请舞伴,还引以为荣了。   林杳然撇撇嘴,别别扭扭地把手探了过去。      他穿的是长袖T恤,袖管偏长,还有点宽松,正好盖住大半手掌,只露出白生生的指尖。指甲笨笨地剪进肉里,短得让人心疼。      贺秋渡的心突地跳了一下,迸出一星点不可言说的雀跃火花,像怕这只手溜走似地,迅速把它拢收进自己的掌心。      好小的手。   又小,又薄,又软,指节嫩酥微凉,像水汪汪的青葱,让人丝毫不敢用力。   但却是,前所未有的满足。      然而,那只手似乎并不情愿让他一直心满意足下去。明明那么纤细柔润、肌理匀亭,却在软绵中带着执拗倔强的力道,在他掌中不安分地挣扎起来。      贺秋渡若无其事地斜过眼睛,余光里晃过一片晕染红意的白,那是林杳然的脸颊。      仅用视觉,亦能感受到那抹红晕的热度。好像手掌的热量正顺着他的手臂向上蔓延,隐秘地,狡黠地,一寸一寸,着意晕染。      仿佛感觉到他的视线笼罩似地,林杳然的手在他干燥高热的宽大掌心里,潮漉微颤得愈发厉害。好几次,他险些让它挣脱出去。      当然,无关气力大小。只是因为,他怕这只手再负隅顽抗下去,自己真的无法做到仅仅只是牵住而已。      一定会,想让它做出更多不好的事情。 14. 温暖旋涡 “头发,掉出来了”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林杳然感觉自己慢慢蒸发成一团水汽,思绪混乱,飘飘忽忽,快要没有实体。      怎么会变成这样……   只是牵个手而已。   还是在非常严肃正经的思修课上!      已经快愈合的被笔刀割破的伤口,又开始一抽一抽地刺痛起来。      “林杳然同学……”   好像有个飘渺的声音在叫他。      “林杳然同学……!”   声音提高了几分。      “林杳然同学!”   伴随着的还有教鞭大力拍讲台的声音。      林杳然这才如梦初醒般回过神。      班主任看着他,“来,你给我复述一下,我刚才说了什么?”      遇到这种生死关头,向同桌寻求帮助是人类的本能,林杳然几乎是无意识地转过头去看贺秋渡。可这家伙显然也是一副没听课的样子,不知道在想什么。      史上最烂同桌就是他了。      “我在问你,你看贺秋渡做什么?字写在黑板上,又没写他脸上。”见林杳然支支吾吾显然答不上来,班主任很生气,“行啊,你们喜欢看就让你们看个够。给我面对面站好!”      在小朋友们的注目礼中,林杳然羞赧得快晕过去了,低着头拼命往下压帽檐。      班主任又开始挥教鞭了,“我让你看他,没让你看地!”      贺秋渡海拔太高,林杳然只能把头抬起来,才能堪堪与他对视。但对方只要稍微垂下眼帘,就能把他整个儿收拢眼底。      视线穿透厚重的镜片,林杳然能明显看到贺秋渡眼中泄露出的笑意,仿佛非常享受被他用上目线的姿态注视。于是他不甘示弱地回瞪过去,对视了一会儿,却又先败下阵来。      是被迫地,也是不受控制地,他无法遵从自己的心意,就这么落入贺秋渡的眼睛。贺秋渡的眼睛黑曜如星,仿佛具有虚化周遭一切的能力,引得人再看不见其他,一脚踏空般跌进无边无际的旋涡之中。      太狡猾了。林杳然想。   林杳然难过地想。      心思一旦被分散,他竟暂时忘却保持抬头的动作,会让帽子难以觉察地向后移落。一小绺黑发就这样趁机从帽檐底下钻了出来,仿佛遭受压迫已久的某种奇异花蔓,迫不及待地要让某人窥见它的美丽。      教室后排的窗口送进一缕恰到好处的微风,它便借着力,勾缠住林杳然的耳朵,发梢戳在柔软的耳珠上,深浓的黑与霜洁的白形成鲜明的对比,是最不可思议的靡丽装饰。      耳廓忽然传来熟悉的热度,他还没反应过来,温热的指节就已经掠擦而过,替他将那绺不听话的黑发捋到耳朵后面。      “头发,掉出来了。”   贺秋渡淡声道。      林杳然根本没听出他深藏话中的复杂情绪,他的脸色一下子惨白无比,恼人的热意和晕染的薄红瞬间从身上褪去,整个人如堕冰窖。   几乎像一只逃离陷阱的小动物,他慌乱地朝后退开,一边躲,一边伸手去摸帽子。   还好,没事。      他侧过身,手指颤抖着把那绺掉出来的头发重新塞进帽子。   心怦怦地跳着,然后像被剪断线的风筝,滞重地往下坠落。      就算心知肚明,自己在贺秋渡眼中一定是个不怎么好看的怪异形象,他也不希望把最难堪的一面在对方面前暴露出来。   其他人都不愿意,更别说是贺秋渡。      林杳然用力咬了咬嘴唇,又往后退开一些。   脚已经开始酸痛,更难受的是后腰,僵硬疼痛,连动都不能动。   华桦曾说他二十多岁的年纪,七老八十的身体。他本就没有久站的体力,更何况精神上的羞耻消耗更大。      贺秋渡一眼就注意到他的异样,“你怎么了?”      林杳然抿紧唇角不说话。腰很痛,像沉了一块大石头,他忍住想伸手去扶的念头,直挺挺地站在那里,不一会儿就感觉整个下半身都麻木了起来。      “累的话,可以靠在我身上。”   耳边,传来贺秋渡压得低低的声音。磁性惑人的声线,震得他耳根酥痒。      林杳然才平复下来的心神,又被搅动得晃荡。他想再挪开一点,腰间却骤然一紧,毫无防备地被贺秋渡揽了过去。      整个人都失去重心,甚至不需要耗费一点力气去支撑自己站立,就这么完完全全地托付给了对方。      班主任正在写板书,用她后脑勺的眼睛察觉教室后面似乎有点异动,转过头,只见那俩不省心的大同学正并肩站着,挨得很近,洋溢着美好的友谊氛围。尤其是别扭的林杳然同学,他半垂着头,脸有点红,显然对自己的错误有了深刻的认识。      为自己的教学成果满意地点了点头,班主任继续掷地有声地讲起了课。      林杳然眼眶浮起微淡热意,他眨了眨眼睛,似乎希望老师能发现他的真实处境,却又一点不敢擅自动弹,更不敢出声。毕竟,对他的掌控权,现在完全落入了贺秋渡的手里。      他被贺秋渡不动声色地圈在结实的臂弯里,就算拼命放空大脑,依然能清晰感受到那修长有力的胳膊的肌肉轮廓。热量隔着衣料,源源不断地传递过来,把他的后腰烫得滚热,汇聚成最热的源区,又朝四肢百骸发散而去。      林杳然素来怕冷,是大夏天手脚都凉浸浸的体质,可现在却热得头晕,热得瑟缩在袖管中的纤细指尖都泛起薄薄的粉。      他白得几乎带点儿病态,仿佛天生适宜被皴染各种艳色。平时简单冲个热水澡,整个人都会全身泛红,很久才会褪去。      现在,他身上其他被宽松休闲衣物遮挡住的位置,也一定早就晕染同样的颜色。   更何况,贺秋渡的热量,又岂是热水澡能比的。      林杳然感觉自己身上开始泛起微微刺痒的汗意,但他还是无法离开贺秋渡的圈锢。因为,在对方的支撑下,自己的腰部真的得到了很大舒缓。而且,贺秋渡也没什么别的动作,手指始终保持蜷缩,完全不曾触碰到他的腰侧。      好像真的只是为了让他能有所倚靠而已。      林杳然慢慢松了一口气,有一点感激,可更多的却是酸涩,热热涨涨地壅堵在胸口。      这样的好意,他不能要,不敢要,也不想要。   就算之前从未有人给予过他,他也清楚地知道,自己一定会对这样的好意心生期待,而无法兑现的期待,就是最深重的失望。      想清楚了,波动的情绪就随着体温,慢慢冷却下来。   连同原本微泛赧意的面庞,都重新浮起疏离平和的淡然表情。      贺秋渡余光从未离开过他,自然将他的神情变化都尽收眼底,同时,也感觉到臂弯里的这具清瘦身躯变得直挺僵硬,透出强烈的抗拒感。      或许是出于对青年阴晴不定的不满,贺秋渡几乎是无意识地收紧了手臂。原先,他只是单纯地给青年做托撑,可现在却是实打实地搂,一搂就差点搂了个满怀。因为,藏在宽松休闲衣服底下的腰,实在是出乎意料的细。      就算林杳然瞧着是十七八岁少年人的身量,这把腰也委实太细了点,好像一只手就能牢牢掌握,掐着他按进怀里欺负。      下课铃响了。      班主任朝他们走过来,笑道:“还站着哪?这么喜欢罚站,以后天天来我们班后面站。”      某人心想也不是不行。      “下不为例。以后别再吵吵闹闹的不团结,对孩子影响多不好。”      林杳然点点头,声音沉缓,“不会再有以后了。”      贺秋渡掠了他一眼。      班主任很满意,觉得有必要再给今天的教育成果来一次升华。   “拥抱是修复友谊裂痕的最佳方式,正好咱班同学都在,你们就当着大家的面拥抱一下,让大家知道你们已经和好如初。”      反正是最后一次了。林杳然意外坦然了起来,很平静地微笑着朝贺秋渡张开双臂。      他觉得自己做出了很完美的友好姿态,可对方似乎并不领情的样子。沉着张没有表情的走了过来,硬.邦邦地和自己拥抱了一下。      真的是,很短促的一瞬。      当长短音符间的时值比例不符合通常原则时,就会与其他声部产生节奏错乱的效果,譬如此刻林杳然的心跳。      幸好贺秋渡听不见。林杳然镇定地想。   而且,就算听见了,他也一定听不明白。 15. 萤火乍现 “果然没认错,你还记得我吗……   虽然已经放学,但林杳然并没能如愿离开。      不知是谁传出的消息,很快,全校都知道贺秋渡本人出现在了四年二班,好多学生和老师都兴冲冲地赶了过来,要合影的要合影,要签名的要签名,把走廊围了个水泄不通,出都出不去。      林杳然只能坐在林萤的座位上,撑着下巴,一脸冷漠地看贺秋渡营业。      就算人再多、再拥挤,还是能轻而易举地一眼捕捉到他。就算置身人群,他依然自成气场,隔绝于众,好像存在本身就是一个闪闪发亮的光源。      这样的人,从小到大一定都是众星捧月的焦点。      林杳然眯了眯眼,甚至能想象出贺秋渡以前在学校里的情形,那盛况比之今日估计也逊色不了多少。   不像自己,在教室里就只管闷头看书写字,走路时也不会把头抬起来,恨不得缩成所有人都看不见的一粒小点。      但是,若真被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他又是不甘心的。扪心自问,他依旧渴望被谁看见。他不贪心,不需要多,一个人就够了。只要有那么一个人,他便心满意足。      他曾经短暂拥有过眼中只看得见他的人。   一个是妈妈,但妈妈去天上做仙女了。   一个是小少年,但小少年只是一瞬乍现的美丽萤火,光亮消失后,自己还是祠堂里的孤魂野鬼。      由此可见,所有对他好的人,最终都会头也不回地离他而去。      林杳然低下头,把脑袋深深埋进胳膊里。      *      林杳然迷迷糊糊地趴在桌上打了个盹儿,醒来时才发现周围人已经全部离开,林萤也不在,这会儿估计都被司机送到家了。整座校园彻底冷清安静了下来,校工扫地的唰唰声分外响亮。      他直起身,从教室窗户朝外望去,天边云霞灿烂,夕阳模糊的光线像水一样漫进来,在墙壁和地面来回涂抹。      恍惚间,他感觉自己又回到了不愉快的学生时代,整颗心很慌乱地向下一坠,然后才如释重负地意识到,自己现在已经是无所不能的AZURE老师了。      他站起身,默默朝教室门口走去。经过黑板的时候,脚步略滞,侧目看了眼角落里的值日生名字。      下楼梯的时候,林杳然忽然听见身后传来有些迟疑的喊声,“林杳然?”      林杳然转过头,面前是一个西装革履的年轻男人,瞧着一副精英派头。      那人一见他,顿时露出松快的笑容,“果然没认错,好久不见,你还记得我吗?”      被他这么一问,林杳然也觉得对方隐约有些面善,但实在想不起来,就老老实实说:“不记得了。”      “我也是元德高中部的,跟你当过一年同学,陈嘉。”男人温和地看着他,“现在想起来了吗?”      林杳然恍然,几乎脱口而出,“班长?”      陈嘉笑着点了点头,“好巧,你今天怎么会来这里?”      林杳然说:“我妹妹被找家长了。”      陈嘉忍俊不禁,笑过之后,道:“我出国后就一直跟父母住在国外,直到最近要和元德谈赞助学校活动的事才回来。”      然后,他又跟林杳然简单聊了几句自己这些年的境况,语气真诚,态度温文,整个人感觉和当年那个关心同学的好班长没什么两样,于是林杳然也渐渐放松了下来。      “你呢,你现在在做什么?”陈嘉问。      林杳然半开玩笑,“我是无业游民,平时就接点零碎工作,帮人写写东西。”      陈嘉认真听着,大概知道他情况特殊,很体贴地没再追问。      “前几天我和好哥们儿聚了一次,发现大家都改变好多。”陈嘉有些感慨,“只有你完全没变,我刚才第一眼看到就确信是你。”      林杳然问:“因为帽子和眼镜的关系吗?”      “有一点。”陈嘉视线落到他的帽子上,“你现在还是……”      “嗯。”林杳然还挺平静,顿了顿,“我一直想谢谢你,谢谢你那时经常帮助我。”      陈嘉一怔,随即爽朗笑道:“有什么好谢的,都是班长份内的事。”顿了顿,“方便的话我们加一下微信?我接下来会在国内呆一段时间,你有任何需要帮忙的随时找我。”      林杳然犹豫了一下,还是拿出手机,“嗯。”      “你怎么站在这里?”一道清峻冷峭的声音传来。      林杳然还未张口,高大挺拔的身影已然停下脚步,站在他的身后。就算不回头,那淡淡萦绕过来的清冽味道,也能让他清楚知道那人是谁。      “我把宋雨航送上车就赶回来了,没想到你人不在教室。”贺秋渡垂眸看向他,非常自然地抬手覆上他的手腕,轻轻往下一按,连带着正准备添加微信好友的手机,都若无其事地握在了自己掌中。      “这位是……”贺秋渡视线从陈嘉脸上划过,探询地望向林杳然。      “你好,我是林杳然的同学。”陈嘉朝贺秋渡伸出手。      “你好。”贺秋渡微笑。他比陈嘉高出不少,目光平视前方,好像完全没看见对方的示好。      “他是我认识的人。”林杳然有点尴尬地向陈嘉解释。想了半天,他都不知道该怎么定义贺秋渡和自己的关系。而贺秋渡似乎对他搜肠枯肚才憋出来话非常不满,长指蕴着暗劲,捻过他细瘦的腕骨,脸上却很有偶像意识地维持着谦和温驯的笑容。      “时间不早了,我们走吧。”他抬手落在林杳然的肩膀,“我已经在餐厅订好位了。”      陈嘉一早便看出这两人关系特殊,很知趣地告辞离开。走出两步,他又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发现那个高个男人的身影已经完全遮挡住了林杳然,俊美的头颅微微俯下,两星沉黑瞳仁投下锐利的眸光,令他不由联想起鹰隼捕食小动物时势在必得的姿态。      只是,他的老同学完全惘然不知的样子。      陈嘉叹了口气,不由深深为林杳然担忧起来。      *      “你干嘛啊?莫名其妙的。”   陈嘉一走,林杳然终于绷不住了。      贺秋渡眉头拧成疙瘩,敌意依旧未散,“至于么,还要加你微信。”      “陈嘉是好人,以前还帮助过我。”林杳然没好气道。      “他帮你什么了?”   漫不经心的冷淡语气。      林杳然咬了咬嘴唇,道:“以前没有人愿意跟我一起值日,谁轮到了还会被同学起哄嘲笑。只有当时是班长的陈嘉会主动跟我搭档,还会帮我分担掉繁重的工作。”      贺秋渡不说话了,半晌,才有点艰涩地开口:“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对你?”      林杳然看了他一眼,“每个班都有一两个异类不是么?他们可能性格孤僻,可能成绩不好,可能家庭特殊。总之,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他们没法融入集体,也不会被集体接纳。”      “可我不这么认为。我觉得你很好。”   贺秋渡凝视着他,眉眼间满是认真与郑重。被这般注视着,林杳然险些信以为真。      想相信,却绝对不会相信。   如果贺秋渡也是自己的同学,恐怕一个眼神都不屑给自己吧。      “微信名片给我。”贺秋渡晃了晃手机。      林杳然不解地看着他。      贺秋渡继续道:“还有其他你会用的社交软件。以后不管遇到什么事,必须随时找我。”   省得每次都要找李兆旁敲侧击。      林杳然疑惑道:“李兆说你从不肯给人联系方式,还很讨厌别人给你发消息。”      “你不是别人。”贺秋渡脱口而出,“……是AZURE老师。”      考虑到《低温烫伤》还没正式录制发布,林杳然同意了,“好吧。”      “等一下。”贺秋渡突然缩回手。林杳然见他皱着眉不停划拉屏幕,好像在纠结着选什么东西,便问:“有什么问题吗?”      “没。”贺秋渡非常淡然地一扫,“加你了。”      “哇……”林杳然发出一声微妙的感叹。      一直观察他反应的贺秋渡马上问,“怎么了?”      “没想到你会用这样的照片做头像……”林杳然真诚发问,“你就不会觉得不好意思吗?”      贺秋渡的头像,是一张被粉丝叠了重重滤镜的特写,高曝光,阿宝色,绝美又浮夸。      贺秋渡脸上浮现一丝难以觉察的裂隙,“都是李兆设置的。”顿了顿,加强语气,“真的。”      “我想也是。”林杳然道,“其实你本人随便拍一张就很好看了,不需要美化。”      他只是在秉实陈述事实。他也算接触过不少明星了,但没有一个人比贺秋渡条件更优越。有的人就算拥有不错的皮囊,也没有贺秋渡身上那种天生耀眼的光芒感。      然后他感觉某位巨星好像手一滑差点摔掉手机。一转头,巨星依旧风淡云轻。      嗯,错觉。      “去吃饭。”贺秋渡隔着过长的T恤袖口,握了握他的手掌。      林杳然蜷曲了一下手指,他的手一直很凉,所以能更鲜明地感受到对方的温度。传递过来的热量好像藏着酒的成分,很容易就能削减他的理智。      可明明,人会越来越耐醉。而自己,好像越来越不能抵御这股热量的侵夺。   甚至,只要那么一点点,就有让自己妥协的能力。      不该是这样。      “嗯。” 16. 幸福额度 “贺秋渡,你是不是有点喜欢……   贺秋渡带林杳然去的是一家新开的高级粤菜馆,据说是全国必吃的Top10餐厅,人气非常高。服务员领着他们进到典雅幽静的包厢,贺秋渡翻了翻菜单,很快就点好了单。      菜上来,都是精致的小笼小碟,过家家似的满坑满谷地摆了一桌子。而且放眼望去,没有一本正经的主菜主食,全是咸的甜的各色点心,吃饭的感觉被弱化了许多,林杳然顿时没那么如临大敌了。      “这家的珊瑚虾烧麦做得特别好,口感跟一般的虾饺完全不同。”贺秋渡夹起一个,蘸好料汁,送到林杳然嘴边。      林杳然咬了一口,虾仁Q弹,汁水鲜美,是很好吃。难得有滋有味地嚼了两下,他突然意识到一桩非常不对劲的事――   自己怎么就自然而然地习惯了贺秋渡的喂食,三岁小朋友都能自己吃饭了好吗!      “我自己来……”      贺秋渡撑住脸侧,嘴边的笑容清越绽放开来,“乖。”      又来了,要命的女友视角营业。      林杳然内心挣扎了一下,还是默默接受了。      每样都尝过一点后,林杳然就再也吃不下了。说来也奇怪,这些点心他竟然都能入口,甚至都很合自己口味。可明明有很多东西自己是不吃的,贺秋渡竟然奇迹般地全避开了自己的忌口。      林杳然放下餐具,喝了口水。      点心比较烫,他的嘴唇到现在还很红,喝茶时又沾了点光亮,格外显出有棱有角的美好形状。   其实,忽略掉那副粗笨厚重的黑框眼镜,光凭这下半张脸,林杳然也是妥妥的美人长相。      而且美得熟悉。      贺秋渡看了他好一会儿,终于在林杳然发现前移开视线。   “你当初是怎么想到要做音乐的?”      林杳然放下茶杯的手一顿,“延年益寿,陶冶情操。”      贺秋渡抱起双臂往后一靠。      林杳然问:“你为什么想知道?”      贺秋渡说:“想多了解AZURE老师的职业生涯,有什么问题吗?”      “我的答案你听了一定会失望,真的是……非常没有新意的理由。”迎着贺秋渡的眼神,林杳然顿了顿,缓缓出声:   “为了一个人,从来都只为她一人。”      然后,放在桌上的纤细手指用力蜷紧了。   “你知道……孟芸芙吗?”      这个名字一出口,整颗心就狠狠皱了起来。      望见贺秋渡脸上闪过的显而易见的惊讶之色,林杳然怃然微笑起来。   “就算是你父母,也从不曾主动告诉过你吧。我爸爸当初娶的第一任妻子,不是别人,正是孟芸芙。”      贺秋渡当然知道孟芸芙。      那位曾是红极一时的玉女歌手,拥有惊为天人的美貌和天籁般悦耳的歌喉,是整整一代人的偶像。      她唱得最多的就是少女情怀的恋爱歌曲,演唱时如云乌发轻轻摇摆,配合秋波明眸,不知虏获了多少年轻人的心。直到现在,微博和抖音上很多磕颜博主,还会经常发她过去演唱会的视频,评论里最多的就是“仙女下凡辛苦了”之类的赞美。      然而很可惜,孟芸芙在年纪最好的时候,毅然决然选择退圈,自此彻底消失在了公众视野。      犹如昙花一现。      外界纷纷猜测,孟芸芙一定攀上高枝嫁进豪门做阔太太了。毕竟美人美到这种程度,只要是她想要的,就没有什么得不到。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当初,是我妈妈主动告白的。我爸爸喜欢听我妈妈唱歌,一直去她的演唱会,每次散场都要去后台送花。但他送完就走,也不说话,甚至连看都不敢看我妈妈一眼。”      “我妈妈就想,这个人还挺有趣的,会忍不住想捉弄他,逗逗他。但是,无论被我妈妈欺负了多少次,下一次,他还是会全盘相信我妈妈说的每一个字。”      林杳然抿了抿唇角,“你说,世界上真有这么傻的人吗?不管对方说出那么无聊的谎言,都会奉为圭臬。”      这话听上去是在讲林远枫和孟芸芙当年的事情,但到了贺秋渡耳朵里却全然不是那个味道。   他感觉、也很愿意相信,林杳然一定是想到了点别的什么。      “大概真有这么傻的人吧。”   于是他这样回答。      林杳然笑了笑,“这么傻的人,应该会让人觉得非常可爱吧。我妈妈就觉得我爸爸非常可爱。后来,我妈妈告诉他,说自己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就已经喜欢上了他。”      “我妈妈一旦做某件事情,一定会全身心地投入,唱歌也是,恋爱也是。所以,她毫不犹豫地放弃了歌手生涯,让自己的世界,小到只能容下我爸爸。”      “妈妈被许多人爱着,却无法让我爷爷接受她。于是,她和我爸爸在外面组建了自己的小家庭。”      说到这里,林杳然脸上的笑容慢慢冷了下去,最后紧紧抿上了嘴。      所谓幸福,是有额度的消耗品。在彻底耗尽前,它不会给你任何征兆,甚至还会像烟花燃尽前的最后一瞬,放射出格外绚烂的光彩。      没过多久,他出生了。      虽然生下来就先天不足,在保温箱里养了很长一段时间,但林远枫和孟芸芙还是给了他全部的爱,如珠似宝地娇养他。      他一直记得,爸爸妈妈是如何恩恩爱爱的。妈妈会坐在钢琴边,弹琴唱歌给他和爸爸听,他和爸爸会给妈妈鼓掌。      在爸爸眼里,妈妈永远是小女孩子,爸爸会给妈妈削小兔子苹果、做雪人草莓。爸爸本来不会做饭,但是为了妈妈去学做菜。大家围在桌边一起吃着美味的饭菜,会打从心底露出幸福的笑容。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和爷爷的关系也在慢慢和解。      “可是,她去世了。她甚至都没来得及参加我的小学毕业典礼。”林杳然的尾音有一点颤抖,“我本来并不喜欢音乐,甚至一点兴趣都没有,但音乐却是唯一能让我感觉自己离她稍微近点的方式。如果她还活着,我多想把所有的歌都献给她。”      孟芸芙不该成为林远枫的妻子,不该成为林杳然的母亲,她就该是那个在舞台上星光闪烁的偶像,永远唱着那些甜蜜的、悲伤的恋爱歌曲。      林杳然沉缓地吐出一口气,眼中阴翳慢慢散去,恢复成平静的表情。      “妈妈选错了路,我真的很想帮她矫正回来。但是,过去的无可挽回,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      贺秋渡默默。   他回想起母亲给自己看过的那张林家的全家福,那张除去林杳然就完美了的合影。曾几何时,林杳然一定也和照片中的林萤一样,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小朋友。      故事有童话般美好的开端,偶像剧般浪漫的情节,和最现实不过的结局。孟芸芙离开故事,林远枫揭篇故事,只有林杳然依旧在灰败的结局中苦苦挣扎。      但,他连老旧的毛绒玩具都缝缝补补舍不得丢,连早就被人遗忘的卡通人物都要执著地继续喜欢,如果硬要让他从失去妈妈的阴影中抽身出来,一定会比割肉离骨更加痛苦。   他会活活痛死的。      贺秋渡走向他,在他面前蹲下,张开双臂,轻轻把他揽进了怀里。      林杳然好像没反应过来,脸上有点懵怔的表情,很乖地任他圈在了胳膊里。      “是你主动问我的。”耳边掠擦过林杳然软软的气息。“我只是如实回答你,你不需要同情我。”      “突然很想抱抱你。仅此而已。”贺秋渡抬起手,很想揉一揉他的后脑勺。但那里不行,那里是他不愿被人看见,也不愿被人触碰的地方。于是,骨节分明的手掌缓缓往下落,压向那光洁修长的颈脖。      甫一触碰那细腻微凉的皮肤,五指不受控制地抓拢了一下,像怕好不容才愿意被他安抚的白鹳扑棱棱飞走似的,微微一顿,才勉强压抑下来,继续保持温柔的包覆。      林杳然一开始颤抖得有些厉害,后来渐渐止息下来,轻微地觳觫着。   “太狡猾了……”他小声嘟囔。      狡猾的贺秋渡。更狡猾的自己。   明明无数次想过,一定要远离他,却还是起了不该有的贪心。      记得在哪里看到过,拥抱会让脑内的β-内啡肽活动,产生多巴胺这种神经递质,让人感受到身心满足的幸福心情。      林杳然慢慢地把薄瘦的苍白手掌放到贺秋渡宽劲的背脊上。   大概是真的。科学不会说谎。      “贺秋渡,你是不是有点喜欢我啊?”他动了动嘴唇,吹出细细的气音。 17. 白昼幻梦 因为我一直觉得,你就是摇摇……   林杳然在心里给自己数了一个节拍。   果然,和预料中一样,贺秋渡没有回答,耳边只听见略略一乱的呼吸。      于是,他也松开了手,轻轻把他推开,往后仰了一点,带着有些促狭的微淡笑意说:“开玩笑的啦,只想看看大明星的反应。如果足够有意思,说不定能当成创作素材。”      如果此时贺秋渡也回以松了口气的笑容,大概这一节也就怎么过去了,烟消云散,水平波静。   但是,他却没有。      高大的青年站起身,随着他站起来的动作,深黑的影子变幻形状,像一团浓浓的乌云,彻底把林杳然笼罩。      林杳然抬眼看他,觉得他的表情有点可怕,又冷又沉像结了层寒霜。贺秋渡就是这样,好的时候眉眼像化开的春水,凶起来的时候又是一副随时要吃人的样子。      自己凶不过他,所以更要先发制人。   反正,这些话憋在心里已经很久了,说出来不仅是要让他知道,更要让自己知道。      “我好歹也写了这么多情歌,有些事情猜也能猜个大概。”林杳然看似气定神闲地开了口。   “你一直在我身上寻找摇摇的影子,对不对?”      贺秋渡眼底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果然。林杳然想。      “那个女孩也很小就失去了妈妈吧。”   “也一定跟我一样,身体一直很糟糕吧。”   “你问我想做音乐的理由,不会也正巧因为她跟我有相同的理想吧?”      “说话啊,回答不出来了?那就是全中。”林杳然的心在胸腔里怦怦狂跳,跳得又重又痛,却笑着叹出酸涩滚烫的微弱吐息。   “你究竟有多喜欢她啊?喜欢到要靠我这个男人来弥补对她的遗憾。”      “我从没这么想过。”   贺秋渡像憧憧黑影俯身探向他,肩膀被握住的一瞬,他清晰感觉到对方重到几乎有些失控的力度。      疼。宛如要嵌进自己骨血的疼。但力度很快被收回,贺秋渡只是用暖热的掌心覆着他的双肩,仿佛怕他下一秒就会碎掉,或者就此消失不见。      林杳然翕动失血般发白的嘴唇,“我讨厌你,也讨厌摇摇。”      心里明明知道,讨厌摇摇是不对的。摇摇非但没有错,还一定是个很好很好的女孩子。他甚至能在脑海中勾勒出摇摇的模样――美丽的,可亲的,充满各种可爱柔软的只属于女孩子的特质。      如果不是世界上最美好的小姑娘,贺秋渡又怎么可能喜欢她喜欢到那种程度。   喜欢到,连自己身上那一星点牵强附会的相似之处,都能令他心神动摇,心甘情愿地付出稀有的温柔。      不公平。林杳然疲倦地想。他虽然贪心,但想要的东西很朴素。抛开所有矛盾纠结、口是心非,他发现自己只是希望能有人对他好一点,可以让他稍微任性一下。      生病的时候,可以抱抱他。   眼睛看不清的时候,可以帮帮他。   吃饭的时候,可以哄一哄他。他并不难哄,一点甜的东西就能让他乖乖听话。      贺秋渡做到了,做得很好。好到他差点以为贺秋渡喜欢自己,而自己就是摇摇。      其实,乐观点想,贺秋渡从他这里得到安慰,他从贺秋渡那里得到温柔好意,应该是笔互惠互利的双赢买卖,但他偏偏不乐意。谁叫他心脏天生比别人脆弱,实在经不起起起落落的疼。      “我说过,我没有试图从你身上寻找她的影子。”贺秋渡长眉紧拧,迫着黑瞳,眸光深邃得像要把苍白瘦小的青年完全吞噬。      因为我一直觉得,你就是摇摇。   这后半句话,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一旦说出这句话,就意味着要触及林杳然帽子里的秘密。林杳然那么在意他的帽子,当初自己提出要他摘下帽子,就已经害他生气得直哭。如果直截了当让他对自己袒露秘密,恐怕更会使他倍感冒犯,甚至受到伤害。      然而可笑的是,他现在已经因自己而受伤。      贺秋渡手掌顺着林杳然的肩膀滑下来,沿着胳膊探到身前,捻了捻林杳然的指尖。林杳然的指尖很凉,像攥着一把凉浸浸的雪。      “请你相信我,再给我一点点时间。”      两人靠得很近,林杳然几乎能感觉到贺秋渡说话时胸腔的振动,贺秋渡的声音很好听,音色低醇动人,磁性激得他耳膜微微发麻。      “嗯。”林杳然点了点尖尖的下颌,露出愈发困倦的神色,“我要回家。”      贺秋渡看着他,目光晦暗不明,但最终什么都没说,只是帮他叫了车,叮嘱道:“到家记得给我发消息。”      车窗摇了上去,映着车水马龙的灯光,两人都看不清对方的表情。      目送车尾灯的光消失,贺秋渡拨通电话,“送我去林家,现在。”      *      林家是那种传统中式老宅,就算庭院里装了景观灯,晚上还是会有种幽深寂寥,甚至带点森森鬼气的感觉。不过,里面还是一派温馨,灯光柔和,随处可见可爱的童话风装饰,衬得原本华贵肃穆的古典摆设都有点不伦不类。      就算是外人都能轻易看出来,林萤在这个家里绝对是最受宠爱的小公主。      管家永叔接待了他,说老爷子已经休息了,请随自己去客厅,先生和夫人正好都在。      贺秋渡一进客厅,就看见林远枫正坐在沙发上,手里端着一盘水果,里面码着削得很精巧的小兔子苹果,草莓夹香蕉做成的雪人,还有剔得很干净的小块柚子。秦璇小鸟依人地靠在他肩上,一边叉水果吃,一边看电影。两个人时不时讨论几句,夫妇间的喁喁细语在这寂静的夜晚听起来,充满了家的幸福感觉。      “小秋,你怎么来了?坐。”林远枫笑着招呼他。秦璇也很热情地让永叔快把茶水点心端上来。      自从上次因没去订婚宴登门道歉后,他再没和这对夫妻见过面。本以为他们见到自己应该会很冷淡、不满、生气甚至愤怒,没成想他们竟然毫无心怀芥蒂之意,真是够宽容大度的。      “柯蓝塞秋茶,尝尝。”秦璇道。      贺秋渡说了声“谢谢”,却没有要去喝那杯香气四溢的红茶的意思。他端正挺直地坐在那儿,声线沉沉地开了口:“林叔叔,我今天来,是有很重要的事想问您。”      林远枫见他神情郑重,不由一肃,“什么?”      贺秋渡望着他,“是有关林杳然的事。”      一秒微妙的沉寂。      林远枫看了眼妻子,斟酌着问:“然然他怎么了?”      贺秋渡单刀直入,“林杳然从小到大一直都住在家里吗?有没有独自在外居住的经历?”      林远枫愣住了,他不知道贺秋渡好端端的为什么要问这种问题。但他很快镇定下来,点点头,“然然身体不好,一直生病,我们做大人的时时刻刻盯着都不放心,怎么舍得让他一个人住在外面呢?”      贺秋渡放在沙发扶手上的手用力攥紧到骨节发白,然后微颤着慢慢松开了。他沉默不语,半晌,忽道:“他现在不就一个人,也没见谁管过他。”      连他自己都不把自己当回事。      秦璇有点儿惊讶地眨眨眼,“然然也就看着小,都二十几岁的人了,哪能再让我们事事管着?”然后,她又意味深长地一笑,“再说了,这孩子虽然安安静静的不爱说话,其实相当有个性呢,我们就算要管也管不动他。”      贺秋渡本来一直没看她,这会儿听到她开口,眼神便撂了过来。   黑漆漆的瞳仁像凝着一团化不开的墨,叫她没来由地背后一凉。      贺秋渡移开目光,重新望向林远枫,“您这儿有林杳然以前的照片吗?我很想看看。”      “这个嘛……我还真没有。”林远枫露出为难之色,“然然上学时候就从这个家搬出去了。走的时候,他把自己所有东西都一并带走,什么都没留下。”      “原来如此。”贺秋渡很理解地颔首,“我常听林杳然说,爸爸一直都特别疼他,还想着您会不会存着他以前的照片,想他的时候就拿出来看看。”      林远枫笑笑,勉强而尴尬。      其实,客厅的壁炉、墙壁、窗台还有花架上,都有大大小小的照片,一家三口的旅行合影、林萤不同时期的成长记录、夫妻俩的甜蜜时刻,等等等等。它们被装饰在各种各样的漂亮镜框里,让人一眼望去便心生温情与歆羡。      只是没有林杳然的位置罢了。   虽然这个家很大。      贺秋渡静静看着这里的一切,他以为自己听到林远枫的回答后,会感到深深的失望,可事实并没有。现在,他只是觉得心痛。消失了所有情绪,只是单纯地为林杳然心痛。      孟芸芙死了,林杳然还活着,却也成为了被视而不见的幽灵。      秦璇轻轻碰了碰林远枫的膝盖。      “小秋啊,和然然的事,你也别太在意。”林远枫有点生硬地道,“都是老爷子们的打算,我和秦阿姨还是支持你们年轻人自由恋爱。”      “我明白。”贺秋渡一副大度豁达的晚辈样子,“听说您和林夫人也是自由恋爱,您还是林夫人的粉丝,经常给她送花捧场。”      贺秋渡一口一个“林夫人”,林远枫好像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思绪全然飘回过去,仿佛又看见舞台上那个明艳不可方物的女子。世上再没第二个孟芸芙,但孟芸芙再好终究是逝者不可追,而日子也总还是要过下去。      于是,林远枫很快收回情绪,“然然连这事都和你说了?”      贺秋渡不置可否地笑笑。      秦璇一直观察着丈夫,见林远枫脸上浮现出动容之色,不悦地干咳一声,提醒他别忘了正事。      “你和然然虽然没能像老爷子们指望的那样,但能交个朋友也是很好的。”林远枫一说完,秦璇就迅速接上话茬,“小秋,你现在还在西壬影业,对不对?”      贺秋渡点点头。      “好巧,我侄女秦珊去年也进了西壬。”秦璇点开一支网剧预告,“这部是西壬今年要上的新剧,小珊在里面演女主角。她第一次演戏,你是她师兄,希望你能多指点指点她。”      林远枫应和着,“小珊年纪和你还有然然都差不多,你和她又都是一个圈子的,肯定有共同语言。”      “是啊,有事儿也能互相帮衬。”秦璇顿了顿,问林远枫,“对了,然然现在在做什么工作?不会还一直闷在家里不和外界接触吧?这样下去可不行,年纪轻轻的性子倒越来越古怪。再说都成年人了,哪能一直靠家里养着呢?”      林远枫有点不满,含含糊糊地随便应付了一句。      他心里清楚,秦璇一直都不喜欢林杳然,至今仍未当年流产的事耿耿于怀。那个没能保住的孩子是个很健康的男孩,如果能生下来,绝对是林家最有前途、最适合继承家业的小少爷。不像林杳然,那样的身体和性格什么都做不了,还得靠老爷子每个月给他打巨额生活费。      作为父亲,他当然也为那个没出世的孩子深感惋惜,这些年也一直对妻子千依百顺,努力弥补她的丧子之痛。像这次,尽管不满妻子想“推销”娘家侄女给贺秋渡,好帮助秦家攀上贺家这根高枝儿的做法,却也还是勉强配合了。      只是,她好歹也是林杳然名义上的母亲,当着儿子前未婚夫的面明里暗里地贬低儿子,腔调实在太难看,也平白让人看了笑话。      贺秋渡笑笑,视线飘到电视屏幕定格的电影画面上。这部电影也算近年来口碑最佳的文艺片之一,包揽了国内外不少大奖,其中就有最佳原创配乐。进来的时候,他还听到林氏夫妇煞有介事地讨论作曲的优秀,高度契合剧情,殊不知那些曲子全都出自那个“性格古怪”、“不和外界接触”、“不会自食其力”的孩子的手笔。      他忽然觉得,这个家对林杳然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其实也挺好的。   因为,他们根本不配。   不配看见林杳然,也不配看清林杳然。      *      从林家出来时候,天已经很晚了。贺秋渡望了眼头顶的晴朗夏夜,星光稀疏,远不及当年在苦荞村看到的那么银辉烂漫。   过去的终究是过去了。      这些年,他不止一次回过苦荞村,问过隆村长和村民,寻找过任何可能的蛛丝马迹,甚至动用诸多关系去调查所有往来人员信息,可是,摇摇好像人间蒸发了一样,有关她的一切全都被抹消,就像当初没有人知道她来自哪里,也没有人知道她离开后究竟去了何处。      摇摇仿佛真成了他少年时做过的一场白昼幻梦,一如她存在本身,比阳光下的肥皂泡更脆弱,也比升空绽放的烟花更短暂。      摇摇是摇摇,林杳然是林杳然,就算他们有很多相似的地方,自己都不该凭一腔直觉,固执地认为他们就是同一个人。      现在想来,自己会起这种痴愚的念头,简直比那些相信返魂显灵、轮回转世之说的人更加可笑。      贺秋渡叹了口气,既怅然又释然。   胸腔里积压的很多情绪仿佛一下子被掏空,如果丢一颗石子下去,一定要过很长时间,才能听见空落落的回声,      “喂,贺秋渡!”   突然,身后传来奶里奶气的呼唤。      贺秋渡回过头,只见林萤正从花园里肉滚滚地跑过来。      “你怎么会来我家?你是不是来找我哥哥的?”小姑娘一脸很懂的表情看着他。      贺秋渡蹲下身,大手薅了把她的小脑袋瓜,“不是。”      “切,好没劲哦,你们大人就是喜欢口是心非。”林萤小大人儿似地叹气,“哥哥也是这样,我问他是不是喜欢萤火虫哥哥,他非但不承认,还揪我辫子。”      贺秋渡一震,“萤火虫哥哥……是谁?”      林萤对眼前这个长得很凶的大明星没什么好感,但还是一五一十回答,“萤火虫哥哥曾经帮我哥哥捉过好多好漂亮的萤火虫。哥哥告诉我,当初给我取名字的时候,就是希望这份美好的心意能变成祝福,所以才选了‘萤’字送给我。      她抬起头,看着贺秋渡古怪的神色,感觉有点害怕,“喂,你到底怎么了嘛?”      *      浴室里弥漫着温热水汽,白茫茫地蒸腾浮动。      林杳然抬手抹掉镜子上凝结的水雾,光滑的镜面上赫然映出一个美丽青年的面影。白皙的肌肤被余热染上浅浅的粉,薄红飞上秀致眼尾,整个人既生动又明艳,像上了淡淡的戏妆。      不过,对于镜中的真相,青年本人是完全看不清的,只能费劲地蹙起漂亮的眉,以贫弱的视线去描摹大概的轮廓。      末了,很不满意自己形象似的,林杳然暴躁地哈气模糊掉镜面,打开吹风机开始吹头发。      他的头发垂下来已经长到盖过腰线,湿.漉.漉地贴着清瘦身躯蜿蜒而下,漆黑乌亮,光泽柔润,仿佛某种妖冶的装饰,愈发衬得肩颈背脊莹白皎洁,有种不真实的美感。      “麻烦死了……”他粗暴地捋顺疏散发束,开足风力胡乱吹着。暖热的风熏得脸烧烫,飞扬的发丝糊得满脸发痒,而且又厚又长,每次吹干都要很长时间,简直是天底下最难熬的折磨。      如果能有人天天帮自己洗头吹头发就好了。他无数次这么想过,甚至考虑花重金聘请一位。   但也只是想想而已,这种事情不管怎么想都太奇怪了。      吹到手酸腰疼,林杳然又摸了摸,觉得干得差不多了,这才蹒跚着爬到床上。发烫的脸颊刚贴上柔软沁凉的枕头,瞬间就被降了温,他顺便把手也插.进枕头底下的凉爽之处。      “呼……”林杳然不由发出舒服的喟叹,长发散在包裹严实的纯棉睡衣上,像在窝里团成球的小猫,绒绒的,引得人很想好好薅上一把。      就在他迷迷糊糊快睡着的时候,枕头边的手机“嗡嗡”振动起来。      林杳然不情愿地把手摸索过去,差一点……绷直了还是差一点……啊,烦死了!他捧着腰艰难地坐起来,在身后垫好枕头,这才一把捞过手机。      是贺秋渡发来的消息。      “到家了吗?”      林杳然捏着手机的指尖不由一颤。   啊,忘记了。   还是很刻意的忘记。      “嗯”      对话框跳出“对方正在输入”,好一会儿,那边才又发过来一句“早点休息”。      本来都准备睡了好吗……林杳然又回了个“嗯”。   他看着屏幕暗下去,然后又在彻底暗掉之前按亮。      “谢谢你”      “谢我什么?”      “没什么,就是想谢谢你。”      发出这句道谢后,林杳然陡然轻松起来,算不上畅快愉悦,却也有种卸下重担的感觉。回到家后,他一个人认真思考了很久,自认为很努力地厘清了自己的思绪,还翦除了不应有的麻烦感情。所以,从现在开始,他将彻底认清现实,以正确的心态面对贺秋渡。      在控制感情这件事上,他就算称不上擅长,这些年起码也一直有在努力。      手机又振动了一下。   是华桦,不是贺秋渡。      “老板,李兆刚才通知我,准备安排贺秋渡明天正式录制《低温烫伤》”      林杳然知道华桦还有有半句话没发过来,那就是“你要不要去”。      按照工作惯例,帮贺秋渡这种人气级别的顶流量身打造出道以来的首单,他本人肯定会去的。因为这不仅是他作为创作者在给予歌手支持,更体现出一种认真负责的工作态度,甚至关系到日后的合作……      不对不对,林杳然挥挥手,没有日后,只此最后。   最后一次,给贺秋渡写歌。      林杳然十指深深插.进满头厚密浓长的黑发里,用力向后拢去。顺滑柔软的发丝顺着指缝簌簌滑落,像绽开心事重重的漆黑小浪花。      末了,他一锤手,去,必须去,好歹也是他的乙方,尾款都还没到账呢。      回复完华桦后,林杳然想了想,把贺秋渡的备注改成“尾款开票跟进中”,瞬间更有底气了点。      通散头发,从头到尾梳顺,再结成松松散散的辫子,他拿出妈妈的照片吻了吻,一如既往郑重道了晚安,这才替自己和潘崽盖好被子,乖乖闭眼睡觉。      *      第二天,林杳然很准时地在闹钟声响中起床,没有赖床也没有墨迹,难得以麻利的速度洗脸刷牙藏头发,就像一个讲究效率又勤恳踏实的真正的乙方。      然后,他打开衣橱,挑选今天要穿的格子衬衫。其实,以往他都是随机的,拿到哪件是哪件,但今天,他发现自己竟然有意识在纠结。      因为要去见客户,所以至少得琢磨一下仪表……吗?   林杳然额头一下一下轻撞着柜门,认真地思考。      半晌,他得出结论,应该就是了,看来自己昨天调整心态颇有成效。      最后,他满意地给自己选了一件一看就很有乙方专业意识的灰黑白格子衬衫。      AZURE老师,酷。      *      华桦一边开车,一边透过后视镜偷眼观察林杳然。      老板脸上挂着轻飘飘的笑容,好像又变回过去那个什么都不在乎的、像风一样飘忽不定的人。   但是,总感觉哪里怪怪的……      抵达录音棚后没多久,贺秋渡的团队也到了。某人一进来,华桦顿时感觉空气有些微妙地扭曲,本来还很自然地跟相熟的录音师聊天的林杳然,后背明显僵直了一下。 18. 车祸现场 “AZURE老师肯定怀了!……   “AZURE老师,早上好。”      一听到贺秋渡的声音,林杳然整个人好像绷得更紧了,华桦觉得老板简直就像一只连背脊毛都耸起来的猫。   然后华桦听见老板喃喃咕哝了三遍“尾款开票跟进中”……      “大家早上好,希望今天的录制一切顺利。”林杳然和所有人打完招呼后,笑眯眯地冲贺秋渡比了一个加油的手势。      华桦一根眉毛高高挑了起来。   正常过头了吧老板!      贺秋渡视线在林杳然身上停了会儿,略点了点头。      华桦眉毛归位。   虽然这位也很正常就是了……      准备工作都已就绪,贺秋渡进到录音室,林杳然就和录音师还有几个工作人员坐在玻璃后的监听室里,戴上耳机听录制时的返听。      返听都是干声,不加任何混响、延时等效果,非常考验歌手的唱功和音色优劣。很多人第一次录歌时,往往会被自己的声音难听到怀疑人生。林杳然之前帮某个选秀出道的人气男团写过歌,结果里面那个号称特别能唱的Vocal也在他耳朵里也翻了车。      不过,只要后期到位,成品就没有问题。掉拍的话,只要混音师把音频剪辑后再对齐就可以了。跑调也很简单,修音准的插件就能对付。最后加混响、修均衡,把声音调整到最饱满的状态,就可以和乐声完美融合。      贺秋渡声音是很好听,但之前并没有当正经歌手的经验,想来也不会有娴熟的技巧,所以到时候肯定也得靠后期来修。想到这儿,林杳然不由很期待地扶了扶耳机。      他虽说是个没有感情的写歌机器,但也会对优质歌手产生天然好感。如果贺秋渡一开口就垮棚,正好有助于进一步毁掉他心里那些不该有的情绪。      衷心期盼着车祸现场,林杳然笑盈盈地朝里望去,不知怎么的,贺秋渡余光好像感应到他的视线似地,也偏头看了过来。隔着层被打上白炽灯光的玻璃,贺秋渡的脸有些影绰模糊,唯有眸光依旧犀利深刻,好像要看穿他一样。      林杳然没来由地一阵心虚,低下头压了压帽檐。      录音师示意开始。      耳机里,清晰传来贺秋渡的歌声。   没有任何修饰的、纯粹的干声,就这么直接传抵到了耳膜上。      林杳然愣怔几秒,藏在耳机罩里的耳朵迅速烧了起来。      好、好听。   超级好听。   声线清落,吐字干净,每个音节都抓得很准,高音极具明亮感,低音娓娓充满磁性,就连细微气声都成了恰到好处的点缀。      救命,怎么会这样?   林杳然惊呆了。      他之前不是没遇见过干声也稳得不行的实力派歌手,但是,那些人都受过很专业的歌唱训练,还拥有多年演唱经验与已经成系统的纯熟技巧。      可贺秋渡明明是靠那张脸才爆火的!《低温烫伤》还是他的第一首歌!      林杳然怀疑有个百万调音师在同步给贺秋渡开挂。      而且,就连音色也是绝佳。经验与技巧可以后天积累,音色却是纯天生的资本。优美的音色可以很大程度上降低对前者的依赖,他妈妈就是最好的例子。歌坛褒奖她“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夸的就是那一把纯净如水的好嗓子。      林杳然悄悄抬起眼,借着帽檐阴影的掩饰,不动声色去觑贺秋渡。青年漆黑睫毛略垂,敛着专注的眸光,白皙明晰的指尖搭在黑色的耳机外壳上,随着旋律一点一扣,整个人全身心地沉浸在他编织的歌曲之中。      林杳然的眼睛不可思议地微微睁大了。      此刻,他觉得贺秋渡不是站在封闭的录音室里,而是站在真正的舞台中央。无需聚光灯,他只消站在那里,就是万众瞩目的焦点,虚化一切背景,唯有他一人闪闪发光。      “恋爱在我心中,如同低温烫伤,注意到的时候,却为时已晚,交错的灼热视线,究竟藏着多少热量……”      “……并不是冬天的过错,只是贪恋一瞬的火光。忽然绽放又瞬息无踪,无疾而终的温柔,是挥霍爱意后,无果的下场。”      歌声不断涌入林杳然的耳朵,却挥散不去,在他胸腔蓄积成酸楚温热的水,摇晃着,泛动着,一如难以排解的情绪。      迄今为止,他写过无数首《低温烫伤》这样的流行R&B风悲伤抒情曲,粉丝们还开玩笑说AZURE老师的拳头产品就是虐死人不偿命的怨夫歌,可他的创作过程却很纯粹,从不代入个人感情,听歌手演唱时也不起波澜。今天,第一次,他发现自己好像被感动了。      他,AZURE老师,竟然被自己的歌蛊到了。      为什么?是歌词有问题,是编曲有问题,还是唱的人有问题?      林杳然逼迫自己千万别再想。   答案,不言而喻。      等贺秋渡录完,周围人很明显都晃了好几秒的神,才激动得炸开了锅。      “我耳朵要怀孕了!”华桦摘下耳机,一把抓住林杳然的手,“老板,你怀了没?我就不信你没怀!”      “AZURE老师肯定怀了!”李兆哽咽着大吼,“我们都可以不怀,他必须怀!”      录音棚隔音效果特别好,贺秋渡出来的时候,那句“AZURE老师肯定怀了”还在半空中绕梁不散。      “来啊,让我们为秋哥和AZURE老师努力的结晶热烈鼓掌!”李兆一声招呼,所有工作人员一拥而上,把林杳然和贺秋渡围在中间,对着他们噼里啪啦鼓起掌来。      贺秋渡坦然受之,微笑致谢。      林杳然拼命拉低帽檐。      *      等录制结束后,大家一起去附近包场的高级日料店吃饭。      林杳然拖拖沓沓地跟在后面,他看到贺秋渡走得比较前面,这样等他落座后,自己就可以坐在一个离他比较远的位置。      “AZURE老师,您坐这儿。”   李兆从贺秋渡身边挪开,非常热情地招呼他。      “真是谢谢你啊。”林杳然的暗杀名单上,李兆又添了条罪名。      因为是榻榻米,每个人都挨得比较近,林杳然一坐下来,就闻到了贺秋渡身上那股清新的香气。      既然自己可以闻到贺秋渡身上的香味,是不是意味着在这个距离,贺秋渡也能闻到自己身上的味道?      他用的一直都是三千克装的奥妙洗衣液,实用又实惠。   味道应该也挺好闻的吧。      “老板!”      林杳然抬起头,发现所有人都在看自己,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一直在纠结奥妙洗衣液无法自拔。      怎会如此。      手背被轻轻地拍了拍。   林杳然转过头,贺秋渡翻开甜品单,清凌凌的嗓音响起,“吃什么?”      林杳然很想仔细研究上面的甜品,但是那么多人都在,他也不好意思纠结,就说:“我跟大家一样,也吃红豆羊羹好了。”      贺秋渡点点头,对服务员道:“全都上一遍吧。”   迎着林杳然惊讶的目光,他笑了一下,“我想吃。”      餐点陆续上来后,林杳然守着他那块黑黢黢的羊羹,酸溜溜地偷眼看贺秋渡面前的五颜六色。      为什么他还不下叉子啊,抹茶冰淇淋都要化掉了好吗!      “突然没什么兴趣,有谁想吃就拿去吧。”贺秋渡淡淡道。      “给我好了。”李兆快乐伸手。      贺秋渡看了他一眼。      李兆迅速道:“还是AZURE老师吃吧。”      华桦提醒,“老板,适可而止。”      “这家店的甜品糖分含量都很低,用的也都是健康的天然食材。”贺秋渡若无其事地把抹茶白玉芭菲推到林杳然面前。      林杳然视线自然往下,落在抵着杯壁的那只手上。修长漂亮,手腕处骨骼清显,线条十分利落。      随之响起的,还有那疏淡的声音。   “所以,稍微多吃点也没关系。”      林杳然犹豫了一下,还是没能忍住。      抹茶冰淇淋看起来很软,散发着清甜的香气,尖儿还摇摇欲坠。      他挖了一勺放进嘴里,冰淇淋在舌尖化开,奶味和抹茶的香气一样浓郁,凉丝丝的清爽甜味让他忍不住露出幸福的表情。      贺秋渡嘴角微勾了勾。      众人边吃边聊,李兆新招的一个助手平时很喜欢听AZURE的歌,就忍不住问林杳然:“老师,您这么会写情歌,灵感都是从哪儿来的啊?”      林杳然不假思索,“每首都是真实经历。”      “哇……”众人感叹。经历过单恋、暗恋、虐恋、绝恋后还这么云淡风轻,AZURE老师真是有故事的男人。      “那,《低温烫伤》呢?”小助手又问。      “叮。”   林杳然勺子磕在杯子内壁,发出清脆的响。   他抬起头,微微一笑,“也是。”      小助手一脸八卦,“诶,那跟秋哥……”      “当然没有任何关系。”林杳然笑出两排洁白的小牙,“贺秋渡先生是我的甲方。”      “不会是写给那个人的吧?”贺秋渡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扣着桌面,“你之前提过的,那个又直率、又勇敢而且还很可爱的初恋。”      林杳然活生生吞下一颗白玉丸子。      贺秋渡似笑非笑,“怎么,是真的啊?”      所有人都齐刷刷地望向林杳然,一脸嗷嗷待哺的好奇宝宝表情。      林杳然死命往下压帽檐,“没有的事。”      贺秋渡十指交叉撑着下颌,侧目去睨林杳然,“为了把萤火虫捉回来看给你看,翻遍整座后山,还差点掉到山崖下面,这不是那么容易忘记的事吧?”      林杳然僵住了,一动不动,一声不吭。   贺秋渡怎么会知道? 19. 温柔光彩 “我不就在这里”   “小萤告诉我的。”见他一直没什么反应,贺秋渡才慢悠悠地接上。      不是吧,自己有跟小萤讲那么详细过吗?林杳然又热又晕,心道反正不管怎样,小萤这个出卖哥哥的小叛徒以后都休想再让自己给她买一个玩具!      “我从来不记得有这事,小萤想象力丰富,平时就爱幻想。”调整好表情,林杳然抬起头,以诚恳而困惑的神色道,“再说了,川源市哪儿来的萤火虫啊,连座正经的山都没有。”      贺秋渡视线晃过来,唇线紧抿,神色不明。      其他人听了也没再多问,继续吃饭,聊聊别的,气氛一直挺轻松愉快。林杳然勉强参与,但思绪一直掉线,总忍不住回想起那时候的事。      其实,自己对萤火虫并不感兴趣,只是顺口告诉那男孩,说隆村长有讲过,这时节后山可能还见得着。结果,那男孩竟然真的兴致勃勃要带自己去抓萤火虫。      自己当然不想大晚上的去遍地泥泞的后山,就一如既往半真半假地骗他,“你不是不知道,我离开祠堂就会死。”      本以为就这样敷衍过去了,没想到当天夜里,自己又听到熟悉的敲门声。踩着如水月光打开门,只见那男孩正满身土灰地站在那里,衬衣脏兮兮的,皮鞋也脏兮兮的,总之就像个皮过了头的小邋遢鬼,完全没半分平时小王子的样子。      “给。”他朝自己直直地伸出手,手里攥着白色纱布袋子,里面盈着幽明的微光。      自己注意到,他的手肘擦破好大一片,膝盖也肿了,想必为了抓那几只虫子遭了好大的罪,真是傻得不行。      费劲地把那一根筋的笨蛋扶进房间,自己拿出红药水帮他擦擦,结果没几下他就疼得连脸都皱起来了。不是他不勇敢,是自己的手实在太笨了。      萤火虫在袋子里发出呼吸般明明灭灭的光芒,莹莹然的微淡,却又好像能把一切都照得很亮。      譬如,那双专注望着自己的黑漆漆的眼。就算现在早已忘记那男孩的模样,却依然不会忘记那双碎光沉浮的黑眸。      自己,亦在那清澈干净的瞳仁中,投映成一粒白亮的星子。      两个人坐在月色朦胧的院子里,把袋子上的系结松开,萤火虫们便一闪一闪地飞了出来,半空中划过细细的光轨,像有路过的精灵施下魔法。      很漂亮。   万事万物,都染被温柔的光彩。      夜风凉凉的,手指上却传来温暖的感觉。闭上眼睛都知道,是那男孩握住了自己的手。      比自己大上很多的、可靠的半大少年的手,手指轻轻颤抖着,就算没有晴朗月色,也将他的心情出卖得彻底。      这种时候倒胆怯起来了,果然很笨。   自己忍不住笑了起来,悄悄回握住他的手。      *      午餐结束后,大家各自回去工作。临走前,李兆很高兴地表示,等新单发售后,会给每个人送直签CD。      终于结束了。林杳然呼出一口气来。自己总算能回到之前无波无澜的生活中,遇见贺秋渡之后的种种都将消失,而唯一的证明就是那首《低温烫伤》。      最好的结果。不蔓不枝,干净利落。      “AZURE老师。”   却在上车前被贺秋渡叫住了。      “你还有东西没还给我。”他说。      林杳然困惑地看着他。      “衣服,你不会忘了吧?”      林杳然一怔,这才想起那件被华桦送去干洗店洗毁的外套。   “你不会真要我织一件给你吧?”      贺秋渡轻笑了一下,“可以。”      林杳然想了想,正色道:“我眼睛不好,学做这个的话应该需要很长时间,而且就算做出来,也一定很不像样。”      贺秋渡敛了笑容,“笨死了。”林杳然好像听见他低声咕哝了这么一句,然后双手插兜,敛眸睇着自己,“那你陪我去买。”      林杳然怀疑自己幻听了。      贺秋渡很会打扮,在年轻男艺人里也是衣品拔尖的那种,每次街拍都会上热搜。更何况他本就长相优越,身材比例也无可挑剔,什么衣服都撑得起来,那些蓝血高奢都上赶子跟他谈代言邀约。      自己这么个万年格子衬衫配牛仔裤的人,竟然要陪他去买衣服,那场面怎么想魔幻得不行。      “到时候把账单发我,我直接付钱可以吗?”林杳然诚恳道。      “不可以。”   被果断拒绝了。      结果,还是跟贺秋渡一起去了伫立着新地标摩天大楼的高级商区。街边的法国梧桐把阳光过滤后洒落下来,照耀着一尘不染的奢侈品橱窗。      在某高奢品牌的经典棱格纹玻璃幕墙上,林杳然看见了贺秋渡拍的新一季Fashion Show的广告大片,五官多了些阴郁邪气,却依旧俊美得无可挑剔,很多小姑娘经过时会停下来,举着手机拍照。      “有什么好看的。”   冷不丁地,耳边传来浅淡的嗓音。      林杳然仰起头,视界撞进贺秋渡略含笑意的上扬唇线。   他说:“我不就在这里。” 20. 贪心小偷 摇摇,就让我再讨厌你一次……   虽说今天是周末,但在这种满是奢侈品的商场,无论何时,店员的数量永远比客人多。等两人上到五楼,林杳然走了一段,发现所有的店都开着,却连一个顾客都看不到了。      就好像被早有准备地包场了一样。      林杳然掠了眼贺秋渡,不是吧,买件衣服而已至于吗?躺沙发上直接官网下单不香吗?      “贺秋渡。”      贺秋渡听见身后那根走得慢吞吞的小尾巴叫他。   软软的声音,还带点请求的意味,让他很想装没听见,好多听几次。      “事先说好,我只出买衣服的钱,其他费用不能算我头上。”林杳然很认真地说,然后下一秒,他就发现本来心情挺好的贺秋渡脸色肉眼可见地一黑。      “亲兄弟,明算帐。”他照样底气十足,还补充了句:“不是亲兄弟,胜似亲兄弟。”      跟着贺秋渡进了一家做男装很有名的奢侈品店,所有店员都在门口静候,随时准备为他们服务的样子。      林杳然松了口气,心想应该没自己事儿了,只要到时候付钱就可以,就直接在沙发上一屁股坐下来,懒懒散散地撑着下巴,看贺秋渡挑选那些基本不对顾客做公开新装展示的高级成衣。      奇怪的是,虽然很专业的SA都在旁边,但贺秋渡只管盯着他这个一看就和时尚无缘的人问意见。      “这件怎么样?”      “挺好的。”      “这件呢?”      “也挺好的。”      “再看看这件?”      “都挺好的。”      林杳然忽然觉得自己很像陪女朋友逛街时一味敷衍的钢铁直男,不过,他也是真的这么想的。那可是贺秋渡,就算套个大麻袋在身上,也好看。      那,自己织的歪歪扭扭的毛衣呢?   冒出这个念头的时候,林杳然心突地一蹦,他被自己吓到了。      大概,也是很好看的吧。就算毛衣很丑,人也一定是好看的。如果真能看见,自己一定会非常开心。仅是这么稍微想象一下,心里就会漫上点酸酸甜甜的感觉。      甜是一点点,酸是许许多。因为,自己也清楚地知道,这是无论如何都无法实现的事情。跟眼睛好不好也没有关系,眼睛不好,最简单的围巾总能想办法织出来,但自己跟贺秋渡,绝对不可能成为这样的关系。      鼻端萦绕开熟悉的清冽气息,林杳然回过神,视线重新聚焦,看到贺秋渡正半蹲在自己身前,黑眸深深地望过来,“你今天怎么了,老是发呆。”      距离太近,林杳然往后缩了缩,“我可以付钱了吗?”      “陪我去试一下。”      林杳然愣了愣,“店员不是都在。”      “我不喜欢和人近距离接触,尤其是在封闭空间。”贺秋渡顿了顿,“你不一样。”      林杳然:“……我不是人?”      帽檐被某人不满地戳了戳。      无可奈何,林杳然只得起身陪他去试穿。然而沙发实在太过松软,他整个人都深深陷在里面,一下子站不起来了。      林杳然有点尴尬,“你先去,我马上来。”      贺秋渡了然一笑,朝他伸出手。      林杳然犹豫了一瞬,没有去握他的手,只是抓住他胳膊上的衣服,努力站下地。      手要缩回去的那刻,那只清瘦有力的大手横过来,猝不及防地就把他的手捞进自己掌中。   有点霸道,有点不讲理,却也有点不相符的细微颤抖。      因为自己的手指也以同样频率颤栗着,所以林杳然不知道,被出卖的究竟是谁的心情。      门店很大,去更衣室需要走一段不长不短的路。尽管被牵着手,林杳然却走得愈发的慢,甚至拖拖沓沓,磕磕绊绊。      两人的手臂渐渐拉长,几乎要形成一道直线的时候,走在前面一点的贺秋渡就会停下脚步,等他跟上来,再继续往前走。      林杳然推了推眼镜,透过厚重的镜片,还是能很清晰地看见贺秋渡的背影。就连背影都被上帝精心雕琢,好看到让人的心跳都缓慢下来,好看到能战胜最敏锐的羞耻心,会忍不住想象靠上去是怎样的感觉。      对不起。林杳然在心里对摇摇道歉。就让我再讨厌你一次。      更衣室很宽敞,相当于一间一应俱全的休息室。虽然知道贺秋渡只是试穿外套,但林杳然怕尴尬,还是背对着落地镜坐了下来。      “能不能帮我拿一下?”      “嗯。”林杳然伸手接过他脱下来的外套,他知道贺秋渡有点洁癖,不愿意把衣服挂在公用的衣帽架上。      刚脱下来的外套还沾染了点体温,指尖甫一触上,就能感受到微温的热度,而且还很香。      不是更衣室里本来就有的男士香水的味道,而是贺秋渡身上自带的那种清润干净的香味。现在,这件连帽外套正被自己拿在手上,自己甚至不需要低头,便能轻易独占这股好闻的香气。      林杳然就这么干坐在那里,他看不到贺秋渡,因为很谨慎地背向着他,也不好玩手机,那样会显得很不礼貌。他百无聊赖,无所事事,仿佛可供他消磨这段独处时间的,唯有这件衣服。      不知道把脸贴上去,会是什么感觉?      脑子里一钻出这个念头,林杳然的脸就烧了起来。他是有点这样的癖好,小时候喜欢钻进妈妈怀里,闻妈妈身上甜甜的花香。现在每天晚上睡觉的时候,也会把脸埋进潘崽的肚子,闻晒过太阳后的温暖味道。但贺秋渡不是妈妈也不是潘崽,他不能对贺秋渡有这种想法。      可越是不让自己胡思乱想,思绪就越是信马由缰。林杳然平时创作歌曲时的联想能力,竟然在这种不该发挥的时候胡奔乱跑起来,冲撞得他整个人都不可思议地飘然晕眩。      怎么办……只是稍微一下下的话,应该没关系吧?   稍微耍赖一下,稍微食言一下,稍微任性一下,神明应该会原谅他吧?      于是,他变成世界上最没用最心虚的小偷,颤颤地抱紧那件衣服,试试探探地把脸俯了下去。      “哐当。”   突如其来的金属掉在地上的声音。      林杳然脑子轰的一炸,就像被灯光聚焦的现行犯,浑身都僵住了。      缓了几秒,他才从这做贼心虚的恐惧中回过神,一转头,只见贺秋渡正弯腰捡一个掉在地上的金属衣架。不知为何,林杳然觉得他侧脸有些发红,就连手都有点不听使唤。      “你怎么了?”      “没什么。”贺秋渡迅速背对他站好,若无其事地整理衣领,只是声音略微涩哑。      “哦……”林杳然还是心虚得不行,干巴巴地说,“需要帮忙的话叫我。”      贺秋渡“嗯”了一声,过了会儿,突然开口:“你来一下。” 21. 融化的糖 令人无端觉得甘甜,适宜亲吻……   林杳然刚要过去,忽然意识到自己手里还拿着他的衣服,“我放哪里?”      贺秋渡看见那件该死的外套就火大,牙都要酸倒,“随便。”等林杳然腾出手后,他指了指自己领口的系带,“帮我。”      这件外套很漂亮,穿在贺秋渡身上就像欧洲古典油画里走出来的英俊贵族。胸口到领口的位置采取了一种比较复古的设计,以一根系带交错连接,最后在锁骨斜下方打结固定。      林杳然一见那根乱糟糟的系带就皱起了眉,他连领带都不会打,别说把这根带子折腾成秀场模特身上那种效果了。      “要不我把店员叫进来?”      “不。”贺秋渡鸦睫垂敛,目光凝在他脸上,“就你。”      有病。林杳然没好气地开始整理那根系带。手没动几下,他意识到自己现在站得离贺秋渡太近了,近到能感受到他身上散发的体温,还有那股差点害他犯错的香气。可是,把头撇远了,他看东西又实在费劲。      不合适。林杳然闷闷地想。只要是和贺秋渡在一起,不管做什么都令他难受,就连系个带子,都是如此进退两难。      而贺秋渡那边倒是姿态悠悠,瞧起来享受得很。他人高望远,略略一垂眼帘,便能轻易便将苍白细瘦的青年整个纳入眼底。他好像有点气呼呼的样子,两颊微微鼓起,莹润柔软的皮肤令人很有种想戳一戳的冲动。视线往下,是小鹿样挺翘的鼻尖,再往下,就是有棱有角的红润菱唇。      林杳然的嘴唇天生微微上翘,还缀着一点柔润唇珠,令人无端觉得甘甜,适宜亲吻。      贺秋渡忽然又有些口干舌燥。一想到这两瓣形状美好的薄唇,刚才还战战兢兢地贴向那件外套,他就快要无法控制自己。      可恼地,却又必须控制。   不然的话,只会把林杳然吓到。      一时间,整个房间彻底安静下来,静得只能听见两人交错的呼吸。      “林杳然。”半晌,贺秋渡嗓音暗哑地开了口,“小萤说的都是真的,对不对?”      胸口附近那双雪白纤细的手顿了顿。“大概吧。”      “如果是真的,我觉得是非常美好的回忆。”贺秋渡注视着他,“可你为什么这样抗拒?”      短暂的沉默后,林杳然慢慢抬头看他,“你有没有听过,心里很苦的人,其实并不需要很多糖,只要给他一颗糖,就能抵消所有苦味。”      “那个男孩,曾经就是我的那颗糖。但是,世界上根本就没有不会融化的糖吧?他带来的甜味,也只够持续一个夏天而已。等他离开,一切恢复如旧,我却因尝过那点甜味,再也不能习惯之前的苦涩。”      贺秋渡的下颚线显而易见地绷紧了,末梢微微上钩的双眸,仿佛一下子浸满沉沉的浑浊情绪。      “你每次想起摇摇是什么感觉?”林杳然倒是清清浅浅地笑了。“无论何时,心里都是甜甜的吧?我跟你不一样,就算回忆过去美好的事情,也只能高兴短短一瞬,剩下的只有更加不开心。”      “如果时间可以倒退,我情愿从未遇见他,也情愿妈妈从没爱过我,早知是终有一天会消失的东西,还不如从一开始就不要给我。”      说完,林杳然用力抽紧系带,很不可思议地,他竟然把那根乱糟糟的带子理顺了,还成功打出一个端正漂亮的结。看着结成型,心里很多浮躁翻涌的火热东西,好像逐渐沉了底。      无可奈何地,却又有意有识地沉到底。      “好了。”林杳然放下手,往后退开两步,神态松快地欣赏自己的艺术大作。      “贺秋渡,”他笑微微地略歪着头,“这种系法我明白了,你明白了吗?”      贺秋渡逆着光,“不。”      “不明白也没办法,以后只能找别人帮你了。”林杳然径自往门口走去,脚步又快又乱,不知在逃避些什么。      下一秒,他还没反应过来,细瘦的手腕就被追上来的那人用力握紧,轻轻一扯,整个人便被一把摁在了墙上。      室内冷气开得很足,林杳然脊背一贴上去,顿时凉意蔓延。与之形成强烈对比的,是贺秋渡喷洒在他脸侧的温润鼻息。      “我可以做你的那颗糖。”   贺秋渡温热的指腹捏住他的下巴,而后稍稍用力,向上略抬,深深地望了过来。   “永远、不会融化。” 22. 夏季梅雨 “因为是你,等待也充满意义……   林杳然的大脑轰然喧嚣沸腾起来,然后是一片空白。   他好像懂了,又好像没懂,抑或是明明懂了却不愿相信。   不愿相信自己,也不愿相信贺秋渡。      他就这么沉滞茫然着,直到贺秋渡俯下身来,清冽香气铺天盖地砸向他,他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被困住了。      弱小的、胆怯的、连逃跑都做不到的小兽,因为猎人抛出的那么点甜蜜饵食,就傻乎乎地跳进陷阱之中,直到嘴唇传来鲜明的灼热感,才意识到危险来临。      自己……是被亲了吗?      仿佛知道他的疑惑,贺秋渡加重了力度,直到把那点樱粉的漂亮唇珠,碾成鲜艳夺目的红,才算暂时退开一点。      林杳然努力回着气,像经历了一场潮闷苦热的夏季梅雨,很多好不容易才沉下去的东西,一下子又翻涌上浮了起来。      “为什么……你要这样做?”   心里都是酸楚的漫溢感,堵得鼻子发涨。他努力不让自己用快要哭出来的声音说话,那样就太没用了。   不过是被亲了一下而已。      贺秋渡眸色深深地注视着他,“很难受吗?”      林杳然烧得更烫了,呼出的气息都是火热的。      不难受。怎么会难受呢?但这种感觉比难受更糟糕。      贺秋渡渡进自己唇齿间的,不是清冽炽烫的气息,也不是拿来哄诱的糖果,而是某种非常不好的会令人上瘾的毒药。自己好像自内里分崩离析了一样,整个人都要融散成一池咕嘟泡沫。      “你不能这样对我。”林杳然指甲用力掐痛掌心,逼迫自己清醒。“我不是摇摇,你也别把我当成她。”      话音刚落,腰间骤然一紧,他被贺秋渡用不容抗拒的暗劲用力揉进了怀里。比他高出许多的体温密不透风地包围过来,要把他烫化成袅袅蒸汽,连乱糟糟的混沌思绪都要一并蒸发。      林杳然害怕了起来,双手握拳抵在贺秋渡的肩膀上,却又不敢用力挣扎。两人接触的地方太多,或者说,他现在整个人完全被贺秋渡牢牢裹住。摩擦生热,他不知道贺秋渡会怎么样,但率先烧成灰烬的一定是自己。      “别动,乖。”贺秋渡依然桎梏着他的腰,嗓音嘶哑迷离,像一把烧热的细沙,挠人的气息洒落在他的颈窝。“把你当成摇摇,是最不可能的事情。”      他的手被贺秋渡捉住,半举着摁在墙上。黑发青年又倾过身来,在他唇角轻轻咬了一小口,又开始新一轮的呼吸交渡。      仿佛是为证明什么似的,贺秋渡比先前更加孜孜专注,他很快就陷入气窒的苦闷,最后停在半空的双手也放弃了挣扎,竟是主动搭上了那清劲有力的腰背。      小小的回应,惹得贺秋渡动作更进一步,几乎带了点要把他吞吃入腹的凶横。      “呜……”林杳然再也抑制不住,溢出一点轻弱的鼻音,双眼更是一片模糊,泛着迷蒙薄雾。      幸好厚厚的镜片隔绝了这双眼,不然的话,等待他的绝对远不止现在这种努力克制后依然可怕的掠夺侵蚀。      这场漫长而燠热的夏季梅雨仿佛永无止境。      直到紧缚他手腕的烧烫大手恋恋不舍地松开,林杳然才像溺水的人勉强游到岸上,大口喘着气。这时,刚才还禁锢他行动的手掌,又变得款款温柔起来,一下一下轻拍他的后背帮他顺气。      林杳然勉强从心神剧颤的战栗中回过神,听见耳旁磁性低哑的男声说:“既然过去的事让你不开心,那就全部抛掉。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林杳然不明白,自己又何曾与贺秋渡有过开始?      “林杳然,再给我一次机会,我想对你好。”贺秋渡牵过他的双手,牢牢握在自己掌中。都说十指连心,他不知道自己的心意,能不能也就此传递过去。      “我会比以前对你更好,好到终有一天,可以低消你过去所有的不快乐。”      “而且,这一次,我绝对不会再离开你。”      林杳然呆呆地看着他,他说话的声音变得好模糊,像淹没耳朵的汩汩温泉,耳膜上传来的,尽是不真实的变奏。但是,手上被包覆的温暖触感却又那么鲜明,那么坚定,让他不得不相信,这一切都并非白日幻梦。      他吸了吸鼻子,忽然有点想哭。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心里那么难受,又酸,又痛,又涨,仿佛有个小怪兽在胸腔横冲直撞。他安抚不了它,因为它一点都不听话,贪心而任性,叫嚣着要攥取更多更多的东西。      “那你喜欢我吗?”他望着贺秋渡,“你如果喜欢我,就不能再喜欢摇摇。”      话一出口,他又涌上想哭的冲动。他觉得这样趁虚而入的自己很卑劣,他为自己感到羞愧。      贺秋渡笑了笑,笑过之后眼底却划过一抹淡然的忧悒,说:“喜欢上林杳然的那刻,摇摇就不能存在了。”      就好像,自己也必须斩断那个夏天的联系。如果林杳然知道自己就是那个给他捉萤火虫的男孩,那么从今往后,每次看到自己,他都会想到过去那些事。   想到过去,他就会伤心,就会痛苦,就会耿耿于怀。      “你让我想想。”林杳然小声道,“等我想好再告诉你。”      贺秋渡点点头,觉得林杳然露出这般认真的神气很可爱。他脸颊的红晕还没褪,白皙生艳,嘴唇被自己亲得红肿,微微嘟着,有种动物性的天真与娇怯,惹得人很想把他藏起来,继续坏心眼地欺负。      于是,又忍不住伸手环住他细窄的腰,俯下脸去亲他。      林杳然慌里慌张推拒,“我嘴巴好痛。”      贺秋渡退而求其次,用力亲了亲他的脸蛋,有响的那种。      *      离开商场的时候,林杳然觉得贺秋渡说的都是屁话,说得比自己写得还好听。      他拖着自己,把整个楼层的奢侈品店都扫荡了一遍,还不断提出各种无理的要求,包括但不限于要自己帮他穿衣服、整衣领、戴各种配饰,诸如此类。      结果还被他趁机亲了好多下。      林杳然捂住脸抗议,“我脸也疼!”      这个人,对外一贯是云淡风轻、目下无尘的高傲样子,好像什么都不值得他在意,甚至多费一个眼神都不屑。但对着自己,他好像劲儿使都使不完。就连亲吻,都带着凶巴巴的吃人架势。      无论是个子还是力气,林杳然都不是他的对手,只能任他摆弄。好几次,林杳然都深深地感觉,贺秋渡这样特别像一只粘人的大狗子,而自己就是那块被反复咂摸的肉骨头。      既不漂亮,也不美味,连肉都没几两的肉骨头。      如果贺秋渡真的喜欢自己,大概也是因为才华吧。林杳然想了半天,再也想不出别的靠谱答案。      *      “你知道你今天花了多少钱吗?”   一坐进车,林杳然就迫不及待地翻发到手机上的消费账单。嘴唇痛,脸蛋痛,现在连心都在流血。      贺秋渡在开车,目不斜视,振振有词,“你答应赔我的。”      “我只答应赔你那件外套!”林杳然越想越心痛,那可都是他的血汗钱,今天这笔花销出去,《低温烫伤》算白写了,还不包括他赔进去的别的那些。      “那么多……穿得过来吗你?”林杳然想起微博上看到的揭秘偶像衣帽间的系列视频,虽然都颇为壮观,但还是贺秋渡的一骑绝尘,光收藏袖口的立架就占了整整两面墙,大到是个人进去都会迷路。      等红绿灯的间隙,贺秋渡凑过去,趁其不备亲了他一下。   “自己的男朋友打扮得顺眼一点不好么?”      “你不是我男朋友。”林杳然的皮肤一亲就红,反驳的语气倒是硬邦.邦的。“我还没想好,说不定在我想好之前,你就已经后悔了。”      贺秋渡敛了笑意,默默伸过手,把他的手拢在掌心。   “不会的。”顿了顿,“因为是你,等待也充满意义。”      他声音清越,这样的话语从他口中说出,不管相信与否,心情都会有如新雪初霁,被轻飘飘的皎洁明亮感包围。      林杳然短暂地失了一下神。      下车后,贺秋渡领着他去吃东西。他知道林杳然喜欢精致的小盏小碟,这次便也有意找了一家做点心很出色的私房菜馆。      馆子隐藏在一片种满竹林的深旷院落里,里面还有小桥流水,极富自然野趣。只是现在天色已晚,院子里都是灯笼照明,脚下又是蜿蜒曲折的石阶小径,所以走路的时候要格外注意一点。      两个人就很理所当然地牵起了手。不过,走了几步发现还是不行,石子路很窄,堪堪一人通行。结果最后变成林杳然牵着贺秋渡的衣摆,一前一后像幼儿园小朋友春游一样。      馆子里的装修风格也挺有特色,没有包厢,但桌子与桌子之间的间隔挺宽敞,用半包式的屏风隔断开来,既通风透气,也保证了一定的私密性,不同桌的客人是看不见彼此的。      贺秋渡照林杳然的口味点完单,等上菜的时候,他撑着下巴,眼睛望过来,眸若寒星。林杳然被他看得有点儿不好意思,压低帽檐说:“别盯着我看了。”      贺秋渡微微笑道:“谁让我这么喜欢你。”      林杳然心跳一滞,耳朵嗡嗡的,不知如何回应。      贺秋渡是天生的偶像剧男主,出道后演一部爆一部。有粉丝拿剧中告白片段剪过一个“五十秒心动挑战”的视频,据说没有人能撑过前二十秒。      林杳然面对的是真人,所以仅这么一句话,就轻易拨乱了他的心跳。   同时,也在隐隐害怕着,害怕贺秋渡对他说出的,不过是一时兴起拈来的台词而已。      自己是个很容易当真的人,入戏深了,很可能就再也没法回头了。      菜上来后,贺秋渡一如既往当幼儿园老师,监督不爱吃饭的小朋友乖乖吃饭。过了一会儿,旁边又坐进来一桌新客人,似乎是夫妻二人。      只听那男的温和笑道:“我随便点了几样,看看你还要吃什么?”      林杳然一听这声音,脸色微变。      林远枫和秦璇,怎么也出现在了这里? 23. 不可言说 “林杳然,和我在一起好不好……   隔壁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气氛还挺热乎。然后,听秦璇开口道:“小珊一直没机会见到贺秋渡,大明星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我想下次家庭聚会直接把她带过去,正式介绍给贺家认识。”      “这样做会不会太明显了?”林远枫犹豫道,“再说,这些年秦家的生意一直有在帮衬,你又何必急于把小珊推出去呢?”      秦璇轻哼了一声,“老爷子的性格你还不清楚吗,也就拨点零碎,不至于饿死罢了。上回,我哥好不容易接到一个回报率不错的项目,资金链一时跟不上,我找他周转现金,还不是被他一口回绝,你去帮我说情都没用。”      顿了顿,她颇有点恨恨道:“你知不知道老爷子每个月给你儿子打多少钱?还有当初,为了治你儿子的病,砸了大笔钱去投资医疗研究所,培养出来的顶级专家团队也只伺候他一个。”      林远枫不满道:“好端端的你扯上然然做什么?”      “我就是觉得老爷子偏心。”秦璇愈发愤懑,“我和小萤在他眼里就是外人,他根本看不上我们秦家。对然然就不一样了,就连结婚对象都要给他选最好的。”      “你别胡说,我爸哪里不疼小萤了,再说婚事是孩子们出生前就定下的。”      “反正老爷子是剃头担子一头热,贺秋渡根本看不上你儿子。”秦璇解气地笑了一声,“他也不想想,如果贺秋渡哪天看见你儿子藏起来的那副怪样子……”      “别说了!”林远枫拍了一下桌子。他向来疼爱妻女,就算难得发脾气也有所克制,动静不至于太大,却把隔壁的林杳然吓得猛一哆嗦,脸也变得无比苍白。      手掌一热,是贺秋渡握住了他的手,露出温柔之色安慰他      林远枫放软了语气,低声道:“然然很可怜,又有哪个男生愿意这样呢?”      儿子小时候虽然常被人夸长得漂亮,但还是挺有男孩样的。短短的小平头,发茬子又黑又亮,喜欢穿潘崽图案的小T恤和小短裤。可从苦荞村回来后,不过几年不见,宛然变成一个小姑娘。静静坐着的时候,和橱窗里的人偶没什么两样。      唯一的区别,就是人偶还有个笑面孔。      “贺秋渡会不会已经知道了?”秦璇道,“这么荒唐的事传到贺家人那边,脸都被丢尽了。”      “不可能,老爷子处理得很干净,没人会发现然然曾在那种地方呆过。”      “那那天晚上贺秋渡为什么会来?向我们打听然然以前的事,还跟你要照片来着。”      林远枫和秦璇后面说了什么,林杳然已经听不清了,一切也已经不重要了。他好像感觉到贺秋渡有在对自己说话,可自己实在不知该如何回应,只是木然地任由他摆弄,被他揽在怀里带回车内。      贺秋渡一边开车一边频频看他,故而一路上车开得也是心神不宁。      心中像有闷着团火在烧。   他之前从未对谁憎恶到这般咬牙切齿,一来是不屑,二来也没谁敢招惹他。而这次不一样,他被林氏夫妇深深恶心到了。      秦璇尚且不论,上次见到自己,她就差点把心思写脑门儿上了,无非是想方设法想让秦家这种臭鱼烂虾搭上贺家的大船。相比这种真小人,林远枫这样的伪君子更令他不齿。      装出一副宽厚家长的模样,对林杳然根本漠不关心,口头上轻描淡写的维护不过是为粉饰自己对孩子的亏欠。   这人根本什么都不在乎。他所重视的,只有自己的太平日子而已。      车子进越江隧道的时候,贺秋渡又去看副驾上的林杳然。他还是和刚才一样,安静到令人不安。隧道两侧的灯光明明灭灭地照在他的脸上,整个人苍白脆弱得仿佛一碰就会消失。      “你还在生我的气吗?”      林杳然有了反应,“为什么?”      “因为我问他们有关你的事。”      林杳然轻声问:“你是不是一直觉得我藏了秘密?”      贺秋渡拍拍他的手背,“别胡思乱想。”      “其实,你可以直接问我的。一次两次不行,多问几次,我就没法儿再瞒你。”      贺秋渡沉默了一下,很认真地开口:“以后不管什么事,你都不必在乎我的想法,只要考虑自己的感受就可以。”      林杳然不说话了,他侧过身子靠在车窗上,镜片在帽檐投下的浓黑阴影里反着光,像吸纳光线的空洞。      曾几何时,他的视力好到能辨清院子里飞舞的蚊蚋,贺秋渡想。月朗星稀的夏夜,自己偷偷把他从祠堂带出去,纵使遍地斑驳树影与葳蕤藤植,他也能看清脚下的小路。      他可是被少年时的自己奉在掌心的小神仙,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车开进幸福湾小区的时候,林杳然像一直等着似地,蓦地坐直道:“就停这里吧,我走进去。”      贺秋渡好像没听见,继续往前开。      幸福湾小区这种几十年前造的老式居民小区里的路都是七拐八绕的,路灯也不是很亮,就连楼道里用的都是那种摇摇欲坠的感应灯。      银灰的宾利在楼下停了下来,周围都很暗,只有车厢里的氛围灯亮着,又暖又柔的光线盈满整个空间。      两个人都没有要下车的意思。      沉寂中,林杳然先开了口:“之前跟你说要考虑的事,我已经想好了。”      “好巧,我也要跟你说这件事。”贺秋渡指尖敲了敲方向盘,“我反悔了。”      林杳然有一瞬愣怔,随即泄了气似地疲倦一笑,“那就好。”      “我的意思是,我不想再等了。”贺秋渡望向他,漆黑眉眼迫下来,气势相当慑人。“林杳然,和我在一起好不好?”      被这双眼凝视,林杳然有些失神,仿佛灵魂也要被吸噬进去。他动了动嘴唇,“不。” 24. 幽火暗沸 摘帽子!(含入V公告)……   贺秋渡冷冰地问:“为什么?”      林杳然说:“你不会明白的。”      贺秋渡抬高了声调,“你不说出来我怎么会懂。”      “你不会喜欢我的。”林杳然异常平静,却隐约有了闷闷鼻音,“就算你现在有点喜欢我,你也不可能一直保持下去。”      他觉得自己说得很正确,贺秋渡如果稍微理智思考一下,一定会明白他的话。可事实完全相反,贺秋渡好像被彻底激怒了。      其代价,就是来势汹汹的报复。      就像先有闪电再有雷声,等林杳然意识到嘴唇的痛感缘何而来之时,他已经被贺秋渡以绝对的掌控感,紧紧圈锢了起来。      不知道是否是有意为之,就算在这种时候,那只大手还是避开了他的帽子,转而牢牢按住他的后颈,让他惶然生出一种被按在猛兽利爪之下的错觉。      前面的力度却更凶。   既凶狠,又渴切,还带着一点怒意。      直到现在,他才意识到,先前对自己而言已经是承受极限的亲吻,只不过是贺秋渡努力克制后的浅尝辄止。      林杳然无意识地发出一声含混的呜咽,这是他目前唯一能做的本能反应。在压倒性的力量面前,他根本没有余地去对抗这种近乎凶狠偏执的欺负。      车厢里的通风系统彻底失去作用,氧气逐渐稀薄,很快就要变成宇宙的真空。林杳然徒然地呼吸着,可是,所有介质都被贺秋渡蛮不讲理地隔绝,他压抑不住,不知收敛,每一次稍微退开,都是为下一次更过分的动作。      林杳然内里越来越热,后颈也是又热又麻,一直蔓延到后脑还有整个背脊。这令他感觉痛苦,痛苦却不意味着讨厌。他怎么会讨厌贺秋渡呢?他只是不敢相信他,更不相信自己。      所以,他早早便放弃了挣扎,贺秋渡想怎样,就怎样。      他乖顺得过了头,像被拢在掌心的小猫一样,顶多被欺负得狠了受不住,才溢出一点轻细的哼哼。贺秋渡发觉他的不对劲,终于松开手,退开一点儿距离。      林杳然半垂着头,只是小口喘着气,红肿的嘴唇可怜兮兮地嘟着,一点唇珠更是红得生艳。      贺秋渡沉默片刻,指腹轻轻蹭过那温热软嫩的唇瓣,哑声问:“疼吗?”      林杳然摇摇头,抬眼望向他,“你气消了吗?我要回去了。”      嘴角的和缓力度陡然加重了几分,贺秋渡隐忍着怒气,“你为什么会这样想?”      “重要吗?”林杳然淡淡道,脸颊红晕还未褪去,与他冷漠的神色反差极大。“我的决定不会改变。”      他要去开车门,下面一秒却被贺秋渡伸手握住。      “你要怎样才肯相信我?林杳然,你不知道,我比你能想象到的更喜欢你。”      他听见贺秋渡的声音,低沉沙哑,震得他耳膜微微发麻,那感觉似乎可以一路蔓延,在胸腔挠搔出真实的痛感。贺秋渡那么高傲的一个人,怎么可以对自己说出这样带有祈求意味的话?      林杳然忍住上涌的酸楚,“我妈妈那样的人,世界上再没几个女子能胜过她了吧?可是在她去世后,我爸爸还是娶了秦阿姨,连妈妈的一张照片都不愿留下。我也是妈妈的遗物,所以在那个家,我也没有容身之所。”      贺秋渡握住他的肩膀,“我跟你父亲不一样。你也不是你妈妈的遗物。”声音沉沉地低了下去,和他掌心覆盖下的生出的热度一样,烫得林杳然心里发痛。   “你是我的宝贝,比什么都珍贵。”      林杳然战栗了一下,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快要深信不疑。但是,摇摇不也曾是这个人的宝贝吗?置于心尖上的美丽小姑娘。      对摇摇,他能抱有十几年的执念。那对自己呢?他又能持续多久?如果为了那一点随时可能消逝的温暖,致使自己彻底沉迷沦陷,一旦光芒消失,自己这样的瞎子一定会像卖火柴的小女孩那样,孤零零地死在寒冷和黑暗里。      而且,秦阿姨说得对,如果贺秋渡见到自己藏起来的怪样子,一定……      林杳然颤抖着伸出手,抓住贺秋渡的双手,缓缓拉向自己。细若无骨的白嫩手指费劲地握着骨节分明的大手,反差既鲜明又暗昧,简直像引导着对方,让对方用那双一看就蕴满力量的手,对自己做一些会痛会哭的坏事。      “你不是一直想看我摘掉帽子的样子吗?”他把贺秋渡的手,按向自己的额侧。贺秋渡手大,一只手就足够整个儿捧起他下颌尖尖的小脸。      “现在,你想做什么都可以。”林杳然拢着他的手指,让他抓住自己的帽檐。帽子是毛毡料子,触感微糙。可藏在底下的头发却光洁丝滑,像鸦鸟浓密的羽翎,掠擦过指腹的时候,会触电般升腾起不可思议的奇妙感觉。      贺秋渡眼中暗色愈发浓重,明明已经决定要将林杳然与摇摇割舍开来,让苦荞村的夏天彻底埋葬在过去,却还是深深为指尖的触感所蛊惑。他轻而易举地反客为主,络合住林杳然的手指,扣着帽檐轻轻一用力――      那顶浅灰色的贝雷帽就像被暗.枪.击中的兔子,倏地向后滑落了下去。 25. 生命延伸 “头发,我藏了十几年”……   仿佛有位巫师念诵出神奇的咒语, 于是,魔法被解开了。昏昧的车厢空间像骤然亮起黑色的闪电,晃灼得贺秋渡的眼瞳一阵颤栗。      他看见, 泼墨般的浓长青丝如月下海浪,起伏着从林杳然肩头倾泻而下,就像有一只看不见的手,为他披上某种质地华贵的丝织物。      甘馥清新的发香弥漫开来,充斥着封闭空间无法散逸, 就成了暗沸的幽火,轻轻一拨,就能咛斐愕, 带起一片噬人的热量。      “至此,我的秘密已经毫无保留地、全都被你看见了。”      林杳然将散落的发束捋到耳后,露出雪白剔透的脸颊。一颗,两颗, 滚烫的眼泪顺着精致的下颚线滚落,在贺秋渡的衣襟渗透开来,洇散成暗色的痕迹。      圆圆的, 边缘却是模糊的, 就像他混乱的心绪和痛苦的心情。      打开车门, 夏夜的风吹进来,吹散里面郁积的热量。林杳然怆然走出两步, 回头望向追上来的贺秋渡。      泪水蓄满了他的眼睛,模糊了厚重的镜片,他根本看不清贺秋渡的面孔。这样也好,他根本没有这个勇气。他甚至已经能想象出贺秋渡惊愕无语的表情,还有嫌恶避忌的眼神。      “我好困, 想回去睡觉。”因为接不上气的哽咽,他很难发出完整的声音,只能对贺秋渡送出滚烫酸楚的气流做口型,“你别跟着我,许多事情,让我一个人想想。”      贺秋渡身形微滞,终究没有再走上前,只是手里还紧紧攥着那顶帽子。此刻,他明知自己并非身在梦中,却仍感觉深陷一场美梦,一场从来不敢贪妄成真的美梦。他的小神仙,藏身在幽昧神龛之后的神秘,真的在他面前返了魂,显了灵。      “那你小心一点,有事打电话给我,我明天再来找你。”贺秋渡声音沙哑得厉害,顿了顿,他很认真地说,“晚安,林杳然。”      林杳然定定地看了他一眼,拖曳着慢吞的脚步,消失了黑漆漆的楼道里。回到家,他倒在床上,把脸埋进潘崽软软的肚子里,小声地哭了起来。哭了一会儿,他擦掉眼泪,拨通华桦的电话。      “我要去邻市那套房子住一阵,方便的话现在送我过去。”      邻市那栋房子是林鸿给他买来静养的,坐落在一片风景优美的疗养区,私密僻静。      “没问题是没问题啦……”华桦迟疑了一下,“老板,你是要躲什么人吗?怎么跟逃难似的……”      挂断电话后,林杳然很快就收拾完了行李。除了妈妈的照片、潘崽玩偶和一些替换衣服,他也没什么可带的。      坐在车上,看着窗外飞驰的高速公路景色,林杳然长长地吁出一口气。见不到,接触不到,很多潜滋暗长的东西就会丧失养分来源,慢慢枯萎腐烂,最后消失。      他不是摇摇,当然没有让贺秋渡惦念十几年的能力,贺秋渡见识过他的真实模样,估计用不了几天,就能彻底放弃他。      那栋房子定期有人清洁,设施用品也一应俱全,随时可以住人。林杳然到了之后,行李也懒得理,随便冲了个澡,就抱着潘崽上床睡觉。      这一觉一直睡到第二天傍晚,大概是睡太久了,头脑反而更加昏沉,望着窗外湖光山色,颇有种山中日月长的虚幻感。      看了眼手机,满屏都是贺秋渡的未接来电,还有几十条微信语音。他动了动指尖,一条条听完,然后把手机扔到一边。      林杳然也不知道自己与世隔绝地闷了多久,反正每天就是睡,睡得累了去外面透口气,然后回来躺床上看动画片。饿了的话,冰箱里家政阿姨买的水果点心,反正他蚂蚁样的胃口,随便对付两口就过去了。      贺秋渡的消息一直没断过,直到今天,林杳然醒来后,发现贺秋渡的消息没再出现。他松了口气,这口气松得又缓又长,松完这口气,他觉得自己变得瘪瘪的,只剩一个壳。      虽然采取了最怯弱的逃避方式,但看起来比自己想象中更有效。林杳然捏着手机,按亮按灭,重复了好多遍这种无意义的动作,然后,他拍了拍脸颊,告诉自己一切很快就能恢复到原点。      毕竟那是贺秋渡。被无数灼热的爱慕与仰望的视线重重包围的贺秋渡。就连圈内那些喜欢拉踩和阴阳的大号都夸,说谁能拥有贺秋渡,就胜过拥有全世界。      这样的人,注定不会把目光停留在自己身上太久。      AZURE老师的恋爱歌曲闪闪发光,舞台上演唱那些歌曲的人亦是亮如星辰。然而,真实的林杳然却是一颗黯淡的灰黑陨石,如果滚落路边,没有人会为他驻足,没有人会发现,他也曾像任何一颗普通的星星那样,渴望散发温暖的光芒。      室内冷气调得高了点,他刚刚睡醒,身上捂出一层薄汗,头发里也带了微热的潮气。他发了会儿呆,拖着脚步去浴室洗澡。慢慢把自己浸到热水里,满头长发便如海藻一般,浮荡在水面上。      泡了一会儿,他忽然起了想唱歌的心情,是一首很经典的老歌,他妈妈唱过,小学班级合唱的时候也唱过。唱的时候妈妈就在下面看着他,台上有很多小朋友,但妈妈的眼睛里只有他,他是妈妈的小星星,绝无仅有最明亮的那一颗。      他认真给自己打起了拍子,结果没唱几句,调纠缠了,音也破了,泡沫迷了眼睛,他伸手去揉,眼睛越揉越红,满手都是湿漉的温热,分不清是热水还是眼泪。      林杳然不知道自己泡了多久,反正泡到浑身红彤彤的像煮熟的虾子,才从蒸汽弥漫的浴室出来。回到卧室吹了会儿空调,他还是觉得热意挥之不去,索性顶着头潮漉漉的乱发,坐到阳台上让夜风自然阴干。      夜色阑珊,景观灯围绕的湖泊像一面清光粼粼的镜子,瞧着极为赏心悦目。林杳然晾着头发,感觉心情和缓了些,便想着把前面没唱好的歌重新唱一遍。      “现在,让我们以热烈的掌声,欢迎三年级二班的同学带来的合唱曲目《同一首歌》。”      他很认真地给自己鼓了鼓掌,启唇轻轻哼唱起来。      “鲜花曾告诉我你怎样走过,大地知道你心中的每一个角落……”      正唱在兴头上,门铃响了两下。      林杳然看了眼时间,这个点应该是阿姨来打扫房间了,就扭头喊了声,“门没锁,您直接进就行。”然后重新酝酿情绪,继续轻哼:“在阳光灿烂欢乐的日子里,我们手拉手啊想说的太多……”      他唱得认真,全然没意识到阿姨虽然素来手脚麻利、动作轻快,但今天好像安静得过了头。最后,他还不忘啪唧啪唧给自己鼓掌,鼓着鼓着,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劲,怎么鼓掌还鼓出二重奏了呢?      “唱完了?”   身后传来寒意森冷的声音。      林杳然下意识地哼哼:“唱完了。”   然后,他就彻底僵住了。      不能回头,千万不能回头。回头绝对是恐怖片里的回头杀。林杳然瑟缩地蜷缩在圈椅里,活像只明知有狐狸窥伺在侧,却一动也不敢动的小鹌鹑。      “林杳然。”      那声音愈发冷沉得吓人,林杳然抖了一下,像寒冬腊月衣领里被人丢进一团雪,从后背一路寒到头顶心。      从椅子上颤颤滑溜下来,他硬着头皮转过身,也没勇气抬眼,瘦瘦的肩膀耷拉着,仿佛等待挨批的小学生。      “你怎么会找到这儿来的?来做什么?”一开口,语气倒是够硬。      贺秋渡本来一直克制着,努力抑制住自己,听了这话顿时怒意上涌,额角青筋凸起,攥紧的手指也用了力。      “电话不接消息不回,林杳然,你在想什么?”      其实这些天,他一点儿都没生气,仿佛所有的情绪都消失殆尽,心中唯有深深的恐惧。过去一次次寻找摇摇,那种满怀希望又反复落空的绝望感排山倒海般重回心脏,压迫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哪怕华桦反复跟自己强调,说林杳然就是去散散心,他也根本没法儿忍耐。林杳然身体病弱,眼睛也不好,还不会好好照顾自己,万一真出了点什么事,他想都不敢想。      今天,他终于查到可能的去处,赶来的路上,他竟然逐渐生出一些黑暗的情绪。那是他的小神仙,就算现在跌落凡尘,显出苍白脆弱、令人心疼的本貌,也依然是他的小神仙。当初,是他第一个在祠堂深处发现了他,十几年来,他也一直虔诚地将他敬奉在心尖。所以,将他圈锢起来,变成独属自己的神明,不过分吧?      林杳然觑了贺秋渡一眼,发现对方是前所未有的生气,不由往后缩了缩。幸好他不知道贺秋渡心底那些不可言说的念头,不然的话,恐怕真要被吓得够呛。      “华桦没跟你说么?我就想一个人呆着。”林杳然抿了抿唇,“不想见你。”      刚洗完澡的青年还冒着些微的热气,材质柔软的棉质睡衣包裹着清瘦的身体,露出来的小部分皮肤透着粉,在夜色映衬下白得晃眼。他全然没意识到,自己现在正是一副香甜可口的样子,还自以为冷言冷语地亮出利爪,就足够把虎视眈眈的食肉动物唬跑。      贺秋渡一直强压着火气,可鬼使神差地,这把火被林杳然这么一挑,非但没窜起来,反倒隐隐有点变了味儿,变成另一种意义上的幽火,在不该燃烧的地方熊熊燃烧起来。      “啊啾。”      夜风丝缕,寒意浸染湿发,林杳然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小爪子捂着脸,整个人小小一颤,令贺秋渡联想起软乎乎的小动物,紧绷的下颚线不由松弛些许。      “进来。”他略一扬头,示意林杳然快回房。      林杳然头上盖着条毛巾,亦步亦趋地跟在他后面,很像一只贪玩被雨淋湿后,垂着尾巴尖儿滴溜溜跟主人回家的笨蛋小猫。      “坐好。”贺秋渡沉着脸下达指示。      林杳然很不服气,这个人真的特别会反客为主,但好汉不吃眼前亏,他的情绪貌似一直没有缓和,现在看起来还是凶巴巴的吓人。      “我凭什么听你的?”林杳然轻嗤,然后特没骨气地哧溜就在沙发上坐下了,双手放在膝盖上,还直了直腰背,整个人看上去又倔又乖,看得某人愈发生气,却又忍不住心痒。      “现在你可以回去了吗?”林杳然没好气道。贺秋渡这么高个人杵在那儿,想忽视都不行,就算把眼睛闭起来,还是没法儿隔绝他的气息。      话音刚落,眼前骤降阴影,只见贺秋渡屈膝半蹲下来,朝自己伸过一双长臂,紧接着头上传来轻软的力度,发丝蹭过脸颊,痒酥酥的。林杳然愣了好一会儿神,才意识到贺秋渡竟然在帮自己擦头发。      他的头发浓长而厚密,沾足了水汽后,在灯光下几乎泛着艳的黛青光泽,乱糟糟地堆在异常白皙的修长颈脖间,透出一种对比强烈的美感。贺秋渡看着他,觉得他像个大号的洋娃娃,却又是那么别扭那么倔,也不肯正眼瞧自己,还梗着脖子憋着力气跟自己较劲。      “就这么不想见我,嗯?”      林杳然闷闷地说:“我不知道。”      想逃避的心情是真的,想见他的心情也是真的。两种截然相反的情绪同时膨胀,一点耍赖皮的余地都没有。      林杳然推了推眼镜,抬眸睨他,于是一瞬间,后一种心情立刻占了上风。想着不能这样,他又硬邦.邦地开了口:“你一定也觉得很奇怪吧。”      贺秋渡微怔,“什么?”      “头发……”林杳然声音轻细发颤,“像这样把头发藏起来,我藏了十几年。”      贺秋渡动作略顿,低声道:“真傻。”      “是很傻。”林杳然被他擦得摇头晃脑,过了会儿,忽道:“我以前不是这样的。小时候我很怕去理发店,头发都是妈妈在家里帮我剪,剪得只剩短短一层,又刺又硬。妈妈说,摸我的后脑勺就像摸小老虎的脑袋,正好我又属虎。”      贺秋渡帮他擦去脸颊上的水珠,“很傻指的是,从一开始,你就没必要在我面前藏着。”      “可能吗?”林杳然脱口而出,“我最不想被看见的人,就是你。”      贺秋渡看着他,“为什么?”      “没为什么。”林杳然垂下眼帘,把情绪都藏在厚重的镜片后面。      小老虎的毛费毛巾,一条毛巾不够,贺秋渡又重新拿了条干毛巾,才把多余水分都擦干。然后,他才打开吹风机,替小老虎吹毛。      坐在后面,除了能看清林杳然乱蓬蓬的后脑勺,还能看见他微微侧过来的线条柔润的侧脸,玉壳般精致的耳朵被漆黑发丝遮住,只露出一小点耳尖,像粉白的小花瓣儿。      热风源源不断地送出,发丝里的水汽慢慢蒸腾出来,仿佛盛夏时节熏暖的空气,每一个水分子里都透着花香。      水份逐渐蒸发,本来粘连成一绺一绺的发丝重新变得蓬松柔软。因着林杳然头发太厚太长,贺秋渡需要不停地通散梳顺,才能保持不打结。      猫科动物被呼噜毛的时候,总会特别乖顺。小老虎也是猫科动物的一员,虽然别别扭扭的不理他,但还是由着他动作。      不过,不理他也没关系,小老虎的后脑勺很可爱,观察起来非常有趣。贺秋渡发现,林杳然头顶有两个发旋,小小的,像藏在漆黑宇宙里的雪白星云。      “现在,我的生命正握在你的手里。”贺秋渡听见林杳然说话了,瓮声瓮气的。      “我小时候身体特别不好,爷爷怕我早夭,就找了一位大师想办法。大师说,头发是生命的延伸,不能随便乱动,就一直留到了现在。”      “我真的不是愿意才变成这样的。”      贺秋渡“嗯”了一声,把吹风机风力调小一档。      “你是不是在想,我为什么不把头发剪掉。”林杳然顿了顿,“以前,我求过一位理发师叔叔,帮我把头发剪成原来的样子。那个叔叔就帮我多剪掉了一点,当天晚上,我的心脏就又不好了,差点没救回来。”      “爷爷说,这是任性的惩罚,看到我这样,妈妈的在天之灵永远不会安息。”      “我真的再也不敢了。”林杳然的语调急促起来,“哪怕只是稍微动一下剪头发的念头,就感觉自己又回到了那个夜晚。”      “我不敢剪头发,也没勇气让别人看见,只能藏起来,以为藏起来就不存在,自己就能和正常人一样。但其实,都不过是掩耳盗铃的笑话。”      一时间,房间里只剩下吹风机的呼呼声。透过热风吹出的声音,林杳然好像听见贺秋渡的呼吸有点粗重,像是为努力忍下什么似地吸了一口气。然后,毫无防备地,自己后脑勺被用力薅了一把。“你干嘛?”他捂住头,却又被不客气地大力薅乱。      贺秋渡一边薅毛一边颔首,“是有点像小老虎的脑袋。”      “你别学我妈。”林杳然躲来躲去躲不掉,顶着满头乱发气呼呼道,“你比我小一岁吧,那你还是小兔子呢。”      说完,他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兔子那么可爱,小小一只,软绵绵毛茸茸的,怎么想都跟贺秋渡毫无半分相似之处。      贺秋渡被他笑得微有赧意,但是,那人总算是笑起来了,能笑起来便好。“是,我是小兔子,您是大老虎。”      见林杳然头发已经干得差不多了,他便关掉吹风机,先替他把发丝通通散,好让热气都散出去。      他上次是在较暗的环境见到林杳然长发披散的模样,现在总算近距离瞧了个分明。吹干后的头发显出应有的长度和分量,蓬松柔滑地倾泻了满背。      林杳然正略垂着头,缘了这个动作,浓云似的乌发从两侧肩膀滑落下去,他就这么毫无防备地向后露出修长雪白的脖颈。流畅的线条一路没入睡衣衣领之中,余下的部分都藏在衣料下面,唯有一片欺霜赛雪的后颈肌肤袒露出来,明晃晃地烫灼着某人的眼。      太过纯白无暇的事物,难免激起人想要留下痕迹的欲望。   鲜艳的,蛮不讲理的,独属标记。      林杳然浑然不察身后那人的视线中逐渐翻涌起的东西,大概是那句“小老虎”使他短暂地将贺秋渡与妈妈的温柔联系起来,甚至还平复了一点不安定的心绪。      直到贺秋渡抬手过来,骨节修长的手掌轻轻压向他光.裸细腻的颈项,他才被突如其来的温度烫得颤栗了一下。   而且还很痒。      他从未被人这么触碰,整个人反应特别大,猛地瑟缩了一下,差点从床沿掉下去。幸而腰侧被及时箍住,然后顺理成章地被身后那个人圈进了怀里。      那只覆在他后颈上的手略略一顿,翻掌用手背贴上他的皮肤,伴随而来的是直接洒落他耳畔的低沉磁性的声音。      “有点凉。”贺秋渡淡淡道,“是不是空调温度有点低?”      林杳然愣怔道:“啊,我没有开得很低……”      贺秋渡很笃定道:“你冷。”      林杳然:“……我不冷。”      贺秋渡一只手还是维持着把他搂靠在胸膛的姿势,另一只手直接绕过他的后背,伸到前来,把他的两只手都握在掌中。      林杳然的手薄软秀气,腕骨也很纤细,好像只需一只大手,就能完全钳制住他双手的动作,令他动弹不得。      臂弯中的身躯亦如这双手,虽然穿着很宽松的长袖睡衣,看起来是蓬松绵软的一团,其实轻而易举地就能圈住。一旦抱住了,就只想越收越紧,再不舍得松手。      林杳然反射性地想要拒绝, 可没挣几下就放弃了。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他深刻意识到自己无论在体力还是体格上,都不是贺秋渡的对手。      其实,若是抛开那些乱七八糟的浮躁心情,林杳然并不排斥被这样抱着。无关恋人间的亲密依恋,只是单纯觉得很踏实,很安心,很舒服。      更何况贺秋渡身上很暖和,还很香。      林杳然被他抱了一会儿,就感觉自己又要飞蛾扑火般地陷进去了。      这么多年,他从未与谁这般亲近,也没有谁这么对他,可以令他短暂重温只有在妈妈身上才能体会到的温暖感觉。      林杳然安静的动也不动,心里却在激烈地拉锯拔河。就在这时,贺秋渡忽然松开了手。暖意一旦撤退,发冷的空气就趁虚而入,这下,他真的觉得凉意很快蔓延开来。      发丝微痒,簌簌而动,贺秋渡替他把披散下来的长发全拢到身前一侧,然后双手重新搂住他,绕到前面来,以指骨为梳,慢慢把那一大把垂散的青丝捋顺,又分成几股,替他松松结了个辫子。      林杳然垂眼看着修长指节在发束中穿行,那些发丝绕上指根,吻过指腹,明明只是死了的角质蛋白,却仿佛有了知觉,甚至可以把被触碰的感觉,传递给自己这个主人。      他不由生出一种奇异的感觉,喉咙像被堵住了一样。幸好此时是背对贺秋渡,他暗自庆幸,却不知耳朵早已背叛,整个耳廓红到发艳,大有顺着耳根一路往下蔓延的趋势。      “好了,这下睡觉不会压到了。”贺秋渡道。      林杳然轻轻点了点头,“谢谢……”      他等了一会儿,可贺秋渡并没松手的意思,依旧静静地抱着他,好像怕他会再次跑掉似的。      “你觉得自己藏起来的是笑话,可有的人却会认为是非常美好的事物。”贺秋渡声线有些暗哑,一字一句,说得很慢。      林杳然一时没明白他指的是什么。      发梢传来微乎其微的拉扯感,是贺秋渡探过指尖,轻轻绕住他漆黑的辫梢。明明只是那么几绺发丝,却像掌控了他的全部,每一下轻缠慢绕,都连带着牵扯他整颗心脏。      “比如,我。”      “你不是说,它们是你生命的延伸。在我眼中,只要是与你有关的一切,都值得珍惜。”      “所以,想藏起来就藏起来,无法接受自己也没关系。”      每个字,林杳然都听得很清楚,却说不出话。贺秋渡的声音太过低磁,共鸣落在一侧耳畔,震得他半边身子都微微发麻。      恍惚间,下颌被温热的指腹轻轻捏住,以轻缓却坚决的力度转向一侧。额头上传来温暖的触碰,是贺秋渡拨开他额前的碎发,轻柔小心地吻了上去。      和他之前的吻法都很不相同,稍纵即逝,仿若起誓。      脸颊被温柔捧起,贺秋渡那双墨星般的眸凝望过来,认真地说:“无论你是怎样的,我都喜欢。”      笼罩在这样的眼光中,仿佛灵魂也要被吸纳进去。林杳然动了动嘴唇,无法判断自己是否还能发出声音,因为耳膜上都是躁如鼓擂的砰砰心跳。      自己总是那么没用。贺秋渡不在,就泄光了气力变成轻飘飘的纸壳子。贺秋渡出现,内里又被他搅得乱七八糟。      林杳然攥紧发麻的指尖,掐进掌心的肉里,试图用清醒的痛感,帮助自己从千头万绪中找出线头。他要好好牵住那一段线头,不然的话,自己就会像断了线的风筝,飘飘摇摇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搜肠枯肚了很久,他讷讷地开了口:   “对不起,我不该不回你的消息。”      虽然每一条都贴在耳边听了好多遍。      贺秋渡略怔,忍不住笑道:“这就是你要说的?”      林杳然脸颊一热,“那你想听我说什么?”      贺秋渡看着他,有点不悦地蹙起好看的眉尖。      林杳然捞过手机,低下头道:“我给你设置聊天置顶。”      AZURE老师从未给人如此殊待,贺巨星将成为有史以来第一个。      “好了,你看。”林杳然将功补过地展示了一下聊天界面。      然后贺秋渡的脸明显黑了,“尾款开票跟进中……?”      林杳然猛一激灵,淦哦,当初给他设置的备注忘改了!      贺秋渡咬牙切齿,“尾款明明都跟你结了!”      林杳然推了推眼镜,“那我改成‘合作愉快五星好评’?”      贺秋渡表情彻底垮了。      就在这时,华桦来了一波消息轰炸――      “李兆告诉我,贺秋渡临时推掉今晚很重要的活动,他怀疑贺秋渡往你这边杀过来了。”      “你一定要小心,千万别放他进来。”      “万一有事,记得报警。”      “保持清醒,别被他得逞。”      “得逞”二字就很有灵性。      林杳然劈手就把手机扔了,“华桦不是那个意……!”      话音戛然而止。   整个人陡然一轻,直接被贺秋渡打横捞进怀中。      双脚离地,悬在半空,唯一的支撑只有这个男人,他只能慌不择路地搂住对方的脖子,“你要干什么?!”      腰间被颇带威胁意味地紧了紧,贺秋渡垂眸注视他,“得逞。”      林杳然脸腾地烧起来了。他怕摔下来,不敢拼命挣扎,更何况贺秋渡抱他跟抱小猫似地,毫无反抗余地。“你先放我下来行吗?”他只得放软了声音恳求。      贺秋渡如若不问,抱着他径自往床边走去,然后俯身下来,把他放进绵软的被褥里。      林杳然连忙拉高被子把自己整个儿埋起来,只露出粉扑扑的小半张脸,两只手还紧紧抓住被子边缘,不安地发着颤。      他以为自己找到了有力防御,殊不知落在某人眼里,更是一副请君品尝的可口模样。厚厚包裹的被子就像花生外面的壳,轻轻一剥,就能露出里面甜美白嫩的果粒儿。      贺秋渡单膝半跪在床褥上,双手撑在他身侧,视线落下,眸底的暗色浓得化不开。半晌,替他掖好被角,喉结上下滚了滚,低声道:“被子盖好。”      林杳然小声咕哝:“我要潘崽。”      贺秋渡把那个毛绒玩偶塞给他。      潘崽在贺秋渡的杀人眼神中享受着贺秋渡体会不到的快乐。      林杳然:“好了,你可以回去了。”      贺秋渡:“回哪里?”      林杳然:“从哪儿来回哪儿去。”      贺秋渡:“……这个点你让我回?”      林杳然不看他,“客厅里有沙发,毯子在橱里自己拿。”顿了顿,“我现在睡不着,给我唱首歌再走。”      于是贺秋渡又折了回来,倚坐在床边问:“您想听哪出?”      林杳然不假思索,“《同一首歌》吧,改革开放三十年流行金曲。”      “……”贺秋渡还是认真唱了起来,唱的时候林杳然一直很专注地望着他,虽然被眼镜遮住了大半张脸,但嘴角上弯的温柔曲线清晰可见。皮肤在床头灯的笼罩下,像柔软的纯白花瓣,闻不到香气,却可以清楚知道是洁净清新的味道。      不知为何,他忽然紧张起来。站在聚光灯下面对无数媒体镜头的时候,他也从不曾有丝毫紧张的感觉,可现在,只对着林杳然一人,他却会忐忑不安。      那时候也是如此。   他站在录音室里,一想到林杳然就在外面,他的声音会通过耳机传入林杳然耳中,心神就会微微一晃。      千万人的仰望,都抵不过他一人的注视。      唱完后,林杳然鼓了鼓掌,“跟我妈妈唱得一样好。”      贺秋渡唇角微勾,摸了摸他的头发,“有奖励吗?”      林杳然说:“可以考虑下次合作。”      贺秋渡不为所动。      林杳然翻过身去,只留给他一个黑发蜿蜒的背影。      闷了一会儿,房间的灯被关掉,彻底陷入安宁的黑。他听见贺秋渡离开前,对自己道了声“晚安”。      把脸埋进潘崽的肚子里,他用只能自己听见的很小的声音说:   “晚安,贺秋渡。”      *      林杳然这一觉睡得非常踏实,一直睡到天光大亮,才被飘进卧室的香味唤醒。洗漱完,他揉着惺忪睡眼走进客厅,被眼前的一幕彻底闪清醒了。      贺秋渡正在专心致志地煮面条。他今天穿了一件GUCCI的修身衬衣,领带以一种巧妙的方式扎起来,袖口稍稍挽起,露出漂亮修长的手臂。      外面搭配的是一件小熊摘草莓的围裙,视觉上竟意外和谐。系带在后腰形成一个端正的结,完美勾勒出他清劲有力的腰线,两条腿也愈发显得长到没边。      纵使林杳然审美意识薄弱,也不由深深感慨,就算贺秋渡夹着人字拖蹲街边嗦螺狮粉,也像刚被人从《VOGUE》杂志第五页撕下来。      他轻咳一声,“早上好。”      贺秋渡转过头,水汽氤氲里,眉眼像水墨画一样动人。   “早,准备吃早饭了。”      林杳然去拿餐具,“你还会做饭……?”      贺秋渡淡淡应了声,面无波澜的,但林杳然总觉得他有一丝藏不住的得意。      “为摇摇学的?”      贺秋渡略点了点头。      “挺好的。”林杳然把碗筷往桌上重重一放。      贺秋渡看着他,“你吃醋了?”      “不好意思,我只吃甜。”林杳然微笑。      “知道。”贺秋渡把一杯掺了也门黑种草蜜的热牛奶放在他面前。这种蜂蜜对身体好处很多,有强心的作用,而且特别甜,纯甜。      林杳然捧起牛奶抿了一口,温度适中,甜度正好,但不知为何,喉咙却发出难过的痒。好像自己正在享受本该属于摇摇的东西,有点儿不上台面的窃喜,又有点儿不甘心的难过。      鼻端飘进浓烈的鲜香,贺秋渡端了两碗面过来,“趁热吃。”      他一看,这熟悉的香味果然来自葱油拌面。面已经细细地拌好,确保他每一口都能吃到煎得焦黄的葱段和烧透的开洋。      贫瘠的食欲也难得被勾得食指大动,林杳然挑了一筷子放进嘴里,面条筋道,葱香四溢,真的又香又好吃。      贺秋渡噙着点笑,欣赏他吃东西的样子。      就在这时,两个人的手机同时振动起来。      林杳然一看消息,脸色就白了。 26. 猫爪开花 “如果和你搭档,小秋一定愿……   “你妈妈住院了?”      贺秋渡那边应该也收到了, 他“嗯”了一声,“你继续吃。”      林杳然扒拉了几口就再也吃不下了。“我们要不现在就过去看她?也不知道严不严重……”      贺秋渡替他把嘴角酱汁揩去,“行。”      迅速收拾完了行李, 林杳然就跟贺秋渡一起赶回川源市。一路上,林杳然不停地在发微信,贺秋渡扫了他一眼,“原来AZURE老师也会秒回。”      林杳然没听出他话里酸意,满脸急切道:“你妈妈说她现在难受得想哭。”他点开方荷芝新发来的一条语音, 只听那头的贵妇正用气若游丝的声音说:“方妈妈快撑不住了,好想抱抱然然。”      林杳然连忙说:“您不要着急,我们马上过来。”      方荷芝迅速抓住重点, “们?们里有谁?”      林杳然觑了身旁的青年一眼,小声道:“我现在和贺秋渡在一起。”      方荷芝紧追不放,“空间上还是感情上?”      林杳然:“……”      贺秋渡勾了勾唇角,“她真的从一开始就很喜欢你。”      林杳然:“一开始?”      “订婚前。”贺秋渡略略一顿, “她说,等你跟我结婚后,你就是我家的孩子, 她一定要对你很好, 把你养得胖胖的。”      “就算我们没有婚约, 她也对我很好。”林杳然道,“我第一次去你家, 不当心坐了你那张小熊摘草莓靠垫的椅子,结果被你凶了,还是她帮我的。”      贺秋渡握方向盘的手,微微颤抖。“有这回事吗?我怎么不记得了。”      林杳然很认真地说“有”,“现在一想, 我觉得你就是故意找茬。”      贺秋渡额角开始冒汗。      林杳然看着他,“你是不是在想,我这个人怎么这么记仇?”      贺秋渡:“没。”      林杳然:“你有。”      趁早高峰堵车的间隙,贺秋渡伸出手,轻轻去牵那只半握成拳的苍白小手。      被气呼呼地挣开。      又去牵,这次被挠了一下以示威胁。      如此循环往复,终于把那只憋着气的小拳头捻得松开来,像小猫爪子开花。      *      方荷芝住的医院向来以奢侈的环境闻名,尤其是那一排坐落湖边的独立病房。很多有钱人烧大把钱住在儿,仅仅是为了享受疗养,甚至是为度过打玻尿酸或肉毒杆菌之后的康复期。      林杳然跟着贺秋渡走进高级单人病房,看见方荷芝正披着一条爱马仕的毯子,非常惆怅地望着落地窗外高大的梧桐树。      “等最后一片叶子掉下来,我也就该去了。”她喃喃自语。      贺秋渡:“现在是夏天。”      方荷芝缓缓转过头,眼神明显亮了一下,然后又用那种有气无力地语调说:“快坐吧。”      病房里有短沙发,坐一人宽敞,坐两人稍挤,于是两人分别坐在两张沙发上。      方荷芝咳了几声,“坐一起。”然后拿出手机,对着他们“咔嚓咔嚓”一顿狂拍。      贺秋渡皱眉,“妈。”      “我就自己欣赏,当壁纸。”方荷芝忽然脸色一沉,“都怪你,不然我现在连你们的结婚照都能看到了。”      贺秋渡:“你少说两句,林杳然脸皮薄。”      方荷芝:“你脸皮厚。”      贺秋渡:“……”      方荷芝:“还有,别直呼然然名字行不行?”      贺秋渡垂眸低声问林杳然,“那我以后叫你什么?”      林杳然:“叫哥。”      方荷芝观察着儿子表情,努力憋笑道:“然然,只要你愿意,以后就让小秋给你当弟弟。”      林杳然:“我看行。”      贺秋渡:“不行!”      方荷芝唉声叹气,“我觉得我这病是好不了了。”      林杳然本来见方荷芝妆容精致,精神也好,心里还稍松了口气,这下又紧张起来了。“您到底哪里不舒服?医生怎么说的?”      方荷芝用刚做好的华丽指甲抽了一张纸巾,揩了揩眼角薄泪,“别问了,方妈妈没事儿,就是心里难过。医生都说了,只要心情低落,这病就永远好不起来。”      林杳然下意识就探询地看向贺秋渡,方荷芝拍拍林杳然的手背,“没错,都是让他给气的,他连我一个小小心愿都不肯满足。”      林杳然说:“您可以告诉我,说不定我能帮您。”      方荷芝略作为难状,道:“你应该知道,我特别喜欢看一档综艺,叫《恋爱审判庭》,从第一季就追,也算老粉丝了。”      林杳然点点头。      《恋爱审判庭》是时下最火的一档恋爱综艺,定位是明星恋爱。在节目中,嘉宾们会组成假想情侣,一起体验生活。最后,观众们会投票选出最甜的一对和最磕不动的一对。现在很多大势的美帝CP都是从这个节目里诞生的,甚至还有嘉宾假戏真做,走到了一起。      方荷芝很爱看这个节目,微博和朋友圈经常有发,还在播出期间自发为喜欢的CP产粮。林杳然记得有对CP刚开始人气一般,但方荷芝这个一呼百应的贵妇KOL带头猛嗑之后,人气也水涨船高,最后一期投票竟然一举夺得第一。      “我好希望小秋也能参加,做梦都想。”方荷芝无语凝噎,顺便补了一点被泪水弄花的眼妆。      林杳然不解,“贺秋渡现在的人气,应该是节目组求着他上吧。”      “可不是嘛!”方荷芝气不打一处来,“就算他糊得连我都不认,随便捐个赞助,怎么着也能把他塞进去了,可是他偏就不愿意。”      林杳然一想确实,贺秋渡这种性格,别说跟陌生人同吃同住体验生活,就连跟人营业发糖都坚决不肯,所以他的粉丝构成也算得上顶流里纯度最高的。而且,在粉丝们眼中,世界上就没有配得上贺秋渡的生物――      “除非TA能美得冠绝灵长类。”一个特别激进的大粉“小救星小渡”曾口出狂言,然而,竟也无一人敢嘲讽。      毕竟对象是贺秋渡。   无论多耀眼的光芒,只要落在他身上,都会黯然失色。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林杳然叹了口气,“我也帮不了您,真对不起。”      方荷芝:“不,你可以。”      林杳然:“???”      “如果和你搭档,小秋一定愿意。”方荷芝冲儿子一挑长眉,“是吧?”      贺秋渡神色不明,只淡淡道:“无所谓。”      林杳然有点吓傻了,“不不不,我怎么行,我就一普通人也不是明星啊!”      方荷芝语重心长,“你是AZURE老师。”      林杳然差点没从沙发上掉下去。      方荷芝:“AZURE老师帮写过歌的明星起码有小半个娱乐圈了吧?”      林杳然头摇得跟拨浪鼓似地,“这我真不能答应。我是写情歌的,别人都不熟悉我这个创作者,才能对我的歌曲有更多想象。”      方荷芝一愣,“是吗?”      林杳然认真道:“这可是恋爱综艺,本身就需要嘉宾构筑虚假恋爱关系供人幻想。如果以后人们对我写的每一首歌都打上个人恋爱经历的烙印,会对我的创作和作品产生很大局限,甚至影响歌手的演绎。”      方荷芝思考了一下,很紧张地问:“然然,照你这么说,那你以后谈恋爱结婚岂不是都不能让人知道了?”      林杳然觉得方妈妈搞错重点的样子有点可爱。“倒也不是,只要别被人知道我就是AZURE就行了。”      方荷芝这才松了口气,心里又觉得非常遗憾,她好不容易逮着个理由给儿子和然然创造恋爱契机!      而且,根据她今天的观察,儿子好像似乎有那么一点儿对然然产生了些许好感,至少不像之前那么抵触了。      这就对了嘛!然然可是那个人的孩子,在她眼中那就是最好的孩子,怎么可能比不过一个来路不明的乡下姑娘。      方荷芝掏心掏肺地觉得,自家儿子除了长相稍微遗传到自个儿的一些优势,别的都不行,脑子不好使,眼光也很有问题。      她甚至暗戳戳打定主意,万分之一的可能,贺秋渡真找到了那个碍眼碍事的村姑妹,她就要学做偶像剧里的恶婆婆,来一出“多少钱可以让你离开我儿子”的经典戏码。      除了然然,她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其他孩子成为自己的家人,叫自己妈妈。   如果,自己能成为然然真正的妈妈,好好照顾他、宝贝他,那个人的在天之灵,应该也会原谅自己了吧。      “好啦,别放在心上。我就是顺嘴一提。”方荷芝露出笑容,凌厉冷艳的眉眼也变得柔和起来。“你今天能来看我,我真的很高兴。”      林杳然抿了抿嘴唇,小声问:“那您的身体……”      “又不小心韧带拉伤了吧?健身的时候。”贺秋渡的声音响起,透着点儿无可奈何。“每回都这招。”      *      两天后,《低温烫伤》正式上线。之前,贺秋渡和AZURE首次合作的消息,已经在全网传得沸沸扬扬,西壬影业又素来会预热造势,早就吊足了广大粉丝的胃口,会爆必是意料中事,但实际情况还是大大超越了所有人的预期。      仅仅发行一周时间,《低温烫伤》的销售量就突破900万首,购买人数超过170万人,轻松摘得全网数字单曲销量第一。      单曲数据实在太能打,但贺秋渡的粉丝战斗力强也是有目共睹的,打榜集资各方面数据向来都一骑绝尘。所以,不少黑粉开始蠢蠢欲动,各种阴阳,嘲讽说不过是粉圈鸡血自嗨而已,卖破天也不见得出圈。      结果很快就被啪啪打脸。      《低温烫伤》被毒舌乐评人们一水儿猛夸,都快吹上天。当然,贺秋渡嗓音得天独厚是一方面,AZURE也实在太会写。      怨夫歌是AZURE的招牌之一,每首都极尽伤情失恋之能事,点开网易云评论区,大半夜能把人看得哭出来。这首乍一听可能没那么怨气十足,但越听越上头,笑容慢慢消失,最后单曲循环彻底走不出去了。      不少网友说,听这首歌,本身就像一种低温烫伤,      理所当然的,《低温烫伤》迅速成为各大平台上的爆款。刷抖音,《低温烫伤》是恋爱视频的标配BGM。而小破站上的每对CP,也都逃不过《低温烫伤》――      “救命,为什么我嗑CP的结局,总是在小破站哭着看《低温烫伤》?”某BE爱好者百思不得其解。      就在全网中毒《低温烫伤》的时候,蓄力多时的《周刊文秋》出来冲业绩了。   一爆就爆了个惊天猛料。 27. 世界末日 “简而言之:丑拒”   “为爱成魔……AZURE惨遭贺姓男星无情退婚, 谱写血泪绝唱诉痴缠心声……?”看完《周刊文秋》的报道,林杳然大脑宕机了十分钟,还是没能重新启动。      华桦颤抖地拿着水和保心丸, 生怕可怜又倒霉的老板刺激过大把人气没了。      这件事,别说老弱病残的林杳然,换谁都顶不住。      《周刊文秋》无孔不入挖掘大料的能力真不是盖的,也不知他们用了什么方法,竟然偷拍到订婚宴当天的照片, 还扒出种种证据,锤实那个未婚夫落跑的林家大少爷就是AZURE。      顶流贺秋渡身负婚约,AZURE真实身份曝光, 随便单拎出来一件都够娱乐圈地动山摇的,别说两个猛料重合交叠,简直连路过的蚂蚁都要大吼一句“真tm绝了”,是可以供无数只猹吃瓜到撑死的宇宙级大瓜田。      更要命的, 是《周刊文春》故意把爆料时机选在《低温烫伤》正当热的时候,本来是完美合作的佳话,现在却彻底变了味。      “写怨夫歌给抛弃自己的未婚夫唱, 完完全全的单箭头啊, 虐文照进现实。”      “太惨了, 我只能说AZURE太惨了,现在我一听到《低温烫伤》就想为AZURE哭一把。”      “周芷若被逃婚, 张无忌起码人来了,贺秋渡连人都不愿出现啊,要我是AZURE都没勇气活下去了。”      “怪不得AZURE老师那么会写怨夫歌,都是血淋淋的心声啊……”      “想给AZURE老师点一首《届不到的爱恋》(狗头)”      “小破站上那么多CP都被剪过《低温烫伤》,谁能想到最虐的一对竟然是歌手和创作者本人……”      “啊啊啊啊啊我超喜欢AZURE老师的怨夫歌, 以后还让我怎么听啊啊啊!”      除了吃瓜群众为AZURE惨遭厌弃而扼腕叹息,还冒出了不少别的声音。      “说起来,他们这种豪门婚约不是想退就能退的吧?就算彼此没感情,强行按头一起过的不也比比皆是吗?到底什么原因让贺秋渡铁了心要退婚?”      “你们没看到《周刊文秋》拍的照片吗?AZURE老师长得就是很……平凡啊……”      “确实,就算照片高糊,也看得出来AZURE绝不是靠脸吃饭的。”      “简而言之:丑拒。”      “贺秋渡粉丝又下场了?AZURE老师没别的黑点,你们就上蹿下跳拿人家长相来说事。”      “带贺秋渡给出场费了吗?别打扰我们大帅哥赚钱。”      “没事别cue贺秋渡,就算有婚约我家还是不塌房,说一句贺秋渡牛逼就完事儿。”      “srds,纯路人看照片也觉得AZURE老师是有点emmmmm怎么都不能想象他和贺秋渡站一起的画面。”      “个子又矮,衣品也好差,跟贺秋渡根本就不是一个画风。”      “好看的皮囊百里挑一,有趣的灵魂一文不值。”      “我算是懂了,再有才华又有什么用,长得丑还是单恋的命。”      对林杳然外貌攻击最刻薄的网友,当属那个曾扬言只有“美得冠绝灵长类”才配得上贺秋渡的激进大粉“小救星小渡”。      “AZURE其实还是满足一半条件的,没能美得冠绝灵长类,但好歹是个灵长类。”      看到这句话,华桦气得差点把手机捏碎了。      “老板,你别看了,网上这些话就当他们放屁。”她眼睛红红的,简直替林杳然委屈死了。老板多好的一个人呀,才华横溢,慷慨善良,那些人又不了解老板,凭什么因为长相对老板评头论足?凭什么觉得老板长得不好看,所以活该被贺秋渡甩?      华桦用力敲着脑门儿,她真是被气糊涂了,全然没意识到自己其实是见过老板真实面貌的。第一次见到老板露出整张脸的时候,她还傻乎乎地想,自己可以不要工资,每天看着这张脸,就有满满的工作动力。      只是,老板还原本貌的次数实在太少了,少到她根本没法儿把那个漂亮得不像话的青年,跟瘦小平凡的老板联系在一起。就好像前者只是偶尔才做的美梦,倏忽一瞬,犹如幻觉。      华桦悄咪咪抹掉眼泪,一把抽掉林杳然捏手里不放的手机,带着哭腔说:“都说了让你别看了嘛!”      林杳然抬起头,怔怔地看着她,显然一副已经傻掉的样子,华桦被他看得心里发怵,好一会儿,林杳然皱起眉,很认真地问:“我是不是只能换个星球生活了?”      华桦鼻子狠狠一酸,“嗷”的一声哭了出来。      “老板你不要说这种话嘛……”她抽抽噎噎道,“西壬那边已经第一时间行动起来,会尽快把热度压下去的。”她听见林杳然手机在响,犹豫了一下,递过去,“是贺秋渡……”      林杳然还挺镇静,言简意赅地打完了这通电话。      华桦急不可耐问:“贺秋渡怎么说?这事儿对他影响也超级大啊!再说,他不是号称《周刊文秋》指定白莲花吗?结果有婚约的事儿瞒了粉丝那么多年。”      “我觉得他还挺无所谓的。”林杳然道,“他还问我想让他怎么对外解释,他马上让工作室起草申明。”      华桦眼睛一亮,“那这样可以不?让他发布微博申明,就说你和他其实一直保持恋爱关系,后来你主动提出分手,虽然他一直想努力挽回这段感情,但你依然坚持退婚,订婚日未出席也是双方共同的决定。”      如果贺秋渡肯低头,承认自己这场婚约中出于被动的弱势方,那么林杳然扫地的颜面多少能捡回来一点,不至于从此和“怨夫”画上等号。      只是,贺秋渡那么骄傲,从来都只有别人仰望他的份,甚至不愿把自己的名字和任何人挂钩,又怎么肯发布这种卑微的申明?      一旦这条申明发出来,他在外界眼中高高在上的形象也会瞬间崩塌,幻灭得彻彻底底。      华桦暗自叹息,心道除非贺秋渡疯了。      林杳然惊讶,“你怎么和他说得八九不离十?”      华桦:“哈?”      林杳然:“不过马上被我拒绝了。”      华桦嗓音都高了八分,“为什么呀?”      林杳然:“被曝出来的都是事实,我不想用谎言去粉饰,况且这也不是他的错。”      华桦急了,“可是网上那些话也太难听了吧?老板你多少要挽回一点面子吧?”      林杳然看着她,“难听指的是……?”      “什么灵长类,徒有才华……”华桦又难受了起来。      “这些也都是事实。我还真长成这样了,能怎么办呢?”林杳然长叹了口气,安慰华桦,“算了,娱乐圈有谁没被嘲讽过长相?我也不是明星,又不靠脸吃饭。”      华桦怒老板不争,“贺秋渡就没有!”      林杳然:“……他是特例。”      “……不管怎样,先把保心丸吃了。”华桦看着林杳然咽下药丸,“你之前一副世界末日的样子真把我吓死了。”      “确实是世界末日,AZURE的世界末日。”林杳然加重语气,“现在所有人都知道了AZURE的真实身份,创作者的神秘性彻底没有了。而且,我最害怕的事情终于发生,我写过的所有歌曲,都会被人和贺秋渡联系在一起。今后不管我写什么风格的歌,他们也都会认为这首歌被我打上了对贺秋渡的情感烙印。”      华桦消化了半天,讷讷道:“听起来还挺浪漫的……”      林杳然软趴趴地倒在桌子上,“AZURE死了,我是不是该隐退了?”      华桦一听可急坏了,“不至于不至于,还是要恰饭的啊!”      林杳然把头埋进胳膊,闷闷道:“我很有钱,一辈子不工作也没关系。而且,我估计也活不长。”      华桦差点又要眼泛泪花,她狠狠抹了把眼泪,心里忽然冒出个大胆的主意。      “现在问题的根源,就是外界对你和贺秋渡感情关系的误解,偏偏这种事怎么都解释不清楚,只能用实际表现来证明。”      林杳然慢慢抬起头,“你的意思是……?”      华桦看着他,缓缓吐出五个字:   “恋、爱、审、判、庭。”      林杳然眯起眼睛,“你的意思,该不会是让我和贺秋渡上节目营业吧?”      “营,必须营,不过是反着营。”华桦得意一笑,“录制期间,你必须对贺秋渡冷酷无情,让恋爱氛围降到零点。其他嘉宾积极撒糖,你积极撒砒.霜。一旦大家觉得你压根不喜欢贺秋渡,你们两个之间毫无感情牵扯,问题不就迎刃而解了吗?”      林杳然直了直腰板儿,“看来我真该考虑给你升职加薪了。”      华桦:“为老板排忧解难,是我份内的职责!”      *      “我拒绝。”      “诶?”林杳然被面前笑容清浅的贺秋渡弄糊涂了。他以为自己听错了,又道:“你妈妈也想看你参加《恋爱审判庭》,我们两个参加后,又能用实际行动证明我们之间不过一纸婚约,并不存在其他关系,不是一举两得吗?”      贺秋渡轻轻笑着,说:“不。” 28. 炽夏之初 “贺秋渡,你真的很好”……   林杳然特别失望, “为什么啊?”      “我电话里不是给过你建议吗?”贺秋渡嘴角保持上扬的弧度,眼神却冷。      “那不能解决根本问题,而且对你事业影响也很大啊。”林杳然简直哭笑不得, 心道如果自己是他粉丝,看到他发那样一条申明出来,也绝对会气到七窍生烟脱粉回踩。      贺秋渡语气冷淡,“我在乎的从来都不是事业。”      “你不在乎我在乎。”林杳然一字一句很坚定,“AZURE的身份是我最宝贵的东西, 也是我唯一值得骄傲的东西。如果今天这件事跟AZURE无关,我绝对不会来麻烦你。我真的不想我的作品还有这个创作身份,因为这件事被外界以固有印象束缚起来。”      他难得如此真诚地说了这么多话, 贺秋渡听着,眸中冷冽的不悦之色也渐渐化去。“我还是不明白,”他注视着林杳然,“别人的看法有那么重要吗?”      “当然重要, 歌是给人听的,也是人唱的。”林杳然抿了抿嘴唇,“我的歌, 写出来之后就不再属于我了。它们属于歌手, 传达出的感情, 也源自歌手们的演绎。可这样一来,岂不变成我的歌都只为你而写了吗?”      贺秋渡似有一瞬愣怔, 慢慢敛下鸦睫,眸光中尽是掩饰不住的失望。“所以,你无论如何都想对外界正式撇清我们的关系?”      他语调依旧波澜不惊,声音却有些嘶哑,磨得林杳然心里很不舒服。好奇怪, 明明贺秋渡这样的明星才是不能有恋爱问题的,现在的情形却好像倒过来了一样。      林杳然头有点闷痛,莫名生出负罪感来。可不论怎么想,这样的选择对自己和贺秋渡都好。AZURE是帮助他逃避现实的唯一途径,没有AZURE,他的人生就是一滩死气沉沉的水,没有一丝光亮。      业界有一些人称他为写歌机器,高效高产,仿佛一条造歌生产线。他知道后不以为忤,甚至喜欢这样称呼。写得越多,内心越满足,仿佛只有写歌的时候,自我价值才得到了真正的实现。      忍下心烦意乱,林杳然坚定地点了点头,“没错。”      “我知道了。”贺秋渡站起身,离开前撂下一句“我答应你”。   却再没有回头看他一眼。      *      林杳然感觉贺秋渡生气了。虽然贺秋渡以前也时常生气,但这回和以前都不一样。      方荷芝出院前,他鼓足勇气,打了个电话给贺秋渡。等了好久,就在他以为快要听到无人接听的提示音的时候,那边才响起贺秋渡闲散而冷淡的嗓音:   “有事吗?”      林杳然手指下意识用力,“也没什么事……”      “那再见。”      “……等一下。”林杳然急了,“明天我打算去看方妈妈,你要和我一起吗?”      贺秋渡没有说话。要不是通话时隐约的电流声,林杳然差点以为他已经把电话挂了。      “那、你不方便就算了……”      “十点。”      “行。”林杳然连忙道,“那你在家等我,我让华桦送我们过去。”      “我来接你。”      冷冷的一句话,随即就被挂断了。      林杳然看着黑下去的手机屏幕,仿佛能看见贺秋渡凶巴巴的一张脸。他笑了一下,眉眼却又耷拉了下去。      点开微博,AZURE和贺秋渡的名字依旧高高挂在热搜栏上,话题页面已经全被贺秋渡的粉丝占领。随便翻了翻,不是各种安利博就是洗瓜博,还有玩灵长类梗的。      那个“小救星小渡”在饭圈也算小有名气,爬过好几次墙,谁红饭谁。可不管当谁的粉丝,这位的作风都相当毒瘤,战斗力又强,和对家粉丝互撕未尝一败,好几次都撕出圈了。      虽说正常粉丝都不会待见这种一个劲儿给蒸煮招黑的人,不过也有一些脑子不清楚的会忘记自己喜欢的是明星本人,反而一个劲地追随这种嘴毒爱撕的大粉。      这次,灵长类的那条微博一发出来,也很快轮了上万转,转评里的粉丝基本都在“哈哈哈哈哈哈笋都被你夺完了”。      林杳然划拉了几下屏幕,耳朵烧了起来,扔掉手机不愿再看。他把脸埋进手掌,脸也烫,难堪像火在烧。      没关系,他安慰自己。长相是天生的,自己也不指望靠颜值吃饭。别人要说就说吧,难不成还能把人家的嘴堵起来?等捱过这一阵,自己又能躲回AZURE的壳里,安安静静地写歌。      *      第二天,贺秋渡虽然在生他的气,但还是很准时地到了。林杳然心里紧张,出门前特意又把帽檐压低了些。      上车后,贺秋渡始终一言未发。林杳然视线躲在帽檐投下的阴影里,默默地注视前方。现已正式入夏,热烈的阳光透过挡风玻璃迎面朝他撞过来,晒得他昏沉发热。      两只纤细苍白的手一直放在斜挎包上,动也不动,好一会儿,才慢吞吞地伸进去,然后小声地开了口:“你要不要吃水果?”      贺秋渡好像没听见,清疏月朗的侧脸像冷金属的雕像。      林杳然正要默默拉上拉链,只听他冷声道:“我在开车。”      “没关系,我给你放旁边。”林杳然拿出那盒切好的菠萝,“小区水果店早上刚到的,东西特别新鲜。”      贺秋渡目不斜视,“现在。”      “可你不是在开车……”      “你有手。”      “那、那我喂你……?”      贺秋渡不说话,好像没听见,林杳然就当他默认了。打开盒盖,菠萝浓郁的香气顿时弥漫开来,他用透明的小叉子插起一块,举到贺秋渡嘴边。      贺秋渡面无表情地吃了。      “甜吗?”      “酸。”      “啊,不可能啊。”林杳然自己尝了一块,“不是挺甜的吗?”      “酸。”      林杳然盖上盒盖,“那别吃了。”      “继续。”      林杳然心里翻了个白眼,继续喂贺巨星吃菠萝。      叉子很小,柄就短短一截,菠萝切得又比较大块。贺秋渡垂下眼帘,看他捏着叉子的手。手掌单薄纤秀,然而手指头带着点儿稚气的肉感,笨笨地翘着,像朵欲开未开的玉兰花。      天气愈发热了,他今天穿的是短袖。视线再略略上移一点,就能看见那段雪白的胳膊。阳光照在皮肤上,白得烫人眼睛,令人无端担心他是否会像冰雪一样融化。      “你还吃不吃了啊?”林杳然抬起手臂轻轻撞了撞他。      贺秋渡似乎微微一僵,下颚线绷得更紧了。      “那我收起来了。”林杳然悻悻地盖好盖子。      看来贺秋渡还在生气,有增无减。      *      到医院后,方荷芝一见到他们,就眼泪汪汪地把林杳然抱进怀里好一顿安慰。“没事儿,我们已经跟西壬那边敲定了后续对策,媒体和营销号的嘴也已经堵住,很快就能压下来的,啊。”      扳过林杳然的肩膀,她又上下左右仔细把人观察了一遍,越看越觉得然然可爱又可怜,再瞥一眼杵在边上的儿子,又气不打一处来。      “都怨你。”她狠狠瞪了贺秋渡一眼,“为了那个摇摇你至于吗?就算现在她站在你面前,你都不一定能把她认出来。也不知你这脾气随了谁,不见黄河不死心的。”      贺秋渡抱臂站那儿,“就算他变成男的,我也能认出他。”      方荷芝一噎,快气晕过去了。      不过,吃午饭的时候,得知两个人决定参加《恋爱审判庭》,她又决定暂时重新接受这个儿子。      “我有听出品方的人提过一嘴,这季《恋爱审判庭》的目的地,倾向于在国内选择一个旅游村,最好是知道的人比较少、还带点神秘感的那种,也算响应国家对支持乡村旅游业发展的号召。”方荷芝拍拍林杳然的手背,“别当回事儿,就权当去度个假,呼吸呼吸新鲜空气。”      林杳然忽然放下手中的汤勺,“您知道具体在什么地方吗?”      “这我就不清楚了。”方荷芝道,“节目组肯定要到开播那天才会公布。”      林杳然“嗯”了一声,心道自己真是想太多。      “然然第一次上节目,很多事情都不懂,你一定要照顾好他,多带着他点儿。”临走前,方荷芝又反复嘱咐贺秋渡,然后说自己约了美容院做脸,踩着Jimmy Choo的细高跟扬长而去。      “正好旁边是绿地公园,你想不想过去散散步?”林杳然抓紧斜挎包的袋子问道。      贺秋渡看着他,“你不是最讨厌走路的么?”      林杳然有点尴尬,“一直不动也不好……”      绿地公园里树木成荫,有小型湖泊,草地上还设了喷水装置,倒是凉快不少。林杳然在草地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还没出汗就已经走不动了。贺秋渡瞥了他一眼,径自往树荫浓郁的长凳下走去,林杳然松了口气,跟过去在椅子上坐下。      微热的熏风吹过,树冠发出悦耳的沙沙声。      林杳然寻思一直这么干坐着也不是事儿,看见前面不远处停着一辆五颜六色的冰淇淋车,就过去买了两个甜筒。      “给。”      贺秋渡眼皮半掀,视线里,青年正笑盈盈地望着自己。姣好的唇线微微上翘,两侧隐隐现出浅浅的梨涡,愈发显得糖度过了头。   接过递过给自己的甜筒,尝了一口,甘醇的奶味的在舌尖扩散,却也觉得没那么甜了。      “你还在生气吗?”林杳然小口啃着冰淇淋,若无其事地开口。      贺秋渡淡淡问:“为什么这么觉得?”      “我知道你不想去《恋爱审判庭》,是我硬拖着你去的。”      “你怎么知道我不想去?”      连被怼了两个问句,林杳然像徒手打在藏了针的棉花团上,心里忍不住憋气。他也不是想去才去的,这么一抛头一露面,估计都不止被嘲灵长类了,可能直接被叫什么山魈狒狒大猩猩。      “算了,你要实在不愿意我一个人去。”      贺秋渡蹙眉,“不行。”      “你真的很奇怪,又不是不想去,又不是想去,也不知道为什么生气……”林杳然真想拿面镜子给贺秋渡照照,满脸凶巴巴的表情,偶像意识扫地。      贺秋渡本来一直闲散地靠在椅背上,闻言半撑起身子,脸隐没进阴影里,只露出一双幽深的黑眸,朝林杳然那边睨过来。      “你知不知道,节目最后一期还会评选出两对嘉宾。”      “知道啊,最甜最real的一对红心,和最没cp感最假的黑星。”林杳然握了握拳,“当然,我们的目标是超越黑星……”      “林杳然。”贺秋渡冷然打断了他,“你就没想过,我们其实可以用一种截然相反的方式处理这件事。”      林杳然愣怔地望着他。      贺秋渡眸中化开深深的无奈,“比如,对外宣告,我们在一起了。虽然婚约是家庭的决定,但在一起却是我们共同的选择。”      林杳然愈发惊愕,吞咽了一下,喉咙干涩得像锈掉了一样。“可是,这是假的,说出去就覆水难收……”      “因为,你从没想过让它变成真的。”贺秋渡声音低沉,一字一句。“你一直在逃避现实,你不相信我,也不相信你自己。”      林杳然藏在帽子里的发鬓渗出一点细汗,呼吸开始变重,“不相信……什么?”      贺秋渡神色冷冽,暗攥紧拳才抑制住情绪,“我们之间的可能性。”      林杳然沉默了几秒,又像安静了一个世纪,久到他好像彻底遗忘了所有烦恼,竟然露出一丝笑意。   被风一吹就散的、稀薄笑意。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他很平静,也难得的坦然。“可能因为,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吧。我们差别很大,你什么都有,健康的身体,幸福的家庭,优越的外表,到哪儿都是备受瞩目的焦点。而我如果不是AZURE,根本不可能跟你产生交集。就算那次订婚宴你来了,你觉得我们会有后续吗?看到我这样的人,你敢说你不会掉头就走吗?”      贺秋渡默不作声地听着,刚开始还在生气,脸上渲染开显而易见的怒意。渐渐地,他平息下来,什么情绪都看不出来了。      他只是声音变得很哑,每个字都挤得很吃力。   “你一直都是这么想的?”      “贺秋渡,你真的很好,我一点都不讨厌你。如果你有的一切我也都有,我们的差别能够小一点儿,说不定我也可以……”   堂堂正正、抬头挺胸地站在你身边。      “不,没什么。”林杳然摸了摸晒得泛红的脸颊,“其实也多亏了这次的事,让我能更清楚地意识到这些。”      贺秋渡双掌交握抵住下颌,静默的,沉寂的,从未在人前表现出过疲惫的面容染上倦意, 怠累困乏的模样。      对林杳然这些繁杂纷乱的想法,他并没有急于否定,只是做出了一个既坚定又普通的陈述。   他说:“你有没有想过,在你认为我们存在天渊之别的时候,可能也有人一直仰望着你、憧憬着你,过去到现在,从来不曾改变。”      林杳然翕动嘴唇,似乎想微笑,却发出浓重的鼻音,“谢谢你。”      贺秋渡果然很好,就连安慰都真诚到近乎真实。      “回去吧。”   像是知道他倦于再辩驳这些事,贺秋渡伸过手,在他手上轻轻握了一下。林杳然就跟在他身后,一步步朝公园出口走去。      贺秋渡的步子有意放得很慢,但他并不想跟上。因为,这个位置,可以让他很清楚地看见贺秋渡的背影。逆光里高大修长的剪影,沉淀出一圈让人心动的轮廓。      趁贺秋渡没有回头,他摘下眼镜,抬起手背迅速揉了揉眼睛。然后双手食指抵住唇角,撑起一个笑脸,加快步伐跟了上去。      回去的路上,贺秋渡一直都没再跟他多说什么。与生气时的沉默不同,林杳然感觉,他只是单纯和自己无话可说。      *      月末,名为“恋爱审判庭第三季”的官方微博正式开通,发布了它的第一条微博:   “日历翻到八月,美梦的温度悄然上升。在这恋爱的季节,快来表白你的心意,伸出手抓住TA的真心。三天后,和我们一起,开启全新甜蜜之旅吧!@俞磊 @丁莎莎 @王成逸 @秦珊”      配图是一张长海报。海报被分成六块,前四块分别是四位被@到的嘉宾,而最后两块则保留了一点悬念,里面是黑色的人物剪影。一个剪影轮廓清晰、特征明显,而另一个剪影则像《名侦探柯南》里的犯罪嫌疑人小黑。      一图激起千层浪,全网很快围绕这条微博展开了如火如荼的讨论。      “前两季在开播前就把所有嘉宾都公布出来了,这一季怎么神神秘秘的,到现在还在吊人胃口。”      “第五个应该就是贺秋渡没跑儿了吧?粉丝早就根据细节比对扒出来了。”      “活久见,贺秋渡也有肯CP营业的时候了?”      “大概因为退婚那事多少受到点影响,想换种方式吸粉。”      “不至于,贺秋渡的粉圈压根不吃搞CP那一套。再说,娱乐圈也没几个人能当他的花。”      “我隐隐约约有听说第六个是AZURE啦……”      “卧槽真的假的?”      “八九不离十,配文第一句是AZURE老师一首歌的歌词,很明示了。”      “救命AZURE去这节目干嘛?找贺秋渡寻仇啊?”      “小怨夫和他的落跑新郎……窒息了。”      “奇了怪了,AZURE既然肯拉下脸面参加这个节目,那为什么之前从来不肯公开露脸?”      “老师是艺术家啦(狗头)”      “哪个长得好看的人不愿意露脸,不管什么圈子,不肯露脸肯定是怕见光死。”      “所以节目组连AZURE老师的照片都没有,只能放个小黑上去?”      “看到小黑我真的笑拉。讲真这个节目选人不光看人气,更加看颜值,大家都爱看帅哥美女谈恋爱。”      “AZURE老师安安静静写歌不好吗?为什么要上这种颜值节目被公开处刑啊?想想就能抠出一座迪士尼乐园。”      微博评论区里,很多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网友疯狂@小救星小渡。没多久,“小救星小渡”就发了条微博。      一张护目镜的照片。   配文只有四个字――防瞎专用。      *      “防瞎……”林杳然脑袋凑在华桦手机上,“是指防我?”      华桦沉重地点头。      林杳然吸了下鼻子,“好过分,我也不至于这么磕碜吧?”      华桦叹气。      老板也就看上去平凡了一点,朴实了一点,不起眼了一点,黯淡无光了一点,往大马路上一站,就是个背景板路人,倒也不至于辣眼睛。不过,这个节目从第一季开始,给人最大的印象就是嘉宾个个神颜,撒糖的时候更是养眼至极,自带少女漫特效。      这一季,节目组更是下了九牛二虎之力,把当下的娱乐圈颜巅都搜刮过来了。      贺秋渡自不用说。俞磊是近期大热的选秀节目里出道的男团C位,正儿八经的门面担当、视觉中心。丁莎莎是大IP古偶专业户,天生女主脸,标准的古典美人长相。王成逸出道时间最久,虽说接到的男主本子比较少,但因长相俊美,很多时候演的配角比主角还爆。今年他终于有机会演了耽改男主,势头更是如日中天。      而秦珊是去年刚出道的新人,和贺秋渡同属西壬,一进去就很受捧。西壬签人向来挑剔,内部竞争更是无比激烈。秦珊能得如此优待,自然也和她美貌出众的外表有分不开的关系。      总之,先不谈人气,这五个嘉宾都是绝美长相,就算聚在一起嗑瓜子儿,都能让颜狗们快乐得不可自拔。      华桦:“老板,某种意义上说,你往这五人中间一站,也算最突出的焦点了。”      林杳然:“……”      华桦:“不过没关系,你此行的目的是让所有人知道,你跟贺秋渡压根没感情纠葛。”      林杳然:“你说得对。”      华桦:“我已经跟节目组提前打好招呼,造型团队会对你多上心的,勤能补拙嘛。”      林杳然:“只要不摘帽子,怎么着都行。”      华桦:“你放心,都通过气了。”      *      《恋爱审判庭》第三季还是遵循前两季的播出方式,录一期播一期,每期都会在各大视频网站播出。在正式开始录制前,节目组会安排一个直前SP,嘉宾们在场地集合,完成揭面具的正式亮相,然后分组搭档,进行一些预热互动,最后才共同启程,前往本次目的地。      就像孩子第一次出远门的妈,华桦含着眼泪,给林杳然准备了满满两大个行李箱。里面除了衣服帽子、各种日用品、保健品和备用药等她能想到的一切,还有潘崽。潘崽是林杳然强烈要求的,说没有潘崽他就睡不着觉。      开车把林杳然送到直前SP的录制现场,华桦就不能再进去了,嘉宾们不能携带助理是节目组的规定。      就这样,林杳然拖着两个巨大的箱子,茫然地走进了大楼。 29. 隐形眼镜 嘉宾们一起摘下了脸上的面具……   “您就是AZURE老师吧?”就在林杳然差点迷路的时候, 一位工作人员及时出现。“录制很快就开始了,我先带您去化妆间做造型。”      节目组为每位艺人都提供了独立的化妆间和更衣室,这让林杳然稍微松了一口气。他进去的时候, 造型团队已经在里面等着了。      造型师们接触过很多明星艺人,经验丰富,眼光也很毒辣。这位AZURE老师最近被“丑拒”的退婚八卦闹得是沸沸扬扬,可如今一见本尊,他们不由愣住了。这……并不丑啊?只是打扮太过一言难尽, 显得整个人非常低气压,有点病弱颓丧,像蒙着一层阴影。      林杳然见众人都盯着自己, 不由感到非常窘迫。他也不想强人所难,只道:“麻烦帮我稍微弄一下吧,能看得过眼就行。”      负责人温声道:“方便的话,先把帽子和眼睛摘下来, 不然的话我们实在不好开始。”      林杳然知道华桦事先嘱托过他们,犹豫了一下,还是乖乖照做了。      眼镜一摘, 眼前顿时模糊起来。林杳然看不清周围人的脸, 但是能感觉到周围人的视线都胶着在了自己身上。为了让气氛不那么尴尬, 他半开玩笑道:“是不是感觉难以下手?”      没人说话,一片死寂。半晌, 负责人才艰难道:“确实……我根本不知道该怎么给您上妆。”      不是吧?自己有那么无可救药吗?林杳然摸摸脸蛋,也没缺鼻子少眼好吗?      “请您把头仰起来靠在椅背上。”负责人从桌上拿起个小盒子,“您放心,您助理给过我们您的病历资料,这副隐形眼镜是医院特别给您定制的, 戴着不会有事。”      “这……一定要戴吗?”林杳然倒不是怕,他只是担心一直戴眼镜的人突然摘掉眼镜会看起来很奇怪,而且框架眼镜他戴了那么多年,早就成为了他的一部分。      “一般嘉宾上节目,即使戴眼镜也是没有镜片的装饰性眼镜或平光镜,不然镜头拍出来反光会特别厉害。”负责人道。      “那好吧。”林杳然深呼吸了一下,“我准备好了。”      负责人用大拇指和食指撑开林杳然的眼皮,两排长得过分的睫毛最大幅度地展现了出来,又着实把他惊了一把。      虽然林杳然全程眼球乱颤,眼皮还疯狂眨动,但所幸负责人经验丰富,加上这双眼睛确实够大,隐形眼镜还是有惊无险地戴进去了。      林杳然眨了眨有因不适应有些泪意漫延的眼睛,只觉视界骤然清晰了起来,又清楚又亮堂,像被调高了曝光度一样。这回,他终于看清了周围人的神情,他们依旧紧盯着他,神情古怪,还隐约有点兴奋。      “不奇怪吧?”他紧张地问。      负责人反问:“您照过镜子吗?”言毕,他自己都觉得好笑,天晓得有朝一日这种话竟会被用在长成这样的人身上。      林杳然还真去照镜子了。他对自己的尊容不感兴趣,难得照一回镜子,今儿一照……好像感觉还可以?      “挺好,挺正常的,比我想象中好多了。”他松快一笑,“我真的好久都没见过自己不戴眼镜的样子了。”      “不是,就这还挺正常的?”一个年轻的化妆师忍不住脱口而出,被负责人瞪了一眼不敢再说话,心里反复想:AZURE老师还有没有审美啊?对外貌的审美能力全点到音乐上去了吧?!      “麻烦帮我上妆吧。”林杳然端正坐好,“我不要求跟艺人一样,但起码要能看,不能因为我一个人拉垮整档节目。”      众人面面相觑,想吐槽的欲望几乎喷薄而出。      拉垮?他竟然担心自己拉垮?他有什么资格觉得自己会拉垮?谁拉垮谁还不知道好吧!      几个化妆师拿着彩妆工具,围着林杳然左看右看,右看左看……      救命啊,对着这张脸谁有本事下手啊?      林杳然都被他们看着急了,“大胆点,我相信你们的专业。”      化妆师们要哭了,这是他们的职业生涯从未有过的巨大挑战!      上粉底,AZURE老师的皮肤比最白的色号都要白。   上遮瑕,根本无暇可遮,连最细的毛孔都看不见。   至于眼妆就更令人绝望了,这双眼睛美得太过浓墨重彩,任何勾勒点缀都是多余。      可是,在这双眼睛热切期待的注视下,化妆师们实在说不出半个“不”字。纠结了半天,只能勉为其难地给他上了一点唇彩,再在那雪腻秀致的脸颊上营造出虚假的血色。      “好了。”负责人道,“您看看怎么样?”      林杳然照了照镜子,忍不住笑了,“太厉害了,真的健康了好多。”      他这么一笑,饶是这儿所有人都见惯了娱乐圈里形形色色的美人,都不禁呼吸一滞。      实在太好看了。   明明只增添了那么一丁点儿色彩,就能被他笑出无边明丽清澈的艳色。      随后,林杳然被指引去更衣室换衣服,他前脚刚走,后脚化妆间里就炸开了锅。      “啊啊啊啊啊他真的好好看!我到现在都跟做梦一样!”      “他助理还特地交代,说她老板对自己外表有些敏感,我???”      “他为什么要把头发藏起来呀?明明超漂亮的好吗!男生长成他这样就算留那么一头长发也毫不违和,而且发量我真的慕了。”      “你们说,AZURE老师长这么漂亮,贺秋渡为什么还要退婚啊?”      “谁知道,性格不合?”      “长成这样性格还是问题?”      “贺秋渡眼神不行。”      “确实。”      “不行不行。”      一时间,化妆间里都是此起彼伏的“贺秋渡不行”。      林杳然换好衣服回来,发型师再帮他简单弄了下头发,编好盘起来,藏在一顶画家帽里。      画家帽没有帽檐,帽沿一圈儿正好盖住发际线,可以在藏好头发的同时,完整露出整张脸。   这样的脸,根本就不该长年累月藏在阴影里。它早该和它的主人一起,被更多人看见。      等从头到脚全部拾掇完,林杳然也该登台亮相了。为了增加趣味性和惊艳感,所有在嘉宾在登台的时候,都需要佩戴面具。面具里藏了一枚变声器,嘉宾们需要说出自己的恋爱宣言,让观众们去猜测TA的真实身份。然后才集体揭面具,进入下一环节。      每位嘉宾的上场时间都有先后顺序,林杳然是最后一个。等他到后台,其他嘉宾已经都登场了。林杳然本来一直有点木木的,没什么实感,这会儿终于紧张了起来。      但是,猪已经架在火上了,行也得行,不行也得行。      林杳然僵硬地迈动双腿往台前走去,然后木头人似地站在了自己那块位置。站位是三三相对,他朝前望去,其他两个嘉宾他认不出,但最高的那个一定是贺秋渡。      虽然隔着面具,林杳然还是能感受到贺秋渡的眼神。贺秋渡没像其他嘉宾那样,捕捉机位抓镜头,或是彼此间做些交流互动。贺秋渡只是往自己这边看过来,林杳然揣摩不出他的表情,但料想应该不怎么好看。      贺秋渡一定对自己失望透了,林杳然想。      主持人简单热了下场,嘉宾们便开始发表恋爱宣言了。虽然声音变得面目全非,但每个人的台词还是和个人特色有很高的契合度,观众们很快就能对号入座。      “哈哈哈哈哈哈这么女王的发言绝逼是我们莎莎,到哪儿都是大女主。”      “这个精准的抓机位能力早就暴露了一切,合理怀疑巨C磊在面具里也wink钓人了。”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终于轮到王成逸了吗!老公又美又飒,这么正的身形一眼就认出来了啊啊啊啊啊!”      秦珊才刚出道,知名度和人气在几个人里算最低的。但是,刷屏的弹幕却一点儿都不少。因为她是贺秋渡的师妹,更重要的,是她前不久才被传出,她是AZURE母亲的外甥女,之前还被带去参加过贺家举办的晚宴。      这就有点寻人耐味了。      然后,自然而然的,营销号开始扒三个人的微妙关系,论坛里也冒出很多讨论帖。许多人都在合理怀疑,贺秋渡退婚林杳然是因为秦珊的关系。      秦珊妥妥的甜妹长相,在新人里颜值出类拔萃。抖音上经常能看到她的各种视频剪辑,回眸一笑就是春天。      这样的美少女,和贺秋渡这种冷漠清高的大帅哥,简直是言情小说的标准配置。      “秦珊和贺秋渡不会公费谈恋爱来的吧?然后小怨夫实在气不过,也跟着杀过来了。”      “AZURE老师不至于这么卑微吧……”      “拜托,没体验过这种低到尘埃里的心情,怎么可能写得出那么悲的怨夫歌?”      “你们有注意刚才秦珊的宣言没?她说,我是为了一个特别喜欢的人才来到这里,我想再靠近他一点点。”      “这不是恋爱宣言里的,像她自由发挥说的……”      “绝了,这个他不是贺秋渡还能有谁啊?”      “对AZURE老师公开下战书了?”      “我已经开始尴尬了。”      “谁还记得这是个恋爱真人秀,为什么会变成豪门狗血小剧场,不过我喜欢~”      轮到贺秋渡的时候,弹幕和观看人数陡然迎来一波剧增,等他结束,最后一个就是林杳然。      林杳然刚要开口,忽然觉得眼睛有点不舒服。自从戴上隐形眼镜,他总时时注意着,一会儿担心掉出来,一会儿又担心滑到眼球后面。      借着面具的遮挡,他一下一下轻眨着眼睛,等微微的异物感终于没了,他惊悚地发现,自己好像把背过的台本给忘了!      脑子里一片空白,全是乱七八糟的歌词大串联。林杳然搜肠枯肚拼命回忆,愣是一个字都想不起来。      救命。      主持人也发现不对劲,半开玩笑对场下观众道:“让我们给AZURE老师一点鼓励好不好?”      在掌声中,林杳然尴尬得头皮都要炸了,恨不得就地挖个大坑把自己埋了。这么一来别说记起台本,他都快精神恍惚了。      我是谁?我在哪儿?      掌声还在持续,就连嘉宾们都在鼓掌,好像他不把话说出来,掌声就永远不会停止。      林杳然绝望地动了动嘴唇,忍不住嘟囔:“我想回家……”      虽然是极轻的自言自语的音量,但他忘了面具里有麦克风。就这样,“我想回家”被无限扩大,回荡全场。      一秒寂静,随即观众席爆发出大笑,就连主持人都忍不住笑了,现场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林杳然快哭了。换个星球都活不下去,他这种情况,必须考虑换个次元了。      弹幕也是欢乐得不行。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不愧是艺术家、艺术家。”      “小怨夫真的好惨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因为接下来是揭面具环节了吗?AZURE不好意思露脸。”      “可以理解。跟那五个同台压力也太大了……”      “我有预感名场面马上就要诞生了,已经提前替AZURE老师无地自容了……”      “镜头前面就是谁丑谁尴尬啊,怕被嘲就不要参加。”      “突然想到一句话:丑人多做怪(对事不对人,没有黑AZURE老师的意思)”      “xswl,要回就赶紧回啊,大家都是来看绝美爱情的,拉低平均颜值有意思吗?”      宣言发表完毕后,主持人便开始cue嘉宾,让他们根据刚才的初印象,盲选中意的搭档。其实,最终搭档的每对CP都已提前决定,这一波只是为了活跃气氛,提升讨论度。      林杳然低头避开主持人的眼神,但就像数学课被老师点名一样,怕什么来什么。主持人最先cue的就是他。      主持人站在他的斜侧方,林杳然从这个方向望过去,一眼就看到了自己旁边那位嘉宾。他也不太确定是谁,反正只要不是贺秋渡就行。      “他。”林杳然抬手一指。      那人是俞磊。      主持人笑着问:“您的理由是什么?”      理由就是就近原则。林杳然刚想编点话出来,俞磊倒先主动开了口:“很可能因为,我们过去就有交集。”      主持人饶有兴趣,“哦?”      俞磊笑了笑,“《因为你存在》这首歌对我意义重大。”      林杳然终于反应过来,“你是俞磊对不对?《因为你存在》是你成团后第一次单C的歌。”      俞磊点点头,“我很高兴您还记得。”      “我当然记得。”对自己写过的每一首歌,林杳然都记得清清楚楚。“你们团每次公演都会唱这首歌,上个月的公演我也有看直播。”      “AZURE老师,照您这种选法,难道我不可以吗?”王成逸半开玩笑道,“您为我写过角色歌。”      林杳然一拍脑门儿,“《沦陷月夜》!”      《沦陷月夜》是王成逸之前大爆的耽改剧男主的角色歌。      丁莎莎不甘示弱,“难道不是AZURE老师跟我合作最多吗?我之前好几部戏里,AZURE老师都有帮写插曲和主题曲。”      林杳然一想,“还真是这样。”      虽然感觉这走向和预想的很不一样,但主持人还是觉得顺势下去更有爆点。他大胆发问:“那您当初怀着怎么样的心情为传闻中的前未婚夫,也就是贺秋渡,写下那首《低温烫伤》?”      林杳然认真思索,“赚了好大一票的心情。”      主持人:“?”      林杳然实话实说,“他给的报价真的太高了。”      全场轰然大笑。      贺秋渡磨了磨酸得发狠的牙,再也绷不住了。“AZURE老师,您到底还给多少人写过情歌?”      不需要林杳然回答。台下普通观众席的前面,坐了不少受邀为《恋爱审判庭》第三季开播助阵的艺人。镜头给下去,只见一大群人都“噌”地举起了手。      主持人若有所思,“所以,AZURE老师跟贺秋渡先生的合作不仅是最少的,也是最晚的?”      林杳然:“我想是的。”      主持人追问:“那他是您最特别的合作对象吗?”      林杳然很认真地回答:“每个人都是特别的,也都是一样的。”      贺秋渡垂落身侧的手慢慢攥紧,白皙的手背上都隐隐浮凸出青色的血管。      主持人说:“请其他嘉宾也选出目前最有好感的搭档吧!”      王成逸拍完耽改剧,已经在CP解绑阶段了。他很快就要和丁莎莎合作一部人气IP改编的甜剧,这次两人决定一起上《恋爱审判庭》,也是为之后的合作预热造势。所以,他们很快就互选了彼此。      顺理成章地,剩下的就只有贺秋渡和秦珊。贺秋渡全程没动,按他以往表现,这几乎等于默认。      “AZURE这算什么意思,想告诉全世界其实自己并不care贺秋渡吗?”      “怨夫味儿好冲……”      “越掩饰越在乎,估计看到贺秋渡和秦珊在一起,心态彻底崩了。”      “所有人都知道他被贺秋渡丑拒,估计想在节目上扳回一局吧。”      “颜不行,只能靠才华来挽尊咯。”      “有1说1,AZURE老师是真的很厉害。”      “1?哪里有1?”      “厉害是真厉害,惨也是真的惨。现在火药味儿都已经这么浓了,我好担心他之后会发疯。”      “和贺秋渡的粉丝一起发疯吗哈哈哈哈哈哈,真是一出好戏啊!”      “最好笑的是,贺秋渡的粉丝因为他的关系都能接受接受蒸煮谈恋爱了233333说只要不是AZURE都能接受。”      “啊这……”      “被《周刊文秋》的照片丑怕了吧。”      “被你们这样一讲我也好期待等下摘面具的环节。”      “刚才‘小救星小渡’又发微博了,说自己待会儿可能要用一生去治愈摘面具的那一秒……”      “太损了。”      “那人就是标准的毒唯颜狗啊。”      “我已经可以想象出AZURE老师会被他喷成什么样了……”      台上,主持人开始倒计时,“三,二,一!”      在灯光特效与音乐声中,嘉宾们一起摘下了脸上的面具。 30. 咫尺真容 “贺秋渡盲人石锤”   “呜哇――”   一瞬间, 观众席传来难以抑制的惊艳感叹。这档节目名不虚传,果然是颜性恋的天堂。能看这几个人同框,无论是视觉还是心灵, 都得到了至高的享受。      然而,极其突兀的,有一个人还没摘下面具。      林杳然。      他正半垂着头,好像在努力解开系在脑后的绳结。      弹幕沸腾起来。      “怎么还整这一出?”      “AZURE应该是没勇气摘面具了吧。”      “这种情况是个人都没勇气啊!”      “不是都说明星本尊都会比镜头上好看很多嘛,AZURE老师在现场, 又是近距离看到那些人,啧啧啧啧怎么可能再愿意露脸啊!”      “突然好同情他,真的, 绝望感扑面而来。”      “救命,小怨夫好可怜……”      “崩了崩了,我心态都崩了。AZURE对面就是贺秋渡和秦珊,代入一下自己, 我脑子里只有自惭形秽。”      “别拖时间了行不行啊,丑人还是要见观众的。”      “不好意思不想见。谁想看mini size版的高*松老师和帅哥美女谈恋爱啊?尼玛太猎奇了吧!”      “换了我是AZURE老师打死不会来这个节目的,俗话怎么说, 人比人得死, 货比货得扔……”      “想不通, 为什么他就不能像之前那样闷头写歌不要抛头露面呢?这下逼格全没了,老老实实靠才华吃饭不好吗?”      “感觉这期播完就会有医美广告找上AZURE谈合作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太毒了吧你。”      “讲真, 一般路人水平的颜值,好好修一修也还是能看的。可AZURE老师的社交软件上连半张精修图都没有,可想而知连高P都拯救不了。”      “上帝好公平,造AZURE老师的时候,才华加满, 颜值全撒外面了。”      现场观众席也传来OO@@的躁动,越来越响,催促林杳然快点摘下面具。      几乎所有人都确信,林杳然此刻一定被紧张与羞耻紧紧包围。他们都能想象出来,面具之下,那张过分平庸的脸庞上,正露出怎样扭曲的表情。      所谓公开处刑,不过如此。      他还不如刚才和其他嘉宾一起摘面具,也免得像现在一样,沦为万众瞩目的“焦点”,被无数观众抱着或同情或戏谑的心态当成一出好戏来看。      林杳然脑后的绳结似乎一直没能解开,就连主持人都有些急了。他走上前,“AZURE老师,需要我帮忙吗?”      因为一直低着头,林杳然也没看到主持人过来,不由被吓了一小跳,抬起头道:“不用……”      话音未落,面具从他脸上掉了下来。      “喀哒。”   落在地上,轻轻的一声响,却像平地炸响一声惊雷。      紧随其后的,是漫长到仿佛一个世纪的绝对安静。就连疯狂刷屏的弹幕都一瞬消失,像突然断了网。      这就是……AZURE老师……?   那个徒有才华、被当场丑拒退婚的AZURE老师?   那个被嘲讽成“灵长类”、需要戴护目镜才能直视的AZURE老师?      怎么……可能呢。      台上的青年,分明有着最i丽鲜洁的容貌。他着一身白,就连帽子也是白色。然而,这一色素淡的纯白,却又与他如此相衬,落在任何人眼中,都是不可逼视的浓丽明艳。      时间都停止了流动。一切的一切,都因他而变得黯淡无光。无论是俞磊、王成逸、丁莎莎还是秦珊,刚才他们都还是耀眼夺目的明星,可就在面具落下这一霎那,全都无可奈何地沦为了广角镜头中被虚化的背景。      因为这世间所有的光彩与颜色,都尽数汇聚在了那一个人的身上。      他什么都没说,也什么都没做,甚至还维持着愣怔的定格。但他仅仅是站在那儿,就足以用远远超过木星的引力,攥摄住所有人的心神,宛若身处的这一方空间,亦向着他倾斜而去。      仿佛惊怯于无数道视线直勾勾的凝视,他蹙起眉心,微眯双眼,猫儿瞳里水蒙蒙的,盈满晶莹柔亮的涟潮。叠扇似的睫毛轻眨间,一抹姣丽的淡红自眼尾匀出,教人只觉艳色扑面,连神思都不禁恍惚。      林杳然正努力克制揉眼睛的冲动。   他在想:框架眼镜,yyds。      *      卡顿的世界终于重新恢复运转,不论是视频网站还是社交平台,全都爆.炸了。      “AZURE老师摘面具”的话题迅速空降热搜榜第一。面具落下的那个瞬间,已经被眼疾手快的粉丝剪出来慢放,刚发到抖音就上了热门,分分钟破了百万赞。      没有人能活着走出这个视频。每个点进这个视频的人,都将被青年那双翦水秋瞳无意识地抬首一瞥惊艳至死,就此沦陷千千万万遍。      “啊啊啊啊啊啊啊这是什么神仙长相啊!”      “面具掉下来的时候我人没了,好看到心跳暂停呜呜呜呜。”      “卧槽AZURE老师长这样???竟然有人类能美成这样???”      “不是人类,天仙本仙罢辽。”      “嘶哈嘶哈这句美女我先叫为敬。”      “女娲炫技作品,我是随手捏的。”      “陷进去了(滕叔脸)”      “啊啊啊啊啊啊真是漂亮他妈给漂亮开门,漂亮到家了。”      “卧槽了之前谁说AZURE老师辣眼睛要用护目镜才能看来着?尼玛这样的美貌简直是人类洗眼液好吧!!!”      “哪怕只有一天也想用AZURE老师的这张脸活一次。讲真我能长成这样,上厕所都不想关门了。”      “撒贝宁吸氧.jpg”      “难道我又我又初恋了。”      “不可能我又我又初恋了。”      可是真的真的初恋了。”      “这一种feel~~~”      “不要突然就唱起来啊你们!(怒)”      “之前说AZURE老师徒有才华的人快滚出来挨打!(指我自己)”      “我来了。”      “来了来了。”      ”来了+1”      “来了+身份证号。”      “真・神仙写歌。”      “AZURE老师是真喜欢音乐啊,坚持默默写歌不露脸。有这颜想不爆红都不可能。”      “我记得上次仅仅因为脸太好看搞瘫微博的还是贺秋渡,一度以为不会再有第二个人了……”      “世界未解之谜:AZURE老师为什么会被退婚?”      “只能说……贺秋渡是盲人吧。(打个比方,没有冒犯盲人的意思)”      “确实……”      “他系螃蟹。”      “盲人(无慈悲)”      “迫真盲人笑拉。”      很快,“AZURE老师摘面具”的话题下面,又顶上来一个新话题――   “贺秋渡盲人石锤”。      话题页面的头像简洁而富有力量:   你好,眼睛不用可以捐给有需要的人.jpg      页面置顶是一个话题投票,虽然才创建二十分钟不到,却已有十万人参加。      提问:你在什么情况下,才会像贺秋渡一样,坚决无法爱上AZURE老师?      选项一:AZURE老师是哥斯拉,要用蓝色放射热线biu biu biu轰飞地球。   选项二:AZURE老师是使徒,要引发第三次冲击,毁灭全人类。   选项三:AZURE老师是不可名状的邪神,稍有接触就会San值掉光,理性崩坏。   选项四:有何不可。      投票结果显示,网友们还是相当理智的,并没有因AZURE老师长得太过好看而放弃作为人类的原则。      那啥,也就区区百分之九十九点九的人投了选项四,百分之零点一的人还是相当心系地球和人类命运哒!      投票评论区的第一条万赞热评更是充分印证了这点,短短几行话,蕴藏着属于人类这一伟大群体的无限光辉――      “但凡能漂亮到AZURE老师这种程度,无论是怪兽、使徒还是邪神,都只会让人觉得:卧槽,这不是更棒了吗!”      (地球:累了,毁灭吧,真的。)      然而,就在全网一起“我可以、我太可以、我真的可以”的时候,有个人投完票后的手滑分享,让大家觉得谁都能可以,就TA绝对没资格。      小救星小渡:“我参与了@第一人民医院眼科专家发起的投票,我投给了‘有何不可'这个选项,你也快来表态吧~”      ???你投尼玛呢。   你还有脸呢。      先前,嘲讽AZURE外表最欢的就是TA,现在被啪啪自打脸打得震天响的也是TA。网友们纷纷组织观光团,打卡鉴赏这种奇妙的网络热门生物。      一会儿功夫,“小救星小渡”之前几条黑AZURE颜值的微博评论区就彻底沦陷,锣鼓喧天,鞭炮齐鸣,简直比大过年还热闹。      “脸疼吗朋友?”      “到底谁是灵长类?”      “AZURE够得上宁的标准了吗?”      “AZURE老师是灵长类,那您算什么?连碳基生物都不配吧!”      “真是一出好戏啊,之前就属这货上蹿下跳黑得最起劲,赶紧秽土转生换号吧!”      “AZURE确实只能靠才华吃饭,他靠脸吃饭别人都不要恰饭了。”      “嘛不管是颜值还是才华,AZURE老师都能让人无路可走。”      “AZURE老师真的太善良了,先前被这人带头黑黑成这样,几乎都在玩灵长类梗,竟然也没律师函警告。”      “换作别人估计都发几封律师函了吧?再让TA去各个社交平台发道歉申明什么的……”      “嘴臭当个性,我真实地吐了。”      “对别人长相评头论足得那么起劲,自己敢爆照吗?”      “笑死,TA敢吗?发出来怕不是又要举行一场全网P图大赛。”      没多久,蜂拥围观的吃瓜群众就发现“小救星小渡”删了微博,还把万年不变的微博头像换了,换成戴小圆片墨镜的小丑,仿佛在自嘲“小丑竟是我自己,瞎子也是我自己”。      不过,网友们并没有因此放过TA。直播画面中,AZURE老师的一颦一笑都美得惊为天人,越美,就越显得TA之前的行为愚蠢又可笑。放在娱乐圈都打着灯笼也难找的美人,竟然被疯狂嘲颜,怎么想都魔幻得不行。      而且,AZURE老师一直都很低调。明明只要露脸就能获得无数关注,却还是踏踏实实写歌,从不整幺蛾子。要知道美人能美成他这样,就算乱敲几个音符都能红了。      这种既有才华又真心喜欢音乐的人,就算真的相貌平平,也绝不该被人揪着这点疯狂贬低。      以貌取人,真的是一种肤浅而无知的不尊重,AZURE老师算是毫不留情地给所有吐一时之快的跟风黑和键盘侠来了一记过肩摔――   脸着地、鼻青脸肿的那种。      “灵长类那条微博转发那么多,AZURE老师一定也看见了吧呜呜呜呜呜”      “熏疼,AZURE当时随便找个机会露下脸就好了啊,何至于被黑这么久。”      “AZURE老师怎么会和这种人计较,掉价。”      “作为AZURE老师多年作品粉(现在已经兼颜粉了),当初看到被这东西盯着黑,简直把我气哭了!”      “越想越好笑,AZURE老师长这么漂亮,家世又好,还在勤勤恳恳努力搞事业。宁呢?工地的砖搬完了没?(没有瞧不起工友的意思)”      “得了吧,这种人也就躲在网络背后逼逼赖赖了。”      “现实生活不如意,只能在网上发泄发泄了呗。”      “这货之前饭别的明星也是这鬼德行,喜欢的根本不是偶像本身,纯粹享受有小粉丝捧着自己,给自己当枪使的感觉。”      追杀过来的网友越来越多,除了看啪啪自打脸的吃瓜群众和AZURE的粉丝,还多了一群先前被“小救星小渡”荼毒过自家爱豆的粉丝,后来甚至连贺秋渡的粉丝也来了。      “啊,这人换皮前还饭过我家,一天天的尽和人撕……”      “我想起来了,这人之前还搞过我家,当时TA还不是这个ID来着。集资的时候不见踪影,平时上蹿下跳,给我家招了不少黑。”      “啊是,TA换过好几个ID,之前还短暂饭过我家。TA宣布出坑的时候我和几个小姐妹恨不得放鞭炮庆祝wwwwwwww”      “话说这人追星其实有个共性,就是谁红饭谁,桃浦癌,享受那种搞顶流的优越感。”      “我去艺人本身red和TA有半毛钱关系吗?有什么碧莲自认为高人一等啊?”      “emmmmmm感觉和狗屎一样,哪个明星被这种所谓的粉丝沾上只能自认倒霉了。”      “这么一想秋叶姐姐有点惨又有点好笑,好多人一提到贺秋渡饭圈那几个有名的大粉都会想到这个sjb。”      “不好意思,qyjj早就和这货割席了哈。”      “望周知:qyjj不收嘴臭白嫖。”      “老粉出来说一句,这玩意儿真是哥哥火了一段时间后突然冒出来的,靠rs别家、拱火掐架把自己塑造成一副死忠粉的样子,吸引了不少小粉丝……”      “#人类物种多样性#”      “宁还打算装死到什么时候?”      “道歉or爆照,选一个?”      结果,大概是黑人黑惯了却受不了自己被群嘲,又或者知道这次翻船只能老老实实滚蛋,“小救星小渡”置顶了一则道歉申明,然后迅速销号,夹紧尾巴彻底溜了。      *      台上,主持人又带领嘉宾们做了些互动,还提了些生活和工作方面的有趣问题,让嘉宾们自由交流,进一步熟悉彼此。      然后,就是正式分组环节。      丁莎莎和王成逸在初印象盲选中,已经展现出是相当稳的一对。主持人笑道:“看来我们这一季的红心CP现在要诞生了。”      两人听了,很具粉红恋爱氛围地羞涩对视。正在他们转向前方,准备宣布选择彼此做搭档的时候,却不约而同地看见林杳然正注视着他们,嘴角微微上扬,勾出甜润的弧线。      丁莎莎&王成逸:他在对我笑!      主持人轻咳一声。      丁莎莎&王成逸:“我选AZURE老师。”      一狙即中,双杀。      主持人缓缓打出一个问号。不过,他很快恢复镇定,决定暂时跳过这俩神智不清的。      “俞磊,”主持人走了过去,“你想和谁……”      俞磊:“AZURE老师。”      主持人:“……一起度过这次的……”      俞磊:“AZURE老师。”      主持人:“……旅程……!”      俞磊:“AZURE老师。”      主持人想摔话筒了。这小子明明该选秦珊,他们才是定好的搭档!      “看来我们AZURE老师真的很有人气。”主持人只能把希望寄托在林杳然身上,“那么,AZURE老师,你的选择究竟会是谁呢?”      林杳然动了动嘴唇。   不管是红心还是黑星,他想选的从来都只有那一个人。      “我。”   耳畔传抵熟悉的磁性嗓音,下一秒,手被牵住。      林杳然下意识地仰起头,不知何时,贺秋渡已站在他的身侧,隔绝他的视线,也将他与其他所有人分隔了开来。      自从摘下面具后,他一直没勇气去看贺秋渡。虽然觉得自己比之前健康精神了不少,但他还是怀疑贺秋渡第一次见到自己摘掉眼镜的样子会觉得奇怪。      明明连不戴帽子的样子都已经被见过,却还会担心这种事情。      隐形眼镜带来的涩痒感一直都在,林杳然眨了眨眼睛,清亮的瞳仁又漾开水色,眼尾也沁出几许红晕。      原本只以看似闲散的神色,用视线静静描绘他眉眼轮廓的贺秋渡喉结微动,然后,林杳然感觉那只握着自己手的手掌骤然一紧,一瞬引发的力度重到有些失控。      没有人能发现这个牵手动作中暗藏的危险意味。只有林杳然清楚感觉到,那有力长指几乎快要陷进自己的骨血,还孜孜不倦地捻开自己半蜷的掌心。      然而,他只知贺秋渡在生气、在不满,却浑然不察对方此刻的真实心态正如蛮横的入侵者,就算暂时不能有什么易被察觉的举动,也要竭尽可能去攥取更多。不然的话,就根本无法平息一直努力抑制到现在汹涌情绪。      肌肤相触的温度分了林杳然的神,但他倒也没忘此行的目的,强撑出一个没有感情的礼貌微笑,“贺先生,您手怎么了?”      贺秋渡居高临下地睨他,明知是故作冷淡的笑容,却依然被勾得心痒,无解又可恨。他只能稍稍用上一点儿暗劲,轻易带得林杳然整个人贴向自己,脸上却浮起一丝打趣的笑意,“抽筋。”      林杳然:……神经。      就在这时,林杳然忽然感觉脑后一凉,只见已经和俞磊结成搭档的秦珊正满脸怨气地盯着自己这边。   那目光跟刀子似地,能把人活活捅穿。      “你凭什么牵他的手……!”秦珊嘴唇颤抖,眼圈儿泛红,看上去快要哭出来了。      林杳然觉得自己可太冤枉了。贺秋渡脸色一沉,刚要说话,只见秦珊走过来,握住林杳然另一只手,“AZURE老师,为什么是贺秋渡呀?”      左右为难的林杳然:“?”      “我真的一直都特别喜欢你,上学的时候就喜欢听你的歌。”秦珊忍到现在,再也忍不住了。“虽然他们都跟你合作过,但我才是喜欢你最久的,从你写《一分视角》的时候起就喜欢你了。”      林杳然很感动,但还是想求求秦珊可别再说了。她每说一个“喜欢”,贺秋渡的力道就加重一分,现在可能快到爆发临界点了。      “然然哥哥。”秦珊忽然有点羞涩地唤了一声。      林杳然的头毛在帽子底下瞬间炸开了。更可怕的,他听见贺秋渡的呼吸都明显沉重地乱了一下。      “知道你就是AZURE老师的时候,我真的好高兴。然然哥哥,我是因为你才参加这个节目的。虽然不能和你搭档,但能见到你我就很满足了。”秦珊顿了顿,“只是,为什么偏偏是他?他到底哪里好了?”      神一般的问题,神一般的展开。其他四个嘉宾都刷地围了过来,就连主持人都把话筒伸了过来。      林杳然的头脑开始发热发晕,并没有察觉那只牵着他的手的主人其实跟他一样紧张。他迷迷糊糊地想,贺秋渡到底哪里好呢?      贺秋渡好的地方,他一时想不上来,但不好的地方,分分钟能想一大堆。      贺秋渡脾气不好,动不动就生气,生气的样子还特别凶,亏他还是属小兔子的。      贺秋渡喜欢欺负人,一直对帽子的秘密虎视眈眈,还硬让自己摘下来给他看。还有,自己诚心诚意地赔他衣服,他倒好,故意难为自己。      心眼儿也小,看着那么大一个人,气量还没针尖大。就因为一个聊天备注,他都能垮着个脸好半天。      对了,贺秋渡还总是自说自话,擅作主张,霸道得不行。明知自己故意躲开他,他还要想尽办法找到自己。明知自己一点儿提不起吃饭的劲,还硬逼着自己好好吃饭。明知自己是那样别扭的一个人,还总是愿意说那些以假乱真的好话哄自己开心。      贺秋渡最不好的地方,应该是他实在太傻了。先是摇摇,后是自己,他怎么就不能选择一个正常的对象,谈一场正常的恋爱呢?从摇摇那儿,他至少得到过美好的回忆。从自己这儿,他又能得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      林杳然想不明白。他也想不到贺秋渡的好,翻来覆去,都是不好。      “我不知道。”林杳然老老实实回答,“反正我就选贺秋渡。”      听的人可以认为是节目组的固定安排,当然也能有别的解读。虽然很狡猾,但林杳然想,自己知道正解就足够了吧。      *      三对搭档都已经决定好,这场直前SP终于进入最后的尾声――揭晓这一季的目的地。      主持人先卖了个关子,说这次的目的地和前两季都不同,不是在国外,也不是国内的网红城市,嘉宾们就顺势七嘴八舌猜测起来。      “AZURE老师。”主持人又cue林杳然,“用您艺术家的直觉猜一猜?”      林杳然想起方荷芝的剧透,便说:“村儿。”      主持人笑道:“直觉好准。”      秦珊拍了拍小手,“然然哥哥好厉害。”      林杳然听见贺秋渡轻嗤一声,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说:“你是真的很喜欢给人当哥哥啊。”      “这都被你发现了。”林杳然笑眯眯地压出两个字,“弟弟。”      贺秋渡表情依旧波澜不惊,只威胁似地轻捻他手掌心薄薄的软肉。林杳然不甘示弱地去挠他的手背,然后又被捉住。两个人面儿上都揣着假笑端坐着,两只手借着桌子的掩护,一直互相攻击。      手抽筋没个完了还,林杳然气气地想。      “我们即将出发前往的目的地,是一个非常特别的旅游村。”主持人介绍道,“虽说目前知名度还不高,但自然风光优美,传统建筑保留得也很好,尤其是寺庙、祠堂一类的建筑,非常有当地特色。”      林杳然下意识就哆嗦了一下。      贺秋渡看了他一眼。      “那边有一座特别古老的祠堂,里面流传着一个很美的传说,等到那儿大家就知道了。”主持人笑道。      “到底是什么地方,快公布吧,早等不及了。”嘉宾们纷纷催促起来。      主持人抬手示意看大屏幕,倒计时指针转完一圈,赫然投影出一幅山清水秀的村庄照片。      “这就是《恋爱审判庭》第三季的目的地,曾荣获‘画里乡村’称号,去年还被命名为第二批‘青山绿水就是金山银山’实践创新基地――”      “位于陇延市鞒窍匚鞑康目嘬翊濉!      林杳然头脑轰地一炸,死命捂住嘴,才没让自己叫出声。   只是,他缩在桌下的另一只手却彻底失控,在贺秋渡的手背上抓出几道深深的红痕。 31. 昔我往矣 “以前这里住过一只很可爱的……   直前SP结束后, 节目组便安排嘉宾们启程。苦荞村地理位置偏僻,陷在几座大山中间的山坳坳里,过去需要费一些周折。嘉宾们要先坐高铁到陇延市, 然后搭乘长途汽车到鞒窍兀再辗转前往苦荞村。      林杳然已经从最初的震惊慢慢恢复过来,崩溃到了极点,整个人也就麻木了。趋利避害是所有生物的天性,一路上, 林杳然连说话的余裕都没有,只顾着自我安慰,说服自己接受这一切。      苦荞村……苦荞村其实没什么不好的。虽然是个不起眼的小村, 但是很干净,很清静,村长爷爷也很慈祥,经常会带些自家做的点心给自己吃。他一点儿都不讨厌苦荞村, 讨厌的只是又黑又冷的孤独,还有人不人鬼不鬼的自己。      没关系,没人会知道的。林杳然轻轻吐出一口气。就算到时候有千万人观看这个节目, 也没人会知道自己在那儿的荒唐事。最重要的, 是贺秋渡也不会知道。      到陇延市的时候大概是下午四五点, 长途汽车又开了一个多小时,到鞒窍厥碧焐已经有些暗了。考虑到嘉宾们舟车劳顿, 节目组提前在酒店订好了房间,让大家好好休息一晚,第二天再出发去苦荞村。      林杳然很久没这么累过,身体有些不太舒服,吃了药就早早睡下了。因为怀着沉重的心事, 虽然睡了很久,但一直昏昏沉沉的,醒来只觉得更加疲累。一照镜子,林杳然都被自己吓了一跳,脸色白得像个鬼,下眼睑还泛着淡淡的青晕。做造型的时候,他只得让随行的化妆师帮自己好好遮一遮,免得影响待会儿的拍摄。      大巴不好开,节目组准备了面包车,嘉宾们坐一辆,工作人员坐两辆。沿着盘山公路一路往上,周围景色也逐渐被浓翠叠嶂包围。      “我还以为进山会很不方便呢,没想到这么险的地方都修了公路。”俞磊道。      王成逸点头,“是啊,看窗外真的好壮观。”      “以前可没有。”贺秋渡淡淡地来了句。      秦珊咕哝:“说得你好像来过一样。”      整车人都七嘴八舌地聊着天,只有林杳然仿佛置身事外。他上车之后就一直在发呆,抱着腿上的随身包乖乖坐着。长睫毛沉重地低垂,双眼皮折痕里那颗小痣便露了出来,衬着白得几乎透明的皮肤,惹眼又勾人。      结果,本来还沉浸于窗外美丽风景的众人,都不知不觉地把视线投向了林杳然,看得都有些晃神了。      秦珊忍不住拿出手机,刚想偷偷拍下然然哥哥在天光笼罩中陶瓷般洁净的侧脸,贺秋渡那双黑沉冷森的眼就睨了过来,简直就像一直守在猎物旁边、不让任何人靠近的鹰隼。      大夏天的,秦珊却只觉后背生寒,悻悻地把手机放了回去。      开到山顶的休息站,司机去给车加油,嘉宾们就趁这空隙下车透气。休息站的观景台很宽敞,不仅能看到山路蜿蜒,还能眺望远方的田园村庄。      秦珊见林杳然还在座位上,便问:“然然哥哥,你不下车吗?”      林杳然倦得很,头也疼,浑身没什么力气,婉拒道:“你们去吧,不用管我。”坐了会儿,他看见贺秋渡一个人先回来了,手里还提了个塑料袋。      “喝吗?”他拿出瓶常温的果汁递过来。      果汁是林杳然一直喜欢喝的,他道了声谢,抿了一口。      贺秋渡看着他,说:“我陪你坐到后面去。”      后排的座位都空着,位置也比较宽敞,坐着确实会舒服不少。“可是大家都在前面。”林杳然道。      “还要开两小时,你确定撑得住吗?”      林杳然现在就有点撑不住了,犹豫了一下,还是跟贺秋渡一起挪到了后排。      贺秋渡托腮望向窗外,“不舒服的话就靠我身上。”      林杳然说:“我没有不舒服。”      贺秋渡皱眉,“你早上起脸色就不好。”      林杳然想化妆师费心营造的虚假血色都白弄了,还是被一眼看穿惨白的本质。      肩膀忽然一紧,贺秋渡伸过手臂,直接把他按进了怀里。贺秋渡的肩膀靠着很舒服,身上也很香,林杳然迷迷瞪瞪了好一会儿,才红着脸想到要直起身。      失败了。贺秋渡只要稍稍一用力,他就半点儿动弹不得。      “大家很快就回来了。”林杳然小声抗议。      “我们本来就是一对。”      林杳然觉得有道理,又好像哪里不对。      “睡吧。”贺秋渡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在。”      贺秋渡身上那种好闻的香气仿佛具有魔力,淡淡萦绕过来,将他包围其中,他不由自主地松弛了下来。      眼皮越来越沉,仿佛不堪承受那浓长睫毛的重量似地,很快就静静阖上了。      睡着过去的时候,林杳然其实是有一点意识的。他知道自己现在正靠在贺秋渡身上,知道自己将保持这样的姿势度过接下来的两个小时。但是,就算知道,也只会令他感到安心,还有不愿承认的窃喜。      林杳然这个人,醒着的时候不爱动,半天挪不了一下窝,一旦睡着倒是相当不客气,抻腰伸胳膊的,他还从来都没意识到过这点,一直以为自己的睡相非常好。      更要命的是,他有必须抱个东西才能入睡的习惯。现在潘崽又不在身边,所以自然而然地就把手伸向了贺秋渡。      怀里传来OO@@的动静,贺秋渡垂下眼帘,看见两只白白嫩嫩的小爪子正一下一下扒拉着他的衣袖。他试着把手臂抬起来一点,小爪子哧溜一下就从空隙穿过去,紧紧地抱住他整条胳膊。      贺秋渡想起刚和林杳然重逢时的情形,林杳然也是像小考拉一样贴在自己身上,还把自己当成了他的妈妈。      那时候,林杳然就算睡着也紧皱着眉,现在也是一样。   他总是不开心。      贺秋渡无声地叹了口气,这次却没伸手去揉开他蹙成小疙瘩的眉心,只是用手背轻轻碰了碰他的脸颊。林杳然的下巴颌已经瘦出了尖儿,皮肤却出奇的软,细腻柔滑,像稍稍一触就会化掉似的。      许是空调的关系,林杳然的脸颊被冷气扑得有点儿凉,贺秋渡蜷了蜷有些发烫的手指,拿了件外套替他盖上。      外套上沾染了贺秋渡的气息,出于本能的依赖,林杳然立刻往里缩了缩,把半张雪白的脸都埋了进去,只露出两道斜飞入鬓的长眉。眉毛是乌黑浓秀的,和两羽睫毛配了套。      贺秋渡看着他,忽然觉得他像某种美丽奇异的小动物,玲珑柔软的姿态下是一颗别扭而纤细的心,有时像玻璃一样硬,有时却比玻璃更易碎。      其他人已经陆续要回来了,贺秋渡低啧了一声,又开始烦躁。若不是怕林杳然气闷,此刻他真的很想把对方密不透风地遮住,连一根头发丝都不被任何人看见。      车沿着盘山公路逐渐往下,苦荞村越来越近。贺秋渡轻轻拍了拍林杳然的肩膀,换来对方一阵不满的轻挣,哼哼唧唧地磨了好一会儿,才缓缓睁开眼。      林杳然刚睡醒时总要迷糊好久,重启速度忒慢。他掀掉盖在身上的衣服,看见怀里那条大长胳膊,不满地用力掰开,“重死了。”      贺秋渡:?      然后换了个姿势,继续打瞌睡。      贺秋渡:猪。      车在村儿口停下,众人一下车,顿时感觉裹挟着山林清香的微风扑面而来。放眼望去,山色空蒙,远近皆是浓绿,笔笔晕染开去。      苦荞村远比照片上看到的更加风光秀丽,置身其中就像入了山水画卷,很难想象现代社会竟然还原汁原味地保留了这样一个村庄。嘉宾们都很兴奋,叽叽喳喳地讨论着,还咔嚓咔嚓不停地拍照。      可林杳然却无法被这快乐氛围感染,对其他人而言是远离尘嚣、回归大自然的拥抱,于他却是故地重游,别有一番不咋地的滋味在心头。      他做梦都想不到,时隔十几年后,自己竟然会重新回到这里。他望着村口那几棵盘根虬结的老槐树,树倒是一点儿没变,可原先竖在那儿的破牌子没了,取而代之的一座漂亮挺括的水泥牌坊,上面银钩铁画地书写了“苦荞村”三个大字。      路也不再是泥巴路,而是曲径通幽的石砖路。林杳然眯起眼睛,心想村里不知变成了什么样,那座让他做了无数个噩梦的祠堂是不是还在。      如果被推掉重盖就好了。他连看都不想再看到那个鬼地方。      鬼地方是真的鬼地方,又黑又深,潮味和香火味散不掉,形成一种根深蒂固的怪味,就像从阴曹地府里冒出来的。      妈妈去天上做了仙女,爸爸留在人间过他的日子,自己天不收地不管,积年累月地泡在这股怪味里,自然只能变成一只阴森森的小鬼。      进村后,录制就正式开始了。节目组给他们安排了一位地接导游,叫敏春,是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敏春精神活泼,走起路来一蹦一跳,脚下像装了弹簧,讲话像打机关.枪,面对摄影组的长.枪短.炮也不怵。      “多亏了党和国家的精准扶贫好政策,我们的日子才蒸蒸日上。”天色不早了,敏春一边带他们去住的地方,一边热情地介绍村里的情况。“你们瞧那边,都是山,我们村就是周围山多,以前一直荒废着,现在倒成了城里人来旅游的好去处。村长还说呢,没想到有朝一日,咱们这山疙瘩都能变成香饽饽。”      丁莎莎问:“山里都有些什么好玩儿的呀?”      “什么都有。悬空索桥啦,水上漂流啦,露营烧烤啦,到时候大家就知道啦。”敏春一拍手,“对了,现在这季节,运气好的话还能看到萤火虫呢!”      秦珊一听,像想到什么似的,凑到林杳然身边道:“然然哥哥,我前些天见到小萤了。”      林杳然轻吸一口气。      “小萤跟我说了好多有关您的事,包括她名字的由来。”      林杳然寻思自己真是好福气啊,妹妹缘真是好到没谁了。      “什么什么?”      “小萤是谁?”      其他嘉宾来了兴趣,纷纷投来好奇的目光。      经历过最近这些事,林杳然觉得自己的羞耻心有了很大提升,简而言之,麻了。更何况小萤名字的由来到时候被播出来,还有助于自己和贺秋渡冲击黑星CP,坏处也不过是被全国人民知道。      全国人民知道得还少吗?   全国人民什么都知道。      “小萤是然然哥哥的妹妹。然然哥哥可疼她了,连名字都是然然哥哥帮起的,萤是萤火虫的萤。”秦珊模仿林萤奶里奶气的语调,把“萤火虫哥哥”的故事又讲了一遍。      “哇,好浪漫。”丁莎莎听得眼睛发光,就连俞磊和王成逸都颇为动容。可能发生在另一个人身上,只是一则还算有趣的童年小事,但对象是AZURE老师,便顿时感觉多了许多美妙色彩。      “AZURE老师还称赞对方,说那人又直率,又勇敢,而且还很可爱。”      贺秋渡的声音冷不丁响起,所有人,包括林杳然都齐刷刷地朝他看过去。只见他说得认真,还难得露出笑容――不是冷笑,也没阴阳怪气,而是真心实意的微笑。      不是吧不是吧,看贺秋渡这表情,就差把“高兴”二字放大加粗写脸上了。正常来说,哪怕分了手的男女朋友,听对方聊起现任都难免不爽,更何况他和AZURE老师还是订过婚的关系。      看来,贺秋渡对AZURE老师真的半点儿都不感冒。      贺秋渡眼光不行。   贺秋渡不行。   不行。      “初恋一直是一种非常能写出代入感的题材。”林杳然若有所思道,“对我们大多数人而言,初恋往往是一个中断了的、未能完成的并且不成功的事件,我认为又可以将其称为‘一过性’的感情。”      俞磊问:“‘一过性’是什么意思?”      “‘一过性’是个医学术语,指某一临床症状或体征在短时间内出现一次,往往有明显的诱因。随着诱因去除,这种症状或体征会很快消失。所以,正常人会缅怀初恋,怀念初恋,但绝不会被它影响正常生活。”林杳然顿了顿,“当然,也保不齐有一小部分不那么正常的,会纠结十几年不放。”      他笑了笑,看向贺秋渡,“贺先生,你说是吗?”      贺秋渡声音低沉平静,如古井无波。“并非都是一过性。”他说,“对有的人而言,就是不可逆的疾病。”      林杳然轻轻哼了一声,然后用力抿紧嘴唇。他在想,自己跟贺秋渡其实不需要刻意,也能妥妥稳摘黑星。      苦荞村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嘉宾们跟着敏春走了好一会儿,才感觉到了苦荞村比较中心的地方。这一带明显热闹了不少,聚落着青檐白墙的民宅,还有好些古色古香的建筑。      “再往前走一段儿就到咱们住的地方了。”敏春道。      秦珊张望了一下,“可这里看上去也不像有酒店的样子……”      “酒店得去县城才有。”敏春道,“咱们的住处可比酒店特别多了。本来那里只供游客参观不给住人,是村长跟你们节目组派来的代表讨论后才决定给你们住的。毕竟那里是咱们村最具代表性的建筑,到时候节目播出也有助于宣传。”      林杳然擦了把额角,没出汗,甚至一片冰凉。他越走越慢,脚步越来越拖,别人走的是道儿,他走的是沼泽,每一步都是泥泞,拽着他往逐渐复苏的灰暗回忆里拽。      一只手臂伸了过来,轻而缓地拍了拍他的后背,动作很小心,像是在安抚他。林杳然如梦初醒地眨眨眼,这才发现贺秋渡一直不紧不慢地跟在他身侧,仿佛早就察觉到他不安的情绪。只是,他觉得自己藏得很好,贺秋渡不应该看出来的。      “到了,就是这儿。”敏春抬手一指,“咱苦荞村的祠堂。”      所有人都抬起了头,只有林杳然依旧保持低头看路的姿势。他都不用抬头,都知道前方伫立着的是什么。因为,他已经闻到了那股熟悉的味道。那股从阴曹地府里钻出来的怪味非常狡猾,别人都闻不到,它只为他而来,执意要把他重新变成阴惨惨的小鬼。      “然然哥哥,你怎么了嘛?”秦珊轻轻扯他的衣袖。      “没什么。”林杳然笑着抬起眼,跟随众人一起登上石阶,走了上去。      敏春推开朱红大门先走了进去,往前走了两步,才想到提醒他们,“这儿有门槛,挺隐蔽的,当心别被绊着。”      话音刚落,跟在后头的俞磊他们几个已经踉了一个跄。      林杳然注意到贺秋渡和自己一样,稳稳当当地跨了过去。跟步子大没关系,他似乎知道这里藏了一道门槛,是有意识这么做的。      祠堂的门不大,镶嵌在斑驳的灰墙里,里面却很深,中间那处恬静的院落几乎大到空旷。四周飞梁高柱,肃穆森严,空气都比外面冷了好几度,简直不像流火的盛夏。      丁莎莎摸了摸一胳膊的鸡皮疙瘩,半开玩笑道:“感觉会有怪谈唉。一般这种很有年头的历史建筑,不都会有一些传说吗?”      秦珊立马接口,“晚上不会有先祖的鬼魂啊幽灵啊出没吧?总觉得这里住着好朋友。”      “胡说。”林杳然脱口而出。你才是好朋友!      大家一起看着他。      林杳然双手合十,“……有口无心,莫怪莫怪。”      “有可能。”贺秋渡笑了一声,“说不定以前这里住过一只很可爱的小妖怪。”      林杳然在心里对贺秋渡突如其来的营业翻了一个硕大的白眼。你才是妖怪!      “真的有哦。”没想到敏春很认真地回应了他们这番东拉西扯。      “开玩笑,我怎么从来不知道?”林杳然嘴又瓢了。“我的意思是,网上没搜到过……”      “请大家随我来。”      敏春带着众人穿过院子朝里走,正前方最初是用来供奉先祖牌位的正房,不过很早就只作供奉神明之用,两侧各有一间厢房。再往前走走一点儿,绕过假山,眼前不由一亮――      一间小屋坐落在那儿,周围种着清疏的植株,错落有致,高矮相间,在夏季凝缓的熏风里轻轻摇曳。      “这里好像仙女住的地方哦。”秦珊兴奋道。      敏春笑了起来,“确实是呢。”      推门进去,只见堂屋中央的红木桌案上堆满了鲜花和香烛,中间端端正正地摆着一大一小两个相框。众人凑上去一看,不由“哇”的惊叹起来。      “天哪,”秦珊瞪大了眼,“这女孩子长得也太漂亮了吧。”      “真的很美。”丁莎莎发自内心地赞叹,“就像不食人间烟火的小仙女一样。”      照片中的女孩约莫十一二岁的年纪,一身豆绿色的连衣裙,裙摆荡到膝盖,露出雪白纤细的小腿,脚上是荷叶边袜子和精致的黑皮鞋。      她打扮得像洋娃娃,长得比洋娃娃还漂亮。黑发浓云般披散下来,簇拥着尖尖的小脸。五官精雕细琢,尤其是那双大眼睛,有星光有水光。照片虽已泛黄模糊,但这双明眸却依旧善睐,摄人心魄。      “话说……你们不觉得这女孩跟AZURE老师有点像吗?”王成逸忽然开了口。      此话一出,几个嘉宾好像都不约而同意识到了这点,就连敏春都跟他们一起回头,齐刷刷地看向脸色发白的林杳然。 32. 今我来思 “因为,那女孩很多年前就已……   林杳然当然不可能在苦荞村留下什么照片, 更不可能主动让人去拍自己这副怪样子。这张照片,其实是村长让县城照相馆的师傅给自己拍的。      当时,恰逢村小学的孩子们毕业, 村长便想着拍些集体照留作纪念。对当时的苦荞村而言,这样兴师动众请人照相是颇为稀罕的事情,村长大约是想哄自己高兴,便也让那师傅给自己照了一张。      百密一疏,林杳然苦涩地想。      “像吗?不像啊, 哪儿像了?”他下意识就想拉帽檐,却摸了个空。      “哪儿都像啊!”敏春有点激动,“我第一次见您就觉得眼熟, 总觉得在哪儿见过,没想到竟是像这照片上的姑娘。”      “真不像!”林杳然急了,“开玩笑,我还能跟谁都像啊?”      俞磊:“真的像。”      王成逸:“超级像。”      丁莎莎:“与其说像……”      秦珊:“倒不如说一模一样。”      林杳然深吸一口气, 他快晕过去了,只能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在贺秋渡身上。      “你也觉得一点儿都不像对不对?”他恳求地紧盯着贺秋渡,拼命暗示他, 脸都快抽筋了。      贺秋渡静静地看着他, 好像在认真做着比较。半晌, 得出结论:“不像。”顿了顿,又道:“根本没有可比性。”      林杳然简直想给贺秋渡贴满小红花!      其他几个嘉宾迅速交换了一下小表情。啧啧啧, 没想到贺秋渡眼光不行,眼神也很有问题!      秦珊注意到照片旁还扣着一个大点儿的相框,心中好奇便翻了过来。只见镶嵌在镜框中的,是一张明信片大小的铅画纸,上面用彩铅涂抹出那女孩儿的面影。她正略侧着头, 如瀑青丝被风吹得微微纷乱,勾勒出眉目含笑的秀丽面庞。      虽说是素描画,但许是画技高超的缘故,众人只觉画中女孩儿比照片里的更鲜活也更灵动。照片里完全就是个大号洋娃娃,木木的也没个笑模样。可画儿里的却仿佛会说会笑,任谁看着这张素描画,都会有种被甜甜凝望的感觉,连心都要融化了。      “这样看更像AZURE老师了啊……”俞磊喃喃道,“怎么连眼睛上的痣都一模一样?”      众人面面相觑,尽皆哑然。如果说长得像还能用巧合解释,那痣这种那么细小的特征呢?更何况AZURE老师那颗痣的位置还那么特殊。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林杳然的心脏实在受不了,况且他压根没料到还有素描画这一出。迎着其他人惊异探询的眼神,他嘴唇翕动,实在不知该说什么好。十几年过去了,自己的存在痕迹早该被抹消得一干二净,为什么还能冤魂不散呢!      林杳然惶然无措,下意识地望向贺秋渡,希望他能为自己说点什么。可是,贺秋渡整个人默然立在原地,仿佛陷入了某种深不可测的思绪之中。      “估计就是节目组安排的整蛊桥段……”林杳然话一出口,几个在后面跟拍的副导演就七嘴八舌地否认了。      王成逸干咳一声,“虽然很异想天开,我还是想问一句,AZURE老师,这画里的女孩不会就是您吧?”      “不可能!”林杳然的脸涨得通红,“我来都没来过这里,而且我是男的,这分明就是个小姑娘,连性别都不一样!”      众人听了都不置可否,这话其实很没说服力。毕竟长成AZURE老师这样,性别的界限都已经模糊,翻来覆去都是又惊又艳的美人。      就在这时,敏春忽然叹了口气,略带伤感地说:“虽然真的很像,但AZURE老师绝不可能是那女孩。”      林杳然:我谢谢你!      “因为,那女孩很多年前就已经死了。”      林杳然:……哈?      丁莎莎恍然大悟,“怪不得桌上放了这么多鲜花和香烛,原来是在悼念她。”      “你前面说这祠堂有故事,不会就是这女孩的故事吧?”秦珊问道。      敏春点点头。      林杳然忽然有种极其不详的预感。      秦珊:“快给我们讲讲,我好想听。”      林杳然:救命。   虽然但是,他也挺想知道自己是怎么被去世的。      敏春清了清嗓子,有板有眼地讲起来了。      “十多年前,这里曾住过一个很神秘的女孩。女孩是有钱人家的小孩,也不知她家人出于什么原因,把她送来了这里。”      “女孩长得很漂亮,人也特别乖巧,就是太安静了。平时,她跟照顾她的家庭教师住在一起,除了定期有医生进去,根本感觉不到里面还住了个人。”      “因为身体很不好的缘故,她不太能出门,顶多就是在院子里坐坐,一个人想心事。偶尔闷得狠了,她会在晚上悄悄溜出去透口气,有几回还吓到了无意看见她的村民。”      “其实,女孩一点儿都不想住在这里。这里不是她的家,也没有她的亲人,她心里一直都很害怕。刚开始,她会一遍又一遍打家里的电话,恳求家人快点把她接回去,说自己以后一定会做个乖乖听话的好孩子。”      “可是,每一次,她都被无情地拒绝了。刚开始,女孩还会小声地哭,渐渐地,她也终于放弃了,彻底接受自己被抛弃在这儿的事实。”      敏春刚开始说的时候,嘉宾们还有些兴奋的窃窃私语,可伴随着她的诉说,大家的心情都变得沉重起来。      秦珊忍不住问:“那女孩为什么要被这么对待啊?“      敏春摇摇头。      林杳然淡淡出声:“因为只有他不在,别人才会活得轻松快乐啊。”      余光里,他感觉贺秋渡很深地看了自己一眼。      “我瞎说的。”他微微一笑。      敏春继续道:“女孩就在孤独中默默忍耐着,每次看到她,她都比原来更苍白一点,更忧悒一点。直到有一年夏天,村里来了一个男孩。男孩跟那女孩不一样,只是来这里过暑假,等夏天一过,他就要离开。”      “男孩住的地方离祠堂很近,没多久,他就察觉到祠堂里或许住着人。他特意去询问村长,村长想起女孩家人的叮嘱,就吓唬男孩说,苦荞村以前为了祈福,拿一个女孩子做祭品,女孩子怨气不化变成女鬼作祟,后来请来了大师才消除了怨气,把女鬼变成仙女请进祠堂供奉起来。不过仙女脾气依旧不好,除了村民不爱搭理外人,像他这样的男孩一口一个。”      听到这里,嘉宾们都忍不住笑了起来。林杳然很尴尬,瞄了眼贺秋渡,发现他没笑,甚至在他脸上看到了跟自己一样的微妙反应。      “村长讲得阴森森的,男孩有点害怕,不过他并不打算放弃找出真相。几经波折后,他终于找到机会,进入祠堂里面。在见到女孩的瞬间,他感觉自己陷入了恋爱,整个世界都因她而发光。”      林杳然一口矿泉水卡在喉咙里,剧烈地狂咳起来。   “不是,你又不在现场,你怎么知道的啊?”      敏春反问:“难道你在现场吗?”      林杳然:“……”      敏春理直气壮,“现实中能见到这样的姑娘,谁都会一见钟情的好吧?”      俞磊、王成逸、丁莎莎和秦珊全都不说话了,一副不争气的默认脸。      林杳然瞟了瞟贺秋渡,发现他一张脸绷得死紧,像块寒冰,但是耳朵又微微泛红,所以还是块冒热气的寒冰。      “没什么好尴尬的。”他压低声音对贺秋渡道,“不要给自己太强的代入感,再说你又不是那男孩。”      贺秋渡无声地睨他,眸光晦暗不明,      敏春接着道:“男孩成为了整个苦荞村第一个发现女孩的人。他不仅发现了她,也愿意靠近她。其实,女孩差一点就要和这座祠堂一样,彻底把自己的心封闭起来,但是,男孩却主动向她伸出了手,执意要把她带去祠堂之外的世界,让她向任何一个普通孩子那样,在阳光下蹦蹦跳跳,哪怕长发会因此乱掉,裙子会因此沾上泥巴。”      “不过,女孩终究不能活动太久,更多时候,他们会窝在房间里,玩一些安静的游戏。女孩的房间里有数不清的玩具和书籍,连当时最新款的游戏机都有好几台。他们会一起看书,一起打游戏,一起拼模型。”      “女孩还有一台三角钢琴,心情好的时候,她会打开窗户让风吹进来,弹奏一支自己写的曲子。而那男孩就坐在她身畔,和她四手联弹,间或轻轻哼唱她写的歌曲。”      说到这里,敏春的声音不由柔和起来,嘉宾们的脸上也露出浅浅的温柔之色。林杳然揉了揉有点发红的眼睛,他仿佛又看见了那年夏天的美好光景,阳光漫过窗棂,静悄悄地攀上黑白琴键,每一个流淌出的音符都变得金色透明,透着暖暖的甘甜味道。      自己看着乐谱,那个男孩却看着自己。从起始到休止,他的眼光始终落在自己身上。每每这种时候,自己就忍不住想捉弄他,故意陡然变换旋律,敲出一串连续的附点音符,急促的浊重音噔噔作响,不知应和着谁胸腔中的心跳节奏。      “看着女孩和男孩在一起的样子,真的非常令人欣慰,甚至会让人产生一种错觉,好像所有的苍白与病态都从那女孩身上褪去,她也变成了一个健康快乐的孩子。又或者,不管在哪儿都没关系。只要两个人在一起,对女孩来说就是外面的世界,那男孩对她来说,承载了外面世界所有的光热,全部。”      “但是,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这样的时光并没能持续多久。暑假很快就要结束,男孩终究是要离开苦荞村的。临走前的那一晚,他来到祠堂想和女孩告别,可这一回,女孩却无论如何都不愿意再给他开门。男孩默默在门前台阶上坐了很久,一整夜。”      林杳然心头一震,他从来不知道有这回事。他一直都在门后,他听见外面没动静了,便以为那男孩早就离开了。      “你怎么知道的?”他嗓音涩哑地开了口。      “都是村长告诉我的。”敏春道,“夜深露重的,男孩在外面守了一夜,村长把他送回去没多久,他就发起了高烧。但就算这样,他还是挣扎着不肯上车,坚持要回去找那个女孩。他说那女孩在等自己,他还说自己不能回去,自己回去的话,那女孩又变成孤零零的一个。”      “可是,直到车驶离苦荞村,女孩都没有再出来。属于他们两个人的暑假就这样结束了,到最后,他们连一句正式的道别都没有。”      “不是的。”林杳然喉咙里模糊的气音,“不是这样的。”      敏春不解,“什么不是的?”      林杳然咽下火热酸楚的气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真的有想好好告别,但是,他没有追上。他追不上那辆黑色轿车,他连像正常人那样奔跑都做不到。才跑出没几步,他就摔倒在了泥泞不堪的小路上。蜷缩着身子狼狈地趴在那儿,他在剧烈的疼痛和被抛下的伤心里艰难喘气,仅仅是那么一小段距离,就差点要了他的小命。      混乱的视界里,天旋地转着杂乱无章的扭曲线条,黑的白的金的红的光点胡蹦乱窜,在滚热的眼泪里泡成浑浊又肮脏的一团。      或许从这个时候开始,他的眼睛就已经有了不好的征兆。他丝毫未曾觉察――就算发现了又能怎么样呢?他已经是个废人了。      他什么都做不了,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车尾灯消失在道路的尽头。   他又被一个人留在了原地。      为什么所有对他好的人都会头也不回地离开他呢?   当初,他追不上妈妈。现在,他也追不上那个男孩。      手掌心已经擦破了皮,还沾满了泥巴,他只能用掌根去抹眼泪,直把脸蛋抹成脏兮兮的小花猫,一只奄奄一息的弃猫。      如果只是为了道别,他大概不会这么绝望。道别只是小小一部分理由,他有远比道别更重要的话对那男孩说――   求求你,不要丢下我一个人,带我离开这里,   和你、一起。      “从此以后,女孩脸上彻底失去了笑容,她也再没有迈出祠堂一步,仿佛真的成了这座古老建筑的一部分,没声没息,没有生气。”      “再后来,女孩家里终于派了人,要把她接回去。女孩走出祠堂的那一天,把村长吓了一大跳。她的样子变得比初来时更苍白羸弱,因为常年不见天日,就算站在太阳底下,都像散发着森然寒气,感觉随时会像雪一般融化。”      “女孩本来一直盼望着能回家,可真到了这时,她反倒木然得可怕,别人说什么,她就做什么,真成了个听任摆布的洋娃娃。看着那样的女孩,没人能想象得到,她也曾像普通孩子那样跑过闹过,在夏天的微风里弹奏自己写的乐曲。”      “离开的时候,女孩只带走了她妈妈的照片,还有她最心爱的毛绒玩具,其他的她什么都没带走,包括那台三角钢琴。她的东西都被处理得一干二净,祠堂里空无一物,好像她从没出现过一样。”      就是这样了,林杳然想。他来的时候只有这些,走的时候也只带走了这些。和那男孩一起看过的画册,拼过的高达模型,玩过的游戏机,还有那台三角钢琴,早在男孩离去的那刻,就彻底失去了存在价值,变成一堆无用的废铜烂铁。      虽然是从村长那儿继承的故事,但敏春说着说着也哽咽了起来。清了清嗓子,她缓缓说出故事的结局。      “女孩回去没多久,那男孩就回来找她了。他只要再早那么一点儿,十天半个月,就能和女孩重逢。然而,世间就是充满了种种阴差阳错。”      “男孩在祠堂里一待就待了很久,哪怕里面再也寻不到有关那女孩的一丁点儿蛛丝马迹。最后,男孩默默地离开了。临走前,他留下了这幅素描画。”      林杳然难以置信地抬起通红的眼,“你说,那男孩曾经回来过?”      “村长是这么说的。”敏春道,“村长还说,从那以后,男孩每年都会回来,有时一年会回来好几次。”      “可……这有什么意义吗?”林杳然拼命忍着眼泪,“他就算回来,也不可能再找到他了啊!你不是也说了吗,那个女孩早就死了。”      “村长也想帮忙找到那女孩,曾经试图联系那女孩儿的家人。可是,她家人神秘得很,等好不容易联系上后,只传来一个消息,说女孩渡完了劫,已经不在这个世间,也不属于这世间了。”      “村长没忍心告诉男孩真相,而那男孩也一直抱着希冀与热望,年复一年地等待着他和女孩的重逢。”      “虽然,那早就是、再也不可能实现的心愿。”      敏春说完后,房间里一片静悄无声,唯有啜泣与哽咽轻轻响着。丁莎莎和秦珊一直用纸巾小心地拭着眼泪,就连俞磊和王成逸都红了眼眶。敏春也觉得这氛围有点太过压抑,就笑笑道:“咱不是恋爱综艺吗?能住在发生过这么一个故事的地方,还挺契合主题的不是?”      这时,敏春收到了后方导演发来的临时变动指示,节目录制过程中,有时就会有根据实际情况的调整。她一看,原来是布置给嘉宾的任务。      “请AZURE老师将这个故事融入歌曲创作,谱写出一首知遇心灵、超越自我的音乐作品,并在节目最后一期发表。”      林杳然用力扶住额头,捏紧拳头,一下一下地敲。      外面天色已经彻底黑了下来,厚重的黑云缓缓游弋,隐隐有下雨的预兆。敏春开始给嘉宾们安排住处。东厢房位置朝向最好,自然分配给丁莎莎和秦珊两个女生。“剩下的还有西厢房和这间屋子,”敏春看着四个男生,“你们决定吧。”      俞磊和王成逸都不太想住这里,也不是说这里不好,就是这祠堂本就有点阴森森的,这间屋子里还供鲜花香烛,怎么想都有点怪。      “AZURE老师,要不我们就选另一间厢房吧?”王成逸道。      俞磊看了他一眼,心想这人平时话不多,关键时刻嘴还挺快的。      丁莎莎道:“东厢房有两间卧室呢,我和小珊挤一间足够,AZURE老师可以过来跟我们一起住。”      秦珊狂点头,卷卷的马尾一点一点的。      俞磊摊摊手,“我们是选房间,不是选室友OK?”      “那你倒是选啊!”秦珊道,“你不也不想住这里吗?那你就跟王成逸一起住西厢房好了,正好然然哥哥跟我和莎莎住。”      俞磊反驳,“西厢房也有两间卧室,AZURE老师为什么不可以跟我们一起住?”      丁莎莎眉毛跳了跳,“所以……你跟王成逸两个大男人要挤一张床?”      俞磊:“我可没这么说!”      丁莎莎:“你急了。”      俞磊:“我没有!”      丁莎莎:“那你脸红什么?”      王成逸皱眉,“我也拒绝。”      俞磊:“……彼此彼此!”      敏春没想到分个房间火药味那么重,赶紧道:“还有小伙伴没说话呢。”众人一听,这才意识到贺秋渡一直被排除在了讨论之外……      贺秋渡耸耸肩,“我住这里就行,我很喜欢这个地方。”      秦珊瞪圆眼睛,“没想到你胆子这么大,敢一个人住这儿……”      “不……”林杳然干巴巴地表示,“我和他住……”      没办法,这里只有贺秋渡知道自己留长发的事。林杳然摸了摸帽子,头又开始疼了起来。跟着贺秋渡往里间走去的时候,他忽然升起一种非常微妙的羞赧感。刚被迫听完村长捏巴出来的be恋爱故事,现在又跟贺秋渡一起住到自己曾住过的地方――      跟那男孩一起看过画册、拼过高达模型、打过游戏还弹过琴唱过歌的地方。      真是太奇怪了,林杳然想。感觉自己既背叛了那个男孩,对贺秋渡也产生了一些难以言喻的尴尬情绪。      怎会如此……      林杳然想着壅堵到快要爆.炸的心事,脚下一个踉跄,一脑门儿磕在了贺秋渡的背上。 33. 山雨欲来 像那男孩这么傻的,只有贺秋……   贺秋渡转过身, 看到他魂不守舍的样子,也没多说什么,只是伸手替他把两个巨大的行李箱提了进去。      “你都带了些什么东西?”贺秋渡问道。      “就些衣服日用品什么的, 我也不清楚,都华桦帮我理的。”林杳然指了指他左手边那个,“我只负责把潘崽装进去。”      这间屋子显然整修过了一番,里面在保持古色古香面貌的同时,格局划分和现代家庭住宅的也差不多。两人穿过玄关来到客厅, 发现设施还挺齐全,沙发茶几都有。甚至,在房间一角, 还有一台陈旧的三角钢琴。      林杳然呆住了,他感觉那台钢琴好像就是被自己抛弃的那台。      不知道还能不能弹响。      他摇摇头,想想都不可能。钢琴是需要定时维护的精密乐器,这么多年下来被闲弃在这儿, 恐怕里面早就一塌糊涂了。      空壳子而已。      “你睡哪间?”贺秋渡问他。      哪间都对他差不多,哪里都充斥着他被唤醒的痛苦回忆。林杳然头痛得愈发厉害,太阳穴像针扎一样。      贺秋渡见他脸色不太好, 微蹙了眉道:“你先去洗澡, 我给做点东西吃。”      料理台边厨具齐全, 冰箱里也满满都是节目组事先准备好的新鲜食材,虽然很有生活气息, 但还是掩盖不了这地方阴森诡异的本质。林杳然望了眼窗外密密匝匝的漆黑树影,云层低得像在树梢摩擦,他颤栗了一下,摇摇头,“我等下就去睡了, 你也早点休息吧。”      浴室是简单的淋浴间,林杳然站在喷淋的热水下冲了很久,还是驱不散浑身的疲惫,骨缝里积聚的都是沉重的酸痛感。耳边,一直回响着敏春的声音,他不知道这个故事是村长为了配合节目拍摄而刻意编撰的,还是每个字全都真实。总之,真实的部分令他伤心,无法确定的部分也令他伤心――      这个世界上,真的会有人一直在寻找自己吗?   真的会有人时刻想念着自己,始终期待着与自己重逢吗?      他根本不敢相信。他情愿相信这只是为了制造节目话题,而故意捏造出的结局。      迄今为止,就他所知道的人里面,像那男孩这么傻的,只有贺秋渡。   这么傻的人,有贺秋渡一个就够了。      摇摇那样的女孩,才配拥有这样真挚的感情,而自己根本不配。自己只是个懦弱的骗子,连好好告别都做不到,连让对方知道自己的真面目都做不到。什么传说中隐居在祠堂里的小仙女,自己不过是个没人喜欢的坏孩子,除了一身疾病和怪脾气,什么都没有。      林杳然把水流拧到最大,小声哭了起来。怕被听见,就算有水声遮掩也不敢哭得放肆,他慢慢地哭,小心地哭,哭了好久好久。等哭完后,他都不敢出去,生怕贺秋渡发觉异样。幸好,贺秋渡好像回了自己卧室,客厅桌上摆着一份热气腾腾的晚餐,应该是特意给他准备的。      尽管一点都不饿,林杳然还是一边打着哭嗝,一边努力扒拉了大半,然后才回房睡觉。头一挨上枕头,他就陷入了黑甜乡,只是睡得并不踏实,潜意识里一直充斥着各种纷乱的思绪,时刻不停。      窗外天空的云层压得越来越重,终于,降下了一场酝酿已久的暴雨。闪电一瞬将房间映得雪亮,几秒的寂静后,轰然的雷声炸响。林杳然就在紧随其后的噼啪雨声里,恐惶地睁开了眼睛。      与先有闪电再有雷声同样的道理,身体的感觉永远没有精神来得迅速剧烈。林杳然的心狠狠抽痛起来,随后才被上涌的泪水哽咽住了喉咙。      他并不是怕打雷,只是这样的夜晚,总是承载着许多痛苦的回忆。      妈妈就是在这样一个暴风雨之夜离开人世。后来,自己也是在下着暴雨的夏季黄昏,被强行送来了这里。然后,又在这儿独自苦苦捱过更多个凄风苦雨的漆黑夜晚。      雨越下越大,天边黑里透红的乌云里,又隐约传来沉闷的低音。他知道这是下一波雷声来临前的预兆,于是仓惶地下了床,摸索着要打开唱片机放妈妈的歌曲。糊涂了,他可真是糊涂了,糊涂得忘了今夕何夕,现在这里又怎么会有唱片机这种东西?      被本能反应驱使着,他都忘了戴眼镜。不戴眼镜本就是个半瞎,浸淫在黑暗里,他更是盲得彻底。目不能视物的障碍加重了他的恐惧,他拼命去探墙上的开关,要让房间亮得灯火通明,谁知才迈出几步,脚就撞到了椅子腿。椅子地砸向地板,发出“咚”的声响。他跟着失去重心往前倒去,想抓住什么却摸了个空,一下子就摔倒在了地上。      几乎同时,门被粗暴打开,下一瞬,雪白的闪电再次亮彻,清晰照出林杳然白得异常的面孔,黑发洋洋泼洒下来,像藤蔓蜿蜒,勾缠住他的全身。      贺秋渡站在那儿,薄唇微颤,不可遏制地吐出那个名字:“摇摇?”      然而滚滚而来的雷声盖住了他的声音。      “没事吧?”他在林杳然面前屈身半跪下来,虽然四周一片漆黑,但此刻因为双方足够的近,所以他还是看清楚了林杳然的脸。      林杳然面红耳赤地紧闭双眼,不出声也没呼吸,像有一口气堵在他的胸口,只有大颗大颗的泪珠滚滚往下淌,沾满剔透的脸颊,又在尖尖的下巴汇聚成滴。      贺秋渡第一次见到他露出这种哭相,一颗心都高高提了起来,一把扶住他的肩膀问道:“哪儿摔疼了?”随即抬手一拍林杳然的后背,又焦急地催促:“哭出来!”      林杳然呜咽一声,呼出了积压在胸中的那股酸楚热气,他依然半垂着头,两扇长睫毛向下一扑撒,又落下成串的眼泪。      贺秋渡扯了纸巾,小心地给他擦拭泪水。他没问林杳然为什么哭,能让林杳然伤心的事情有那么多,随便哪一件,都足够揉皱林杳然整颗心。      大概林杳然的大眼睛天生适合掉眼泪,贺秋渡撕了数不清的纸巾,都快把那薄薄的皮肤擦红,泪水都没有干涸的趋势。最后,他索性放弃了,直起身把他搂进了怀里。      刚开始,林杳然的身体是僵直紧绷的,慢慢地才稍微松弛一点。黑暗里,贺秋渡感觉他的眼睛贴上了自己肩膀,那里一块衣料逐渐变得湿润火烫,被眼泪浸染成比夜色更深重的一块斑迹。      林杳然只是沉默地流泪,不动,也不出声,他都不知道自己算不算在哭。身体像被凿开一个小孔,力气源源不断地流失。他第一次发现流泪居然也是一件如此疲累的事情。渐渐地,他觉出头晕目眩,浑身骨头像被抽走,下意识地向前靠向了贺秋渡。      贺秋渡扶着他往床边走,他就乖乖地亦步亦趋。贺秋渡摁着他坐下去,他也乖乖地坐好。贺秋渡到卫浴间绞了一把毛巾,仔仔细细地给他擦了一遍脸。他脸上干净了,只是脸色依旧通红,呼吸也不痛快,抽抽搭搭地打着哭嗝。唯有那双眼睛依旧晶亮,也不肿,只是红。湿.漉.漉的长睫毛向下一低,显出清晰的双眼皮折痕,藏在里面的那颗小痣像暗夜里一瞬闪现的星子。      贺秋渡蹲下来,握住了他的脚踝。这下,林杳然终于有所惊醒,他连穿衣服都从来是森严壁垒的,别说被男人捉住这个部位。但是,他蹬动的力度对贺秋渡而言,实在微弱得不值一提。      “哪里痛?”      林杳然听见贺秋渡低声问他,他稀里糊涂地竟也觉不出痛感,只觉得自己的脚踝正被紧紧束缚着,就算对方是好意,他也隐约感觉自己像极了一只误入猎人捕兽夹的弱小野兽。      “好像是这里……”他指了指刚才被撞到的地方,正好是脚踝侧边凸出来的骨头。贺秋渡便在掌心倒了药酒,双掌擦热后帮他轻轻揉按起来。      林杳然的脚踝生得纤细,被圈在贺秋渡的大掌中,可称得上不盈一握。床头灯暗淡的光线投下来,泛起雪白细洁的光泽,像精雕细琢的玉器。只是皮肤太薄太嫩,不禁碰,没几下就热热的泛起红意。他真的怕极了痛,忍了一会儿就再也受不住了,足趾用力蜷缩起来,足背绷成一条直线,白成半透明的脚背上还隐约可见淡淡的青筋。      幸好他撞得并没有很严重,贺秋渡很快就给他按好了。“睡一觉就没事了。”他听见贺秋渡的声音,模糊的眼帘里,映出对方正准备离开的身影。      “不要走。”他因担心再度被抛弃而陡然生出一股勇气,伸手朝前一抓――这回没抓了空,准确地牵住了贺秋渡的衣袖。霜白的小爪子摸索着去握那只大手,细嫩柔软的指肚颤颤地贴上那筋骨有力的手背,几乎带了点恳求讨好的意味。      “我可以把潘崽的位置让给你。”他把躺在枕头边的毛绒玩具抱起来,仰起脸望向贺秋渡。黑白分明的眼睛微微眯起,眼尾噙润晕红,像受了惊的小动物,透着神经质的敏.感与娇怯怯的可爱。      贺秋渡的喉结不自觉地上下滚了滚。明知他是缘了视力缺陷才会露出这般神色,心火还是猎猎燎灼开来,缓了缓呼吸,“好。”      苦荞村还算比较凉快,没有开空调,床上只有薄薄一条毛巾被。林杳然似乎也并不介意跟他分享一条被子,就这么乖乖任他躺在自己身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敲。      贺秋渡被他看得颇有几分口干舌燥,低声问:“怎么了?”      林杳然瓮声瓮气道:“你压到我的头发了。”      贺秋渡只得半撑起身,替他把倾散在枕席上的青丝捋到一边,雪白的脸衬在黑压压的浓云里,像水面上的莲花瓣儿。      等他刚重新躺好,林杳然就不声不响地挨了过来,把头靠在了他的胳膊上。贺秋渡借着微光观察他的神色,总觉得他还不是清醒。清醒时的林杳然不会对他如此依赖,清醒时的林杳然只想做永远笑容晏晏的AZURE老师。      林杳然确实还陷在一片混沌之中。他眼睛痛,头也痛,难过远比快乐要耗费心劲儿,他困倦昏怠得快要死去。幸好贺秋渡在旁边,多少令他好受一点。只要闻到那股清冽的香气,他就感到安心,甚至有一种教人怀念的熟悉感。想来也是可悲,现在在这世上,除了贺秋渡,竟再也没第二个人能令他有这种感觉了。      于是,他忍不住又挪近了一点。眼睛看不太清,他反倒有了掩耳盗铃的勇气,一鼓作气把自己整个儿填进了贺秋渡的怀里。      好香,好舒服。林杳然发出轻轻的喟叹,恍惚间,他觉得自己又变成了很小很小的小孩,小到可以一直躲在妈妈怀抱里,一直躲在那段再不可能回来的幸福岁月里。      这时,窗外又划过一道闪电,林杳然猛地一颤,雪白的光芒划过他的眼皮,可这回,却没有听见任何恐怖的雷响。      耳朵上,是贺秋渡及时伸过来的手。      林杳然怔了怔,眼睛又慢慢红了一圈。他抬起手,轻轻地把手覆在贺秋渡的手上。掌心的温暖隔绝了窗外呼啸肆虐的暴雨,林杳然沉浸在这片静谧里,慢慢阖上眼帘。      刚睡着的时候,他只是抵在贺秋渡的怀中,手里抱着潘崽,双腿并拢,很乖巧地微微蜷起,仿佛一团绒绒的猫咪。但一旦失去意识,他就成了原形毕露的小妖怪,张牙舞爪地肆意横行。      平时,床上只有潘崽,他要祸害也只能祸害潘崽,但现在多了贺秋渡这么个大玩意儿,不祸害他简直对不起自己的睡相。更何况贺秋渡还这么香。      咂了咂嘴,林杳然毫不客气地就把一条胳膊甩了过去,想把身畔香喷喷的好东西抱个满怀。可是,那东西怎么那么沉?不管小爪子怎么一下一下扒拉着使劲儿,都纹丝不动。      林杳然不满地哼唧了一声,缩回雪白的细胳膊,重新抱紧潘崽。就在这时,旁边那东西忽然有了动静,然后潘崽也跟着动了起来,好像被扯着要离开他的怀抱。      不肯给自己抱也就算了,还要把潘崽一起抢走,真是岂有此理!林杳然揪紧了潘崽圆圆的耳朵,执意要跟那股力气抗衡,结果还是被对方轻易夺走了潘崽,一刹那,怀里空荡得难受。      于是,林杳然呜呜哝哝地抗议,小爪子四处摸索,腿也开始瞎踢。突然,腰间一紧,他被一股力量整个儿圈了过去。好闻的香味瞬间包围住了他,随之扩散开来的还有衣料底下比自己高出许多的温度。      虽然房间里相对凉爽,但绝对跟冷丝毫沾不上边。不过,林杳然还是很喜欢这份热量,这份热跟一般的热是不同的,能熨平他胸腔里那颗被泡得皱巴巴的咸涩的心。      林杳然又舒畅了起来,毫不客气地张开手脚,四仰八叉地回抱住了对方,还把脸深深埋了进去,蹭来蹭去地嗅那股让他着迷的清香。      稍微安分了一会儿,他又不满足了。因为现在正抱着的那个“大抱枕”不像潘崽,长胳膊长腿儿太大个儿了,沉沉的很笨重,忒费劲。不过,他很快就找到了解决办法,小爪子攀上对方肩膀,稍稍一借力,直接趴到了对方身上。      真好,又香又暖。林杳然嘴角都翘了起来,旋出两枚小梨涡。他感觉自己终于可以做一个暖暖甜甜的好梦了。可才过了一会儿,他就被捂得有点微微发汗,又想换个更舒服的睡姿,便计划撤回先前躺着的地方。      于是,他无意识地挪动起来,刚想退开一点,谁知却有力量箍住了他的腰侧,不准他擅自离开。他徒劳无用地挣了几下,彻底消失了所有力气。      意识沉沉浮浮间,他感觉有温热的气息喷洒在自己脸上,继而眼皮上传来火烫的触感,一下一下细细啄着,孜孜不倦,流连不止。      难受倒是不难受,就是很奇怪。眼皮痒痒的,热热的,挑得高高的睫毛被碾得倒塌下去,像被摁住羽翼的蝴蝶,连轻轻扑棱一下都做不到。他潜意识里感到有些委屈,可对方不光力气大,还特别蛮不讲理,他挣扎不过只得放弃,很快就又昏昏沉沉地睡死了过去      这一觉林杳然睡得特别好,就算身在祠堂,外面又是凄风冷雨,但他再没觉得恐惧抑或悲伤。      等醒来时,窗外已经天光大亮。他睡意惺忪地睁开眼,缓了一会儿,觉得头脑是前所未有的轻盈――不仅轻,还空荡荡的,敲一敲都能发出回声。      他记得早上还有拍摄任务,伸手去摸手机想看几点了,谁知一摸摸到个疑似人的东西――   林杳然的手一下子顿住了。   他颤巍巍地抬起视线,视界里赫然便是贺秋渡的轮廓。      死寂。      “你你你怎么会在这里……?!”林杳然“噌”地坐起来,卷着毛巾被滚到床角,颤抖着戴上眼镜――   不是他眼瞎,真的是贺秋渡!      贺秋渡显然比他醒得早,现在正以一种非常优雅地姿势半倚在床头,饶有兴趣地打量着他。   心情,似乎相当不错。      林杳然狂躁地抓了抓满头蓬得像鸟窝的乱发,刚想组织语言,话到嘴边却彻底哽住。他注意到贺秋渡现在穿的是睡衣,这人总是穿得像随时要去走顶奢大牌秀一样,他还是第一次见他这样打扮。      不过,依然相当夺人眼球。贺秋渡平时看着修长挺拔,清疏朗朗如修竹,并不会给人精壮强悍的印象。可这会儿不同,修身合体的布料包裹着他高大紧实的身形,似乎还依稀显出蛰伏的肌肉轮廓,平白让人联想起丛林中美丽矫健的野兽。      林杳然僵硬地移动视线,到某一位置时,瞳孔不由凝住,脸刷地从脖子红到耳根。“流氓!” 他抄起枕头就朝贺秋渡砸了过去。      贺秋渡倒是气定神闲,“正常生理现象,你没有吗?”      因为身体不好的关系,林杳然不管精神还是肉.体都相当清心寡欲,就连仅有的那点知识还是学校生理课上学来的。他愣了愣,面红耳赤地咬牙道:“我才不会想那种乱七八糟的东西!”      就算是“正常生理现象”,贺秋渡也太夸张了,简直超出他贫瘠的认知范畴,甚至一度怀疑这还是人吗,简直就是怪兽……      贺秋渡看着他,刚睡醒的林杳然脸颊红扑扑的,像草莓奶油,有种软乎乎的甘甜,勾得人心痒。“那你猜,”他忽然凑近,“我现在在想什么?      “有毛病,我怎么知道啊?”林杳然翻了个硕大的白眼,“你还没交代你为什么会在我床……房间!”他凶着脸去推贺秋渡,结果对方非但一副赖着不想走的架势,还反过来问他:“你真不记得了?”      林杳然晃了晃格外轻盈的脑壳儿,“我昨晚头痛,很早就睡了。”      贺秋渡问:“然后呢?”      林杳然说:“没了啊。”      他只记得昨晚睡得超级舒服,醒来神清气爽,通体舒泰,心平气和。      贺秋渡下颌崩紧了,不声不响,就这么凉凉地盯着他。      林杳然:“……你瞅啥?”      贺秋渡头也不回地往浴室走去。      林杳然听着水声,感觉贺秋渡这个澡冲了好久。      他不知道,昨天晚上,贺秋渡已经洗了两次冷水澡,每一次,都必须耗费很长时间。      两个人都起晚了,很快就要到拍摄时间,林杳然也没办法找随行的化妆师帮忙拾掇,只能笨手笨脚地自己戴隐形眼镜。      贺秋渡换好衣服进来,就看见林杳然艰难地往自己眼睛里塞镜片。可能越急就越戴不进去,他眼睛都红了,水汪汪的像是要哭出来一样。      贺秋渡皱眉,“直接戴框架不行吗?”      “我想上镜一点。”林杳然还在努力,“虽然我们要冲击黑星,但站你旁边也不能太面目可憎。”      模糊的眼帘里忽然倾下阴影,随即两边脸颊被温暖的手心覆上,贺秋渡毫不客气地揉起了他的脸蛋,像揉小老虎的圆脑壳儿,揉得他摇头晃脑。      “AZURE老师,你审美是不是真有点问题?”      林杳然脸颊两侧的肉被挤着,嘴巴也被迫嘟了起来,一撅一撅地反驳:“胡说!”然后报菜名似地报了一串儿娱乐圈里以美貌著称的明星的名字。末了挺得意地来了句,“好多我都合作过。”      覆在脸颊上的力度顿时紧了紧。      “不过,他们都比不上你,你比他们都好看。”林杳然浅浅一笑,水灵剔透的大眼睛眯成弯弯的月牙儿。“所以,你能不能帮我戴下隐形眼镜呀?”      停在他脸颊上的大手又满满揉了一把,忿忿地,然后才轻轻扒开他的眼皮,刚要把镜片贴上眼球,林杳然忽然吃痛般倒吸了口凉气。      “怎么了?”贺秋渡立刻停下动作。      “这儿有点疼?”林杳然困惑地轻轻按着右眼,“你帮我看看,上眼睑是不是有点肿啊?” 34. 昔年今朝 “仙女都没你好看”   林杳然本就生得靡颜腻理, 眼睑皮肤相比其他部位,又来得更薄软柔嫩。贺秋渡也没想到,自己不过是亲了亲, 还万般轻柔又小心,却还是留下了不该有的痕迹。      幸好,肿倒是不肿,这双猫儿瞳向上看人的时候,依然迫出了深刻的双眼皮折痕。只是微微泛红, 红意皴染至眼稍,连那颗淡色的小痣都变得冶艳了几分。      就好像那些细细密密的啄吻,给他上了一抹飞红的戏妆。      “是不是被虫子咬了呀, 这鬼地方以前蚊虫就多。”林杳然撇撇嘴,“还只咬我不咬你……”      贺秋渡含糊过去,帮他戴好隐形眼镜后,又抓紧时间帮他梳头发。林杳然头发泼泼洒洒一直垂到腰下, 梳的时候要用手掌拢住挽起,才能把发尾也一并通顺。      林杳然发质很好,并没有因为疏于打理而变得枯黄毛躁, 握在手里沁凉柔滑, 过多的厚密青丝会从指缝间溢出来, 泛着墨玉般的光泽。      简单梳过一遍,被睡得乱七八糟的长发就恢复了光洁柔顺的原貌, 光华潋滟地垂落下来,像一席华丽的锦缎,倾散在林杳然瘦削单薄的肩头。贺秋渡站在他身后,可以从镜子里完整看清他的面容。镜子是古色古香的式样,外面一圈青松白鹤的镂刻像画框, 将这张面孔精心装裱起来,大约是真正的“鬓云欲度香腮雪”了。      阳光照进来,轻灰发着亮,腾在疏落的几线光里,静静漂浮着。      听着梳齿穿行在发丛间簌簌的轻响,林杳然不禁有些恍神。十几年前的那个夏天,似乎也有过类似的光景。他坐在院子里的廊檐下,男孩专心致志地给他编发辫。没有雨的日子,太阳很好,散着这么一头厚密的长发会捂得脖子发汗,他自己又不会鼓捣,但是那男孩却心灵手巧,无师自通地给他编了长长的三股辫,还在发梢用缎带端端正正地系上蝴蝶结。      林杳然眯起眼睛,盯着镜子里的画面,那画面是如此自然而和谐,仿佛他跟贺秋渡同时出现在这个地方,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好像只要闭上眼,再睁开,就会回到十几年前的夏天,而那个男孩正站在自己身后,站在金色透明的熏风之中。      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      林杳然不知是因为故事与画像的关系,还是因为重回故地。此刻,自己仿佛身在玄妙之中,时间的概念都在不知不觉间被消解,唯有他与贺秋渡,成为这个空间里唯二的两个定点。      一个荒诞得近似白日梦的念头在心中潜滋暗长,他不敢去碰,不敢去想,因为那是比水月镜花更不切实际的东西,他甚至怀疑在自己触及之前,就会碎成满地残片。      林杳然嘴唇微颤,缓缓开了口:“李兆说,你曾经拒绝了很多大牌音乐制作人的邀请,直到他让你听过我写的歌,你才勉强点头。我想,这跟音乐质量没关系吧?看你录《低温烫伤》时的表现,也不像一时兴起,倒像是为歌手出道准备了很久。”      “为什么?”他转过头,满头青丝如水波晃漾,“我的曲子令你想到什么了吗?”      贺秋渡表情纹丝不乱,甚至手上还维持着拿梳子的姿势。“因为喜欢,仅此而已。”他说。      音乐的主观性非常强,这一点胜过其它的艺术。绘画和雕塑注重外形,文字也必须通过符号讲述内心,而一段音乐,往往直接就是情绪的宣泄和心灵的表达。所以,喜欢二字,听上去很简单,其实是强有力的理由。      只是,这理由放在别人身上,林杳然信。放在贺秋渡身上,林杳然没法儿信。   要让贺秋渡喜欢,太难了。要让贺秋渡喜欢到愿意妥协,更难。      这时,敲门声传来。“然然哥哥,”秦珊的声音清甜响起,“你准备好了吗?导演说录制要开始了。”      “马上!”林杳然生怕她进来,以指为梳,粗暴地把头发胡乱盘起,用一根粗壮的橡皮筋紧紧捆好。“没漏出来吧?”他边调整帽子边问贺秋渡。      贺秋渡看着他做贼般慌乱的样子,唇线紧抿,压了压情绪道:“你就打算一辈子这样?”      林杳然摸着帽檐的手一顿,“不然呢?”只是稍稍回想起那种濒死的感觉,就令他心底发凉。      贺秋渡问:“那个大师就没别的解法?”      林杳然脚步略滞,“有……”      “什么?”      林杳然睫毛一低,脸颊微热,快步朝前走去。      *      一上午的拍摄很快就过去了,过程也还算轻松愉快,就是在苦荞村里打转,逛逛吃吃,打卡各种别致风景与特色美食。      给他们做地接导游的还是敏春。一路上,小姑娘小嘴儿叭叭的没个完,风土人情描绘得那叫一个栩栩如生。当然,出现频率最高的人物还属村长。      “村长会不会来我们这个节目呀?”秦珊道,“老听你说,却连本尊都看不到。”      “不是来之前就知道了么?村长这段时间一直在外地开会。”林杳然道。      敏春笑而不答。      时间接近晌午,温度逐渐升高。虽然苦荞村相比城市凉快很多,但毕竟是盛夏,加上大家一直都在外面录制,所以每个人都不免有些暑热烦渴。      “等下好东西等着大家,请期待吧。”敏春露出有点调皮的坏笑,带领嘉宾们走进一间攀着藤蔓的凉棚,桌上是早已准备好的菜肴。      凉棚搭在树荫下,众人一坐下便觉清凉了不少。午餐也是一些清爽开胃的小菜,很具当地风味。大家心情都怡然自乐了起来,说说笑笑地边吃边喝。      “中午天气热,我特意给大家准备了苦荞村特色的祛暑佳品。”敏春笑意更浓。      “好诶,我正好想吃冰的!”秦珊非常快乐,人活着就是要吃冰!究竟是冰淇淋、冰沙还是冰镇西瓜呢?期待!      “苦荞村百年传承秘制祛暑汤。”敏春把托盘往桌子中间一放,里面赫然摆着六碗乌漆麻黑的中药汤,袅袅热气冒出来,整座凉棚都充斥着酸咸苦涩的冲鼻药味儿。      “这什么东西呀?”秦珊吓傻了,感觉像烂掉的榴莲、臭豆腐和臭鸡蛋打成浓缩汁再加上咳嗽药水和杏仁露的混合物!      “好东西。”敏春言简意赅,“咱们村的人一到夏天就会喝这个,里面有金银花、三七花、西洋参、紫花地丁还有蒲公英等中草药,喝了发汗解热,疏肝理气,还能解暑化湿,对身体好处可多了。”      丁莎莎端起一碗,才闻了一下,整张脸都扭曲了,喝一口绝对能把人送走。      “大家千万别客气。”敏春热情招呼着,“这些可都是村长的心意。”      林杳然垂下眼帘,盯着自己面前这碗药汤。村长的心意,他早在十几年前就领教过。也多亏了这份难以消受的心意,他才有机会和那男孩相遇。      *      夏天到了,村长每天都会来祠堂给自己送一碗祛暑汤,并叮嘱自己一定要乖乖喝下去,不然的话,自己这样的身体会很难抵御暑热,甚至还会中暑生病。      虽然知道村长是一片好意,但这药汤实在太苦了,苦到舌根都发麻。就算嘴里含着糖,糖也会变得一样苦。      但是,他也不愿意把这碗药汤倒掉,只能捧着药碗坐在院子里,一点一点地喝。等一碗喝完,已经除了苦味,再也尝不出别的味道了。      直到有一天,他一如既往地坐在廊檐下,看头顶四四方方的天空,突然,大门那儿传来“吱嘎”的涩响,门好像被谁推开了。      平时,他都会把门严严实实关好,再把门栓拉上,结果今天给忘了。不过,村民们都忌讳这儿,又有谁会主动进来呢?      他心下好奇,又有点儿害怕,手里的药汤也没放下,直接循声走了过去。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一个半大少年正倒在大太阳底下。      原来是这家伙,他不由皱起眉头。      这家伙好像是七月头来的苦荞村。大概是因为住得离自己还挺近的缘故,自己住在祠堂里的事儿被他发现了,结果隔三差五就来祠堂附近转悠,每天还都披挂一身不重样的漂亮行头。      花枝招展,华而不实,还很可疑。      最气人的是,这家伙的肚子里,应该有两个本该属于自己的焦糖布丁。前几天,村长来看自己,给自己带了焦糖布丁。看盒子的包装,那一盒应该有四个,可到自己手上只有两个。焦糖布丁是自己最爱吃的东西,然而苦荞村没有。这一盒,还是村长去县城开会,正好经过蛋糕店才顺带捎回来的。      “还有两个我给那孩子送去了。”村长手一指,“他就住那边,跟你一样也是城里娃,被送来咱们村过暑假。”      夺焦糖布丁之仇,不共戴天。      他蹲下来,托着下巴观察送上门来的仇家。只见对方脸色惨白,两颊泛着潮红,正是一副中了暑的虚弱模样,再伸手往额头上一探,果然烫得很。      他叹了口气,伸手去拖拽对方,不得行,死沉。不过,幸好手边还有一碗中药汤,难喝归难喝,却是一味祛暑良方。于是,他就学着电视剧里常演的情节,啪唧捏开对方的嘴巴,端起药碗就往里灌。      这药真是神得很,才灌了一口人就醒了――当然也有可能是难喝醒的。总之,那男孩虽然睁开了眼,神志却显然不是很清醒,睁着双漂亮的黑眼睛定定地看着他,看着看着,脸也更红了。      “你就是村子传说里的小仙女?”      脑子瓦特了。   “……这都能被你发现。”他加大灌药的力度。      “我不想喝了……”男孩苦着脸小声表示。      “不,你想。”      男孩不吭声了,乖乖把整碗药汤都喝了下去。      *      嘉宾们盯着面前的祛暑汤,迟迟没人敢动嘴。最后,秦珊忍不住了,她用胳膊肘撞撞俞磊,“你帮我喝了。”      俞磊:“……你不喝让我喝?”      秦珊理直气壮,“那当然,现在我们可是男女朋友关系。”      俞磊硬着头皮喝了一口,一口下去偶像包袱都没了,捂住胸口干呕起来。      丁莎莎和王成逸面面相觑,心想这玩意儿真的有这么恐怖吗?结果嘴唇才刚沾到一点,就有种眼冒金星的感觉,一种钻心的苦味儿直冲天灵盖,连脑髓都瑟瑟颤抖。      敏春乐得连嘴都合不拢了。“AZURE老师,您也快尝一尝。”她催促林杳然,“感情深,一口闷。”      林杳然面无表情地端起瓷碗,把这东西一口闷下去根本就不是正常人都做到的事儿。他以前每抿一口,都必须吃上好几块糖把苦味压下去,然后才能抿第二口。做了会儿心理建设,他把嘴凑到碗沿,小小呷了一口。      ……还是那个味儿!林杳然苦得连眉眼都皱起来了。时隔多年,这碗中药汤的杀伤力还是非同小可,直接把他们五个人都放倒了。      敏春笑呵呵道:“大家都必须喝完哦,不然的话,就不能开启下一项活动了。”      没办法,众人只能捏紧鼻子硬上。只是不知道这碗东西喝下肚,人会不会直接去天堂录节目。      林杳然又试试探探地沾了一点儿药汤。天气热,药汤搁了会儿还是烫,把他的嘴唇都烫红了,抿一抿,苦味蔓延,不过倒是苦口不苦心。      就在他酝酿勇气准备继续挑战的时候,眼前蓦地横过一只手,轻轻巧巧地就把那只瓷碗拿了过去。余光里,贺秋渡仰起头,不急不缓地喝着,形状漂亮的喉结上下滑动,很快就把那碗药汤喝得一干二净。      不光林杳然,所有人都惊呆了。贺秋渡是没有味觉的吗?竟然能如此坦然自若地把这碗东西喝光,表情也很平静,丝毫没露出难以下咽之色。      “我还挺喜欢这个味道的。”贺秋渡放下瓷碗,淡声道。      林杳然看着他,有些发愣。      *      药没了,人活了,他觉得可以下逐客令了。谁知那男孩一步三回头,大有一副不愿离开的姿态。      掂了掂手中的空碗,他忽然有了主意,“喂,你站住。”      那男孩立刻站定了脚步,有点儿紧张又很专注地看着他,几乎有点等待他发号施令的意思。      “这里是我的地界,外人不能随便进来,知不知道?”他抬手一撩头发,气势十足道。      男孩很乖地点头,“知道。”      “不过呢,我也没那么小气。”他顿了顿,“如果你以后还想来这里玩,就得每天来一趟,替我把这个喝了。”      男孩一听,眼睛登时一亮,“真的吗?”      “当然,我从不说假话。”他挥挥手,“好了,你现在可以走了。”      他以为对方不过一时兴起,没想到第二天,那男孩竟然又出现了,穿着板正的白衬衣,端正笔直地站在门外。      “给。”他笑盈盈地把冒着苦涩气味的药碗递给他,男孩二话不说,一口气就把整碗药汤喝了下去。      这祛暑汤的味道,连很多大人都受不了,但那男孩只是少许皱了皱眉,很快就恢复如常。      没能见到期待的画面,他顿时兴致缺缺,冷冷道了声“你走吧”,就把大门关上了。      看那男孩的模样打扮,宛然便是富贵人家的小少爷。小少爷今儿个脸色还是不太好,想来那天会昏倒在祠堂,也不光是中暑的缘故,很可能还水土不服。明明身体不舒服,今天还巴巴儿地跑过来,不是脑子有病吗?      不过,从今往后就不会再来了吧?好端端的干嘛要顶着大太阳来这儿喝苦药、吃闭门羹呢?      结果,男孩还是准时出现了。这回他穿的是一套深蓝色的水军领制服,头上还戴了顶海军帽,也是深蓝色,周围镶了两道白杠杠,很是好看。      他有点羡慕,又有点嫉妒,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其实,也不光是因为对方能正常地像男生一样穿着,还因为对方有高高的个子和健康的体魄。      可能是因为从小身体不好的关系,他一直长得比同龄人矮一截,个头也要小上一圈。以前还有同学给自己起绰号叫豆芽菜,说自己细胳膊细腿,风一吹就要倒。      他真的很害怕自己一辈子这样。一辈子长不高,一辈子病歪歪,一辈子被关在这个地方。      他突然觉得很没劲,整个人彻底泄了气,小小年纪就已经像耄耋老人那样,觉得活着也毫无趣味。      刚想把门关上,那男孩却扳住了门沿,郑重其事把一束一直藏在身后的花束,递到他的鼻尖底下。      “后山摘的?”他问。      男孩点了点头。      “脏死了。”他用力把对方往外推,“出去。”      花当然是不脏的,连一点土粒也没有。花簇颜色调和,排布得亦是错落有致,是一束有着盛夏鲜艳之色的、相当漂亮的花。      这时节暴雨频繁,后山的山路会非常湿滑泥泞,要把这些花摘下来,不光脏累,还很危险。      他不知道这人为什么要做这样的蠢事,大概真是在这鬼地方闲得无聊得狠了。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好意被自己这么糟蹋,他以后应该再也不会来了。      本该是这样的。      可一夜过去,那男孩依旧准时出现在了门外。纯黑的T恤把他的皮肤衬得格外白皙,眉眼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他就像不当心迷了路的小王子,和这座古老陈旧的祠堂,和这个灰扑扑的村子都格格不入。      “你还真每天都来啊?”他没好气地问。      男孩说:“是你让我来的。”      “我……我说什么你都听啊?”      男孩看着他,“嗯。”      “你不会真把我当成什么仙女了吧?”      “刚开始是,现在不了。”男孩绽出笑容,“因为,仙女都没你好看。”      他觉得自己的脸一下子烧了起来,热气蹭蹭燎到了头顶。      男孩显然对他突然无措的神情感到意外,不过,见他脸红红的模样,他也迅速红透了脸。      两个人一个在门里,一个在门外,红着脸两两相对了半天。忽然,他把药碗从男孩手上拿走,转而塞了一颗太妃糖在他手心。      “砰!”   大门都被重重合上,然后又慢慢豁开一道门缝,露出他的小半张脸。      “明天开始就没有药汤了。”他的声音轻得像蚊子叫,“但是,你想来就来吧。”      *      “怎么了?”贺秋渡眸光清清浅浅地掠过来。      林杳然喉头有点儿发紧,“你要不要吃颗糖压压苦味?”      贺秋渡指尖轻点碗沿,“太妃糖吗?”      林杳然把一颗银纸包的糖果放在他面前,“你怎么知道?”      “这题我会!”眼睛始终不离林杳然的秦珊举起小手,“然然哥哥喜欢吃太妃糖,还以太妃糖为题材写过歌。香甜却难嚼,柔软却粘牙,然然哥哥在杂志采访上说,太妃糖在他心里,简直像极了爱情。”      “那……我也想要一颗……”俞磊不好意思道。      丁莎莎:“能不能也给我一颗?”      王成逸:“还有我。”      秦珊:“你们都别和我抢!”      林杳然把口袋里的太妃糖全掏出来放桌上了。缘了这些糖果,众人竟然把那些药汤都喝得精光,甚至还咂摸出些有滋有味的意思。      贺秋渡盯着桌上那些糖纸,脸色比灌了十碗祛暑汤还难看,又黑又冷。长指拈着那颗太妃糖悠悠把玩,却也不吃。      林杳然看得心里怪异,“不吃还我。”      贺秋渡五指一拢,把糖果攥进掌心,紧紧的。      林杳然忍不住想冲他翻白眼。      *      下午的录制开始前,有一段午休时间。林杳然窝在单人休息室里,一边吹电扇一边跟华桦打电话。      节目已经播出两期,但他几天都忙得没时间了解播出后的反响,加上苦荞村网速也不是很好,直到现在,他才逮着机会让华桦给他做汇报。      “现在投票情况怎么样?”林杳然问道。      《恋爱审判庭》每一期都会有个投票,公布最新的CP人气情况。如果每期都是垫底,那么冲击最后的黑星也一定稳了。      电话那头,华桦沉默着。      林杳然深呼吸了一下,“不是吧,我和贺秋渡不会票数很高吧?”      华桦:“……不低。”但也不是第一,第一那对是一骑绝尘的超级黑马,谁都不曾料到。 35. 四手联弹 “为什么贺秋渡不行?”……   林杳然音调都提高了一个八度, “为什么会有人投票给我和贺秋渡啊?”      华桦刷着手机上的网友评论,不知如何向老板解释。      “呜呜呜呜呜呜虽然AZURE老师跟贺秋渡的互动根本抠不出糖,但是为什么我就是那么想嗑这对!”      “贺秋渡全程没笑, 只有秦珊说起AZURE老师初恋的时候才笑了一次。就算知道他不喜欢AZURE老师,这反应也太诚实了吧?”      “上面的别说了,就算两个人是完全反方向的粗箭头,我也嗑生嗑死。”      “这对真就只有脸能嗑……”      “有脸还不够吗?他们站在一起我就能脑补一万字!”      “诸君,其实这对的开启方式应该反着嗑。你们不觉得那种被迫按头同台, 那种‘凑活过吧,还能离咋地’的氛围很带感吗?”      “确实,强扭的瓜不甜, 但是解渴。”      “都已经官方盖章BE了,跌停股还怕什么,姐妹们快冲!”      “离异夫妻就是坠吊的!”      “疯了,复婚党都疯了。”      “如果AZURE老师和贺秋渡能复婚, 信女愿一生吃素。”      “#今天AZURE老师和贺秋渡复婚了吗#”      “姐妹们加油投啊,说不定投到红心CP两个人就复婚了呢!”      “醒醒吧,梦里什么都有。”      “就算不会复婚, 至少投到红心CP节目组会送豪华温泉旅行体验, 也算给他们创造机会了吧?”      “宁太单纯了, 贺秋渡这种极度厌恶和外人接触的人,怎么可能愿意和AZURE老师一起泡温泉啊, 这不是要他命吗?”      “珍惜现在吧姐妹,能多看两人同框一眼是一眼。”      华桦叹了口气,尽可能深入浅出地告诉林杳然,因为他和贺秋渡之间那种微妙关系、扭曲的氛围,导致一大批“复婚党”涌现, 现在势头已经远超另外两对,居于第二位了。      林杳然大脑有点绕不过来,“不是,一共就三组嘉宾,还有一对是什么鬼啊?”      华桦:“确实是鬼……”      林杳然有点毛骨悚然,“什么意思,你别吓我。”      华桦:“现在最出圈的一对,其实是敏春故事里的那两位。”      林杳然一口矿泉水差点没喷出来,“你说啥玩意儿?”      华桦重复了一遍,又道:“我看到那照片和画像的时候真吓了一大跳,要不是敏春说那女孩已经不在了,我也差点以为是你……”      “那期节目播出没多久,敏春讲故事那段就被转出了圈,还上了热搜。虽然有人质疑那故事是编出来的,是节目组的小把戏,但好多人还是被感动得哗哗的,我也差点哭了呢。”      林杳然:“……”      华桦:“你这边网不好,不然可以去搜一搜,好多剪刀手都剪了这个故事,抖音啊B站啊,一刷全都是。”      林杳然:“……”      华桦:“老板,您在这个节目里的所有镜头,都是活生生的女主素材。至于男主角嘛……目前光我见过的,就有十四五个版本。”      林杳然:“……”      华桦:“而且都是圈内当红流量哦,当然啦,贺秋渡除外。毕竟现在复婚党和竹马党不共戴天,竹马党是绝对不可能把贺秋渡代入成萤火虫哥哥去磕的。”      林杳然头嗡嗡地响,他越来越听不懂了!      华桦:“复婚党就是支持您和贺秋渡的CP粉,竹马党就是喜欢故事里那对主角的粉丝。因为您长得跟那女孩超级像,所以竹马党都默认你就是主角之一,而您的初恋萤火虫哥哥,也自然而然地成为了另一个主角代称。”      林杳然:“……”      华桦:“总之,复婚党与竹马党之争如火如荼,天晓得有朝一日贺秋渡竟会要跟一个活在回忆里的男人竞争。”      林杳然:“……”      华桦:“对了,除了复婚党和竹马党,其实还有一个单枪匹马的异类,她同时犯了两党的大忌,竟然把贺秋渡代成了萤火虫哥哥。甚至还发微博声称,贺秋渡就是萤火虫哥哥。”      “更搞笑的是,那人一直是这节目的忠实粉丝,之前她带头磕起来的冷CP后来都成了美帝。可这次实在太逆天而行,彻底翻了船。”      不过那人本身粉丝很多,也不怕CP粉来围剿,还是天天带头磕得不可自拔。”      林杳然:“……这人是谁啊?”      华桦:“贺秋渡亲妈。”      林杳然:“……”      华桦:“当时,竹马党还指责她,说她亲妈滤镜太严重,谁都可以是萤火虫哥哥,就贺秋渡不行。”      林杳然:“所以……为什么贺秋渡不行?”      华桦:“老板,您听了半天就这一个感想啊?”      林杳然:“……”      华桦:“其实,我也觉得贺秋渡不行,甚至谁都能代,但偏就贺秋渡不可以。您想啊,按照敏春故事里的设定,男主有多喜欢女主啊,能喜欢一个人到这种程度,简直都可称得上是信仰了。这样的人,怎么会像贺秋渡那样呢?退婚什么的根本就是究极ooc行为好吧!”      林杳然:“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华桦:“老板,你不对劲。你的关注点怎么都在贺秋渡身上?”      就在这时,外面的公共休息室里传来吵吵闹闹的声音,林杳然就先挂了电话,一出去,就见秦珊和丁莎莎正挤在一起看iPad,她们好像终于连上WiFi蛋了。      林杳然凑近,“你们在看什么?”      秦珊有点不好意思,又有点兴奋,“最新的竹马组混剪,刚上线一小时已经一百多万播放量了。”      林杳然拔腿就走,“打扰了。”      秦珊牵住他衣袖,“然然哥哥,作为当事人,竹马组和复婚组,你站哪对?”      丁莎莎也兴致勃勃地望着他。      林杳然嘴角抽搐,“我全都不要。”      结果秦珊和丁莎莎不依不饶,一定要他选一对出来。林杳然支支吾吾半天,硬着头皮说:“那还是复婚组吧……”      “啊?”两个女孩大失所望。秦珊盯着他:“然然哥哥,你不会真想和贺秋渡复婚吧?”      林杳然剧烈地呛咳起来,脸都涨红了,“开什么玩笑,不是你们逼我选的吗?”      丁莎莎说:“那我们也没想到你会选复婚组。”      秦珊拼命点头。      这会儿,三个人全都面向iPad,全然没发现贺秋渡也走进了休息室。      “敏春讲的故事跟我也没关系啊。”林杳然道。      “那您听了就没一丁点触动吗?”丁莎莎不死心。      “有又怎样呢?”林杳然咬了咬嘴唇,“过去的事情无法改变,没找到就是没找到,没追上就是没追上。”      “什么没追上?”      身后,冷不丁响起熟悉的清越嗓音。林杳然吓了一跳,一回头正对上贺秋渡那张脸。他自知说秃噜了嘴,耳朵刷地红了个透。开玩笑,怎么能让贺秋渡知道自己曾追着车跑,摔在泥巴地里哭得一塌糊涂的狼狈事!      iPad上,依然循环播放着那个混剪视频,BGM甜甜腻腻,滤镜也是粉粉嫩嫩,才几秒功夫,已经出现n个当红流量的脸了。      贺秋渡皱眉,抬抬下巴问:“这什么东西?”      “竹马组的剧情向混剪。”丁莎莎笑道,“十五位萤火虫哥哥的候选人将围绕主角,也就是我们的AZURE老师展开热火朝天的争夺战,最后,AZURE老师必须从这个修罗场里选出唯一的真命天子。”      这是什么古早玛丽苏少女漫的鬼剧情!林杳然一听鸡皮疙瘩都炸开了,不知道该捂自己的耳朵还是贺秋渡的耳朵。      秦珊火上浇油,“反正萤火虫哥哥是谁都不可能是某人啦。”      贺秋渡冷冷嗤了声“无聊”,径自走向冰箱,打开拿了瓶矿泉水,然后就转身离开了。      秦珊和丁莎莎对视一眼,心想贺秋渡真的好平静,别说吃醋,就连一点反应都没有,好像AZURE老师跟自己毫无关系。      *      下午的拍摄很顺利,提前就结束了,导演嚷嚷着要聚餐,众人便打算一起去镇上的火锅店过过麻辣鲜香的瘾。      林杳然也挺爱吃辣,但爱归爱,他的肠胃实在消受不起,一吃肚子就火辣辣的疼。他不想败了大家的兴致,加上录了一天节目实在累得不行,就一个人先回住处了。      祠堂里静悄悄的,他一踏进去,就有种时空颠倒的错乱感,好像自己十几年来一直留在这里,出去的是身体,被困的是魂灵。      天气终究还是热,一路回来,他背脊那块儿已经涔了层薄汗,满脑袋的长发又一直捂在帽子里,更是潮闷得难受。一进门,他就急着进浴室冲凉。冲凉五分钟,吹头发足足吹了二十分钟却还只有半干。他受不了热风糊脸,索性胡乱用干毛巾擦了擦,便顶着一头潮.漉漉的黑发走了出来。      回房间的时候经过客厅,他看见角落里那架三角钢琴。黯淡的傍晚余晖投进来,漆黑的琴身上燃烧着一层釉质般油亮的光。那一刻,这架三角钢琴在他眼中一下子活泛了起来,先前他只当它是一个死物,遗留在陈年里的古董,里面早就烂得一塌糊涂,可现在,他忽然觉得它是能弹响的,和任何一架普通的钢琴一样。      于是,他趿拉着拖鞋走了过去,掀起琴盖,轻轻敲下――      最先感受琴声的,不是耳朵,而是指尖。那震动与共鸣仿佛一直传抵心间,浑厚的,明亮的,精准的,充满生命力。      它的外壳历经十几年岁月,已经很老很老了,但是内里的精密灵魂仍是新鲜的。      钢琴是最精巧复杂不过的东西,保养起来十足费心费力,潮湿、尘埃、阳光与虫豸都是它的天敌,还有每年至少两次的调律。      这架被他当作废铜烂铁遗弃的钢琴,不仅被人当成宝贝似的捡了回来,还被年复一年地小心维护着,仿佛一直等待着被他再次奏响。      林杳然在琴凳上坐下,轻轻触按出一组和弦。      光滑流畅,淙淙如水,每一个音符都是那么明亮稚活,时间在它们身上不可思议地失了效,往昔与今朝被轻易连接起来,令他闻见那一年盛夏的味道。      灰暗时光里,唯一短暂拥有过的美好。      林杳然深吸一口气,慢慢松弛下来。他的心热烫酸胀,砰砰地鼓动着,像有什么东西要破土而出。这股挣扎的力道蔓延向他的十指,指尖仿佛被透明的丝线操纵着,不受控制地在黑白琴键上跃动起来。      不需要明确创作主题,现在,他已经谱写出了一支全新的旋律。甚至,连单纯的几个和弦进程都没在脑海形成,他已经延展出了他想要的曲子。      其实,对节目组布置的写歌任务,他连三两个基本和弦都写不出来。他写歌从来都是无滞的,更别提这种命题歌曲。可是,偏就这一回,他连一丁点模糊的灵感都没有。      一定是,以那个故事为蓝本的歌曲,只能在这架钢琴上演绎。来自过去的浮光掠影只能由过去之物承载,一旦接触到当下的空气,就会立刻氧化。      林杳然几乎是凭本能地演奏着,完全没考虑和弦的变化与旋律的流动。他太久习惯于出产精工细作的完美成品了,这样粗糙而庞杂的曲子简直不像他会弹出来的。但是,双手敲击琴键的时候,他真的感觉自己飞奔了起来,以足以超越时间的速度一直向前飞奔,跑回十几年前的夏天。      唯一的、真正的夏天。      明知徒劳虚幻,却还是忍不住幻想,如果那个时候,自己能追上那辆驶离苦荞村的车,一切是否会变得不一样呢?      自己是不是可以不用一个人长大,就算是颗病馁僵死的坏种子,是不是也有机会结出健康甜美的果实?      林杳然抬起眼帘,夕阳的光线水一样涌进视界。眼前的一切变得非常模糊,不知是因为日益削减的贫弱视力,还是缘了此刻的哽咽。      直到他敲下最后一个琴键,所有被溺闭的感官才恢复运作,鼻腔里钻进一缕熟悉的甜香,勾着他去寻找这缕诱人香气的来源。      “林杳然。”      沉悦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林杳然下意识就望了过去。一瞬间,眼睛有点适应不了正好笼罩进来的一束余晖,立刻阖上的双眼中拓印出一个清晰的残影。再睁开,他果然看见了贺秋渡。他站在逆光里,轮廓被镀上一层耀眼的光,眉眼浓黑,肤白如玉,黑发闪着瑰丽的光泽。      这样的光景,几乎又令林杳然不知今夕何夕了。从前,每每打开祠堂大门,他从能看见相似的画面。在听见门环叩击大门的声音后,他会默默数二十秒,然后再去开门――虽然怀着雀跃而期待的心情,但他总想藏起来一点,并不像被对方发现。      然后,就能看见男孩正站在那里,逆着光,周身披戴着温暖的光晕。      和贺秋渡一样。      真的很像。      “想什么呢。”贺秋渡抬手,把一个纸袋举到他面前,“给。”      鼻端甜香陡增,林杳然这才回过神,打开一看,里面是一盒焦糖布丁。      “你去县城就为了买盒这个回来?”      贺秋渡说:“你不最喜欢吃这个了吗?”      林杳然看着他,“你怎么知道的?”      对所有甜食,他表现出的都是一视同仁的爱意,也从不记得自己有在贺秋渡面前提起哪样才是最爱,他觉得贺秋渡没有理由这么笃定。      “猜的。”贺秋渡淡淡道。      林杳然把纸袋放到一边,“没想到这架钢琴竟然还好好的,你想和我一起弹一曲吗?”      贺秋渡在他身侧坐下,“哪首?”      “随便。”      “那就舒伯特的《F小调幻想曲》。”      《F小调幻想曲》是四手联弹作品中最经典的曲目之一,虽然是单乐章,但力度层次变化多样,变化转换非常频繁,在处理上难度很高。尤其是踏板的运用,很容易影响到音乐的整体表现。      林杳然坐左边,是低声部,踩延音板的任务自然落到了他身上。可是两人身形差距大,琴凳又只有一张,也不好完全迁就他的高度,踩踏板顿时变得有点儿不方便起来。      “要调低一点吗?”贺秋渡见他一副坐立难安的样子。      林杳然“哼”了一声,“没必要。”拖鞋踢踢踏踏的累赘,他索性蹬到一边,光着脚去踩踏板。      感觉到琴下的动静,贺秋渡一垂眼,就看到光线微暗处那两只雪白秀气的足掌。曾被他捉握在掌中的纤细脚踝悠闲散漫地轻盈蹬动,用粉润的趾尖有一下没一下地去点光滑发亮的暗金色踏板,足背稍许弓起,像冰雕雪琢的小鱼,游弋在阴影里。      视线再往上,是又细又直的小腿。许是室内燠热的缘故,他并没有像往常一样,长袖长裤地包裹严实,而是难得换了清凉点儿的及膝短裤,露出泛着柔润淡红的圆润膝盖。因为正坐着,裤腿还缩上去了一点儿,小半截大腿在漆黑琴凳的映衬下,白得晃人眼睛。      贺秋渡喉间微干,微微泛起了渴。      也不是没看到过他蹬掉小皮鞋胡弹乱奏的样子。但那时他们是半吊子青梅竹马,是不期而遇的小小玩伴。当然,更重要的,他是喜怒无常的美丽神明,而自己则是他虔诚寡言的信徒,只要能陪伴在他身边便所愿已足。      可是现在,自己再也不想当一个只能远观的谦恭信徒。某种意义上来说,当摇摇变成林杳然的那一瞬,纯粹无垢的感情就变了质,并且急速膨胀出贪婪扭曲的真面目来――      想要从他那里攫取很多东西,也想给予他很多来自自己的东西,从里到外,全都烙上无法磨灭的独属标记。      林杳然什么都未曾觉察,觑见贺秋渡晦暗不明的神色,他还以为对方陷入了演奏前的紧张,便微微一笑以示鼓励。梨涡若隐若现,嵌在唇瓣一侧,如同一枚花瓣轻柔陷落雪中的印痕。      不过很可惜,他给予的善意鼓励并没起到什么作用,舒伯特的经典之作还是被他们弹奏得一塌糊涂。快速的长气息的乐句成了脱缰的野狗,节奏点和呼吸点也完全失去了控制。      这也难怪,在四手联弹中,一方应熟知另一方的全部,小到一个乐句,甚至手指的位置和动作的进行。然而他不够了解贺秋渡,贺秋渡也不够了解他,他们几乎是各弹各的、各想各的,把一支抒情浪漫的曲子,演绎得像忽高忽低、紊乱驳杂的心绪写照。      “烂透了。”林杳然合上琴盖。不过,虽作如此评价,他看上去倒是一副心情不错的样子。      果然是这种熟悉的感觉。以前到现在,四手联弹就从没成功过。      瞄了眼一旁装着焦糖布丁的纸袋,他的心脏仿佛被复附点节奏乐句的余韵波及,用力地咚咚狂跳――只敢跳几下就被他强压了下去,正如对有的事情,他也只敢稍许幻想。      揣着一点儿暗暗的雀跃,林杳然认真消灭完四枚焦糖布丁,仔仔细细刷去嘴里的糖分,准备熄灯睡觉。      在床上烙了会儿饼子,他突然想到晚上可能又有蚊虫叮他,就坐起身给自己喷花露水。胳膊和腿都喷了一遍,又香又凉,冷意飕飕的。      正当他重新酝酿睡意时,贺秋渡拖家带口地进来了。只见他一手枕头一手被子,旁若无人地在他旁边整起了自己的铺盖,然后直挺挺地躺了进去,还反客为主地对他说:“我关灯了。”      林杳然缓缓打出一个问号。 36. 吊桥效应 “以后不要洗冷水澡,对身体……   “关你个头啊!”林杳然怒了, “谁允许你睡这儿的?”      “你。”贺秋渡镇定自若,“准确来说,是你求我的。”      脸要不要了还?林杳然咬牙切齿地想把他推下去, 却是蜉蝣撼树,这玩意儿岿然不动,甚至已经闭上眼睛,做出一副要睡不睡的腔调。      最气人的是,这里的床都是古色古香的架子床, 三面有围栏,一面靠墙放,他要下去非得经过睡在外侧的贺秋渡这道关不可, 大有点儿瓮中之鳖的意思。      林杳然重重地躺了下去,忿忿表达自己的不满。      黑暗中,身旁的男人好像极轻地笑了一声。      “我们先约法三章。”武的不行,林杳然只能来文的。“我这人睡相很好, 规规矩矩的,你不能侵占我的地方,不能挤我, 更不能有肢体接触。”      贺秋渡闭着眼睛, “不然呢。”      “……不然我就告诉你妈。”      “她高兴还来不及吧。”      林杳然用力搡了他一把, 然后翻了个身背对他躺着,抱紧潘崽, 还给自己戴上蒸汽眼罩。      他这两天眼睛一直不太舒服,看东西累得很,还时常模糊,所以就想热敷一下舒缓舒缓,顺便还能防一防那种爱咬他眼睛的小虫。      眼睛热乎乎的很温暖, 林杳然定定地想起了心事,想着想着就沉沉地睡了过去。意识沉浮间,他觉得潘崽好像活过来了,挣扎想逃离自己的臂弯。      不对,潘崽当然不会动,是有一股力量拉扯着潘崽,想把潘崽扯离他的怀抱。      那股力量劲儿比他大,而且执着得很,僵持了没多久,就成功把潘崽扯走了。这样一来,他顿时感觉整个人都空了,伸手往前摸索,触到的却是硬.邦邦的墙。      “唔……”他难受地哼哼起来,又本能地四处寻找,可是潘崽不知去哪儿了,不管怎么努力,都摸不到它毛茸茸的肚肚。于是他恨恨地发起狠来,手脚并用在床上划拉,连被子都不知蹬到哪里去了。      靠墙这边算是被扫荡得差不多了,然而一无所获。他隐隐约约知道自己不能翻身,一翻身就要违反自己定下的约法三章,入侵到三八线的另一边。      然而,就在迷糊纠结的时候,腰好像被揽住了。那力道也说不上大,却掌控感十足,对付他细而软的一捻腰绰绰有余。那力道拘着他,要把他带向自己那侧,他也正好想翻身,如此便成了顺势而为,才刚翻过身,就被拥入了一处散发着温热清香的地方。      紧接着,身上传来被柔软织物覆盖的感觉,他就这么稀里糊涂又理所当然地,睡进了另一个人的被子里,几乎整个人都紧紧贴上了对方。      那种他非常喜欢、甚至有点迷恋的香气更浓烈了,还混合了一点儿沐浴露的清爽味道。他老实了一会儿,又动来动去地不安分了。对方实在太热,像焐了个巨型汤婆子。房间里空调温度没开很低,两个人又盖了一条被子,积聚的热量散不去,浸染他的四肢百骸,像泡在一池温泉里。      如果此时开了灯,一定能看见他身上露出来的皮肤,已经全变得粉扑扑的了。      他热得受不了,更用力地挣动起来。正当他又翻了个身,试图往墙侧挪近、离开那处暖烘烘的怀抱的时候,箍在他腰上的力道忽然加大,他猝不及防就被拘了回去,以背对对方的姿势被重新搂紧。      厚密的青丝乱糟糟地堆在枕头上,然后被轻轻拨开。就如雨后乌云散开,明月升起,一痕霜白的后颈露了出来,瘦削肩肘也因睡衣领口宽松,而隐隐显出莹白光泽。      他沉溺在昏倦睡意里,浑然不察自己竟向隐忍已久的捕食者,袒露出一星点儿惑人的糖衣。这糖衣是如此雪腻薄软,仿佛只消将舌尖轻轻抵上,就能尝到里面渗出的甜美流心。      空调风打了下来,落在他暴露在空气中的那抹皮肤上,可他并未感受到冷意,相反的,好像有温热的气息洒落。气息逐渐逼近,温度越发暖热,最后仿佛火流星坠落,烫得他整个人都瑟缩了起来。      怎么会有这么坏心眼的大虫子呢?咬完了这处,又去叮那处,被流连过的地方又热又痒,还微微生疼,都快变得不像属于他的了。      被咬得狠了,他终于有了点将醒未醒的意思。他开始害怕,感觉这不是单纯的噬咬,而是一种刻痕烙印,是捕食者向猎物宣示所有权的蛮横证明。      他努力掀起一线眼睫,眼前黑漆漆的一片,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还戴着眼罩。他伸手去扯,谁知双眼被更温暖的手掌覆上,彻底落入更深浓的黑暗之中。      睫毛条件反射地栗栗觳觫起来,似是反抗,殊不知这般轻轻柔柔地刷过那只手的掌心,只会激起对方更多的汹涌情绪,后面的噬咬亦变得更加贪婪,肆无忌惮。      他顿时觉得好难受,小时候也不是没被这地方的花腿大蚊子咬过,虽然痒得不得了,却也不像现在,有种连心弦都在被不断撩拨的痒意。而且,花腿大蚊子吸饱了血也就飞走了,哪像现在这样流连忘返、无休无止呢?      睫根颤了颤,渗出一点稀薄的眼泪,仿佛雪花化开,在掌纹里蔓延成一痕温凉清澈的水液,又顺着脸颊流淌,在耳珠上汇聚成滴。      泪滴被一点一点、耐心而细致地啄去了,被叮咬的烧烫感也停了下来。他被松松地搂进被子里,不住温柔安抚着,好像适才的一切全然不曾发生。梦寐时分的忘性总是很大,他很快就不记仇了,还伸出两条纤细雪白的胳膊,软软地回搂住了对方,让自己沉浸在那种喜欢到不可自拔的气息里。      他们相安无事了一夜。      第二天,林杳然是被贺秋渡叫醒的,不然的话他还要一直睡下去。一整夜他都睡得特别踏实,醒来也没了平时那种头疼欲裂的疲惫感。虽然不愿承认,但和贺秋渡在一起,睡眠质量真的改善了许多。      洗漱完毕,他坐在镜子前,贺秋渡站后面给他梳头发。手指无意掠擦过他的耳廓,凉凉的,没有平时的温度。空气里似乎也透着点冰冷水汽。      “以后不要洗冷水澡。”林杳然道,“对身体不好。”      贺秋渡“嗯”了一声。      “我昨晚又被叮了。”林杳然抬手摸了摸后脖颈,“搽了花露水也没用。”      贺秋渡垂落视线,落在他的后颈。他今天穿的是一件圆领T恤,正好敞露出修长的天鹅颈。夜色之中什么都看不清,现在倒是看得格外分明。一夜过去,那些印记已经淡了不少,可缘了肌肤柔柔似薄雪洁白,依旧鲜艳惹眼。      心知肚明自己在为雪样干净的霜洁染上不应有的颜色,却又在轻微的亵渎感中,感受到一丝难以言喻的满足,仿佛非得靠着这么一点单薄的慰藉,才能勉强压下时时翻涌的情绪。      他抬起手,手背贴上那块皮肤,又翻掌过来轻轻覆下,“疼吗?”      林杳然摇摇头,“就是痒,还有点儿烫,现在倒没什么感觉了。”      “把这个披上。”贺秋渡找了一件轻薄的防晒衣给他。      蚊虫叮咬后确实不好吹风暴晒,但林杳然不敢穿。“我怕你又讹我。”他说。      贺秋渡如若不闻,亲自动手把衣服给他披上。两人体格差距太大,他穿着刚到腰的位置,林杳然却直接盖过了膝盖,整个人看上去更小了一圈,像十七八岁的生稚少年。然而,他终究是再没机会见到十七八岁时候的林杳然了。他的摇摇已经长大了。      “手。”      林杳然硬邦.邦地把手抬了起来。      袖管太长,他就替他把过长的部分整整齐齐卷起来,缩在里面的手一直倔倔地攥成个拳,像猫科动物团起来的小爪子。他一手牵起一只,握住不放,不想放。      “怎么了……?”林杳然挣了一下。      “你上次说,你的头发可以剪掉。”贺秋渡看着他,“你还没告诉我条件。”      林杳然的脸肉眼可见地红了起来。可现在他被捉住了,无法像上次那样溜掉。      “我不记得了……”      贺秋渡显然不信。      “告诉你也没用。”一来二去,林杳然忽然有点生气。对别人,他说不定还能说出口。但对贺秋渡,这所谓的“解法”就彻底变了味儿,不再是封建迷信,而是……而是什么呢?林杳然一想,脸就红得更厉害。      贺秋渡倒是一本正经,“说不定我可以帮你。”      帮个头!      林杳然用力甩开他的手,却又被迅速捉了回去。贺秋渡双手握着他的双手,墨眸深深凝望过来。这样的动作与神情分外熟稔,过去,那男孩似乎也会这样,认真而郑重地注视着他,害得他总以为他有什么不得了的大事要对自己说,结果只是轻轻唤一声“杳杳”。      “林杳然。”      “干嘛?”      “林杳然。”      “有事说事。”      “林杳然。”      林杳然埋下头,脸已经涨得像熟透的小番茄,连耳朵都发烫。他动了动手指,圆钝的指甲划过贺秋渡的掌心,用很轻的声音说:“烦死了你。”      贺秋渡微微勾唇,手腕使了点儿暗劲,他被向前轻扯,不由靠得离他更近了些。      “还要继续吗?”      林杳然迷迷糊糊地问:“什么……?”      “你参加这个节目的目的。”贺秋渡道。      林杳然迟疑了。目的……还是要继续的吧?虽然现在他和贺秋渡诡异地获得了高人气,但这无碍于他证明给所有人看,自己和贺秋渡并无感情瓜葛。AZURE的歌真的只是歌,是词与曲的纯粹组合。对AZURE而言,像之前一样伶俜独行,不跟任何人产生关系,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那么,林杳然又是怎么想的呢?自从来到这里,过去的幽灵又开始在他身上作祟,他理应害怕,理应痛苦,可奇怪得很,因为有贺秋渡在他身边,一切都变得面目温柔起来。      更重要的是,他有了一个比白日梦更荒诞的猜想。尽管清清楚楚地知道不过是巧之又巧的巧合,可是,逐渐复苏的记忆中的种种蛛丝马迹,还是牵扯着他不由自主地往那方面想。      想着想着,贺秋渡的面貌都模糊了起来,开始逐渐和那个男孩重叠。那男孩如今一定长成了大人,高高的个子,俊秀的脸庞,大约就像贺秋渡那样。      和贺秋渡一样      如果,只是如果,如果神明终于愿意在自己面前难得展现一次奇迹,让那个荒谬猜想成真,自己又将怎么做呢?      “你……有什么秘密想告诉我吗?”林杳然咬了咬嘴唇,“作为交换,我可以把我的秘密告诉你。”      贺秋渡沉默了一会儿,缓缓松开了他的手。“没有。”他说,“而且,你的秘密,我也已经知道了。”      “这样。”林杳然点点头,“确实如此。”      贺秋渡抬手按向他的后脑勺,勾唇道:“我现在只想知道那个大师说的另一种解法。”      林杳然用力拍开他的手。      *      “我们今天终于要进山啦。”敏春非常高兴地宣布,“等下大家就能体验到咱们村的著名景点悬空索桥啦!”      “这我知道。”丁莎莎道,“抖音上经常刷到,看上去很刺激。”      “等走上去会发现还要刺激。”敏春又露出那种等着看好戏的熟悉坏笑。      来到入山口,大巴沿着山路往上开了段就不能再进去了。众人便下了车,沿着修得齐整的石阶往上了走了会儿,很快就到了悬空索桥所在的景点。      “我还以为爬山会特别累,没想到还挺轻松的。”秦珊道。      “那是这座山已经被开发建设好的缘故。”敏春笑道,“要换作以前,咱村的山谁敢随随便便进呀,特别是到了晚上,搞不好就是摔下山崖有去无回,别提有多危险了。”      确实,苦荞村的山既多且高,这座悬空索桥横跨横跨一座大湖,连接两岸的山,距离水面足足有六十多米,桥下的船都小成了指甲盖大的玩具。      “各位请开始吧。”敏春调皮地眨眨眼,“这种桥最适合情侣一起走了。”      丁莎莎和王成逸鼓起勇气先走了上去。大概是两人拍古装戏时都有高空吊威亚的经验,走了几步倒也不怵了。而且在桥上望见的风景格外开阔明亮,青山绿水绵延不绝,伴着清晨的清新空气,让人心情舒畅。      紧接着,秦珊和俞磊也跟了过去,两人扶着栏杆走了一会儿,便逐渐适应下来。“然然哥哥!”秦珊回过身,冲林杳然兴奋地挥舞手臂,“你也快来呀!”      “叫你呢。”      林杳然听见贺秋渡凉凉的嗓音,忍不住皱眉道:“干嘛阴阳怪气的?”      这时,秦珊又呼唤起了他,“然然哥哥,真的一点儿都不吓人,你实在害怕的话就牵着我走过去好了。”      话音刚落,林杳然听见贺秋渡好像又很不爽地低啧了一声。好端端的跟人小姑娘置什么气啊?      “然然哥哥,快点呀!”秦珊还在桥上不断向他招手。她本就是很有妹妹感的可爱长相,声音也是娇软清甜,林杳然虽心下惴惴,但还是被一声一声的“然然哥哥”叫得很不好意思,只能硬着头皮往桥上走去。      ……不行!      林杳然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站在透明的玻璃桥面上仿佛悬空而立,底下的大湖一览无遗,好像就在脚下滔滔流淌。      而且,为了增强刺激感和惊险程度,索桥整体被特意设计成网状结构,稍微走两步就颤颤悠悠咔吱作响。两侧又由钢丝绳组成,每根钢丝绳的间距很宽,给人的感觉就是只要稍不小心就会掉下去,扶也不是不扶也不是。      就在林杳然左右为难的时候,他看见贺秋渡双手插兜,施施然地从自己身边走过,然后在一步之遥的地方停下脚步,转身朝自己伸出手。      偶像意识上线,巨星营业了,林杳然想。      “然然哥哥,你别怕,我来带你过去。”      他看见秦珊朝自己走了过来,结果贺秋渡掠了她一眼,她就小脸一白,怏怏地停下脚步。      ……偶像意识扫地,瞧把孩子吓的,林杳然想。      这悬空索桥牵一发而动全身,秦珊这么来回一动弹,桥身便不受控制地大幅摇晃起来。这下林杳然想硬撑都不行了,只能握住贺秋渡的手。      风急了些,索桥又是一阵晃荡。林杳然重心不稳脚下趔趄,害怕得用力闭上眼睛,幸好腰侧被及时伸过来的手臂揽住,整个人稳稳地被按进了一处宽阔有力的胸膛。      他颤颤地掀开一线眼睫,没有看见令人心悬的高空景色,而是贺秋渡沉静如海的纯黑眼眸,于是,那颗不争气的心脏反而愈发剧烈地跳动起来,咚咚、咚咚……      前所未有的厉害。   越来越厉害。      这算什么?吊桥效应?因为自己正在索桥上提心吊胆,而睁开眼的一瞬间,正好看见的是贺秋渡,所以才把索桥引起的心跳加速,误以为是对贺秋渡产生的过激反应。这是唤醒的错误归因,自己的大脑将生理唤醒和情绪认知错误挂钩,才会变成这种情形。      那么……之前呢?   这样的反应,并不是从这一刻才开始的。早就更早之前,更早、更早之前,这种无解的、烦躁的、叫人不知如何是好的吊桥效应――      就已经开始了。      *      行至索桥中间,桥面左右摇晃得更加厉害,所有人都随时处于神经高度紧绷的状态,好像一不留神就会掉落下去,被湖湾湍急盘绕的水流卷走。      作为团队里唯一的老弱病残,林杳然撑到这儿终于到达极限。他本来胆子就小,这也怕那也怕,怕黑怕苦怕死也怕高。如果没有贺秋渡陪着,恐怕才几步就要打退堂鼓了。      “怎么办,我真的不行了……”林杳然双眸水雾缥缈地觑过来,惶惑不安地攥紧贺秋渡的衣袖。明明是游移摇曳的怯惧视线,却缘了被山风吹得微微泛泪的眼眶和透红眼尾,竟成了十足动人的水波钩子。      贺秋渡喉结滑滚了一下,抬手覆上他的眼睛,青筋微起的大手几乎盖住了整张雪白的面孔,只余尖尖下颌和微张的浅粉薄唇。      他碰触极轻,可林杳然却还是因视线被剥夺而慌乱不已。身在高悬的索桥之上,他甚至不敢挣扎,只能拼命眨着眼睛。两扇睫毛就像落入蛛网的蝴蝶,不管怎么掀动羽翅,都只能徒劳地在对方手心挠骚出一点儿细微的痒。      “走到这儿,已经进退两难了。”贺秋渡俯下身,沉沉的低语吹送进他的耳朵。“别怕,什么都别想,把一切交给我。” 37. 长空杳杳 长空碧杳杳,万古一飞鸟……   林杳然听话地依顺了, 陷在温热的黑暗里,确实远比漫步在凌空湖景上令他安心,因为他相信贺秋渡, 并且本能地依赖他。      在断续摇晃的黑暗中走了一段,他忽然陷入一种微妙的熟悉感之中,好像这蒙覆在自己眼睛上触感并非第一次感受。尤其是自己因太过贴近而下意识挣弄、试图脱离的时候,这份触感带来的力度也会随之加强,几乎带点儿蛮不讲理的独占欲。      就和昨天晚上一样。      他电光火石般地意识到了什么, 后脖颈那块皮肤的记忆被唤醒,骤起的灼热痒意如触电般瞬间袭遍他的全身,尤其是正与罪魁祸首接触相贴的部分, 几乎要冒出青蓝色的火花。      他当真是睡昏了头,怎么会傻到以为只是单纯的蚊虫叮咬。      如果是对亲吻这种行为,他还尚且能够理解,毕竟吻再平常不过, 就算在歌里也是被写到泛滥的元素。可他实在不懂贺秋渡为什么要那样“咬”他。贺秋渡是狗,但他不是香喷喷的肉骨头。他分辨不清这一行为中包含的感情,只是茫然然感觉很糟糕、很不对劲。      贺秋渡还不知道他已经发现了真相, 只看见那薄薄的耳廓逐渐染上红色, 手掌底下的肌肤也升腾起了热度。不难想象, 此刻林杳然整张脸一定红透了,于是忍不住起了一点促狭心思, 想让对方生出更多羞赧之意。      “再坚持一下,还差几步。”他在林杳然耳边低低轻笑,“杳杳哥哥。”      林杳然本来气得想用手肘用力撞他,一听“杳杳哥哥”四个字,顿时浑身一颤。贺秋渡从来都对他直呼其名, 他根本没想到他会突然捡了自己名字中间的字来叫他,还叫得字正腔圆。      一般来说,小名都默认是名字最后一个字,更何况“然然”远比“杳杳”顺口得多,两个第三声怎么叫怎么拗口。从小到大,身边的人但凡用小名称呼自己,都自然而然地默认是“然然”。      除了妈妈。      妈妈唱歌时发声饱满标准,平时说话也一样。只有她,能把别扭又拧巴的“杳杳”,念得清晰又动人。就为小名这事儿,爷爷还发过脾气,说单论“杳”这一个字已经相当不吉利,更何况两字相叠,古往今来这词儿从没有过什么好意头。      “下有陈死人,杳杳即长暮。人死入坟,就如永在黑夜,到底是没文化的歌女,竟然给孩子起这种名字,真是晦气!”      他听见爷爷在病房门口这样对爸爸说道。   爸爸缄默着,什么都没说。      那时,妈妈才刚去世没多久。      *      “我不要念古诗,我要跟爸爸玩游戏!”   他刚想躲到爸爸那儿撒娇,雪白细长的手臂就伸了过来,准确地把他提溜了回去。      “坐好。”      剃得短短的小平头被轻轻揉了一把。现在的妈妈是孟老师,孟老师有点儿严肃,又有点儿严格,就连爸爸都不敢不听她的话。      他扭了扭小屁股,在椅子上乖乖坐端正。      “今天我们学这首,唐代大诗人杜牧的《独酌》。”笔尖轻轻点在书页上,轻柔婉转的话音娓娓响起。      “长空碧杳杳,万古一飞鸟。生前酒伴闲,愁醉闲多少。烟深隋家寺,殷叶暗相照。独佩一壶游,秋毫泰山小。”      妈妈念一句,他跟着念一句。妈妈念得抑扬顿挫、朗朗动听,他念得嘶嘶漏风、奶里奶气。特别是念到“杳杳”二字,他念来念去总是发成第二声,就算晃动小脑袋跟着使劲儿,还是没法像妈妈一样,准确地发出两个第三声。末了,连在一边旁听的爸爸都笑了起来。      他生气了,短短的小手指用力戳了戳黑色的字,“讨厌杳杳。”      “可杳杳也是杳杳呀。”妈妈引导他想象,“秋天到了,霜烟浓重,枫叶暗红。辽阔的碧空中,一羽飞鸟一掠而过,这是一幅多美的大写意画啊。”      他闭上眼睛,好像真的看见了这样的风景。      妈妈又说,“但是,诗人写下这首诗的时候,内心深处却非常痛苦。”      “为什么?”      “他空有才华,却无法实现自己的理想,只能借酒消愁,把时间都浪费在醉梦里。”      “不能实现理想会很痛苦吗?”      “理想是每个人最重要的东西,与我们的生命具有同等的重量。”      “妈妈的理想实现了吗?”      妈妈笑了,眼睛弯弯像月牙。“最开始,妈妈的理想是站上舞台。后来,妈妈的理想是和爸爸在一起。现在,杳杳成了妈妈的理想。”      “杳杳也能变成理想吗?”      “对呀,因为对妈妈来说,没有什么比杳杳更重要。”      他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然后像块小年糕成精,糯唧唧地赖到妈妈身上。“那杳杳的理想就是爸爸妈妈,杳杳要和爸爸妈妈永远在一起。”      崇高的理想遥不可及,朴素到近乎可笑的理想也同样难以实现。妈妈不在了以后,世界上再也没有人会叫他杳杳。这个难念的、拗口的、别扭的称呼,已经和他曾短暂拥有过的幸福的家一起,永远被留在了过去――      本该是这样。      *      盛夏的阳光穿透茂密的树冠,在地面上印出深浅交错的阴影。      “你到底叫什么名字?我到现在都不知道。”男孩回过身,光线折散成斑斓光晕,洒落在他漆黑的眼眸里。      “不能告诉你。”他没忘大师的要求,自己必须尽可能与俗世隔绝,尤其是名字不能被外人知晓。      “那以后我该怎么称呼你?”      “反正就我们两个人,直接说话不就行了。”      “可我很想知道。”男孩嘴唇抿成一条直线,满脸认真的神气。“作为交换,我可以先告诉你我的名字。”      “没兴趣,不想知道。”      ――名字连接着人的魂灵,既要远离俗世,不光你的名字不能被外人知道,外人的名字你也尽量不要探知。人一旦互相交换了名字,就意味着双方正式建立了联系,而这种关联是难以磨灭的。      大师还曾这样强调。      男孩有些为难,想了想又道:“那你有小名吗?你妈妈一定给你起过……”      声音戛然而止,男孩愣怔地望着他,似乎被他突如其来的眼泪吓到了。      “对不起,我不该问你的,你不要哭了好不好……”      虽然完全没有道歉的必要,男孩还是仓皇得像犯下什么大错,想替他擦眼泪,却又不敢碰他。      “杳杳……”他含着泪水哽咽道,“我妈妈叫我杳杳。”      整齐的小白牙不再漏风,可发音却还是幼时的习惯,上扬的第二声交叠,清楚地钻进了男孩的耳朵里。      他听见男孩认真地重复了一遍,“杳杳……?”   发音被他带跑偏了,一样不标准。      不准就不准吧,他也没本事给人矫正成普通话一级甲等。      结果,这一不准,就不准到了最后。      *      “不对……”林杳然喃喃道,声音被山风扯得稀薄。      贺秋渡没听清楚,“你说什么?”      林杳然用力掰开他的手,露出一双红通通的眼睛死命盯着他。他想要钻开他的脑壳儿,扒拉清楚里面装的到底都是啥。      “然然哥哥加油,只差最后一口气啦!”对岸,秦珊和其他嘉宾都在等着他们,给他鼓劲打气。可听起来真的很像他只剩最后一口气,马上就要就要死了。      林杳然确实有这种随时可能原地去世的感觉,一半是被贺秋渡气的,另一半还是被贺秋渡气的。气得他整个人都像河豚那样鼓起来,针一戳就要爆.炸。      一阵风吹过,桥面又开始剧烈晃荡。这回他坚决无视了贺秋渡伸过来的手,用力抱住了桥边的栏杆。      他就这样抱一根栏杆走几步,再抱一根栏杆继续走,像极了一只弱小可怜又无助的蜜袋鼯。      贺秋渡一直跟在他身后,默不作声地看着他,好像生怕他会从桥上掉下去。      其实,栏杆的设计都是经过精密计算的,林杳然再瘦小也不可能穿过栏杆的间隙。      他只是觉得不安,直觉告诉他林杳然一定发现什么了,而一旦明确真相之后,林杳然就会毫不犹豫地离开他――   与其说离开,莫不如说是逃避。      直到和林杳然一起重新回到苦荞村,他才深刻意识到,这个对自己而言充满美好回忆的故地,在林杳然心中却等同于噩梦本身,而且他到现在都没能从噩梦中醒来。      而自己,也是他噩梦的一部分。   纵使一度短暂照亮过他,却终究还是抛弃了他、遗失了他,并且再也没能找到他。所以,这一点萤火之微,远比噩梦更有理由令他厌憎痛苦。      他知道林杳然对趋利避害的本能有多么忠诚――   因为讨厌自己,所以连自我都要逃避。习惯性下拉帽檐的动作,低头走路的姿势,还有对AZURE这一身份的执着,久而久之,他恐怕连自己的真实模样都模糊不清了。      这样的林杳然,一定会像逃避一切令他痛苦的事物那样,毅然决然地逃离自己身边。到那时,自己又该怎么办呢?      贺秋渡的眸光暗了下去,眼前浮现出以前在自然科学纪录片上看到的画面。      一只蝴蝶撞上了蜘蛛网,然后,一只黑蜘蛛迅速爬了出来,将毒液注入到它的体内。其间,蝴蝶不断挣扎,可根本无法摆脱蛛丝的桎梏。蜘蛛一直耐心等待着,直到蝴蝶动也不动,这才肆无忌惮地靠近过去。最终,蝴蝶只剩一具躯壳,它再也不可能扇动翅膀飞走。这里,将成为它永恒的也是最后的归宿。      贺秋渡舌尖用力抵着牙齿锐口,试图用痛感阻止自己再起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      *      今天的拍摄任务很少,录完悬空索桥体验后,又录了几段山中游玩的素材就早早结束了。因为风景特别美的缘故,大家都意犹未尽,嚷嚷着要组团自由行。林杳然趁闹哄成一团的时候赶紧抽身出来,上车让工作人员先送自己回去。      回到祠堂,林杳然走进堂屋,一束光线穿过窗棂照进来,正好落在案台的相框上。      除了头天来到这儿,他再也没主动进来过。看到自己的以前的照片已经很不爽了,更别提还被当成死人一样供在这儿。      视线缓缓从照片移向那张彩铅素描,看了会儿,他又把画框拿起来凑近了看,他想他并不知道那人原来画画还画得这样好――好归好,却一点儿都不像,画中的杳杳多美好啊,林杳然多讨厌啊。      他轻吸了口气,压下燥乱的心跳,笨拙而小心地把那张素描从画框里拿了出来。他知道一定会有落款,不是全名全姓也没关系,哪怕一个小小的符号都可以。      最后了……已经是最后一块碎片。他只要找到这块碎片,就能对上所有的蛛丝马迹,就能解出最后的荒谬答案。      苍白细瘦的手指颤抖着,捧着画纸拼命查看,视力贫弱的眼睛都因太过专心用力而动荡模糊。没有,没有……没有!他几乎快哭出来了,为什么哪儿都没有!失望透顶的时刻,他心念一动,猛地把画纸翻了过来――      寥寥几行字。      “我甚至希望,   我们是蝴蝶,   只在夏日中活三天。   有你陪伴的那三天,   比独活五十年更快乐。”      “啪嗒,啪嗒。”   眼泪一滴两滴,砸在那隽秀遒劲的笔迹上,把蓝黑色的墨迹,洇晕成日暮时分远天的淡蓝。      这手熟悉的好字,他见过。   《低温烫伤》的CD内封,都印有手写的感谢语。      他用袖子很轻很轻地擦掉了纸上的泪痕,又抬起手背很重地揉去眼眶里欲坠未坠的泪水。然后,他掏出随身携带的钢笔,想了想,在那几行字下又写了几句话。笔尖与铅画纸摩擦,发出簌簌的轻响,像盛夏微风吹拂过树林。      写完,他把素描原封不动地装进画框,放回了原处。      “怎么站在这里?”   就在这时,清越的嗓音在身后响起,像无意中拨动的大提琴弦。      林杳然不动,慢慢咽下喉咙里的酸楚热气,这才转过身去,“你不和他们一起去山里转转吗?”      贺秋渡朝他走近,“你哭了?”      他眨了眨眼,此刻的贺秋渡是从未有过的模糊,他几乎要重新审视他了。“不去也好。”他说,“山里挺危险的。”      手腕一烫,传来紧紧箍住的感觉。“别待在这地方了。”贺秋渡牵着他离开,动作很轻,却又十足强硬。      “你放开我!”他努力想把手挣开,“我待哪儿还用你管吗?”      换做以前,贺秋渡一定会松开他,不为难他这把细骨头。可现在却攥得更加用力,生怕他会逃跑似的,一路把他带回房间,“砰”的关上了门。 38. 大麦汽水 “你把我弄得好痛”   “有病吧你?”林杳然被迫跟着他的脚步, 才一会儿就累的不行,靠在门上气喘吁吁。“急着拖我回来干吗?我就想在那儿站会儿不行吗?”      汗意蒸腾,残泪潸然, 他的视界还是模糊不清的,只能看见高大的身影靠近自己,继而眼角的湿痕被一点点拭去了。      “那你哭什么?”      “跟你有什么关系吗?我就是心里不高兴,尤其是看到你,看到你我就生气!”林杳然咬牙切齿地挤出两个字, “骗子!”      贺秋渡身形有些震颤,声音倒依旧古井无波,“我骗你什么了?”      林杳然扯了扯嘴角, 心想这演技演偶像剧真是太可惜了,怎么着都该上百姓大舞台溜一圈。以后再有黑粉内涵这人端着张CG建模脸演戏,他反手就是一个举报不实信息。      “你自己心里清楚。”林杳然戳了戳他肩膀。不是爱演么?那就奉陪到底。正好新账旧账一起算。      贺秋渡没说话,就算看不清他的表情, 林杳然也知道他一定在揣摩自己的真实想法,便恨恨道:“你以为我没发现吗?我脖子上那些痕迹都是你弄的!”      隐隐约约地,他听见贺秋渡好像略松了口气, 然后非常坦然地承认道:“是我。”      林杳然胸口一闷, 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听他这语气, 非但不引以为耻,反倒引以为荣了还?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做了什么好人好事, 就差胸口的红领巾更鲜艳了!      “但我没骗你,是你自己误以为是蚊虫叮咬。”      “你还有理了是不是?”林杳然气到了极点,竟然生出几分痛心疾首,天晓得当初那个勇敢、直率又可爱的男孩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行,你没错, 都是我的错!”      “嗯,都是你的错。”贺秋渡的嗓音低沉涩哑。如果林杳然现在视力清晰,一定能看见他眼中如浊流翻涌的浓重情绪,可惜他没有,还张牙舞爪地凶狠质问:“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做?”      其实,那天晚上的事,真的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因为对他做出这种事的人,他一点都不讨厌,所以即使有点痛也可以忍耐。反倒是真正想质问话语被壅堵在心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了。      “因为,我喜欢你。”      伴随着洒落耳畔的滚烫吐息,贺秋渡伸展双臂抱住了他,失了分寸的力度直接将他按到门上。不过,相比迟缓懵然的林杳然,他就算失控反应还是快得多,大手及时托住那小巧的后脑勺,并没有让他磕碰到。      温热而强韧的力道充满了不容抗拒的亲昵,将林杳然努力堆起来的沙垒冲垮成一地泥涂。他微微睁大了眼睛,小幅度的颤栗让他更加看不清眼前的一切,然而贫弱的视力却锐化了其他感官,他更加清晰地感受到贺秋渡的重量。长手长脚的大高个子足以将他整个人抱得密不透风,每一根骨头都被勒得隐隐作痛。      这人以前明明不是这样的,林杳然恍恍惚惚地想。以前他很有绅士风度,是个彬彬有礼的小王子,而且脸皮特别薄,动不动就害羞,连牵个手过桥都能把耳朵红透。      “该怎么做才能让你相信我呢,嗯?”贺秋渡埋首在他的颈窝,语调平静却内蕴着一丝躁郁,“说话啊。”      林杳然被他禁锢在怀里,连气都透不过来,又哪儿还说得出话。      “算了,都是我的错。”贺秋渡言行不一地吻上他的颈项,碎碎地沿着修长脆弱的线条往上轻啄,“擅自对你做了那样的事,对不起。”      从耳畔的角度看过去,林杳然长翎般的睫毛正轻轻颤抖翻飞,一下一下,掩映着漾满琉璃水光的漆黑瞳仁。浅浅的阴翳忽闪在那颗小痣上,说不出的i丽勾人。      于是,吻自然而然地落下,碾磨着那块柔嫩的眼睑皮肤,惹得林杳然刚哭过的眼睛又盈满剔透的眼泪,顺着紧闭的浓睫星星点点地渗洇出来。      然而,这点清澈的温凉水液并不能浇灭青年心头燥乱的郁火,反而使他愈发干渴焦灼,转而啄吮起这些珍贵而稀薄的泪滴。越是品尝咂摸,就越像在啜饮莹白琼花上悠悠滑落的露珠,些微的亵渎感也迅速被难以言喻的满足所取代。      纵使现在这种行为,完全不能和抱着林杳然入睡时,脑海中那些过分到近乎荒唐的肖想相比。      可林杳然对他却又是那么不设防。他很有自知之明地认为那无关喜欢,只是因为林杳然太孤独了,没有人关心他,没有人对他好。而自己正是狡猾地利用了这一点,所以才让林杳然像小动物一样,本能地依赖着自己。      不然的话,他又该怎么办呢?      “笃笃笃。”就在这时,敲门声响起,门后传来了秦珊的声音。      “然然哥哥,你在吗?”      林杳然感觉吹拂在自己耳边的贺秋渡的气息陡然一重,惹起一阵骨髓都发麻了的细痒。      “然然哥哥?”      他和秦珊只有一门之隔,任何一点不正常的声响都可能被秦珊听见。幸好贺秋渡没有再弄他,只是维持着抱紧他的姿势。他克制又小心地将气息平缓下来,凝了凝神,“我在,你有什么事吗?”      清澈的声线夹杂着哑哑的窒闷,尾音也有些耐人寻味的颤抖,不过秦珊神经大条,并没意识到有什么不对劲,还挺高兴地问他:“你晚上有空吗?想约你一起去看露天电影。”      话音刚落,林杳然就感觉耳后一热,贺秋渡竟然用犬齿轻轻咬了一下他耳后连接着脖颈的那块最细嫩的皮肤,令他忍不住“唔”的轻呼出声。      “嗯?你说什么呀,我没听清楚。”      林杳然一手拼命推拒贺秋渡,一手用力捂住嘴,不让怪异的碎响从指缝间泄溢。      “那我就默认你去咯。”秦珊道,“敏春特意买了票请大家看的,记得跟贺秋渡也说一下哦。”      “嗯……”      “那我先走啦,晚上见。”      直到门外彻底没了动静,林杳然才敢轻轻哼出一点儿含混的泣音。他的眼睛红得如兔子一般,丝缕黑发从歪斜的帽沿下露出来,粘着雪白泛红的脸颊,看起来不仅更显弱态,而且可怜。      贺秋渡缓缓松开了手。在这个短暂的过程中,他幻觉出粘连的血肉被生生撕离的剧痛。这种痛感时常出现,在看见林杳然面对祠堂露出深深恐惧之色的时候,在看见林杳然因苦荞村暴风雨而觳觫发抖的时候,还有,在看见林杳然站在小时候的照片前默默啜泣的时候。      每次,他都会被反复提醒,自己和这些压得林杳然透不过气的沉重回忆是同源一体的,林杳然为了逃避晦暗记忆的侵袭,很有可能随时从自己身边离开。面对失去的恐惧,他的本能反应就是攥得更紧,甚至会想,不管林杳然喜不喜欢他,林杳然都必须是他的。      贺秋渡垂下眼帘,静静凝视对方。被他吻过的眼眸红晕未散,那颗小小的痣便如傍晚时分西方天空瞬现的星,又美,又远。      “痛……”林杳然声音很哑,带着些软软的鼻音。      贺秋渡的手僵硬地半抬在那里,火沸的情绪逐渐冷却下去,却又不敢再碰他了。      现在,就算道歉也没用,他已经对林杳然做出了这样的事情。想来几乎不可思议,这么多年来,他始终把摇摇视作天边明月、寒食梨花,只可远观不可近视,几乎等同于美好本身。然而,当摇摇变成林杳然,所有纯粹干净的感情全都变了质,有如岩浆黏厚滚烫,溅起的一点火星子就足以将人灼伤。      “痛。”林杳然抬起水.漉.漉的眼,“你把我弄得好痛。”      其实,疼就一丁点儿,跟蚊子叮差不多,可以忽略不计。但他真的慌得厉害,最致命脆弱的位置被尖齿肆无忌惮地咬噬,在绝对的力量差与掌控欲的笼罩下,他毫无反抗之力,好像下一秒就会被吞吃入腹。      万丈悬空的危险感不过如是。   却也并不讨厌。      贺秋渡一言不发地把他领到卫浴间,绞了把热毛巾,帮他把脸蛋擦干净。然后,重新用温度低一些的温水搓了一把,轻轻敷上他耳后那块肌肤。      他本以为林杳然会大发脾气,甚至恼到要和自己绝交。没想到他却异常安静乖巧,像个人偶似的任自己摆弄。      “林杳然。”贺秋渡唤了一声,尾音沉沉地落下去,又不知该说些什么了。倒是林杳然先开了口:“谢谢你在下暴雨那天晚上陪我,我的脚摔伤了,你还帮我擦药油,我都想起来了。”      贺秋渡缄默不语。      “我并非害怕电闪雷鸣,我只是害怕这个地方。”林杳然缓缓望向他,“事到如今,还是实话告诉你吧,祠堂堂屋照片里的人,就是我。”他顿了顿,吐出酸楚的含混气音,“我十岁那年被送来了这里,一呆就是三年。穿裙子也好,留长发也好,都不是我自愿的,我并没有想装成女孩子骗谁的意思。”      贺秋渡微不可察地点点头。因为摘下了透明片,也没戴眼镜,林杳然只能隔着视力障碍的浓重幕布,描摹他的轮廓。      “每天,我都在想,自己什么时候才能回去,这里的生活我一秒都忍不下去。因为,我以前真的很幸福。可是,等回去之后我才发现,原来不管在那儿都是一样的。”林杳然放在膝盖上的双手慢慢蜷紧。“没过多久,我的眼睛就出了问题,动过手术后视力也恢复不到以前,以至于很多事情,我到现在都没能看清。”      贺秋渡薄唇抿成一条直线,“你指什么?”      林杳然又定定地望了他一会儿,慢慢垂下长睫,摇了摇头,只喃喃道:“好困。”      “早点休息吧。”贺秋渡给他涂抹化瘀的药膏,“晚上电影就别去看了,嗯?”      苦荞村会放的露天电影基本都是一些老电影,算是别有夏日风情的怀旧体验。大家聚在晒谷场上看,有小板凳的搬个小板凳,要不就席地而坐。夏天蚊子多,一场看下来,身上得添好多蚊子包。      用脚趾头想都知道,林杳然怎么可能喜欢这种活动。      “要去。”林杳然轻声道。      *      今夜这场露天电影算是被他们包场了,偌大的晒谷场安静空旷,前面那块白色幕布在夜风吹拂中轻轻摇晃出波浪。      敏春很贴心,不仅为他们准备了花露水和驱蚊手环,考虑到折叠椅坐久了难受,还特意带了几块垫子过来,可以像野餐那样舒展双腿坐在上面看。      秦珊铺好垫子,和丁莎莎还有敏春一起,开开心心地窝在了一块儿。三个小姑娘还各自带了不少饮料零食,满坑满谷地堆在一旁。      俞磊忍不住伸过脑袋,“大晚上不带这样报复社会的啊。”      “看看就行,反正你是只靠蛋白粉活下去的人。”秦珊道,“而且我们只准备了然然哥哥的份。”      说完,她见林杳然和贺秋渡刚好走过来,赶紧招手,“然然哥哥,你和我们坐一起吧。敏春知道你喜欢吃甜的,还特意从家里带了芝麻糖和红糖麻花过来。”      垫子算不上很大,坐三个人差不多。但林杳然个子偏瘦小,跟三个小姑娘分享一张倒也正好。不过,他还是对贺秋渡道:“要不我们再去拿块垫子过来……”      “不用了。”贺秋渡直接往俞磊和王成逸那边走去,林杳然看了他一眼,也挨着秦珊坐下了。      敏春打开小篮子,热情地给众人分发各种吃食。自家做的红糖麻花就是好吃,黏黏的糖衣包裹着松脆的麻花,一口咬下,满嘴甜蜜酥香,而且个儿还大,跟小油条差不多。      林杳然两手捧着一根麻花,像仓鼠进食那样专心啃食。电影还没开始,整片晒谷场空旷安静,仿佛只剩他啃咬麻花的嘎巴脆响回荡在上空,一下一下,几乎带着点儿恶狠狠的劲儿。      俞磊用胳膊肘轻轻撞了撞贺秋渡,“AZURE老师好像心情不太好啊。”      贺秋渡眼帘半阖,没什么表情,“是吗。”      王成逸顺着俞磊视线的方向望过去,只见林杳然正啃得入神,每咬一口手还用力一撅。虽然样子有点凶,但腮帮一鼓一鼓的侧脸在黯淡的光线里显得尤为莹白可爱,叫人不知不觉间就再也移不开视线。      突然,旁边传来矿泉水瓶被握紧的声音,吱嘎吱嘎分外刺耳。转过头,正对上贺秋渡森然深沉的黑眸,两人不约而背后一寒,只听他又凉凉道:“开始了。”      幕布上已经投映出电影画面,发黄暗沉,还很有颗粒感,是一部经典的香港恐怖片,里面有的情节至今都是很多人的童年阴影。在这样一个无星无月的黑夜,又是静悄的山村看这部电影,可怕程度着实增加百倍,几个小姑娘吓得一惊一乍的,连零食都顾不上吃了。      “然然哥哥,”秦珊白着张小脸,“我害怕。”      林杳然点点头,“我不怕。”      小时候,他是很怕鬼的,偏偏妈妈又是资深恐怖悬疑爱好者,有时候犯了爱捉弄人的毛病,便会绘声绘色地讲鬼故事吓他,吓得他抱紧潘崽,拼命把脸往潘崽肚子里埋。      不过,后来他才发现,相比这些人为加工后的缥缈幻想,来自现实的绝望才真正可怕。      他这副极其淡定地观赏电影的模样,落在女孩子们眼里倒变得非常可靠,于是他的左右胳膊和后背,都成了她们躲避恐怖镜头和寻求安心感的地方。      但就算身上被三个女孩小考拉似地挂着,他也没觉得沉重或是哪儿不自在,这就和贺秋渡很不一样了。贺秋渡单只一个人,就那么轻轻抱他一下,他就头脸发烫,呼吸滞重得快要透不过气      相比林杳然这里融洽和谐的观影氛围,另一边就相当微妙了。俞磊和王成逸坐在那儿,总感觉寒意逼人。旁边,贺秋渡一动不动地维持着缄默的姿态,浑身低气压犹如实质,一双眼睛也阴沉沉的陷成了坑。      俞磊和王成逸偷偷用眼神交流,救命,跟AZURE老师闹矛盾后的贺秋渡简直比恐怖片还恐怖!      电影看完,几个女孩儿都有点意犹未尽。敏春晃了晃手里的竹篮,“我还有大麦汽水,天然水果味儿。”      秦珊问:“大麦汽水是什么?”      敏春嚯嚯一笑,“酒。”      丁莎莎说:“我有牌。”      结果,六个人带上酒和牌找了间空房间,围着桌子团团坐下。      “玩什么?”丁莎莎问,“狼人杀可以吗?”      林杳然:“我不会……”      丁莎莎:“阿瓦隆呢?”      林杳然:“也不会……”      作为一个没有朋友又缺乏社交的人,他当然从来没玩过这种集体桌游。      丁莎莎想了想,“那抽鬼牌?”      林杳然:“这个我会。”      抽鬼牌最简单也最套路,而且两个人也能玩儿。他和华桦偶尔会来两局,他手气不错,基本局局都赢。      最后,几个人决定就玩抽鬼牌,第一个把牌出干净的胜者可以向最后一个败者提问,败者必须从如实回答和喝酒中选择一项惩罚。      第一局,敏春飞速就把牌出完了。小姑娘转着眼睛,虎视眈眈地盯着剩下的人,期待谁将成为那个被她灵魂拷问的“幸运鹅”。      “然然哥哥,对不住了嗷。”秦珊笑嘻嘻地把最后两张牌甩在桌上,结果鬼牌就留在了林杳然手里。      “那我开始咯,可不能说谎。”敏春满脸笑嘻嘻,“老师,从以前到现在,一共有多少人追过你呀?”      话音刚落,其他人就忍不住轻声“哦呼”了起来。      林杳然尴尬地咳了声。开玩笑,还一共有多少,一个都没有!当然那个谁除外……不过他到底算在追自己吗?有像他那样追人的吗?正常人追人会把对方当成大骨头棒子啃吗?已经有点变那个态了好吧!      纠结半天,他实在不知如何回答,索性端起了那杯“大麦汽水”。      “你能喝酒吗?”贺秋渡皱起眉看他。      林杳然不理他,一饮而尽。      敏春这酒闻着香喝着更香,醇厚香甜,入喉还有回甘。就算他是不会喝酒的人,都没被辣到或是呛到,甚至有想再来一杯的冲动。      “厉害!”敏春一边洗牌一边道,“我爸都不敢这么一口闷。”      第二局,林杳然又成了甩不掉鬼牌的那个。丁莎莎满怀同情道:“你今天运气也太差了吧?”      林杳然苦笑了一下,心想自己不是今天运气才差的,自己运气就从没好过啊。“你问吧。”他望向最先出完牌的贺秋渡,后者眉头拧得更紧了,“刚喝了酒没不舒服吧?”      众人一愣,林杳然也微微愣怔,“没……”   除了脸上有点热乎乎的。      贺秋渡没说什么,利落地洗牌发牌。      这一局,林杳然运气还可以,俞磊第一个出完牌,他第二个。然后下一局,他的运气又一落千丈,一番苦战后,他还是成了甩不掉鬼牌的倒霉蛋。      众人玩得兴起,抽了一轮又一轮,问问题角度也越来越刁钻,每个人或多或少都喝了几杯。林杳然喝得最多,不过他对自己的烂手气已经平静处之了,更何况敏春的“大麦汽水”真是好喝得不得了,有几回遇上那种好回答的放水问题,他还不想回答呢!      又干掉一杯,林杳然咂咂嘴,觉得连喉咙里都是甜甜的,唯一的缺点就是越喝越热,连太阳穴都开始发烫。      “然然哥哥,请听题。”秦珊终于赢了一把,郑重了清嗓子,“如果现在,你有重新选搭档的机会,你会从我们里面选谁?必须选一个,不能不选。”      林杳然的反射弧明显变长了,呆楞了好一会儿才“唔”了一声。      敏春这酒初入口时香甜顺滑,却后劲十足。现在后劲逐渐上来了,林杳然不光觉得热,连视线都难以聚焦,看啥都是叠影。      他就这么酡红着脸,睁着双黑白分明的漂亮眼睛扫视众人。大家都不由屏息,下意识就紧张了起来。      “哼哼哼哼……”半晌,林杳然突然笑了几声,压低声音神秘兮兮道,“我选敏春。” 39. 暮然回首 “现在,你后不后悔呀?”……   哈?众人大跌眼镜。      秦珊失声叫道:“为什么呀?”      林杳然摆出一副“你这都不懂”的表情, “因为她家的东西真的很好吃。”      “……这都行?”      “这怎么不行?”林杳然理直气壮,“敏春还很可爱。”说着,他撑着脸侧, 笑意盈盈地望向不知所措的敏春,“我想为你写一首歌,你愿意吗?”      敏春脸都快红透了,“老师,我……”      “嘘。”林杳然抬起食指, 抵在自己唇畔。“别叫老师,”他微微一笑,“叫哥哥。”      秦珊酸死了, “然然哥哥你还没帮我写过呢!”      丁莎莎凑过来,“还有我。”      “写,都写!”林杳然大气地一挥小爪子,“不收费, 免费写!”      丁莎莎道:“这不太合适吧?”      “怎么不合适?有什么不合适!我写歌从不费脑子,灵感随倒随有。”林杳然伸手掩嘴,用所有人都听得到的音量说, “不瞒你们说, 写那首低、低温烫伤的时候, 我一直拖到deadline前两小时,厉、厉害吧……?”      众人面面相觑, 不敢说话。      林杳然拍桌子,“哑巴啦?”      “厉害、厉害。”      “我本来,不想接这个单的。”林杳然手肘抵着桌子,拳头用力扣了扣脑门儿,“你们知道为什么吗?”等了半天, 众人好像都没吱声儿,他索性自问自答,“因为前不久我刚知道,自己要和那个人订、订婚。我真的一点都不喜欢他那个类型,而且,我真的特别怕他那个样子的人!”      怕?   贺秋渡有什么可怕的?   几个人小心翼翼地觑向贺秋渡……救命,贺秋渡现在表情好像是有点怕人,但林杳然说的怕,应该不是这个意思吧?      “他那样的人,一看就谁都瞧不上眼,更别提我了。就算不被人喜欢,我也不不想被人看不起。”林杳然吸了吸鼻子,瓮声瓮气道,“我真的压力好大,特别特别大。我们艺术家都是很脆弱的,但是又不得不那什么……歌里怎么唱的来着?你的笑只是你穿的保护色……”      他伏倒在桌上,很委屈地呜呜哭了两声,“但是,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秦珊小声问:“错哪儿了?”      “他根本不是这样的人……我不该这么……想他的……”他咕哝。不过声音太小,谁都没有听见。      “林杳然。”贺秋渡走过来,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回去吧,你喝多了。”      林杳然用力挣扎了一下,“不要连名带姓的叫我,你以为你谁,数学老师吗?”他撑着胳膊慢慢把深埋的脑袋抬起来,这会儿他已经满脸泛红,连脖子都晕开浅浅的粉。眯起眼睛,他定定地望了贺秋渡一会儿,忽而笑道:“你别说,你还真挺像老师的,就是那种……”他推了下眼镜,“懂吧?”      贺秋渡面色镇定,岿然不动,伸手扶他起来,“走了,听话。”      林杳然醉得不轻,不说烂醉如泥吧也基本失去了行动能力,整个人听之任之,直接软趴趴地挂在了他的身上。      “我要去补课了,再见!”他挥挥手,不忘跟其他人打招呼。      踉踉跄跄地走了几步,他突然又倔头倔脑不肯走了。“等一下,”他伸进口袋,掏啊掏,一边掏一边疑惑地自言自语,“咦,去哪儿了?”      贺秋渡问:“你要找什么?我帮你找。”      “找到了。”林杳然把手拿出来,在空气中洗了会儿牌,然后对贺秋渡举起那几张看不见的扑克,“最后一轮,快点抽。”      围观的众人眼睛巴登巴登的。   虽然喝醉的AZURE老师很可爱,但贺秋渡素来跟个行走的大冰块一样,时时刻刻端个高不可攀的架子,怎么可能搭理他这种傻乎乎的行为。      结果贺秋渡也洗起了牌。洗完牌,他还认真理了一下,这才伸手去抽林杳然的牌。      众人缓缓打出一个硕大的问号。   得,一傻傻两个。      贺秋渡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林杳然的表情,手指移到左边,他就开始紧张,往右边一移,又明显松弛下来。于是短暂的纠结不定之后,他指尖在左侧一捻,抽出来一看,略叹了口气道:“我输了。”      林杳然摸摸脑壳儿,欣慰地笑了。   好家伙,终于赢了一把。      在众人如潮的掌声中,林杳然眼神涣散的双眸放射出精光,“终于轮到我了。”      贺秋渡点头,“问吧。”      林杳然小爪子掩嘴,踮起脚尖,凑到俯身下来的贺秋渡耳边,问:“那天订婚你没来,现在后不后悔啊?”      他自以为说的是悄悄话,可还是被在场所有人听了个分明。倒是贺秋渡,神色平静,只朝他微微一笑,用只有他能听清的音量说:“从未。”      林杳然愣住了,开动小脑筋努力想了想,哦,从未啊。   从未就从未。      *      从棋牌室回祠堂的路并不远,却照明暗淡,灰扑扑的小道延伸不到尽头。      林杳然在暗处视力会更弱一点,更何况酒醉后脚下轻飘无力,就只能像一只小雏鸟般,抱着青年的臂膀亦步亦趋,仿佛离了对方连路都不会走。      等那扇朱红的大门从夜色中渐渐浮显出来,他不由将紧紧掖在怀里的胳膊揽得更紧了,小声道:“我想回家。”然后迅速报出一串地址――   不是林家的住址,也不是他现在住的幸福湾小区。      贺秋渡动了动嘴唇,没法儿说出“我带你回家”之类安慰的话,他知道那片住宅区被林远枫买下来后,又以相当优惠的低价转手给了秦家做酒店开发,等于是在挑自己妻子的娘家赚钱。      那块土地上的房子,包括林杳然口中的家,早就被夷为平地了。      幸好,就算醉得厉害,林杳然潜意识里依旧认为这里是自己必须乖乖呆着的地方,没再拗着要回家。踉踉跄跄经过堂屋的时候,他看见案台上摆着的那幅素描画,抬手一指,“那里,我藏了秘密。”      贺秋渡说:“你已经告诉过我了。”      “我有嘛……”林杳然稀里糊涂的,自己有把写在画纸背面的秘密诉诸于口吗?      回房间后,贺秋渡把他放到沙发上,他就乖乖蜷缩起来动也不动。酒精燃烧时的热量已经逐渐挥发,剩下的只有冷结发硬的残留物,沉沉地梗在心里。      贺秋渡看了他一会儿,起身去厨房泡了壶淡茶,又切了点苹果。看着那盘削成小兔子形状的苹果,他突然想到林远枫,就又重新切了一盘。      回来后,林杳然依然抱着膝盖坐在那里,手里紧紧抓着摘下来的帽子。满头青丝无遮无掩地披覆在身上,愈发显得整个人小小的可怜。      “来,喝点茶。”贺秋渡半蹲下来,把杯子递到他嘴边。茶已经晾成了适合的温度,而且浓淡适中。太浓的茶给酒醉的人喝下去,反而会使血管收缩,加剧头痛。      林杳然摘掉了隐形眼镜,也没戴框架,他循着声儿凑过去,就着贺秋渡的手喝了两口。刚沾上茶水的嘴唇还热热的,忽然被一块散发着清甜香气的凉润事物触上,“再吃块水果。”      苹果中的酸性成分可以中和酒精,况且林杳然是空腹饮酒。可林杳然显然不太爱吃苹果,紧闭了嘴巴一口都不肯吃。      贺秋渡软声哄他,“胃里没东西会更加难受的。”      林杳然别过头去。      贺秋渡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杳杳乖。”      林杳然肩膀颤动了一下,慢慢转过脸来,张口把苹果吃了。喝过茶后的味觉格外清晰,清香酸甜的果肉一吻上味蕾,便有了奇妙的清爽感觉。      “不许叫我杳杳。”他把额头抵上眼前那人的前额,水盈盈的猫儿瞳不停地眨着,隔着一重视力缺陷的浓厚雾障,去细细辨清他的模样。末了,他笑了一下,用软软的沙哑声音说:“贺秋渡,讨厌鬼,大骗子。”      贺秋渡一动不动,任他轻眨着眼,用小扇子似的长睫毛扫过自己的脸颊,一下一下,麻麻酥酥,伴随着呼吸间柔柔淡淡的果香,落在自己的心尖上。      “我们还从没一起看过电影,”林杳然凝视着他,“你为什么不想跟我坐在一起?”      “没。”      “你是不是觉得,才对我做了那种事情,如果又离我太近,会让我感到不自在?”林杳然牵起他的手,贴上自己的脸颊,“你不光是讨厌鬼、大骗子,还是大傻瓜。”      “嗯。”      “那天晚上,你说要带我去看露天电影,结果到了那儿,人家不让我们进去。”林杳然吃吃笑了起来,“你还记得为什么吗?”      他很期待地等待贺秋渡的回答,可昏沉蒙昧里,好像只有变得急促的呼吸。      这都不记得了?林杳然无奈地叹了口气,“管放电影的叔叔说,我们还是小朋友,不能看那样的电影。”      紧紧贴在他脸颊上的手掌剧烈颤抖起来,继而响起的是情绪暗涌的烧哑嗓音,“你……发现了?”      “你问我,我还问你呢。”林杳然不明白,这个人究竟有什么可惊讶的,自己才更该讶异不是吗?      “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的?”林杳然低语呢喃,“让李兆找我写歌的时候?还是更早之前呢……”      对方的回答比他想象中更出人意料。   “在第一次听到你写的歌的时候。”      林杳然呆住了,嘟嚷道:“我才不信。”      “不骗你。”      “证据呢?”林杳然眼睛睁得圆圆的,“难道你有超能力吗?”      贺秋渡真的有好多证据,但他不知该不该说,说出来他自己都觉得有些不正常。这些证据能帮助他深入了解对方的创作取向和风格,不管过去多少年,音乐的秉性是不会改变的。      林杳然从小就有个习惯,那就是随身携带纸笔,灵感来了就写,不满意就扔,被揉成团的皱巴巴的纸滚落在桌上、地上,还有废纸篓里。      这些被抛弃的半成品,都被他趁林杳然不注意的时候悄悄捡了起来,一页一页理好压平。短短一个暑假,他就收集了厚厚一册。      后来,回到这间祠堂的时候,他还发现了更多七零八碎的乐谱。每一张,哪怕是残缺不全的碎片,他都当作宝物小心收藏。不为别的,只为这些都是源自林杳然的东西,是林杳然曾向他诉说过的理想的雏形。      “你说过,长大后想写出很多好听的歌。我一直在等你长大。”      “说什么大话,明明自己也是个小屁孩。”林杳然傻笑了一下,又拧起眉头,“结果你的杳杳变成了我,失不失望啊?”      “嗯,很失望。”      林杳然用力咬了一口他的手。      “原来我的杳杳过得并不好,一直很不开心。”      林杳然鼓起腮帮,更重地咬他。白皙的手背被咬出深深浅浅的牙印,小小的,圆圆的。      “都怪你。”他说,“遇见你之后,我更加不开心。因为你出现了,我的平静生活全乱了。见到你,见不到你,我都会忍不住想你。”      “对不起。”      “光道歉有什么用,你害我变得奇奇怪怪。”      “我的杳杳本来就有点奇奇怪怪。”      话音刚落,手背被林杳然发狠地咬下,渗出丝丝血痕。眼泪顺着林杳然的睫毛啪嗒啪嗒滴落,激发出丝丝刺痛,也比血液的温度更灼人。      “为什么……明明已经发现了我,却还是装作视而不见呢?”林杳然委屈极了,心里像被浇灌着热柠檬汁,呼出来每一口气都又酸又苦。      “因为和这里有关的一切都会让你痛苦。”      林杳然感觉对方温热的指腹碾过自己的眼梢,仿佛触按到了哪处的泪腺,眼泪顿时汹涌而出,越掉越多。      “那又怎样呢?和你在这里的每分每秒,我都觉得很幸福。如果你没有出现,我一定撑不下去,一定会死在这里。”      就像抽鬼牌一样,所有人都把他当成鬼牌,没有人愿意抽到鬼牌,就算不幸抽中,也只希望尽快被别人抽走。只有这个人,拾起了自己这张被丢弃的鬼牌。也只有他,喜欢自己这张没人喜欢的鬼牌。      林杳然又开始透不过气,一口气噎在胸中,让他耳中也隆隆地轰鸣,吵得盖过了呜咽啜泣的声音。他是多么的委屈,又是多么的不甘心。委屈与不甘心都是积年累月的沉积,他无人可以倾诉,也无人可以依赖,除了贺秋渡,唯有贺秋渡。      于是,他只能将满腔怨怼发泄在贺秋渡身上,不光咬他,还打他踢他踹他。贺秋渡没有避让,直到他累得不动了,才舒展双臂将他抱进怀里。林杳然顺势搂住了他的脖颈,把潮.漉.漉的大眼睛贴上他的胸膛,让眼泪全都渗进他的衣服里。      “为什么当初非离开不可呢?我跟在车子后面不停地跑不停地跑,可我根本追不上你。我又没有真生你的气,我只是不知道怎么跟你告别。”      所有人都在逼他学会告别,可是他根本做不到。为什么他非得跟对他好的人告别不可呢?为什么所有对他的人,到最后都会头也不回地离开我他?妈妈是这样,这个人也是这样。      他不要告别,他要把所有对他好的人都留在身边。他小时候过得是多么幸福啊,每一天都像金子一样闪闪发光。既然有过那样的幸福,他又怎么咽得下被抛弃的孤独。      “我……恨你。我真恨你。如果你能回头多看一眼该多好,只要那么一眼,你就能看见我。只要能和你在一起,不管你会带我去哪里,我都愿意。”      林杳然哭喘得越发剧烈,满头长发随着肩膀颤抖而簌簌晃动,宛如夜色中暗涌起伏的海浪。贺秋渡抬起手,手指穿过那艳厚密的发缕,贴在他的后背上。微微汗湿的后背亦是觳觫不止,像受惊的无家可归的小鸟的抖动羽翎,蜷伏在他左侧胸膛。那些含混的哭音也随之侵入他的心房,酸楚的,疼痛的,抵着血肉牵动心跳。      “我以后不会再离开你,哪怕有一天你厌倦了我,我都不会放你走。”      林杳然满脸眼泪地抬起头,仿佛溺水之人初浮水面,又是咳又是喘地说:“我才不信,你是大、大骗子!”      话音刚落,脸颊被轻轻捧住,修长有力的拇指替他拭去泪痕,娓娓呢喃吹送进他不设防的耳蜗。“我真的会把你关起来。你的全部都是我的,除了我身边,不会让你再逃到别的地方去。”      林杳然眨了眨眼睛,扇下一颗很大的眼泪。他醉得厉害,又哭得头昏脑胀,自然没听出这话里森然可怖的占有欲,只觉得是安心沉实的承诺。      “可是,你说你不后悔……”      “那是因为,不管那天我参加与否,我都会再次找到你。不论婚约是否存在,我们都是注定要在一起的。”      林杳然想了想,是了,相遇前与离别后,他俩都再没有过别人,就连尚未出生时被定下的姻缘,兜兜转转了一圈也还是彼此。他俩真真是打小儿的好,一点儿掺杂也没有。      “订婚的事……其实爷爷有点私心。”林杳然忽然忸忸怩怩起来,“他希望我能早点完成大师提出的解法……”      “这样你就能把头发剪掉了吗?”      “也没那么简单……要、要你帮忙的……”然后,林杳然便红着脸垂下眼睛,不肯说话了。赧意蔓延中,温暖的气息向他逼近,最后他嘴唇一暖,是贺秋渡啄了一下他。      “我该怎么帮你呢?”      林杳然小声道:“订了婚就算一半的夫妻,我的命和你的命连在了一起,等我们有了……有了……”他又说不下去了,羞赧得连脖根都是蒸腾的洇粉。      “有了什么?”      “我不知道……”      “怎么可能呢。”贺秋渡揉了揉汗湿的墨黑发丝,“杳杳一定知道。”      这个称呼仿佛具有魔力,开启了控制人偶的机括。林杳然晕晕乎乎地妥协了,一手合成喇叭状,凑到青年的耳边,说起了简直能让自己羞得浑身蜷缩的悄悄话。      说完,他退开一点,长睫毛一颤,黑亮的瞳仁荡过魉光。“如果那天你来的话,说不定已经帮我把头发剪掉了。现在,你后不后悔呀?” 40. 美梦成真 “那样对身体不好,需要我帮……   夏夜的空气里变得分外安静, 只能隐约听见乱了节奏的气息,不过很快也就恢复如常了。贺秋渡什么都没说,起身去冰箱拿冷敷袋。打开冰箱门, 寒凉冷气扑面而来,稍微浇熄了一点幽暗燃烧的沸火,他这才逐渐松开蹙紧的眉心。      等拿好冷敷袋回来,林杳然已经在沙发上睡着了。胳膊倚靠扶手,脑袋枕在上面, 长长的黑发顺着纤薄的背脊蜿蜒垂散,宛如漆黑的蛛网络住了一只美丽的蝴蝶。      贺秋渡垂眸望着他,眸光深浓, 像凝结了一层沉沉雾霭。他俯下身,伸手抚向那张犹带红晕的雪白面庞,却又在触碰到之前凝滞。可缘了指尖残留的冷意,林杳然还是醒了, 眼帘翕开一缝,漂亮的眸子朝他觑了过来。      “别在这儿睡。”贺秋渡说,“我带你回房间。”      林杳然“嗯”了一声, 慢慢地抬起半边身体, “好热, 想去洗澡。”可他现在的状态显然多站一会儿都困难,只能可怜兮兮地向青年求助, “能不能帮帮我啊?”      贺秋渡感觉自己那根紧绷到快断裂的弦再一次被拉扯至临界点,凝了凝心神,他终究没答应林杳然这无理的要求。      淋浴是洗不了了,幸好浴室里还配备了一个不算大的浴缸,贺秋渡调了适宜的水温, 放了一池温水,又倒了一袋浴盐进去,等水面逐渐绽开丰盈的泡泡后,招呼林杳然道:“好了,去洗吧。”      林杳然扒着门沿,磨磨唧唧不肯进。      “怎么了?贺秋渡问。      “为什么没有小鸭子?”林杳然很不满,“我妈妈都会给我放一只小鸭子的。”      “对不起。”贺秋渡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道歉,总之认错就对了。“以后一定给你放。”      林杳然这才慢吞吞地挪进来,薄薄的鼻翼翕动了几下,又皱眉道:“我不喜欢这个味道。”      弥漫在空气里的是淡淡的水蜜桃味儿,干净清甜,明明好闻得很。      “我喜欢你身上的味道,”林杳然嘟囔着,向贺秋渡发出诚挚邀请,“你要不要和我一起洗呀?”      贺秋渡喉结滑动了一下,指骨微动,还是哑声道:“我先出去了,有事叫我。”      “你是不是嫌挤呀?”林杳然自以为很聪明地抿唇一笑,“没关系,你抱着我洗就好了啊。”      “砰!”   门重重地关上了。      林杳然困惑地抓了抓头发,自己的要求很过分吗?为什么这个人的反应这么剧烈啊?明明前一刻还在说喜欢自己。果真是越好看的男人,就越会骗人。      不过,心里那一点小小的不满,在泡进热水后迅速烟消云散。他慢慢放低身子沉了下去,整个人像被绵软清香的云朵包围着,轻飘飘地浮在云端。      贺秋渡在外面等了好一会儿,只听里面的水声渐渐小了下去,最终归于静悄无声。又守了半晌,林杳然却依然没有洗完出来的动静。      “杳杳?”他用力敲了敲浴室的门。      没有应答。      略作犹豫,他还是推门进去,只见林杳然被埋在洁白的泡沫海洋里,只露出一颗倚靠着浴缸边沿的脑袋,显然是睡着了。      贺秋渡稍微松了口气,怕他着凉,又连着唤了他几声,林杳然这才缓缓掀开湿.漉.漉的长睫毛,冲他浅浅笑道:“刚才是装的。”      贺秋渡垂眸,“为什么?”      林杳然笑意更浓,“因为我想让你帮帮我呀。”      他的脸生得美,此时一笑,于氤氲水汽之中更显嫣然之意。于是贺秋渡怎么都没法儿拒绝了,只得拿过花洒,帮他冲洗起满身泡沫来。      泡沫白,林杳然身上比泡沫还要白,白得几乎有点儿不正常,若不是透出了一点热水逼出来的血色,几乎就不像个活生生的人了。      全程贺秋渡都没怎么看他,眼神规规矩矩落在空气中的某一处,好像被这抹过了分的白刺到了眼。      水流声里,林杳然忽然若有所思地说:“你真像我妈妈。”      “啊?”      “我妈妈也像你对我这么好。”      贺秋渡唇角微勾,“就这样?”      “唱歌都很好听,身上都是香香的,还有……”林杳然胳膊撑在浴缸边沿,托着下巴抬眼望他。乌溜溜的大眼睛因视力缺陷,像在一汪空魉泽里轻轻游曳,有种纯出天然的不安定感。      贺秋渡被这抹波光粼粼的凝瞥勾得忍不住去看他,又迅速移开视线,“还有什么?”      耳边传来哗啦啦的水声,下一瞬,一双雪白纤细的手掌抚上他的脸颊,使他转过头来看向前方。      映入视界的,是月净花明的鲜洁面庞,鸦羽似的浓长发缕湿.淋.淋地贴着柔泽的脸颊肌肤,垂落在秀致的肩颈和锁骨上,勾勒出精雕细琢的优美线条。      “你好看。”林杳然对他展颜一笑,“这点算不算?”      贺秋渡扣拢他的指尖,低下头轻啄那卷翘翩飞的长睫。唇线沿着微微上翘的眼尾往下,印上皎白细嫩的肌肤,触感比云团更轻盈柔软,散发着雨后初霁的洁净气息,令人的心又满又空。      林杳然稍稍仰着脸,就像会呼吸的漂亮人偶,又乖又软地任他亲,还问:“你是不是很喜欢亲我呀?”      “嗯。”      “那你怎么不亲亲这里呢?”他指了指自己的嘴巴,唇角一翘,梨涡隐现,甜得像搅和蜂蜜时的旋儿。“又不是没亲过,你是不是不想亲呀?”      贺秋渡停下动作,“你还醉着。”      “我没醉,喝汽水怎么会醉?”林杳然咕哝着,“难道我醉了你就不喜欢我了吗?你不想亲我就说明你不是真正的喜欢我。”      贺秋渡被他的歪理搞得哭笑不得,却又忍不住被他红着小脸闹别扭的模样勾得心痒,最后还是蜻蜓点水般亲了亲他的嘴唇。      可林杳然显然没被敷衍过去,“你是不是傻呀,哪有这样亲的嘛。”      “那以后就请杳杳教我好不好?”贺秋渡耐心哄他,终于哄得人肯乖乖听话,让自己帮他冲干净身上最后一点泡沫。然后,他拿了块软和干燥的浴巾,飞快地把林杳然从头到脚严严实实包裹起来。然后,他稍微松了口气,始终投向一侧的眼神终于松懈了一些,这才慢条斯理地替林杳然把头发吹干。      “好了,记得快点穿好衣服,不然很容易感冒。”      说完,他刚起身就要走,手就被林杳然牵住了。      “你再帮帮我嘛,我实在没力气了。”林杳然软软地求,声音又轻又细,对某人而言却是无法违抗的旨意。      贺秋渡俯下身,将他整个人打横抱进怀里。宽大的浴巾绵软微潮,如同堆叠的重重泡沫,将林杳然簇拥在里面。可双臂依然能隔着厚实的浴巾,感受到里面那具身躯纤细的轮廓与柔暖的触感。      回房间的路上,林杳然还很自然而然地勾住了他的脖子,刚吹干后还暖烘烘的蓬松发丝似有若无地拂过他的侧脸和颈项,像一只爱娇的小猫轻轻柔柔地挨擦着他。      放下林杳然的时候,贺秋渡浑身已经出了一层薄汗。虽说一共也没几步路,林杳然又轻得没什么重量,可他还是热,该热的地方热,不该热的地方也热。      卧室灯没开,漆黑一片,当然贺秋渡也没开灯的打算,他就摸着黑给林杳然穿睡衣。幸好林杳然的睡衣都很宽松,穿起来倒还算方便。可即便如此,手指还会有不当心的动作,就像擦火柴那样,哪怕那么不经意的一下,就足以在燎开一片高温的焰苗。      “等开下灯吗?”林杳然道,“我好像找不到潘崽了。”      贺秋渡沉默了一下,“我帮你找。”不知为何,他始终不开灯,只借着黑暗里物体隐约的轮廓去寻找。可就算实力足够的好,还是没能把那只熊猫玩偶从犄角旮旯里揪出来。      林杳然没耐心了,伸手去摸壁灯开关,谁知贺秋渡阻止了他,“不用。”      “开下灯怎么了嘛……”林杳然还是按下开关,顺手戴上眼镜,结果视线一落到贺秋渡身上,就傻傻地呆住了。      怎么会这么……夸张?      “晚、晚上也会这样的生理现象吗?”      “……”      林杳然不安地蹙起眉。虽然他很少出现类似的状况,更不可能像贺秋渡那样夸张到匪夷所思,但同作为男人,他大约能知道贺秋渡现在相当不好受。      “你没事吧……?”      贺秋渡转身离开,“没事,你睡吧。”      “等一下。”林杳然不让他走,“你是不是又要去冲冷水澡了?”      贺秋渡被他问得微窘。林杳然清醒时太过倔强别扭,一旦醉了却又直率得过了头。      “那样对身体不好。”林杳然脸红红的,长睫毛向下一低,“需要我帮你吗?”      贺秋渡胸口一沉,喉咙像被哽住了一样,“杳杳……”      林杳然半垂着头,手羞怯不堪地悬在半空,“或者……你想让我怎么做,告诉我。”      他不知道,自己已经无数次在这个男人的梦寐抑或想象中,被哄诱着做出许许多多想都不敢想的坏事,就算哭个不停,挣扎在濒死边缘求饶,也只能得到愈发残酷的温柔对待。      贺秋渡终究还是坚持没让他帮忙。听着浴室里传来的模糊水声,林杳然脸红得更加厉害,他抱起潘崽蒙住头。心一跳一跳的,快要蹦出来似地擂着鼓。      空气里漫过一抹寒凉水汽。林杳然把潘崽挪开,看见贺秋渡站在门口。      “还没睡?”      “因为在等你呀。”他说,“以后我都要跟你一起睡。”      贺秋渡躺进来的时候,他感觉被窝里的温度都明显低了下去。“给。”他把潘崽塞给贺秋渡,再搂住他胳膊,“你抱潘崽,我抱你,是不是就不冷了呀?”      贺秋渡揉了把他的头发,“我记得你小时候就特别喜欢这只熊猫公仔。”      “这是妈妈送我的生日礼物。妈妈说,以后我每年过生日,都要送我一只大大的潘崽。”      可是,再没有以后了,这是他收到过的最后一份来自妈妈的生日礼物。他曾以为自己能有一房间潘崽,憨态可掬的熊猫宝宝们将和他一起长大,每一天都是软软的、暖暖的,就像广告语里说的那样――      潘崽的兜兜里装满了幸福的魔法,只要默念潘崽的名字,就能让美梦成真。      贺秋渡摆弄着手里的胖熊猫,“以后你过生日我送你吧。”      “不用了。”林杳然丧唧唧地咕哝,“潘崽的玩具公司几百年前就倒闭了,二手网站上也看不大到。而且,我已经不喜欢过生日了。”      贺秋渡帮他拂去碎发,“睡吧,做个好梦。”      林杳然枕着他的手臂,含着睡意喃喃低语,“唱歌给我听好不好?妈妈的那首《如果你在秋天来到》。”      这首歌在孟芸芙唱过的歌曲里,传唱度并不高,甚至现在很多人都不知道,但贺秋渡知道。      于是,他把林杳然搂得更紧些,很轻地拍着他的背脊,哄他心爱的杳杳安然入睡。      寂静的夜里,青年清越的嗓音如银币投水,荡开悠扬的清浅柔意。      “如果你在秋天来到,我会把夏季拂掉。一半轻蔑,一半含笑,像把飞虫赶跑。      如果一年后能见你,我将把月份缠绕成团,存放在不同抽屉,免得混淆归期。      如果只耽搁几个世纪,我会用手算计,把手指逐一屈起,直到全部倒伏在亡人国里。      如果确知,相聚在你我生命结束之时,我愿意把生命抛弃,如同抛弃一片果皮。      但是现在难以知晓,相隔还有多长时日,天各一方,等待无期,如刺如燎无法诉说,像妖蜂使我伤痛不已。”      *      夏季清晨的光线穿过窗帘,被过滤成温煦柔和的光雾,漫进卧室的床畔。      空调呼呼地吹了一整夜,林杳然蜷缩在高大黑发青年的怀里,被那散发着清冽香气的温暖气息包围着,整个人晕晕乎乎地像还沉浸在浓重的醉意里。      他颤了颤睫毛,艰难地掀开似有千斤重的眼皮,光线纷纷跃入眼帘,激得他昨晚哭过后本就特别干涩的双眼,又差点泛起泪意。      见他四肢疲软、一副无力动弹的模样,贺秋渡轻轻把他托了起来,让他靠在自己的肩膀上,“杳杳,你感觉怎么样?头痛不痛?”      林杳然昨晚是生平第一次喝酒,不光喝得多,那酒后劲还奇大无穷,脑袋焉有不疼的道理。现在太阳穴那儿简直跟针扎一样,滋儿滋儿的。      “嗯……”他吸了吸鼻子,委委屈屈地往贺秋渡怀里蹭。蹭了没几下,他忽然浑身僵住了,苍了个天,自己好像蹭得有点自然啊?      林杳然尴尬地抓了抓满头乱发,不知道该不该继续蹭。      倒是贺秋渡,非常自然而然地帮他按起了太阳穴。因为近在眼前,没戴眼镜林杳然都看见了,那两只白皙修长的手上,分明印着好多深深浅浅的齿痕,一直漫延到腕骨,有好几处甚至还破了皮。      “你的手……”      贺秋渡轻描淡写,“没事。”      “不不不,不是有事没事,这……谁干的?”      贺秋渡停下动作,轻轻捧起他的脸颊,有点严肃地看着他,“杳杳,你还记得昨晚发生了什么吗?”      林杳然先是愣怔着说不出话,然后长睫毛一颤,脸蛋彻底红成了一颗熟透的苹果。“我才不记得……一点都不记得!”他用力去推贺秋渡,推也推不动,硬.邦邦的还硌得他手疼。火辣辣的羞赧之下,林杳然恨不得再咬他几口,“走开啦,下去下去下去!还有,不许叫我杳杳……唔!”      唇角被贺秋渡示威般咬了一下。      “又来,嗯?”贺秋渡捏着他尖尖的下巴,纯黑的眉眼如乌云般迫着他,“说翻脸就翻脸,睡醒起来就不认账。”      “我没有!不记得就是不记得!”      另一侧唇角又被贺秋渡咬了一下,这回的力度明显更大了一些,尖利的犬齿还故意碾磨过他娇嫩的唇珠。      林杳然气坏了,不知道是气贺秋渡还是气自己,总之,就是羞恼得不得了,从头到脚都像要烧起来一样,就连苍白的指关节都泛起了淡淡的粉。      “……你还咬我!”      贺秋渡非常坦然,甚至有点享受地接受着来自林杳然的拳打脚踢,趁间隙还捞起那紧攥成猫爪子的小拳头,凑到唇边亲了一口,还贼响亮。      林杳然气吼吼道:“我要告诉你妈!”一想不对,方荷芝知道了估计高兴得又能买十个包包。“……我要告诉贺叔叔!”      贺秋渡气定神闲,“你知不知道我爸最近新买了一辆直升机?”      林杳然:“……所以呢?”      贺秋渡:“我爸会直接从这里把我们绑去民政局。”      林杳然:“……”      贺秋渡:“你要相信,为了让我妈高兴,没有他干不出来的事儿。”      林杳然气急败坏,“……我、我要告诉你爷爷,这回直接把你丢山里这辈子都别回来了!”      贺秋渡一听,拖长音“哦”了一声,凑到他耳畔微微笑道:“那,上回又是哪回啊?”      林杳然略怔,随即脸又红了个透。这人抓重点的能力真是跟他亲妈一脉相承。“……懒得跟你废话!”他用力掰开他的胳膊起身下床,结果一垂眼又看到那极其醒目的生理现象。      昨晚某些打死不愿再回忆起的言行顿时浮现在脑海,林杳然轻吸了口气,觉得自己的脑仁都要热得蒸发了。      “没事吧?”贺秋渡见他抖抖索索站都站不稳,赶紧伸手去扶他。谁知林杳然不识好人心,张口就是一句:“流氓!”      贺秋渡淡定,“又不是第一次看到。”      “那也不至于一天到晚……这样好吧!”      贺秋渡还有理了,“又没人帮我。”说的时候眼睛盯着他看,看得林杳然要像烈日下的冰淇淋一样冒烟融化了,面红耳赤道:“你脑子里整天都在想什么东西……!”      “想你啊。”贺秋渡倒真答得不假思索的。      林杳然一怔,见他又要往浴室的方向去,忽然陡然生出一股莫名其妙的冲动,下意识就道:“你回来。” 41. 千钧之重 “以后我也帮杳杳,好不好?……   贺秋渡不明所以地回过身, 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林杳然推搡到侧沿。“坐好。”林杳然低着头轻声命令道,然后两只手抓着衣料就要胡乱往下拽。      贺秋渡猛然意识到他要做什么,一把攥住他的腕子, “杳杳,我前面是开玩笑的,不是真要让你……”      “你不愿意吗?”林杳然抬起眼睛看他。因为是自下而上的角度,窗口的光正好投进清凌凌的瞳仁里,又黑又亮, 像波光潋滟的湖,勾得人要直直得往湖心坠落。      于是贺秋渡说不出话了,只是一瞬不错地凝视着林杳然。林杳然的双手抖得厉害, 整个人像怕冷似地战栗不止,感受到他的视线,他声若蚊蚋地说:“眼睛闭起来,不许看我。”      说完, 他自己也紧紧闭上了眼,摸索着去帮贺秋渡。      然而,视觉的屏蔽有时只会加倍锐化其他感官, 指尖甫一触上, 林杳然就咬紧嘴唇, 心脏猛地一跳。      怎么会这样?就算知道肯定很夸张,但实际情况还是远远超出他的想象。      他顿时就后悔了, 一种不知如何应对的迷茫感油然而生。但是,他不想再让贺秋渡去冲冷水澡了。就算现在是大夏天,这滋味也绝对不好受,更何况那样对身体很不好。      他又用力咬了咬嘴唇,笨拙地行动起来。虽然努力, 却又实在不成章法。当然,这不光因为他缺乏经验,平时都很少帮自己做这种事,更因为他的这双手实在难堪重任。      细瘦的腕子仿佛随时都会折断,手掌薄软霜白,如蜡做的工艺品,好像一丁点不应有的高温和重量都会把它弄伤。      “杳杳,我不希望你勉强自己做这种事。”      他听见贺秋渡的声音,暗哑低沉,没了平时那种清越的疏离感,还夹杂着点浊重的气息,像烧热了一把细沙,那热度连空气都要扭曲了。      “你怎么知道是勉强……”他不满地嘟囔起来,觉得这人不光是讨厌鬼、大骗子,还是不折不扣的宇宙无敌大笨蛋。心里一生气,本来就紧张的双手顿时失了分寸,只听贺秋渡吃痛般倒抽了一口冷气。      “对、对不起。”林杳然慌了,差点睁开眼睛,“不会有问题吧……?”      贺秋渡轻轻笑了一下,“不会,因为很喜欢你。”      林杳然愣了愣,忽然反应过来这句“很喜欢你”的真实含义,本来就红得发烫的脸更是快要滴出血来。“你再胡说八道试试……!”他威胁似地用了一下力,这回可不是不当心。虽然看不到贺秋渡现在的脸色,但是从手中的反映来看,他一定疼得够呛。      林杳然忍不住抿了抿唇角,有点得意又有点好笑。继续默默努力了一阵后,手开始隐隐发酸,他几乎从没做过这么旷日持久的体力活。      “杳杳。”      “你又怎么了?”      “我可以看着你吗?”      林杳然这才想起自己之前命令贺秋渡不许看他,没想到贺秋渡竟然真的一直闭着眼睛,明明偷偷睁开自己也不会发现的嘛。      “那只许看一小下……”      贺秋渡“嗯”了一声,但林杳然知道,他并没有只看一小下,手中的感觉鲜明地向他传达出这一点。而且,隔着紧闭的眼帘,他也能感受到贺秋渡的视线正有如实质地压在自己身上,要把自己从头到脚每一寸都牢牢网住。      就在林杳然热得快要汽化的时候,手上忽然传来可怕的热量,像炽烫的岩浆暗涌沸腾,烫得他整个人猛一哆嗦。他傻傻地半举着双手,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杳杳,你先把眼睛睁开……”      “我不睁!”林杳然面红耳赤地站起身,因为双腿发麻,整个人就像被钉在地上一样寸步难行。只能任贺秋渡攥着他的腕节,一步步领着他去洗手台,帮他把手掌洗干净。      当双手被贺秋渡包拢在掌心,让水流细细冲洗的时候,那些不可告人的温热粘密顺着指节线条一点点淌下,发出令他羞赧难当的声响。      他陷入一种如堕梦境般的恍惚之中,两个人络合相缠的手指间流窜过透明的电火花,麻麻的感觉沿着双臂一路往上,激得他头昏脑涨,紧闭的睫毛下又股动起潸然的泪花。      “唔,好了。”贺秋渡用毛巾帮他擦干净双手,他这才慢慢睁开眼睛。模糊的眼帘里,自己的两只手已经被搓洗得微微泛红,就连指尖都凝着淡淡的粉。      他不停地低头看手,也没勇气抬头,只是嗫嚅着问:“你感觉怎么样……?”      贺秋渡迟疑了一下,“挺好的。”      “说实话,是不是很烂啊?”对自己的技巧,林杳然心里还是有点数的。      “杳杳。”贺秋渡捧起他的脸颊,认真地说,“你做得很好,你愿意为我这样做,我真的很高兴。”      “你也不用这样夸吧……”林杳然红着脸去掰他的手,“你别误会啊,我没别的意思,只是觉得冲冷水实在太不健康了。”顿了顿,他又道:“男人之间互相帮忙,不是很挺正常的事嘛……”      说到这里,他的语气很不确定地弱了下去。      贺秋渡看着他,笑了起来,“嗯,是很正常。”      林杳然瓮声瓮气地问:“你什么意思……”      “以后我也帮杳杳,好不好?”      “……滚,你想都别想!”林杳然伸手去推他,身子却陡然一轻,被直接抱起放在了洗手台上。“你想干什么?我警告你别得寸进尺啊……”面对倾身覆上来的青年,林杳然真的有点慌了,下意识就蹬动双脚去踢他,脚踝却被轻而易举地捉握住。      “杳杳,”贺秋渡拘着他,将他逼困到无路可退的角落,“我喜欢你。”      “神经病。”林杳然见他眼神发烫,眸光深浓,还以为他要说什么不得了的大事。      “你还没对我说过这句话。”贺秋渡温热的呼吸喷洒在他耳畔,“对我说一次,好不好?”      林杳然咬紧嘴唇,牙齿轻微发着颤,他发现自己说不出口。明明刚刚才做了羞耻千倍万倍的事情,可偏就那么简单一句话,似有千钧之重。      贺秋渡意识到他的沉默,轻轻松开他,转而将他揽进怀里。明亮的光线笼罩下来,愈发衬得他雪肤乌发,美得毫无真实感。初次见他之时,他便是这样,如一枝冰雕雪啄的琼花,绽放在盛夏炽烈的阳光里,仿佛随时都会融化无影。      初见是一见钟情,可之后每每见他,依旧每每吃惊。原来一见钟情,竟是可以反复发生的。      但是,他却从来没有没对自己说过“喜欢”二字,更遑论爱。      “杳杳。”贺秋渡又低低地唤起这个名字,他知道这是林杳然全世界最爱的人给他起的独属称呼,是软化林杳然心灵的关窍。“你喜欢我吗?嗯?”他握住他纤细的指尖,“哪怕只有一点点也算。”      林杳然被他迫得有点透不过气,他完全不理解贺秋渡为什么要执着于听自己说出口,谁会帮自己讨厌的人做那种事啊?      “反正……不讨厌……”林杳然含含糊糊地应着,然后听见贺秋渡似有若无地微叹了口气,亲了亲自己的额角,没再多说什么。      *      距节目开播至今已播出大半。今天拍摄结束后,导演突然通知有一场临时直播,嘉宾们将和线上观众一起观看CP投票排名的中报发表。      林杳然在休息室准备的时候,华桦发微信语音过来,又看热闹不嫌事大地跟他科普什么竹马组、复婚组,听得他一个头两个大,还相当匪夷所思。      “老板,你快看我刚才发你的视频,笑死我了。”华桦幸灾乐祸,乐不可支。      林杳然一看视频封面就眉毛直跳。      “这是先前很火的竹马组剧情向混剪的续作。”华桦道。      林杳然难以置信,“不是这玩意儿为什么还能有续作啊?”      “拜托,多少粉丝敲碗等好嘛?”华桦觉得老板真是太不懂了!“我告诉你哦,续作里又新登场了七个萤火虫哥哥的候选人,他们将一起加入围绕主人公的争夺战。”      “……”      “不过老板,我真的很想知道,你那个萤火虫哥哥到底是不是真实存在的啊?”      “……求你也别跟着这么叫行吗?那是我妹妹瞎起的称呼。”      “那就是真的有咯?”      “算、算吧。”      “诶是什么样的人啊?真像小萤说得那么好啊?”      林杳然捏紧了手机,“嗯,他……真还挺好的。”      “好在哪里啊?”      “脸。”      华桦不屑,“这么多年过去说不定早就长残了。”      “……我觉得没有吧。”      “还有呢?”      林杳然眯起眼睛回忆着,“怎么说呢,反正当时他整个人给我的感觉,就像那种精心娇养、备受宠爱的大小姐……额小少爷?”      华桦笑了,“哈哈,好强的贺秋渡既视感。”      “……天天行头不带重样的,而且把自己拾掇得特别香。下雨天也不肯穿雨鞋,因为嫌不好看,结果回回出门都要毁一双皮鞋。有时候雨太大,雨伞根本没用,必须穿雨衣,可他还是坚持撑他那把很高级的绅士长柄伞。”      “我的关注点是,为什么下暴雨还总要出门?”      林杳然略怔,“因为,他要来见我。”      “唔,那看样子他当时是真的很喜欢你。一旦有了喜欢的人,肯定别的都考虑不上了,一心只想在对方面前保持最完美的形象。虽然现在听起来有点幼稚,但真的很可爱呀。”      林杳然忍不住微笑起来,“他以前真的很可爱,而且特别容易害羞,稍微跟他开个玩笑就脸红得不行。有一次,他邀请我去看露天电影,结果人家说这电影小孩子不能看,还问我他是不是我的小男朋友。”      “他怎么回答的啊?”      “我觉得他不敢说是,又不想说不是,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      “你就没帮他解个围啊?”      “没有啊,我觉得他那种手足无措的样子很有趣。”      “……”华桦担心她老板以后会遭报应。      “回去的路上,他一直很紧张,还时不时偷偷观察我的反应。我就装没发现,还认真地问他为什么要来带我看这样的电影,是不是在想小孩子不该想的东西。”      “……”华桦觉得她老板以后肯定会遭报应。      “然后,他实在太紧张了,结果一不小心掉到路边的水沟里去了。”      “那他有没有生气啊?”      “没,他从来不会生我的气。”林杳然记得他话不多,但无论何时,都是沉静温和的表情。      “老板,虽然知道是白日做梦,但你能重新遇见他该有多好。”      嗯,真的很好。林杳然浅浅抿起唇角,“我劝你也不要抱有太大幻想,说不定给他现在变得跟贺秋渡一样,心眼儿小,爱生气,还喜欢欺负人。”      有时候还很流氓,哼。      背地里说人坏话最开心了,林杳然全然没注意到贺秋渡已经进来了,直到那张英俊无敌却黑气沉沉的脸出现在落地镜中,他才吓得“嗷”了一嗓子,手机都摔在了地上。      “你干嘛偷听我说话?”      贺秋渡露出像背后灵一样幽怨的表情,“导演提醒直播快开始了。”      这不是重点!林杳然红着脸问:“你刚刚都听到了什么?”      “我什么都没听到。”      林杳然松了口气。      “除了小心眼、爱生气、喜欢欺负人。”      “……”林杳然装听不见,弯腰去捡手机,谁知视线随动作一阵晃荡――他最近经常有这种感觉,结果指尖不小心点到华桦新发来的那条语音。      “老板,我已经号召我们家所有亲戚给竹马组投票了,竹马组永远的神,不管哪个明星代萤火虫哥哥都是那么好嗑,只要不是贺秋渡嘿嘿嘿嘿。”      林杳然一巴掌拍在自己脑门儿上。      贺秋渡帮他捡起手机,交到他手中,“你真的没有考虑换一个助理吗?”      “华桦说的有什么问题吗?”林杳然没忘记自己还有个把昨晚醉酒后发生的事都忘得一干的设定,于是自问自答,“一点问题都没有。”      贺秋渡看着他,忽然像报菜名一样,缓声说出一连串圈里男艺人的名字。      林杳然有点担心贺秋渡脑子是不是瓦特了。      “二十二个。”贺秋渡阴森森道。      林杳然微怔,这才反应过来贺秋渡指的是被剪进视频的二十二个“萤火虫哥哥”。      “二十二个。”贺秋渡又重复了一遍,带着点咬牙切齿的味道。      林杳然委屈,“……你凶我干什么啊,又不是我剪的。”      贺秋渡立刻放软了声调,“我没有。”      “你还不承认?”      “对不起。”      “你果然在凶我!”      贺秋渡闷了一会儿,很诚恳地说,“杳杳,我错了。”      “不许叫我杳杳!”林杳然在贺秋渡开口之前迅速补充,“也不许连名带姓。”      贺秋渡有点迷茫地看着他。      真笨。林杳然气呼呼道:“以后还请叫我AZURE老师。”      贺秋渡从善如流,“老婆。”      林杳然一口矿泉水呛死在喉咙里,“……你再叫一声试试!”      “老婆。”      “……”林杳然真的特别想不通,贺秋渡以前真的是个脸皮很薄的男孩子,为什么长大后会变成现在这样。      “走了啦,别迟到了。”他扭身就走,谁知贺秋渡手臂一伸将他圈进怀里,下巴靠上他的肩膀,“想不想知道我的一个秘密?”      直觉告诉林杳然,贺秋渡绝对说不出什么健全的好话。“……不想!”      “从见到你的第一眼起,我就知道你是我……”      林杳然捂住耳朵,“闭嘴吧你!”但当贺秋渡的气息喷洒在他手背的时候,他还是清楚知道他在说什么。      想、都、别、想。      给贺秋渡当老婆真不是一般人能hold住的,林杳然下意识就想起他的夸张程度,虽然紧闭着眼全程没看,但光凭感觉也相当震撼了。自己如果真成了他老婆,恐怕迟早小命不保。      “杳杳,你在想什么?”      “啊?”林杳然抬起头,只见贺秋渡不怀好意地冲他扬唇,道:“脸怎么红成这样?”      “……滚蛋吧你!”林杳然灵机一动,迅速捡起酒后失忆的设定,“我们第一次见面难道不是在你家吗?就是你为了小熊摘草莓靠垫凶我那次,你还瞪我,还对我发脾气。我打也打不过你,说也说不过你,简直快被你活活气死掉。”      贺秋渡表情明显僵硬起来,“怎么又翻老账。””      林杳然晃了晃手机,“越说越想给竹马组投票了,说不定还能从里面选一个带给小萤瞧瞧。”      贺秋渡下颚线绷得冷峭,“什么意思?”      “小萤心心念念想的就是萤火虫哥哥,你说我如果给他带一个真的回去,她会不会很高兴啊?”林杳然抱着胳膊,继续滔滔不绝,“说起来,反正现在我们的婚约也已经取消了,爷爷又一直希望我快点结婚,他应该会从熟悉的世家子弟里重新帮我选一个对象。”      说完,林杳然双手背到身后,仰起脸笑盈盈地望向贺秋渡,“你是不是生气了呀?”      贺秋渡垂下鸦睫,敛藏起暗得有些可怕的眸光,挺平静地说:“我没生气。”      林杳然有点失望,“为什么?”      贺秋渡有理有据,“你不是觉得我脾气不好么?”      林杳然“哼”了一声,“真没劲。”      时间差不多快到了,两人一前一后往直播地点走去。林杳然隐隐感觉,虽然贺秋渡面儿上没生气,但是整个人感觉怪怪的,还不如生气。      他为什么不生气?   他怎么可以不生气!      *      直播开始后,主持人先带领嘉宾们进行了一些趣味互动,然后就是各个CP投票数的中报发表了。      按照惯例,发表顺序是倒叙发表,首先公布的是最后一名――      主持人刷地撕下道具板上的封条,“AZURE老师和贺秋渡。” 42. 但为君故 “我就是如此喜欢你”……   相比现场微妙的氛围, 直播间里的弹幕一波波刷得热火朝天。      “标准结局。”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复婚党是不是集体出坑了啊?”      “笑死,怎会如此。”      “复婚党不出坑才不可思议好吧?”      “话说现在还有希望这两人复婚的吗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CP后援会都连夜解散了好吧……”      “从AZURE老师身上我算是知道了,并不是每个长得好看的人都能拥有完美爱情。”      “我有一个朋友, 听说她入股复婚组后,现在赔得血本无归。”      “我也……”      主持人问林杳然,“您现在有什么感想想和线上观众分享的吗?”      林杳然嘴角抽搐,“上升空间还是挺大的……?”      虽然他并无意名次,但他记得自己和贺秋渡之前排名还挺高的, 怎么一下子就跌成现在这样了啊?      难道贺秋渡之前有什么八卦绯闻被扒出来了?林杳然当然心知肚明这不可能,但稍微脑补了一下,还是觉得非常生气, 于是他用力踩了贺秋渡一脚。      贺秋渡:???      这时,主持人又说话了。“前几天,我们在官方微博上发布了一系列拍摄花絮,都是在非录制时间、各位没有察觉的时候拍摄下来的真实片段。现在, 让我们先来回顾一下AZURE老师和贺秋渡这组嘉宾在网上引起广泛热议的片段吧!”      林杳然寻思这应该就是害他和贺秋渡排名触底的罪魁祸首,可是他们也没干什么呀,一没吵架二没互殴。      前方大屏幕接入了一段灯光昏沉的室内画面。      只见自己正踮着脚尖, 凑到贺秋渡耳边问:“那天订婚你没来, 现在后不后悔啊?”   贺秋渡微微一笑, 不假思索地回答:“从未。”      众人:“嘶……”齐齐望向林杳然。      AZURE老师当时醉得厉害,所以也没多大反应。可他现在再重温让自己如此下不来台的一段, 一定会气贺秋渡气到半死吧?      谁知,林杳然腾地一下站起来,面红耳赤道:“贺秋渡这么讲是有原因的……!”      秦珊问:“什么原因啊?”      林杳然急道:“说了你也不懂。”      丁莎莎:“我也想知道能有什么原因。”      俞磊和王成逸纷纷附议。      林杳然忽然产生一种冲动,很想把“从未”二字背后的真实含义说出来。但是,话到嘴边却说不出口。就像贺秋渡问他, 他喜不喜欢自己的时候,他也无法把答案清清楚楚地诉诸于口。      于是,他又颓然地坐了下来。      来了刚才那么一出,直播间里的观众也忍不住为复婚组彻底的BE而感慨不已。      “唉,强扭的瓜也不解渴啊,就算一起生活也培养不出一丢丢的好感。”      “第一次有了想嗑的CP,还有了看他们共演的机会,两份喜悦相互重叠,这双重的喜悦又带来了更多更多的喜悦,本应已经得到了梦幻一般的幸福时光,然而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这里都能见到白学家?”      “不准白学!”      “喝醉的AZURE老师真的好可爱好可爱好可爱,我一个直男都疯狂心动!”      “前面的,你最好是。”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AZURE老师看贺秋渡的时候眼睛里有星星啊,果然喜欢一个人是藏不住的!”      “不,那只是因为AZURE老师眼睛大好吧……”      “复婚党余孽能别再给自己加戏了吗?”      “笑死,那个‘从未’还不够CP粉清醒的吗?”      “复婚党真的别再强摁头了,当初双方家族都勉强不了,劝你们认清现实。”      “我就把话撂这儿了,太阳都能打西边出来,AZURE和贺秋渡也绝对不可能是真的。”      主持人继续揭晓排名,秦珊和俞磊、丁莎莎和王成逸分别以碾压林杳然和贺秋渡的人气,赢得了第二和第一。      可是,中报发表完毕后,主持人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他手旁的道具板上,还有一张封条没有被撕下。      “我们节目的定位是明星恋爱,希望传递给观众的核心理念是‘相信爱,学习爱,承认爱’,带大家一起领悟爱情的意义。”主持人道,“相信这段时间以来,大家都深深体会到了恋爱的美好,而令人印象最深刻的,就是敏春讲述的那个故事。”      说着,他伸手撕下最后一张封条――   票数最高的真正的第一名,果然是连名字都不曾被知晓的少年和少女。      “竹马党的胜利。”      “相比营业的明星,还是这两个人故事更让人感动。”      “难怪啊,毕竟路人盘那么大。”      “之前复婚党和竹马党争得那么厉害,结果还是竹马党碾压。”      “说实话,就算那段花絮没有被放出来,复婚党照样会被竹马党锤爆。”      “附议。”      “AZURE和贺秋渡这种连一点真情实感都没有、就是纯粹上节目营业的假CP,就别拿来跟现实中的美好爱情作比较了好吧?”      “AZURE老师的助理都嗑竹马组,今天她给竹马组的混剪点赞时忘记切号了wwwwww”      “这是不是也从侧面说明了她早就知道AZURE老师和贺秋渡绝对没戏(轻轻)”      “竹马组真是世界上最美好的男孩子和女孩子QAQ”      “竹马组永远是坠吊的!”      “啊啊啊啊啊我好想看到故事里的少年少女本尊啊!”      “我也是(暴风哭泣)”      “有AZURE老师看还不够吗?毕竟和照片里的人长那么像。”      “srds,AZURE再像也不是本尊啊,AZURE的萤火虫哥哥也不是那个男孩……”      “突如其来的刀……”      “唉,虽然竹马组粮真的多,能代的又多,但说到底不过是粉丝的自我安慰罢了。”      “不知道那个男孩现在长成了什么样子的大人。”      “要不是贺秋渡OOC太厉害,他代竹马组的少年真是太完美了。”      “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我突然发现把AZURE老师和贺秋渡代成成年后的竹马组是最好嗑的。”      “评喜私关。”      “真正的勇士。”      “前面的,你说出了我不敢说的话……”      “咳咳,现在敢明目张胆这么嗑的全网只有那个人了吧……”      “确实……”      “不知道她现在有没有在看直播……”      “我现在突然很能理解她的嗑点。”      “我也……”      “憋说了,枯了。”      直播画面中,林杳然与贺秋渡并肩和其他嘉宾坐在一起,虽然在场的都是俊男美女,但他俩仍是最突出亮眼的一对。而且,他们也没什么交流,却给人一种仿佛单只这么坐在一起就是天作之合的感觉,彼此之间像是有千丝万缕的透明丝线联系在一起。      不过很可惜,伴随直播同步进行的CP应援排行榜上,林杳然和贺秋渡的排名始终垫底,与遥遥领先、不停被投掷应援物的竹马组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就在这时,直播间蓦地闪过一道耀眼的光芒特效,静止三秒后,一层金光闪闪的波纹荡漾开来,铺满整个屏幕,随后变成动画效果,从上方开始降落星星雨,星星丁零当啷互相碰撞,堆得满满当当。      最终,这些星星汇聚成一句话,刷地占满整个屏幕――   “‘荷芙巧克力’向‘AZURE&贺秋渡’赠送一座宇宙空间站,人气值?100000000000。”      没有人不知道“荷芙巧克力”这个ID。   有钱的没她美,美的没她有钱,坐拥百万粉丝的知名贵妇博主,全网唯一一个锣鼓喧天鞭炮齐鸣地把林杳然和贺秋渡代成竹马组来磕的异端邪道。      她果然不会错过这场直播。      宇宙空间站是打赏礼物中价值最高的应援物,换算成人民币足足有十万现金。这么一扔,带来的人气值迅速把林杳然和贺秋渡送到了CP应援排行榜第一的位置。      然后,这位人民币玩家仿佛还犹嫌不足,又扔了一座宇宙空间站,还附带一句霸气的应援宣言。      “复婚组就是竹马组,竹马组就是复婚组。”主持人看着直播屏幕,字正腔圆地念了出来,然后cue正主道:“对这位粉丝的热情支持,两位有什么话想说的吗?”      “怎么可能呢,没有一点关系!”林杳然冲口而出,话一出口却又莫名心虚,下意识就去觑贺秋渡。贺秋渡的侧脸依然沉静淡漠,好像什么都没听到。      这么一来,本来直播间里觉得“荷芙巧克力”太过ky的观众都觉得她实在有点惨了。就连正主都亲口否认了,她却偏偏还头铁硬嗑。虽说嗑CP从来没嗑对嗑错之说,但她确确实实成了全网唯一一个错得离谱的CP粉。      “AZURE老师,请问节目组布置给您的创作任务进行得怎么样了?”主持人问道,“能不能趁着今天这个机会,让我们先一听为快?”      “我倒是已经把曲子写出来了,就是还没填词。”林杳然道。      不过,只要是AZURE老师写出来的作品,不管是纯音乐还是人声演绎后的成品,都从不会令人失望。      钢琴和弦乐构成的乐章形成宁静的音乐氛围,从中逐渐扩散开来的,是透着淡淡忧伤的清新旋律,展现出一种属于静的美态。      和他之前创作过的很多轰轰烈烈、死去活来的怨夫歌不同,这一首的情感表达更加细腻克制,像是用一种既伤感又怀念的心情,回忆一场发生在过去的遥远恋爱。      还来不及萌生,就已经凋谢的恋爱。      所有人都沉浸在温柔流淌的旋律中,听得十分沉醉。待一曲播放完毕,主持人问林杳然道:“AZURE老师,能为我们分享一下您的创作感受吗?”      谁都知道AZURE特别能聊创作感受,从前期构思到后期创作,五分钟的歌能被他聊出几千上万字的感想,每次采访都能占杂志一整个大版面。可不知为何,他这次突然就卡了壳,好像完全不知从何说起。      “应节目组要求,我以敏春讲述的故事为灵感来源,进而有了这次创作。”林杳然酝酿半天,终于开了口。“在创作过程中,我不禁再次深深为两位主人公而感动,希望收看我们节目各位观众,也能像节目传达的核心理念那样,相信爱、学习爱、承认爱,以上。”      众人包括主持人都有点无语,这都什么四平八稳滴水不漏的废话,说了等于白说,根本不像真正的AZURE老师会讲出来的话。      主持人追问:“您还有别的话想说吗?”      “没了。”林杳然半开玩笑道,“别指望写歌机器能有多少真情实感。”      他知道,自己这话一出口,等于毫不留情地打碎了所有人聆听曲子时生出的感动。他也知道,自己又在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撒谎。      可是,坦率地倾吐真话,对他而言实在是件千难万难的事。这么多年了,他早就习惯用半真半假的谎言去应付一切,把自己武装成一副无惧伤害的模样――   小心翼翼地、不敢让任何人看见自己的真心。   更没有承认的勇气。      林杳然想起创作这支曲子时用来弹奏和弦的三角钢琴――它是被自己遗弃的破铜烂铁,却成了另一个人精心维护的宝贝。想到这儿,他越发觉得自己真是个超级大烂人,简直差劲到了极点。      众所周知AZURE老师是从来不唱歌的,就连录DEMO都是让专门导唱的人来唱。主持人便问:“那这首歌您比较属意谁来演唱呢?”      “就……还是贺秋渡吧。”林杳然说,“如果他愿意的话。”      主持人问:“理由呢?”      林杳然清了清嗓子,“出于专业的角度和上次合作积累的经验,我认为贺秋渡先生是我最心仪的人选。”      大概连主持人都觉得他这种毫无感情的公式回答太无趣了,之后就再没有cue他。林杳然就坐在那里,抠指甲边缘翘起来的一根肉刺。不去抠,刺刺地翘在那里难受;可如果用力抠掉,又会疼、会流血。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自己的嘴好像被一只看不见的大手捂住,把真正的声音堵在心里,害得他说不出真话。      下意识地,他又伸手去压低帽檐,却摸了空。这才意识到,不知何时起,自己戴的已经是没有帽檐的帽子了。      直播结束后,秦珊他们几个嚷嚷着要一起去吃村口大排档,问他要不要一起去。林杳然瞄了眼自顾自离开的贺秋渡,婉拒道:“不用管我,你们吃得开心点。”然后加快脚步,努力去追赶贺秋渡。      “喂,”他轻轻一拍贺秋渡的肩膀,“你怎么不等等我啊?”      贺秋渡脚步不停,充耳不闻的样子。      “你走慢点行不行啊。”林杳然没走多久就开始气喘吁吁,两人之间又渐渐拉开了距离。      贺秋渡一声不吭,不过脚步确实慢了下来。      “你是不是又生气了啊?”林杳然问。      贺秋渡还是不理他。      这下林杳然也生气了,“有本事你一辈子别和我说话。”      贺秋渡终于有了反应,转过身,眉头拧得很紧地看着他,“直到现在,你还是在逃避。”      “我那些都是标准回答。再说了,他硬要问我我也说不出来呀,窗帘就是蓝色的。”林杳然振振有词。      “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贺秋渡道,“你潜意识里一直在逃避,不止是我们之间的关系,还有你自身的想法。”      “林杳然,你真打算永远口不对心地活下去吗?你自以为这样就能把自己保护得很好,可事实却是越活越压抑,而别人根本不会在意,到头来受伤害的只有你自己。”      林杳然仰着脸,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看着看着,忽然笑了一下,“你不就为我没对你说那句话耿耿于怀吗?你想听我就说给你听好了。”      “贺秋渡,我喜欢你。每次看见你,我都觉得自己好喜欢你,喜欢到整颗心都像被牢牢揪紧。可是看不见你,我又会更加难过。”      “每当你靠近我,我就像置身万丈深渊,而脚下只有一根绳索。我知道自己应该离你远一点,可我偏不想这样。与其和你分开,我好像宁愿摔得粉身碎骨。”      “我写了那么多情歌,可即使我再写千千万万首,把它们都加起来,还是抵不过我对你一个人的喜欢。”      “你看吧,我就是如此喜欢你,喜欢到没有你就活不下去。”      说完,他挑衅般地紧盯着贺秋渡,眼睛一眨都不眨,怕忍不住上涌的泪意。不知过了多久,他听见贺秋渡嗓音涩哑地说:“这些都是你的真心话吗?”      林杳然鼻子猛地一酸,咬牙道:“你怎么敢奢望从我这种人嘴里听见真心话。”平缓了一下气息,他甚至努力露出了笑容,只是脸上笑着,心里却要哭了。“怎么样,喜欢你的话,你听够了吗?不满意的话,我还有好多好多可以讲,讲到你听厌为止。”      感应路灯“哔剥”一声,闪烁着亮了起来。贺秋渡正好站在亮光里,一半轮廓逆着光,导致林杳然看不清他的表情。      看不清正好,他又哪有看清的勇气呢?此时此刻,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一下一下抠着指甲边缘的肉刺,仿佛在跟什么看不见的东西较着劲,好像这样就能把密密麻麻梗在心上的刺,全都拔得干干净净。      如果能有一颗没负担的心就好了。有这样一颗心,他一定可以比任何人都无所顾忌地去喜欢一个人。      他怔怔忡忡地用力抠着手指,连那根肉刺被连皮撕掉都未曾察觉,整个人就像彻底丧失了痛的感觉。直到贺秋渡握住他的腕子举到眼前,他才看见自己的手指已经流血了,指甲边缘浸出了一湾细细的血月牙。      “小学生吗你。”贺秋渡的眉心快要拧成疙瘩,语气也很重,甚至带了点疾言厉色的味道。林杳然困惑地望着他,自己刚才对他讲了那么过分的话,他都没怎么样,现在倒一本正经地生起气来了。      “不准动。”见他想把爪子缩回去,贺秋渡非常凶地命令道,然后从口袋里拿出一盒花花绿绿的卡通创口贴,撕开一张,仔细替他包好伤口。林杳然先前没觉得痛,现在像突然接通了神经,痛得他嘶嘶倒抽冷气。      “咦,潘崽……?”当他看清创可贴上的图案,不由愣住了。“你哪里买到的?现在怎么可能还有潘崽的周边?”      贺秋渡沉默了一下,说:“我买下了潘崽的形象版权和所属的制作公司奥盛卡通。”      “你是不是钱多得没地方花了?”林杳然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奥盛欠债上亿、负债率高达百分之九十七的事还上过新闻,但凡有点脑子都不会去接手这个烂摊子的好不好?”      贺秋渡点点头,“我知道。”      林杳然被噎得说不出话,“那……那你知道现在都没人喜欢这土了吧唧的过气玩意儿了吧?”      “我知道。”      “那你干嘛还当这冤大头啊?你知不知道那破公司就是一个赔钱的无底洞……”      贺秋渡打断他,“那些都不重要。”      “啊?”      “你喜欢就够了。”迎着他惘然震颤的眼神,贺秋渡仿佛只是在陈述自然定律,坚定又淡然。“只要能被你喜欢,就是潘崽存在的意义。”      “可是……”      “没有可是。”贺秋渡注视着他,眸光澄明如星。“你曾经对我说,过去的无可挽回,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我想并不全是这样。虽然我没法帮你找回你最爱的那个人,但我可以为你留下她对你的心意。只要潘崽还存在在这世界上,那么无论何时,每次你看到它,就都能想起曾和她共度的幸福时光。”      林杳然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有对他说过这样的话,大概是很早以前吧。他总是这样,把自己随口说的一句话,都能牢牢记挂在心上。小时候是这样,长大后也还是这样。自己白天和华桦打电话的时候还开玩笑,说他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其实,他一点儿都没变,自己也没变――   他还是那样的好,而自己还是那样的糟。      这么好的贺秋渡,为什么会喜欢这么糟的林杳然呢?      想到这里,他就不能再想了。再想的话,贺秋渡更多更多的好就都要涌到心上了。他的心是颗有缺陷的心,跟他这个人一样,如果载着贺秋渡沉甸甸的好在胸腔中跳,只怕要不了几下就碎成片了。      林杳然紧紧攥着拳头,身体是僵直紧绷的,头脸很烫,手却冰凉。过了一会儿,他闭上眼睛,小声地哭了起来。      他一哭,贺秋渡就慌,握着他的胳膊问:“怎么了?”      林杳然叽哩咕噜不知道说了句什么,然后越哭越响,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贺秋渡实在听不清楚,“你再说一遍?”      林杳然气愤地剁了一下脚,又哭着嘟囔了一遍。这回贺秋渡听清了,林杳然在骂他说:“你是猪吗?为什么偏就是我,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啊?”      贺秋渡垂下眼帘看着他,看了片刻,抬手把他搂进怀里,轻轻拍着他的后背,“毕竟,我选择林杳然的理由不为别的,因为比起世界上任何一个人,我都更爱他。” 43. 沉吟至今 贺秋渡真好,贺秋渡真傻   夜色深静, 林杳然吸鼻子的抽嗒声显得格外响亮。他亦步亦趋地跟在贺秋渡后面,贺秋渡走几步就停下脚步,回头等他跟上来。      这样的画面, 看上去特别像林杳然被欺负哭了还不敢反抗。偶尔有路过的村民纷纷对两人投以侧目,甚至还有热心大叔大婶问林杳然需不需要帮忙,还警告贺秋渡不许乱来。      林杳然擤着鼻涕,抽抽巴巴地说:“他没有欺负我……”      “孩子,你别怕。”一位老奶奶说, “有什么事儿就跟我们说,我们都会帮你的。”      “没错,咱们村绝不容许欺负人的事儿在眼皮子底下发生。”      “有婶子在, 你可千万别怕他。”一位大婶用非常不爽的眼神打量贺秋渡一圈,然后语重心长地告诫林杳然,“婚前睁大眼,挑男人的时候可万万不能光图长相呀, 一定要人好。”      “就是啊,你看你,现在平白受他气了吧?”又有个大婶围了上来, 扳过林杳然肩膀左看右看, “他没对你怎么样吧?你没吃他亏吧?”      林杳然含着一汪眼泪, “没,都是我不好……”      他哭得满脸通红, 声音细细绵绵的,还不停一抽一抽地打着哭嗝,整个人看上去又软又乖又可怜。相比之下,站在旁边的贺秋渡就显得长一码大一码,凶巴巴的吓人。      很快, 过来围观的村民越来越多,可贺秋渡一句话也不争辩。林杳然趁擦眼泪的时候偷偷觑他,心想他到底是懒得废话呢,还是根本就很享受这种家庭纠纷调解现场。      “唉,算啦算啦。”有个大叔出来打圆场,“年轻人的事咱们就不要瞎掺和了,小俩口床头打架床尾和,就没有睡一觉解决不了的问题。”      话音刚落,他立刻遭到了村民的群起而攻之。      “村长之前组织的家庭普法教育课你是不是没去呀?”      “别总把俩口子的问题当成小打小闹行不行?”      “说得有理!光天化日就敢把人欺负得哭成这样,背地里指不定多过分呢!”      前面那个担心林杳然“吃亏”的大婶一把拽过林杳然的胳膊,“走,先回婶子家,这种坏男人咱不要了啊。”      谁说不要了啊?!林杳然不肯走,眼巴巴地去拉贺秋渡的手,结果大婶力气忒大,他才够到贺秋渡的指尖就硬生生拖走了。      就当众人乱哄哄闹成一团的时候,敏春就像救星从天而降,一番好说歹说总算化解了村民对两人关系的误会。等大家都散去后,敏春拉住林杳然道:“AZURE老师,我是特意来找你的。”      林杳然好奇,“怎么了?”      敏春道:“村长今天从县城开会回来了,说有事找你,希望你过去一趟。”      林杳然“嗯”了一声,以前隆明村长对自己一直很关照,他确实还挺惦记这位老人家的。犹豫了一下,他望向贺秋渡,“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啊?”      贺秋渡露出欲言又止的古怪神情,看样子不仅不想去,更不希望自己去。      这时,敏春不解道:“他去干嘛?村长说了,就让你一个人去,他有很重要的东西要交给你。”      林杳然点点头,心想自己能有什么重要的东西遗落在这里呢?而且,就算当时重要,现在这么多年过去,也一定不重要了。况且村长又这么忙,究竟有什么理由非赶在大晚上把东西交给自己不可呢?      一路上,他都在不停地思考这个问题,然而,敏春带路的方向却令他更加疑惑了。这条路并不是通往村长家的那条路,而是通往祠堂不远处一间大门紧闭的屋子。      这间屋子,就是当年贺秋渡曾住过的那间。回到苦荞村后,他还曾偷偷跑去张望过一眼,看起来就是一副空关多年、早就荒废的样子。      他不知道村长为什么要约自己在这样一个地方见面。      “到了。”敏春道,“你快进去吧,村长就在里面等你。”      林杳然推开而入的时候,脑海中曾浮现出好几种不同的画面――   里面荒草丛生,满地荒芜,蛛网都在屋梁上结了厚厚一层;抑或是,一切都是簇新整洁的,什么都没改变,宛然便是昔年景象。      可事实却完全出乎他想象之外。   这间屋子很干净、很整齐,却又狭窄得难以落脚。因为,它就像一座小仓库,妥善收藏着所有被他无情丢弃的“垃圾”。      只是,垃圾最开始也不是垃圾,垃圾最开始也曾令他快乐,是珍贵而美好的事物。      架子上陈列的小说和漫画,他曾一页页读过。   已经不再漂亮的陈旧书桌,他曾伏在上面写下歌词旋律。   游戏机的手柄端端正正放在电视柜上,两个人玩的时候,远比一个人开心,   床边那台唱片机连摆放的角度都没变,恍惚间,他仿佛又听见了妈妈甜美的歌声。      还有……他走到桌前,定定地望着那台蓝白色的自由高达模型。他知道这台一定不是当初贺秋渡在自己家拼的那台,那台根本没有完成,拼到一半的机体和零件,全都被他生气地扔掉了。      那时,他还什么都不知道,也什么都看不清。可明明诸多细节,早足以串起再清晰不过的证据。因为他不肯承认自己的真心,所以,也无法看清贺秋渡的真心。      “你来了。”      身后传来温和的声音,他回过头,隆明村长正拄着拐杖,佝偻着背站在那里。这么多年过去,村长脸上的皱纹更多了,本来还花白的头发也已经全白,只有笑容没变,依旧那么和蔼慈祥。      “村长爷爷,好久不见,您身体还好吗?我……”林杳然忽然哽咽,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自从离开苦荞村,他就再也没回来过,自然也没再见到这位待他亲厚的善良老人。      村长微笑着看着他,半晌,才缓缓道:“已经长这么大了啊。”      林杳然一点头,顺势落下一颗很大的眼泪。      “当年你几乎什么都没带走,把一切全留了下来,我不知道该把它们都留着,还是全部处理掉。”村长有点感慨地望着四周,“幸好那孩子回来得够早,他再晚来十天半个月,恐怕这些东西真留不住了。”      “您是说贺秋渡,对吗?”      “是啊。”村长微叹了口气,“我一直以为,他是个比较成熟的孩子,相比同龄人要严肃认真得多,也很少会在脸上表露情绪。可是,唯有那一次,当他赶回这里却发现你已经离开的时候,他是真的伤心得哭了。”      原来……贺秋渡也会哭吗?林杳然有些傻气地想。贺秋渡不像自己,自己从小到大都是很没用的哭包,但贺秋渡跟大怪兽一样,钢筋铁骨,刀枪不入,他又怎么会哭呢?      “然后,他就不肯走了,说要在这里等你回来。因为你连最宝贝的钢琴都没带走,所以他坚信你一定只是稍微离开一会儿。”      林杳然颤声问:“他有怪我不告而别吗?”      “他怎么会怪你呢?”村长不由惊讶,“十几年来,他不知回过这里多少次,明知找到你的希望越来越渺茫,却还是较着劲不肯放弃。我相信,只要能再见你一面,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活了一大把年纪,我还从没见过像他那么执著的人。”      顿了顿,村长又道:“我最庆幸的,是坚持没把你家里人告诉我的所谓你已‘离世’的消息告诉他,不然的话,我怕他……”说到这儿,村长不由浑身一颤,再不敢说下去了。      “让他早点放弃未免不是一件好事。”林杳然每吐一个字,喉咙都像被烧干一样痛。“怀着一点希望,却又一次次地失望,这简直就是永无止境的折磨。”      可笑的是,自己还不止一次地幻想过,贺秋渡迄今为止的人生究竟有多么骄傲恣肆。他是众星拱月的焦点,他永远高高在上,他是最恒定的发光体,容不下一丁点平凡的阴霾。自己就这样擅自定义他,擅自勾绘他,可事实却是他的人生比谁都沉重,他成了外人眼中光芒万丈的神,但又因为自己,沦落为一个最虔诚最愚妄的苦修信徒。      “不是这样的。”村长沧桑地开了口。“我倒觉得,那孩子一直都甘之如饴。他没找到你,但好像始终都和你在一起。”      林杳然呜咽着轻声道:“我不能理解。”      “或许你看了这些就能懂了。”村长把一个小塑料箱搬到他面前,“打开看看吧。”      林杳然掀开箱盖,里面整整齐齐收纳着的,竟然都是一封封未拆开的信。他难以置信地望向村长,村长缓声道:“这些信都是他写给你的,但你没法儿收到,邮递员就一直转送到我这里 。”      林杳然抬起手,细瘦苍白的手指掠过那一封封信。它们有的已经泛黄变脆,有的还洁白如新,他数不清有多少,也不知该从哪封读起。他是个不合格的收信人,离开时雁过无痕,杳无音信,把一个眼里心里唯有他的人,残酷地留在原地。      他轻而珍重地抽出一枚信封,浅浅的水蓝色,里面的信纸亦是温柔的蓝,点缀着雨滴与小小的□□花。      “摇摇,自从和你分别已经快有一年。现在是六月,我生活的城市很快就要进入漫长的梅雨季节。天空仿佛变得很低,不经意间就会飘起闷热的细雨。你如果来到这里,一定会抱怨这样的天气。      不过,我想我还是有办法让你高兴起来。我们可以一边吹冷气,一边吃冰镇杨梅,看窗外细雨笼罩的黄昏。这个季节的杨梅最好吃,五分酸五分甜,只可惜落市太快。所以,如果你喜欢吃的话,一定要抓紧多吃一点。”      笨蛋吗你,为什么要写这种无关紧要的东西。林杳然赶紧仰起头,忍住被贺秋渡傻哭的泪水。而且,五分酸五分甜也不行,如果有全甜的杨梅,倒是可以勉为其难地多吃几颗。      他又拆开一封,这枚的信纸晕染着雪中红梅的淡彩,飘着细碎的小小金屑,在室内也能莹然生光。      “摇摇,今天是除夕,不知道此时此刻,你有没有和你的家人在一起?      你曾经告诉过我,说来到苦荞村后的新年,只能自己一个人过。听着外面放鞭炮的热闹声音,却感觉全世界只剩下自己。当时,我就很想对你说,从今往后每个新年,都会有我陪你过。但是,我却对你食言,甚至连对你说一句‘新年快乐’都做不到。      明天是大年初一,我们全家都要去庙里祈福。我曾经对这种事情不屑一顾,但现在我决定做一个虔诚的香客,唯愿神佛有灵,能护佑你健康快乐,永远幸福。”      笨死了,哪有这样写新年贺信的啊?林杳然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这样的新年祝福一点都不灵,神明根本就没听见他的声音,自己还是不健康不幸福不快乐,他也终究没能再和自己相见。      林杳然一封封地看着,渐渐地理解了村长的话语。他们虽然分开了,但他好像一直和自己在一起。浅草茸茸的春,苍翠燠热的夏,霜染层林的秋,还有川源市难得下雪的冬,大抵存在在这世上的所有景色,都会令他想到自己,无时不刻,每时每刻。      贺秋渡真好,贺秋渡真傻。正是因为贺秋渡这样的好,所以才这样的傻。      “摇摇,今天是我升入高中的第一天。站在台上代表新生发言的时候,我望着下面黑压压一片的人,心想你是不是就在里面呢?哪怕明知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都令我雀跃不已。      上到高中后,数学会越来越难,但数学又是非常重要的科目。所以,就算你再不喜欢,也一定要好好学。你那么聪明,只要你愿意,就一定能学好。      高二会开始分科,我猜你应该会选文科,毕竟有关文学和艺术的一切,都是如此与你相配。轻飘飘的,捉摸不定的,充满了神秘与不确定,大概你存在本身就像一段旋律抑或一首诗歌,哪怕我闭上眼睛不去看你,依然能感受到你的存在,内心根本无法停止对你的憧憬。      如果到时候,我能跟你考上同一所大学就好了。人人都说大学四年是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光,我想,既然它这么好,就理应和你一起度过。不,应该说,不管何时何地,唯有和你共度,才是完满而幸福的人生。”      林杳然搁下信纸,看背影,肩膀高高低低地起伏抽动,不知是在笑还是在哭。若是笑,他分明满脸都是眼泪;若是哭,却又是一脸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贺秋渡真是笨得要死,他明明应该庆幸自己没和他念同一所高中。因为,自己如果见到他装模作样上台发言的样子,一定会狠狠嘲笑他。      而且,自己数学就从没好过,一定会缠着他要他帮自己讲题。可好讲歹讲,自己也未必能懂,到最后很可能抢走他的作业一抄了之。      还有,上体育课时,自己通常都是坐在旁边围观的那一个。所以,如果他篮球打得不好,自己绝对会用手机把他的糗样全都拍下来。倘若里面误打误撞混进几张好看得不得了的照片,那也一定是自己手滑的缘故。      “摇摇,现在我是在大学毕业典礼上给你写这封信。我拒绝了导师直研的建议,也没打算在家里的公司就职,这些都无法使我离你更近,所以它们对我毫无意义。      我想了一下,还是决定进入演艺圈。或许你会觉得这并不是一项明智的选择,但你是否还记得,你曾告诉我,希望长大后能写很多动听的歌,就像你妈妈曾娓娓唱过的那些。      我认识的摇摇是天底下最有才华的女孩,我相信你一定能实现梦想,成为了不起的创作人。而我,也一定可以从千千万万首歌曲中,发现你写的旋律。幸运的话,还能演唱你写的作品。      反正你也看不到这封信,写下来也没关系吧。其实,我偷偷把你写废丢掉的曲谱全捡了回来,相信它们一定能帮助我找到你。就算我们暂时分离,音乐也会把我们紧紧相连。”      结果却是,那首《低温烫伤》一直拖到deadline两小时前才完成。林杳然忍不住笑了出来,吹出一个相当不雅的鼻涕泡。蛮好当初把报价定得再高一点,反正不管多黑心,这个大傻瓜都会乖乖接受。      “摇摇,最近我遇见了一个很像你的人。明知他不可能是你,却总能无端端地认定他就是你。      他写的歌像你,笑的时候像你,生气的时候像你,吃焦糖布丁的样子像你,喜欢逞强又爱哭的性格也像你。世界上怎么会有如此相似的两个人?你们就是一滴水与一粒冰的区别,难道人的灵魂也存在同素异形体?      有无数次,我想直截了当地问他,他到底是谁,可话到嘴边却丧失了勇气。他不是你,我会很失望。可我情愿失望,也绝不希望他是你。      世界上怎么会有像他这么不快乐的小朋友,就算睡着了都会紧皱眉头。他的身边,好像一个爱他的人都没有,就连他自己都不爱自己。      手被割伤了,第一反应是去擦被血弄脏的桌子;不喜欢自己的模样,在家里都要严严实实地戴好帽子;害怕孤独,讨厌寂寞,却住在一个家不像家的地方;内心还是个渴望向妈妈撒娇的小朋友,却像模像样地当起了溺爱妹妹的哥哥。      我曾幻想过无数次你长大后的样子,却从未料想会变成他这样。比玻璃更透明,比陶瓷更易碎,比樱草更纤细。于我,你是世间所有美好的具现。可每次看到他,却都令我痛得切齿拊心。      我恨不得掏出自己的全部捧到他面前,塞给他,丢给他,哪怕他不想要也要给他。      因为,我想要看到他真正开心地微笑起来,哪怕一次也好。又或者不用奢求笑容,只求他可以稍微有点喜欢自己,一点点就可以。”      一点点……不可能有一点点。世界上没有人喜欢林杳然,林杳然是麻烦、是累赘、是幸福的障碍,这是自己一直以来坚信不疑的道理。所以,在所有不喜欢林杳然的人里,自己又成了最讨厌林杳然的那个。      可是,贺秋渡却希望最讨厌林杳然的人能够喜欢上林杳然,这岂不是给自己出了天大的难题?      十几年了,他写了那么多封信,却从来都没吐露过“希望你能喜欢我”、“如果你能回应我的感情该多好啊”之类的心声,到头来只希望自己能喜欢自己――      林杳然拼命揉着眼睛,从外眼角揉向鼻梁,想把眼泪揉干,可眼泪越揉越多。      为什么呀,贺秋渡怎么能傻成这样啊?人的感情多么珍贵,因为珍贵,所以才有私心,有了私心,才会渴望从对方那儿汲取同样珍贵的东西。不然的话,感情迟早会枯萎的,难道就他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吗?      仅是这样,他就所愿已足了吗?      林杳然把脸深深埋进掌心,泪水浸湿信纸,信纸也变成热的、暖的了。又或许,这些信纸才是热的、暖的,它们像从不熄灭的火焰,烤化了自己心里的冰,才让自己流出滚烫的泪。      “你能不能把自己当回事啊?”耳边,回响起自己和贺秋渡重逢时,他怒气冲冲质问自己的话。当时,自己还认为他只是单纯在发泄不满,却不知他一早就看穿了自己的本质。      从那以后,自己就一直伤害着他,不是用冷言冷语,不是用执拗抗拒,也不是用怀疑逃避,这些,他都不会在乎。真正令他伤心的,是看着深深喜欢的人不断自我否定、自我伤害、自我厌恶。      多么残忍,又多么不公平。      世界上谁都能伤害贺秋渡,就林杳然不行。      良久的静默后,林杳然抬手探向箱子,取出里面最后一封信。这封信的内容很简短,也很简单――   “我找到了林杳然,我希望他永远都不会知道。”      细瘦的指骨慢慢蜷紧了,然后,又一点点松开。      厌憎自己的人,不可能爱上任何人。但是,林杳然现在觉得,为了爱上某个人,自己可以试着接受自己,包括那颗被不断打压的真心。      大抵讨厌终究是抵不过爱的。因为厌与恨需要心劲,而爱不用。      放下信纸,林杳然站起身,向村长鞠了个躬,然后快步朝门外走去。走着走着,他跑了起来,跑得很快很快,连茫茫夜色都被远远甩在身后。      他要去见一个人,现在、立刻、马上,以飞的速度去见他!      十秒后。      “不、不行了……”林杳然扶着墙弯下腰,大口喘得跟肺气肿一样。      算了,还是慢慢走回去吧。苦荞村晚上还是很黑的,有路灯也不够亮,他就打开手机电筒,照着眼前那块地儿小心往前走。      结果没走几步就看见一双长腿,再往上,是贺秋渡被在白光里愈发漆黑清郁的眉眼。      “咳咳。”林杳然清了清嗓子,“你在这里干嘛?”      贺秋渡说:“等你。”      “等我干嘛?”      “怕你天黑看不清路。”      林杳然望向他,“那,你等到了吗?”      “嗯。”      林杳然不满,“过来点,听都听不清。”      贺秋渡向前走了一步。      “再过来点。”      贺秋渡又往前走了一步。      “还是不够近。”      贺秋渡无奈,“再近就贴上了。”      真笨。林杳然踮起脚,双臂环住他的颈项,气鼓鼓地亲了上去。      一个短促而用力的吻。   短促是因为有话急不可耐要说,用力是因为喜欢的心情快要满溢。      他凑到那人耳畔,一字一句悄声道:“我爱上了贺秋渡,我希望他现在就知道。” 44. 我喜欢你 “要多喜欢,就有多喜欢”……   路灯洒下一团毛茸茸的柔和光晕, 将两人笼罩其中。远远望去,很像外星飞船投下一道光束,要将他们两个带去遥远的宇宙。      贺秋渡握住他的肩膀, 微蹙了眉问:“敏春是不是又给你喝酒了?”      笨死你算了!林杳然狠狠掐了他一把,又不管不顾地捧着他的脸亲了上去。      他不太会亲,更不会主动亲,总之亲得超级烂,笨拙又莽撞, 舌尖还尝到了一点儿血腥气。睁开眼时,他看见贺秋渡的嘴唇都被他的牙齿磕破了,正往外渗着血。      “现在你知道了吧?”他板着一张红透的脸质问。      贺秋渡好像没反应过来, “知道什么?”      林杳然咬牙切齿,“我没喝酒!”      贺秋渡怀疑地盯着他,“真的吗?”      林杳然气急败坏,“骗你我就是猪!”      “我不信。”贺秋渡一把揽过他的腰, 俯下脸埋进他的颈窝,“让我再试一次。”      这一试就试了很久,里里外外试了够也试了个透。就算林杳然真喝了酒, 唇齿间也不可能再留一点酒味了。      分开后, 他感觉自己站都站不稳, 整个人好像轻飘飘得浮在云端,不知是因为缺氧的关系, 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于是,贺秋渡很顺利成章地把他抱在了怀里,抱得特别用力,劲儿大到他快双脚离地。      “你轻点行不行?”林杳然被他勒得透不过气,锤了一下他的背, “我又不会跑。”      贺秋渡说:“我们现在这样特别像网上一个表情包。”      林杳然问:“那个啊?”      贺秋渡轻笑道:“抱抱我的猪。”      结果脚立刻被林杳然死命踩了一下,“你才是猪!”      贺秋渡镇定自若,“反弹。”      “再反弹。”      “反弹无效。”      “反弹反弹无效。”      贺秋渡扯了扯嘴角,“幼稚。”      “……你!”林杳然被他这副贱贱的样子气得半死,但他又不擅长骂人,红着脸憋了半天,最后很没气势地来了句:“我真的生气了!”      “哦,知道了,杳杳不是小猪。”贺秋渡的前额抵上他的额头,黑眸深深望进他的眼,“杳杳是我的小老虎。”      林杳然“哼”了一声,算是暂时原谅了他。“小老虎”三个字勾起对孟芸芙的回忆,他忍不住感慨道:“我妈如果还在,看到你一定很高兴。”      贺秋渡问:“她是不是觉得把你托付给我特别放心?”      林杳然白了他一眼,“想太多,我妈只是单纯喜欢帅哥而已。”      贺秋渡:“……”      回去的路上,两个人还是一前一后走。不过就算牵着手,贺秋渡还是时不时回头看身后那根漂亮的小尾巴,好像生怕再次把他弄丢。      见林杳然正低着头,视线专心致志地凝在地上,他便轻轻勾了勾掌中那软薄的掌心,提醒他把注意力放回自己身上。      “你在看什么?”      林杳然抬起头,浅浅笑道:“我在看你的影子。”      他本就生得鲜洁i丽,如此实意真心地一笑,更是惊艳到叫人屏息。贺秋渡神思有一瞬恍惚,然后不咸不淡道:“影子有什么好看的。”      林杳然听他语气酸溜溜的,感觉他似乎在吃醋。转念一想又觉得不至于吧,哪有人连自己影子的醋都要吃啊?      假使贺秋渡真那么爱吃醋,那自己以后岂不是很危险吗?林杳然忽然觉得后背毛毛的,自己好像不久前才开玩笑说要让爷爷从世家子弟里帮自己重新找一个结婚对象……      应、应该没关系吧?贺秋渡虽然有点儿小心眼,有时候还很坏心眼,但不可能那么爱吃醋到那种程度吧?      “杳杳,你在想什么?”      耳边冷不丁传来贺秋渡清冽的嗓音,不知为何,在夜风里显得更凉了几分。      林杳然吓了一跳,想着早澄清早好,便道:“我之前有跟你过,要爷爷帮我另找一个结婚对象……”      话说到一半,牵着自己手的那只大手骤然一紧,不疼,引发的却是仿佛要陷入自己骨血的独占欲。林杳然的心顿时砰砰直跳,赶紧道:“我是跟你开玩笑的,我一定会拒绝掉的。”      贺秋渡本来情绪已经稍微和缓,结果听到后面半句眉头又紧皱起来,“‘会拒绝掉’是什么意思?”      林杳然干巴巴道:“根据我对爷爷的了解,他一定会这么做。当年大师说过,只有结了婚才算彻底改变我的命数。”      贺秋渡沉默了一下,“我知道。”      “你怎么会知道……啊,是不是我喝醉那天晚上跟你说的?”林杳然满脸通红道。      贺秋渡看着他,“包括剪掉头发的条件。”      林杳然深吸一口气,用力甩开他的手,“……流氓!”   然而非但没成功,整个人还被轻轻一扯,顺势搂进了怀里。      “AZURE老师,除了流氓你就没别的词了吗?”      贺秋渡的话音伴随着气息洒落耳畔,痒痒酥酥的,连心尖都跟着发颤。林杳然揉了揉发烫的耳朵,小声嗫嚅:“懒得理你。”      “杳杳。”      “干嘛呀烦死了你。”      “等回去后,我们就订婚,好不好?”      林杳然瞄了他一眼,“不好。”      贺秋渡牵起他雪白的小手亲了亲,“为什么不好?”      林杳然说:“你动机不纯。”      于是贺秋渡又开始装一无所知,握住他单薄的胯骨,掐着他往自己怀里按,一步步逼问他到底怎么样才算得上“不纯”。      直到林杳然近乎窒息地开始轻哼,贺秋渡才终于放过他。不过到了这时,林杳然也被逼得没了跟他斗嘴的力气,整个人像彻底没了筋骨,只能缩在他怀里默默红着眼尾。      贺秋渡大概估了回住处剩下的路,低下头轻轻蹭了蹭他的前额,“还走得动吗,嗯?”      林杳然气息还有点不稳,“……你又想干嘛?”      “走不动我抱你回去。”      “不用了!”林杳然算是怕了他了,赶紧伸手把他推开,却又很快被搂了回去。他用胳膊肘去撞他,对方依旧岿然不动,反而把他搂得更紧。两个人就这么你来我往,拧巴又别扭地走在朦胧月色里,一段不长不短的归程被走了很久很久。      等回到住处后,经过祠堂的时候,贺秋渡突然想起了什么,牵着他走到案台边道:“你在这里到底藏了什么秘密?”      林杳然一阵眩晕,“不是吧,我连这都跟你说了?”      贺秋渡点点头。      “其实也不算什么秘密。”林杳然摸了摸发烫的脸颊,“你还是别看了。”      贺秋渡说:“那我就更想知道了。”      “……行吧。”林杳然拿起那幅彩铅素描,“毕竟你的信都被我看光了。”      贺秋渡微怔,“信?”      “就你写给我的那些信啊。”林杳然脸色一沉,“怎么,你想赖账啊?”      “没。”贺秋渡移开眼神,漆黑鬓发下的耳廓泛起一点不易察觉的红。      “分明就有!”      “那些信,不过是自我安慰而已。”贺秋渡顿了顿,“我从没奢望有朝一日你能收到,在寄出的那刻,它们便成了没用的废纸。”      “不是这样的。”林杳然拔高了点音调,“我很庆幸它们没有石沉大海,它们才不是废纸,是我的……我的……”他一闭眼,咬紧牙关用力道:“总之,它们都是很重要的东西,你不要胡说八道!”      贺秋渡身形一滞,定定地望向他,半晌,鸦睫一颤,似感叹般低低笑道:“真傻。”      林杳然忿忿白了他一眼,心想他最没资格说这种话了。把自己留下的一切都当成宝贝,一藏就藏了这么多年,要说他世界第二傻,就没人敢称第一。      “喂。”林杳然手臂轻轻撞了他一下。      “怎么了?”      “你记不记得我跟你说过,我妈妈一旦做某件事情,一定会全身心地投入,唱歌也是,恋爱也是。”      贺秋渡沉声道:“我记得。”      “我很怕自己跟妈妈一样,妈妈让自己的世界小到只能容下我爸爸,结果她走了没多久,爸爸就娶了秦阿姨,还把我们家整块住宅区都卖给秦家做酒店生意。家里的东西也都没有了,我求他不要扔掉,他还骗我说我所有东西都被好好搬去了爷爷家。”      “这就是我妈妈毫无保留地交出爱意与真心的下场。如果她在天有灵目睹了这一切,恐怕真要伤心得再一次死去。”      说到这儿,林杳然抬起手背擦了擦眼睛,“我真的很害怕,特别特别怕。妈妈那样完美的人都会遭遇背叛与遗弃,更别说是我。”      “但是,我遇见了你。贺秋渡,是你让我知道,真正喜欢一个人是怎样的心情。读着那些信的时候,我好像与你共度了过去十几年的光阴,每一分每一秒,我都感同身受。”      “我真的是运气很差的人,从小到大就没碰到过什么好事,就连抽鬼牌都要别人放水才能赢。可我偏偏遇见了你,你在我最孤独的时候出现,从此以后,就再也没离开过我。”      林杳然把彩铅素描从画框里拿出来,翻过来递给贺秋渡。      只见那首雪莱的短诗后面,不知何时又增添了几行字,既像密不可宣的暗号,又像早该倾吐的回答――      “等待一小时,太久,   如果爱,恰巧在那以后。   等待一万年,不长,   如果,有爱恰巧作为补偿。”      “现在,这已经不是秘密了。”凝视着贺秋渡的眼睛,林杳然弯起嘴角,“是我对你的告白。”      “贺秋渡,虽然你小心眼、爱生气,凶起来的样子很可怕,有时候还会欺负人,但我就是喜欢你,很喜欢很喜欢你。”      就像全世界没人比贺秋渡更喜欢自己,自己也一定能在另一端,放上一颗与世界等重的真心。      终于,属于写了无数首情歌的林杳然的恋爱,从此刻开始了……      吗?      “你倒是说话啊?”林杳然气愤地掐了贺秋渡一把,“我都说到这份儿上了,你给点反应行不行?”      贺秋渡这才如梦初醒般地回过神,冷不丁来了句:“那,剪头发的日子有讲究吗?”      哈?林杳然一脸黑人问号,稍加思索后,顿时面红耳赤。好家伙,自己不过告了个白,他已经把中间过程全补完,直接跳到……      流氓!      林杳然后悔了。      “滚滚滚!”他一把搡开贺秋渡,“当我什么都没说。”      下一秒,又被人牢牢堵在了怀中。      贺秋渡的右手垫在他脑后,缓缓滑下,覆上那纤细修长的后颈。      猫科动物一被拿捏住后颈就会特别乖,林杳然也一样。贺秋渡手指稍稍用力,就能让他瞬间绷紧身体。      青年低下头来,在那被迫仰起的白皙颈项间落下一吻,正好落在精巧脆弱的喉结上。动作轻之又轻,万般小心,却还是在吹弹可破的肌肤上刻下花瓣般的红印。      林杳然被吻得连话都说不出来,双手抵着他的肩膀,断续破碎地问:“不是吧你,这……这种地方都能亲……?”      贺秋渡暂时停下动作,声线暗哑地回答:“哪里都能亲。”      虽然没有证据,但直觉告诉林杳然,贺秋渡肯定又没在说什么好话。      “你还没回答我呢……”他戳戳对方肩膀提醒道,“告白。”      于是,贺秋渡望着他的眼睛,郑重地说:“杳杳,我喜欢你。”      林杳然“哼”了一声,“没听清楚,再说一遍。”      “杳杳,我喜欢你。”      “还是没听清。”      “杳杳。”   他被贺秋渡轻轻摁进怀里,耳朵紧贴着他的胸膛,心跳一声一声,坚定有力,仿佛从遥远的天空之上的世界传来。   “我喜欢你。”   “要多喜欢,就有多喜欢。”      这还差不多。林杳然被他搂在怀里,整个人晕晕乎乎的,像泡在浓得化不开的蜜糖水里。好一会儿,他才慢慢掀起眼睫,视线所及之处,是他优美的下颚线,再往上,便撞入那双始终凝望着自己的黑眸,于是心又突地在腔子里一乱,轻声嘟囔:“看什么看。”      贺秋渡振振有词,“你没看我怎么知道我在看你?”      林杳然又红着脸伸手去掐他。      从堂屋走回住处的路上,林杳然突然想起一件事。“我记得你以前不会画画的呀,没想到画这么好。”      贺秋渡说:“我后来有去学过。”      林杳然好奇,“你怎么会想到去学画画的啊?”      “和你一起看画集的时候,你有提到班里一个男生画画特别好,经常在市里得奖。”      林杳然看着他,“然后呢?”      贺秋渡说:“就这样。”      “……我都不记得还有这事。”      “你从没主动谈论过谁,当时我心里非常不安。”      林杳然无语,“有什么好不安的,我就顺嘴一提而已。”      “我不是说过了么。”贺秋渡笑吟吟地垂眸望向他,“从看到你的第一眼起,我就知道你是我老婆。”      “好了你不要说了。”林杳然恨不得把他嘴堵上。他是真的不明白,为什么贺秋渡总能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一些听着都脸红的话。      “但事实却是我不是女孩子。”林杳然晃了晃他的手,“老实交代,当你发现真相的时候,有没有很失望啊?”      贺秋渡一愣,被他问住了。他还真从没想过这个问题,或者说,他根本不可能去思考这样的问题。就像人活着必须呼吸、吃饭、喝水,喜欢杳杳早就成了根植在他血液中的本能,没有任何不可抗力可以动摇。      认真注视着林杳然,贺秋渡心想这就是他的杳杳,无论他是过去那个花容月貌的小姑娘,还是那个瘦瘦小小、看上去很不起眼的青年,自己都是一样的喜欢。大约在自己心里,杳杳已经脱离了男女的界限,不能归类,无法定义,天上地下单只这么一个独一无二的杳杳。      然而,林杳然却不知他正想些什么,见他沉吟不语,不由气呼呼地甩开他的手,“行吧,我知道了。”      贺秋渡及时把他的小爪子捉回来,“你知道什么了?”      林杳然恶声恶气道:“你老婆没了。”      “怎么可能。”贺秋渡搂紧他瘦窄的肩膀,“我这么大个老婆不就在这里。”      林杳然忿忿地去撞他,“走开,我可当不了你那什么。”话音刚落,脚下陡然一轻,整个人猝不及防地被贺秋渡打横抱进了怀里。      他吓了一跳,不由使劲儿挣扎起来。但贺秋渡抱他就跟抱只猫似的,三步并两步,照样走得稳稳当当。      抱他回房间后,贺秋渡却并没有放他下来的意思。房间里面没开灯,一切都浸淫在夜色之中,唯有窗口透进来的朦胧微光为它们镀上一圈隐隐发亮的轮廓。      林杳然的眼睛在黑暗中并不能太好地视物,视线的模糊与局限让他下意识地就环紧贺秋渡的颈项,不断往他怀里缩。      于是,贺秋渡愈发觉得自己抱着的是一只猫了,又小又软,敏.感而爱娇。当一只猫咪肯乖顺地蜷缩在你的怀里,那种满足感胜过拥有全世界。      “行了,你可以放我下来了。”林杳然轻声提醒道。然后,他感觉贺秋渡停下脚步,俯身把他放在沙发上。      沙发的靠垫很软,贺秋渡的动作又很轻,林杳然有种整个人缓慢陷进流沙中的感觉。他仰面朝上望着,视界里阴影憧憧,是贺秋渡的身影笼罩着他。贺秋渡并没在放下他后离开,反而一手锢住他的腰侧,一手钳制着他的手掌,以一种绝对掌控的姿势,压伏在了他的上方。      林杳然心跳得很快,虽然贺秋渡小心地一点儿都没压到他,但他还是胸闷得快透不过气。      “当得了的。”      林杳然听见贺秋渡开了口,声线涩哑。      “什么啊……?”他没听懂。      贺秋渡笑了一下,温热的气息喷洒在他耳畔,“无论杳杳什么样,都是我老婆。”      林杳然脸腾地一下就烧起来了,幸好黑暗中也看不清楚。“死开。”他抬脚去踢贺秋渡的小腿,“我不会,谁爱当谁当。”      “没关系。”贺秋渡噙着他的耳珠,低低的声音震得耳膜痒麻,“我来教你。” 45. 第一个梦 “因为杳杳全身心地爱着我。……   林杳然大概知道贺秋渡想做什么, 或者很想要什么。他也知道贺秋渡并不是像展现给外界的形象那样,高冷清傲,仿佛完全不食人间烟火。相反, 只有亲身体会过,才知道贺秋渡正如实验室里幽静燃烧的青蓝火焰,看着冷,实则温度高热得可怕。      下颌传来一点熟悉的触感,贺秋渡的吻已经落了下来, 顺着他柔润的脸颊线条一路往上,沿经挺秀的鼻尖,停在紧蹙的眉心。      林杳然的眉毛已经拧成了小疙瘩, 眼睛紧紧闭着,睫毛也抖个不停,就像遇到了什么很可怕的事情。      “杳杳。”贺秋渡轻轻捻了捻他的眉心,想把小疙瘩捻得舒展开来, “你别怕我,好吗?”      林杳然心口一酸,他怎么会怕贺秋渡呢?“没……”      “那你把眼睛睁开, 看看我好不好?”      林杳然听话地睁开一线眼帘。缘了距离足够近, 他也算能勉强看清贺秋渡的神色。乍一看似乎和平时没什么不同, 但只消再多一眼,就能发现他白皙的额角青筋微凸, 眸色也深浓得化不开,一池平静下是噬人的风暴漩涡。      这下,他真有点怕了。不是普通意义上的害怕,而是忧惧自己会一脚踏空,从此耽溺其中不可自拔。      “接下来, 我、我该怎么做……”      短短一句话,几乎耗尽了林杳然所有的力气和勇气。刚说完,他就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乌黑沁水的瞳仁迅速泛起一层泪光,一副马上就要哭了的样子。      贺秋渡没回答他,动作很轻地啄了啄他的额头,把他哄得软化了一点,才道:“杳杳怎么这么好学,嗯?”      被他这么一问,林杳然含在眼眶的泪水终于掉了下来。“不是这样的……”他鼻音浓重,真像刚大哭过一样。“我知道你忍着的话会很难受,而且情侣之间都会这样,所以才……才……”      “杳杳真傻。”贺秋渡抬手揩去他眼角的薄泪,“不是情侣之间都会这样,是相爱的人才会这样。杳杳,你爱我吗?”      林杳然“嗯”了一声,又有一大颗眼泪流下,渗进如云鬓发里。      “所以,杳杳也是因为爱我,才希望我不难受,对不对?”      林杳然喉咙涌上羞赧的热意,又模糊地“嗯”了一声。      “我也一样。我希望杳杳不是抱着忍耐的心情,而是抱着享受的心情,去完成这样一桩事情。”贺秋渡说着,大手覆上林杳然的手背,扣紧,一边缓缓游弋,一边耐心地问:“杳杳,你有坦率地面对过自己的反应吗?”      林杳然愣愣地眨着眼,直到自己的手被贺秋渡带着,触上一处难得关照的所在,才骤然意识到对方指的是什么。      怎么会这样?   就在他惘然无知的时候,那里已然更早、也更坦诚地暴露了他的情绪。      林杳然慌了,又想逃避了,可是手被贺秋渡把控着,他拗不过他。      “杳杳,我说过,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可是……我……”林杳然说不出话,只是哭,而且哭得愈发厉害,脖子一梗一梗的像要喘不上来气一样。      贺秋渡低低地叹了口气,伸过手臂将他揽了过来,让他直起上半身靠在自己身上。坐起来后,林杳然气终于顺了点,但眼睛是红的,鼻头是红的,头发乱糟糟地披散下来,整个人看上去又狼狈又可怜。      贺秋渡帮他把凌乱的额发拨到一边,好让热气散一散。明明自己什么都还没做,怀里的人却哭出了一身薄汗,好像已经被狠狠欺负了一通。      “杳杳,你是想说,你以前很少出现这样的情况,对吗?”      林杳然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他本来身体底子就差,青春期发育也比别人晚。十六七岁那会儿,同年龄的男生个子都在往上窜,有的甚至已经隐隐显出青年式的身形轮廓,他虽也的确在长,但就是长得慢,怎么拔节也还是少年的面貌和身量。      林远枫是宽肩长腿的大高个子,孟芸芙也是惹眼的高挑身材,照理说,他如果能正常健康地长大,大概也能长成个高大挺拔的模样。只可惜老天从来不会如他所愿,他的容姿终究凝固在了少年期,再不可能变成理想中的形象。      而且,他的青春期不光来得迟走得早,就连动静也是悄无声息。在男生最容易躁动的年纪,他却沉如古井,没有幻想,也不会做梦,无论对异性还是同性都丝毫提不起兴趣。这种情况持续成了常态,只有极其偶尔的时候,他才会出现一点正常现象,但也就那样了,跟现在不可同日而语。      “那是因为杳杳正全身心地爱着我。只爱我。”贺秋渡轻啄他的耳尖,娓娓诉说的每一个字都是那么甜美而富有魔力。“杳杳,你知道我做的第一个梦是关于谁的吗?”      林杳然一震,呜咽着把脸埋进他的怀里,      “杳杳真聪明。”贺秋渡哄小孩似地轻轻拍着他的后背,继续道,“梦里,你穿着那条月白色的连衣裙,我们像往常一样躺在凉椅上睡午觉。可我是装睡,想趁你睡着的时候偷偷亲你。然后你突然醒了,凑到我耳边说,如果想做亲吻以外的事情,也可以。”      “醒来后,我愧疚得想哭。因为,我一直将杳杳视作我的小神仙,是天上的仙女落入人间。”贺秋渡虔诚地告解着他的“罪”,可手却背道而驰,惹得林杳然哆嗦着去抓那结实有力的手臂,却又被轻易捉住了手腕。一时间,他整个人被贺秋渡牢牢禁锢在了怀里,只剩足趾可怜地蜷着,无力地绷起雪白的足弓。      “杳杳,自从和你重逢后,我更是每天都梦见你。光梦见你还不够,我还会不停地想你。”如果不看贺秋渡手上的动作,会真以为他只是在寻常吐露恋人间的绵绵情话。“你猜,我想你的时候会做些什么?”      林杳然根本没法回答。他被贺秋渡拿捏掌控着,仿佛真成了一具唯对方是从的漂亮人偶,连听觉都模糊了,又哪里说得出一个字呢?      “杳杳,我想对你好,又想对你坏,你说,我变成这样,是不是都是你的错?”贺秋渡身体力行地教导着他,苛责着他,絮絮地问他一些光是听着就要委屈哭了的问题。“所以,杳杳必须对我负责,只爱我,只有我,我也永远只看着杳杳,这样,你觉得好不好呢?”      温柔如水的语气,仿佛是在耐心地同恋人商量什么琐事,手上的动作却故意拖长了时间。对林杳然而言,这几乎成了一种残酷的漫长折磨,就好像坐云霄飞车的时候,明明即将登上最高轨道,却偏在这时出了故障,上上不来,下下不去,一颗心在胸腔中轱辘翻滚,几乎就快要爆.炸了。      “求求……呜……”   林杳然又哭了起来,两只霜白的小手紧紧攥着贺秋渡的衣服,好像那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而不是翻覆掠食他最致命之处的鹫鸟。      “嗯?这可不算回答。”贺秋渡坏心眼地又施出一点劲,林杳然顿时哭得更凶了,眼泪滔滔往下掉。贺秋渡腾出另一只手,轻轻扳过他的脸孔,有点儿痴迷地注视着他,一点点吻去他的泪水。      他的杳杳真是美,就算露出孩子式的哭相,也美。不管看了多少遍,都像第一眼那样惊艳。忽然,他由衷地庆幸,幸好这么美的杳杳是如此别扭的个性,在任何人靠近他之前早早封闭了心灵,不然的话,他一定早就被人抢走了。      光是这么稍加想象,贺秋渡都觉得后怕得不行。大概现在的情形才是最好的,他恨不得永远这样,林杳然就这么被他禁锢在怀里,身心都只属于他一人,眼睛里也永远只有他一个。      但是,再不放行的话,林杳然一定再无法忍耐了。于是,他便松开钳制,结束了这一次。林杳然像受惊的小猫那样颤了颤,然后乖乖地缩在他怀里,一动也不动,只是哭,缓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止住眼泪。      “舒服吗?”贺秋渡一下一下轻啄他的耳珠,吮去坠在上面的微咸泪滴。林杳然的耳珠生得漂亮,薄而圆,肉嘟柔腻,衔在唇间很有一番趣味。      “……”林杳然有气无力地闭了眼,不理他,不想说话。可贺秋渡偏不放过他,孜孜不倦地将那些叫人脸红心跳的话吹送进他的耳蜗,最后,眼见他又要掉眼泪了,才恢复了平日里沉静寡言的常态,用暖暖的湿毛巾帮他擦去斑驳泪痕。      正小心翼翼地擦着那张哭成小花猫的脸蛋,忽然,肩膀被重重擂了一拳,随即听林杳然鼻音浓重道:“咱俩完了!”      贺秋渡吓了一跳,“杳杳,你说什么?”      “你太坏了,我……我那么相信你,你怎么可以这样欺负我……!”林杳然打他还嫌手疼,索性抄起沙发上的靠垫往他身上扔,“大坏蛋,讨厌鬼,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了!” 46. 五月暮春 “我怎么舍得欺负杳杳呢”……   当然, 作为大坏蛋兼讨厌鬼的贺秋渡绝不是会乖乖滚蛋的类型,等林杳然把气都发泄完,他又赖赖地粘了上来, 伸过手臂直接把人抱到了身上。环着那一捻细细的腰,他很乐在其中地耐心安抚起了对方,好半天才勉强哄得他的小老虎肯重新搭理自己。      “我怎么舍得欺负杳杳呢。”他微微笑道,“我就是想让杳杳也能享受其中。”      林杳然很想反驳说压根不,但这样又实在太违心了点。因为, 真的很舒服,舒服得过了头,几乎快让他死掉。      贺秋渡眼帘略垂, 将他面颊红红的羞赧神情尽收眼底,于是继续道:“虽然我很想和杳杳一起完成相爱的人才会做的事,但杳杳的经验还是太少,而且还是个爱哭的小朋友。”      林杳然听着他一本正经的口气, 整个人热得快要蒸发了。转念一想,贺秋渡好像说得也没错。自己岂止是缺乏经验,简直无限趋近于零。就连最简单不过的吻, 都得贺秋渡带着他, 引着他, 相比对方的游刃有余,他就像个不会游泳的人, 只知道紧闭着眼在水里憋气,直到眼眶被逼着泛起浅浅的泪花来。      “不过没关系。所谓经验,就是在不断练习中累积起来的东西。”贺秋渡温言安慰,“以后只要多加练习就好了。”      林杳然吓了一跳,拿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他, 好像在问:“这要怎么练习?”      “不用担心。”贺秋渡真诚道,“我们循序渐进,一点一点来,好不好?”      林杳然咬着下唇,不知该怎么回答。      “其实,我和杳杳是一样的。”贺秋渡用温热的指腹轻轻捻他薄软的掌心,“不只是杳杳在练习,我也在练习,我们一起学习,共同进步,好吗?”      贺秋渡那把嗓子本就悦耳迷人,如此恳切地娓娓诉说着,更是自带一种让人无条件信服的魔力。林杳然听着听着就被说动了,甚至觉得确实是自己对现实中情侣相处的方式所知太少,以后不该再逃避怯惧,应该和贺秋渡一起积极面对。      于是,他很轻很缓地点了点头,“你说得对,以后我会努力的。”说完,他还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总感觉无论是歌里写的还是真实的,恋爱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没事,别紧张,我会一直陪着杳杳的。”贺秋渡温和地安慰他,直到他情绪彻底缓和过来,才起身抱着他往浴室走去。      从来没被弄得这么过,林杳然本来已经困得眼皮快合上了,这么一来顿时惊醒,“你……你要干什么?”      贺秋渡有点不解地望着他,“抱你去洗澡啊,热水我已经放好了。”      林杳然动了动嘴唇,不知该说什么。平时他是相当懒散的一个人,能躺则躺,不能躺就坐,微信步数基本不多于二十。可如今真被当成小孩对待,连洗澡都要被实际年龄比自己小的男人抱着去,又实在令他羞愧难当。      浴室里充盈着暖暖的水汽和浴盐的香味儿,淡淡的,似有若无,很干净也很清新,有种清透纯粹的质感。浴盐的香味一般都比较浓烈,林杳然从没想到竟还有这样素雅的淡香。翕动着峻整秀气的鼻翼,他仔细地嗅了嗅,“是铃兰花的味道……!”      “是么。”贺秋渡见他果然高兴,不由微微一笑,“我也是随便挑的。”      “我妈妈最喜欢铃兰了,用的香水也一直是铃兰花香。”林杳然掬起一捧泡沫,“这香气跟我妈妈最爱用的‘五月暮春’真的好像,我好久都没闻到过了。你是在哪儿买到的啊?”      贺秋渡笑笑道:“认识的品牌方送的,前两天刚寄给我,是还没上市的新品。”      他从早年一支歌友会记录片中看到,孟芸芙在和歌迷互动的时候,曾说自己最爱用一款名叫“五月暮春”的淡香水,那是一位至交好友送她的礼物,清雅宜人的香味总能帮助她松缓情绪,更好地登台演唱。      他有心想去寻找“五月暮春”,然而很可惜,这款香水早在二十多年前就绝版了。他费了不少功夫,终于以高价购得品牌成立之初的第一瓶“五月暮春”。不过很可惜,保存十年以上的香水前调会改变,虽然无伤大雅,甚至随着时间的流逝气味会越发醇厚,但终究无法百分百还原孟芸芙当初用过的味道。      不能一模一样,对林杳然就没有意义,这瓶无比珍贵的元年香水便顿时沦为一文不值的东西。      幸好,他辗转找到了已经隐退的“五月暮春”的调香师,经过很多次试验,终于调制出和当年完全一模一样的“五月暮春”,并且买断了香料配方。从此,这一缕五月清晨犹带露珠的铃兰花香,便只属于林杳然一人。      “你喜欢的话,这个香味还能复刻在其他日用品上。”贺秋渡道。      林杳然想了想,“洗衣液也可以吗?”      “可以。”      “洗发水和沐浴露呢?”      “可以。”      “毛绒玩具清洗剂呢?”      “可以。”      “哇,这也太厉害了吧?”林杳然眼睛里冒出小星星,露出很少见的快乐表情。如果家里处处飘散着这样的铃兰花香,不就像妈妈一直陪在他身边一样吗?      “对了,我记得方阿姨也特别喜欢‘五月暮春’的那个香水品牌,上个月还在微博上评测过它家今年新出的两款香水呢。”      贺秋渡点点头,“她年轻时就偏爱Amireux的香水。”      Amireux,就如它的名字一样,是一个非常具有浪漫气质的顶级奢侈香水品牌。Ami是“朋友”的意思,amoureux是“相爱的”意思,两者相结合,就是“友情以上,恋人未满”。      Amireux有支很经典的广告片,讲述的就是发生在两个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间,似爱而非、无疾而终的成长故事。      想要触碰却又不得不收回,想要保护却又不得不离开。分别,对友情而言只是片刻的遗憾,对爱恋则是漫长的遗忘。      当然了,方荷芝女士才不可能为品牌情感定位这种东西买单。她只是单纯喜欢收集各种华贵豪奢的美丽事物而已。      想到这儿,贺秋渡忍不住扯了扯嘴角。如果她知道Amireux最传奇的“五月暮春”的经典香味被用在各种日用品上,一定会疯狂吐槽的。      “时间不早了,我们快去洗吧。”贺秋渡说着,随手脱下外套。      “?”林杳然红着把他往外推,“……没有们,谢谢。”      贺秋渡挺严肃道:“这也算练习的一部分。”      “……不了吧,这浴缸那么小要挤也挤不下啊。”      “我可以抱着你一起洗。”贺秋渡勾唇一笑,“是你给我的建议。”      林杳然无言以对,睫毛低低垂落,连耳朵都红透了。      心知今晚对他而言已经闹得太过,贺秋渡便也不再作它想,就转身出去了。      见门严丝合缝地关好,林杳然这才松了一口气,快快乐乐泡进满是铃兰香气的热水里。拨了拨泡沫,指尖好像碰到了什么东西,捞起来一看,竟然是只圆滚滚的小鸭子。      与小鸭子黑溜溜的眼睛对视了一会儿,林杳然忍不住抿了抿嘴角,“幼稚。”      跟鸭鸭玩了一会儿,林杳然觉得这里的浴缸确实太小了点,容纳自己一人都只刚刚好。如果贺秋渡再抱着自己坐到里面,恐怕真一动也不能动了。      一动也不能动,就算想躲也没地方躲,整个人就这么被牢牢铆在贺秋渡怀里。到那时,自己究竟会变成什么样呢?      林杳然慢慢沉进水里,吐出一串气泡。   他觉得自己不能再想了,再一想,真要无地自容了。      总之,也不知水太热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林杳然洗完澡出来后,简直红得跟一只熟透的大虾没什么两样。还没等他凉快下来,又被贺秋渡抱到腿上,帮他擦好头发,然后仔细吹干、梳顺。      讲道理,贺巨星的服务还是很不错的,但他就喜欢出其不意搞点小动作,结果又平白浪费掉不少时间。      等终于折腾好可以去睡觉了,林杳然也早就困得不行了,迷迷糊糊间,他全然没注意原本两床分开的被子,已经被换成了一床。直到发现今晚被窝里的温度比平时更焐,他才隐约感觉哪里不对劲。      见他睁着一双水泽透亮的大眼睛望过来,贺秋渡将他搂得更紧,微微笑道:“情侣之间都是这么友爱亲密的。”      林杳然“哦”了一声,又困困地打了个哈欠,却并不闭眼。      贺秋渡问:“怎么还不睡?”      林杳然说:“我要等你先睡着。”      “为什么?”      林杳然白眼他,“你自己心里没点数吗?”      贺秋渡指尖绕着他乌黑柔顺的发尾,像在逗弄小猫尾巴,“我一直都很喜欢看杳杳睡着时候的样子。”      林杳然瓮声瓮气道:“有什么好看的。”      贺秋渡撑着头,眼帘半垂,视线始终停在他身上。“以前和你一起在廊檐下睡午觉的时候,我就喜欢这么看着你。周围什么人都没有,全世界好像只剩下你和我。”      林杳然笑了笑,“本来就只有你和我。过去到现在,从来都只有你和我。”      “嗯。”贺秋渡把脸埋进他漆黑的发丛,嗅着他淡淡的发香,“未来也会是这样。”      两人静静地抱了好一会儿,漆黑夜色中忽然想起林杳然闷闷的声音。      “贺秋渡。”      “嗯?”      “我从小睡觉就睡得特别沉,妈妈叫我起床总是叫不醒。”      “嗯。”      “所以,如果你想在我睡着的时候做坏事情,我应该也不会发现。”林杳然拉高被角,遮住通红的脸颊,“就算发现,我也会装不知道。” 47. 酸梅汽水 “我们还有一小时可以练习”……   青年的声音软软的, 还带着点儿鼻音,明明很好听,却惹得贺秋渡难受起来。不过, 他也只当身旁的人说的是孩子气的梦话,抑或梦呓般的孩子话。      稍微调整了一下手臂姿势,好让林杳然枕得更舒服些,他又轻轻碰了碰他露在外面的卷翘睫毛,密密的睫根往上一点儿, 是那颗浅色的小痣。      依稀听过眼睛有痣的人很爱哭的说法,本该是耳边一晃而过的无聊话,却在林杳然身上准确地应了验。这双眼睛偏又生得很美, 天生适合掉眼泪,越是哭,越是晶莹透亮,像月下盈盈的潭水。眼眶周围也不肿, 只是红得发艳,像上了天然的戏妆。      大概是,正因神明赐予他这么美的一双眼, 才会让他经历这么多的伤心事情。      贺秋渡眸色一暗, 不禁想到了林杳然的母亲孟芸芙。      孟芸芙昔年舞台上的影像如今再看, 依然惊为天人。她正如保持着纯洁而成长的铃兰,或者说, 是只有在梦中才能见到的、理想的女性形象。      而那双沉着万顷秋波的明眸仿佛某种宿命留下的表记,一模一样地继承给了她的孩子。      太过美丽的事物,结局也往往都异常令人心痛。只要有生命,人就会不断变得衰老,可是, 那样的结局――那种平常而幸福的终结,神明又怎么会容许发生在她的身上呢?所以,她早早地夭亡了,在最美好的年纪地离开了,神明用这种方式,永远留住了她的美丽。      贺秋渡垂下眼帘,静静凝视熟睡在他怀中的青年。浓华的乌发与雪白的面容对比太过鲜明,美得毫无真实感,是一触即溃的水月镜花。他的杳杳,名字也好,容姿也好,都像一场随时都会飘摇远逝的美梦。      梦终究是要醒的。   那时,他会不会和他妈妈一样……      贺秋渡摇摇头,逼迫自己不再去胡思乱想。是啊,有什么值得不安的呢?明明已经找到了朝思暮想的人,明明此刻,他就在自己身边,哪儿都不会去。      这么想着,贺秋渡却不由自主把怀里的人搂得更紧些,紧到林杳然微微蹙起秀气的眉,发出一点细细的小猫样的哼哼。      还不够。   不管多用力都不够。   最好能揉入骨血,让他永远都不能离开自己。      *      翌日,由于当天的节目录制是从下午开始,所以林杳然一直很安心地睡到了中午。贺秋渡准备好午餐进来的时候,他还蒙着被子呼呼大睡,四仰八叉地强占了整张床。      连唤了他好几声,他终于慢慢睁开眼睛,垂头耷脑的动也不动,一幅仍眷恋于睡眠中的模样。贺秋渡把他从床上抱下来,提溜着他去卫浴间洗漱,他也全程昏昏沉沉的,直到在餐桌边坐下,才总算清醒过来。      “什么东西,怎么这么香啊?”      贺秋渡端了餐盘过来,把一大一小两个白瓷碗放到他面前,是荠菜鲜肉馄饨和橙子蒸蛋。      “这个看起来好好吃。”林杳然的注意力一下子就被黄澄澄的橙子蒸蛋吸引了。他舀起一勺放进嘴里,香滑细嫩的蛋羹顿时融化在舌尖,奶味十足,满口橙香。一会儿功夫,这颗圆滚滚的橙子就被他挖得一干二净。      贺秋渡敲了敲那碗馄饨,提醒他不要光吃甜点,妄图逃避主食。      于是,林杳然只得悻悻地握着白瓷勺舀馄饨汤喝。汤很鲜,飘着虾皮和紫菜,而且香油是最后才淋的,所以闻着也特别香。      他呼呼地吹着,小口喝着汤,就是不肯动那些白白胖胖的馄饨。贺秋渡坐一旁看着,心想幼儿园小朋友吃饭都比林杳然表现好。没办法,他只得无奈而快乐地亲自给人一口口喂。      馄饨包得个儿大,馅料也足,中间还有一颗完整的大虾仁。林杳然吃东西本来就慢,一个馄饨够他细嚼慢咽上好久。正吃着,他忽然有感而发地来了句:“你真像我妈妈。”      贺秋渡忍俊不禁,“你已经不是第一次这样说了。”      “不是字面意思上的像。”林杳然也跟着笑笑,“这是一种形容,夸你呢。”      确实,对林杳然而言,这不仅是夸人的最高等级,更是最贴切的表达。一个是全世界他最爱的人,一个是全世界最爱他的人。      “回去之后,我能陪你一起去看她吗?”贺秋渡问道。      林杳然轻轻点了点头,“我妈妈肯定会很高兴的,就算在天上,她也还是喜欢热热闹闹的。”      贺秋渡听着他这话甚痴,心中微涩。“现在应该还有很多粉丝惦念着她吧,大家都不会忘了她的。”      林杳然摇摇头,“很多歌迷都想来我妈妈的墓地祭拜送花,但他们根本不知道我妈妈葬在哪里。就连我妈妈当年嫁给我爸爸的事,现在也还是几乎没有人知道,因为我爷爷一直把消息锁得死死的。”      贺秋渡默默。不知为何,林家和贺家一直对孟芸芙的事讳莫如深。前不久,自己还特意询问过父母,想从他们那儿了解一些孟芸芙的往事,谁知贺尧脸色当时就变了,还十分紧张地去觑方荷芝。结果就是,两人只说不清楚,一个字都不肯多说。      “那以后我们就多去看看她,好不好?”      林杳然神色黯淡,“我妈妈葬在林家墓园里,不能随便进去。而且爷爷不喜欢我去看她,每次去看她都要费好大功夫。上次我去看她的时候,已经和前一次隔了大半年,连摆在墓碑上的花都枯得只剩枝子了。”      贺秋渡心想这也难怪,林远枫注重现在家庭,不可能为去看望亡妻惹秦璇不痛快。所以,曾经拥有无数鲜花与掌声的一代偶像,如今唯有寂寞萧瑟的枯枝伴她长眠。      “我有点害怕。”林杳然抬眼望过来,“我很怕自己和妈妈一样,很早就……”      剩下的话被及时吻住了。吻得既凶狠又急切,几乎带了点教训的味道。林杳然有点傻掉了,贺秋渡以前亲他的时候虽也来势汹汹,但从未像现在这么凶。连一直被温柔对待、照顾得很好的舌尖,都被咬出了淡淡的血。      贺秋渡放开他的时候,他连呼吸都不会了。      “不许胡说八道。”青年大手伸过来,像揉猫咪脑壳儿一样,薅了把他的后脑勺,又绕到前面来,轻轻按了按那软嫩的唇瓣,“痛啊?”      林杳然闷闷地“嗯”了一声,靠着他胳膊缓了会儿,然后小声说:“我是真这么想的。等真到了那时,我想睡在妈妈身边,就算没人来看我也不害怕了。”      贺秋渡扣紧他的手,嗓音压得很低,“杳杳,你不可以这么想。你的病早就好了,和普通人没什么两样。”      “嗯,我错了。”林杳然难得很乖地没有顶嘴,“我以前还什么都不知道,今后保证不这样了。”      贺秋渡问:“不知道什么?”      “有个人一直在找我,一直都没忘记我。”林杳然轻轻靠上他的肩膀,“知道我这样想,他会伤心的,我不想他伤心。为了他,我也得长命百岁才行。”      贺秋渡蹭蹭他柔软的发顶,“不够。”      林杳然反驳,“那不是老东西成精了?”      贺秋渡闻言不由失笑,低下额头去碰了碰他的前额,“不会的,杳杳是小仙女。”      “……滚你丫的。”      “我认真的。”贺秋渡手又不安分了起来,惹得林杳然闹起了大红脸。“杳杳不是小仙女的话,怎么穿起裙子来那么好看,嗯?”      林杳然定了定神,“你别哄我,我知道你就想骗我穿裙子。”      贺秋渡坦然承认,“没错。”      林杳然没好气地瞪他,“变.态。”      “我不光想看杳杳穿裙子,杳杳所有的样子我都喜欢。”贺秋渡道,“就算你穿格子衬衫,我都觉得好看。”      “等等。”林杳然一听觉得不对劲,“你意思是,我穿格子衬衫其实很难看咯?”      贺秋渡处变不惊,“没。”      “你说谎。”林杳然忿忿道,“你以为我喜欢格子衬衫只是图它方便省事、经济实惠吗?”      贺秋渡镇定道:“不。整齐划一是格纹的美感所在,必须要在细节上精心处理,才能得到完美的成品。而且,看似简单的图形,却能有千万种组合,简直像极了音乐。”      “……你是不是傻?”林杳然无语,“当然是图它方便省事、经济实惠啊!”      贺秋渡:“……”      林杳然忽然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既然你那么喜欢格子衬衫,以后就跟我一起穿吧。”      贺秋渡:“……”      “喂,什么表情啊你?”林杳然非常不满,“是你说我们要多加练习共同进步的,穿情侣装也是其中之一啊。”      贺秋渡:“……”      “算了。”林杳然露出受伤的表情,“什么爱情不爱情的,都不用风吹,就两步就散了。”      贺秋渡:“……我穿。”      林杳然:“我从不勉强别人。”      贺秋渡:“我最喜欢格子衬衫了。”      林杳然哼了一声,心里却非常得意。这个人还想哄自己穿裙子,偷鸡不成蚀把米,真是宇宙无敌大笨蛋。      趁贺秋渡反悔前,他想先溜走,谁知刚抬腿就被人给拘了回去。对方就像逮到了一只自以为聪明的小猫,大手拢着他的后脖颈,轻轻松松地就把他摁倒在了沙发上。      林杳然扯过一个靠垫抱在胸前,“……你想干什么?”      贺秋渡看了眼手表,“我们还有一小时可以练习。”      林杳然捂住嘴巴,“不行,还疼着呢。”      贺秋渡勾起唇角,“本来就没打算在这里。”      林杳然“啊”了一声,脑袋懵懵的,忽然回想起昨晚的事,脸腾地烧了起来,“不行不行,我、我还没缓过来……”见贺秋渡倾身过来,他紧张地闭了眼睛。昨天是晚上,又黑漆漆的看不太清,他也已经快到达羞耻的临界点。现在是光天化日,什么都明晃晃的,他肯定会受不了的。      耳边传来一声好听的轻笑。      贺秋渡什么都没做,只是捧起他的脸蛋,响亮地啾了一口。   左边啾完啾右边。      林杳然看着贺秋渡怼过来的脸,虽然还是很英俊,但总觉得冒着点傻气。他嫌弃地伸手推拒,又被攥紧了手爪子,继续被大力啾脸蛋子      忽然间,林杳然想到贺秋渡像什么了――   吸猫视频里的主人,都是这么一副不太聪明的样子。      *      节目已经播出大半,该去的特色景点已经所剩无几。今天下午的录制地点之一,就选在当地有名的河峡谷。      众人一下车,就觉凉爽的山风扑面而来。四周花草繁茂,河湾清澈透底,一眼望过去,满是森然凉意,瞬间抚平积郁的暑气。      “这里的水怎么这么干净啊,连河底的鹅卵石都看得清……哎哟!”秦珊小心翼翼地在河滩上走着,忽然被人兜头泼了一捧水。回头一看,丁莎莎正弯下腰,笑嘻嘻地试图再次对她发起偷袭。      “太过分了你!”秦珊不甘示弱,泼水回击。      不一会儿,带队的敏春领着换完衣服的俞磊和王成逸,迅速加入战场。几个人光着脚在河滩上追来赶去,玩得不亦乐乎。      一团团水花在半空中散开,化作晶莹剔透的水珠,又被阳光照射,折射出耀眼的五彩光晕,衬着一群玩耍打闹的帅哥美女,实在是一副养眼至极的画面。      林杳然坐在树荫底下,撑着下巴静静地欣赏着。      忽然,脸颊一冰,他转过头,只见贺秋渡手里正拿了两瓶冰镇汽水,长腿一屈在他身边坐了下来。      “给。”贺秋渡打开瓶盖,插上吸管,递到他面前。      “谢谢。”林杳然接过汽水,玻璃瓶上还凝着水珠,吸一口冰凉酸甜,碳酸的刺激感在舌尖蔓延,他忍不住眯起眼睛,腿也小幅度地抖动起来。      “你喝这个的反应还是和小时候一样。”贺秋渡晃了晃汽水。这种汽水现在在大城市已经很难看到了,不过在十几年前的农村,这可是小卖部里稀罕的高级货。      林杳然咬着吸管,“你连这个都记得啊?”      贺秋渡说:“我还记得你当时喝的是这个系列的酸梅口味。”      林杳然乜斜了他一眼,“我就知道你一直在偷偷看我。”      “最开始是因为你好看,所以才忍不住看你。”贺秋渡道,“后来是怕以后再也看不到你,所以能看一眼是一眼。”      林杳然握紧饮料瓶,瓶身还冰得很,凉意刺得他的手指皮肤微微发痛。“对不起。”      贺秋渡看着他,“好端端的道歉做什么?”      “如果这些年我能回来一次,说不定你就不用这么辛苦了。”林杳然睫毛一颤,露出些许苦涩笑意,“可事实却是,我连回忆起这里的勇气都没有,更不可能想到你或许一直都惦记着我。”      “傻。”贺秋渡见他又蹙起眉头,伸手替他轻轻揉开眉心,“照你这么说,真正该道歉人是我才对。”      林杳然不解,“为什么啊?”      “我不该离开。”贺秋渡薄唇绷紧,“我以为自己很快就能回来,谁知因这一念之差,从此与你失之交臂。”      林杳然撑着脸侧望向他,“不想把我带走吗?”      贺秋渡摇头,“那就不能完成大师的要求了。”      林杳然“噗哧”一声笑了出来,“你怎么也信起了这个。”      “是无稽之谈也好,是确有其说也罢,只要和你有关,我就不敢冒这个险。”贺秋渡握过他被饮料冻得有些发凉的手,“只要能和你在一起,一辈子留在这儿我也无所谓。”      “那我可不干。”林杳然把另一只手也伸了过去让他握着,“我巴不得早点摆脱那大师的阴影。”      贺秋渡亲了亲他的手背,“好,我帮你。”      林杳然吓了一跳,完全忽略了他话里的意思,只道:“你注意点,虽然现在摄影组都在跟拍那边,但万一被拍到的话……”      指尖被不轻不重地咬了一下。      “怎样?”      林杳然红着脸小声道:“全国人民都看得到……”      就在这时,秦珊他们几个跑了过来,后面跟着摄影师小哥的长.枪短.炮。      “然然哥哥,你要不要一起来打水仗呀?”秦珊明显玩嗨了,小脸红扑扑的,头发也被河水打湿了。林杳然见状,便递了块手帕给她,“先擦一下吧。”      余光里,贺秋渡好像不悦地皱了皱眉。      “你们坐这儿干嘛,还是河滩凉快。”丁莎莎也发出邀请,“那边风景也比这儿漂亮。”      “是啊。”俞磊补充道,“敏春说待会儿给我们拿几个鱼竿,钓上来的鱼晚上露营的时候还能做烤鱼吃。”      “看不明白吗?”   林杳然感觉手指一紧,被贺秋渡以十指相扣的方式握在掌心,然后,只听他淡声道:   “我们在谈恋爱。”      “噗――”林杳然一口酸梅汽水差点没喷出来。      空气诡异地沉默了一下。      秦珊道:“你们在……”      贺秋渡:“我们在谈恋爱。”      丁莎莎道:“你们真的在……”      贺秋渡:“我们在谈恋爱。”      俞磊:“你们不会真在……”      贺秋渡:“我们在谈恋爱。”      林杳然的脸快在树荫里红成熟透的大苹果了。      敏春跑了过来,“哟,你们……”      林杳然闭上眼睛大声道:“是啊,我们在谈恋爱!”      敏春:“……要不要去钓鱼啊……?”      林杳然用力捂住了脸,热气快从指缝间冒出来了。      恋爱恋爱恋爱……是啊,就是在谈恋爱,全国人民都看得见的那种!      *      河峡谷汇聚着无数条涓涓清流,周围群峰绵延,苍翠欲滴,簇拥着逶迤清亮的河湾。      河水像瀑布一样流向下游,溅起朵朵浪花。两岸森林密布,满目青葱,从远处看,河面在阳光下闪动着粼粼波光,就像一条长长的银练。      “真是的,你有必要讲三遍吗?”林杳然双手紧紧扒着皮划艇的两侧,气鼓鼓地瞪着面前的青年。      “讲什么?”贺秋渡气定神闲地划着船桨,“我们在谈恋爱?”      林杳然白眼快翻到天上去了。算了,看在要靠他出力划船的份儿上,暂时不和他计较。      现在,他们正在体验河峡谷的水上漂流项目。虽说漂流主要是从山上顺着水流漂下来的,整个过程中基本都不怎么需要划船,但到了水流比较平缓的河面,还是需要用船桨拨一拨的。      碧波悠悠,凉风习习,皮划艇一起一浮,漂得还算平稳。林杳然没那么紧张了,便抬眼欣赏起了沿途的风景。      视线所及,皆如展开的画卷。松柏苍枝似飘似飞,古树藤蔓似悬似坠,和天空盘旋的鸟儿相映成趣。      自己现在竟也能心平气和地欣赏苦荞村的风景了,林杳然想。      看了会儿,他移开目光,落到眼前那个人的身上。      他做什么事都很专注,宽劲的肩微微起伏,敛着墨眸,认真地划着船桨。清泠泠的天光洒落下来,映照得他格外疏朗清举,冷白的皮肤也染上一层釉色。      额前黑发被刚才一阵湍急的水流扑湿了,几颗水珠顺着挺直的鼻梁一路滚落,没入衣襟,渗进深刻的半截锁骨。      蓦地,许是打量的视线太过专注,下一瞬,清俊的青年抬起眼,准确地凝望过来,四目就这么相对了。      目光像琴弦一样纠缠拉扯,从一团乱麻绷成直线。   谁都没有把目光收回去。   直到林杳然不争气地红了面颊,小声道:“我想跟你说件事。”      贺秋渡道:“我也想跟你说件事。”      林杳然道:“那你先说。”      “我刚才一直在想一句诗。”贺秋渡微笑,“你猜是什么?”      林杳然嘟囔:“谁知道你脑子里在想什么。”      “长空碧杳杳,万古一飞鸟。”贺秋渡的眼眸里是无尽水色山光,被这双瞳子凝视,林杳然感觉自己也要坠跌其中了。      然后,比山风更清越的声音悠然送至耳畔。   “杳杳也是杳杳,世间再没比这更美好的画面了。”      杳杳也是杳杳。   林杳然睫毛一颤,那一星点幸福时光的残片又在心里发起烫来。      ――不能实现理想会很痛苦吗?   ――理想是每个人最重要的东西,与我们的生命具有同等的重量。   ――妈妈的理想实现了吗?   ――最开始,妈妈的理想是站上舞台。后来,妈妈的理想是和爸爸在一起。现在,杳杳成了妈妈的理想。   ――杳杳也能变成理想吗?      我,也能成为谁的理想吗?      不能实现就会很痛苦的理想。   念兹在兹、无日或忘的理想。   中有迂回,却终不可改的理想。   与生命具有同等重量,甚至与之同生共存的理想。      无需多加思索,答案早就一笔一划,镌刻在了心上――   因为,对眼前这个人来说,没有什么比林杳然更重要。      既微茫又坚定,既幸福又痛楚,或许一度错认为它不过是点点萤火,稍纵即逝。殊不知它一直在看不见的地方,盛放出远比一等星更耀眼、更恒定的光芒。   就是这样的理想。      “现在轮到我说了。”林杳然招了招手,“你过来点。”      贺秋渡依言把头凑了过去。   耳畔,传来一句细声细气的低语,轻轻的,伴随着滚烫的气息,仿佛划过一颗小小的火流星。      “怎么办,我好像远比想象中更喜欢你。” 48. 他的星星 每天多喜欢贺秋渡一点   话音刚落, 皮划艇就漂入湍急的激流,水涛拍船,飞沫迭涌, 船身忽高忽低,忽左忽右,林杳然失了重心,感觉自己下一秒就要被离心力甩出去了。就在这时,手腕骤然一紧, 他被贺秋渡稳稳扯入怀中。      途经这种水流激烈的区域,船桨已经派不上任何用场了。贺秋渡索性腾出两只手,一起抱牢了他。      就算穿着厚厚的橘黄救生衣, 对方的大长胳膊也能牢牢圈住他,就像筑起了一座城池,无论何时都能安下心来。      林杳然忍不住弯了弯嘴角。   他们好像两颗笨笨的大橘子噢。   不对,贺秋渡才是大笨橘, 他是聪明橘子。      “杳杳,你刚才说的我没听清楚。”贺秋渡诚恳道,“你能不能再说一遍?”      “听不见拉倒。”林杳然冲他翻了个硕大的白眼。      “那我就随便猜吧。”贺秋渡又摆出一本正经的面孔, 说起了没羞没躁的话。“秋秋, 我喜欢你, 现在就想给你当……”      “啊啊啊啊啊闭嘴吧你!”林杳然脸腾地红了,心急慌忙去捂他的嘴, 谁知贺秋渡没脸没皮得彻底,趁机捞过他的爪子亲了一口。      “请问您脸呢?”林杳然又想冲他翻白眼了,“秋秋一听就是很可爱的毛茸茸的小胖鸟的名字,跟您这么个……”林杳然嫌弃地比划了一下,“大玩意儿, 有半毛钱关系么?”      贺秋渡听了,气定神闲,丝毫不为所动,甚至还顺着他的话发散了一下,附在他耳边说了句不怀好意的悄悄话。      林杳然深吸一口气,“去!死!”      贺秋渡笑微微地帮他擦掉额头上的水珠,也不再闹他,只把他捉在怀里,两个人太太平平地看了会儿风景。忽然,林杳然像想起什么似地,直起身道:“那什么,我们这个样子,不会都被录进去了吧?”      一艘皮划艇神出鬼没地漂了过去。   摄影小哥:“是的,全部。”      林杳然双手捂脸。      又一艘皮划艇从他们旁边经过。   丁莎莎若有所思地望过来,“说实话,你们是不是为了节目组送的温泉旅行体验,所以才这么努力?”      林杳然头顶开始冒烟。      过了会儿。秦珊他们那艘船也漂了上来,小姑娘满怀不甘地瞪着贺秋渡,“初恋是最难忘的,你永远取代不了萤火虫哥哥,哼!”      “是啊,”贺秋渡意态悠闲,浑然不以为意,“毕竟那个人又直率,又勇敢,而且还很可爱。AZURE老师,你说是不是呢?”      林杳然脸上的红意快渗出指缝了。      更火上浇油的是,贺秋渡又宇宙无敌讨厌鬼上身,见他一个字都不肯说,还借着船舷的掩护,不动声色地掐了一下他的腰。掐完不算,虎口还卡着他的腰胯不放,掌心隔着一层衣料,覆上凸起的瘦削胯骨,掌控意味十足。      正常情况下,他很喜欢对方那双温暖的大手和有力的臂膀,但有时候,过于悬殊的体格差距会让他陷入彻底被动的境地,无法反抗更不可能挣脱,变得只能乖乖顺从对方的心意。      “嗯……”林杳然含混地应着,悄悄蹬动足尖,一下一下去踢他的腿胫骨。可无论他做什么,贺秋渡非但从不会恼,反而乐在其中,甚至调整了下坐姿,让他踢起来更加方便。      周围人都没发现隐藏在船舷后的动静。      这条河道实在汹涌澎湃,刚刚才来了个浪头,一会儿又有波浪劈头盖脑涌来,一下子就把几艘皮划艇冲散了。林杳然这才松了口气,用力拍开贺秋渡一直紧紧按在他腰侧的手,“我真是后悔死了!”      贺秋渡问:“后悔什么?”      “后悔喜欢你啊。”林杳然忿忿道,“你现在变得又讨厌、又讨厌、又讨厌,跟以前一点都不像!”      贺秋渡深有同感地颔首,“可是杳杳跟以前一样,又可爱、又可爱、又可爱。”      林杳然又红着脸去踢他。      等一圈儿水上漂流结束,众人身上已从头到脚湿得差不多了。等在休息室里冲完热水,换好干净衣服出来,天色已经向晚。夕阳下的河滩像烈烈燃烧的金红色火焰,一直蔓延到远天尽头。      “这里就是我们今天晚上的露营地咯!”敏春麻利地指挥起了众人搭帐篷、支烧烤架还有摆放露营灯和露营椅。所有准备工作忙了好一会儿才全部做完,这时,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钴蓝色的天幕一角浮现出细碎的银星,一烁一烁地发亮。      火炙的烟气混合着香辛料的气味弥散开来,随着火炭发出的热量,一排排整齐码在烧烤网上的肉串开始滋滋冒油,色泽逐渐变得深浓焦黄。就算林杳然并不太爱吃这种烟熏火燎的重油食物,此刻也不免被勾得生出几分食欲。      “我来吧。”贺秋渡在另一边拾掇完食材,立马走了过来,示意林杳然把装串的盘子给他。      林杳然不肯,“烤点东西我还是会的好嘛。”      贺秋渡微蹙起眉,“眼睛都被熏红了。”      “没事啦,一直这样。”林杳然眨了眨晕红泛泪的眼睛,轻声提醒,“这几串是我烤的,你待会儿记得吃这几串。”      贺秋渡笑笑,“好。”      周围不失时机地探出几颗脑袋,就像以前上学时起哄被老师连着点名的俩口子,“哦哟――”      这下,林杳然不光眼睛红,连脸都红透了。      丁莎莎打趣,“你们至于吗?才几天功夫就成老夫老妻了。”      林杳然偷偷觑了贺秋渡一眼,心想谁跟这人老夫老妻啊,当然青梅竹马也不算,天晓得该怎么去定义这种关系。      “给。”贺秋渡把烤好的肉递了过来。      肉已经从签子上被全部剔了下来,旁边还配了把小叉子,因为林杳然不喜欢把爪子弄得油乎乎的。鸡腿肉也细心地剔了皮,没有刷辣椒面和孜然粉,取而代之的是偏甜口的蜂蜜酱。      而且摆盘也很漂亮。虽然是野地烧烤,竟也被他摆出了一种赏心悦目的高级感。      众人在旁边眼睛都有点看直了。贺秋渡殷勤周到地给人烤串,这画面的诡异程度堪比恒隆广场的奢侈品专柜全都改卖小杨生煎。      “没想到贺秋渡竟然也有这么贤惠的一面。”俞磊抓了抓头发,由衷感叹道。      林杳然戳着盘子里的烤肉,得意道:“这算什么呀,他会得可多了。”话一出口,不禁脸热。AZURE老师你真是太不争气了,跟那个谁八字还没一撇呢,倒先急着护起食来了!      果然,周围人又一齐发出了一声更响亮的“哦哟――”。      丁莎莎女王发言,一挑眉道:“那,贺秋渡到底会些什么呀?”      林杳然一本正经道:“你得问他不会些什么。”      贺秋渡给肉串翻了个面,俯下头蹭了蹭他的前额,“不会停止喜欢你。”      好了,这下众人连“哦哟”都起哄不出来了。手里的香喷喷的烤肉彻底变了味儿,满满都是恋爱的酸臭味。      怎么港,一个特别会写情歌的人和一个特别会男友营业的人谈恋爱,真的好可怕。      吃完晚饭,大家围着露营灯一圈儿坐开,倚靠在露营椅上,静静观赏夜色笼罩下的山水风光,还有光污染严重的城市里永远看不到的夏季银河。      林杳然转过头,不偏不倚,对上贺秋渡黑沉沉的眼睛。想问他“你怎么不看星星呀?”,又蓦地意识到贺秋渡只是单纯喜欢看着自己。      “我们以前也经常坐在院子里一起看星星。”林杳然抿起唇角,“其实我对星星一点儿也没兴趣,每次都是不忍心扫你的兴,才勉为其难答应你。”      贺秋渡也笑了一下。星星也好,月亮也好,全都不重要。   什么都不重要。   只有杳杳最重要。      “你知不知道你可烦了。”林杳然道,“一直唠唠叨叨跟我科普什么星宿星云,我都不知道哪颗是哪颗,还要配合你装听懂,简直比上数学课还累。”      “这怎么会不懂呢?”自己的授课水平被质疑,贺老师真的很没面子。为了记住那些天文知识,他当年可是辛辛苦苦翻了一大堆课外书好吗!      “你到那颗特别亮的星星了吗?那是天津四,天鹅座的最亮星,正好在尾端。将它与代表天鹅喙的恒星相连,延长一个天鹅颈的长度,就能到达天鹰座。”      “天鹰座的最亮星是牛郎星,你有没有看到它旁边各有一颗略暗的星星?就是那一颗。”      林杳然揉了揉快落枕的脖子,“唔,是哎,哇哦。”      “和牛郎星在同一条直线上的就是织女星,它也是天琴座最亮的那一颗。把牛郎星、织女星和天津四连接后,会形成一个锐角三角形,那就是夏季大三角。”贺秋渡望向他,于是,他便倒映成了那双黑眸中一粒莹白的星。      林杳然不禁神思恍惚,仿佛真跌进那无穷无尽的浩瀚深空,连今夕何夕也分不清了。      “如果你找到了夏季大三角,在没有月亮的黑夜也能定位出银河。它像通往银河的路标,你会看到大片的恒星穿过织女星和牛郎星,而天津四就悬浮在这条星河的中央。”      顺着男孩的手指望向天空,他还是一点儿都分不清。星星有那么多,每一颗都很亮,每颗都一模一样,根本看不出哪颗是特别的。      他觉得很没劲。      “明明都不一样呀。”男孩很认真地盯着他。      “我真的一点儿都看不出来嘛。”      “嗯……啊,我知道了。”      “你又知道什么了嘛?”      “我研究了好长时间,所以才分得清楚。”      那个时候,只觉得他说的是傻乎乎的废话。      本来,自己眼中的星星和他眼中的星星,并没有什么不同。但是,真正宝贵的东西,光用眼睛根本无法看见。他为星星们付出了时间,所以,星星们在他眼中,才变得特别了起来。      无可替代的从来不是事物本身,而是为它们付出的时间与感情。      林杳然是地球上亿万人中平凡的一个,但一定是贺秋渡眼中最独一无二的。      林杳然想了又想,末了,他觉得自己不能输给贺秋渡才行。虽然他比贺秋渡少了十几年的时间,但是,只要努努力,每天多喜欢贺秋渡一点,是不是总有一天能赶上去呢?      光是这么想,心里好像就充满了一种甜滋滋的干劲。林杳然偏过脸,只见贺秋渡还在认真地说着天上的星座。冷白清俊的侧脸衬在溶溶夜色里,沉淀出一圈泠泠的柔光。      “怎么了?”感受到专注的目光,贺秋渡转过头温声问他。      “没什么。”林杳然托着下巴,脑袋靠上他的肩膀,“听贺老师上课呢。”      贺老师便考他,“我刚才说到哪儿了?”      林杳然支支吾吾。他刚才满心满眼地都在盯着老师看,哪儿还听得进课堂内容呢?      于是额角轻轻挨了一记贺老师的脑瓜崩儿。      “夏季大三角就像大自然的日历,标志着季节更替。当它黎明时出现在东方,表示春季正在让位于夏季。当黄昏和傍晚时,能从南方天空看到它,就意味着夏天即将过去,很快就是秋天了。”      “就算不看夏季大三角,我也知道秋天快来了。”林杳然眨了眨眼睛,蓦地意识到自己和贺秋渡好像只经历过夏天这一个季节。      不过没关系,秋天马上就要来了。      林杳然忍不住露出微笑,满心期待着崭新季节的到来。      “对了,你生日是不是也快到了?”他记得贺秋渡生日正好是……      教师节。      “噗。”   忍不住笑出声来。      贺秋渡微赧,“这有什么好笑的。”      “是没什么好笑的,但是……”   林杳然嘴角快绷不住了,一跟贺秋渡联系起来就超级好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咳咳,你放心,我会送你一份最有价值的礼物。”卖关子似地顿了顿,林杳然郑重道:“我会把你拉进AZURE老师优质客户的pool。进了这个pool,以后的合作费用最高可以减百分之五,而且还能享受免拖稿待遇。”      “……”贺秋渡显然一点都不喜欢这份大礼。      “算了,伤自尊了。”林杳然撇撇嘴,“到时候让华桦给你寄张贺卡得了。”      “你知不知道,”贺秋渡尽可能委婉道,“没有人送生日礼物前会提前告诉对方……”      “有啊。”林杳然理直气壮,“我会直接问华桦,让她把购买链接给我。”      贺秋渡:“……”      林杳然:“不满意?”      贺秋渡好像思索了一下,“我能不能也提要求?”      林杳然非常豪爽大气地一挥手,“当然。”顿了顿,“别太贵就行。”      贺秋渡笑了笑,“不会的。”      林杳然顿时就安心了。   没有坏心眼时候的贺秋渡,还真挺善解人意的,嘿嘿。 49. 专属恋曲 “该相见的人,一定会相见”……   吃完晚餐, 嘉宾们也休息得差不多了。这时,导演发来的临时变动指示,表示要在今晚开一场直播, 主题是“表白真心”,需要每组CP向彼此认真诉说这些天相处下来的感觉,坦率地让对方知道自己的真实想法。      虽然形式不同,但这一突击环节每季《恋爱审判庭》都会有,而且还是CP互动的重头戏。如果这组CP倾诉时足够动人, 发的糖足够多也足够甜,往往可以增加不少人气,甚至一转攻势, 让排名直线上升。      节目组官博一发出直播预告,微博上已经是一派看戏的欢乐气氛了,不管是几个嘉宾的唯粉、CP粉还是普通观众,都迫不及待地想看AZURE和贺秋渡会如何在这个环节表现。      一个审美有点问题、一度被人怀疑根本不可能爱上人类的顶流, 和始终不被他待见并且也相当不待见他的前未婚妻,这俩货面对面坐一起,真挚地袒露对彼此的感觉――      想想就很精彩。      就连还坚守在人都路跑得差不多了的“复婚组”CP超话广场里的CP粉, 都完全不敢对这场直播抱什么希望了。      “就让be来得更猛烈一点吧!”   配的表情包是一个浑身插满碎玻璃还在微笑比OK手势的小人。      “只要AZURE老师和贺秋渡不说话, 他们就是世界上坠配的一对!”      “嗑的就是这俩人之间那种凑活过吧还能离咋地的感觉, 谁懂……”      “狠狠地懂了。”      “自从听到贺秋渡说的那个‘未必’,已经没有什么能伤害我了。”      “我很好, 我没疯。贺秋渡的‘未必’难道不是无论他去没去仪式现场,都注定会爱上AZURE老师的意思吗!”      “你好,这种情况已经持续多久了?”      “疯了。”      “拖下去,又疯一个。”      “这节目刚开始的时候我还幻想过AZURE老师和贺秋渡可以被投成红心CP(手动再见)”      “讲道理,凭贺秋渡的人气和他家粉丝的战斗力, 一家日三家完全不是问题。AZURE老师本来路人盘就大,露了脸之后圈了好多粉丝。明明单拎出来都很能打,结果偏偏蒸煮关系恶劣,搞得现在排名垫底就很难看……”      “说个笑话,节目播出到现在,贺秋渡竟然还没赢过只被AZURE提过一嘴的初恋……”      “再说个笑话,复婚组竟然被只活在故事里的竹马组吊着打。”      “太惨了。”      “我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如果我有罪,法律会惩罚我,而不是让我入了复婚组的坑……”      “我不管,只要能看到他俩同框,就!是!糖!而且很可能以后再也看不到了啊啊啊啊啊啊”      “求求节目组给个甜甜的台本吧,直接拿着念我都可以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救命,要不要这么卑微啊……”      “笑死,根本就没有比嗑复婚组的更卑微的CP粉了好吗?”      “有。”      “还真有……”      “emmmmmmm你们说的不会是上次直播猛砸宇宙空间站的那位吧……”      “除了她还能有谁?”      “某种意义上说,她是真的头铁。”      “全网敢光明正大拿贺秋渡来代萤火虫哥哥真的就她一个。”      “虽说磕CP的形式是多种多样的,但她千真万确是嗑错了。”      “而且错得离谱。”      “你们说,有没有万分之一的可能,其实她才是磕对的那个。毕竟以前被她磕过的都成真了……”      “你在做梦吗?”      “万分之一?你还真敢猜啊姐妹。”      “万事皆有可能。”      “只有AZURE老师和贺秋渡不可能。”      “不可能。”      “不可能、不可能。”      一片“不可能”此起彼伏。      宁可相信男人的嘴不会骗人,也不相信复婚组能成真。   连最会编织虚假甜蜜安慰自己的CP粉也不信。   从这层意义上来说,复婚组就是坠吊的。      直播开始了。   不到五分钟,直播间的观看人次就突破了千万,许多原本对这个节目不感冒的路人都慕名而来。   就超级想看AZURE和他的落跑甜心大娇夫怎么“表白真心”。      感觉会诞生比《花*与少年》第二季还令人尴尬窒息的名场面。   吸吸。      *      在staff的安排下,嘉宾们围着很能制造朦胧氛围的露营灯坐成一圈,柔和梦幻的灯光仿佛在夜色中笼罩出一个小世界,连时间流逝都变得和缓,空气中也酝酿起甜蜜粘稠的味道。      每组嘉宾按照上次中报排名顺位开始“表白真心”。丁莎莎和王成逸不管是外表、资历还是风格都很登对匹配,两人也按照公司之前敲定的CP定位,在交流间营造出的满满都是那种势均力敌的感觉,浪漫不失理智,是大人之间的爱情。      秦珊和俞磊是典型的欢喜冤家CP,拌嘴是家常便饭,但也像感情催化剂,越闹腾越甜。两个青春年少的俊男美女你一言我一句,火花十足,既有爱也超级有梗,很有一种校园恋爱的感觉。      林杳然坐在旁边,一直很专注地看着、听着,就算明知他们是在直播做节目,也相当以假乱真了。   可称得上是教科书般的恋爱情节。      至少比他曾经牵强附会写在歌中的恋爱像样得多。      不晓得自己和贺秋渡谈的,是怎样一场恋爱。      不是成熟的大人间的恋爱,两个人经常吵架,吵得还特别幼稚。   可是,好像也不是闹腾活泼的那种。少年人那种轻盈的青春感,其实离他们相当遥远。      作为书面上的恋爱专家,林杳然陷入了深深的困惑。      该怎么形容自己和贺秋渡的关系才最贴切?      两个月的两小无猜?半吊子的青梅竹马?还是没见面就一刀两断的未婚夫妻?   好像都不合适。      但是,自己都毋需见到他,只要想起他,每一记心跳都在砰砰诉说着“喜欢”。   每跳一下,就强烈一分。   不知道喜欢一个人的心情,有没有上限。      他光顾着认真思考这一重大问题,全然没意识到现在已经轮到他和贺秋渡了。直到主持人走过来提醒他,他才如梦初醒般抬起头。      这种明显心不在焉的状态,和刚才积累的甜蜜恋爱氛围显然格格不入,就好像他全程置身事外一样。      蹲守在直播间的观众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也完全没想到AZURE会冷淡至此,而旁边的贺秋渡也是一派平静淡然的模样,丝毫不以为意。      “这就是离异夫妻的真实状态吗?(狗头)”      “不知道今晚过后还有没有存活下来的复婚党……”      “说个笑话,微博上那个每天坚持打卡#今天AZURE老师和贺秋渡复婚了吗#的人都出坑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AZURE一脸我是谁我在哪里的表情。”      “AZURE老师懵逼脸也好漂亮啊啊啊啊啊啊,他真的好好看(暴哭)”      “然而这样一张脸依然无法打动那个谁。”      “盲人(轻轻)”      “口区,就不该点进来的。CP粉是不是都得了一种不cue贺秋渡就会死的病?”      “毒,真的好毒,为什么两个各方面都很般配的人凑在一起会这么毒……”      “家人们,给我整不会了,这样连假糖都没有的CP真的有人磕得下去吗?”      “呜呜呜呜呜虽然两个人都很盐但还是好配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让我们来猜猜等下两个人会说什么?”      “从未?”      “从未?1”      “从未笑死。”      “哈哈哈哈哈哈哈救命这个梗是绕不过去了吗!”      “AZURE:你喜欢上一季还是这一季?贺秋渡:我喜欢上季。AZURE:为什么?贺秋渡:因为上一季的人都正常。”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笑殇了”      “梦 幻联 动”      “不许玩梗(怒)”      “不要逼我回忆起另个名场面啊啊啊啊”      弹幕刷得热火朝天的时候,林杳然在想自己究竟该说些什么。半晌,他缓缓张开嘴唇,道:“并没什么值得特别说的。”      贺秋渡笑了一下,“你开心就好。”      直播间诡异地静止了半秒,弹幕又迅速炸开了。   牛掰。各种意义上都很牛掰。   简直牛到家了。   真不愧是离异夫妻,一个敢说,一个敢怼。   要不是直播间上方挂着“恋爱审判庭”几个特效大字,真以为自己看的是纠纷调解节目了。   还是一辈子都没法儿和解的那种。      “唔……不过有件事还是值得一说的。”林杳然道,“先前,我应节目组要求写了一首歌,这两天终于把一直没定稿的歌词完成了。”      “上次直播的时候,我曾说出于专业的角度和经验,属意贺秋渡先生来唱这首歌,但现在,我认为自己犯了个很大的错误。”      “他根本不合适。”      短短几句话,堪比冷水下油锅。      “???????”      “???????????”      “???????????????”      “绝了。”      “我没听错吧???”      “你永远可以对复婚组抱有期待。”      “这算正式开撕了……吗?”      “不愧是艺术家、艺术家。”      “我天他知不知道现在在直播啊?”      “救命我隔着屏幕都能感受到那边的死亡氛围……”      “AZURE现在骂人的话还真高级啊,没点歹毒的智商还真听不懂。”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小时代》的台词真的好适合这种狗血场合。”      “换了我是贺秋渡真要掀桌子了……”      “现在感觉《花*与少年》第二季简直弱爆了……”      “现在明星互撕都这么明了吗???我去好歹在录节目啊,能不能看点场合啊???”      “现在更加觉得磕这对的真是失心疯了,那么多假营业但是甜的CP不香吗?非得搞这一对怕不是受虐狂……”      “笑死,CP粉还指望这对复婚呢。”      “AZURE肯定恨啊,我感觉他就是等着今天这个机会报复贺秋渡……”      “感觉等下绝逼会说出更石破天惊的话。”      “港道理,别说复婚,这俩人连正常相处都已经是极限了吧?”      “确实。”      “AZURE最狠的不是黑贺秋渡性格或者人品。贺秋渡性格么懂的都懂,出道以来就那样了。人品倒是挑不出毛病,毕竟《周刊文秋》指定白莲花。所以黑他专业能力才是最毒的报复啊。”      “可怕。”      “而且这话从AZURE嘴里说出来是很有力度的,特别伤。”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战无不胜的秋叶姐姐可以出来跟AZURE对线了。”      “AZURE才不怕qyjj好吧?真把他当艺人了?”      “所以千万不要招惹男人,特别是长得漂亮的男人。”      “蛇蝎美人好啊(狗头)”      所有观众都无比紧张,等待着林杳然接下来会说出什么犀利刻薄的批评言语。谁知他起身离开了,一会儿回来的时候,手里多了把深蓝色的吉他。      “我想亲自唱这首歌。”林杳然微露赧意,“送给他。”      这下可好,连在现场的主持人、嘉宾甚至staff们都惊呆了。   众所周知,AZURE老师是从来不唱歌的。他不止一次在专访中提到,自己因为疾病留下的后遗症,很容易胸闷力竭、气短漏气,根本就不是能唱歌的体质。而且,他本人也只是享受写歌,却一点都不喜欢去唱。      今天却破天荒的开了先例。   究竟是什么歌,让AZURE认定非唱不可?      在一道道惊讶的视线中,林杳然静静地开了口。      “不知道有没有人和我有过相同的感觉,认为自己是不被人看见的存在,没有谁会注意自己,更不可能喜欢自己。就算突然消失在这世上,也不会有人发现,更不可能为自己伤心。”      “但是,就算认定自己一定会这样活下去,却也不会真的甘心。我时常会忍不住想,如果有人能发现我该多好。愿意一直看着我,哪怕知道我所有缺点,也愿意接受我真实的模样。不需要多,有那么一个人就够了。”      “这样的人,始终都没有出现。”      “我渐渐接受了这一事实,不再抱有任何幻想。只要没有期待,在受到伤害前就把自己的心封闭起来,就不会感到痛苦。我选择了这种逃避的生存方式,并且不断告诫自己:除了音乐你一无所有。除了写歌,再没什么能体现你的价值。”      “可事实证明,是我错了。逃避使我盲目。如果一直把头埋在沙子里,就永远无法看见真正有价值的东西。就在我还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其实有个人一直看着我,从来没有放弃我。”      “迄今为止,我写了好多好多情歌,好像每一种可能存在的恋爱,都被我写进了歌里。可是,偏偏有一种爱,我连想都没想到过。这种爱,即使毫无希望,也可以将它长久保存在心里。即使日复一日被时间冲刷,也始终无法将它熄灭。”      明明爱没有实体,不可视亦不可触,为什么连无坚不摧的时间都战胜了呢?      “让我知道,还有这种感情存在的人,是贺秋渡。”说到这个名字的时候,林杳然抱紧吉他,有点儿不好意思地垂下睫毛,却遮不住眸中很亮的光。“我想回应他的心意,所以专门为他写下这首歌。语言没法传达的,音乐一定可以。”      细白的手指轻轻拨动琴弦,奏响柔和跳动的音律。静悄夜色中,青年干净透明的音色轻盈流淌,仿佛与月光融为了一体。      “刚刚发芽的花,为它取个名字好吗?如果明天放晴,天空没有秘密。”      “故意落下的旋律,为我悄悄拾起好吗?哪怕骤雨来临,你还有我的钢琴。”      “对半分的汽水,笑脸加倍甘甜。气泡像烟花升空,故事只开始了一点。”      “装作大人一样,用镜子练习说再见。高空璀璨的繁星,挂满天各一方的世界。”      ……      “我们都早已发现,夏日残余萤火,一定会消失在白昼之前。掌心刻画出生命线,被搁置在时光另一边。”      “但总有一天,我们会在分离中重逢。天涯之远,咫尺之间,该相见的人一定会相见。”      林杳然望向那个方向、那个人。和任何时候一样,视线轻而易举地交汇,因为他总是注视着自己,就好像自己是星座中的那颗最亮星。      指尖拨出最后一串柔和轻盈的滑音,宛如一闪而逝的、夏末最后的晚风。   送走那个还没来得及告别的夏天,迎来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崭新季节。      “该相见的人,一定会相见。”      一曲终了,直播间的滚动弹幕都没动了。   在线人数还在不断增长,但全都不说话了,就像网络卡顿了一样。   好一会儿,蹲守的网友们才逐渐缓过神,只是内心依旧十分迷茫。      AZURE老师真会写啊。   AZURE老师唱歌真好听啊。   AZURE老师甜起来真要命啊。   AZURE老师看贺秋渡的眼神让人呼吸暂停。      ……      等等,AZURE老师怎么没跟贺秋渡打起来???   说好的离异夫妻恩断义绝们???   合着“这首歌根本不适合贺秋渡来唱”的意思其实是“这首歌该由我来表白给他听”???      明明大家都伸头期待了半天泼头狗血,结果每个人嘴里被硬塞了一块硕大的……糖?   淦,还J甜。      “歌真好看人真好听,啊不,人真好看歌真好听……(语无伦次)”      “什么叫明星恋爱综艺啊!(战术后仰)”      “卧槽我不敢相信,这是什么恶搞吗?还是之后还有反转?”      “你跟我说这叫离异夫妻?小怨夫和他的落跑新郎???”      “台本!这一定是台本!”      “不是吧,是台本的话这两人可以双双去领奥斯卡了……”      “虽说AZURE老师对谁笑眯眯的,但刚才看贺秋渡的眼神是真不一样啊啊啊啊啊啊,我发誓我绝对没用CP粉滤镜!!!!!”      “我也。”      “+身份证号”      “呜呜呜呜呜呜呜原来看到喜欢的人眼睛里是真会有星星的,不是因为眼睛大关系!”      “讲真,虽然这比灵异事件还超自然,但我总觉得刚才那出不是台本或别的什么原因……AZURE老师不像会拿自己的作品开玩笑的人。”      “不都说AZURE老师给人写歌,就算录DEMO也从不亲自上阵,全都让专门的人来录导唱吗?他刚才可是对贺秋渡唱了整首情歌唉,这还不是爱吗?”      “贺秋渡看AZURE老师的眼神也好那个wwwwwwww”      “全程就没离开过好吗wwwwwwwwwwww”      “emmmmmmmmm贺秋渡也有可能只是配合营业啊……”      “你怕不是对贺秋渡的演技有什么误解。”      “别做梦了妹妹,贺秋渡演个工业糖精偶像剧都能把相手演员吓哭。”      “顶着完美的男主建模脸,用最可怕的眼神演对手戏。”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速报,就在刚才,出坑的复婚党一夜回坑,现在复婚组已经窜到CP超话前五了!”      “牛逼。”      “没办法,只要是颜狗,谁不想看这两人谈恋爱呢?”      “照这发展,他们再努力多撒撒糖,肯定能被投成红心CP。”      “那也别高兴得太早,你忘了竹马组了吗?”      “哦是哎,AZURE老师还有个初恋呢……”      “缩回了要入坑的jio……磕CP我不太能接受这种已经锤了的感情经历。”      “那萤火虫哥哥又算怎么回事?别告诉我萤火虫是贺秋渡捉的,也别告诉是萤火虫哥哥退的婚。”      “确实。”      “这么一说感觉有点毒。”      “啊这个BUG好大。”      “果然还是越漂亮的男人就越会骗人吗……”      一会儿功夫,弹幕又开始吵吵闹闹,有的质疑是节目组故意安排这一出,为了炒CP给人喂假糖,有的怀疑AZURE刚才的话半真不假,没法儿自圆其说。      主持人看着满屏的弹幕,索性单刀直入地问:“您提过的那个初恋,是确有其事的吗?”      林杳然一怔,“嗯。”      主持人又问:“那您刚才还说贺秋渡是第一个。”      林杳然点头,“就是贺秋渡啊。”      主持人:“不是,我的意思是……”      “我的初恋就是贺秋渡啊。”林杳然眨了眨眼,“从头到尾一直都只有他,这很难理解吗?”      十秒沉默后。      主持人&百万网友&嘉宾们:“哈?!” 50. 柔软玻璃 “还不是因为你长得太好看了……   《恋爱审判庭》的台本真是越写越不行了, 铺垫呢?伏笔呢?从一而终的人设呢?这种情节放另外两对身上也就算了,放AZURE和贺秋渡身上也实在生硬了点吧!      虽说直播间里很多原地复活的复婚党都在土拨鼠尖叫,但还有相当一部分观众都在吐槽这突如其来的反转。      “srds, 我还真不信他们能扛过接下来的‘猜唇形’挑战。”      “怎么港,‘猜唇形’挑战就像‘表白真心’的佐证,而且没法儿作弊。他们如果能clear全关卡,那才有七八分可信。”      “额我看不可能吧,这游戏也就看着简单, 可每一季能完美通关的嘉宾几乎没有。”      “猜唇形”挑战算是每季《恋爱审判庭》的压轴项目了。游戏一共设置了七个关卡,每个关卡都会出现一个九宫格那样的盘面,每个格子里都是不同的唇部特写, 全是从节目画面中随机截取而来的。      第一关的盘面是三乘三的,相对还算容易,可之后每进一关,格数都会不断递增。到最后一关时, 嘉宾就要从一个十乘十的盘面中,在短短五秒时间内,准确指出哪几格是自己搭档的唇形。      所以, 想要通关, 不光要眼神好、脑子快, 还必须对自己的搭档十分了解――   几乎已成本能的那种。      主持人一介绍完游戏规则,直播间里的观众就开始盲猜这一期的挑战结果。许多不买账的网友都很毒舌, 赢家是谁难以预料,但输家猜都不用猜,绝壁AZURE老师和贺秋渡那组没跑儿了。这俩人,之前多看对方一眼都觉得窝气,更别说辨别对方唇形了, 笑话!      “有没有自告奋勇的?”主持人问道。      王成逸和俞磊都率先举起手来。   贺秋渡纹丝不动。      十分钟后,王成逸和俞磊先后败下阵来。虽说一个止步于第四关,一个在第五关歇菜,但综合几季节目所有嘉宾的表现来看,已经是相当不错的成绩了。      “还有谁想挑战?”主持人问是这样问,但摆明了是在提醒林杳然和贺秋渡,示意他们可以派个人上场了。      贺秋渡掀起眼皮,以惯有的淡漠神情扫视了一眼STAFF手中的大平板,“我吧。”   非常轻描淡写的、根本不当一回事的语气。      “家人们,让我们来猜猜贺秋渡能撑到哪关?”      “1”      “11111111”      “必须是1”      “1?哪里有1?”      “我是1”      “前面的,你最好是。”      “肯定是1,贺秋渡愿意玩已经是天大的奇迹了好吧?”      “贺秋渡那副样子就是全然无所谓啊,一点紧张感都没有。”      “刚才俞磊和王成逸玩之前还闭了闭眼,深呼吸了一下,贺秋渡半点反应都没有,摆明了就是走流程敷衍的。”      “我觉得他乱说几个数就完事儿了。”      “附议。”      “+10086”      录制现场,主持人高高举起手,“准备好了吗?我数三、二、一,开始!”      屏幕上的盘面剧烈跳动起来,几乎与定格的瞬间同步,贺秋渡断然报出答案:“二,五,七。”      主持人一怔,“全对。”      “啊这……”      “正常。第一关是个人都能答对,他也不能太敷衍吧。”      “做做样子,至多不超过三关。”      “没错,真第一关就败下来反倒刻意了。”      “就是。再说了,AZURE老师的唇形特别漂亮,换了我也能过好几关呢。”      然而,贺秋渡维持着睫毛都不抖一下的状态,接连闯过第二、三、四、五、六关。主持人看手机上传来的正确答案还需要几秒呢,他倒厉害,关关都是同步,与盘面定格瞬间前后不超过一秒――   不对,盘面甚至还有点跟不上他的眼速……脑速。      就连守在监视器后面的导演都惊呆了,难道他们中出了一个叛徒给贺秋渡泄题了?      直播间里一直替贺秋渡捏一把汗的复婚党顿时扬眉吐气起来。      “如果这都不算爱。”      “他好爱他。”      “kswlkswl”      “CP粉上头了(利益相关:不是其中任何一人的单推)”      “没关系是爱情啊。”      “爱豆就是要谈恋爱(狗头)”      不过,复婚党们弹冠相庆的弹幕很快被其他观众的吐槽给淹没了过去。      “emmmmmmm这也没什么吧,之前能闯到第六关的也有啊。”      “贺秋渡就是单纯反应快而已。”      “哥哥就是完美主义者,不管什么比赛都会全力以赴的。”      “反正我觉得按贺秋渡的脑子,闯六道关也算本能反应了。”      “有本事把难度非人的第七关也过了啊。他能成为这个节目有史以来第一个通关的人,我就敢号召身边所有人给他们投票。”      “第七关,十乘十的盘面,每格都会截取色调相似度很高的画面,看一眼都眼花,我看他怎么快速辨别。”      “之前有粉丝专门截屏,结果一堆人放大看了好久都没全选对,更别说区区几秒时间里了。”      “除非贺秋渡是神。”      “他需要一只邪王真眼。”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来了来了!”      “坐等翻车。”      “坐等标准结局。“      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中,大平板屏幕上的棋盘格急速跳动变化起来,然后定格。      主持人声线略颤,“五、四、三――”      贺秋渡换了个姿势,意态悠闲。      “二――”      贺秋渡缓张薄唇,报出一串数字。   “九,十五,二十三,三十六,四十一,五十七,六十六,七十二,八十三,最后,九十九。”   嗓音清落散漫,一如往常。      主持人对照答案,对着对着就呆住了。   惊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直播间也像断了网似的,鸦雀无声。半晌,弹幕井喷式爆发了。      “卧槽???“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竟然真的全对!”      “跪了。”      “卧槽牛掰。”      “这tm都可以???”      “6666666666666666”      “见证历史。”      “合影。”      “打卡留念。”      “有史以来第一个全通关的终于诞生了!”      “现在买复婚组的股票还来得及吗?”      “绝了谁能想到最后的赢家竟然是离异夫妻?”      “离什么离!给爷锁死!”      “不结婚很难收场。”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复婚党现在可以去把民政局搬过来了。”      “就算告诉我这两位名字已经在一本小红本上了我也不会惊讶……”      “呜呜呜呜呜呜今天的我依然在为别人的爱情留luei!!!!!”      “他们还有多少惊喜是我不知道的?”      “你永远可以相信复婚组。”      “复婚组就是坠吊的!!!”      “复婚党终于站起来了!!!!!”      “复婚组,yyds!”      相比直播间的热火朝天,现场依旧一片安静。      贺秋渡眼神逡巡了一圈周围直勾勾盯着他的人,无奈地略叹了口气,“就这?”      主持人的手卡差点飞出去。   “大家都非常好奇,您究竟是如何做到的?”      贺秋渡露出一个不可思议的眼神,好像对方问他的是一个类似“一加一等于几”的弱智问题。      “亲过。”他微微一笑,望向满脸晕红的漂亮青年。      话音刚落,屁股就被狠狠掐了一把。      于是,他压低嗓音,只说给身边那个人听:“很甜。”      早在那年暑假,他就已经偷亲过啦。   真的很甜。      那个别扭得不得了、又可爱得不得了的“小仙女”的味道,除了无意掠过廊檐的炽夏熏风,全世界,只有他知道。      *      夜色渐深,每顶帐篷都亮起了灯,像在河滩上开出了几朵发亮的花。      林杳然蹭了秦珊她们的Wi-Fi蛋,坐在充气防潮垫上和华桦视频聊天。   画面里,华桦满脸通红,非常激动。      “老板,你真的太坏了!你们是不是早就计划好了这一切?”她嘴里说着“坏”,脸上却是掩饰不住的崇拜,可以啊,没想到只会写歌和睡觉的老板还是隐藏综艺咖,玩弄无数观众于股掌间的计!划!通!      “我没……”      “我知道你没刻意策划,因为你会根据实际情况策划剧本走向。”华桦越说越得意,自己不愧是最能解读老板心思的优质员工!“老板,你先让所有人坚信你和贺秋渡关系恶劣,等降到冰点时,你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如破竹来了一出触底反弹,接着上演教科书级的真情告白,连我都听哭了!”      “我没……”      “我知道你没真的喜欢他,你就是想开了。”华桦头头是道,“与其和贺秋渡掰得很难看,还不如和他CP营业,掌握新的财富密码。就刚才,你都还没唱完哪那歌呢,我电话都快被几个一直合作的音乐版权公司打爆了。他们给的报价比平时还要高,都想抢那首歌的版权。”      “不卖……”      “我懂,我一个都没答应。”华桦骄傲地拍了拍胸膛,“开玩笑,AZURE老师用脚写歌都能爆,更别提这首了好吗!你放心,版权费不到这个数,休想!”      林杳然虚弱地扶住额头,他快被华桦的企业级理解搞疯了。      “老板,你知不知道,你俩还一举统一了CP粉间的党派之争,现在已经没有什么复婚党和竹马党了。”      林杳然稍微松了口气,“那就好。”      “全都变成催婚小组了。”      “……哈?!”      “催、婚、小、组。”华桦眉飞色舞,“应援博都建好了,就叫‘贺秋渡AZURE催婚协会’。”      林杳然微笑,“来,告诉我,你不会还当了什么后援会的管理员吧。”      华桦摇头,“哪儿能呢。”      林杳然寻思华桦暂时保住了工作。      “有人透露给我,据说整个后援会包括各种站子,都由贺秋渡亲妈雇了专业团队在运营。她还说了,要一直催到你们结婚为止。你可千万要保密呀。”      “哦,还有啊,那位贵妇的微博现在已经成了CP粉的还愿圣地。”华桦越说越起劲,“她已经成了传奇,全网唯一一个磕对的神人。粉丝都说来她微博底下许愿,对家也能变情人,再不可能的都能成真……老板?你在听吗?”      林杳然“唔”了一声,隔了会儿才低声道:“可我们才刚开始谈恋爱……”      “哦是哎。”华桦点头,“你们才刚开始……卧槽?”      “怎么了?”      “老老老老老板,你你你你和贺秋渡难道是真的?”      “嗯。”      “他他他他他他他不会真的亲过你吧?”      林杳然艰难地“嗯”了一声。   亲过?何止亲过。      华桦的头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偏转过来,“参加节目前你信誓旦旦说要和贺秋渡撇清关系,结果非但没有,你还把自己个儿赔进去了?”      林杳然沉痛反省,“可以这么说。”      华桦石化,哗啦啦碎了一地。      “你冷静点。”林杳然道,“你老板还是你老板。”      “可贺秋渡不是贺秋渡了。”      “啊?”      华桦无语凝噎,“贺秋渡变老板娘了。”      “……”林杳然想了想,“这段时间也辛苦你了,我决定……”      华桦眼睛一亮,“给我加薪?”      林杳然不可思议,“加薪?世界上竟然还有这样的事情?”      华桦:“……”      “这样吧,如果我和贺秋渡被投成红心CP,我就把奖励的温泉旅行名额送给你,还不扣你年假。”      华桦眼睛一亮,“真的?”      “当然。”      “老板你太伟……我看还是不用了吧……”华桦语气陡然变弱,脸上浮现出看到鬼的表情,“我先挂了啊,拜。”      林杳然有点懵逼地放下手机,突然,身后传来幽怨的声音:   “不准送。”      他吓了一跳,回过头,只见贺秋渡垮着张脸走了进来。      “你说什么?”      “温泉。”      林杳然迷茫,“你不是向来对这种活动深恶痛绝的吗?”      谁不知道贺秋渡极度厌人,他怎么可能忍受得了跟其他人下饺子一样泡在一块儿。      “人是会变的。”贺秋渡道,“你不想去吗?”      “……我的计划是回去后先在家里躺尸一个礼拜。”      “我知道了。”贺秋渡平静地接受了,只是那双纯黑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忧伤的风情。他转身收拾起了东西,往防潮垫上铺毯子和睡袋的时候,全程都一言不发,只留给林杳然一个沉默的挂满黑线的背影。      林杳然看着他,感觉他可怜兮兮的,就像一个被坏心眼后妈欺负的加大码版灰姑娘。      “咳,你真的很想去啊?”      贺秋渡回过头,以一个能完美展现他英俊侧颜的角度说:“也没有,你别多想。”      林杳然依稀记得有部电影里说过,女孩子说没事就是有事,说没关系就是有关系……额,有时候在男的身上应该也适用……吧?      “你是不是真的很想去啊?”      贺秋渡先用那双黑眸深深注视着他,然后才缓缓点了点头。      林杳然懂了,“那就……”      贺秋渡握住他的手,“杳杳……”      “你和华桦一起去吧。”      “……”贺秋渡的笑容僵死在脸上。      林杳然诚恳道:“别担心,华桦应该不会介意的。”      “可是我介意……!”贺秋渡的语气一瞬有点强硬,然后及时放软,“杳杳,你就不想和我一起去吗?”      倒也不是不想,林杳然琢磨。可谁规定情侣谈恋爱一定要出门呢?在家里看看书、下下棋,做一些健康有益的绿色活动不比啥都强?      但是,看贺秋渡的眼神,又是一副真的很想去的样子。也是,毕竟是奖励嘛,具有纪念价值……等等,贺秋渡这种花钱不眨眼的土豪真的会在意这种微不足道的小奖励吗?      不是怀疑人性,综合贺秋渡以往表现,林杳然觉得他只是想趁此机会,做一些不那么有益身心健康的事情。      “杳杳,这将是我们第一次约会,意义重大。”贺秋渡用那悦耳至极的声线唤他,黑琉璃般的眼眸凝望过来,纯净无暇,闪闪动人。“如果你能答应,我真的会很开心。”      没有人可以抵挡营业状态on的贺秋渡,就算AZURE老师也不能。      虽然号称是豪华温泉旅行,但估计也就是哪个旅游公司赞助的套餐,况且人气高的温泉酒店无论何时都不会缺少游客,估计到时候哪儿哪儿都有别的游客在,贺秋渡想怎么样都不能怎么样……      林杳然点头,“好吧。”      刚一答应,贺秋渡满身黑线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又迅速恢复成平时那种有点端着的装装的派头。只见他优雅地打开手边那只LV老花的行李箱,开始在一堆大牌家居服里挑选今晚的搭配。      林杳然看了眼自己脚边那个疑似蛇皮袋的旧包袱,默默地把那套一直穿的旧睡衣拿了出来。一抬眼,发现贺秋渡也在看自己,然后非常坦然地自上而下、一粒粒松开衣扣。      凭良心讲,贺秋渡不论做什么都相当赏心悦目,随手一拍就是张时尚杂志内页,更别提这种暗昧的动作,一个轻缓的举动都张力十足。但林杳然告诫自己千万不能再被这家伙营业模式全开的样子套进去了,立刻挺直腰板严肃道:“请你转过去,不许看我。”      帐篷还算宽敞,林杳然挪到一个角落,轻手轻脚地换起了衣服。他原先从不在意自己的外表,最近开始稍微多注意了一些。正好面前有个小化妆镜,他借着灯光望进去,里面的人不管怎么看,都是一副苗条条的少年身量。薄薄的肩膀和细弱的胳膊收紧了,白得不正常的皮肤几乎反射出银色的光。      看着看着,林杳然有点儿泄气。他已经二十四岁了,不可能再有长高变壮的希望。快速穿好衣服,他又把镜子捧到眼前,凑得很近地审视自己。好一会儿过去,他心里有些乱,忽而又不能确定自己的美丑了。      网上的人,一开始说自己丑,后来又夸自己漂亮,人靠打扮佛靠金装,大概自己拾掇之后真的登样了很多。其实,在长相这一块儿,他从来不存什么要求,只要端正齐整就可以了。甚至不因怪模怪样被人排挤嘲笑,他就心满意足。      但是现在,他突然很希望自己能变得好看一点。      合上镜子,林杳然挪回帐篷中间,“诶,怎么睡袋是这个样子的?”      他概念里的睡袋都是像蚕茧一样,人钻进去只露出个脑袋。没想到现在竟然有那种可以拉开的款式,方方正正宛然便是一张平铺的大口袋。      好是挺好的……“就,为什么是双人的啊?”      贺秋渡面不改色,“买来就是这样的。”      林杳然钻了进去,感觉不错,还自带枕头。一会儿,贺秋渡也钻了进来,他一加入,睡袋顿时有些挤了。      “杳杳,你可以往我这边靠一靠。”贺秋渡非常慷慨地贡献出他的长胳膊。林杳然枕习惯了,也不跟他客气,调整好位置后,就乖乖阖上了眼睛。      唔……好像感觉不太一样。虽然早就习惯了和贺秋渡同榻而眠,但这样好像贴得也太紧了点,连随便动一动的空间都没有。      林杳然睫毛乱扑,被人一瞧就知道他没睡着。于是灯又被熄暗了一格,帐篷里顿时只充满熹微的薄光。借着这点光亮,贺秋渡垂下眼帘,一根根数那两排漆黑的长睫毛,数完左边数右边。      林杳然睫毛生得密,上下一叠像小扇子。正当贺秋渡怎么数都数不清的时候,两排卷翘的长睫毛忽然掀开了,露出一双水盈盈的大眼睛。      “怎么了?”贺秋渡拂开他额前的碎头发,“睡不着?”      林杳然不说话,定定地看着他,瞳子里面仿佛藏了星光,格外的亮。半晌,才终于下定决心似地开口,“你觉得我长得……还行吗?”      “……”贺秋渡怀疑自己听错了。      “身高是没希望了。”林杳然微微低头,额头抵上他的锁骨,“如果好好拾掇一下,应该还可以。”      贺秋渡薄唇微动,第一次不知该说什么。      林杳然仰起了头,“你怎么不说话?”      贺秋渡感觉自己实在无话可说。哪怕用尽漂亮、美丽、可爱一类的词,也实在太过苍白单薄。想了又想,他坦承地剖白道:“你知道我为什么那年一见到你,就忍不住喜欢你么?”      林杳然有点莫名,这不答非所问吗?“因为我大发善心救了你,所以你要恩将仇报。”      “……”贺秋渡薅了把他的后脑勺,“还不是因为你长得太好看了。”      “打住打住。”林杳然越听越懵逼,迅速做出Stop的手势,“难道不是因为我很善良,就算发现可疑的陌生人晕倒在院子里,也会及时出手相救,然后你才被我这种美好的品质给深深打动了吗?”      贺秋渡看着他,“美好品质包不包括把苦得要命的药灌给我喝?”      “等一下!我觉得我们彼此之间有很大误解。”林杳然撑起身子,“你那会儿口口声声叫我小仙女,难道不是感激我救了你,在没人陪你玩儿也没人搭理你的时候,慷慨地让你进入全村最神圣的地方,还允许你赖着不走?”      “不……全是。”贺秋渡磨了磨指腹,“我之所以愿意每天被你喂药,风雨无阻地来找你,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      林杳然疾言厉色,“说!”      贺秋渡亲了亲他的脸颊,“杳杳真的太好看了。”      林杳然气咻咻地扭头躲他,长睫毛无意间扫过他的侧脸,轻轻的,却扫得人整颗心直接在胸腔里翻了个大跟斗。      于是,便不能再是简单地亲亲脸蛋了。贺秋渡在有限空间里,充分发挥出手长脚长的优势,轻松把他搂进怀里,啄了口他的耳尖,道:“忘记睡前练习了。”      林杳然锤了下他的手臂,“不练!你太让我失望了!”      贺秋渡默了默,“对不起。”      林杳然停止打他的动作,“对不起什么?忽略了我闪闪发光的内在?”      贺秋渡轻轻笑道:“只有否认杳杳太好看的这一事实,我无论如何都做不到。”      瞧这话说的。林杳然不由被闹了个大红脸,都不知道要不要继续打他了。      自己也是蛮奇怪的。一面担心贺秋渡觉得自己不好看,一面又不乐意贺秋渡觉得自己太好看,总之横竖就是不满意。   哼。      “那现在呢……?”林杳然凑近一些,“跟以前一样好看吗?”      明明想都不用想就可以回答,贺秋渡还是认真观察了一番。怀中的人云鬓浸墨,香腮胜雪,着实美得浓墨重彩。      美成这样已经够了,就算用尽想象,都不能再多一分。只是,与记忆中相比,长大后的杳杳再没了不容逼视的感觉,每一寸轮廓都褪去了盛夏灼热的逆光,变得清晰,变得深刻,不再遥不可及。      手背被用力拧了一下,“哑巴啦?”      “不一样。”贺秋渡微微一笑,然后在林杳然发脾气前吻住他柔淡的薄唇,直到变作鲜红才退开。“每天看到杳杳,都觉得杳杳比昨天更好看。因为,对杳杳的喜欢,每天都比昨天更多一点。”      “……花言巧语,我信你个鬼。”林杳然抿了抿被咬得发痛的嘴唇,又口不对心地往他怀里钻了钻,“我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就希望你能觉得我很好。”      贺秋渡摇头,“你完全没必要这样想。”      林杳然不解。      “对我,只有杳杳和杳杳以外。我只看得见他,眼里只容得下他。”贺秋渡握住他的手掌,寸寸捻过指骨,再用力扣紧。“所以,不管杳杳是美是丑、是好是坏,除了喜欢他,我再没有别的办法。”   顿了顿,他又道:“甚至,我希望杳杳可以丑一点,坏一点。”      林杳然笑了起来,“能不能盼我点好啊你。”      可贺秋渡却很严肃,“这样的话,我爱你,也能爱得更理直气壮一点。”      林杳然微怔,眼眶有酸热。对偶像营业的贺秋渡,他还能稍微抵挡;对说傻话的贺秋渡,他总是无计可施。伸长了雪白的细胳膊,他环住对方的颈项,“对不起,小时候我总爱使坏心眼欺负你。”      贺秋渡低下头,亲了亲他的发旋。他一早便知道杳杳的坏心眼,刚开始觉得可爱,后来却又觉得可怜。可爱加可怜,合起来凑成一个独一无二的杳杳,让他甘之如饴地把他奉到心尖。      话又说回来,如果是幸福的孩子,又怎么会有这么多坏心眼呢?正因没有人包容他,让他撒娇、让他依赖,才迫使他需要使出一些可爱又可怜的坏心眼,来证明自己也能被人喜欢,并不是被关在与世隔绝之地的累赘。      小时候,他便模模糊糊意识到了这点。随着时间推移,这一领悟就像横亘在心里的锐刺,和血肉牢牢长在了一起。如果非要拔除,恐怕连整颗心都不能要了。      就算所有人都不要杳杳、抛下杳杳,他也绝对不可以。      人只有在爱意与温暖中才能好好成长,孤独中长大的孩子,只会越来越像玻璃,坚硬是表象,脆弱才是本质。杳杳就是最透明最易碎的玻璃,若不将他捧在手心、置于胸怀,一丁点伤害就能令他痛彻心扉,每一道裂纹都会加速他的溃灭――   然后终有一天,彻底破碎。      千幸万幸,杳杳终于是他的了。   只属于他一个人的稀世珍宝。      “你在想什么呀?”林杳然说话了,细细的气息全扑在了他的颈窝上。      贺秋渡反问:“你猜。”      林杳然一想这人气量小得很,针尖大,“……你不会在想怎么欺负回来吧?”      贺秋渡挑眉,“可以吗?”      林杳然问:“那你想怎样啊?”      贺秋渡说:“我就想亲亲你。”      林杳然下意识就抿嘴唇,“不是才亲过嘛……”      贺秋渡颔首,“那你帮我做道数学题。”      “啊?”      “求我童年的心理阴影面积。”      “……”林杳然放弃挣扎,可唇畔并没有传来预期的触感,反而锁骨是那儿传来温热的痒意。睁开眼睛,只见青年正埋首于自己颈间,且大有向下游移的趋势,吓得他赶紧伸手推他,“不是说好就亲的吗?”      贺秋渡抬起眼,“又没说亲哪里。”      “你……看点场合行不行?我们现在是在野营……”      “所以呢?”贺秋渡慢条斯理地捻开他的一枚衣扣,“这样不是更……”      “啊啊啊啊啊你给我闭!嘴!”林杳然涨红着脸大力锤他,却被轻而易举地攥住两只腕子,按在了头顶。从贺秋渡自上而下的视角望过去,正是一副黑发倾散、长睫敛着羞怯眼波的惑人风景。      “说好了就亲一下的……”挣也挣不开,林杳然只能偏转过脸,躲开他晦暗不明的视线,“你这人也太耍赖了……”   鼻音浓重,声线颤栗,感觉下一秒就要委屈得哭出来。      贺秋渡喉结滚了滚,把他抱起来搂进怀里,“好,就亲一下。”      “嗯……”林杳然勾住他脖子,明明唇瓣还红着,却还是乖乖仰起脸,给他亲。      可贺秋渡总是跑题。      率先感受到温度的,竟然是眼睛。脸侧就这么被贺秋渡捧着,从眼睑到眼尾,一路细细轻啄过去。有点儿痒,尤其是碾过睫毛的时候,于是林杳然忍不住笑了起来,细弱的吐息吹拂在对方的颈项,像一只看不见的小手,勾得人整颗心都荡了起来。      直到在那双漂亮的大眼睛周围,都齐匀地皴染上桃花色,触弄才沿着秀致的鼻梁线条慢慢往下,落向柔润甘甜的唇瓣。      “杳杳。”      “嗯?”      “我可以稍微过分一点吗?”      “……”      “杳杳?”      “……就……一点点。”      下一瞬,林杳然听见贺秋渡轻笑了一声,随即自己的后脑勺被大手稳稳扶住,下颌也传来轻缓却不容抗拒的钳制感。   贺秋渡在为一个很过分的吻做准备。 51. 甘心如芥 “臭!流!氓!”   就在这时, 外面忽然响起导游喇叭嗡嗡的电流声,紧接着是敏春嘹亮的小嗓门儿,“醒醒, 都醒一醒,露营特殊活动开始啦!”      林杳然心神立刻被勾了去,“什么呀?”      “就刚才,最新可靠消息称,附近有萤火虫出没。”敏春的小喇叭叭叭儿的, “我带大家一起去寻找,咱村的萤火虫栖息地也算一大奇景呢,而且不是想看就能看到的哦!”      “还愣着干嘛?”林杳然提醒丝毫不为所动的贺秋渡, “准备出发了啊。”      贺秋渡身上挂满黑线,无比幽怨地望着他,“亲亲。”      “什么亲亲?”林杳然装傻,“说好了只包邮江浙沪。”      贺秋渡赖赖地从背后抱住他, 下巴靠在他肩膀,“杳杳,亲亲。”      “重死了你, 起开。”林杳然大力拍打他的手, “亲什么亲, 没得亲了。”      “你答应我的。”贺秋渡环着他不肯放,“不能说话不算数。”      “哼, 谁理你。”林杳然力气上不是他的对手,只能口头威胁,“你再不撒手这辈子都别想亲我了。”      贺秋渡心不甘情不愿地放开他,萦绕在周身乌云快凝成实质了。“有什么好看的。”他恨恨道,“傻瓜才会大晚上的去找什么萤火虫。”      林杳然缓缓打出一个“?”。      *      敏春带着众人往山林里进发了。   “萤火虫对环境要求很高, 必须植被茂盛、水质洁净,不能有一丁点污染。尤其是水栖萤火虫,灯光和水源的污染,都会让它们消失得无影无踪。”她边走边介绍道,“有段时间,就连咱村也几乎看不见了。”      林杳然扯了扯贺秋渡的袖子,“你当年是怎么找的呀?”      “很简单。”贺秋渡微微一笑,非常自然地调整了一下面部角度,使跟拍的镜头能准确地把他和林杳然同时捕捉进去。“萤火虫喜欢栖息在遮蔽度高、草木繁盛且湿度相对较高的地方,只要多留心河流、沟溪、池塘、水田附近的地表层或草丛就可以了。”      “你真的什么都懂唉。”俞磊眼神中满是崇拜。      “又是星星又是萤火虫,我以前还真没感觉你是个骨子里这么浪漫的人。”丁莎莎若有所思,“我现在有点能理解你为什么能和AZURE老师走到一起了。”      贺秋渡双手插兜,略耸了耸肩道:“与其说浪漫,我只是善于发现美的存在。一般来说,萤火虫成虫的发光时间只有短短十天,我希望能和AZURE老师共同欣赏这份短暂之美,所以才……”      “够了啊你。”林杳然听不下去了,“没完了还。”      贺秋渡不说话了。   其他人顿时点忐忑,感觉贺秋渡一定生气了。      毕竟这节目全国人民都看得到,他又向来走的是高冷贵公子的路线,结果大庭广众之下,AZURE老师半点不给他面子。      男人,在家里怎么跪都行,在外面必须硬气!      只见贺秋渡脸色微沉,对林杳然道:“站住。”      嘶――   众人屏息。   不是吧,家庭纠纷现场又要开始了吗?      “包重不重?”贺秋渡眉头紧蹙,“说了我帮你背非不听。”   说着,他取下林杳然的斜挎包,背到自己身上。然后腾出一只手,和对方紧紧十指相扣。牵的时候,还有意无意地在机位方向晃了一下。   炫耀之意,不言而喻。      众人面面相觑,大概此刻脑子里都在想同一件事――   现在,贺秋渡真的很像地主家的傻儿子,捧着自己顶顶稀罕的宝贝金疙瘩,片刻离开不得。      “从前年开始,村长计划打造一个萤火虫的复育基地,既能提醒大家自觉保护环境,又能为村子增收。”敏春抬手,“看,前面就到了。”      然而,一群人在复育基地里兜了半天,只看到了夜色中黑黝黝的树影与长草。      “那啥,可能这批成虫还没完全长成,还需要过几天……”敏春有点尴尬,又不死心地打着手电带领众人转悠了好一会儿,忽然,不远处水潭的草丛里,似有一烁一烁的微光闪动。      怀着紧张的心情,大家屏住呼吸,围在敏春旁边,看她轻手轻脚地拨开草丛――   两只萤火虫懒趴趴地停在叶子上,被惊动后,不满地晃了晃屁股上的灯,飞走了。      众人:“……”      秦珊有点绷不住了,“大晚上的把我们叫起来,就为了看这个?”      “能看到就不错了。”俞磊出来打圆场,“敏春不是也说了吗,萤火虫的生长条件很苛刻的。”      “可是,我想象中的是像满天繁星那样的。”秦珊遗憾地嘟起小嘴,“萤火虫不成群结队出现,根本就没有意义嘛。”      确实,这种微小的生物单个看压根不起眼,只有成百上千地聚集在一起,才会呈现出令人沉醉的美丽风景。      林杳然目送那两只萤火虫划着发亮的弧线,消失在茫茫夜色里,心想当时贺秋渡捉来的也不过只有十几只而已,为什么会留给自己那么深刻的印象呢?      “杳杳。”贺秋渡轻轻碰了碰他的手背。      林杳然转过头,“嗯?”      “你很想看萤火虫吗?”      “不是已经看到了嘛。”林杳然凑到他耳边,话音蕴笑,“就是你给我捉的呀。”      贺秋渡勾了勾唇角,“可我还是觉得有些遗憾。”      “不遗憾。”      真的、一点儿都不遗憾。   虽然能和贺秋渡一起看到漫天流萤,一定是非常棒的事情,但无缘得见也没关系。就算一只都没发现,只要和贺秋渡在一起,无论做什么,都是十足开心的体验。      林杳然想着想着,忍不住偷偷笑了起来。但笑归笑,可不能让贺秋渡知道。不然的话,这人肯定又要得意忘形了。      回到露营地后,夜已经很深了。来回这么折腾了一遭,林杳然已经累得不行,恨不得倒头就睡。谁知某人锱铢必较,又赖赖地粘了过来,偏就不肯让他安生。      “杳杳,你还欠我亲亲。”贺秋渡从后面抱住他,让他整个人靠在自己身上,俯首沿着脸颊,一点点细密轻啄。      林杳然伸出爪子拍他,没用,这人脸皮比城墙还厚,没拍几下连爪子都被亲了。“烦死了你……”他捂住脸,“我好困,放我去睡觉。”      贺秋渡不为所动,绝不因杳杳困倦惺忪的样子太过可爱而放弃要债。“不行,你答应我的。如果你不兑现,我就……”      林杳然掀了掀眼皮,“怎样?”      贺秋渡变戏法似地从身后掏出一个家伙――   敏春的导游喇叭。      “卧槽!”林杳然瞪圆了眼睛,伸手就要去抢,“你还是不是人啊你!”      “人?”贺秋渡轻松避开,“谁想当人啊。”      “……”林杳然快被他气死了,打又打不过,骂也骂不听,连告家长在贺秋渡这里都是行不通的。没办法,他只能暂时妥协。贺秋渡不要脸他还要,他可不像贺秋渡,巴不得时刻让全国人民都知道!      “快点,别磨蹭。”林杳然屈腿坐下,腰杆儿挺得直直的。他自以为自己是一副正气凛然的模样,殊不知落在对方眼里,却是任君品尝的动人秀色。      “不行。”贺秋渡拍了拍大腿,“坐这儿来。”      林杳然深吸一口气,热意从脖子一路窜到头顶,“臭!流!氓!”      贺秋渡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伸过手臂,像抱一个珍贵的陶瓷人偶一样,轻轻把他抱到腿上,贴耳问:“那杳杳喜不喜欢?”      林杳然装听不见,“我就给你三秒钟时间。”      贺秋渡低低笑了一声,“好。”      当然,口头条款从来都做得不得数。   他给贺秋渡留下的“心理阴影”,也绝不是区区三秒就能一笔勾销的。      亲到后来,林杳然连月要.都车欠.了。整个人就像烧化的糖稀,掬不住碰不起,泼泼洒洒的根本收拾不起来,还变得愈发柔软香甜。      就算他一直认为自己又酸又苦,但只要被人耐心地含化外面那层伪装的衣,就能尝到里面珍贵而甘美的糖心,无论怎么反复咂取,都不足,都不够。      他是被贺秋渡亲入睡的。   早在几个月前,他做梦都想不到,自己有朝一日会连睡觉都要被男人抱在怀里,直到沉沉入梦之时,都被不停地吻着。      虽然现在依然没能完全习惯这种感觉,有时候,占有欲作祟下力度失控的动作,会让他忍不住哆嗦起来。但是没关系,这正是他长久以来缺失的感觉,他再也不想被当成看不见的尘埃。      可以的话,他想要在接下来的每个夜晚,都有对方的陪伴。   只要能让他真切感受到自己是被需要与珍惜的,无论是以何种形式,他都甘心如芥。      *      一周后,《恋爱审判庭》第三季的拍摄终于接近收尾,导演索性放了嘉宾们两天假,让大家都喘口气,顺便在周边好好玩儿上一圈。      趁着这个空闲,林杳然和贺秋渡一起去看望了村长。村长年纪大了,但精神头儿还是很好,一直忙碌在为村民谋福祉的第一线。两个人到村长家的时候,他刚才外面风尘仆仆地回来。老人一见他们来,乐得跟什么似的,赶紧迎他们进屋,还硬要留他们吃饭。盛情难却之下,两人相视一笑,便一齐在桌边坐下了。      老人家晚上的饭食很清淡,一碗白菜炖老豆腐,一碟葱油蚕豆,还有一条清蒸鱼,但味道都非常好。知道他们来,村长还特意多炒了盘鸡蛋,炒得金黄微焦,香气四溢。      林杳然搛了一筷子炒蛋,放到米饭上,慢条斯理地往嘴里扒。贺秋渡知道他吃鱼怕麻烦,就在旁边帮他剔鱼刺,等都剔干净了,再把雪白剔透的鱼肉夹到他碗里。      村长抿了口老白干,笑呵呵地看着他们。“看到你们还和小时候一样要好,我心里真高兴。”      闻言,林杳然顿时不好意思起来,“也没有很要好啦……”      “怎么没有?”村长又倒了杯酒,“要好就是要好。人活这一辈子,身边能有个最要好的人一直陪着,是求都求不来的福气。”      手一热,是贺秋渡伸过手来,握住了他的手。   仿佛很认同村长说的话,要时刻守着自己的“福气”。      “说实话,你们刚来这儿的时候,我可惊讶了。”村长道。      林杳然半开玩笑道:“是因为发现我其实还活着吗?”      村长摇摇头,“从你家那边的说辞,还有这些年来他们的做法,我多半能猜到真相。真正令我不解的是,你和这孩子重逢了,却好像并没有认出对方。这在我看来是相当不可思议的事情。就算你认不出这孩子,他也绝对不可能认不出你。”      林杳然默了默。村长说得对,贺秋渡一直在找自己,就算辨不清模样,听不出声音,十几年的坚持所形成的本能,也一定能使他发现自己,找到自己。      “所以您才让敏春讲了那个故事,对吗?”      “只能说是巧合吧。”村长道,“什么祠堂的传说,还有感人的爱情故事,都是节目组跟我们提出来的要求。不过,让敏春去讲你们的故事的时候,我是真心实意想让你们认出彼此的。唉,结果还是失败了,大概你们各有各的苦衷吧。”      “一切都过去了。”贺秋渡道,“真的很感谢您的关心,如果没有您,我和杳杳……”      “不要说这种话。”村长打断了他,“《诗经》里说:‘靡不有初,鲜克有终。’凡事总有个开始,但很少能到终了。是你的坚持,让本来没有希望的事情有了结果。就算没有我,我相信你们也一定能获得幸福。”      顿了顿,老人慈和一笑,道:“老天爷眼睛亮得很,不会苛待好孩子的。”      好孩子。林杳然微微晃神。   他不知道自己算不算个“好孩子”,但贺秋渡一定算。从过去到现在,他一直都是最好最好的。      “想什么呢。”贺秋渡见他捏着筷子发呆,轻轻捏了捏他的后颈。      林杳然不说话,夹了一筷子白菜放进嘴里。      “你竟然主动吃蔬菜了?”贺秋渡惊讶道。      林杳然两颊鼓鼓地一动一动,不知道是在艰难咀嚼从小就讨厌的蔬菜,还是纯粹被气的。“要你管。”他瓮声瓮气地反驳。      自己也想当个被神明眷顾的好孩子,健健康康,长命百岁,和喜欢的人一直在一起。   当然啦,才不能告诉这人实话,不然的话,他肯定又要得意忘形了。      “哦,还有件事,我也不知该怎么和你们讲。”村长放下酒杯,脸色忽然有点沉重。      林杳然一肃,“您尽管说。”      “是这样的,你家那边前些天有人主动联系了我,让你尽快回去。”村长斟酌着言辞,“说是你爷爷知道你上这个节目后非常生气,尤其是看到你们两个还在一起。” 52. 大小箱子 “我是你的小仙女”   从村长家出来的时候, 月亮已经挂上林梢,银白的清辉照出两个人的影子,斜斜的, 映在树影密匝的石板路上。      林杳然抬起爪子,青葱雪白的手指映衬在夜色里,像一朵水墨渲染的玉兰花。贺秋渡伸手牵住,轻轻松松将他的手包覆在掌心。      手牵手地走了一段,贺秋渡注意到林杳然即使靠着他的胳膊, 还是走得很慢很小心,于是忍不住微蹙了眉,问:“我怎么感觉你视力比之前又差了点?”      “没有啊, 我一直这样,也就暗的环境会有点看不清。”为了显示自己视力完全没问题,林杳然还加快步伐拖着他往前蹦了几步。      “啊对了,前面村长说的关于我爷爷的话, 你完全没必要介意。”林杳然笑了笑,“他就是这样,不管做什么事都全凭自己意志。当初把我送到这儿来的人是他, 觉得这事儿不可见人的也是他。订婚那事也是。总之一切都要顺着他的心意, 谁都不能有半点违抗。”      贺秋渡没作声, 保持着认真的倾听者的姿态。然而林杳然没有再说下去,只是更加用力地揽紧了他的臂膀, 把脸颊也贴了上去。      半途,他闷闷地说:“脚酸。”      贺秋渡停下脚步,“我背你。”      林杳然不客气地趴到他背上,搂住他的脖子,问:“重不重啊?”      林杳然当然是不重的, 非但不重,还轻得过了分,只如一株花或一只猫,乘着风轻飘飘地降落。但贺秋渡还是说:“比你小时候重。”      “废话,否则不就是白活不长了嘛。”      贺秋渡用下巴蹭了蹭他的手背,“以后得把你养胖点。”      林杳然好像被他勾得想起什么事,“噗哧”笑道:“你知不知道,小萤因为吃饭太好,还被联系了家长。保健老师说,以后可不能由着她吃了,再吃下去体重都要超过同龄人了。就为这事,她爸爸还打电话给我,叮嘱我以后不能太宠她,秦阿姨该不高兴了。”      贺秋渡脚步一滞,低声说:“你真的很喜欢你妹妹。”      林杳然伸长脖子,探头去看他的侧脸,“你吃醋啦?”      贺秋渡扭头看了她一眼,随即转向前方,“没。”      林杳然锤了一下他的肩膀,“你有。”      贺秋渡无奈,“一点点。”      林杳然“哼”了一声,“果然是小气鬼。”      贺秋渡:“……”      “我从苦荞村回去后,没过两年小萤出生了。”静默半晌,林杳然忽然开了口。“我看见,爸爸、秦阿姨和爷爷都好高兴,他们脸上终于露出像以前那样的笑容。”      “但是,他们一看见我进来,就全都不笑了。爸爸变得特别紧张,秦阿姨看上去也很害怕。那一刻,我终于弄清楚了,原来我不在的那段日子,大家都过得十分幸福。而我的不开心,会让所有人不开心,所以我也装出非常高兴的样子,果然,大家都松了一口气。”      贺秋渡听着,第一次产生极度不想听林杳然说话的念头。每个字,每句话,都让他忍不住去想,那时候的杳杳才多大啊,到底心灰意冷到何种程度,才会令一个十几岁的小朋友做出那样的分析判断。      “你知道唯一一个很开心能见到我的人是谁吗?”林杳然轻轻地问,又轻轻地答,“是爸爸抱着的小婴儿。我觉得她就像真正的小天使,见到我的时候会咯咯地笑,还冲我伸出小手,攥住了我的一根食指。她的手真的好小,但是又特别温暖。”      “这时候,秦阿姨说话了,问我愿不愿意给小宝宝起个名字。我很惊讶,这种事怎么轮得到我来做。不过稍微想一想后,我恍然大悟。”林杳然顿了顿,“你知道为什么吗?”      贺秋渡想,秦璇显然是不喜欢林杳然的,而且从她表现来看,这种不喜欢根深蒂固、由来已久。她没有理由把对自己孩子最重要的名字,不交托给丈夫或是林鸿,反而让这么个不受待见的继子来取。      就这么稍微一想,他就明白了。不过他情愿自己永远不懂。单只这么一转念,他就心痛得难以呼吸,五脏六腑像被刀尖深深浅浅地绞着。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林杳然细弱的嗓音像随时会被夜风吹散,“秦阿姨怕我会讨厌小宝宝,把怨怼愤恨转移到她的孩子身上,所以,希望我能看在自己曾亲口帮宝宝起过名字的份上,对宝宝好一点,不要伤害到她。”      贺秋渡低声问:“你爸爸和爷爷也都没有异议,对吗?”      林杳然微怔,随即似笑非笑地叹了口气,“你果然什么都知道。当时我就想,原来我在他们心中,真的已经糟糕成这样了。”他低下头,把眼睛贴在了贺秋渡的后背上,贺秋渡隐约觉出有两点热汽渗透进了衣料,燎烫皮肤,烧得心口都痛了。      “我怎么可能会这么做呢?别说做,我连想都不会去想。那是我的小妹妹,她那么小,那么好,那么软,整个家里只有她见到我会笑,再长大一点,我就能听见她叫我哥哥了。说不定到了那时,我就能重新拥有一个真正的家人。”      林杳然吸了下鼻子,仰起脸望向贺秋渡的后脑勺,闷声问道:“你听过剪舌雀的故事吗?”      贺秋渡点点头。      善良的爷爷从小麻雀的礼物里,挑走了一个小箱子,里面都是奇珍异宝。而坏心眼的老奶奶故意拿走了大箱子,结果被里面的怪物一口吃掉了。      贪心的话就会得到惩罚,比起大箱子,小箱子里才藏着幸福。这样的道理,每个人都懂,林杳然更是比谁都懂。      “但是,只要是我的愿望,无论多么微不足道,都从来不会实现。没多久,爸爸主动来找我谈了一次,很委婉地告诉我,希望我能搬出去住,现在这样对谁都不太方便。他让我不用担心,爷爷会给我买一幢很大很好的房子,也会安排佣人和医生随时照顾我。”      “我想都没想就同意了,这是完美的双赢做法,爷爷总是这样,他的决定根本挑不出一点错处。”      林杳然把下巴抵在了贺秋渡的肩膀上,嗅着他领口处散发出来的清香气息。“其实,就算当初和你没有婚约,爷爷到时候也一定会把我塞给别人。我爸爸不是做生意的料,这些年我家旗下那些产业一直在亏损,还得靠爷爷硬撑。可是爷爷年纪大了,又难免力不从心。如果能从联姻中得到支持,对他根本就是无本万利的事。”      “幸好是你。”林杳然咬紧秀气的薄唇,又缓缓松开,“我想都不敢想,如果不是你的话,现在会变成什么样。”      “不会的。”贺秋渡的声音又低又沉,“一种可能性消失了,还会有无数种可能。杳杳,我向你保证,再等一些时间,你失去的东西都会回来。”      林杳然搂紧了他的颈项,“已经足够了。现在这样我就很满足了。”      “或许,剪舌雀的故事可以这样解读。”贺秋渡道,“因为老爷爷很善良,麻雀希望他过得幸福,所以不管大箱子还是小箱子,里面装的都是珍宝。如果老爷爷能贪心一点,大胆一点,得到的将远比现在更多。”      林杳然想了想,“我说我是老爷爷?”      贺秋渡轻轻一笑,“你是我的小朋友。”      始终没能顺利长大的小朋友,直到今天还畏惧着大箱子里并不存在的妖怪。他不知道,自己其实并不任性也不贪心,就算占有了一切美好的事物,也不会受到一点儿惩罚。      “才不是咧。”即使周围静悄无人,林杳然还是拢了个小喇叭凑到他耳畔,小小声说,“我是你的小仙女。”      贺秋渡的表情他看不见,但能听见他呼吸略略一乱。于是他也跟着羞赧起来,把嗓音压得更低,“你不是不知道,我离开祠堂就会死。既然你把我带出来了,就要好好对我负起责任。”      贺秋渡勾起唇角,“那杳杳说,希望我怎么做?”      “不许欺负我,不许凶凶脸。”      话音刚落,然后就听见青年低低笑出声来。      “不许笑,我还没说完呢。”      “我听着。”      “不许看别人,只能看着我。”      “嗯。”      “同样的,只能对我一个人好。”      “嗯。”      “要一直喜欢我。这样的话,我也会一直喜欢你。”      “嗯。”      “无时不刻想着我的话,我会更加开心。”      “嗯。”      “每天都要抱抱我。”      “亲呢?”      “我给亲才能亲。”      “小气。”      林杳然敲了他一下,“再说一遍?”   却被突然回过头的青年偷袭,趁机啾了一口脸蛋子。   寂静的夜里分外响亮的那种。      果然,这个人真是再讨厌也没有了。林杳然俯下脸,想再和他贴得近些,不料顺势扇下蓄了很久的一大滴泪。眼泪擦过贺秋渡的脸颊砸到地上,溶化在满地明暗交错的树影里。      “怎么哭了?”      “我是困得不行了好吗。”林杳然用力打了个哈欠。      “那就先眯一会儿。”      “唔……”林杳然含混地呜哝了一声,很快就鼻息匀匀地睡着过去。      贺秋渡背着他往回走,一边走,一边看地上的影子。现在看不见杳杳的睡颜,能看见他的影子也是好的,而且,影子不会显出愀然不乐的神情,也没有沉沉酣睡时也会皱成小疙瘩的眉心。      一脚踏上几根枯枝,发出吱嘎的声音。贺秋渡仰起头,望向夜色中欲飞的祠堂檐角,心里想:他还是不开心。      构成幸福的成分很复杂,而最爱之人则是产生幸福的要素中最关键的一剂。   然而,杳杳最爱的人已经不在这世上了,这种被生剜血肉后留下的空洞,是没有任何东西能填补得了的。   更何况,这个空洞在日复一日的漠视与冷酷对待中愈发扩大,无法弥合。      贺秋渡放缓脚步,静静感受背上那人的重量――   几乎感觉不到分量。   他就像一具精雕细琢的陶瓷人偶,不很结实,不很坚硬,一触即碎,而且空了心。      万分之一的可能,如果自己能成为杳杳最爱的人就好了。   贺秋渡眼睫稍敛,瞳子蒙上阴影,乌渍得吸纳不进一丝光亮。   不是爱,不是很爱,而是无可超越的最爱的人。      爱到,足以填满所有令他悲伤畏惧的内心空洞。      *      今天是《恋爱审判庭》第三季最后一期录制。拍摄结束后,大家热热闹闹聚了顿餐,第二天一早就正式启程离开苦荞村了。      临走前,林杳然和贺秋渡又去看望了村长。老人家非常舍不得,嘱咐两人一定时常回来看看,就算没空时常来个信儿也好。林杳然知道这话不是对贺秋渡说的,是对自己说的,于是老实诚恳地道了歉。村长一听就笑了,“傻孩子,我当然知道你的难处。我只是担心你,希望你能健健康康、平安无事地长大。”      林杳然吸了下鼻子,不声不响地和老人拥抱了一下。村长轻轻拍了拍他的背脊,“人哪,在幸福圆满前,总要经历些风雨坎坷。你已经提前把苦都受完了,往后啊,一定都是好日子。”      “谢谢您,真的……谢谢您。”林杳然不停地道谢,眼睛红了一圈,差点又要掉眼泪。村长摇头,“哭什么,你要多笑,多笑才能有好运气。再说,你一哭,你旁边这孩子也会跟着伤心。”      林杳然扭过脸去看贺秋渡,对方正沉静地注视着他,然后一发不发地牵过他的手,握紧,握在掌心。      “你们一定要好好儿的。”村长欣慰地望向他们。记忆里的半大孩子已经长大成人,在经过不舍的离分与漫长的找寻后,万幸,他们又重新遇见了彼此――   还是跟小时候一样要好。   真好。      “差点忘了。”村长像想起什么似地快步进屋,出来的时候手上提了一箱东西,“这是敏春托我给你的。”他对林杳然道,“敏春说见你很喜欢这个,就特意送你一箱。”      林杳然接过,还挺沉,应该是好吃的土特产,总之就先道了谢。      “再见,您要多保重身体!”   启程在即,林杳然探出车窗,冲村长用力挥手,直到老人瘦小而温暖的身影,逐渐消失在苦荞村连绵起伏的苍翠之中。      *      回去的路程还是一样折腾,等抵达川源市的时候,天已经彻底黑了。林杳然靠着车窗打瞌睡,醒过来的时候,才发现贺秋渡已经把车开进了睿山御庭。      方荷芝一早就轮番轰.炸了十几个电话,让他们一定要过来吃饭,自己又研究出好几道美味新菜式,亲自下厨替他们接风洗尘。      车子刚上坡,林杳然就看见贺家那幢房子的庭院里……唔,怎么港,张灯结彩……?等再开过去一些,林杳然一根都眉毛高高地挑了起来――   救命,他不会出现幻觉了吧?      两组舞龙舞狮队正在翻腾挪跃,黄灿灿,红艳艳,在夜色中显得特别的……特别。   而且,因为是晚上,也没有锣鼓喧天的舞乐,两组舞龙舞狮队就像表演默剧一样,看得人头皮都有点发麻。      两人下了车,前脚刚走进去,舞龙舞狮队就训练有素定格出一组喜庆霸气的Pose,下一瞬,狮子的大嘴巴里掉出两挂红彤彤的横幅――   上联:同心同德参加四化建设。   下联:相亲相爱共建幸福家庭。      林杳然另一根眉毛也高高挑了起来,嘴巴长成一个圆圆的圆,“哇……哦。”      贺秋渡干咳一声,“这应该是我妈在欢迎我们……吧。”      “真的诶,好、好棒啊。”林杳然认真地附和,还举起小爪子,啪叽啪叽鼓起了掌。      贺秋渡以唇抵拳,咳得更厉害了。他和他爸早就对方女士种种说好听点是鬼马精灵、说直白点是怪力乱神的行为麻了,只有林杳然会傻乎乎地这么配合。      但是,这样的杳杳真的好乖好可爱。   想亲,想抱,想rua。      主楼大门被佣人打开,紧接着响起一串高跟鞋踩在鼠灰亚麻石地砖上的声音。在渐次亮起的庭院灯光效中,方荷芝曳着一袭幽蓝色高定礼服长裙,冷艳不可方物地飘然登场。      然后,她就像一只高贵优雅的黑天鹅,缓步走到两人面前,目光闪动,十足动情道:   “待会儿就去领证?”      林杳然虚弱地扶住胸口。啊,一开口还是内个熟悉的味道……      贺秋渡皱眉,“妈。”      林杳然宽慰地看着他。老贺同志,拉住你妈,千万别让她暴走!      贺秋渡无奈叹气,“大晚上民政局早下班了。”      方荷芝拉过林杳然的手,拍了拍道:“你看,小秋跟你在一起都变聪明了呢。”      贺秋渡严肃颔首,“同感。”      林杳然:“……”   啊,遗传真是一种强大的东西。      方荷芝欢天喜地地领着两人进了屋,餐厅一看就被精心布置过,华贵长餐桌的中央,还摆着一个流光溢彩的水晶花瓶,里面有一束雪白的铃兰袅娜开放,散发着清新淡香。      林杳然很有礼貌地准备在下席落座,谁知被方荷芝一把揪住,按到了那张有小熊摘草莓靠垫的椅子上。      “不行,我不能坐这里。”林杳然眨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怯怯地看向方荷芝,看得对方一颗镶满HARRY WINSTON钻石的贵妇心差点融化掉。      “为什么?”方荷芝尽可能冷静地问。      林杳然掰着手指,小小声道:“这是贺秋渡的专座,我怕被他凶……”      方荷芝和贺秋渡同时深吸一口气。      “然然,他是不是经常凶你啊?”方荷芝心疼极了!      林杳然咬紧下唇,轻轻点了点头。      方荷芝眯起眼。呵,天凉了,该清理门户了!      贺秋渡压低声音,“你怎么还记仇!”      林杳然吸了吸鼻子,“你又凶我……”      贺秋渡争辩,“我没有!”      林杳然:“你就有!”      方荷芝摇头,“算了,这样的男人不要也罢!”      林杳然急了,“要……还是要的……”      贺秋渡胳膊一伸,把人搂进怀里,俯下脸亲昵地蹭了蹭他的发心,“当然要。”      方荷芝抚着胸口,天晓得她有多想把眼前这一幕拍下来发微博!   现在,CP超话榜第一的美帝正在她面前发糖,甜度起码三个加号的那种。   羡慕吗,CP粉们。      “吱吱~”   外边好像传来奇怪的声音。      林杳然抬起头,“什么吱吱?”      贺秋渡:“你就当没听见。”      “吱吱,吱吱,吱吱~”   奇怪的叫声越来越近,然后在门口停下,一个英俊儒雅的男人大步走了进来――贺秋渡的父亲,贺尧。只见这位素来以雷厉风行、手腕铁血著称的商界大佬,两手提满了奢侈品购物袋,满脸欢快道:“吱吱,我回来啦!”      林杳然恍然大悟,原来不是“吱吱”是“芝芝”啊……      “哦。”方荷芝脸有点红。      被老婆无视的贺总有点点委屈,“芝芝,我给你带了礼物回来……”      “哦。”      “芝芝,什么时候可以吃饭啊?”贺总弱弱地补上一句,“我参加完拍卖会就赶去品牌落地活动,一整天连口水都没顾上喝。”      “忍着,没看见我正跟然然说话呢。”      贺尧求助地望向林杳然,林杳然被这哀怨的眼神吓得一激灵,对方荷芝说:“要不我们就先吃饭吧?贺叔叔也辛苦一天了……”      方荷芝笑弯了眼,“全听然然的。”      贺尧松了口气,太好了,不枉他翘了今晚的会议,终于能吃到芝芝亲手做的料理了!      佣人们推着餐车进来,开始上菜。      地道的马斯卡彭芝士做的提拉米苏,充满咖啡与巧克力香味的欧培拉,浇上冰淇淋、生奶油和杏仁糖的布朗尼,完美呈现金色环圈的年轮蛋糕……每一碟,都是那么香甜诱人,却又精致得让人不忍下口。      林杳然握刀叉的手,微微颤抖。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天国?      “芝芝……”贺尧艰难地开了口,“怎么都是甜的……?”      方荷芝托着下巴尖儿,“对呀,然然喜欢吃甜的嘛。”      贺尧不敢怒更不敢言地冲儿子递了个眼神。上阵父子兵,此时此刻,唯有他们两个厌糖人士团结一心、齐心协力,才能推翻芝芝暴.政……      贺秋渡微笑着叉起一块蛋糕,“我现在也喜欢吃甜食了。”      贺尧缓缓打出一个“?”。      “最重要的事差点忘了!”方荷芝按下遥控器,100寸的索尼大法Z9D电视上开始播放最新一期《恋爱审判庭》。画面一出来,就是走悬空索桥那一期。      屏幕上,索桥又长又宽,愈发显得林杳然小小一只。小小一只的林杳然紧紧抓着一侧的钢索,一动都不敢动,被风吹红的大眼睛湿.漉.漉的,好像随时要哭出来一样。      空气诡异地安静下来。      林杳然举着叉子的手停在半空,既尴尬又紧张。   要命,怎么被方阿姨和贺叔叔看到自己这么废柴的一面,这得给他们留下多糟糕的印象啊……      方荷芝红唇翕动了一下,“好、好可爱……”      贺尧:“确实很可爱……”      贺秋渡淡淡道:“杳杳不能再可爱了。”      方荷芝&贺尧:“为什么?!”      贺秋渡一摊手,“杳杳已经够可爱了,再可爱一点,世界就危险了。”      方荷芝&贺尧:“害!”      林杳然一把捂住脸。   遗传的力量,远比他想象中还要可怕。 53. 往日心弦 杳杳再可爱一点,世界就危险……   跟贺家人一起看完这期《恋爱审判庭》后, 林杳然就差像见到阳光的吸血鬼,面红耳赤地化为灰烬。      光是电视上播的那些他和贺秋渡的互动画面已经很让人害臊了,方荷芝还全程十分激动, 不停地说着“可爱”、“真可爱”、“天呐这也太可爱了吧”之类的话,一边说,一边还频频地转头看他,好像在比较究竟是真人更可爱呢还是节目里的更可爱。      看到后来,贺秋渡不乐意了, “您别总盯着杳杳看了行不行?”      方荷芝优雅地一晃食指,“当然不。”      贺秋渡给贺尧递了个眼神。上阵父子兵,此时此刻, 唯有贺总施展魅力把他的芝芝老婆哄走,自己才能和正害羞得不行所以越发可爱的杳杳独处……      贺尧:“这才叫天伦之乐,懂?”      贺秋渡:“……”      不过,方荷芝虽然叽叽咕咕地拉着林杳然问了不少现场录制时候的种种, 却很体贴地全部巧妙绕开了当年苦荞村的事。林杳然想,其实就算问,他也能大大方方地说出来了。自己以前确实曾被家人送到了那里, 被迫倒逆了性别, 像女孩子一样穿着打扮, 也像女孩子一样蓄长头发,甚至, 连真正的名字都成了不可言说的秘密。但是,这段因荒谬迷信而产生的痛苦经历,才叫上天对他动了恻隐之心,让他得以遇见生命中的第一束光。      斟酌了一番措辞,林杳然看着方荷芝和贺尧, 主动把自己当年和贺秋渡的故事,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方荷芝和贺尧都很惊讶,贺秋渡更惊讶,他们都没想到林杳然竟会这么坦率。而且,讲述的时候也没一点儿负面情绪,好像只是在单纯分享值得纪念的童年回忆。   每一个日子,都浸透了纯净的夏日阳光,温暖,发光。      “我以前还不能理解,为什么对一切都不上心的小秋会对那个叫‘摇摇’的孩子那么执著。”方荷芝道,“现在,我完全懂了。因为是然然你,所以什么都值得。”      她抿了抿唇,曼妙凤眸凝望过来。林杳然微微一怔,觉得对方眼中似有千言万语想要诉说――   不是对自己,而是对一个遥远的故人。      “然然,谢谢你。”林杳然听见一旁的贺尧轻声对自己道。他赶紧摆摆手,“应该是我谢谢您和方阿姨的热情招待才对。”      “我不是这个意思。”贺尧笑了笑,“芝芝……你方阿姨很久没像今天这么开心了。”      为什么贺叔叔会这么讲?林杳然心生不解。方阿姨难道不是每天都很开心吗?快乐买包,快乐追星,活得既随性又肆意。   他根本想象不出方荷芝忧悒愀然的样子。      “不知道你是否能感觉出来,她喜欢你,其实跟你和小秋的事儿没一点关系。”贺尧道。      林杳然点点头,很早之前他就发现了这点,却一直不晓得原因。大概是贺秋渡从小到大都太独立可靠,所以方荷芝才会把无处安放的温柔关怀转移到自己身上。      “她啊,只要能看到你就很高兴,哪怕隔着屏幕都能乐得眉开眼笑。”说到这儿,贺尧犹豫了一下,“如果可以的话,以后请你不要把她仅仅看作小秋的妈妈,她一直都很想成为……”      “说什么哪?”方荷芝狐疑地探过头来,“让我也听听。”      贺尧面不改色心不跳,“在聊合作。”      方荷芝白了他一眼。这期《恋爱审判庭》已经播完了,她就捞过遥控器,随意切换起了频道。   没几下就切换到了音乐频道,正在播放经典怀旧演唱会特辑。   雪白修长的指尖一颤,停下了。      屏幕里,是一座漆黑的舞台,没有华丽璀璨的舞美灯光,只有一束柔淡的微光,像徐徐降落的星辰,笼罩在白裙飘摇的少女身上。      她美得就像遗世独立的仙女,可唇畔那抹淡淡的笑容却又那么温柔可亲。缱绻明悦的歌声袅袅轻送,是清新微风里无意飘过的絮絮雨竹,能驱散所有沉浊阴霾,洗出一片雨后天青的纯净天地。      “往日依稀的动人心弦,如今依然在我心中轻奏……请用你的吻,轻轻印在我疲惫的心头。是我的悔恨我的依恋我的爱,已在怒海中载满了一叶扁舟。而你的宽恕你的微笑,是我永远永远避风港口……”      睫绒密绣的秋水明眸,穿过荧屏之隔与重重岁月,柔情脉脉地注视着前方。瞳子澄明,闪烁如星,仿佛全然未曾沾染世间疾苦。      一曲终了,全场灯光骤亮,掌声洪亮如潮。主持人上台,递过话筒,“请先自我介绍一下自己吧”      “大家好,我叫孟芸芙,今年十九岁。”少女说话了,羞怯紧张的模样与适才从容优雅的台风形成鲜明对比。“今天是我第一次正式登台,有唱得不好的地方请大家多多包涵。”      主持人又问,“您当初是怎么想到报名参加我们这个节目的?”      少女想了想,认真道:“本来,我一直提不起勇气,是我的一个朋友支持我、鼓励我,我才有勇气站上这个舞台。”      “我想,她现在一定正坐在电视机前看着我。我想对她说,谢谢你一直都这么相信我。有你陪在我身边,我就什么都不怕了。”      说完,她腼腆一笑,梨涡浅现,清丽无方。      “这是我妈妈第一次登台表演的时候。”林杳然轻声道,然后,他就不知该说些什么了。想来在贺尧与方荷芝概念里,林夫人从来都是秦璇,而他的妈妈孟芸芙只会是林家不愿提及的尴尬存在。      事实也确实如此。订婚仪式那会儿他就感觉到了,那些宾客都认为妈妈攀附高枝,“拐跑”了爸爸,害得爸爸与家里反目成仇,而妈妈最终也没能实现飞上枝头变凤凰的美梦,至死都没得到承认。      所有人都默认,秦璇才是真正的林夫人,名正、言顺。      他没法儿干涉别人的想法,但至少,他不希望贺秋渡的父母也这么想自己的妈妈。妈妈是真的深爱着爸爸,而且妈妈很小就没有了家,所以她特别渴望能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幸福的家。      “方阿姨,贺叔叔,不知道你们认不认识我妈妈。”林杳然小心翼翼地开了口,“她很好,根本就不是外界说的那样,这世上再没比她更温柔更善良的人。当初,她是真心实意地想跟我爸爸在一起,不惜放弃自己的歌手生涯……”      “我知道。”方荷芝出声打断,声线异常的低,简直不像平常的她。      林杳然愣了愣,“您认识我妈妈?”      方荷芝垂下刷得根根精致的睫毛,“不认识。”      林杳然讷讷地“哦”了一声,心里很失望。看方阿姨的反应,她似乎很不愿意听到有关妈妈的事。成见,真的深到这般地步吗?      “然然说得对。”方荷芝抬起脸,除了眼眶有些不易察觉的红意,她还是满面笑容,仿佛适才的怪异反应全是错觉。“你妈妈就是世界上最好的人,没人比得上她。至于那些嚼舌头根的人……”她脸色一沉,声音里陡然透出几分狠劲儿,“要放在以前,早就被我封嘴沉江了。”      林杳然心里刚一暖,又被逗乐了。“您这样说话好像黑那个什么道的大小姐哦。”      他笑了两声,发现其他人都没笑。   于是笑容逐渐僵硬。   “我……是不是说错什么话了?”      贺秋渡揉了揉他的脑袋,“这都被你看出来了。”      林杳然:“……哈?”      “别听他胡说。”方荷芝赶紧解释,“我娘家早就业务转型成功了,现在采用的全是合理、合法的经营方式,我也就小时候受了点儿老一辈人的影响,真就一点点啊。”      林杳然想了想,“所以,您以前真的是黑……”      方荷芝一拍手,“我想起来了,还有道新研究的甜品没给然然尝呢。”话音刚落,佣人就从厨房端回一个巨大的玻璃高脚杯,里面奶油和水果堆得高高的,像座小塔。      “这是道意大利甜品,叫‘萨芭雍’,快试试味道好不好。”      林杳然道了谢,他知道萨芭雍制作不易,要用鸡蛋混合奶油、甜酒,调成合适奶糊,浇在各种应季水果上,再以恰到好处的火候稍许烤制,这样才能保证每一口都酒香浓郁,沉醉诱人。      结果,他刚要下叉,就被贺秋渡制止了。   “你别给他吃这个,他不能碰酒。”      “我就放了一点点甜酒来调味……”方荷芝很委屈。      “我就要吃!”林杳然挖了一大勺,示威般地对着贺秋渡,“啊呜”一口吞了下去。   然后两眼冒星星。   呜呜呜呜呜呜这也太好吃了吧,AZURE老师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      贺秋渡和方荷芝就看着变成Q版星星眼小人的林杳然抱着那座华丽缤纷的萨芭雍,香香甜甜地大口吃着,不约而同地默默举起了手机――   一顿猛拍。      杳杳不能再可爱了,再可爱一点,世界就危险了。      “先生,夫人。”这时,管家进来通报道,“林先生和林夫人来了。”      方荷芝霎时敛了笑容,“他们来做什么?”      管家面露难色,“我还是先请他们进来吧。”      方荷芝把茶杯往桌上重重一顿,贺尧叹了口气,拍拍她的手,压低声音道:“你冷静点,看在然然的面子上,啊。”      “哼。”方荷芝冷笑。贺尧顾念着林、贺两位老爷子的交情,少不得要给林远枫几分面子,她可没这个必要。说实话,她想生物学意义上抹杀林远枫不是一天两天了,从阿芙告诉她,自己想放弃音乐生涯和这个男人在一起的那刻起,她就深深怨恨上了他。      既恨且妒,却又毫无办法。   阿芙就是爱他。      方荷芝掀起眼帘,看见林远枫挽着秦璇缓步走了进来。阿芙不在了,但他还是俊美潇洒一如往昔,就连岁月都格外厚待于他,并没有在他脸上留下多少痕迹,还是当年那副教人恨得牙痒痒的模样。      “然然,爸爸和秦阿姨这么久没见你,心里都很想你。”简单寒暄后,林远枫和秦璇挨着林杳然坐下,林杳然缩了缩身子,“哦。”      “你和小秋的节目,我们每期都会看。”林远枫温和笑道,“小萤每次看到你出来,都高兴得不得了,‘哥哥、哥哥’的嚷个没完。”      听到妹妹的名字,林杳然态度终于没那么漠然了。他示意佣人拿了一个被装饰得很可爱的篮子过来,“这是我这次带回来的礼物,都是村民自己做的一些手工零食,特别好吃,想送给小萤。”      “土特产就不必了吧。”秦璇皱起眉,“我们从不让小萤吃这种不卫生的东西。”      林杳然微窘,刚想争辩,只听方荷芝似有若无地一声轻嗤,“真看不出来啊。”她斜过一双凌厉美目,漫不经心地划过秦璇的脸,“你还是个讲究人。”      秦璇脸色顿时有些不太好看了。但因着对方是方荷芝,她也只能逼迫自己生出些容人之量。毕竟她上个月撺掇林远枫投资的方家旗下的一家音乐公司经营不善,钱又打了水漂,还得让林远枫从贺家那儿想想办法。      “我不是这个意思。”秦璇捧出惯有的轻柔笑容,“然然,谢谢你,一直都这么想着小萤。”      “你说这话不是见外了吗?”林远枫的眼神里闪动着温情和煦的光,“然然是小萤的亲哥哥,从来都是最疼的小萤的,小萤跟她哥哥可比跟我们更亲呢。”      方荷芝啜了口刚泡好的玫瑰香红茶,“是啊,孩子的眼睛亮着呢。”      贺尧轻咳了一声,“芝芝。”      “这批红茶不行。”方荷芝摇摇头,吩咐佣人道,“重新换壶茶来,要最好的碧螺春,先用温水把壶烫一遍烫,再冲水七分满,投完茶记得等五分钟,这样泡出来的极品绿茶才够香。”      “谢谢。”也不知林远枫压根没听出来方荷芝话里的尖酸之意,还是早就习惯了她这种夹枪带棍的态度,总之,他丝毫不以为意,甚至还认真品评了一番那杯碧螺春。      电视上,怀旧演唱会特辑又放到孟芸芙出场的片段,清澈的歌声一响起,室内霎时安静下来。      林远枫凝望前方,嘴唇轻颤,半晌,沉沉地轻叹一口气,转头看向身旁的儿子。忽然间,他意识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这么近地看清过儿子的模样了。原来,他竟与他母亲如此肖似,尤其是那双眼,几乎是原封不动从亡妻那儿继承过来的。于是,心中不由生出许多怜爱来,也不顾秦璇正直勾勾地盯着这边,揽过儿子的肩膀,柔声问:“然然是不是想妈妈了?”      林杳然浑身一僵,硬.邦.邦地反问:“那您想吗?”      林远枫不假思索,“想。”      “想……”林杳然喃喃,然后像品咂笑话般笑出声来,“我就问您一句,您上次去看妈妈是什么时候?您还记得吗?”      “然然,当着外人的面,你说话注意点。”秦璇不快道。      “这话我就听不懂了。”方荷芝抬起纤纤十指,欣赏着刚做的法式美甲,“好端端的,我们怎么都成外人了呢?”      秦璇真的极其讨厌方荷芝这副盛气凌人的样子,却又不得不忍气道:“我不是这意思,这不怕孩子年纪轻乱说话,给大家听了笑话。”      “别的地方我管不着,但只要是在贺家,然然爱干嘛干嘛,想说什么就说什么,轮不到别人来指手画脚。”在林远枫要开口前,方荷芝眼疾手快地食指一点,“包括你。”      林远枫无可奈何道:“你这么说就不合适了吧?然然好歹是林家的孩子,你疼他归疼他,可我终究是他父亲。再说,然然和小秋的事,老爷子那边还没点头呢。”      方荷芝似听非听地轻哼了一声,“所以?”      这下,饶是林远枫一向好脾气,都忍不住有点生气了。“今天我和秦璇来,就是要把然然带回林家。”      林杳然放在膝头的双手一颤,“我不去。我刚回来,还有很多事要忙,恐怕最近这段时间都没有空。”      秦璇哑然失笑,“然然,你这话我就听不懂了。你录节目那会儿,我们天天联系你都联系不上,找你那个小助理,她也不搭理我们。折腾到最后只能去找那个老头子。好,算你忙,可你现在回来了呀,结果你一回川源市就急不可耐地往贺家跑,你这也太说不过去了吧?”      平时,秦璇总维持着一副温婉端方的模样,眼下噼里啪啦数落了林杳然一通,倒是显出几分不太好看的做派了。林远枫看了她一眼,复又望向屏幕上的孟芸芙,不由暗暗摇头,一时只觉得人和人的差别真的有如云泥。      但没办法。孟芸芙太美太好,她在,他自然可以为她舍弃旁的一切;她不在了,自己也该从云端回到地上,把今后的生活过好,过得合理、太平、舒畅。      “然然,你秦阿姨也是担心你。”林远枫柔声道,伸手去握儿子的手,却被林杳然不声不响地躲开了。“你身体本来就不好,连招呼都不打一声,就一个人跑到那种地方去。你不在的这些天,我们天天都挂记你。就为这事儿,爷爷前阵子还住院了呢。”      林杳然神色微动,咬了咬下唇,还是忍不住问:“爷爷现在……好些了吗?”      “你放心,已经出院了。”林远枫长眉拧紧,显出几分严肃,“但爷爷这病确实因你而起,所以你要听话,不能再让爷爷生气。”说着,又放软了语气,“你要乖乖的,这样我们其他人也会开心。你也希望家里能和和睦睦的,对不对?”      林杳然不说话了,睫毛沉重地垂下,仿佛真在认真思索林远枫的话。方荷芝好几次忍不住要炸毛,都被贺秋渡用眼神按住了。林杳然的事情非得林杳然自己决定才行,而且,林杳然跟那个家的关系,也不可能永远这样下去,非得由他走出斩截利落的第一步才行。      “然然,其实我和秦阿姨都商量过了,我们想,要不趁这次机会,你就搬回家里住吧。爷爷嘴上不说,但我们知道,他心里一直惦记着你。”林远枫揽着儿子的胳膊紧了紧,像小时候哄他那样,继续娓娓说着。“你不是最喜欢小萤了吗?小萤也天天把哥哥挂嘴上。每次你接她出去玩儿,她都兴奋得头天晚上睡不着觉呢。这下好了,你回去后,你们兄妹俩就能天天在一起了。”      林杳然似乎总没法儿对妹妹无动于衷,掀起睫毛掠向男人,“真的吗。”      “当然。”林远枫眼神示意秦璇也跟着劝两句,“从今往后,我们一家人就跟以前一样,每天都快快乐乐的,好不好?”      以前……以前是多久以前?林杳然恍惚了一下。他看见电视里的妈妈仍在舞台上闪闪发光,也看见近在咫尺的爸爸还是那么温柔慈爱,此时此刻,他们三个人就在一起,好像一切都未曾改变。      多么美好的场景啊,林杳然想。即使是做梦,他都不敢奢望看见这样的画面,但现在竟然在他眼前重现了。耳边,爸爸还信誓旦旦地说,让他快点回家,他们一家人会和从前一样。      这样的话,也是他无数次渴望听见的。在被送到苦荞村的那个下着雨的黄昏,在漆黑祠堂中的每个夜晚,在小萤刚出生后被要求搬离林家的那个瞬间,在独自站在窗边眺望外面万家灯火的所有新年。      然而,就这么简单的一句话,却始终不曾出现,直到现在才姗姗来迟――   还有意义吗?   还需要吗?      林杳然捧起茶几上的白瓷杯,那是方荷芝特意端给他喝的,不是茶,方荷芝知道他不爱喝茶,所以里面是温度晾得刚好的牛奶。牛奶里掺了也门黑种草蜜,热热甜甜地喝下去,保准能一夜好眠。      趁凉掉之前,林杳然大口大口把牛奶喝得一干二净。喝的时候,他突然想起,以前妈妈在自己睡觉前,也会给自己热一杯暖暖的甜牛奶。      “小朋友一定要坚持多喝牛奶,这样才能长得又高又壮。”妈妈坐在床边,笑眯眯地看着他咕嘟咕嘟,等他喝完,会帮他把嘴边那圈“白胡子”擦掉,然后掖好被角,最后再在脸蛋子上,留下一枚响亮的晚安吻。      林杳然放下杯子,抿了抿嘴唇。牛奶很甜,今晚吃的那些甜食也很甜,那么多甜甜的东西加在一起,足以化去所有残留的苦味。转过脸,他看着林远枫笑了一笑,林远枫被他乖巧的笑容感染,也跟着露出笑意。      “我是不会跟你们回去的。”林杳然一字一句道。      林远枫愣住了,儿子的表情和话语明显不匹配,他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林杳然笑容加深了几分,“爷爷那边,我会去看望他。但那个家,我不可能再回。” 54. 人间忧愁 就特别想抱   林远枫还是没反应过来。      这些年, 儿子一直都很听话,当初就连订婚的事都二话不说就答应了,怎么今天忽然就闹起了脾气?况且, 自己说的还是好话。自己知道,儿子虽然嘴上不说,但本质一定还和小时候一样,是个怕孤独怕寂寞的孩子,他难道就不想早点回归林家, 重新享受家庭的温暖吗?      想到这儿,林远枫不由遗憾。儿子虽继承了孟芸芙出众的容貌,却没有同样善解人意的性格。这种时候, 实在不该再和自己逞小孩子脾气。      “你这话说得也太难听了吧?”秦璇终于忍不住了,“什么叫那个家?搞得自己不是林家的人一样。二十几岁的人了怎么还和以前一样,就算你从小没留在林家教养,起码的礼貌总该懂吧?我和你爸爸大晚上的来接你难道还有错了吗?”      林杳然等她说完, 才静静地开了口:“秦阿姨,请你轻点声,电视声音都听不到了。”      “……你!”秦璇气塞。她是真的讨厌这个继子, 小时候又哭又闹又倔, 堪比招霉运的小瘟神, 长大后又变成个古怪孤僻的家里蹲,会写几首歌顶什么用, 艺术游戏,虚无!真不知老爷子什么时候才能清醒,不要再挂记这种不中用的人了。      “你什么你。”见林杳然终于挑明了态度,方荷芝一直悬在嗓子眼儿的那颗心才落了下来。“怎么,连句囫囵话都不会说了?”      “行了, 都别再说了。”贺尧难得拔高了几分嗓音,他站起身,满怀歉意地拍了拍林远枫的肩膀,“真是抱歉,要不今晚你们就先回吧,有些事情也不是一时半会儿能解决的。孩子不乐意,咱们也不能强求不是?你们尽管放心,我和芝芝都会把然然照顾得很好的。”      虽心知妻子憎恨林氏夫妇已久,但眼下却也不得不这么做。一方面是要顾及两家老爷子的情面,另一方面也是考虑到再僵持下去,受伤害的只会是孩子。贺尧认为自己这么做没错,只可惜秦璇并没能理解他的苦心,反而又拣着林杳然这颗软柿子炸开了。      “然然,你现在是不是以为自己和小秋谈了恋爱,就是名正言顺的贺家人了?你不要忘了,生你养你的是林家。你爷爷在你身上花了多少钱你有掰掰手指头算过吗?直到现在,他每个月都会派人往你的账户上汇钱,一个月就是六百万啊!”一想到老爷子对这个没用又招嫌的孙子大手大脚,对自己娘家却抠索得要死,秦璇怒气愈炽。      林杳然漠然地望着那张微微扭曲的女人面孔,“我知道。”      “是啊,你知道,你什么都知道。”秦璇一把撞开正要劝阻自己的丈夫,气势汹汹地大步冲到林杳然面前,“那你知道贺秋渡根本不是真的喜欢你吗?”当初为了给秦珊和贺秋渡牵线搭桥,她还雇了人仔细调查过贺秋渡的情况,这会儿终于能用上了。深吸一口气,她大声道:“你自己问他,问他是不是有个念念不忘的初恋情人,直到去年还拼了命地四处找她!”      此话一出,不止林杳然,贺家那三位都集体沉默了。      果然,打蛇打七寸,秦璇稍许解了些气,继续加足马力,“就上次订婚宴,我亲耳听见他妈妈说,说他到现在还迷恋一个乡下姑娘村姑妹!”      方荷芝立刻就跳了起来,“我警告你赶紧给嘴巴装个闸!我什么时候说过然然是乡下姑娘村姑妹了?”      林杳然头顶冒黑线,“方阿姨……”      方荷芝举手发誓,“不信你问你贺叔叔。”      贺尧默默别过头。      “有一点我不能理解。”贺秋渡悠声开了口,“倘若真如二位所说,时时记挂着林杳然,每期节目都会追看,那就不可能连这点都猜不出来。”      秦璇下意识就和林远枫对视一眼,气结道:“你、你指什么啊?”      “我心心念念了十几年的初恋,从来都不是别人。”贺秋渡缓缓扬起唇角,“就是林杳然。”      ……胡说八道!秦璇彻底被激怒了。贺秋渡是把她当成白痴耍吗?别人也就算了,林杳然?谁会喜欢这么个古怪晦气得一塌糊涂的病秧子啊!贺家真迎了这么个人进门,就不怕以后被瘟得成日遭霉运吗!      “你们知道这孩子为什么一年四季都戴着帽子吗?”秦璇的理智已经被怒火烧得蒸发,电视里孟芸芙的歌声源源不断钻进耳孔,活像把电钻子滋滋扎着她的脑髓,逼着她要把这些年的怨与愤发泄出来。      “因为他就是个天降灾星!先克死他亲妈,再克死我的孩子,连他自己都是个活不长的短命鬼!所以老爷子才要把他送到荒郊野岭,他只有孤家寡人一辈子才不会祸害到别人!不信你们现在就把他帽子摘了,他连头发都不敢剪,剪了就是在剪他的命!”      “啪!”   方荷芝高高扬起手,狠狠甩了秦璇一巴掌,白皙脸颊上瞬间浮现出红红的五指印。      林远枫急了,伸手就去拽方荷芝,“你怎么可以打她?”      “啪!”   方荷芝反手一旋,“现在连你也打了,怎样?”不及林远枫反应,她又劈手甩了一个巴掌过去,“刚才是替然然打的。我还真是蠢到了家,竟然对你还有那么一丝期待,以为你会在那女人发神经的时候稍微维护然然一下。可你还是没有,从来都没有!”      林远枫大拇指揩去嘴角血迹,“那这一掌呢?替谁打的?”      方荷芝一怔,双眸簇起怒火,漆黑的不辨颜色,几乎像噬人的黑洞。尖尖的十指死命扯紧了男人的衣领,折出一道道褶皱――深深的,活似嘲笑的嘴。   嘲笑她的愚蠢,嘲笑她的妒忌,嘲笑她的无力。      她,方荷芝,连自己从小守到大的女孩子都保护不了,还深深伤害了她,就是不肯理解她。她们明明有无数次和解的机会,却都被她强硬地拒绝了。最后,再相见的时候,已是天人永隔。   这样一想,她又有什么资格叱责林远枫?   自己和林远枫不是一样的人么?甚至比他更加自私。      屏幕里,孟芸芙依然在低吟浅唱,不知人间忧愁地低吟浅唱。   “守着海枯石烂的承诺到白头,请用你的手抚慰流血的伤口……随潮起潮落看风云变幻无常,也共度悲欢岁月欣然含笑携手。任潮来潮去浮萍追随流水,永远永远在你左右……”      方荷芝松开手,红了眼。   “滚!”      终于,林远枫和秦璇被管家礼貌地“请”出去了,一时间只剩下满室寂静。      林杳然怔怔地望着方荷芝,头一次,看见一直快乐恣肆的方荷芝露出这么伤心的表情。但好在含在眼眶里的泪终究没有掉落下来,方荷芝小心地用无名指拭了下眼角,“我今天内眼线画得特别好,千万不能花。”      “然然,对不起。”她满怀歉疚地冲林杳然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刚才一时冲动,对那两人动了手。”      林杳然语塞,回答“没关系”好像有点奇怪……想了想,他很认真地说:“谢谢您。”   不对,这么一讲好像更奇怪了啊。      “谢谢您……愿意这么维护我……”   尾音钝钝地断在空气里。      “其实,秦阿姨说的那些话,我一点都不介意。”林杳然又想了想,“很早以前,我就知道他们都是这么认为的,然后很傻地为此伤心了好久好久。但是现在,我真的已经不在乎了。”      方荷芝眼圈红得更加厉害,颤颤地问:“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我知道,就在我为这些事自我否定的时候,有的人会跟着伤心。”林杳然有点儿不好意思觑了贺秋渡一眼,小声说,“我不想让他也难过。”      方荷芝轻轻吁了几口气。“你说得对。”她努力平复着情绪,“我还没等到Birkin上新款,不能在这之前就被气死。”      过了会儿,方荷芝自觉不行地摇摇头,“努力了,还是有点气没消。现在我需要一个拥抱。”      贺尧很主动地张开了双臂。   结果完全被无视了。      “然然,”方荷芝说,“我可以抱抱你吗?”      林杳然点点头。      方荷芝就很不客气地抱了他一下。   是个萦绕着淡淡铃兰花香气的拥抱。   如果闭上眼睛的话,就好像妈妈回到了他身边。   很舒服,很温暖。      *      时间已经挺晚了,但林杳然想回也回不去了。方荷芝以“我的情绪还很不稳定,必须要然然在”为由,合情合理地把他留了下来。      林杳然以为自己会被领去专门给客人住的客房,谁知管家告诉他,说夫人早就专门为他准备了房间,并且一直保留着。      确实,林杳然看见房门上镶嵌了一枚精美的铭牌,上面镂刻着他的名字。   这几乎令他感觉不可思议。要知道,他自从被要求搬出去住后,林家就再也没有保留他的房间了。      推门进去,饶是他也曾短暂过过一段富家小少爷的生活,都被结结实实地惊到了。   这……未免也太过骄奢淫逸了吧?      主流价位都要两百万以上的Plggenpohl沙发,羊毛和丝绸编织的波斯手工地毯,照明用的是灯光艺术装置――对,那玩意儿已经不能简单用“灯”来概括了。它们是以奢华惊人闻名的Terzani灯具品牌推出的一套设计,叫“亚特兰蒂斯”。上百条发光褶皱镍链如瀑布般垂下,犹如深海中某种神秘生物伸出的触角,美得让人窒息。      不过,这些和窗边那台Borgato钢琴相比,就全都不值一提了。如果说Fazioli是施坦威的升级版,那么Borgato就是Fazioli的升级版。顶级到林杳然都没见过实体,只从新闻和影像资料上了解过。      “Borgato只有两个低音区用独立定弦,其他三个全部用压弦条,这样就能把中音区的琴弦震动直接传递给铸铁板。”林杳然稀罕极了,都不敢用手碰,“而且,据说Borgato音板的传递速度是其他云杉的两倍,这种云杉的成本价每立方米都要近三万欧。”      “方阿姨真的好厉害啊!”欣赏了一圈,林杳然打心眼儿里佩服,“没想到对音乐也这么精通。”      管家微笑,“是。”      其实,夫人也不太懂啦……   她只是有钞能力而已。      *      洗完澡出来,林杳然都不太好意思穿着自己那套旧睡衣在这样一个房间里晃悠了。幸好衣帽间里早就依照他的身量准备好了各种各样的衣服。      方荷芝平时的打扮都是冷艳到有点肃穆的风格,但让人给他选择的却都截然相反,尤其是睡衣,简直精致得过了头。就算是男款,缘了偏宫廷风的繁复款式,还是少不了荷叶边与蝴蝶结的点缀。      前面吃了一整座萨芭雍,林杳然现在感觉酒劲有点上来了,准备早点睡觉。但就在这时,贺秋渡发来了消息。      “你来一下。”      “哪里?”      “我房间。”      林杳然眉毛跳了一下。   “我要睡觉了。”      “来。”      林杳然不悦地“啧”了一下,回了一条:“干嘛?”。      “来。”      烦人劲儿的!   林杳然从床上跳下来,好嘛,脚一沾地就一阵头晕,看样子这个酒劲越来越大了。      贺秋渡和他的房间都在三楼,但分别是东西两侧,所以走过去要横跨一整条走廊。林杳然走了好一会儿才走到,期间提心吊胆的,如果撞见人那可就太不好意思了。      他敲了敲门,门开了,贺秋渡一手撑在门框上,以一种小说男主非常爱用的姿势,有点儿霸道又有点儿不羁地自上而下打量他。      林杳然推了推眼镜,“……有事说事。”      贺秋渡问:“怎么又开始戴眼镜了?”      “废话,节目都录完了好嘛。”林杳然白了他一眼,“觉得不好看可以不看。”      林杳然不知道,在某人眼里,他非但没有因戴上眼镜而变得不好看,反而更多了一点儿勾人心痒的纯涩感。   尤其当他还穿了一身软绵绵又轻飘飘的纯白睡衣,浓黑长发被松松编成三股辫,乖巧柔顺地垂在胸前。   就特别想抱。      “你到底找我干嘛,赶紧的,我还没欣赏完Borgato钢琴呢。”林杳然揉了揉脸颊,有点发烫,感觉酒劲儿又上来了一点。      贺秋渡微微蹙眉。果然,自个儿亲妈投杳杳所好,整了一堆杳杳喜欢的东西。但是,自己也早料到她会来这一手。论投杳杳所好,自己是绝对不会输给她的。      “进来。”他握住林杳然的细腕子,把他往里面领。但是林杳然不肯,“干吗呀你,有什么事儿就在外面说不行吗?”      话音刚落,他就看见贺秋渡周围又升起黑压压的积雨云了。      “杳杳。”贺秋渡忧郁地望着他,“原来,Borgato钢琴在你心里,比我更重要。”      林杳然吧唧点头,“对呀。”      贺秋渡噎了一下,“我也有好东西要给你看。”      林杳然不太相信贺秋渡口中的“好东西”,想溜,却被人一勾一带,轻松捞了进去。   还顺带把门给拴上了。      房间里黑咕隆咚的,灯亮起的瞬间,林杳然的眼睛也跟着“嗖”的亮了。      哇,好多潘崽!   好多好多潘崽!   偌大的房间里,到处散落着各式各样的潘崽玩偶,简直就是他梦想中的毛茸茸潘崽乐园!      贺秋渡半倚着墙,长腿闲散搁起,淡声道:“我买下奥盛卡通后,专门组织了一支团队去整顿企业内部,还梳理规划了运营业务,很快奥盛就能重新上市了。到时候,潘崽仍将是奥盛的主打,宣发和周边也会同步进行。”      林杳然看着他,听得一愣一愣的。没想到贺秋渡不光当冤大头接下了这个负债累累的公司,还不声不响地背着他做了那么多。他虽然不太关心生意场上的事情,但也清楚知道,要把奥盛卡通身缠的几十桩官司厘清,然后从里到外全部换血,最后重新上市,背后要付出的心血努力可谓难以计数。      而且,但凡有点商业头脑的人来看,都不可能认为这是一家值得去救的公司――   已经烂到就算依凭着贺家的实力去救,都不一定能救得起来。   就是这样无可救药的地步。      但,贺秋渡做到了。   他甚至都想象不出,贺秋渡是在什么时、又是如何实现的。      “我知道,你不止是喜欢潘崽,还希望已经逐渐被遗忘的潘崽能重新回到人们的视野。”贺秋渡顿了顿,“总之,以后只会有越来越多的人喜欢这只胖熊猫,你再也不用担心它会被人遗忘了。”      林杳然赶紧捂住潘崽圆圆的耳朵,不让它听见。“你别瞎说,它不胖,它只是毛茸茸。”      贺秋渡冷漠地“哦”了一声,齿根却隐隐发酸。      林杳然捏住潘崽胖胖的胳膊摇了摇,“我可以抱抱它们吗?”      贺秋渡齿根酸得愈发厉害,却还是面无波澜道:“当然。”      于是,他就看着林杳然走到那些胖熊猫面前,很认真地挨个儿抱了抱它们。      潘崽玩偶圆滚滚又胖乎乎,林杳然抱着它们的时候,感觉整个人都陷了进去。他抱得既认真又专注,微微泛红的脸颊贴紧熊猫肚肚,娇娇懒懒,像极了一只抱着心爱玩具不肯撒手的猫咪。      贺秋渡喉结滚了滚,眼神幽暗。   自己虽然抱过杳杳很多次,但杳杳从来没有主动抱过自己。      等一圈抱完,他以为林杳然要回去继续欣赏那架Borgato钢琴了,可林杳然并没有,反而慢吞吞地朝他走了过来,脚步摇摇晃晃,脸颊也愈发红得厉害。      贺秋渡起身扶他,“杳杳,你是不是又醉了?”      林杳然半垂着头,不说话,只软软地靠了过来。明明没多大力道,却还是迫得他往后退了几步,直到坐进沙发里。      然后,林杳然自然而然地顺势攀上他的膝头,随着双腿屈起的动作,轻薄丝软的睡裤向上拢收,本来长度堪堪及膝,现在完整露出了整条小腿,白莹莹的反着光,压在漆黑的沙发坐垫上,分外晃眼。      晃的是某人的眼,乱的是某人的心。但罪魁祸首并不知道,这样做无论对谁都是挑火泼油的危险,甚至还缩了缩身子,把自己整个儿埋进对方怀里。      贺秋渡身上本来就香,洗完澡后更是香上加香。而且,他只披了一件单薄的白衬衣,林杳然甫一靠上去,就能淹没在比自己高出许多的温暖体温里。      舒服得眯了眼睛,林杳然抵着他的胸膛轻轻蹭着,发丝摩擦衣料,发出簌簌碎响。蓬松发缕擦过贺秋渡的颈项、下颌,像被光洁的鸦鸟羽毛挠搔,惹出直抵肺腑的连绵痒意。      贺秋渡的手虚虚地停在半空,明明林杳然现在是只温顺爱娇的小猫,不会像平时那样对他闹别扭、亮爪子,可他反倒没勇气把手落下了。      “杳杳,乖,先下去好不好?”他开了口,声线晦涩暗哑得可怕,蕴藏着山雨欲来的危险。可林杳然听不出来,还勾住他的脖子,仰起一张酡红的小脸,冲他甜甜一笑,软乎乎地说:   “也想抱抱你。” 55. 得寸进尺 “杳杳会学小猫咪叫吗?”   当一只猫乖乖伏在你身上的时候, 那种满足感胜过拥有全世界。   更何况是一只再漂亮也没有的猫咪,满怀恋慕地把全身心托付给你。      所以,贺秋渡在空中凝滞了好半天的手掌, 终于还是忍不住落下了。落下时既轻缓又凶狠,卡在怀中那人细成一捻的腰上。那腰又柔又直,隔着重重荷叶边,也能感受到微微收束的美好弧度。      难以遏制地,心尖子簇起了一束火苗――不是那种红艳艳的, 青蓝色,无声无息,热量却燎灼得连骨髓都发烫。贺秋渡静静地看着他, 说:“不给你抱。”      “为什么呀?”林杳然委屈地咕哝。      贺秋渡故意冷声质问:“为什么先抱那些胖熊猫,最后才抱我?”      “真笨。”林杳然撇撇嘴,满脸“你怎么连这都不懂”的表情。“好吃的东西,当然是放到最后吃啦。”      贺秋渡眸色又暗了几分, “我不信,杳杳得证明给我看才行。”      林杳然苦恼地皱紧了秀气的眉,贺秋渡看不得他皱眉, 抬起一只手去揉他的眉心, 谁知唇畔一暖, 竟是林杳然迅速地亲了他一下。然后,就像个偷吃到心仪糖果的孩子, 有滋有味地砸了砸嘴,下结论说:“果然是甜的。”      贺秋渡抱着他,“像哪种味道?”      林杳然不假思索,“柠檬糖。”      “为什么?”      “你心眼儿忒小,爱拈酸吃醋, 所以甜里会带点酸酸的味道。”林杳然振振有词。      贺秋渡点点头,林杳然见他一副深以为然的样子,顿时开心了,证明完毕,可以继续抱抱他啦。谁知贺秋渡立刻伸手过来,作势要把他推开,“还是不给。”      林杳然老大不乐意地鼓起腮帮。      贺秋渡说:“你先把眼镜摘掉。”      这没什么大不了的。林杳然依言摘下眼镜,清莹明澈的大眼睛直直地凝望过来,盈盈眼波犹如涟漪悠然荡开。贺秋渡喉头一梗,继而心间涌上异样的满足,奇妙得几乎要喟叹出来。      摘掉眼镜只是为方便接吻,贺秋渡本来想亲的并不是眼睛,却还是下意识地吻上了这双眼,轻柔地,缓慢地,有如春雨细细密密地落下。      等他结束,林杳然眼睛周围就像哭过一样,飞起了薄薄的洇粉,几乎快和脸颊上醉红的酡晕溶为一色。      “我知道了。”林杳然眨了眨眼,隔着泛起的水雾睨凝过来,“你就是故意的,你就是不喜欢我抱潘崽。”      贺秋渡“嗯”了一声,他看那胖熊猫不爽已久,追根溯源可至十几年前第一次看见林杳然给它盖小毯子哄它午睡。      “为什么呀?”林杳然满是不解,怎么会有人不喜欢圆滚滚的熊猫宝宝呢?      贺秋渡啄了下他的粉白的耳尖,“不好意思,我是坚定不移的猫派。”      林杳然迷迷糊糊地想起,贺秋渡很喜欢猫,但苦于对猫过敏,所以也不好养。      “喜欢就喜欢……还坚定不移……”他酸唧唧地嘟囔。      “在我心里,杳杳跟猫是一样可爱的。”贺秋渡扣住他的一只手,像捻猫爪那样轻轻地捻。林杳然的手掌虽然薄,却又嫩又软,酒醉后没什么杀伤力,更是感觉像没了骨头。      “不要一样可爱。”林杳然气鼓鼓,“要最可爱。”      “唔……”贺秋渡做出为难的样子,沉吟片刻道,“看来,杳杳只有变成小猫了。”      林杳然睁圆了眼睛,一瞬间,仿佛头顶真长出了一对猫耳朵。“怎么变呀?”他很认真地问。      “杳杳会学小猫咪叫吗?”      林杳然点点头,“喵。”   又软又甜的猫猫叫。   见贺秋渡神情古怪地盯着自己,他挥了一下白白的小爪子,又“喵”了一声。      “杳杳。”半晌,贺秋渡才勉强压下情绪,尽可能平静地问,“那小老虎呢?”      林杳然一歪脑袋,“喵?”      贺秋渡呼吸一颤,沉声问:“小老虎是这样叫的吗?”      林杳然想了想,“嘎、嘎呜?”      贺秋渡忍不住轻笑出声,“那是小怪兽。”      “我不管。”林杳然很赖皮地伸手抱紧他,懒洋洋地靠在那温暖坚实的胸膛,“小老虎就是这样叫的。”      贺秋渡不再捉弄他,手臂一伸,索性把他整个儿捞到身上。林杳然侧倚在他怀里,伸了个小小的懒腰,脑袋枕在他肩膀,向上抬了目线,说:“亲亲我。”      贺秋渡垂下眼脸,见他水红的薄嘴唇微微张着,比草莓软糖更甘甜诱人,忍了忍,只是轻轻吻了吻他的脸颊。      “杳杳,你心里还是有一些难过的,对不对?”      “……嗯?”      “今晚的事。”      “不难过……”林杳然把脸埋进他颈窝,过了会儿,又喃喃地问,“你怎么什么都知道啊……?”      贺秋渡想,不是自己什么都知道,而是他的习性实在太好懂。林杳然的心有如玻璃,一点伤害就能令他痛苦,迫使他需要汲取爱意与温柔来填补裂缝。然而,过去并没有人能让他依赖,碎了也只能碎了。但现在,自己成了他唯一可依靠的人,所以,每每他主动表现出极度依恋,那一定是他又陷入了难过情绪。      这种时候的林杳然,无论向他索要什么、做什么,他都一定会很乖地忍耐下来吧。      贺秋渡双臂几乎无意识地收紧了,按捺下汹涌的情绪,低声哄劝怀里的人道:“杳杳,现在太晚了,我先抱你回去睡觉好不好?”      “不要。”林杳然攥紧他衣袖,半撒娇半恳求地往他身上蹭,“我想和你一起。”      明明是很轻的动作,却惹得贺秋渡明显神色不自然起来,还把他稍微往外抱了点,像怕他感受到什么似的。可惜林杳然现在被醉意与困意交织缠绕着,丝毫体察不出糟糕的征兆,还愈发释放爱娇耍赖的本性,执意要与他贴得近、更牢。      贺秋渡垂眸凝视蜷成小小一团的漂亮青年,无声叹了口气,为这甜蜜而折磨人的烦恼。他毫不费力地把林杳然抱起来,放到自己卧室的床上。他的卧室以黑灰白为主色调,构成一种安静的极简色感,并没有什么温馨甜蜜的氛围。但正因如此,当穿着纯白睡衣的林杳然躺在深灰色大床中间的时候,反差才显得格外强烈。      甚至,莫名令人联想起点缀在蛋糕中间的那一朵雪白的甜奶油,最是引人啜食,都不用闭眼,就能想象那柔软馥郁的味道。      贺秋渡在床边站了会儿,转身从衣橱又拿了床被子出来。床很大,就是四五个人一起睡也不会挤,因此两床被子自然是铺得泾渭分明,中间还有空间放上一只大大的潘崽玩偶。      “杳杳,你睡这边好不好?”      林杳然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一脚把另一床被子蹬翻了。      “……”贺秋渡只能哄,“我让胖……潘崽来陪杳杳,好不好?”      林杳然如若不闻,自顾自地钻进他那床被子,“不要潘崽,要你。”      贺秋渡垂在身侧的手掌紧了紧,还是依言在他身边躺下。幸好床够大,就算盖一床被子,也不至于碰到他。可是,林杳然显然对他这种退避三舍的行为很不满意,不断往他这边挪,直到把他逼到床沿,退无可退。      “为什么?”林杳然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凝视过来,“我们在苦荞村的时候不是一直这样的吗?”      贺秋渡被他问得难以回答。      “你有问题。”林杳然咕哝,“以前不让你亲的时候,你总偷亲我。现在让你亲了,你又躲着我。”      贺秋渡抬起手掌,略一凝滞,落在他的后脑勺上,像抚摩猫咪一样,一下一下轻捋他的发辫。发束编得又松又乱,小指不当心一勾,结在辫梢的发带就松开了,厚密的青丝顿时散了满肩满背,像只小鸟抖散开了漂亮的羽翎。      “杳杳,人都是很贪心的,得到了一点就想要更多。”贺秋渡替他把垂落的发缕勾到耳后,林杳然侧仰起脸,懵懵地看着他,“可我就想你能亲亲我,这也不行吗?”      贺秋渡摇头,眸光深深地暗了下去,“我怕我会忍不住想要抱你。”      林杳然微怔,旋即笑出一枚甜甜的梨涡,“那你抱呀,我喜欢你抱我。”说着,他主动把身体贴了过去,因着此刻贺秋渡已无路可退,所以只能结结实实地把他接了个满怀。      修细的腰,清瘦的肩膀,隔着衣料都能感受的柔软滑腻的肌肤,将这具身躯拥入怀中的瞬间,满足感在心底轰然炸开,炸出个无底的万丈黑洞,叫嚣着要得到更多、攥取更多。      贺秋渡压下烧热的声息,“杳杳,我说的抱,指的不是这个。”      林杳然看着他,好像在想什么事,慢慢地,脸上红晕更浓。“我知道……”他垂下浓密睫毛,连眼睑上的小痣都染上几分红意。“你说的抱,是做了之后就能让我把头发剪掉的事情。”      顿了顿,他嗫嚅道:“你可以…不…不用忍的。”      贺秋渡眼睫颤抖了一下,“不行。”      林杳然茫然,“你不想吗?”      怎么会不想,贺秋渡默默。每天都想,无时不刻,每时每刻。   不光想,还是深刻地想,不讲理地想,翻翻覆覆地想。      但是,不管多想,他都不能在林杳然酒醉的情况下做这种事。哪怕林杳然自认清醒并且很主动,也绝对不可以。      “杳杳,你呢?你想不想?”      林杳然一愣,“我也想快点把头发剪掉……”   话音未落,腰侧就被轻轻掐了一下,惹得他又往对方怀里躲。      “不准这么狡猾地回答。”      林杳然很委屈,“可我就是这么想的啊,因为是你我才愿意,不然我宁可一辈子这样。”      “还有别的理由吗?”      林杳然想了想,越想越晕乎。“因为我喜欢和你在一起。”他费劲地握住对方的大手,贴上自己单薄的胸膛,“和你在一起,这里就暖暖的,遇到难过的事情也不怕了。”      贺秋渡虎口略颤,转而回握住那两只细弱无骨的小爪子,凑到唇边细细地吻。从手背到指骨,然后是指甲笨笨地剪到肉里的柔润指尖,一直亲到皮肤沁粉才罢休。      “疼。”林杳然细声细气地喊起了疼。其实就是烫、痒,半点不疼,但他已经习惯了在贺秋渡面前这样。      按照以往,贺秋渡会立刻用他喜欢的方式哄他,但今晚,贺秋渡只替他掖好被子,“快睡吧。”      林杳然不屈不挠,雪白的细胳膊从被子里挣出来,捧住他的脸侧,迅速亲了一下。亲完不算,还埋进那凹陷立体的肩窝来回地蹭,简直跟猫猫吸猫薄荷没什么两样。      被当成人形猫草粘着,贺秋渡不知到底是痛苦还是幸福。但有一点愈发确定了,林杳然对自己的所有亲密行为,都完全无关欲.望。      他只是渴望补足长久以来缺失的东西,来自人的抚触、拥抱、亲吻,只要可以表达爱意,无论是以何种形式,他都可以接受。   包括被占有。   哪怕要为此付出被惹哭、被弄脏的代价。      “你真的不想抱我吗?”林杳然瓮声瓮气地问,小腿往后缩了一下。他很不满贺秋渡说谎,都快把自己烫痛了,却还拼命在那儿口是心非。      贺秋渡低低叹了口气,“杳杳,最重要的是你想。我必须等你想。”      林杳然不解,“可我现在就想啊。”      “不一样。”贺秋渡抬手覆上他的额头,拂开碎发后印下一个晚安吻。“我要等你清醒的时候,对我产生欲.望。”      和嘴馋的时候想要吃糖,悲伤的时候想要安慰,孤独的时候想要陪伴都不同――      “是会想要得寸进尺的、大人的欲.望。” 56. 喵喵喵喵 “小猫咪是怎么叫的?”……   第二天清晨, 贺秋渡很早就醒了过来。他一整夜都睡得很浅,被林杳然这样粘着,能心无杂念地睡个好觉就怪了。当然, 罪魁祸首是毫无负罪感的,这会儿正抱着被子睡得正香,透着蔷薇色的脸蛋衬在雪白的枕头上,像雪地里的红苹果,一望便觉香甜甘润, 招得人特别想亲。      想归想,贺秋渡还是忍住了。毕竟昨天晚上,他已经把人压着狠狠亲了一通。爱娇又磨人的猫咪只管挑火, 自己只能先小小地索要一笔,剩下的全都给他记在账上。      不过,不能亲,看还是能看的。贺秋渡就安安静静地欣赏起了恋人沉睡时的侧颜, 从秀气的长眉到缀在眼睑上的小痣,从紧闭的浓密睫毛到幼鹿样翘丽的鼻尖,一遍一遍, 怎么看都好看, 怎么看都看不厌。      大概是宿醉加上舟车劳顿的缘故, 林杳然实在累得狠了,一直睡到中午才醒, 醒来后反应也有些迟钝,好像完全不知道自己的身在哪里。      “起来了?”贺秋渡端着醒酒汤和早午餐走进来,“感觉怎么样,头疼不疼?”      林杳然吓了一跳,“没……挺、挺好的。”      “先去洗漱吧。”贺秋渡笑笑, “等下过来吃饭。”      “哦……”林杳然愣乎乎地晃去了卫浴间,趁着刷牙洗脸的时候,努力回忆昨晚的事情。龙头下冷水哗哗地流,他的脸却越来越红、越来越烫。      苍天啊,怎么会这样!林杳然双手撑着台盆边缘,连指节都红透了。      他真是快气晕过去了,为什么自己没有一喝酒就断片的超能力!非但没有,每个细节,每一句话,甚至每个动作,都一清二楚,历历在目。   他不知道到底是酒精让自己变成这样,还是这根本就是自己的本性。      总之,这很不对劲,很糟糕。自己的底线和羞耻心正在断崖式下滑,再这样下去……   啊啊啊啊不准想!林杳然飞速往自己脸上泼了一捧冷水。   没用,冷水都被皮肤上的热意蒸发成水汽。      “杳杳?”见他许久不出来,贺秋渡不放心地在外面敲了敲门。一听到这人的声音,林杳然头毛都炸起来了,他一把拉开门,牙缝里挤出三个字:“死!变!态!”      贺秋渡抱着双臂,“我又怎么了?”      林杳然深吸一口气,“你……你让我学猫叫……!”他用力咬紧下唇,“还……”      要死。林杳然发现自己“还”不出来了。昨晚主动求抱抱的是他,求亲亲的也是他,粘着人不肯撒手的还是他!   而贺秋渡只是哄他学了下猫叫而已。      喜欢小猫咪又有什么错呢。      “还什么?”贺秋渡笑微微地望着他。语气很欠打,笑容很迷人,林杳然的脸又贼不争气地泛红,他索性闭上眼睛大声道:“我不管,你趁机骗我学猫叫,就是有问题,就是大变.态!”      “我怎么骗你了?”      “你说我只有变成小猫咪才是世界上最可爱的!”话一出口,林杳然觉得自己舌头都发烫。天晓得这种没脸没皮的话贺秋渡是怎么说出口的!      “然后呢?”      “然、然后你就问我会不会学小猫咪叫!”      贺秋渡点点头,“所以,小猫咪是怎么叫的?”      “喵喵喵!”      贺秋渡皱眉,“什么?没听清。”      “喵喵……”林杳然反应过来,重拳出击,“滚蛋吧你!”      很可惜,无论是武力值还是厚脸皮的程度,AZURE老师都不是贺巨星的对手。他直接被人反握住手腕,一路提溜到了餐桌边,然后被按在了椅子上。      “先吃饭。”贺秋渡道。      “我不吃!”林杳然别开头,“气都被你气饱了。”      指尖蓦地一软,贺秋渡塞了个玩偶给他,“让潘崽陪杳杳一起吃,好不好?”      林杳然本想硬气到底,但胖乎乎毛茸茸的熊猫宝宝实在太可爱了,他根本无法拒绝。      贺秋渡勾了勾唇角,掀开餐盘盖。现在已经快到中午了,但考虑到林杳然刚起床,又空腹许久,所以他让厨师给他准备的是一份最适合做Brunch的班尼迪克蛋。      贺家的厨师都是方荷芝精挑细选出来的,就算是一份班尼迪克蛋,都做得相当美味地道。绵软的玛芬蛋糕打底,配上火腿切片和荷兰酱,还有最重要的灵魂主角水波蛋,色泽鲜亮,摆盘精美,看着就令人心情愉悦。      贺秋渡把水波蛋切开,金黄的蛋液瞬间流淌开来,他用叉子叉起一小块英式玛芬,蘸上蛋液和荷兰酱,送到林杳然嘴边,“尝一下。”      林杳然推了推眼镜,板着张脸张口接过。      好……好吃!玛芬蛋糕充分吸收了蛋黄液与荷兰酱的风味,口感细腻温润,鲜浓微甜,嚼都不用嚼,就能毫不费力地咽下去。      贺秋渡问:“味道怎么样?”      林杳然抱紧潘崽,嘟囔道:“还可以……”      不到半小时,那盘班尼迪克蛋就被吃得一干二净。   确实还可以。      贺秋渡帮他擦掉沾在嘴角的酱汁,“今天怎么这么乖。”      “才没有咧。”贺秋渡的语气像在哄小孩,联想到昨晚的情形,林杳然脸颊又开始发热。“我只是意识到按时吃饭的重要性,反正从现在开始,我要过上一种健康有益的生活。”      “对了,我前两天还让华桦给我买了健身课。说是定制化课程,增肌减脂效果超好,上满两个月的课时就可以变成这样。”林杳然举起手机,“你看。”      屏幕上是一个肌肉虬结、古铜色皮肤的壮硕猛男。      贺秋渡眉毛跳了一下。      林杳然不爽,“有话就说。”      贺秋渡不忍心打击他的积极性,“你想多运动直接在家里不行么?”      “开玩笑,就我家那个脆弱的房屋结构不得塌了?”      “我是指,这里。”贺秋渡敲了敲桌面。      确实,贺家不光有专业的健身房,还有网球馆和高尔夫球场,顶楼甚至还有一座小型无边泳池。      林杳然一怔,“我总不见得一直住你家吧?”      “怎么不行。”贺秋渡轻轻一笑,“我人都是你的了。”      “……你正经点。”      贺秋渡沉吟道:“或者就我们两个一起住,你看怎么样?”      “啊?”      “恋人间都会发展到这一阶段的。”贺秋渡认真地看着他,“杳杳不想和我一起生活吗?只有我们,就和小时候在苦荞村一样。”      林杳然垂下睫毛,捏了捏潘崽胖胖的小胳膊,“我……随便啊。”      “那就是愿意了?”      “我也没说愿意。”林杳然飞快地瞄了他一眼,“反正我住哪里都无所谓……”      “我有所谓。”贺秋渡握过他的手,轻啄了一下手背,“我想每天睡着和醒来时,第一眼看见的都是杳杳。”      林杳然无师自通地懂了这句话里的含义,刚捧起白瓷小碗喝醒酒汤,手一抖,差点没洒出来。醒酒汤是用橘子、青梅和山楂熬煮出来的,喝一口就能让味蕾浸透酸甜的味道,现在不止味蕾,连心口都充盈着甜蜜微酸的饱胀感,轻悠悠地晃荡。      然而,这一项两个人都通过的决定,却遭到了方荷芝激烈的反对。      “你要住哪儿我管不着你,但你怎么能把然然拐走呢!”      “算了,儿大不由娘,孩子们的事你就别管了。”贺尧劝道。      方荷芝气气,“你就帮着他!”      “我说得有错吗?人孩子就想过过二人世界,你跟着瞎掺和什么劲。”      “你没错,都是我的错,行了吧!”      “我什么时候说你错了?”      “你还不承认!贺尧你没有良心,咱俩完了!”      “芝芝……芝芝你别走啊,我错了还不行吗?小秋然然你们等我下,我先去把她哄回来……”      结果就演变成了两口子内部矛盾。      最后,在激烈协商下,各方终于达成协议:每逢周末和节假日,贺秋渡都要带林杳然“常回家看看”,小住几天。虽然听上去两个人像是搬离了川源市一样,事实却是贺秋渡早在睿山御庭买好了房子,步行过来也就五分钟而已……      第二天早上,华桦开车送林杳然到达新家。两人正要从后备箱里搬行李,一辆巨大的货车近乎癫狂地在庭院门口刹车停下,李兆带着两个助理下了车,紧接着货车后门轰然开启,一群穿着黑色西服的彪形大汉训练有素地跳了出来,开始搬运满满一车厢的大箱子。      动作熟练至极,令人不由联想到一些电影里的画面。      李兆拿着对讲机,“秋哥的最新指示,白色标签的箱子放进储藏室,轻拿轻放;黄色标签的放在客厅,绿色的放阳台,还有蓝色的都是秋哥的衣服,放到卧室就行了。”      看到目瞪口呆的华桦和林杳然,李兆颠儿颠儿地跑过来,问:“你们的东西呢?”      华桦指了指后备箱。      李兆伸长脖子,“哪儿呢?”      林杳然虚弱地扶助胸口,“那个背包就是。”      李兆瞄了眼那唯一一个可怜的朴素大包,表情复杂而异常平静地点点头,“这样。”他比了个手势,一个西装墨镜大汉“嗖”地从天而降,扛起林杳然的全部家当,矫健地往楼上冲去。      林杳然和华桦互相搀扶着走进这幢漂亮的欧式别墅,里面上上下下都是龙行虎步的黑衣保镖,他们正高效而无声地整理摆放着贺秋渡的东西,不知道的还以为这里是黑那个什么帮的交易现场……      当然,这都不是重点,重点是在如此繁忙凌乱的场景下,贺秋渡正优雅地坐在露天阳台上品茶,对,不是喝,是品,用的还是丹麦皇家哥本哈根那款著名的白色纯瓷、绘以钴蓝花式的唐草茶具。      在爽亮的清早光线里,他就像被镜头捕捉下模特,面容俊美,目光料峭,Ferrag.amo的刺绣细条纹衬衣完美包裹着清瘦挺拔的身形,感觉下一秒就能被拉去大牌秀场。华桦和林杳然对视一眼,心里都觉得对方像黑心工厂里打.黑工的。      贺秋渡看见他们,嘴角微勾,露出迷人笑容,晃眼得不行。      林杳然把自己那个锅炉一样的大包挡在身后,干咽了口唾沫,“没想到你东西还挺多的,有整整一车,哈哈。”      贺秋渡笑微微地摇摇头,拿起对讲机,“李兆,第二车快到门口的时候通知我,现在你可以让第三车的司机出发了。”      林杳然&华桦:“……”      华桦两眼空洞,“老板,我错了。”      林杳然幽幽,“你错哪儿了?”      “刚来的时候,我还说你住这里就像一个公主。”      “然后呢?”      “贺秋渡才是公主,你是女仆。”      “……”      “而我,是女奴。”      林杳然捂住华桦的嘴,“好了你不要说了。”      贺・公主・秋渡的搬家一直从大清早持续到太阳落山。华桦还有工作要忙,陪林杳然待到中午就走了。林杳然起得早,看满屋子黑衣大汉上蹿下跳看得心累,索性锁在沙发上打起了瞌睡。      这一睡就睡到了傍晚,黄昏的黯淡的光潮从落地窗漫进来,温暖又惬意。林杳然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一座焕然一新的典雅客厅,而自己正靠在贺秋渡身上。贺秋渡正翻看着新一期的《经济学人》,见自己醒了,便随手把杂志放到一边,低下头很自然地吻了上来。      现在,所有人都离开了,偌大的宅邸只剩下他们两个。置身特别安静的气氛中,任何声响都会被放大,濡湿的,细碎的,绵长的,令人脸红心跳。      林杳然颤了颤,几滴清亮温热的泪液不受控制地溢出,扑簌簌地从叠扇般的浓睫落下。      “哭了?”贺秋渡终于松开他,用纸巾细细地帮他擦去蓄在眼角的泪珠,语带笑意道,“说了要好好练习,怎么还是一点进步都没有。”      林杳然喘得说不上话,看似温柔缱绻的亲吻,实则暗潮汹涌,带着点充满独占欲凶狠,细窄娇嫩的喉口还隐隐残留被触弄的感觉。他闭上眼睛,睫羽犹在扑闪乱颤,潸然泪花不停往外渗,眼眶周围都泛起雨打海棠般的薄红之色。      贺秋渡把他揽过来,一下一下轻拍他的后背帮他顺气。可直到完全顺过气来,他的眼睫还是湿.漉.漉的含着泪,像刷上一层釉质般黑亮柔润。      “杳杳,你眼睛怎么了?”贺秋渡心中忽然生出不安。虽然知道林杳然到现在还是不太能习惯这种逼出眼泪的深度,每次都要呜呜咽咽地缓上好久,但也不至于像被强光不断照射,连睁都睁不开。      “没事,就是以前手术留下的后遗症。”林杳然缓慢地轻眨着眼睛,终于渐渐停止了流泪。“恢复期的时候,我连稍微吹点风都不行,现在跟那时比真的已经正常很多很多了。”      贺秋渡依然紧皱眉头,“那刚才是怎么回事?”      “应该是前段时间太累了,加上一直戴隐形眼镜的关系。”林杳然戴上眼镜,用手背蹭了下发烫的脸,“反正跟你亲我没关系……”      贺秋渡看着他,沉默了会儿,静静道:“杳杳,我帮你重新找靠谱的医生,到时候陪你再去检查一下吧。”      “没用的。”林杳然断然拒绝,“我爷爷当初联系的是最有厉害的外国专家,但也只能恢复到这种程度。而且我也一直有定期去医院检查,每次结果都很不错,医生说保持得很好,一点没劣化。”      见贺秋渡依然双眉紧锁,他笑嘻嘻地靠到人怀里,“拜托,不要吓人好不好,多大点事,搞得我马上要瞎掉一样……”      脑门儿被不轻不重地弹了一下,贺秋渡低声呵斥,“不准胡说。”      林杳然揉着脑门儿,“我说真的,不信的话,你再亲我一下试试?”      贺秋渡牵过他的手,“走,我带你四处转转。”      睿山御庭的别墅都是精装修的豪宅,业主直接入住就可以。但跟贺秋渡参观了一圈后,林杳然还是明显感觉这栋宅子和想象中奢华到有点浮夸的风格完全不同,显然花了很多功夫重新设计过,意外地舒适宜居,很多细节既有品位也非常贴心,而且巧妙运用了丰富的蓝色调。      “这里的装饰都好漂亮。”林杳然由衷赞叹,“西班牙伊维萨岛上有座私人别墅叫‘夏季天堂’,就是蓝白为主的地中海风格,看照片都让人心情愉悦。”      “我和设计师讨论的时候还真没想这么多。”贺秋渡道。      林杳然有点惊讶,他还真看不出来贺秋渡会喜欢这种偏梦幻宁静的室内设计。      “我知道杳杳很喜欢蓝色。”贺秋渡偏过脸,微微笑道。      “诶,你怎么连这个都知道?”林杳然不可思议,“我有跟你提过这个吗?”      “没。”贺秋渡握着他的手继续往楼上走,“猜的。”      “我才不信咧。”      “你妈妈最喜欢蓝色,你用来装妈妈照片的相框也是蓝色,这样我就大概能猜到了。”贺秋渡顿了顿,“你一直在用自己的方式记住妈妈,选择做音乐也好,喜欢的颜色也好,任何有关的妈妈的事情,都时刻挂在心上。”      “你心里是不是觉得我很幼稚啊?”林杳然胳膊肘轻撞了他一下,“都那么大人了,还一直妈妈、妈妈的。”      贺秋渡郑重地摇头,“我觉得很了不起。”      林杳然一怔,有些神色黯淡地低下头,“可我却什么都没能为她做。”      “你想为妈妈做些什么?”      “不可能实现的啦。”      “说说看呢,我很想知道。”      林杳然抿了抿唇,“我想妈妈能和生前一样,身边有她特别珍视的歌迷朋友的陪伴。还有,我好想再见妈妈一面,想看到舞台上的她发光发亮。”      贺秋渡点点头,“这样。”      “我只敢这么幻想一下,逝去的不可能再回来,我知道。”林杳然轻叹了口气,“说实话,你能帮我留住潘崽,已经是远超我想象的惊喜了。”      贺秋渡像突然想到了什么,“你小时候那些东西,也全都被我带回了这里。”      “什么?”林杳然睁圆了眼睛,“你还留着那些干吗?”   自己那么大个人站他面前还不够吗?怎么还来睹物思人这出!      贺秋渡走进一个房间,打开左边那座很精美的衣柜,“包括裙子。”      ???林杳然的脸刷地涨红了,难得矫健地冲了过去。      果然,满满一柜都是他小时候穿过的裙子,每条都套上了透明的防尘袋。因为材质优良加上保存妥帖的缘故,那些裙子现在看起来还簇新如昨,就连最容易泛黄的蕾丝褶边都洁白得像雪一样。      “卧……槽……”林杳然傻眼了,“我都不知道你把这些旧衣服也留下来了!”      贺秋渡淡定,“先前我没敢告诉你。”      “为、为什么啊?”      “怕你觉得我有问题。”      “不是,你……你现在就不怕我觉得你有问题了?”林杳然头顶狂冒黑线。      贺秋渡坦然,“我就是有问题。”      “……”脸都不要了。      “这条是你以前最常穿的。”贺秋渡指了指那条浅豆绿的及膝洋裙。      裙身剪裁合度,有轻飘飘的宽松感却不会显得臃肿,裙摆缀了一圈较宽的荷叶边,微微膨起,与纯白的木耳领相得益彰,胸口处还画龙点睛地装饰着一个长飘带的蝴蝶结。   就算用现在的眼光看这条十几年前的裙子,也不会觉得过时,依旧清新可爱。      贺秋渡把视线移向林杳然。   如果这样一条裙子穿在现在的杳杳身上,不知会是怎样一副动人画面。      “我警告你,你想都别想。”林杳然知道他在琢磨什么,“砰”地关上衣柜。      贺秋渡不说话,漆黑的眸子里盛满了忧郁与恳求,无比动人地凝视着他。      ……又来!林杳然告诫自己千万不能再被贺秋渡的演技给唬进去。“不!可!能!”      贺秋渡圈过他的腰,“就穿给我看,有什么不好意思。”      林杳然耳朵都红了,“我没不好意思,区区衣服而已。”      贺秋渡勾唇,“那为什么不愿意?”      林杳然气哼哼,脸也红得越发厉害。   仅仅穿一次也就算了,可问题是,真穿给贺秋渡看了,就绝对不是一看了之的事了。      一定会、演变成无法收拾的糟糕状态。 57. 多爱一点 “杳杳,现在,你想吗?”……   那个衣橱仿佛打开了某种奇怪的开关, 贺秋渡又孜孜不倦地磨了林杳然好一会儿,但还是被人坚持驳了回去。      “不行。”林杳然轻咬下唇,红着脸抗议, “反正……不行。”      贺秋渡看着他,忽道:“杳杳,你说过,我可以向你提出想要的生日礼物。”      林杳然一怔,揉了揉发烫的脸颊, “那也得我答应才行,你那些乱七八糟的主意想都别想。”      “小气。”贺秋渡轻啄了一下他温热的耳尖。      “小气就小气。”再小气也没你小气,林杳然气气地想。      贺秋渡低声笑道:“看来, 我只能自己想象了。”      林杳然掐他手背,“不准想!”      等楼上楼下逛完一圈,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林杳然被贺秋渡领去吃晚餐。现在, 真正意义上只有他们两个人,再没旁的一丝干扰。在这种环境下,贺秋渡显然更能肆无忌惮地自由发挥了。      “坐这儿。”他非常慷慨地贡献出两条大长腿。      “脑子瓦特了。”林杳然懒得理他, 径自往餐桌另一边走去。谁知贺秋渡早有准备, 握住他的肩膀, 稍稍一用力,就将他摁了下去。      林杳然又轻又没力气, 四肢也不太灵敏,当即被他偷袭成功,歪了歪,直挺挺地坐到了他腿上。      “……”林杳然想挪开,然而身后的贺秋渡紧紧地桎梏住他, 不让他动。      “毛病,放我下来!”林杳然抗议。      贺秋渡一只手稳稳揽住他的细.腰,另一只手游刃有余地往碗里夹他喜欢的菜。      夏天的尾巴,屋子里充盈着恒温的冷气,可相触之处还是逐渐升温了起来。      林杳然还是不死心,有一下没一下地挣着。这样的姿势不仅让人害羞,而且总觉得不太舒服。贺秋渡身形挺拔高大,却仍是清瘦颀长的骨架,坐下来的时候,腿弯关节弓成一个瘦棱棱的笔直弧度,而他就正好坐在上面。      “疼,你弄痛我了……”林杳然抱怨刚出口,两人皆是一怔,气氛顿时有一瞬微妙的沉默。      “……我是说你的膝盖!”林杳然满脸通红地补充。      贺秋渡轻笑一声,拧了拧他微翘精巧的鼻尖,“小娇气。”      林杳然撩起爪子就拍他。      为了让小娇气坐得满意,贺秋渡索性勾起他两条腿,双手从他腿弯横穿而过,将他整个人侧移过来,横坐在自己腿上。这样一来,一手扶稳他,一手喂他吃饭,就更为方便了。      “来。”      林杳然垂下眼帘,仔细审视递到自己嘴边的瓷勺。   香香浓浓的奶油炖菜,浓郁的白酱搭配滑嫩的鸡腿肉,佐以热腾腾的米饭,让人非常有治愈感,但是……      “为什么有胡萝卜和西蓝花?”林杳然像小侦探那样振振有词,“你以为切得很碎很碎我就不能发现了吗?”   却还是勇敢地张嘴,乖乖吃了下去。      “真乖。”贺秋渡笑吟吟地夸道。      语气像哄小朋友那样宠,姿势却又是恋人间才会有的亲昵,林杳然嚼着嘴里的食物,却全然尝不出味道,只觉得赧意不断上涌。偏生他皮肤又特别白,连一点儿粉晕都藏不住,暖暖的灯光笼罩下,像只细茸茸的甜嫩桃子。      “你不吃饭吗?”林杳然瞄了他一眼,又撇开视线,“老盯着我看干嘛。”      话音刚落,脸蛋就被亲了一口。说是亲,更像带了点儿力度的轻嘬。清俊的黑发青年难以抑制痴迷地用干燥温暖的嘴唇,有一下没一下地啄吻着他的颊侧,如同在舐触一块又香又软的糖糕。      “我吃杳杳。”他嗓音压得很低,“杳杳是甜的。”      这下,林杳然连耳根都红透了。      林杳然吃饭本来就慢吞吞的,被贺秋渡单方面闹了那么一通,更是慢上加慢。不过,为了分散注意力,不至于被贺秋渡勾跑,他倒是努力把神志都集中在了食物上,吃饭表现难得的好,甚至还多吃了许多。      “好撑。”林杳然用餐巾抹干净嘴,“现在你可以放我下来了吧?”      然而,服务精神满分的贺秋渡怎么会轻易撒手呢?一手环住他,一手贴上他的肚腹,有条不紊帮他揉起了肚子。      林杳然怕痒,下意识就要躲,直到被揉了几下才慢慢舒缓开来,就像一只放松下来的猫咪。   “有没有感受到我多年来的积蓄?”他忽然想到一张网上一张两只手捏肚肚的表情包。      “那是什么?”      “懒人的赘肉。”      贺秋渡忍不住勾了勾唇,手下的触感平坦柔软,削薄的一捻,稍微往上一点就能隐约触到肋骨,简直清瘦得过了头。      “想得美,称斤论两都亏钱。”      “亏你个头。”林杳然毫不客气地狠狠掐他的腿。      吃完晚餐,两人一起窝在沙发里看电影。林杳然喜欢毛茸茸的小动物,说要看《爱宠大机密》。不过很快,贺秋渡就发现,林杳然每次看到里面那只叫“雪球”的嚣张反派小白兔出场,就会吃吃吃地坏笑,然后拿视线扫自己。      “笑什么?”      “小兔子太可爱了嘛。”林杳然看似在说电影里的雪球,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他,唇角还噙着甜润的笑意。“我就喜欢小兔子,不行啊?”      动画片中的小白兔是野心勃勃的小坏蛋,而身畔这只大兔子还要不老实,仗着自己个子高力气大的优势,轻而易举地就将他拘困在身下,呵他痒。      林杳然躲不过也逃不掉,在沙发上扭着笑成了一团,绑成马尾的发辫都散了。“你这个人太讨厌了……!”他缓着凌乱的气息,气呼呼地拿脚去踢贺秋渡。      脚踝一热一紧,竟也被捉住了。      林杳然被他闹得够呛,兀自忿忿地试图踢他两下,却感觉攥住自己脚踝力度大得惊人,掌心的烫热温度源源不断传来,从脚踝到小腿,继而一点点蔓延至全身。      “你想干嘛?”      贺秋渡没说话,用手指轻轻点了点他的趾尖。贝壳般圆润晶莹的脚指甲透出淡淡的粉,趾头保护性地微微蜷起,令人联想到敏.感爱娇的小动物尚未长出利爪的肉掌,抑或蚌壳里被日夜悉心保护的珍珠,忍不住想当成珍贵艺术品般,拢捏在掌心细细欣赏、妥帖把玩。      他也确实这么做了。      五指从脚踝慢慢往前挪,直到包覆住整个脚掌。和主人一样,这只脚生得纤细漂亮,毫无瑕疵,每一寸肌肤都如融化的奶油般雪嫩,盈盈地被握在掌中,如一只受了惊的白鸽,微微觳觫不已。      “你……放开我。”      林杳然终于意识到自己一只足掌被青年紧紧圈锢着,绝对不是一件能泰然处之的好事。可是,纵然羞赧难当,却一点儿都产生不了抵触的感觉,心里甚至还隐隐窜出了一点期待的火苗。      当然是不会放的。      贺秋渡俯身下来,另一只手碰了碰他碎发散乱的前额,“好烫。”然后沿着秀丽端正的线条缓缓往下,轻抚着他的脸侧,略带笑意道:“脸怎么这么红。”      距离此之近,几乎连说话时的绵密吐息都吹拂到了腮颊上。      林杳然眨了眨眼睛,水汽逐渐升起,却模糊不了视界中那人深邃俊朗的轮廓。鼻梁高挺,黑眸如星,这种长相本该是清显疏离得有些慑人的,却缘了此刻他身上强烈得犹如实质的爱意,而沉淀出别样的缱绻意味来。      “杳杳,现在终于只有我们了,你想尝试一下吗?”贺秋渡声线变得暗哑磁性,化作千万只搔人的小钩子,一下一下地啄咬着他的心尖。林杳然看着他,那晚酒醉后的画面慢慢浮腾,涌入脑海,羞涩和赧然摄住了心神,连脖颈和耳根都是蒸腾的洇粉。      “我不知道……”他抬起手臂挡住眼睛,姣丽的嘴唇微微颤抖,吐出细弱的气音,“随便你。”      手臂被人轻轻扯开,沾染上热泪的眼镜也被摘了下来。      “不能随便我,要你决定。”      林杳然嗫嚅着,说不出一个字。   贺秋渡真的太坏了,这样逗他欺负他,到头来还问他这种话。      巨大的电视液晶屏上,小动物们仍闹腾个不停,贱萌欢乐,而一屏之隔的房间里,竟然上演着如此暗昧的画面。林杳然颤了颤眼睫,细白的手如溺水之人般,攀附上青年坚实的臂膀,“可不可以……不要在这里?”      他听见贺秋渡轻笑了一下,低声问他:“那杳杳想在哪里?”      他又怎么可能回答得上来,只能紧紧咬着嘴唇,一点唇珠更是红得发艳。见他如此,贺秋渡也不再捉弄他,温柔地将他抱起,往楼上走去。      贺秋渡抱他一直抱得很稳,又稳,又紧,又小心,但他还是全程紧闭着眼睛,生怕自己会摔下来似的。隔绝了视线,其他感官倒变得加倍敏锐,在和缓的晃荡中,他能感觉到贺秋渡的体温,清冽甘馥的香气,还有一声声传至耳畔的有力心跳。      很快,林杳然听到了开门的声音,继而整个人轻缓下落,像坠跌进软绵绵的云朵堆。于是,他把自己尽可能缩成很小一团,再把脸用力埋进松软的被褥里。      可是,贺秋渡却不让他如意,还是把他捞了出来,仿佛非得让他看见自己、直面自己才行。他执拗地用手遮住脸,他就把他的两只腕子桎梏在头顶。他不肯睁开眼睛,他就将他的呼吸侵夺殆尽,迫使他睁开早就蓄满眼泪的双眸。      “杳杳。”      林杳然听见贺秋渡又在低低地唤他的小名,拗口的叠词发音总能被他念得娓娓动听,一度以为妈妈不在了之后,再也不会有人这样称呼他,如今却日日回响在耳畔,不知是神明对他的赎偿还是某种奇迹。      “杳杳,你真的愿意吗?”      事到如今,这个人怎么还在一遍遍确认?林杳然想。犹疑,不确定,甚至不自信,一点儿都不像平时的他。      想着想着,林杳然心中涌上一些委屈,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了他。   好像是自己不够爱他,才会令他变成这样。      所以,撑着昏闷的头脑,林杳然望向覆在自己上方的青年,很认真地说:“有条件。”      炽烫的吻触落下来。   “是什么?”      “让我爱你,比你爱我更多一点。” 58. 宝物收藏 “杳杳,你是谁的?”……   不知何时, 深沉的夜幕降下了纷飞的细雨。   已经是夏天的尾巴,再下过几场雨,秋天就要真正来临。      雨声OO@@, 静默也变得更加静默。在满室静默中,贺秋渡轻轻叹出一口气,“杳杳,这样一来,我会更加贪得无厌。”      “嗯……没关系。”林杳然动了动干涩火烫的唇瓣, 泪眼惺忪地凝视着他。这幅快要哭出来的模样,又惹得青年俯身细细吻他。倾吐在小贝壳般精致耳廓边的,是富有魔力的娓娓低语。      “乖, 别哭了。现在就哭成这样,接下来可怎么办啊。”      然后,青筋微隆的修长双手徐缓落下,一枚一枚, 解开林杳然居家服的纽扣。衣襟左右敞开了,露出了一痕白得灼眼的颈项。黑发浓云似地散在雪白的肌肤上,强烈的对比沉淀出不可思议的美, 灼得心尖都要烧化成灰了。      薄嘴贴上线条优美的颈侧, 缓缓下移, 惹来一阵斛觫颤栗。可就像蜘蛛捕食蝴蝶,无论纤丽稚弱的蝴蝶如何挣扎, 都只能让蛛网稍许晃颤而已。      不多时,贺秋渡慢慢低下头,仔细啜食那点洁净的薄粉色。他觉得这颜色很美,宛若一朵太早绽放的樱花,落在了一场太晚到来的漫漫春雪之中。      在漂亮恋人断续的啜泣哽咽声中, 浅淡的早樱之色,很快转变为红叶樱花的艳色。至此,贺秋渡才恋恋不舍地作罢,转而把人拥进怀里。他抱得很紧,以会在皮肤上留下印记的力度,将对方用力嵌进胸膛。      那是他少年时的梦幻结晶,骨中的骨、肉中的肉,是藏在古董八音盒里精雕细琢的小锡人,令他害怕躯壳里滚沸的热度,会烧坏了这一如何呵护都犹嫌不足的宝物,致使这来之不易的稀世之珍,融化成一团泪花般股动的银白熔液。      情不自禁地,他握住那薄软的楚腰,十指贴上颤栗轻曳的腰侧,几乎是量身造就般纤合度。他的杳杳看起来是那么清瘦,可窝在怀里时又是这么娇小柔软。这样的杳杳,天生就该被人疼、被人爱,被他疼、被他爱。软玉温香也无法形容那种感觉,就好像此刻被他拥拢在臂弯间的,是他此生能梦到的所有美梦。      “轻点……”林杳然细声轻哼起来,苦闷地皱着眉头,“你抱太紧了。”      贺秋渡这才如梦初醒地稍微松开些许,一边喃喃说着“对不起”,一边像剥开甜美糖果的玻璃纸、抑或解开包裹在瓷器外的重重丝绸那样,让怀里的人毫无遮掩地袒露在自己眼前。      他依旧一身整洁昂贵的着装,即使在这种时候,衣料上也没明显褶皱,可林杳然却截然相反,瑟缩着在他身上蜷缩成一臂可揽的月光。      皎洁的,无暇的,萦绕着铃兰花的淡淡清香,令人心旌动摇,忍不住生出渴望染指、渴望触碰、渴望留下各种印痕的心念。      “呜……不要盯着我看……”林杳然抓住他的手臂,粉晕尽染的脸庞可怜兮兮地埋进他的衣襟,就好像害自己变成如今这副赧人模样的罪魁祸首根本不是他。      下颌被温热的指腹抬起,继而是温柔而长绵的亲吻。贺秋渡又在吻他,用锋薄的嘴唇描摹他的轮廓,确认他的存在,吻他紧蹙的眉头,微微汗湿的额发,霜洁柔润的耳珠,还有那蝴蝶长翅般扑闪的睫毛。吻得不成章法,忽而款款深情,复又像被捕食者天性主宰,泄出令人胆寒的占有欲。      贺秋渡就像一个衣冠楚楚的收藏家,万般珍重地欣赏着他最珍贵、最美丽的宝物。新雪般洁净的陶瓷人偶在他一身黑衣的映衬下,更是白得沉淀出一圈柔光。不过,在他孜孜不倦的抚触按弄之下,陶瓷人偶玉质般的釉面逐渐晕染开轻粉,就像一滴鲜妍的蔷薇花汁掺进牛奶,虽然淡,却任何明艳之色都要摄人心魄。      沁透在肌肤上的粉意越来越浓,林杳然向上仰起的颈项、蜷进掌心的指尖、瑟缩不已的肩肘,甚至拢收相抵的膝盖,都像被制陶师刻意渲染上姣丽的釉彩。整个人浑身上下,除了白,就是粉,唯有那泼墨般的长发和睫毛乌浓似夜。      贺秋渡抱着他,亲着他,目光犹如实质,沉沉地压笼着他。神思潮热间,他忽然想起两人曾一起读过的《格林童话》。故事里写,公主的头发比乌檀还黑,皮肤比雪还白,嘴唇比鲜血还红,无论是谁,只要看见她,就一定会爱上她。      明知故事是虚构的,但只要看到杳杳,就会觉得故事反而是真实的,杳杳才是一场美丽到虚幻的梦境。就算此刻已经将杳杳桎梏在怀中,自己甚至主导着他的全部反应,心脏还是会因过多的满足而惴惴悬空。好像下一瞬,乖乖蜷伏在他双臂间的人就会散成满怀纷飞如雪的泡沫。      林杳然发出一声鼻音浓重的呜咽,不知道为什么禁锢住自己的力度忽然又加重了些许。他艰难地掀起被濡润的睫羽,昏沉的眼帘里,映出贺秋渡的面容。青年的神情是那般郑重,狭长的眼尾蕴含笑意,勾勒出令人沉溺的纹路。      然而,就在林杳然为这份温存而心折不已的时候,却隐隐觉察出异样的感觉。异样,却并非出乎意料之外,因为早就心知肚明,这是迟早要发生的事情。      但即便如此,他还是忍不住害怕起来,毕竟再缺乏经验,他也知道自己将面临的会是什么。适才漫长到近乎残酷的前奏早就耗尽了他的羞耻心,清水已经满盈到容器边沿,仅是维持着那一线承载极限,就足以将他的气力消磨得一干二净。      林杳然用力闭上眼睛,在狂乱鼓噪的心跳声中惶恐等待。可是,想象中的痛楚并未如期而至,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方式。      他愣怔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他想都不曾想到,竟然还可以这样。      林杳然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在饱胀到满溢后,终于迸裂开来,眼泪随之夺眶而出,滚滚落下。“好过分……你怎么可以这样……”      刚开始,他还能勉强发出一点气弱的声音,可伴随着青年的一举一动,这一点微弱的声音也溃散成含混可怜的泣声。两条纤直霜白的腿本来还轻蹬乱挣,渐渐地也只能在咿咿呀呀的呜咽里,紧绷成几欲折断的直线。      “杳杳不喜欢吗?”贺秋渡的声音又低又哑。      林杳然只知咬着指头哽咽,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身后的人更悍然地覆了上来,“杳杳……杳杳……”反复念着他的名字,每个音节都像抵在他的耳膜上,烧得他心口烫灼,就像被灌进沸腾的铁水,四肢百骸都要熔化成蒸腾的水汽了。      “杳杳,你是谁的?”      “我……我……”他哭得喘不上气。      下巴被掐住,眼泪被吻去,喉口被渡进气息,耳边又传来沉悦的嗓音,“你是谁的?”      “你的……”      “谁的?”      “你的……我是你的……我是……贺秋渡的……”他快被羞惭赧意击溃了,更加用力地咬自己的指节,然后手被及时握住,惹他哭个不停的青年把自己的手送到他唇边,让他咬。      鲜血混合着眼泪,沿着秀气的下颚线淌下,点点滴滴落在褥单上。   让已经不再雪净的凌乱褥单,颜色更深,也更加皱皱巴巴。      窗外,夜雨下得更大了,雨点“啪嗒啪嗒”拍击玻璃,闷潮的,无休止的,倒掩盖了屋内类似哭鸣的暗昧声音。      感觉到怀中清瘦纤秀的身躯一沉,贺秋渡松开了齿列,在那已经留下点点红迹的白净肩肘上落下一吻,“杳杳?”      回应他的只有细不可闻的呼吸。      林杳然已经彻底昏沉了过去,眼眶是红的,鼻头是红的,脸颊也是红红的,上面还沾着未干的眼泪。满头长发散在身上,也无法遮掩那些被他亲自留下的印记。   又心疼,又满足。      贺秋渡垂下眼,纯黑清寒的眉眼唯在看着这一个人的时候,才会流泄出些许融融深情。他伸手揽过背对自己的漂亮恋人,把人正面抱进怀里。他的动作很轻,可昏睡中的林杳然还是难受地蹙起了眉。      主卧带有一间浴室,走过去不过几步路,但贺秋渡却走出了一身薄汗。他感觉自己抱着的是满满一怀羽毛,不管轻了还是重了,都不好。      大理石浴池里白雾袅袅,弥漫着浴盐的铃兰花香气。池水轻响,许久才归于平静。直到被清洗完抱出来,林杳然依旧没有醒。整个人被重重包裹在雪白绵厚的浴巾里,只露出一张被热水逼出血色的小脸,长睫毛闪着一点潮漉柔光,好像还在哭一样。      贺秋渡把人抱回已经重整一新的软褥里,隔着松软的棉被轻轻抱了抱他,然后悄悄带上门,进了隔壁书房。   他还有工作没完成。      电脑屏幕的亮光映照着青年毫无表情的面孔,光影分明,愈发显得眉骨高耸,目光像两镔寒光凛冽的匕首,镶嵌在深邃的狭长眼窝里。 59. 我们的家 “杳杳昨晚,三次”   卧室里一直安静。窗帘很厚, 严丝合缝,就算窗外已天光大量,也很难透进屋里。      房门被无声地打开一条缝, 贺秋渡见里面的人还没起,便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      他走到床边,刚俯身想看看床上的人情况怎么样,蓦地就对上了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      林杳然已经醒了,这会儿正无声地注视着他。      “杳杳?”贺秋渡轻轻问, “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林杳然依旧定定地望着他,怔怔的,闻声也没有回答。好一会儿, 眼眶慢慢红了一圈,他才发出了一点儿声音:   “疼。”      好疼。   有的地方是伤筋动骨般的酸疼,有的地方是被唇与齿反复流连过后火辣辣的疼。      当然,在他两条腿的里侧, 还藏着最痛的、也是最难以启齿的伤痕。他怎么都没想到这里竟然还能被这样对待,看都不用看,就知道肯定已经磨破了皮, 红彤彤的一片, 害得他腿都没法儿并拢了。      贺秋渡拿来了清凉的消炎镇痛药膏, “我再帮你上次药。”      “啪。”   药膏被林杳然打落到了地上。他捡起来,又被扇落在地。      “走开。”林杳然把脸蒙进被子里, “我再也不想看到你了。”      “杳杳乖,先涂完药,然后随便你怎么样,好不好?”贺秋渡低沉的声音温声哄着。      被子团小幅度挣了一下,缩得更紧了, 边缘底下还钻出几绺没藏好的黑发,像白汤圆里漏出来的黑芝麻馅儿。      贺秋渡担心他闷着,却又不敢硬拉开被子,怕他更不高兴,只能拍抚着他的后背,一遍遍软声劝慰。      好在林杳然在被子里闷了一会儿就憋不了气了,慢吞吞的探出小半张脸,眼眶红得更加厉害,感觉下一秒就要扇下泪珠。      “你太过分了,怎么可以这样对我……”他鼻音很重,喉咙也早就哭得哑掉,“我那么相信你,你怎么可以这样欺负我!”      贺秋渡动了动嘴唇,既愧疚又心疼。事到如今悔之晚矣,昨晚帮林杳然清理上药的时候,他就已经意识到对方被自己欺负得有多厉害。哪怕百般克制,还是下手重了些,甚至把对方的腰侧都掐出淡淡的青紫。      然而,他甚至无法保证自己,重来一次是否就能控制好手下的力度。仅是看到那白得跟冷玉似的皮肤被烙印着种种斑驳艳色,他就不由感到一阵气血上涌,难以自抑。      贺秋渡半跪在床边,不停地吻着林杳然的耳朵,耐心哄他。林杳然不想理他,铁了心要和他对抗到底。猫科动物真发起脾气来可不是能轻易服软的,身上虽疼,可手爪子还有力气,贺秋渡挨了他好多下抓挠和拍击,脸颊和脖子都留下了不少爪印。      等林杳然彻底折腾没了最后一点力气,贺秋渡才勉强帮他迅速涂完了药膏。期间,林杳然先是龇牙咧嘴恐吓他,还咬了他的胳膊和肩膀,不过很快就又把脸埋进了枕头,红烫的耳朵在黑发里露出尖尖,像漂亮的小花瓣。      擦过药后,清凉滋润的感觉减轻了痛感,林杳然心情稍微好转了些许,但还是不方便下地。可一直躺着也不舒服,贺秋渡就把他抱起来,帮他调整了一下坐姿,让他靠在自己身上。      不过,林杳然还是丝毫没有和他和好的意思,戴上耳机自顾自地在iPad上玩消消乐。      贺秋渡看他白嫩的手指在屏幕上戳来戳去,觉得很可爱。又看他在最后一步纠结要不要买个一元礼包,最后还是没舍得氪金,就觉得更可爱了。      “啊,就差一点点……!”林杳然不甘心地嘟囔,想重来一局,发现体力早就用完了。      “都怪你!”他气呼呼地用手肘撞身后的青年,iPad却被轻轻巧巧地捞了过去。“你干嘛?还给我。”      贺秋渡在屏幕上敲打了几下,“好了。”      林杳然接过iPad,发现贺秋渡登了他自己的苹果账号,消消乐道具栏都被他买成了999+,体力也被升级成了无限体力。      “这下你可以随便玩了。”贺秋渡扯了扯嘴角,笑容十分好看。      林杳然二话不说,就朝他脸上呼了一爪子。“有毛病啊你,这样的消消乐还有什么乐趣!”结果动作幅度一大,手臂肌肉牵动,后腰猛地一阵酸痛,激得他眉毛都用力拧了起来。      当然,这笔账还是必须算到贺秋渡头上。      林杳然气哼哼地在床上趴了个踏实,享受着大明星赎罪的按摩服务。挑了眼睫斜睨贺秋渡的神色,发现对方面带微笑,不仅不以为耻,还相当乐在其中。      吃亏的怎么总是自己。想到这儿,林杳然更加不爽,两条腿翘起来,脚跟在贺秋渡的后背连敲了一顿鼓。贺秋渡抬起头,看见两只穿卡通毛巾袜的脚乱摇乱晃,忍不住笑了笑,轻握住脚踝亲了一下。      “你……”林杳然深吸一口气,都不知道说他什么了。      贺秋渡一挑长眉,“怎么了?昨天晚上又不是没亲过。”      林杳然抄起枕头就砸他,“我还没跟你算这笔账!你那、那什么也就算了,为什么不好好那什么,反而要那个样子……!”      贺秋渡俯下来一点,凑在他耳边道:“真不喜欢啊?”      林杳然别开脑袋,“不喜欢,太奇怪了!还不如好好……那什么……”      贺秋渡笑吟吟地在他面前比了一个“三”。      林杳然迷茫,“什么啊……?”      贺秋渡晃了晃手指,“杳杳昨晚,三次。”      一瞬死寂。   林杳然的脸从上到下,刷地红成小番茄,连头顶都在冒白汽。      “滚滚滚,别让我再看到你!”他拼命想着最凶残的骂人的话,“你、你简直就是蛋白质!”怕贺秋渡听不懂,他还怒气冲冲地解释,“就是笨蛋、白痴、神经质的意思!”      “……”贺秋渡心想现在小学生都不这么骂人了。      林杳然狐疑地眯起眼睛,“你是不是在偷笑?”      贺秋渡很镇定,“没。”      “分明就有!”      贺秋渡亲了一口他的脸蛋,“杳杳发脾气的样子真可爱。”      林杳然嫌弃脸,闷头玩消消乐。玩着玩着,他忽然想到一件极其重要的事。   “那个……”      “嗯?”      “你觉得……我算满足大师说的要求了吗?”      “什么要求?”      林杳然说不出口,在自己脑袋上比划了一下。      贺秋渡沉默了,半晌才艰难道:“不算吧……”      林杳然深吸一口气,差点又要哭了。   都怪贺秋渡!贺秋渡不行!贺秋渡有问题!贺秋渡脑子长大坑!   搞半天他这一身的伤都是白给!      “杳杳,这种事不能急。”贺秋渡小心斟酌着措辞,“我们还是循序渐进,慢慢熟悉比较好。”      林杳然涨红着脸,想反驳又不知如何反驳。      贺秋渡又在他红扑扑的脸颊上亲了一下,“时间还长,一点一点来。”      林杳然又想把脑袋藏进抱枕底下了。   还一点一点,一点个大头鬼!就这样已经把他折腾得够呛,如果真那怎么样的话……   等等,这么一想,岂不正好说明贺秋渡的话确实有理有据吗?      林杳然攥紧了拳头,真的很想把贺秋渡狠狠打一顿。   都是他!害自己变得越来越奇怪!      枕头被抽走,害人精啄着他薄薄的耳廓,“多练习几次,到时候总能把头发剪掉的。”      林杳然捂住耳朵闭上眼睛,听不见也看不见。      他就这么懒懒地在床上赖了一天,一直歇到晚上,好像终于能下地走走了。可是,大概是头一回闹这么过,就算贺秋渡前后一直很仔细,半点风都没让他吹到,他还是在半夜里突然发起了烧。      这烧来势汹汹,贺秋渡先是听枕边的人呼吸逐渐浊重,开了夜灯一瞧,只见林杳然满脸病态的潮红,嘴唇却苍白得毫无血色,眉头微微蹙着,是个痛苦不堪的憔悴模样。      贺秋渡手背搭上他的额头,汗水湿凉,温度滚烫,烧得皮肤都痛了。他当即打了电话,让今晚值夜班的家庭医生尽快赶到。      贺家聘请的家庭医生都是经验丰富的专家,看下来说林杳然就是普通发烧。但因为病人体质一直很差,加上前段时间太过疲累,精神消耗又多,所以症状会比一般的急性发热更加严重。不过这种病来得快去得也快,吃过药后,热度应该很快就能退了。      贺秋渡备好干净的温毛巾和退热贴,坐在床边守着他。他不是没见过林杳然生病的样子,可每次见到,每次都叫他胆战心惊。      被褥已经捂得很严实了,林杳然的身体还在不自觉打战,喉咙里时不时溢出几声含混的呓语。贺秋渡轻缓地替他擦着额头和脖子上的汗,毛巾很柔软,他眉毛却拧得更紧,炎症让他的皮肤一碰就痛。      过了一阵,大概药效发出来了,林杳然意识终于回笼了点,这时贺秋渡背后的冷汗都干透了几回。林杳然睁着眼睛定定地看着天花板,忽然用微弱的声音说:“外面在打雷。”      不知何时,窗外噼里啪啦下起了秋雨,雨帘滂沱,却无雷声。贺秋渡一怔,心狠狠揪痛起来,病痛和雨夜又把林杳然攥回了妈妈去世的夜晚。又或者,林杳然从未从妈妈离世的阴影中走出来。      贺秋渡拿过备在一边的吸管杯,喂林杳然喝了点温水。林杳然很听话,眼睛却没有光,黑漆漆的什么都映不出。“我要潘崽。”他说。      明明房间里已经有很多潘崽,触手可及的床头柜上就摆着一只胖墩墩的熊猫宝宝。      贺秋渡站起身,拿来那只很旧很旧的潘崽,轻轻放到他枕边。   其他都可以没有,唯有这只无可取代。      果然,林杳然瞬间松弛了下来,习惯性地把脸埋进潘崽的肚子,一只手还搭在小兜兜上,仿佛里面藏了什么不得了的宝贝。      门铃响了,贺秋渡怕吵到林杳然,赶紧下楼开门,没想到来的人竟然是方荷芝。两人进到卧室的时候,林杳然又睡着了过去。他们就静静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维持着沉默的姿势。      大概刚从医生那里得到消息就立刻出了门,方荷芝极其难得地没有化妆打扮,素净的一张脸上表情难遮难掩,混杂着焦急、心疼,还有明晃晃的伤心。      一袅五月暮春的铃兰花香扩散开来。      “您不是不喜欢这个味道吗?”贺秋渡压低声音,“还说坚决不用那些复刻了这种味道的东西。”      “你还不知道你妈很善变吗。”方荷芝默了默,带点儿感慨道,“没想到然然还留着那只潘崽玩偶。”      “还?您也知道这只玩偶的来历?”      母子二人抓重点能力真是如出一辙      方荷芝不说话了。      她当然知道,不仅知道,还亲眼目睹孟芸芙和那个杀千刀的狗男人牵着他们儿子的手从玩具店出来。狗男人另一只手上,就抱着那只包装精美的潘崽玩偶。      狗男人一边逗儿子,一边跟妻子说笑,笑得跟二百五大傻叉似的。阿芙也笑,笑容还是那么好看,像阳光下开得盛好的花一样。      他们一家三口可真幸福啊,幸福得是个人都会嫉妒。幸福到当时的画面像一刀一刀刻在了她心里,令她至今难忘。      “您认识杳杳的妈妈,对不对?”贺秋渡开了口。      方荷芝轻声道:“谁不认识。”      贺秋渡看着她,“您明知我不是这个意思。”      方荷芝嘴唇绷成直线,神色不明。      林杳然翻了个身,被子带动那只潘崽玩偶,没声息地滚落在床边。方荷芝俯身去捡,指尖正好触上肚子上的圆兜兜,有点硬,露出尖尖一角。她犹豫了一下,把里面藏着的那张东西抽出来,是全家福照片。      缘了被精心塑封保存的缘故,就算时间久远,颜色还是鲜泽如新,仿佛一切就在昨日。穿碎花长裙的美丽女子和西装革履的英俊男人并肩坐在花园里的长椅秋千上,一同搂着一个圆头圆脑的小男孩。小男孩活泼又精神,脸蛋像颗红苹果,冲镜头笑出了两排没长齐的小奶牙。      照片背后,右下角用歪扭童稚的笔迹写着“我们的新家”。   旁边还画了个丑丑的笑脸太阳。      贺秋渡和方荷芝看着这张全家福,很久都没有作声,直到有热泪“啪嗒啪嗒”地落下。一颗眼泪正好凝在孟芸芙的脸上,像晶莹透明的琥珀,永远保存住这张温柔无暇的面庞。      方荷芝捂住脸,快步走了出去,贺秋渡跟上她,给她递纸巾。看着她抽噎呜咽的样子,心中不由滋味复杂。      在他的印象里,母亲从小就是被捧在手心长大的大小姐,成婚后也照样活得任性潇洒,没烦恼更没伤心事,既不可能落泪,更不可能有人让她落泪。活到现在,他还是第一次看见母亲露出如此悲伤的情态。      方荷芝小声哭了会儿,渐渐止住眼泪,哑声道:“想问什么就问吧。”      贺秋渡摇摇头,“你不愿说我就不问。”      “没什么愿不愿意的。”方荷芝喝了口凉水,指尖下意识地摩挲着杯沿,“她……阿芙,我是说然然的妈妈,我确实认识她,而且认识了好多好多年。” 60. 玫瑰人生 “她这一辈子,真是不值得”……   贺秋渡微怔, “可我从未听您主动提起过她,你们之间是发生过什么事吗?”      “能有什么事。”方荷芝下意识就否认,“再好的朋友的都会渐行渐远, 更何况我们只是同学而已。”      “普通同学会有那样的反应吗?”贺秋渡道,“从您最开始对杳杳的态度,我就觉得有点奇怪了。”      “我认识她的年纪和你遇到然然那会儿差不多,那时我刚上中学,她和我都是圣荣女中的学生。”方荷芝道。      贺秋渡听了有点儿惊讶。圣荣是全国有名的贵族学校, 能进这所学校念书的女生,基本都是家境优越、出身良好的大小姐,而偏偏林鸿不喜欢孟芸芙的很大一部分原因, 就是觉得她与林远枫相差太多,别说门当户对,简直就是天上地下的差距。      “她家原先也是做生意的,一家人生活得相当不错, 很幸福。但是在圣荣,她家这样的情况却会被周围同学轻视。某些人表面不显,背地里却说她家是不上台面的暴发户。”方荷芝想起自己那时还带上自家“员工”, 挨个儿堵人“晓之以理, 动之以情”, 差点让孟芸芙变成人见人怕的校园大姐头。      “可即便如此,她还是学生里最优秀最出挑的那个。不光成绩好, 还多才多艺,不管做什么事都认认真真、全力以赴。”      说到孟芸芙的好,方荷芝整个人的气场都柔和了下来。“而且,她性格也很好,我从来没见过比她更温柔善良的人。无论谁向她寻求帮助, 她都会慷慨无私地伸出援手。甚至连路边被遗弃的小猫小狗,她只要看见了就不会不忍心不管。到后来她家收养了一堆猫猫狗狗,多到都快养不下了。”      “初三那年,她突然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来学校。我去问了校长,才知道她家里出事了。她父亲涉嫌经济犯罪,吃安眠药自杀了。虽然她和她母亲作为家人不需要背负债务,但是会在死者的遗产范围内进行偿还。一夜之间,她们母女二人没有了家,连最基本的生活都成问题。”      “我想帮她,但我知道,按照她的脾气,一定不肯接受直接的帮忙。于是,我和校长商量,希望由方家承担她的那部分学费,但跟她说起来,还是用校方资助优秀学生的借口。她的成绩很好,如果放弃直升高中部,真的太可惜了。”      “之后,我还绞尽脑汁想了很多方法、撒了很多谎,只想在不被她察觉的情况下,尽可能地多帮到她一点。小秋,你不知道,但凡你见过她本人,你就一定会觉得,像她这样的人,天生就该当做被捧在手心的花,让她吃一点苦、流一滴泪,都是不可饶恕的罪过。只要她愿意,甚至不用开口,只要稍微点一下头,我就恨不得把我有的一切都捧到她面前。她要也好,扔也好,我都不在乎,我只希望她能过得好一点。可是她太坚强了,坚强到近乎强硬,坚强到任何同情或是怜悯,都是对她自尊的伤害。”      “她的那双手,本来是弹钢琴的手,现在却要做很多粗活累活。每次我看到她在那间逼仄狭小的出租屋里忙忙碌碌,心里就像针扎一样疼,怎么会这么疼。”      “每天一放学,她就要去打零工挣钱补贴家用,回去后还要照顾卧病不起的母亲,忙到很晚才有空温习功课。双休日也是一样,几乎连一点喘气的余裕都没有。但就算这么苦,她也从来没有抱怨,连一滴眼泪都没掉过。”      “那年我过生日,她不能像以前一样买贵的礼物送我,就自己动手织了一个毛线手提包给我,还煮了一碗长寿面给我吃。她的房间太小,挤不下两个人,我们就坐在地上,我趴在小桌板上吃面。她问我好不好吃,我都没法儿回答她,只能闷头吃面。我怕我一开口,眼泪都要掉到碗里去了。”      “那年生日,我没有许有关自己的愿望,我只祈求上天能让她再次得到幸福。”      说到这儿,方荷芝已经气息颤抖,她拿起杯子又喝了两大口凉水,冰冷的液体落到胸腔,才稍微压下去一点烧灼的酸痛感。      “高三那年,她母亲终于去世了。我帮她一起料理完后事,第一次,她哭了,哭得很伤心很伤心,好像要把迄今为止忍耐的痛哭,统统通过眼泪发泄出来。她对我说,从今天起她就是孤儿了,这世界上她连一个家人都没有了。我想都没想,就说那让我来当你的家人吧,我绝对不会像他们那样离你而去,从今往后,我们要一直在一起。”      “毕业后,她如愿考上了心仪的音乐学院,她一直都很喜欢唱歌,从来都没放弃过自己的梦想。拿到录取通知书那天,我陪她先去大学校园看看。她站在湖边,让我帮她拍照留念,镜头里的她笑得很美很美,我都不记得她多久没这样笑过了。看着她的笑容,我心里就想,她能永远这样笑就好了,她以后一定要过上最好的人生。”      “回去的路上,我们看到张贴在校园告示栏里的海报,是一个唱歌选秀节目的海选招募。这个节目当时特别火,连我都知道。她跟我说,她也想参加这个节目,虽然很难,但就算失败了,也算挑战过了,她不想留下遗憾。”      方荷芝轻轻叹出一口气,热热的,是积聚在心口的回忆与感情。虽然被藏在心底很多很多年,不去想,不去碰,但还一直都在,完完整整,无失无忘。      “陪她参加比赛的那段时间,成了我前所未有的最快乐、最充实的日子。我帮她找最好的声乐老师,陪她练习,坐在练习室听她唱歌。我喜欢看她努力的样子,喜欢看她全神贯注的表情,偶尔会因为困难而皱起眉头,努力克服之后又会轻轻地笑一笑。”      方荷芝闭了闭眼睛,眼前仿佛又浮现出那张年轻干净的面庞。午后的阳光从练习室的窗口洒落进来,孟芸芙的笑容在浮动的金色光线里是那么柔和生动,最好看的温柔女孩儿样。   还有,最耀眼的、全力以赴的生存方式。      自己从来都是个没什么远大理想的人,但是,看着孟芸芙一点一点离梦想更近,一步一步走向更宽广的舞台,仿佛自己也终于有了渴望实现的事情。   希望她的美好能被更多人看见。   希望她的歌声能被更多人听见。      满溢的幸福驱走了长夜,忧伤与烦恼全无踪影――   由衷地希望她能拥有玫瑰色人生。      “后面的事你应该也知道,她成为那一年的总冠军,一时间家喻户晓。许多经纪公司向她抛出橄榄枝,她终于如愿成为真正的歌手。她是生来就适合舞台的人,哪怕新人时期登台,台风略显稚嫩,照样有种无可抵挡的吸引力。”      “每次她上台演唱,我都一定会在台下倾听,不是作为粉丝,而是她最坚定的支持者。她曾对我说过,其实她很容易紧张,生怕自己唱得不好辜负歌迷的期待。但是,一想到我也在台下,她就顿时不紧张了。虽然从台上望下去,下面是黑压压的一片,她并看不见我,但是心里想到我正看着她,就感觉自己有了最坚定不移的依靠。”      方荷芝撑着下巴,视线落在桌上的蜂蜜罐上。蜂蜜罐也是潘崽的造型,圆圆滚滚,憨态可掬,里面盛满了盈盈的金黄的蜜。      所谓幸福,也和糖罐里的蜜糖一样,一勺勺地蘸取,总感觉吃也吃不完。等到某一时刻,勺子突然“叮”地触了底,才惊觉甜蜜早已所剩无几。      一天晚上,她一如既往地捧着束孟芸芙最喜欢的铃兰花,在表演结束后去后台祝贺她,谁知竟意外看到一个风度翩翩的年轻男人。男人长得很英俊,笑起来眉目温慈,令人着迷。      男人的手上,也捧着一束开得正好的洁白铃兰。      “从那以后,林远枫每天都来,就跟甩不掉的牛皮糖一样。”方荷芝牙关紧咬,衔着恨。“林远枫如果真是个浪荡下作的烂污男人也就算了,我不择手段也要让他彻底在她面前消失,可他偏就不是。”      “我调查过他,不止出身好,底细也很清白,感情经历基本是张白纸。平时连交际应酬都很少,闲暇时间会选择旅游和运动,还很喜欢音乐和文学。总之,我不得不承认,她会愿意和他交往,并不是毫无理由。”      “但我,就是讨厌他。”      讨厌,讨厌,讨厌。   讨厌到无以复加。      因为,从看到他的第一眼起,从看到孟芸芙笑盈盈地接过花束的那瞬间起,自己就无比清楚意识到,这个男人,一定会把孟芸芙从她的生活中剥离出来,打破她们的关系,改变她们的现状,让迄今为止积累的一切,全都化作沙砾堆起来的城堡。   只需要一个浪头,就能冲击得溃散无踪。      自己懒得知道林远枫是否真的爱她――自然是爱的,这一点毋庸置疑。因为,这世上很难有人不爱孟芸芙吧,既然眼里落入孟芸芙,又怎么可能再容得下其他东西。   爱,才是人之常情,理所当然。      这么稀松平常的爱,这么一文不值的爱,这么平凡而又平凡的爱,却被孟芸芙视若珍宝。   好不甘心。      “Amireux那位创制出五月暮春的调香师曾说,铃兰虽可作为香料,其幽淡的香味却很难萃取。他费了六年时间,才成功捕捉到铃兰独有的温柔气息。之后每年,Amireux都会在五月推出一瓶限量的五月暮春,每年我都会送她,她真的很喜欢这种花。”      “但是,之后就没必要了,因为林远枫出现了。”      “‘再回来的幸福’,铃兰的花语。对她而言,失而复得的幸福只有林远枫能给她。”方荷芝垂下眼帘,目光晃颤,手指深深掐进掌心。“她不管做什么事,都会全身心地投入,这次也是一样。为了和林远枫在一起,她愿意主动放弃歌手生涯,把今后的人生,全部交到他手上。”      贺秋渡问:“是因为杳杳爷爷的关系吗?”      “不全是。”方荷芝道,“虽然林老爷子介意她的家庭出身,也不喜欢她当歌手抛头露面,但当时林远枫铁了心要和她在一起,不惜和家里断绝一切联系。所以,放弃拼命努力才得以实现的理想,选择彻底回归家庭,完全是她自己的选择。”      “如果是因为外力阻挠,我还能帮她,但她既然已经做出了决定,我又有什么立场阻止她呢?我是把她捆起来绑起来,还是把林远枫干掉让她永远死了这条心?”      “我什么都做不到,什么都不能做,这才是让最我痛心无奈的地方。”      “他们的婚礼是在法国举行的,那天正好是五月一日的铃兰节,那儿有互赠铃兰的传统,祈祷幸福永驻。她希望我能作为她最好的朋友和家人出席,结果被我断然拒绝了。事实上,就在她告诉我她决定放弃事业的那一天,我单方面和她大吵了一架,冲她发了好大的火气。我骂她蠢,骂她傻,骂她把一个满脑子只知谈情说爱的男人看得比天大。我说,你别忘了你的理想也有我一份,如今你不光背叛了自己,还背叛了我,我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你了。”      “后来,她经常有来找我,想和我道歉,想跟我和解,但我却再也没有理过她。”      贺秋渡静静道:“可您却认得那只潘崽玩偶。”      短暂的沉默后,方荷芝低声道:“我只想知道她是否如愿以偿,过得幸福。”      真的很幸福。   从来没见过孟芸芙这么幸福。   原来,一个人幸福到了这种程度,眼神中真的像盛满了光。      看到他们一家三口快快乐乐地从玩具店出来,自己默默回到车里,告诫自己道:最后一次。      “我最后一次见到她,是在她临终前。”方荷芝起身走到床边,望着外面呼啸凄冷的秋雨。也是在这样一个湿冷漆黑的雨夜,孟芸芙永远离开,一去不回。      “弥留之际,她的意识已经十分稀薄,可眼里依然满是她的丈夫和孩子。”方荷芝怔忡含泪地注视着自己的双手,“我就在她身边,握着她的手,像以前一样握得很紧很紧,她却丝毫未曾觉察,她根本不知道,其实我也在这里。”      “她是在丈夫和孩子的陪伴下离开的,离开的那刻,一如既往的幸福。我看着他们一家三口依偎在一起,感觉她其实根本没走,只是静静地睡着了而已。”      “林远枫哭得快要晕死过去,我一滴眼泪都没流。直到她下葬那天,我才突然意识到,她怎么消失不见了?她人到底去了哪里?”      那可是自己从小守到大的人,从扎马尾辫的小姑娘,到亭亭玉立的少女,再到舞台上熠熠发光的歌手,怎么会说不见就不见了呢?   那只牵过无数次的手,被微风吹得纷扬飘舞的长发,充满温柔光彩的笑脸,还有清澈洁净的动听声音,怎么会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好像从未在自己生命中出现过一样。      唯一可以证明她确实曾来过的证物,就唯有那一方小小的骨灰盒。      “大概,对她而言,这就是获得幸福的代价。”方荷芝略仰起脸,呼吸间,眼泪全留流回了心里,酸得很,苦得很。      “如果她没有选择林远枫,就不会想要和他组建家庭,也不会为了给他生孩子把身体弄坏,最后,也不会年纪轻轻就离开人世。如果没有做出那样的选择,她一定还好好儿活着。她不会成为令全歌坛遗憾的昙花一现,她还有那么多歌没唱,到了这个年纪,她一定早就登上过许多更大更宽广的舞台。”      “而林远枫,却在她离开没多久后,迅速重新规划了自己的生活,几乎是以残忍的速度,让生活重新进入正轨。”      “现在想想,林远枫真是大部分男人的典型标本,自私无情到叫人不寒而栗。既然孟芸芙已经不在,他就很快向林老爷子认错道歉,回归林家,还娶了秦璇生了女儿,又是和和美美的一家子。”      “不值得。”方荷芝把脸深深埋进掌心,“她这一辈子,真是不值得。”      这时,卧室里忽然传来一点OO@@的轻响,两人悄悄推门进去,只见林杳然似乎是醒了,眼睛半睁不闭,一副神思昏怠的模样。      方荷芝给他量了□□温,见已经退下去一点,没之前烧得那么怕人,不由松了一口气。等给人重新换完退热贴,她刚想把手拿开,谁知林杳然竟直接把脸颊贴进了她的手心,粘人得不得了。      “别走。”他小声嘟囔,神情迷迷瞪瞪的,显然不是很清醒。      “我不走。”方荷芝在床边坐下,抬起另一只手,帮他把汗湿的鬓发捋到耳后,轻轻抚摸他的后脑勺。林杳然显然很受用,听话地闭上眼睛,发烧时有点粗重地呼吸匀匀喘出,像小猫呼噜。      其实,他现在晕晕乎乎,并辨不清眼前谁是谁。混沌的视界里,只依稀觉得对方是位温柔的年长女性,身上萦绕着淡淡铃兰花香,闻起来很舒服,令他有点儿怀念,又有点儿伤心。      方荷芝浑身紧绷,坐得笔笔直,一动不敢动。她是个急性子,根本不是坐得住的人,现在却意外能沉得下性子。注视着紧贴自己掌心的男孩的面庞,先前在心里横冲直撞的酸楚情绪,都逐渐沉静下来。      “小秋,你先去睡吧,我陪着然然。”      贺秋渡点点头,合上房门的时候又往里望了一眼。小夜灯柔和的蛋黄光芒笼罩在两个人身上,像在漆黑的秋日雨夜里,辟出了一块温暖的独立空间。      曾几何时,在某个已经消失不见的家里,是否也出现过相似的画面。圆头圆脑的小男孩软糯糯地黏在全世界最疼爱他的女人身上,无论生病的时候还是伤心的时候,只要有她、有妈妈在,便什么都不怕了。      *      第二天清晨,贺秋渡亲手做了营养早餐送过去,门虚虚掩着,只见林杳然已经起了,这会儿正坐在床上看书。他的脸色苍白得吓人,但精神明显好了很多,看来烧已经褪了。见他进来,林杳然比了个“嘘”,指了指趴在床边的方荷芝,轻声提醒:“方阿姨一整晚都在照顾我,天亮的时候才刚睡着。”      两人动作都很小心,不敢弄出一点动静。不过方荷芝睡眠浅,心里又记挂着事,还是很快就醒了,醒来第一句话就是“然然好点了吗?”。      “谢谢您,我已经好多了。”林杳然推了推眼镜,面前方荷芝头发微微凌乱,脸上难掩疲惫与憔悴,简直与和平日里那个妆容精致的冷艳贵妇判若两人。      “对不起……”他忍不住道歉。      方荷芝揉着惺忪睡眼,“傻孩子,好端端的道歉干嘛?”      “因为……是我生病的关系,才害得您累了一晚上。”林杳然心中愧疚。小时候,每生一次病,爷爷都要发一回脾气。这脾气先发到医生身上,再发到爸爸身上,末了连已经去世的妈妈都不能幸免。爷爷一旦发脾气,所有人都要遭殃,家里就像乌云压境,连气都喘不过来。      “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生病的。老话不是常说,只有傻瓜是不会感冒的。”方荷芝抿唇一笑,“说起来……小秋小时候好像从不生病噢。”      贺秋渡:“?”      “能像现在这样好好照顾你,方妈妈心里特别高兴。”方荷芝面带微笑道。双眸一瞬不错地凝视了林杳然一会儿,蓦地伸出手臂,把他轻轻拥进了怀里。林杳然以为只是象征性的拥抱,没想到却持久得很长,长到足以令他发烧后有些凉浸浸的身体,重新变得暖和起来。      *      虽然烧暂时退了,但林杳然不管生了大毛小病,恢复元气总比一般人慢很多,前前后后在家里一共呆了半个多月。      方荷芝放心不下他,这些日子一直没回去,坚持要留在这儿照顾他。结果害得贺尧想芝芝老婆想得不行,隔三差五地就过来。      这下,两人世界算是暂时泡了汤。不过林杳然无所谓,他喜欢这种热闹温馨的感觉,心怀不爽的只有贺秋渡而已。      而且,计划赶不上变化,他的生日好巧不巧,正好落在林杳然养病期间。      “Happy birthday dear小秋, happy birthday to you~”   就这样,在大家歌声的包围中,贺秋渡默默吹灭蜡烛,过了一个简单、健康、绿色、有益的生日。      等林杳然康复后,一个意料之中的好消息传了过来――   《恋爱审判庭》第三季最终投票结果发表,两人成功摘得票数第一的红心CP,获得节目组提供的豪华温泉旅行。      林杳然很高兴,怎么说也是靠努力赢来的胜利果实,而且这种养老保健旅游就很适合他,关键还不用花钱。他上网搜索了一下这家温泉酒店的信息,对贺秋渡道:“这家是网红酒店哎,就算现在不是旺季,也少不了要和别的旅客泡一个汤,你想想清楚,到时候可别后悔。”      “当然。”贺秋渡很淡定,“你别管了,李兆都会带人安排好的。”      于是林杳然就先收拾起了自己的行李。      目的地就在邻市,车程不过两小时。出发那天,李兆开车来接他们,帮忙搬行李的时候,李兆“嗬”了一声,“老师,难得见你用这么大的行李箱,你都带了些什么呀?”      林杳然在脖子上狠狠抹了一下,用眼神告诉他“再废话就用来装你!”。      *      上车后,林杳然闭目养神,打了一路瞌睡。等达到后,他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劲,怎么跟照片上看到的截然不同,根本就不是同一家好吗!      “我们不会来错地方了……吧?”      手机振动了一下,华桦发来消息,点开一看,是张酒店对镜自拍。   “老板谢谢你,我想打卡这家网红温泉酒店很久啦~”   “先去泡汤!爱你么么~”      林杳然:“?”      “哎、哎呀,这可怎么办呀!”李兆夸张地捶手顿足。      贺秋渡问:“怎么了?”      李兆满脸沉痛,“我竟然搞错了酒店,还不当心手滑包了场。”      贺秋渡叹了口气,“算了,下次注意点。”      李兆夸张地点头。      贺秋渡无可奈何,“杳杳,你看来都来了,要不我们将就一下算了?”      林杳然:“……”   tui,男人的小把戏。 61. 栗园山庄 一起泡个温泉而已   林杳然向来不大爱出门, 又不舍得在吃喝玩乐上浪费钱,所以也从没泡过温泉。先前,浏览节目组提供的那家温泉酒店的官网页面时, 他已经觉得很豪华很漂亮了,却没想到完全不能跟贺秋渡带他来的这家栗园山庄相比。      栗园山庄坐落在一处钟灵毓秀的山麓旁,相当于一座浑然天成的温泉养生谷,里面的建筑都采用东方古典设计,尽显气势恢宏的盛唐气象。从上世纪五十年代起, 这里就陆续有各国名人慕名而至,是真正意义上顶级圈层的度假胜地。      林杳然也曾听说过这个地方。以前每到寒假的时候,爸爸和秦阿姨就会带上小萤到这里小住几天。爷爷问自己要不要一起去, 一开始,自己当然是很想的,但见秦阿姨神色不豫,爸爸面露为难, 就也变得不想了,说自己还是留在家温习功课吧。      “怎么了?”贺秋渡见他一声不吭,好像又在想什么心事。      林杳然转过头, “我在看风景。”      “这里就我们, 不会有别人打扰。”贺秋渡握过他的手, “杳杳就放轻松,好好休息一阵, 嗯?”      林杳然点点头。      接驳车直接在酒店大门外停下,两个侍应生过来给他们带路,还顺便介绍了这里的一些特色,说这儿的温泉富含稀有的氡元素,能调节心血管功能, 还具有助眠、镇静和镇痛的作用,尤其适合体质虚弱的人,总之全国再没第二座温泉有这么好的疗愈效果。      房间被安排在一层,本来林杳然还以为就是那种寻常的酒店客房,没想到竟是一处半开放式的宽阔空间。进入前要先穿过一个宁静雅致的内置庭院,四周绿荫环绕,空气新鲜洁净,完全不需要室内空调来调节温度与干湿度,让刚发完烧的人来居住再好不过。      等两人放好行李,收拾完东西,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      “杳杳,你想先吃晚餐还是先去泡汤?”贺秋渡问道。      “我想先泡汤。”一路过来,林杳然有点犯困,想振作一下精神。“你肚子饿了的话就先去吃饭吧,不用等我。”      “一起吧。”贺秋渡的语气很平静。      “哦……行。”林杳然推了推眼镜。      一起泡个温泉而已,和普通游客一起泡也是泡,和贺秋渡一起泡也是泡,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泡温泉之前要先把身上洗干净,然后才能下汤。林杳然拿了浴衣毛巾,刚准备进浴室,却看到贺秋渡也抱着浴篮走了过来。      林杳然:“要不你先去洗?”      贺秋渡:“不是一起吗?”      林杳然一愣,这才意识到贺秋渡的“一起”涵盖了所有流程。   很严谨了属实是。      “杳杳?”贺秋渡看着他,“有什么问题吗?”      “没……”林杳然脸颊一热。贺秋渡的神色一直很坦然,倒反衬得自己想太多了。      “进去吧。”   贺秋渡淡声道,不再多言。      浴室分成两个区域,一边是宽畅的圆形浴池,另一边则是淋浴区。浴池里已经放好了热水,袅袅白雾升腾,充盈着整个空间。      林杳然摘掉已经起雾的眼镜,放在置物柜里。接着柜门的挡隔,他磨磨蹭蹭地解衣扣,一粒纽扣要解上半分钟。等听到贺秋渡那边传来进入浴池时的动静,他才脱掉剩下的衣服,往淋浴区走去。      “杳杳,你不过来吗?”贺秋渡叫住他。      “我要洗头发,不方便。”      “没事,我帮你。”      林杳然忸怩了一下,“哦……好吧。”      水温正适宜,他小心翼翼地沿着台阶走进水中。脚下有些滑,眼睛又看不清楚,幸好贺秋渡及时伸手搀了他一把。贺秋渡的手很烫,比浴池里的水温度还高,林杳然还没彻底浸到水中,耳朵已经不知不觉地被烫红了。      空气中一直飘荡着清清甜甜香气,是铃兰花香的浴盐。但现在,他觉得自己已经闻不到这股香味了,因为贺秋渡就在旁边,贺秋渡身上独有的好闻气息,交织着汩汩的温暖热气,将他整个人密密匝匝地包围其中。      林杳然垂下眼帘,掬起一碰水扑洒在胳膊上,努力把心思集中在洗澡这件事本身。这时,身边传来一点细微的水声,一只翘屁鸭鸭乘着圈圈扩散的涟漪飘了过来,他抬起头,隔着雾气隐约看见贺秋渡的微微笑着的面孔。      “幼稚。”他戳了戳小黄鸭的屁屁。小黄鸭被他按下去又浮上来,像忍不住冒头的某种情绪。过了会儿,他似是玩得够了,轻轻把小黄鸭拨到一边,“要不要我帮你搓背啊?”      贺秋渡却抓住他的手腕,这种情况下让他碰到真的会忍得很辛苦。“不用,泡汤前简单洗一下就行。”      林杳然“嗯”了一声,又闷头欺负起了小黄鸭。柔细的白嫩手指被小鸭子明黄的颜色一衬,既显得童稚可爱,又透出几分纤丽的艳意。      后颈被轻轻捏了一下,林杳然指尖一颤,小黄鸭顿时翻了个个儿,激起朵小小的水花。耳边,传来贺秋渡被热汽浸润得格外低悦的声音,“乖一点,让我帮你把头发洗了。”      林杳然点点头,不声不响地转过身去,毫无防备地将后背袒露给身后的青年。      他正双臂抱着膝盖,背脊略略弓着,愈发显出精致的脊柱线条和形状优美的蝴蝶骨。雪白的皮肤被热水浸泡后,笼着一层无机质的光泽,引得人很想伸手触抚,皴染上深深浅浅、斑斑驳驳的红。      贺秋渡的手在半空中顿了顿,还是先解开他盘束长发的发绳,再用花洒将头发里外打湿,最后仔细地涂上洗发水。林杳然闭上眼睛,向后仰着头,任由对方的手指在自己发丝间轻揉。      他头发长,发量又多,洗发水很快被揉搓得起了泡,白花花地盈满一脑袋,若非贺秋渡手掌宽大、指节修长,洗起来还真是费力又累人。      几点泡沫飘了起来,落到林杳然的鼻尖和睫毛上,贺秋渡腾不开手,轻轻替他吹掉。气息落下,痒痒酥酥的,林杳然不由皱起脸,尔后又舒展了五官,似乎被他的手指按揉得十分舒服。      他的表情太过生动,让贺秋渡想起那些给猫猫洗澡的萌宠视频,心中便十分想笑。等帮人冲洗掉满头泡沫后,贺秋渡放下花洒,伸手去挠那尖尖的漂亮下颌。      林杳然被逗得睫毛乱颤,睁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朝他觑了过去,“干嘛呀你。”      贺秋渡的手指顺势向上,捏了捏他脸颊,“杳杳像猫。”      林杳然哼唧,“你像猪。”      贺秋渡俯下脸轻啄了一记他红扑扑的脸蛋,“像就像。”   声音里透着抑制不住的浅浅笑意。      把人洗干净之后,贺秋渡便把人从浴池里提溜了出来,领到外边的躺椅上擦头发。泡过热水之后,林杳然向来凉浸浸的手难得生出几分温度,软嫩嫩的,热乎乎的,牵在手掌心里很舒服,有一种幸福的满足感。      贺秋渡就这么牵着他的手,两个人一同走去了外面。这家酒店的特色之一就是客房与自然景致融为一体,迈出房门就是窄窄的幽静小路,两旁树木林立,犹如一幅浓绿幽静的天然屏风。      秋天的晚风穿过枝叶扑在身上,吹得宽松的棉麻浴衣微微飘晃,与刚洗完澡后的光.裸肌肤轻轻摩擦,十分的惬意舒适。      “会不会有点儿冷?”贺秋渡道,“前面就是温泉区了,等下好好泡一泡。”      “才不咧,我巴不得凉快点。”林杳然被他牵着手,掌心都快热出汗了。有这么大一个天然汤婆子在身边,又怎么可能觉得冷。      于是,两人就这么漫步走着,反正还有很长很好的时间,什么都能慢慢来,不着急。      等走进温泉区,正好先前积聚的热意已褪却干净,趁秋夜凉意攀染之前,林杳然把自己沉入汩汩冒泡的温泉水中。虽然氡泉泉水的温度比浴室水温高出不少,但这儿是露天环境,森林环绕,空气凉爽,整个人顿时只觉暖融融的舒畅,连浑身肌肉骨骼都松泛了下来      “呼……”林杳然发出喟叹。他擦了擦镜片上的水珠,只见对面的贺秋渡正幽幽地端坐在水中,精致立体的锁骨在雾气里若隐若现,衬着身后的错落山石、葳蕤花草,贼有种不真实的梦幻感。      贺秋渡眼皮略微掀起,“怎么了?”      “不……”林杳然斟酌着措辞,“就觉得你这样好像一个传说里的人物……”      “谁?”      “青城山下白素贞。”      “……”      “夸你呢。”林杳然摸了摸脑袋,一条白毛巾陕西大汉式地捆在头顶,“我是法海。”      “……”      中途,侍应生过来送饮料。木桶浮在水面上,冰块里插.着一瓶香槟和鲜榨西瓜汁。林杳然吸溜着果汁,看贺秋渡优雅地倒酒,“雄黄酒吗?”      贺秋渡轻轻把酒杯放回浮盘上,“你知道蛇妖喝了雄黄酒会发生什么吧?”      林杳然装听不见,继续吸溜西瓜汁。      “那天晚上,方阿姨跟你说的话,我多少有听到一点。”他咬着吸管,“我没偷听啊,是实在疼得睡不着,就索性坐起来了。”      贺秋渡点了点头。      “原来送给妈妈五月暮春的朋友,就是方阿姨。”林杳然抿紧嘴唇,“我也怎么都没想到,原来除了我,世界上竟然还有一个人,始终想念着她。”      “她的愿望也和你一样。”贺秋渡道。      林杳然抬眼,“是什么?”      “想再一次看到你妈妈站在舞台上的样子。”贺秋渡顿了顿,“想看到她像从前那样,不是作为谁的妻子、母亲,而是只作为孟芸芙这个人,在无数喜爱她的歌迷的包围下唱歌。”      那一定是非常非常美好的画面,林杳然听着,出神地想。      “还有就是,她想快点听到杳杳改口。”贺秋渡轻快笑道。      林杳然没反应过来,“啊?”      一阵哗啦水声,贺秋渡坐到他身畔,五指在水下扣住他的手,“改口叫她妈妈。”      林杳然红着脸沉进水里,吐出一串泡泡。      贺秋渡不屈不挠,另一只手也借着雾气的掩护,在水底下坏心眼地闹他,惹得他又笑又喘,“走开,我要上去了,再泡一会儿头都要晕了。”      “那我带你去吃饭。”贺秋渡把人领去了栗园山庄一家很有名的湖景餐厅。因为靠近渔港的缘故,这里能品尝到很多当季海鲜,林杳然还挺爱啃点虾啊贝啊之类的东西,但他勤俭节约惯了,平时也不舍得多花钱。      “味道怎么样?”贺秋渡往小瓷盅里舀海鲜汤,又挤了两滴柠檬汁进去,递到林杳然面前。汤汁还冒着热气,香气鲜甜,浓郁扑鼻,柠檬中的酸味更能激发海鲜的鲜美爽口,林杳然喝得顾不上讲话,嘴唇都烫红了。      服务员又陆续送上来清蒸梭子蟹、小黄鱼煨面、烤青花鱼、盐h大海螺和椒盐皮皮虾,贺秋渡很自觉地处理起了这些带壳长刺的家伙,一边给AZURE老师剥肉剔刺,一边津津有味地欣赏对方进食的样子。      看着林杳然腮帮一鼓一鼓、嚼食鱼肉的样子,总感觉下一秒就要长出猫耳朵和猫尾巴了。   可爱。      “看什么看。”林杳然被他盯得不好意思,在桌下轻轻踢了他一脚。      贺秋渡往他嘴里喂了一个虾,“杳杳好看。”      林杳然去捂他眼睛,“不给看。”      桌下,他在宽大浴衣下摆里晃荡着的两条腿,被对面的人伸过来脚一下一下、似有若无地点着。      贺秋渡外表清清冷冷的,像投了冰块的薄荷酒,体温却一直偏高,小腿肚被他用脚背抵着,才一会儿,相触的那块肌肤就有些发烫。林杳然脚跟去敲他的脚踝,顺势往旁边躲,可人高腿长就是占优势,不管怎么往后缩,总是能被轻易追逐到。      还愈发肆无忌惮了起来。      明明这间餐厅充满富有禅意的清雅气氛,可就在这任何人都瞧不见的暗处,却缠绕络结着的似嬉弄又似逗玩的暗昧。      林杳然拿过冰镇椰子水,闷声不吭地吸着,只是这冰凉清爽的饮料并不能缓解逐渐攀升的热度,藏在半湿黑发下耳朵还是越来越红。      贺秋渡给他挑了满满一蟹壳的蟹膏,沾上醋,放到他盘子里,“冰的少喝点,小心肚子疼。”语气温和沉静,好像不动声色在桌子底下使着坏劲儿的人根本不是他。      大概是肚子已经吃饱了,又或许是别的什么原因,林杳然连勺子都拿不稳了,只能有气无力地趴在桌上,脸深深埋进胳膊,浑身微微颤栗不止。      这顿饭吃得又快又慢,回去的时候,林杳然还觉得两条腿有些发热发麻,走起路来也软绵绵的。贺秋渡本来牵着他的手,这会儿理所当然地把人往怀里搂了搂,还趁机亲了一下。      林杳然捂住脸蛋抗议,“搞偷袭!”      又被啾了一口。   抗议无效。      等回到下榻的客房,夜色已趋深浓。宽阔的落地窗外,是无限延伸的深蓝天幕与森林剪影,仿佛与室内清素干净的环境融为一体。      房间里面是榻榻米的设计,没有床,连家具摆设都很少。林杳然看着贺秋渡从壁橱里抱出被褥,手脚麻利地在那里铺床,觉得非常赏心悦目。虽说贺秋渡不管什么时候看都很养眼,但怎么港,瞧他现在墨发凌乱,浴衣领口松垮,总觉得很有点……有点……      人.妻的诱惑?   林杳然被自己脑子里蹦出来的词儿吓了一跳,      “怎么了?”贺秋渡抬眸望过来。      “没什么!”林杳然钻进被窝蒙上被子,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      温暖的黑暗里,他突然冒出一个念头:   他不想当法海了。   他想当许仙。 62. 莴苣姑娘 “杳杳,你是不是还疼?”……   万籁俱寂, 只有落地窗外溪水流淌的潺潺之声。      林杳然悄悄从被窝里探出脑袋,已经熄了灯,房间里黑乎乎的。他转过头, 不知道贺秋渡睡没睡着。      在极微淡的朦胧月色中,林杳然小心翼翼地从被子底下探出一只手,摸索着去握贺秋渡的手。虽然是两个床铺,但距离相隔不远,他很容易地就探到了贺秋渡的指节。      起先只是指尖轻触, 紧接着,那只更大更有力的手忽然扣紧那只试试探探的白皙小手,两只手便在夜色中用力交握, 十指交叉,紧得掰都掰不开。      贺秋渡侧过眸子,顺着手腕方向望过去。浓郁黑暗中,林杳然的手白得就像浸在墨汁里的百合花, 又白,又热,又软, 好像稍许一用力, 就能沁出清香的汁液。      怕林杳然喊疼, 他松缓了力气,结果那只纤秀娇贵的手反而不老实了起来, 嫩葱似的手指灵活又柔腻,在他指缝间穿梭,一会儿捏捏他的指腹,一会儿又摸摸他的骨节,过了会儿, 那指甲剪得圆钝的指尖又在他手心里一下下轻挠,有意无意地画着圈儿。      贺秋渡记得林杳然的手以前很乖,不知什么时候学会这种花样。大概是跟自己学的,真是有样学样,好的不学,坏的学。      他刮了下林杳然掌心薄薄的软肉。“唔……”林杳然抿唇,不甘心地回掐他的虎口,尔后又安分下来,张开手指,重新跟他的十指交握。      两个人都静静躺着,谁都没有睡着。不知过了多久,静谧之中响起衣料摩挲榻榻米的声响,OO@@的,一会儿,动静没了,贺秋渡只觉浑身一凉,被子被掀开,怀里拱进来一只热烘烘的小动物。抬手抚上去,既温暖又柔软,拨开浓密柔顺的黑发,似乌云初散般露出皎如月华的脸颊。      “睡不着,想听故事。”林杳然枕在他的胳膊上跟他说话,气息细细吹洒,带着点儿睡前喝的掺了黑种草蜜的牛奶的甜香,惹得不爱吃甜的人,也有了想要啜食甜美之物的心情。      贺秋渡将他两只手拢在掌心,时不时凑到唇边亲一下,“杳杳想听什么故事?”      “嗯……想听童话。”林杳然睫毛一烁,“什么都可以。”      于是,贺秋渡很没新意地讲起了小孩子都耳熟能详的莴苣姑娘的故事。      莴苣姑娘生下来就被女巫关进与世隔绝的高塔,她的这位监护人既严厉又可怕,世界上人人都畏惧她。莴苣姑娘想出去却寸步难行,只能在寂寞中靠唱歌来消磨光阴。      然而有一天,王子骑马闯进森林,刚好经过这座高塔。被歌声吸引的王子非常好奇,可高塔没有门扉,他只能一日日在外面逡徊。幸好一天,他看见女巫顺着塔顶垂下的发辫爬进去的样子,便也在下面唤起了莴苣姑娘的名字。      王子终于如愿以偿,见到了塔中的莴苣姑娘,两个人很快就坠入了爱河。      林杳然一直竖起耳朵听得专心致志,到这儿却蓦地吃吃笑了起来。      贺秋渡问:“笑什么呢?”      林杳然不说话,只是笑,水灵剔透的大眼睛都眯成弯弯的黑亮月牙。一会儿,他拢了手掌在嘴边,贴近他耳畔,用软软的声音说:“我在想,为什么王子进入高塔后,莴苣姑娘就怀了宝宝。你知不知道呀?”      话音刚落,本来温柔揽在他腰侧的手臂骤然一紧,带着他翻了个身,仰面平躺在已有些乱糟糟的床褥上。向上抬了眼,模糊晃颤的视界里,可以望见压伏在自己上方的青年的身形,修长而挺拔,松垮半解的浴衣下,隐约可见富有力量感的肌肉轮廓。相距如此之近,他能清晰感受到外露的皮肤上所散发的热量。      清冽的,温馥的,介于花香与木质香之间,仿若横过飞机云的夏日青空,用无限延伸的澎湃暖意,将他紧紧包覆其中。      明明今晚洗了两次澡,又泡了很久的温泉,可现在,他还是忍不住渴望获取更多的暖与热,即使会被烫伤也没关系。      贺秋渡垂眸凝视被自己笼罩下方的人,喉咙微微有些干渴,越发想要吻开那浅樱色的菱唇,啜饮清凉甘甜的水液。      “杳杳,我有一点想碰你。”      林杳然略屈起腿,微泛着柔红的圆润膝盖甫一抵上,只觉那儿像一块岩浆才凝结而成的烧烫岩石,不由喃喃:“哪里是一点啊……”      贺秋渡撑在床褥上的手臂略微颤抖,五指深陷进布料,指尖用力到发白。他双眸一霎不霎,漆黑瞳仁翻滚着浑浊的流沙,嗓音亦满是噬人般的欲。      “你愿不愿意?”      林杳然慢慢地点了点头。   脸烫,脖子烫,身上也烫,却想要变得更烫。   他一直都很怕冷,怕到情愿低温烫伤,也要捂着热水袋不放。只是,外面暖了,里面却始终冷冷的,像坠了一块寒冰。   他想要内里也能温暖起来,满满的,饱实的。      “但是,你要对我好一点。不能像上次那样欺负我,也不能逼我说一些奇奇怪怪的话。”      贺秋渡欺身下来,“好。”      上次,贺秋渡单纯只做些外面的功夫,又漫长又磨人,惹得他精神与精力都被耗得一点儿不剩。这一回,贺秋渡显然运用了新学到的知识,按部就班,循序渐进,每做一步,还认真问他感受,确认可以之后才进行下去。      可才纳入了一点,林杳然已经疼得惨白了脸,连眼泪都沁了出来,顺着发红的眼尾,渗进漆黑的鬓发里。      “没关系,我……”他吃痛地直倒抽凉气,连话都说不出来,小腿肚化作颤跳的笔触,沿着对方清劲的脊线,一下一下描绘不止。垂逶的浴衣下摆随之晃荡,堪堪遮掩住的,既是痛楚的根源,亦是亲密无间的触合。      林杳然疼得眼前一阵阵发黑,满脑子都是自己怎么还没疼晕过去。真失去意识倒好了,爱怎么弄就怎么弄,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痛到浑身直冒冷汗,生生撕裂般的剧痛。      就在他意识快模糊的时候,那种特殊的痛感竟然逐渐褪去,他闭了眼,艰难地深呼吸着,慢慢缓过来后,鼻音浓重地问:“你怎么不继……”      贺秋渡摇摇头,侧脸半浸在熹微月光,看他神情也是相当不好受,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顺着喉结滚滑的颈项淌落,没入锁骨凹陷之中。      “先算了吧。”他替他整理衣裳,“没想到你会痛成这样,都是我不好,对不起。”      林杳然动了动嘴唇,不知如何回应。说真的,这真不能怪贺秋渡,该做的准备工作都做了,也没心急,更没乱来,但没办法,贺秋渡是在太过……那个了。一想到刚才那种烧烫凶蛮的穿刺感,他下意识摸了摸小腹,心想怕是真要被弄坏得一塌糊涂了。      “杳杳,你是不是还疼?”贺秋渡低声问他。      “不疼了。”林杳然脸红红地垂下眼,“你要紧吗?会不会很难受?”      “还好。”      林杳然知道不可能“还好”,肯定是相当不好。得亏是贺秋渡,一般人怎么可能在那种情况下硬生生地忍住,他简直担心贺秋渡会不会因此憋出什么问题来。      “要不……我帮帮你吧?”      伴随着轻弱蚊蝇的细语,雪白纤细的小手缓缓伸了过来,抚上微糙的深色浴衣料子,愈发衬得白如雪、软如棉。贺秋渡想抓住这只手,可它先一步拿捏住了他的软肋,麻痹他所有动作,令他半点儿动弹不得。      过了会儿,似觉一只手显然不够,林杳然又把另一只手圈了上去。小幅度的颠动里,他抬起头,睫毛一掀,自下而上地看他,清透乌黑的瞳仁闪着泪光,眼角也染上一痕撩人心弦的柔红,竟像是委屈得要哭了一样。      其实,他可以什么都不用做,单只是用这样一副可怜又可爱的表情看人,就足以勾动无限绮念了。      大半小时后,林杳然终于松缓地吁出一口气。一时间,房间里静悄无声,除了两人交织的呼吸,唯余指间连粘潮濡的暗昧之声。      “你现在……舒服点了吗?”林杳然扯了湿巾擦拭双手,慢慢地,拭干每一根泛红发热的指头。      “嗯。”      “那,跟之前比……怎么样啊?”林杳然咬紧下唇,“有没有……进步一点?”      贺秋渡默了默,“有。”      “哦……”林杳然垂眼凝视自己的双手,不止手指红彤彤的,手掌心还要红,烫得像刚从火盆里抓过炭火似的。   那种热度,像是要一路烧进心里,把五脏六腑都烫了个遍。      闹到现在,已经凌晨两点了。林杳然本就贪睡,精神又被耗得一干二净,困得连眼皮都睁不开了。但刚才又出了很多汗,这会儿衣服又湿又冷地粘在身上,实在难受得不行。末了,还是被贺秋渡抱去浴室重新洗了一遍。      经历过刚才的事,他也没什么可不好意思的了,软绵绵地任由人抱着。等贺秋渡把他裹进干净被窝的时候,他悄悄观察对方的表情,总觉得贺秋渡面上不显,其实多少受到了点打击。      “你不是说过,我们需要多多练习的嘛?”他飞速在人唇角亲了一下,红着脸小小声说,“我愿意天天陪你。” 63. 生日礼物 “你想不想捏捏我的耳朵?”……   诚心诚意地表达完乐于学习的上进意愿, 林杳然调整了一下睡姿,很快就沉沉睡了过去。贺秋渡看着他犹带红晕的脸蛋,低低地叹了口气。      和别别扭扭的杳杳在一起, 自己已经需要很辛苦地忍耐了。谁知和甜甜的杳杳在一起,竟会变得更加辛苦。      伸手把人搂进怀里,他吻了吻那饱满光洁的前额,发现不知何时起,林杳然睡着的时候, 已经不会再紧蹙眉心了。漂亮的长眉舒展开来,嘴角也噙着甜润的浅浅笑意。      不晓得正做着一个怎样的美梦。   好想看一眼杳杳的梦。      “猪……”林杳然呜哝着翻了个身,“贺秋渡……变猪……”      “……”贺秋渡轻轻捏了把对方的后颈。   先记账上。      *      接下来几天, 林杳然过得相当充实。既然他主动提出要勤加练习,某人自然积极配合,甚至积极得过了头。   而且,因为偌大的栗园山庄被包了场, 不会有别人来打扰,所以也愈发肆无忌惮了起来。      “呜……”林杳然双手环着贺秋渡脖子,没有力气, 虚虚地搭在那儿, 若不是腰侧被紧紧锢住, 随时都会滑进水里。      怎么又变成了这样。   本来只是来泡温泉的,结果又迷迷糊糊地和贺秋渡接起了吻。一开始是贺秋渡主动欺上来亲他, 一下又一下,反反复复,像尝什么甜蜜糖似的,迷恋不已。      情不自禁地,他也沉入这叫人迷醉的温存里, 贺秋渡见他嘴唇出奇地红,都不舍得再亲了,他还软绵绵地黏着人不肯放,还要继续亲。      温泉里水汽蒸腾,在胶结的腾腾雾气里,人也会越来越热,像糖捏的似的,哪儿哪儿都冒汗,哪儿哪儿都黏糊,快要融化成糖稀了。      好累哦,原来接吻也会那么累。林杳然被亲得迷迷糊糊,身体和头脑都乱七八糟。可越亲,越觉得怎么亲都亲不够。自然而然地,不止亲吻,想做的都要去做,能做的也都要去做,想把自己的一切全都交给贺秋渡。      喜欢贺秋渡的双手,修劲有力,抚触自己的时候有令人心折的迷幻感受。   喜欢贺秋渡的体温,蜷伏在他的胸膛像被阳光烤炽,温暖融化。   喜欢贺秋渡的声音,磁性的共鸣震得心脏发麻,每个音节都是富有魔力的咒文。      喜欢贺秋渡的眼睛、鼻梁、嘴唇和笑容,所有的所有。   喜欢、贺秋渡的一切。      持续反复的“练习”中,林杳然的盘起来的头发早就松了,在雪白纤瘦的背脊上散成黑压压的一片云,乌云般托着他、衬着他。发梢贴着莹润微凹的腰窝没入水中,是悠悠浮荡的青荇,而他宛然便是山妖精怪化了形,只待在这光天化日之下作祟――      当然,他不像志怪小说里的妖物,靠吸□□气才能活,他只要爱。   很多很多的爱。   爱令他得以留存世间,再不会灰飞烟灭。      *      每次闹得一过,林杳然都像提前透支了精神和体力,更何况这些天自己好像粘人粘过了头,大部分时间都乖乖被人抱着、搂着,鲜少没窝在人怀里的时候,都会觉得有些不习惯了。      回到客房后,林杳然已经困倦得不行,连打了好多个哈欠,头一沾上枕头眼皮就不受控制地合上。贺秋渡一如往常地有节奏地轻拍他后背,哄他更好入睡,却注意到他像有什么话憋在心里似地,时不时掀起睫毛看他。      “怎么了?”      “没什么……”林杳然蹭了蹭他肩窝,“之前因为生病的关系,也没帮你好好过生日,所以这次,我重新帮你准备了一份礼物。”      贺秋渡薄唇略勾,“谢谢。”      林杳然咕哝:“你不问我是什么吗?”      “到时候不就知道了。”      “不管,我先剧透一下。”林杳然把脸埋进枕头,声音闷闷地传出,“是很可爱的东西。”      贺秋渡想到林杳然神神秘秘带过来的那个大箱子,虽然体积大,但拎在手里没什么分量,心想那就一定是大娃娃之类的了。   只是,他为什么不早点给自己,非要一起带到这里呢?      *      栗园山庄幽深僻静,仿佛一处世外桃源,住在这里,只感觉连时间都停止了流逝。两个人又住了一个多礼拜,一眨眼就到中秋了。      晚上,贺秋渡想带林杳然去客房旁边的川床吃饭。川床顾名思义,就是搭建在河川上方的纳凉平台,栗园山庄天然的山涧溪流和葱茏茂盛的树木,正是极好的川床环境,不仅风景秀美,地势也高,在那儿赏月再好不过。      不过,出发前,林杳然却忸怩了起来,非要让他先去,说自己有点事,等下再过来。贺秋渡大概猜到他是要拿生日礼物给自己的,就一个人坐那里等着,还按林杳然的要求闭上眼睛,他不让自己睁就绝对不睁开。      结果,这一等就足足等了大半小时,贺秋渡简直担心起来,生怕他没法儿一个人把超级大的毛绒娃娃抱过来。      幸好,身后终于响起轻轻的脚步声。“你现在还不能睁眼睛。”林杳然小声提醒。不知为何,他的声线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好像很紧张。      贺秋渡点点头。      脚步声停下。“我想送你一只小猫咪……”      没等他反应过来,林杳然说:“好了,现在可以把眼睛睁开了。”      贺秋渡睁开眼睛,并未看见哪儿有猫。      肩膀被人轻拍了拍。      他回过头,“小猫咪呢……”      林杳然站在那里,脸颊粉扑扑的像水蜜桃,朝他轻轻挥了一下手,“喵。”      贺秋渡瞳孔一缩,呼吸紧颤,“杳杳,你怎么……”      “奇、奇怪吗?”林杳然双手抓紧裙摆,局促不安地左顾右盼,根本不敢直视前方。      贺秋渡没说话。      林杳然手指攥得更紧了,耳朵连着脖子一块儿烧。      果然很奇怪!自己真是鬼迷心窍了,竟然会真去买裙子穿,还是这样一条裙子!前面去换衣服的时候,眼睛都不知往哪儿放,根本不敢看自己,更不敢看自己穿上这条裙子之后的样子。      小时候穿也就穿了,那是没办法,不得已。可现在不一样,现在是主动,是心甘情愿,最重要的,是希望贺秋渡能再觉得自己好看一点、可爱一点,希望贺秋渡能比现在更喜欢自己一点。      “说话呀你,哑巴啦?”林杳然走近一步,眼睛却还是不肯看人,两排长睫毛密密匝匝垂下,在脸颊的红靥上投下优美翩飞的阴影。      可贺秋渡依旧缄默着,仿佛失去了语言能力,眼前的画面太过绮丽,即使这些天他与对方朝夕相见,却仍如一见钟情般被慑住了心神。      “算了,我现在就去换掉。”林杳然一旋身拔腿就走,心想以后再信华桦的鬼话自己就是猪!      之前,他忍着羞耻心旁敲侧击地问华桦,说自己有个朋友想给男友生日惊喜,穿什么样的衣服比较好?结果华桦不假思索就说,老板你说的那个人就是你吧?因为你根本没有朋友啊!      短暂的沉默过后,他豁出老脸,让华桦帮自己选一条合适的,要和自己小时候常穿的洋裙相似,有许多荷叶边和蝴蝶结。最好还能和猫咪元素结合起来,某人喜欢小猫咪却又对猫过敏,自己就大发慈悲让他过一把瘾吧!      不愧是长期蹲在烧钱三坑坑底的女孩,华桦飞速地就选定了一条,还贴心地附赠了小贴士。三句话,让男人把命给你,让他一定按照上面做。      做个屁咧!   林杳然恨不得穿越回去,把那时候的自己脑袋里进的水全都倒掉。      结果刚转身,手腕就被准确地握住。端正系在后腰的蝴蝶结划过轻盈的弧线,缀满荷叶边的裙摆轻飘飘地蓬开,没等他反应过来,整个人就被轻扯着揽入熟悉的怀抱,牢牢地被捉在了怀里。      “怎么可能奇怪。”贺秋渡拥着他,清瘦的身躯被轻软蓬松的裙装包裹着,抱起来是前所未有的满足。“很可爱,杳杳很可爱。”      林杳然睫毛一掀,又迅速垂下。“那、跟真正的小猫咪比呢?”      贺秋渡看着他,他身上那条裙子是温柔的三花猫皮毛样的配色,橘色和奶茶色混合,搭配奶油白的荷叶边围裙,整个人就像一只散发着奶油蛋糕香味的幼猫,又甜又软,乖得让人心痒。      “还是你可爱。”      “这还差不多。”林杳然想到华桦交代的自己的话,抬手搭住贺秋渡的双肩,红着脸略低下头,“你……你想不想捏捏我的耳朵?”      漆黑浓密的发丛里,支棱着一对毛茸茸的猫耳。外廓洁白如雪,里面透着淡淡的粉,尖尖上还有几缕聪明毛,简直跟真的一样。      贺秋渡喉结微滚,抬起手,轻轻捏住了耳朵尖。明明是发箍,可捏住这对猫耳朵的刹那,林杳然还是像真被捏住了耳朵,浑身颤抖了一下。      猫耳朵捏起来软软的,手感绝佳。捏的时候,那一撮聪明毛触着手掌心,缕缕痒意蔓延,一直传进心里。但贺秋渡不想林杳然一直低着头,捏了两下就停了手。      然后,林杳然又仰起脸,脸蛋红,耳朵也红,就连眼眶都红红的。“你想不想摸摸我的下巴?”      缘了半抬着头的关系,从贺秋渡这个看过去,正好完整展现出修长优美的颈脖线条,还有那精致的尖俏下颌。      贺秋渡双手在半空略一停顿,轻缓地抚了上去,将他的脸蛋捧在掌心。林杳然顺势贴上去,柔软的脸颊皮肤蹭着他的虎口,唇角上翘,眼睛微眯,真像极了一只爱撒娇的小猫。      “最后一个问题。”林杳然直起身,“那你愿不愿意养这只小猫咪呢?”他拿起一个项圈,交到青年手中。“现在,我把这个给你。愿意的话,你就给他戴上,从此,他将只属于你一个人。”      贺秋渡鸦睫半敛,掩去了眸中浓重的情绪。他并没有去接那个项圈,双手覆上林杳然的手背,牵着他的手引向自己。   “喀哒”,将那枚漆黑的项圈,扣上了自己的颈项。      “我还是更想变成杳杳的所有物。”贺秋渡微微笑了起来,“想被杳杳需要,被杳杳亲手驯养。”   “这才是、我真正的生日愿望。” 64. 秋日明月 一个看天上的月亮,一个看怀……   川床之外, 夕阳最后一抹残照穿过半掩的竹帘,丝丝缕缕漫溢了进来。虽然是秋日的黄昏总是带着清润凉气,可这方屏风围起的水上空间还是充盈着难掩的燥郁热意。      林杳然扒着贺秋渡的肩膀, 小心翼翼地往他脖子上吹气,“还疼不疼啊……”      贺秋渡认真说:“疼。”      林杳然继续给他呼呼,一直呼呼到腮帮酸,才给他贴上创口贴。看见那道红红的口子,他既心疼又羞赧, 说起来还是自己不好,主动去亲贺秋渡,还试图模仿对方的吻法, 结果弄巧成拙,还趁机被对方反客为主,才一会儿功夫就憋得回不上气。      苦闷于气窒,他像往常一样下意识轻挣起来, 结果不当心扯下了那个项圈。边缘锋利的金属搭扣剐过皮肤,血珠子立时就冒了出来。   本来很旖旎的情形,就这么尴尬地变成了意外事故。      “现在还疼吗?”林杳然丧丧地问。      贺秋渡摇头。      林杳然稍微松了口气。      贺秋渡倾身过来, “下次买个质量好点的。”      “……”还下次?林杳然深深觉得, 这种年轻人的花样实在不太适合他们, 下次说直接出人命了也未可知。      他站起身,腿到现在还发着软, 贺秋渡扶住他,问:“你要去哪里?”      “我要去换衣服。”      “啊?”贺秋渡露出了很遗憾的表情。      “……算了。”买都买了,那就再多穿一会儿会儿吧,林杳然想。况且这种裙子超级贵,一想到价格, 他到现在都肉疼。      贺秋渡勾了勾唇,把人领到观赏风景位置最佳的坐席边,准备用晚餐。林杳然撑着下巴朝外望去,秋日天空高远辽阔,黯淡柔和的夕照映得河流莹然闪烁,一直流进山林深处去。      多看了会儿日落景色,他觉得眼睛又有些酸涩,便闭上了眼。耳边,秋风吹得半卷的竹帘“啪嗒啪嗒”轻响,应和着山水之间的潺潺溪流之声,让人的心变得舒适而宁和,一点点沉静下来。      于是,忍不住又生出任性的念头。   不想回去,想和贺秋渡一直留在栗园山庄。   这里没有别人打扰,也不用面对那些烦心的事情。      林杳然睫毛颤抖了一下,想到之前医院出的检查结果,忍不住怀疑,自己以后恐怕再没机会见到这样的风景了。   最重要的是,连贺秋渡的样子都会看不清。      想到这儿,他又慢慢睁开眼睛,望向身侧的青年。无论何时,不管面前有多美丽的景致,都对丝毫构不成吸引力,他总是习惯将视线专注地停留在自己身上。      对上那双清澈的墨眸的瞬间,林杳然觉得自己的心脏好像忽然被一只大手狠狠揉了一下,眼眶一阵发酸。为了掩饰潸然泪意,他又埋进人怀里,闷闷地说:“抱抱我。”      贺秋渡伸手抱住他,轻轻抚摸他散在后背上的柔软长发。“杳杳就这么喜欢被我抱着,嗯?”      林杳然呜哝,“喜欢。”      贺秋渡低下头,亲了亲他的猫耳朵。      林杳然晃了晃脑袋,不想贺秋渡亲猫耳朵,想贺秋渡亲亲自己。但是,现在抬起头的话,一定会被贺秋渡识破想哭的破绽。于是,他只能又往人怀里蹭,好像那清香浓郁的体温,能把泪意全都蒸发掉。      “等下有什么好吃的呀?感觉肚子有点饿了。”等到彻底平复情绪,林杳然才重新坐好,语气轻快道。      贺秋渡看着他,眸中闪过一丝忧虑,尔后微微笑道:“待会儿就知道了。”      很快,侍应生端着托盘把餐点送了过来。主食是热气腾腾的松茸饭,一碟鸡头米炒红菱,一盘桂花盐水鸭,一碟白切羊肉,一盘百合鲜藕,一盅烂而有形的佛跳墙,一味味都是精致的小碗小碟,摆在桌上色泽缤纷、琳琅丰富,很是映衬明朗多彩的秋日风情。      林杳然自从决定要健□□活、长命百岁之后,吃饭表现就比以前好了很多,也不会只顾着吃甜食而不肯好好吃饭,一勺一筷吃得有模有样。贺秋渡给他盛饭夹菜之余,心中不由生出几分感慨,觉得自家宝贝终于听话懂事了,但也不再需要自己哄着喂饭,难道这就是看着孩子长大的心情……      “贺秋渡。”林杳然软乎乎地叫他。      “嗯?”      “我不吃鸡头米……”      “我帮你挑掉。”   就又快乐了。      吃完晚餐,夜幕降临,林杳然躺在贺秋渡的膝枕上,吃月饼、看月亮。      月饼是软软糯糯的栗蓉月饼。粉糯的胖板栗炒成细腻柔滑的馅儿,外面用山药泥做成的饼皮包裹起来,吃起来满口都是绵密香甜的味道。      天上的月亮也是圆圆的、黄澄澄的,不知道是不是和刚剥出来的栗子一样好吃。      “我们还是第一次一起看秋天的月亮。”林杳然道,“以前只和你一起看过夏天的月亮。”      贺秋渡擦去沾在他嘴角的栗蓉,“秋天的月亮和夏天的月亮有什么区别吗?”      “有。”林杳然闭上眼想了想,“它们的味道不一样,夏天的月亮是刨冰的味道。”      听他这么一说,贺秋渡回想起在苦荞村那会儿,有段时间林杳然总说想吃刨冰,不能用小卖部现成的棒冰将就,非得是亲手用刨冰机摇出来的才行。为此,自己特意打电话回去,想让家里买台刨冰机送过来,结果被爷爷劈头盖脸一通教训,说送他去那儿是锻炼吃苦的,有事自个儿想办法。      “我们家以前有台天蓝色的刨冰机,每年夏天,爸爸都会用它来做刨冰吃。”林杳然喃喃,“我很喜欢看冰屑像下雪一样,一点一点在碗里积起来的样子。做好刨冰,我们就坐在院子里,一边乘凉一边吃。”      贺秋渡轻轻捋着他的额发,“以后每年夏天,我们也这样,好不好?      林杳然笑得眉眼弯弯,“嗯。”      两个人继续静静地看月亮,一个看天上的月亮,一个看怀里的月亮。天上的月亮总有看得厌倦的时候,可怀里的月亮却怎么看都不够,看上一辈子也不够。      *      第二天,林杳然和贺秋渡启程回川源市。一路上,李兆老妈子似地不停叨叨,一会儿告诫贺秋渡赶紧回归工作,他天天被合作方追杀快疯了;一会儿又东拉西扯起了各种八卦,男星A和女星B表面炒情侣,背地里为了男星C大打出手、互扯头花。      贺秋渡早已习以为常,就算不塞耳机都能自动屏蔽李兆。林杳然倒是听得津津有味,还笑呵呵地问:“那以前有没有人为了你家秋哥大打出手、互扯头花啊?”      “怎么可能呢!”李兆气定神闲,“‘《周刊文秋》指定白莲花’是白叫的吗?说实话,在你出现以前,我很长一段时间都怀疑秋哥是AI,或者靠有丝分裂的那种生物……”      林杳然很满意,“我就随便问问。”      唠完有的没的八卦,李兆又开始絮絮叨叨地说一些行业内的大事小情。“你们知不知道,旋风音乐濒临破产,欠下三个多亿,之前还主动上门求西壬大老板,估计是想用融资资金来偿还公司债务。大老板又不是傻的,把钱扔水里还能听个响儿呢,怎么可能去沾这么个烂摊子,还把这件事当笑话在月会上跟其他高层讲。哎,我估计旋风把全部家当抵押给银行,都远不够还债的。”      说完,李兆兴致勃勃地等林杳然吐槽,没想到对方突然哑了声,倒是贺秋渡淡淡开口,把话题岔开了去。      *      接下来的一周,两个人重新忙起了各自的工作。尽管现在和贺秋渡住的这套房子里,有专门的给他准备的设备齐全的专业隔音间,让他在家中就能工作,但林杳然还是每天坚持和贺秋渡一起早起,一起吃早餐,然后贺秋渡会送他去工作室,把爱妻便当交到他手里,看着他进去才离开。      “哇,你们这算提前过上新婚生活了吧属实是。”华桦看着林杳然临了还要回头跟贺秋渡招手“拜拜”,眉目冷峻地评价道。      更那个的是,华桦发现她老板竟然不拖稿了,也不会随时随地打瞌睡了,想想,不鸽的AZURE老师,这是什么鬼故事!      据观察,AZURE老师每天抓紧完成今天的schedule后,就抱着个iPad钻进休息间,估计是跟贺秋渡视频聊天,也不跟她一起玩消消乐,或者抽鬼牌了。      有几次,林杳然好端端地进去,出来的时候脸红扑扑的,眼睛跟刚哭过一样,走起路来都脚下发软,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两个人回去也是一起回去。贺秋渡一收工就来接人,华桦会看到林杳然提前就收拾好包包等着了,人还没从车里下来,就快快乐乐地跑过去。那场景非常熟悉,后来华桦想了半天,终于想明白了――   等妈妈下班来接的幼儿园小朋友,就是这个样子。      *      “明天我一整天都没行程。”贺秋渡开着车,“你想去哪里玩儿吗?还是有别的什么安排?我都可以陪你。”      “嗯?”林杳然刚才在看手机新收到的几条消息,“明天……明天我可能要出去一趟哎。”      贺秋渡见他捏着手机,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温声问:“你家里有事?”      林杳然摇摇头,又点点头,“小萤发微信给我,说想哥哥了,我明天想带她出去玩。”      贺秋渡看了他一眼,“正好,之前有人送了我几张迪士尼的贵宾票,一起去吧。”      “我之前带她去过了,她说这次想去水族馆。”      贺秋渡“嗯”了一声,“那你们大概玩到几点?我接你们去吃饭。”      “真不用了,会有司机来接我们的,你就放心吧。”      “我没不放心她,我只关心你。”贺秋渡声线有些硬。      “我怎么感觉你吃醋啦?”林杳然笑出一对小梨涡,“拜托,那是我妹妹,小姑娘的醋你都吃啊?”      “吃。”      “小气。”趁等红灯的间隙,林杳然凑过来,迅速在贺秋渡脸颊上啾了一下,“还酸吗?”      “酸。”      “那再亲一下?”      “回家补上。”      林杳然哼哼,“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      放在腿上的斜挎包里,手机屏幕再一次亮起,显示出最新发来的消息――   林远枫:那就这么说定了。 65. 深海游鱼 我想干干净净地和你在一起……   翌日。      这家坐落在江边的家庭餐厅是开了十几年的老店, 人气一直居高不下,尤其是双休日,必须提早订位才吃得上。林杳然推门进去的时候, 里面已经座无虚席。儿童玩耍区里,有独角兽配色的滑滑梯城堡和海洋球池,几个小朋友上蹿下跳,正玩得不亦乐乎。      “哥哥!”      林杳然还没看见妹妹,就已听见充满快乐的兴奋叫声, 这让他心情稍微轻软了一些。一走过去,小姑娘就颠颠地奔向他,用力扑进了他怀里, 小胖手紧抓着他衣摆,一副生怕哥哥会跑了的架势。      “这孩子,知道你要来,昨天晚上都兴奋得觉都睡不着。”林远枫呵呵笑道, “来,快坐吧,这个点没吃饭都该饿了, 快看看要吃什么?”      “嗯, 我也是为了小萤才来的。”林杳然应着, 却并不落座。      “你秦阿姨病了,正这两天在家休息呢。”林远枫拉着他坐到自己旁边, “今天就我们几个,纯粹聚一起吃顿饭,别紧张,啊。”      林杳然硬.邦邦地坐下来,“秦阿姨好些了吗?希望她早日康复。”      “放心, 没事。”      林远枫刚说完,林萤就忍不住道:“才没有,妈妈明明因为我们家欠别人钱的事,累得都病倒了……”      “小萤!”林远枫皱眉,随即对林杳然道,“别听你妹妹胡说,也就公司运营出了点小问题,能周转过来就行了。”说着,他拿起菜单,“天大地大,吃饭最大,千万别跟爸爸客气啊。”      天大地大,吃饭最大。   林杳然记得,小时候林远枫哄自己吃饭的时候,总爱说这句话。      “我吃什么都可以的。”林杳然道,“小萤爱吃什么就点什么吧。”      “??!”林萤欢呼,“我要吃魔法套餐!”      魔法套餐是这家餐厅专门提供给小朋友的,里面包含新鲜水果、蔬菜色拉、薯条、布丁还有汉堡肉。汉堡肉上会插一个小旗子,许多小朋友会为了集齐所有图案,缠着爸爸妈妈带自己来吃魔法套餐。      “小萤和你小时候一样,也喜欢吃这个魔法套餐。”林远枫道。      林杳然点点头,“那时,为了哄我好好吃饭,你还在家自己做魔法套餐给我吃。”      “然然,你还记得啊,爸爸都快忘了。”林远枫十分感慨地看着他,“唉,光阴飞逝,那时候你才一丁点大,一转眼都是大小伙子了。”      “哥哥,你和我吃一样的好不好呀?”林萤道。      林杳然摸摸妹妹的小脑袋,“哥哥是大人,点这个别人会笑的。”      “有什么关系。”林远枫立刻叫来服务员,点了两份魔法套餐。见林杳然怔怔地盯着送上来的魔法套餐,他道:“快吃吧,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在爸爸心里你也还是个小朋友呢。”      林杳然拿起叉子,一片一片啃起了生菜叶子。注意到林萤吃得可香,还眼巴巴地往自己这里瞅,他便很懂妹妹心思地把没动过的汉堡肉和布丁都放到了妹妹盘子里。      “你吃你的,别惯着她。”林远枫道。      “没关系,我吃色拉就够了。”林杳然顿了顿,“还健康。”      林远枫点点头,“最近身体还好吗?”      “挺好的。”      “你还住幸福湾小区吗?要不爸爸重新给你找套房子吧,那小区环境不好,一直住那种地方总不是回事。”      “我搬家了。”      “噢,能告诉爸爸在哪里吗?以后也好常来看看你。”      “就一普通公寓,住着还挺好的。”      “那……你现在还和小秋在一起吗?”      “嗯。”      “他对你好吗?”      “嗯。”林杳然抬起眼,“方妈妈对我也很好。”      “好就好。”林远枫笑笑,“但再好也不是血缘至亲。爸爸、爷爷和小萤才是跟你最最亲的人。”      “你漏了一个人。”林杳然看着他,“我妈。”      林远枫微怔,“对……你说得对。”他又叫来服务员,加了几个记忆中儿子爱吃的菜。但许是儿子大了,口味也变了,那么喜欢的菜肴放在他面前,他却还是一门心思地吃着自己盘子里的蔬菜色拉,细嚼慢咽,有滋有味。      吃完了,林杳然放下刀叉,擦了擦嘴,平静地开口道:“现在可以开始说正事了吗?”      “什么正事?”      “您百忙之中叫我出来,应该不是光为了吃顿饭吧。”林杳然笑了一下,“是要带我回去跟爷爷交差吗?还是介意上次在贺家的事,想打听下后来的情况?”      “都不是。”林远枫很诧异,“然然,你怎么会这么想?”      “对不起。因为以前过年您都不会叫我回去吃饭,所以我实在搞不懂您的目的。”林杳然真诚而有礼,“谢谢您请我吃饭,让您破费了。如果没什么事,我就先告辞了。”      “然然!”“哥哥!”   就在林杳然起身的刹那,手和衣摆同时被人抓住。      “爸爸真没别的意思,就是想见见你,跟你说说话。”林远枫声音微微颤抖,“然然,你想想你妈妈,如果你妈妈在,也一定不希望看见我们变成现在这样。”      林杳然急促地轻吸了一口气,压下胸口骤然翻涌的涨涩感。林远枫见他脸色发白,赶紧按着他坐下来,让他往后仰靠在沙发上。“哪儿不舒服?要不要爸爸带你去医院,啊?”      “没事……”林杳然忍耐着胃部一阵阵的恶心感,不想吓到妹妹。视界中,是林远枫充满忧色的面容。他这些年应该过得很好吧,一点都没见老,还是和记忆中一样温慈俊朗。看着自己的时候,眸中满满都是牵挂忧愁,几乎令自己感觉回到了小时候,差一点就要被他打动了。      离开的时候,林远枫还是担心不已,坚持要开车送他回家,但还是被他拒绝了。      “真不用了,我还有点事,您带小萤回去吧。”      “行,你到家记得给我发消息。”林远枫牵过林萤的小手朝他挥了挥,“跟哥哥说再见。”      “哥哥再见,什么时候再来跟小萤玩?”      “下次。”林杳然亲了亲妹妹的小脸蛋,“好好念书,等有空哥哥带你去水族馆。”      “那我们先走了。”林远枫又望了眼儿子,“你自己当心点。”      “嗯,路上小心。”林杳然站在那儿,目送车辆远去,视线被风吹得稀薄。      *      仿佛以这次吃饭为契机,林远枫和他的联系逐渐频繁了起来,时常问问他身体状况,叮嘱他按时吃饭、好好吃饭,最近一阵秋雨一阵凉、出门记得多加件衣服等等,诸如此类,皆为琐碎。      林杳然一开始懒得回,或者冷淡地应付一两句,但林远枫那边倒是锲而不舍,到后来他倒有点过意不去了。而且,每每他回消息过去,不管什么时候,林远枫都是秒回,相比他简短的几个字,林远枫回复的大段大段文字几乎显得有些可怜。      期间,林远枫还约他出来出来吃了好几次饭,有时候会带上林萤,有时候就他们两个,也不聊别的,就聊些他小时候的趣事。林杳然发现,林远枫其实跟他一样,以前的那些事,什么都记得,什么都没忘。      一转眼,十一长假来了。隔天夜里,林远枫给他打了电话,说明天就开始放假了,想趁这个机会带他去水族馆逛逛。林杳然以为同行的还有小萤,犹豫了一下,还是答应了。      谁知第二天,站在水族馆入口处等他的,竟然只有林远枫。      “小萤呢?”林杳然问道。      “嗯?小萤在家做功课呢。”      林杳然这才意识到,原来昨天那通电话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林远枫只是想带他来水族馆玩儿一圈。      “进去吧,票我已经买好了。”林远枫朝他伸出手,自然而然地,就像小时候那样。      小时候,林杳然又想到了小时候。小时候林远枫就是这么一手牵着自己,一手牵着妈妈,走过长长短短的路。      就在林杳然发愣的时候,排着的队伍又开始往前走动,两人也被推着往前。林杳然想把手缩回来,手背却骤然一热,原来是林远枫及时牵住了他的手。      “当心,别跟爸爸走散了。”      林杳然抿紧嘴唇,“嗯。”      *      已经多少年没来水族馆了呢?林杳然站在全透明的海底隧道里,仰起头,大扇子一样的鳐拖着细细长长的尾巴,从头顶上慢悠游过。肚子上的小洞一张一合,像张有趣的人脸。      第一次来水族馆的时候,他才刚上小学。因为身体一直不好,经常需要家里医院两头跑,所以很少有去外面痛痛快快玩的机会。      那时,对他而言,世界大概只有家这么大,等来到水族馆,看到五彩斑斓的奇妙生物在满目深蓝中自由自在地游舞,他第一次意识到,原来世界上竟然还有这么美的地方。      “然然和妈妈一样,都很喜欢水族馆呢。”林远枫说着,笑吟吟地望向妻子,“你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约会就在水族馆。”      “你这人也真是的,少在孩子面前瞎说。”孟芸芙嗔怪,脸上却满是笑意。      “然然,你怎么了?是哪里又不舒服了吗?”   林远枫的声音让林杳然从回忆中抬起头,视线重新聚焦,模糊定格出男人那张温和慈爱的面容。凝视着这张脸,林杳然轻轻地开了口:“没,看得入迷了。”      “这样啊,你和你妈妈一样,都很喜欢大海。”林远枫站在巨大的玻璃墙前,粼粼波浪的光芒折射在他脸上,愈发加深了眉眼间的感伤。“你妈妈最喜欢蓝色,说蓝色总能令她想到天空和海洋,让她感到自由舒畅。”      “嗯。”      “然然,当我知道你是AZURE的时候,我心里一点儿都不惊讶。”林远枫转过,眸光微颤。“AZURE是蔚蓝、碧空的意思,我一听到,就知道这个名字里,寄托着你对妈妈无限的爱和思念。”      林杳然低下头,“别说了。”      “然然,事到如今可能已经晚了,但爸爸还是想对你说,对不起。”林远枫轻轻扳过儿子的肩膀,将他两只手温柔地握在掌心。“爸爸知道这些年你心里一直委屈,但很多事情爸爸也没办法。爷爷和秦阿姨的脾气你不是不知道,爸爸只能忍耐、只能妥协,很多时候,爸爸心里又何尝不委屈,可大人的委屈只能自己消化……”      “爸……!”林杳然发凉的手指用力蜷紧,“你别说了,我真的不想听。”      “好好,爸爸不说了,都是爸爸不好,好端端的害得你不开心了。”林远枫温然叹气,露出一点惆怅的笑容。“走吧,我们去看海豚,爸爸特地买了极地馆的票。”      看海豚表演的基本都是父母带着孩子,还有就是情侣,像他们这种父亲带着成年儿子来看的还真是少见。在互动环节,主持人向现场观众提问一些海洋小知识,小朋友们拼命举手抢答,林杳然看见林远枫竟然也跟着踊跃举手,人高手长地杵在那儿分外显眼,看得自己都不好意思了。      主持人选了这位积极的“大朋友”,林远枫在众人的注目礼中一口气答对十道题,顺利拿到最好的奖励品。“给。”回到座位后,他笑着把那只胖鼓鼓的小丑鱼公仔递到儿子面前。      林杳然忸怩了一下,还是伸手接过。余光里,他感觉很多小朋友正艳羡地看着自己,可能不光因为自己手中的玩具,还因为自己有这样一个爸爸。小时候,无论是公开课、联欢晚会还是运动会,只要林远枫出现,所有小朋友都会“哇”地长大嘴巴。      任谁都知道,林杳然的爸爸不仅长得像电影明星,而且聪明又厉害。没有什么问题难得倒他,做的手工比老师给的示范品还好,给林杳然准备的卡通便当和动画片里的一模一样。力气大,跑步也快,抱着林杳然遥遥领先,远远甩开其他家长和小朋友好大一截。      他们都说,林杳然的爸爸,可能是世界上最好的爸爸。      “一眨眼都中午了。”林远枫看了眼手表,“然然,你饿不饿?我们去吃饭好吗?”      “嗯。”林杳然跟着林远枫来到水族馆里的美食天地,这块区域是半开放的休息区,有桌椅供游客小憩,周围还有特色餐厅和各种快餐店。      林杳然以为林远枫只是想随便找家餐厅吃点东西,没想到他直接在休息桌边坐下,从包里拿出保温杯和保温饭盒。      “尝尝,我今天赶早起来做的。”林远枫取出一次性餐碟,夹上好几样小菜,放到林杳然面前。      林杳然垂下眼帘,碟子里有金灿灿的鸡蛋烧、用料丰富的紫菜包饭、外酥里嫩的煎带鱼,还有他小时候最喜欢吃的汉堡肉。   林远枫为了哄他吃下蔬菜,特意把蔬菜剁得很碎,掺进肉饼里的汉堡肉。      “快吃吧,凉了的吃下去胃又该不舒服了。”林远枫倒了杯柠檬红茶放到他手边,香味热腾腾地冒出来,在皮肤上撩拨出细小的刺痛感。      “谢谢……”林杳然拿起筷子,一声不吭地吃了起来。      “好吃吗?”林远枫专注地看着他,有点紧张地问道。      “嗯。”林杳然抿了抿嘴唇,“好吃。”      林远枫这才露出宽慰的笑容,大手伸过来,在他头顶轻轻摸了摸,“那就多吃点。”      *      在水族馆玩了大半天,林杳然累得很,一回到家就瘫倒在了沙发上。躺了会儿,他拿起躺在坐垫上的小丑鱼,定定地和它对视。      小丑鱼是《海底总动员》的尼莫,尼莫天生一只鱼鳍发育不良,却幸运地有一个将它保护得很好的、特别爱它的爸爸。就算遇到再多危险,它的爸爸都会排除万难,千方百计都要找到它。      林杳然翻了个身,把脸埋进胳膊里,疲倦地闭上了眼睛。      这一觉睡得又深又沉,潜意识里模糊闪回跳动着的,尽是今天和林远枫在一起时的情形。水族馆里的鱼,林远枫说过的话,便当盒里的饭菜,还有临走前林远枫给自己的拥抱。      抱着自己,林远枫哽咽着说:然然,爸爸真的很久没抱过你了。然然,对不起。      一切的一切,都丁零当啷地散成无数碎片,刺得他头脑很痛,心也很痛。直到贺秋渡回来,他才从这不是噩梦却更令他痛苦的梦境中苏醒过来。      “杳杳,怎么在这儿睡呢,不舒服吗?”昏昏沉沉中,熟悉的温暖大手将他抱了起来,清冽的气息萦绕包围,惹得他鼻腔一阵酸胀,胸口也揪得紧紧的。      “没,就是有点累。”林杳然仰起脸笑了笑,“陪小萤在水族馆玩了一天,腿都走酸了。”      “那我给你揉揉。”贺秋渡让他把腿搁到自己腿上,帮他有条不紊地按了起来。“怎么样,今天玩得开心吗?”      “嗯,感觉小萤还没玩够呢。”林杳然伸了个懒腰,“过两天还得带她出去玩儿一趟。”      “这样。”贺秋渡黑漆漆的眸子睨过来,“也不陪我。”      “小朋友难得放假嘛。”林杳然笑嘻嘻道,顺便直起身子跪坐在沙发上,“转过去。”      贺秋渡依言背过身去,“怎么了?”      林杳然在他肩膀用力敲了一下,“大明星工作一天辛苦了,给您捶捶背。”      感受着两只小爪子在自己后背鼓捣,贺秋渡忍不住勾了勾嘴角。过了会儿,后面没了动静,他问:“怎么停下了?”      “你还美上了。”林杳然哼哼,“不锤了!手疼。”      “哦。”他刚要转过来,后背蓦地一沉,又软又热的触感传了过来,一双细胳膊跟着环上了他的腰。“别动。”林杳然瓮声瓮气地开了口,“让我抱抱你。”      “好。”贺秋渡就动也不动,任由他静静抱着自己。      “贺秋渡。”      “嗯?”      “我好喜欢你啊。”      “知道。”      “那你喜不喜欢我?”      贺秋渡轻笑了一声。      “你笑什么!”      “笨蛋才会问的笨蛋问题。”      林杳然在他腰侧狠狠掐了把。      “喜欢。全世界我最爱杳杳。”      “这还差不多。”林杳然继续抱住他,紧紧地,满怀依恋。“再等我一下。”      贺秋渡拍了拍他的手背,“好。”      林杳然低下头,前额抵上他的背脊。      再等我一下,马上就能结束了。   我想干干净净地和你在一起。      *      两天后。      林杳然抬起眼,望向前方的林家宅邸。他已经不记得自己上次来这儿,或者说从这儿搬离是什么时候,如果不是林远枫诚心诚意、甚至近乎乞求的邀请,他根本不觉得自己还会走进这扇大门。      “大少爷回来了。”管家永叔将他迎了进去。一路上,见林杳然神色淡漠,他便忍不住道:“您不在的这些年,老爷一直都很惦记您。知道您今天要来,虽然嘴上不说,但我知道,他老人家心里真的特别高兴。”      林杳然没吭声,像完全没听见,半晌才静静地开了口:   “爷爷没有发火吗?”      永叔愣了愣,“您是指……?”      “没什么。”林杳然继续低头看路,心想爷爷一定早发了无数次脾气,多到连永叔都分不清哪件是哪件了。      “请进。”永叔拉开大门。      林杳然轻吸一口气,抬腿走了进去。      “啪!”   一记清脆裂响。      一盏青花瓷茶盏在他脚边迸碎,茶水飞溅出来,星星点点溅上他的裤腿。      “你还知道回来!”   深阔大厅中骤然响起的,是阴寒森冷的老迈嗓音。      林杳然颤抖了一下,慢慢望向前方。视线的尽头,一身漆黑正装的老者杵着狮头乌木手杖,岸然端坐在那里。林远枫和秦璇拘谨地站在两侧,神情都有些紧张,好像在老爷子面前稍微大点儿声呼吸,都会惹得他雷霆震怒。      还是一点儿都没变啊,不管是爷爷,还是别的什么。林杳然出神地想。      “砰!”   拐杖重重触地。      “还站那儿干嘛,给我过来!”林鸿厉声命令。      林杳然像听话的机器人,一板一眼地走上前去,和林远枫还有秦璇一样,直挺挺地站在那里。      拐杖又是一敲。“坐!”      林远枫和秦璇以为林鸿也让他们坐,结果被一声呵斥:“让你们坐了?”两人顿时吓得一激灵,复又笔笔直地站好了。      林杳然僵硬地坐了下来,手放膝盖,眼睛盯手。      “你不是说不可能再回这个家吗?”林鸿深陷的眼睛冷电似地扫过来,“怎么突然间就改主意了?是在贺家住得不开心了还是那混小子对你不好?”      林杳然低着头,“没。”      “哼!”林鸿拐杖重重一顿,“不管好不好,都是你自己受着。反正从小到大你就是这脾气,小时候还是明着拗,现在大了长本事了,学会较暗劲了。如果不是看在你姓林的份上,我真懒得管你,死在外面都跟我没关系!”      林杳然还是低着头,“对不起。”      不管他是否诚心认错,姿态与声音都十分乖顺可怜,林鸿像突然哑了火,怒意积聚却冲不出来,只沉声恨恨道:“你胆子真是越发大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这几年跟你妈有样学样,玩儿什么音乐,行,这事儿我睁只眼闭只眼。可你真是太不识相,竟然跟那混小子上节目抛头露面,我这张老脸都快被你丢尽了!”      “爷爷。”林杳然静静开了口,“贺秋渡是我未婚夫,还是您亲自订下的婚约。”      “你还有理了!”林鸿的火气又噌地一下上来了。“你别忘了当初是他不来订婚仪式的,是他毁约在先,他就活该后悔!你倒好,非但原谅了他,还真就跟他在一块儿了,真是半点自尊心也没有!”      林杳然不吭声,就默默听着,反正听爷爷的数落也不是第一次了。爷爷数落他,数落林远枫,数落秦璇,数落这个家里的所有人,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再难的话听他都听过。      等林鸿说得够了,他才道:“您真的是在为我和贺秋渡的事生气吗?”      林鸿脸色一沉,“你什么意思?”      “您生气的点,只是在于我没经过您的许可,擅自和贺秋渡在一起,擅自抛头露面,擅自回到苦荞村,又擅自让贺家知道当年的事情。”林杳然木然地转动了一下眼珠,“不管什么事情,只要超出您的掌控范围,您都会愤怒,不是么?”      “你!”林鸿气怒已极,举起手杖就要朝他挥过去。那包金杖头坚硬无比,一旦砸中势必血流不止。可他也不躲,累得很,懒得躲。况且自己这条命费了林家好多钱,破点皮流点血,应该的。      “咚!”      林杳然睁开眼,发现那手杖砸落在地,骨碌碌滚出去好远。莫名地,他有一丝遗憾。如果真被砸得头破血流,那自己再多说一点压了好多年的心里话,是不是能再心安理得一点。      “好了好了,然然也不是那个意思,您老注意身子,千万别生气了啊。”林远枫和秦璇见林鸿手中没了“凶器”,终于敢上前劝上一劝了。      “然然,你去跟永叔说一声,让他可以安排厨房可以上菜了。”林远枫一边交代他,一边给他使了个眼色。      林杳然听话地照办了,心想以前爷爷对自己大发脾气的时候,爸爸可是半点儿都不敢吭声,今天突然变得好勇敢。      他不想回到阴云密布的客厅,就跟着永叔一起去厨房逛了一圈。结果发现厨师们准备的料理竟然全都是自己爱吃的,正在烤制的甜点也是自己从小最喜欢的焦糖布丁。      等回到客厅,林杳然看见林远枫和秦璇一左一右,正围着林鸿说话。林鸿脸色没刚才那么难看了,见到他只重重地“哼”了一声。      落座后,佣人推着餐车进来,将一道道精致诱人的美食摆上餐桌。华丽的枝形吊灯撒下温暖的柔光,明明是一家人温馨幸福的晚餐场景,可气氛却无比沉重严肃。每个人都握着刀叉,不声不响地吃着面前的食物,除了刀叉摩擦瓷盘的些微声响,若大的客厅可称得上鸦雀无声。      林杳然叉起一块香蒜面包,机械地小口啃着。      “然然,尝尝那道港式清汤牛腩。”林远枫动作很轻地给他盛了一小碗汤,“知道你要来,爷爷特意吩咐厨房多做些你爱吃的菜。”      林杳然接过汤碗,低声道了句“谢谢”,小口喝了起来。汤很烫,他喝得很慢,然后听林鸿不满道:“几岁的人了,吃点饭还跟小时候一样,死样怪气的,真是没处长进。”      “爸,吃饭呢您就别说他了。”林远枫有点忍不住了,自己好不容易和儿子缓和过关系,把人哄得肯回一趟家,老爷子这脾气可别让一切打算都前功尽弃啊。      “别放心里去,啊。”他又伸过手,安抚地拍了拍儿子的胳膊。      林杳然默默把汤碗放了下来。他才不会放心里去。小时候因为突如其来的训斥,他还经常一边哭一边吃,好几次喉咙噎住,把好不容易塞下去的饭菜全吐了出来。   现在,他只是全然没了胃口而已。      正餐吃得差不多了,佣人开始上甜点。焦糖布丁浓郁的甜香味飘散开来,让紧绷的气氛稍微松快了一点。      林远枫看了眼儿子,只见他正一勺一勺地挖着焦糖布丁,吃得十分香甜,应是心情有所好转。于是,他便清了清嗓子,温声开口道:   “然然,咱一家人终于重新聚在一起,趁这个机会,我、你爷爷,还有秦阿姨,有件事想跟你好好商量一下。”      林杳然手一顿,“您有话就说吧。”      “是这样的。这段时间,我和你秦阿姨办的一家音乐公司出现了一点问题……”      “您说的是旋风吧。”林杳然顿了顿,“我知道。”      “啊……是,是。原来你也听说了啊。”林远枫有点尴尬地笑笑。“唉,说出来也不怕你笑话,现在旋风负债三个多亿,如果不尽快还清,我们这些年的心血都要打水漂了,就连林家其他生意都会受到影响。”      林杳然抬起眼,“所以?”      林鸿生气了,“你这是什么态度!”      林远枫皱眉,“爸!”      “你们俩也是!废物!我一大把年纪还得替你们擦屁股!这次你们自己想办法,休想再让我替你们出一分钱!”      虽然已经为生意上的事将林远枫与秦璇骂过无数遍,但林鸿每每想到这茬,还是怒其不争,恨不得抄起拐杖将夫妻二人痛打一顿。      “我们不是正想办法呢嘛,您老先让人把话说完行吗?”秦璇一张嘴就是哀怨口儿。林远枫紧随其后,握住林杳然的手,道:“然然,现在能帮爸爸的就只有你了。”      林杳然默了默,“可是,我不懂生意上的事。”      林远枫一怔,“噗哧”笑道:“傻孩子,爸爸当然知道,但你可以通过别的方式来帮爸爸呀。”      林杳然看着他,“您说吧。”      “这些年,我和你秦阿姨投资了不少项目,实在拿不出这么多现金。爷爷的意思你也看到了,就算他肯拿出这笔钱帮我们渡过难关,我们也不好收。更何况羊毛出在羊身上,兜兜转转,影响的总归都是林家的生意,你说对不对?”      温和的声音,无奈的表情,如此娓娓道来,林杳然似乎只能点头,说:“对。”      “所以,目前唯一的办法,就是找到一家企业,愿意为旋风融资。而同行业内唯一有这个实力的,就是西壬影业。”林远枫叹了口气,继续道,“西壬影业的大老板拒绝了我们的融资请求,但给了我们另一个合作建议,而这个合作成功与否,然然,全在于你。”      “我?”      “没错。西壬的大老板表示,只要你愿意移籍西壬,他就立刻跳过董事会裁决,直接为旋风注资五个亿,并且今后还会和旋风达成长期合作。”说到这儿,林远枫忍不住面露欣然之色。      “然然,你简直不知道对方有多欣赏你,西壬还承诺,你加入之后,全公司将不遗余力给予你最好的创作支持,待遇方面也是,你尽管提要求就行。你想想,这样一来岂不比你孤家寡人单干好得多?”      “你爸这话倒是说得没错。”林鸿道,“既然选择玩儿音乐,那就好好做,你看你现在半瓶子水晃荡,一个人瞎搞,成什么样子。”      “说起来小秋不也是西壬的签约艺人吗?等你加入了西壬,你们可不就成同事了吗?”林远枫呵呵笑了起来,笑毕,拍了拍林杳然的肩,“然然,这件事呢虽然表面上是爸爸在求你帮忙,但实际上,也是爸爸再替你做打算。你是爸爸的孩子,爸爸当然希望你能越来越好。怎么样,你愿意答应爸爸吗?”      林杳然低下头,好像认真考虑了起来。      林远枫与秦璇对视一眼,秦璇有些紧张,林远枫微微摇头,示意肯定没问题,无须担心。      “爸爸。”林杳然轻轻开了口。      “嗯,爸爸听着呢。”林远枫笑吟吟地应道。      林杳然掀起眼帘,清凌凌的视线从镜片后刺了出来。   “您是在做梦吗?”      “诶?”林远枫笑容僵住。      “我说,”林杳然提高几分嗓音,“您、是在做梦吗?”      “然然……你这话什么意思?爸爸听不懂。”      林杳然扯了扯嘴角,目光缓缓从在座几个大人脸上晃过,漠然的,冷静的,饱含嘲意。      “意思就是,我不可能如您所愿加入西壬影业。因为,从今往后,AZURE不会再写歌了。” 66. 一无所有 “我们都无法从对方那里得到……   死寂。   灯光温馨的客厅就像一座奢华的坟冢。      好半天, 还是秦璇难以置信地先开了口:“为什么……你爸爸这个提议不好吗?你个小孩,就为了跟家里人置气,怎么连这种话都说得出来?”      “我没有赌气, 我是认真的。”林杳然语调平和,甚至挂着一丝微微的笑意。“但是,爸爸,秦阿姨,你们不用担心, 就算AZURE封笔,也不会对你们造成影响。”说着,他早有准备地拿出一张银行卡, 素白的手指按着卡面,推到林远枫面前。      “我知道也不光是旋风音乐,林家现在整体生意情况都不太好,这里面存了四点七个亿, 密码是妈妈的生日。”      迎着几个大人震诧的眼神,林杳然垂下眼,似乎是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很懒, 也不懂金融方面的事, 如果这笔钱能用来好好理财或是投资, 能给你们的应该更多吧。”      “哦,不过你们放心, 这笔钱跟贺家没有一丁点儿关系,都是我写歌赚的钱。费了好大功夫存到现在,为的就是今天。”      “秦阿姨,你以前常和爸爸抱怨,说我是讨债鬼转世, 活着就是浪费林家的钱,根本不知道大人赚钱有多辛苦。我当时不懂,现在才发觉您说的真是太对了。赚钱真的好不容易啊,刚开始,我写一首歌,到手只有几千块钱,拼命写啊写啊才逐渐有了起色。”      秦璇呆呆地听着,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她面红耳赤地正要发作,林杳然又淡淡开口:   “不过,有一点我还是疑惑。”      “相比林家为我看病花去的钱,你撺掇我爸爸接手的秦家那些烂摊子生意,难道不是让林家亏了更多的钱?从这层意义上讲,你觉得谁才是真正的讨债鬼?”      “或者,我该称之为水蛭、米虫才更恰当?”      秦璇深吸一口气,胸腔明显扩大了一圈。她脸色发白地冲林远枫大吼,“你看你养的好儿子!哑巴啦,你给我说句话啊!”      可林远枫还是木头人一样地僵坐着,只颤颤道:“然然,这钱爸爸怎么好要……”      “事到如今,您就不必再假客气了吧。”林杳然无可奈何,“您的目的已经达到了,难道不该高高兴兴收下才对吗?”      林远枫抖得更厉害了,“目的……然然,你怎么可以这么想爸爸?”      “那我又该怎么想您呢?”林杳然音调陡然拔高,“带我去家庭餐厅,带我去水族馆,为我做便当,又对我说那些话,不都是为了哄我答应帮你这个忙吗?如果我没这个利用价值,您还会想到我吗?”      “您连秦阿姨当着贺家人的面骂我,都不会帮我说半句话。小时候,妈妈才刚过世多久啊,爷爷就用各种难听的话说她,你有反驳过哪怕一句吗?”      眼前,名为“爸爸”的男人无言以辩。   但林杳然想,自己多么希望对方能有一千句一万句话来反驳,证明自己说的一切都是错的。      “还记得吗?以前过年,你们去栗园山庄度假,把我一个人留在家里。多么理所当然,就好像但凡我在,就会妨碍到你们的快乐。”      “我从没这么想过……!”林远枫心急慌忙地辩解,“然然,你忘了吗?我们都是考虑到你身体不好,所以才……”      “你说谎!”林杳然脸上一瞬闪过极度厌恨之色,还有深深的伤悲与疲惫。      “我也很想去栗园山庄,我也想知道泡温泉是什么感觉,我也想和家人一起开开心心地过年。而您,就因为怕秦阿姨又跟您闹,硬是对我视而不见。”      “‘然然身体弱,还是一个人静养比较好’,‘然然很乖的,不说话就是没意见’,‘然然没有不高兴,就是再闹小情绪’,您总是用这些理由无视我、漠视我,每一次都是这样,在我最需要您的时候,假装看不见我。”      “这一次,您也这样做就好了啊,又何苦假惺惺地演那些父子情深的戏?比起被您视而不见,那种虚伪的关怀更令我痛苦,想想就觉得恶心。”      “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然然,爸爸没……”林远枫翕动着嘴唇,反复念叨,却发现自己一个字都说不下去了。      林杳然说得都对,他的心思也好,他的盘算也罢。   都对。   对到再勉力否认,他自己都要看不起自己了。      林杳然闭了闭眼睛,“爸爸,其实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你或许还有一丝真心,对我、对妈妈。我多么希望,今天这话不是从你口中听到。可事实证明,你不仅没有真心,你根本就没有心。你不爱妈妈,不爱我,不爱秦阿姨,也不爱小萤,你谁都不爱,你只爱你自己。”      林远枫面色赤红,声音沙哑,“然然,这话说得太过分了……你真的不该……不该这样看你的父亲……”      “难道不是吗?”林杳然漠然反问,“你如果真的爱妈妈,又怎么会马上和秦阿姨结婚。你刻意不提她的名字,不对外承认她的存在,甚至连给她扫墓都不敢。如果真的爱一个人,即使她不在了,也依然会珍视她的一切,就好像她仍在身边一样。而你,连纪念自己爱人的勇气都没有,只想尽快进入新生活,太太平平过你的好日子而已!”      “啪!”      一只茶杯砸中林杳然的额角,滚热的茶水泼了出来,瞬间烫红了半边脸。可他只是身形微顿,像完全觉不出痛似的,摘下眼镜,缓慢擦起了镜片上的水珠,一下又一下,怎么擦都擦不干。      这回没偏。林杳然想。      “你……你给我闭嘴!你听听你说的都是些什么话!”林鸿恼怒已极,桌子拍得震天响。“我看你真是失心疯了,竟然敢教训起大人来了!”      “我怎么敢。我说的都是实话。”林杳然戴上眼镜,抬起头。他的脸平静地暴露在灯光里,一半通红,另一半却异常苍白,看起来极是怪异,仿佛覆了一张空洞的假面。“我也没有疯,我比任何时候都清醒。”      几个大人面面相觑,后背不禁发起一阵森凉。今天这个林杳然真不像林杳然,倒像是个钻进林杳然皮囊的伥鬼,正要在林家兴风作浪地作祟。      真正的林杳然,是个很爱爸爸妈妈的孩子,简单哄一哄,就能哄得他心软。      自然,他也不会说这么多狠扎大人心窝子的寒心话。不仅不会,他连话都很少,流的眼泪倒比说过的话还多。到后来受多了爷爷的训斥,他连眼泪都很少掉了。      而且他也非常听话,几乎被磨尽了所有脾气。让他搬出去就搬出去,让他跟谁结婚他就跟谁结婚,仿佛对自己这个人,都完全无所谓了。      这样的林杳然,究竟在什么时候消失不见了呢?      “你爸爸有了新家庭,稍微分散一点对你的注意力也在所难免,你怎么能对生你养你的大人怀恨在心。”林鸿嗓音低哑,“再说了,就算你爸对你有所疏忽,我可没有半点对不起你!”      “嗯,爷爷对我的好,我一直都记得。”林杳然抿了抿唇,“所以,这四点七亿里,除去还债的那部分,剩下的钱是我想还给您的。”      他伸手拿过洗得都有些发白的帆布斜挎包,从里面抽出一个文件夹放到桌上。      “这份清单还请您过目。里面包括当年心脏手术、眼睛手术和后期恢复的费用,医疗团队日常维护费用,林家供我读书的学费和生活费,以及援建苦荞村的款项,利息一律按国家开发银行五年以上4.90%的年利率计算。扣除掉旋风音乐负债的三点二个亿,剩下的一点五个亿正好覆盖以上全部支出。”      “哦对了,您每个月给我打的生活费我一分没动,全存在您给我打款的账户里,随时都可以取出来。”      “还有,您给我买的两套房子的产证也在这个文件袋里,我想我以后没机会去住了,还是请您收回去吧。无论您想过户到谁的名下,我都积极配合。”      交代完,林杳然抿了口茶,牵动被烫伤的左半边脸,忍不住“嘶”地倒吸一口凉气。      “总之,我能给的全都在这里了。你们再想问我索要什么,我也实在给不出来了。现在的我,除了身上这个破包,可以称得上一无所有。”      他慢慢转动眼珠,看见几个大人正直勾勾地紧盯着自己,便忍俊不禁般笑道:“怎么,难道你们连我最后一点家当都想要吗?”      “也行。”他摘下帆布包,“哗啦”丢在桌上,“归你们了。”      “林杳然!”林鸿拍桌而起,高举手杖厉喝,“你不要太过分了!”      “我不明白。您倒是告诉我,我又做错了什么?”林杳然声线轻缓,仿佛真的无比困惑于眼前这个老人的震怒。“我没哭,没闹,没生病,要钱我给,打我我也受着,您到底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钱钱钱,你现在怎么张口闭口就是钱!”林鸿痛心疾首,“家人之间最重要的是亲情,不是钱!”      这下,轮到林杳然无话可说。   谁能想到,有朝一日竟也能从爷爷口中听到这种话。   荒谬,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您真是这么想的吗?”林杳然几乎想要大笑出声。      “既然亲情最重要,为什么你能在妈妈头七还没过的时候,就堂而皇之地用‘歌女’一类词的诋毁她?”      “妈妈走了那么多年,你为什么还是恨她?为什么至今不肯承认她就是爸爸的妻子?明明她有名有份,放弃了一切,几乎把全部的人生都献给了这个男人!”      “亲情……这两个字,您怎么说得出口啊?你的眼里从来就没有亲情,只有无限膨胀的控制欲!”      “你连一个刚失去母亲的孩子为他的妈妈恸哭都不容许,甚至连他妈妈为他取的名字都要剥夺,结果现在,你跟他说亲情最重要,你自己就不觉得可笑吗?”      尾音戛然断在空气里,林杳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呛咳出满眶的眼泪。尔后,他长而缓地吁出一口气,在这平复气息的间隙里,他恍惚想起,仿佛是在很久很久以前,自己曾幻想过这样的画面――      某个雨过天晴的午后,阳光蒸蔚潮润的空气,一道小小的彩虹挂在庭院里。      妈妈抱着自己坐在秋千上,用好听的声音念故事书。爸爸围着桌子忙忙碌碌,端出一道道味美可口的料理。      “叮铃叮铃。”   大门口传来清脆的门铃声。      “爷爷来了!”自己从妈妈怀里一跃而下,兴奋地跑过去开门。门一打开,就是笑容可掬的爷爷。爷爷一手拄着拐杖,一手牵过自己。大家围着桌边坐下,在葳蕤花草与温暖阳光的包围中,说说笑笑地享用起了丰盛的大餐……      何其愚蠢。      于是,他像回味什么笑话一般,忍不住饱含哂意地笑起来。      “这个家,什么都有,但从不曾有过亲情。至少,你们的所谓亲情,从来就没有施舍过我。”      “你……你……好啊,这就是我林鸿养出来的好孩子啊……”林鸿抚着胸口,大口粗喘着气,深陷的眼窝里逐渐蒙上一层潮湿浑浊的光。林杳然看着他,只觉得他突然之间又老了许多,皱纹一下子全翻涌了出来,再不是记忆里那个掌握绝对威势的可怕老人了。      林杳然闭了闭眼,压下胸口裂开的一隙酸楚。“爷爷,您想从我这里得到感恩,我却想从您这儿听到道歉,到头来,我们都无法从对方那里得到想要的东西。”      林鸿张了张嘴,似是想说什么,最终却什么都没能说出口。   一时间,屋里唯余几个大人交错的眼神,粗重的呼吸。      许久,林远枫艰难地开了口,满腔苦涩地喃喃:“然然,你……你真的太绝情了。你这么做,是想和这个家、和你的家人,彻底都断绝关系吗?”      林杳然听出了他话中的哽咽,但是,此时此刻,这个男人已经和自己再没任何关系了。   因为――      “我的爸爸和妈妈一起离开了。我也没有家。我的家,早就被您卖给了秦家做酒店生意,什么都没留下。”      “您忘记了吗?”      林远枫望了眼儿子,一瞬间,他看见的不是长大的林杳然,透过模糊泪光站在那儿的,是个圆头圆脑的小男孩,笑容灿烂,眼睛黑亮。      这个男孩喜欢缠着自己一起拼高达模型。   这个男孩最爱吃自己做的蔬菜汉堡肉。   这个男孩会每天守在电视机前,和广告里潘崽一起唱歌。      ――潘崽的兜兜里装满了幸福的魔法。只要默念潘崽的名字,就能让美梦成真。      其实,实现这个男孩的美梦,是世界上再简单不过的事情,根本不需要什么神奇的魔法。      ――杳杳的理想就是爸爸妈妈。   ――杳杳要和爸爸妈妈永远在一起。   ――现在,杳杳就觉得自己好幸福啊。      然后,男孩看了他一眼,又好像什么都没看,转过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等等!”林远枫一个踉跄,无比狼狈地扑了过去。“你先别走,有话好好说。你再恨爸爸,我们也毕竟是父子啊,还有血缘关系,有什么事情问题不能坐下来慢慢解决……”      “这不是已经解决了吗?”林杳然抬抬下巴,示意桌上的银行卡和文件夹。“您放心,您也说了我们还有血缘关系,对外我还会叫您一声‘爸爸’。但也就仅此而已了。”      “如果您真觉得亏欠我,想要补偿我,我什么都不要,只希望您能答应我一个请求。”      “这个请求,对您对我,对在座所有人,都好。”      林远枫颤抖着问:“什么?”      林杳然笑了,两行眼泪泫然落下。   他说:“把妈妈的墓,迁出林家墓园吧。”      *      走出林家大门,林杳然才发现外面下雨了。铅灰色的乌云覆盖整座城市,细密雨丝在他头顶落成白茫茫一片。直到脸颊脸颊被打湿,切断的痛感神经重新接通,烫伤的半张脸才在冰凉的雨水里发出火辣辣的痛来。      不过跟心里的痛比起来,这点痛也算不了什么。   雨不是雨,是一把把尖刀,在他胸口深深浅浅地捅着。      他也没有伞,他已经把所有的一切都留给了身后的那个地方。现在的他,伶俜茕茕,一无所有。   轻得很。      雨越下越大。   连绵不绝的雨丝被风吹成长线,斜斜地交错在孤独的天地间。      林杳然停下脚步,向下低了头,涌出一大颗热泪。   热泪滚滚而落,消失在无数雨珠之中。      蓦地,眼前涌进来一片光,照得雨帘倏然发亮,犹如无数点萤火悬浮在半空。他抬手挡在眉间,许是因大雨滂沱,许是因含着满眶的眼泪,又许是减退得愈发厉害的视力,朦胧视界里,一时间只剩下那抹熟悉的身影。      高大的,温暖的,可靠的,满满地占据他的虹膜。      下一瞬,一朵漆黑的云的绽放在他头顶,清馥醇冽的气息弥散开来,将伞下的小小空间熏染得干燥又洁净。      “杳杳。”      单只这么一声,就消解了所有喧嚣杂音。   伞外,是一整片庞然又静默的大雨。      林杳然狠吸了下鼻子,扑到贺秋渡怀里,嚎啕大哭起来。      *      车厢里暖气开得很足,车内光柔和地洒落下来,充盈着令人昏昏欲睡的安心气氛。      林杳然光着脚缩在宽大的车后座上,身上薄毯裹得严实,只探出颗湿.漉.漉的脑袋。他左边脸颊红肿了一大块,右侧倒是惨白透青,豆大的泪珠不停往下淌,整个人哭喘得浑身直抽抽,简直比路边纸箱里的弃猫还可怜。      “呜呜呜呜呜呜……我的钱……我辛辛苦苦……写歌赚的钱……钱……房子……全都没有了……没有了……呜呜呜呜呜呜呜……”      贺秋渡熟练地抽了餐巾纸递过去,林杳然头一低,又响亮地擤出一包清水鼻涕。      “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我的钱……房子……全都没了……”      贺秋渡见他哭得快体力不支,索性把人揽过来,让他倚靠在自己身上好好哭。林杳然也不客气,扒着他肩膀继续饮泣不止,眼泪混合着清水鼻涕成挂往下掉,连穿在外套里的衬衣都湿了个透。      等人哭得够了,贺秋渡才用湿纸巾一点点擦去交错斑驳的泪痕。见到那一大块红肿,他喉头微哽,也没说什么,先用柔软的毛巾包裹冰水,轻轻贴上给他冷敷。      “嘶――”林杳然疼得眉眼皱成一团,差点又有掉泪的冲动。他阖上干涩酸痛的眼睛,钻进青年怀里缓了好久,才气息奄奄地开了口:“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贺秋渡不说话,往他手里塞了一罐热得刚好的巧克力牛奶。林杳然定定地捧着牛奶,然后抬起红红的眼看他。车内灯光柔和地笼罩下来,将那张线条深刻的脸庞沉淀出许多柔软。      林杳然问:“之前我跟爸爸见面的事,你是不是也知道?”      贺秋渡下颌绷紧,这才低应了一声。      其实,何止跟林远枫出去的那几次。只要林杳然没在他身边,不是在他眼皮子能看到的地方,他都要保证能时刻掌握林杳然的动向。      他也心知肚明,自己这种行为有问题,不正常,但却根本控制不住。毕竟是用了好多年、又费了好大功夫才失而复得的宝珠,不能时时刻刻守在巢穴里,也必须多放一只眼睛在对方身上。      追根溯源,他想到方荷芝以前也干过的类似的事。怪不得自己无师自通,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有其母必有其子。      “我有点不放心你,所以才派人跟在你后面看着。”贺秋渡一边说,一边观察林杳然的反应。林杳然没吭声,闷头剥着牛奶瓶上的锡纸,指甲剪太短,剥来剥去剥不开。他微叹了口气,伸手拿过,帮他剥。      然后,一颗很大的眼泪砸在他的手背上,饶是他早有心理准备,还是惊得胸膛起伏了一下,稳了稳情绪才低声道:“对不起。”      林杳然眨了眨眼,驱散潸然泪意:“是那些黑西装的人吗?”      “嗯。”贺秋渡继续帮他冷敷,“但你不用怕,他们现在都是正规员工,而且我以后也不会这么做了。”      林杳然握着牛奶瓶,听着,又好像在想些别的什么。这种情态不仅引得贺秋渡紧张,甚至有些害怕起来。   害怕林杳然的眼中,会晃过哪怕一丝丝的恐惧与厌怕。      可是,林杳然只是往前倾了倾,捧起他的一只手,把没受伤的半边脸,贴进了他的手掌心。   “没关系的。”他轻轻蹭了蹭,“我根本不会介意。”      贺秋渡喉结略滚,“真的吗?”      林杳然点点头,嘴唇擦过他的虎口,柔软微凉。“谢谢你。”      贺秋渡注视着他,“谢我什么?”      “谢谢你愿意一直看着我。”林杳然闭了闭眼,睫毛下又滚落咸涩的泪珠,在清晰的手掌纹里溢成温热的纹路。   “谢谢你总能找到我。”      贺秋渡微怔,绷紧的唇线慢慢化成柔和的弧度。“毕竟我活到现在,一直在做的就唯有这件事。”      林杳然眼睫晃颤,泪水掉得愈发厉害,又被贺秋渡一点点仔细拭去。      “再忍一忍,回家擦上药膏就没那么疼了。”他听见贺秋渡有点儿低哑的声线,刻意掩饰的平静下,是难以压抑的心疼。于是愈发委屈地点了点头,说:“疼。”   不光脸上疼,心脏也像被撕裂一样。      “但很快就会好的。”      没被烫伤的右侧脸颊落下羽毛的触感,是贺秋渡亲了亲他,吻去他的眼泪。在这饱含爱意的轻柔抚触中,林杳然伸手,握住对方的指尖,先是手指,再是十指相扣,后来这样也犹嫌不足,他像沉入一池温热的池水般,把自己埋进对方的胸膛,去听那沉实有力的心跳。      “贺秋渡,从现在开始,我就没有家了。”他喃喃地问,“你愿意给我一个家吗?”      回答他的是印上额头的亲吻,安静,温柔,虔诚。   “我愿意。”      *      等脸上的伤好得差不多了,林杳然就跟贺秋渡一起回了趟贺家,告诉方荷芝和贺尧两个人打算结婚的消息。虽然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但方荷芝还是激动得当场哭了出来,双手合十感谢她晚年金盆洗手皈依佛祖的“阿公”在天有灵,终于让她家迎进然然这个天上有地下无的宝贝疙瘩,也保佑小秋有了一个可托付终身的好归宿……      儿子一定要嫁得好。对男人来说,嫁个知冷知热的好人儿等于第二次投胎,这才是幸福男人的黄金法则!      林杳然摸了摸脑袋,“可我现在一贫如洗、身无分文……”      “没关系!”方荷芝抓过两人的手,像揉面团儿似地捏把捏把在一起。“钱这种东西最没用了,关键得人好!我们家条件再困难,也不会让你们小俩口挨饿受冻!”      林杳然吧唧吧唧点头,“是是,方阿姨您放心,我一定会给小秋幸福的!”      方荷芝正乐呵着呢,一听这话故意脸色一沉,“现在还叫阿姨呢?”      林杳然微赧,“妈……”      方荷芝张开双臂,用力把人抱进怀里,“哎,宝宝。”她轻轻拍着林杳然的后背,“以后然然就是我的宝宝,妈妈一定要对宝宝很好很好。”      “这下总算好了。”贺尧欣慰地望着妻子,轻声对儿子道,“你妈妈这些年一直都介怀当年和然然妈妈的事,我希望她从今以后可以逐渐放下了。”      “很多事情,真的想放下应该不是那么容易。哪怕自以为放下了,可能心里还是会有抹不去的痕迹。”贺秋渡顿了顿,露出混合着温柔与些微怅然的笑意。   “大概只能靠我们这些近在身边的人努力为他们多做些什么吧。毕竟我们最希望看到的,就是他们能真正获得幸福。”      *      没过两天,贺家那里就派人送来了一份礼单,说是先生和夫人的一点心意,祝他们结婚快乐。晚上,林杳然洗完澡得了空,便研究起了那份装订得十分豪华精美的礼单。      “为庆贺林杳然先生与贺秋渡先生新结连理,特此奉呈以下礼品……”林杳然揉了揉眼睛,高级珠光纸上的烫金字晃得他一阵头晕目眩。      这叫一点心意?      “怎么了?”贺秋渡关掉吹风机,帮他梳理刚吹干的头发。      “你听好了,美属维京群岛附近私人岛屿一座,RIVA飞桥式游艇一艘,布加迪威龙16.4超跑一辆……”林杳然合上礼单,这些东西对他这个目前支付宝里连一百块都没有的穷人实在冲击太大,他一个字都念不下去了。      “你不喜欢吗?”贺秋渡熟练地替他把长发编成松松的三股辫,“我觉得挺好的,以后带你出海玩很方便。”      “不不不,这不是重点。”林杳然回过头,“这也太贵重了,我还以为就是糖果点心这种……”      “有。”贺秋渡很淡定,“你翻到最后一页。”      林杳然依言翻到最后,顿时瞪圆了眼。      方荷芝以他的名义,为他开了一家甜品店,还把巴黎丽兹酒店一位很有名的甜点师请过来当店长,据说这位大神做焦糖布丁的手艺乃是一绝。      “这、这个甜点师我知道。”林杳然结结巴巴道,“可他不是很早就只负责指导学生做甜点,不再亲自动手了吗?妈妈是怎么请得动他的……”      贺秋渡微妙地沉默了一下,“她自有她的办法。“      “……”林杳然好像懂了。      “杳杳,其实我也有一份礼物想送给你。”      “什么呀?”林杳然推了推眼镜,“你又有什么新单要介绍给我吗?”      自从变成赤贫人士后,林杳然就恰饭模式全开,满脑子都是接单接单接单,发誓要把给出去的钱加倍赚回来。为了能产出更多的曲子,他也不在工作室里摸鱼打瞌睡了,每天按时上工,拒绝拖稿,唯有工作使他快乐。      贺秋渡幽幽道:“你现在脑子里只有工作。”      “我马上就是有家庭的人了,当然要努力赚钱养家才行。再说,你这个人讲究得不得了,不要太难养活噢。”林杳然哼哼。“对了,你到底要送我什么呀?是《圆滚滚的大冒险》要出第二季了吗?”      奥盛卡通重新上市后,制作了一部以大熊猫潘崽为主角的动画。凭借一群毛茸茸的可爱小动物和轻松治愈的有趣情节,上线后很快取得了超高的播放量。潘崽也终于从过气卡通形象,翻红成炙手可热的大明星。随便一刷微博,就能看见各种萌兮兮又贱兮兮的表情包。      当然,《圆滚滚的大冒险》能火,还少不了林杳然写的主题曲的功劳。奥盛卡通刚宣布这个消息的时候,所有人都大吃一惊,没想到林杳然抛弃AZURE这个马甲后,用真名发表的第一首歌竟然是画风低幼的儿童歌曲……      这还是原来那个苦大仇深的怨夫歌专业户吗?      但也真不愧是他,歌红得比动画还快,可能有人没看过动画,但一定不会有人没在短视频里刷到过这首歌。欢快的节奏配上软萌的歌词,一遍就洗脑,虽然魔性,但听了就忍不住抖腿,嘴角也跟着快乐上扬。      咳,有对象的人就是不一样哈。      “第二季还在做,哪有那么快。”贺秋渡道。      “那是什么啊?不许卖关子,快告诉我。”      “再等等,还有几个月的时间才能见到。”      “切,不说就不说,我还不稀得听呢。”林杳然一头钻进被窝,“睡觉!”      贺秋渡伸手过去揽他的腰,“还早,才十点。”      林杳然不理他,“睡不着就去玩手机,朕又不会治失眠。”      “我们不是要去领证了吗?”贺秋渡凑上来咬他耳朵,“在这之前要不要再试一次?”      “试什么……”林杳然反应过来,脸腾地红了。不过再一想,两个人都快去民政局登记了,之后还要举行婚礼,自己和贺秋渡是不是在这之前完成大师的解法比较好啊?况且领证的时候还要拍照,之后还要拍结婚照,自己真的很有必要尽快把头发剪掉……      剪掉烦了自己二十几年的头发,也相当于重获新生,拥有一个崭新的开始。      就在他七想八想的时候,贺秋渡轻轻一握,就禁锢住了他的两只手腕。算了,伸头缩头总要挨一下,林杳然索性心一横,闭上眼大声道:“要做就好好做,速战速决,不许乱来。”      贺秋渡覆身上来,吻了吻他乱颤的睫毛,“好。”      ……      好个屁!      林杳然艰难地睁开眼睛,头脑一阵眩晕乱转。阳光隐隐约约从紧闭的窗帘里透进来,告诉他现在很可能是第二天了。不然的话,他真不知道晨昏几时,他连自己昨晚睡没睡过都不清楚。      印象里,自己好像昏过去了几次,但每次又被贺秋渡硬生生弄醒。刚开始,自己还能勉强忍耐,但后来只能咬着枕头一角不停地哭,最后甚至连哭都没有了声音,只能气息微弱地闭着眼流泪。      大概是天刚蒙蒙亮的时候,他被贺秋渡抱去了浴室。清理的过程最是艰难,可是他连一根手指都抬不起来,只能羞赧难当地把脸埋在贺秋渡肩膀,任由对方一点一点把那些东西引导出来。   很慢,因为真的好多。      “杳杳?”贺秋渡见他这会儿终于醒了,凑过来问,“感觉怎么样?”还伸手搭上他的额头,探他的体温。      林杳然有气无力,“你干嘛?”      “怕没弄干净,那样很容易发烧。”      林杳然瞄了一眼他的手,骨节分明,指节修长,不由一阵耳热。   笨蛋,怎么可能弄不干净。      不过,虽然没发烧,他的老弱病残之躯终究还是遭了大罪,肿的肿,酸的酸,跟快散架了一样。偷偷拉开被子看了眼,他简直骇了一大跳了,红的青的紫的争奇斗艳,简直没一块好地儿。腰身两边受灾情况最严重,青紫的手指印到现在都清晰可见,可见昨天晚上被掐得有多凶。      贺秋渡知道自己把人欺负得狠了,很自觉地抱他下床,帮他穿衣服。宽松柔软的家居服将清瘦纤细的身躯严实包裹起来,也遮住了那些斑驳鲜艳的痕迹。昨晚还在自己怀里烫得发软、红得发艳的i丽美人,顿时又变回了平时那个清素干净的青年。      “有件事,你终于可以做了。”林杳然轻轻扯了扯他的袖子,“头发,帮我剪掉。” 67. [最新] 说我爱你(完) “这个世界上,我最爱……   今天是个凉爽而晴朗的秋日, 有恰到好处的微风和阳光。      贺秋渡搬了把加厚软垫的椅子到院子里,让林杳然坐得舒服一点。发绳一解开,满头乌发如瀑布倾泻, 在白色围布上黑鸦鸦地散成一片浓云。      林杳然的头发真的生得特别好,阳光洒落在上面,愈发黑得浓华光艳。贺秋渡剪刀握在手里,横竖就是不忍心下手。      “真的决定要剪吗?”      “剪剪剪,一根都不要留。”      “咔嚓。”“咔嚓咔嚓。”   剪刀一开一合, 银光闪闪地在漆黑浓密的发丛中穿行。发丝一缕一缕掉落在地,像在林杳然脚边凝聚起另一团影子。那是往昔岁月的具现,也是过去那个自己的投影, 现在,它终于分离了出来,林杳然晃了晃脑袋,感觉是前所未有的轻盈。      “别动, 当心碎头发掉脖子里。”贺秋渡帮他拂去碎发。现在,他的头发长度刚到脖颈,剪短之后更显厚密蓬松, 而脖子又是纤细而修长的, 从背后看过去, 很像颗圆圆的小蘑菇      贺秋渡观察了会儿,由衷感叹:“你的头真的好圆。”      林杳然摸摸脑袋, “咦,怎么才剪了这么点。”      “你还要剪多少?”      林杳然伸出食指和拇指比划了一下,“三厘米左右。”      贺秋渡打开电动推子,“知道了。”      二十分钟后。      贺秋渡拿过镜子,“来, 看一下。”      林杳然满怀期待地抬眼一瞧,笑容顿时僵死在脸上。   有种长度叫理发师眼里的长度。   “你确定你剪了三――厘米……?”      “确定啊。”      “你告诉我这是三――厘米?”林杳然崩溃地指着镜子,里面的不明生物也崩溃地指着他。“我都快被你一剪没了好吧!”      镜子里的自己只剩短短一层头发茬,无遮无掩地显出整颗脑袋的形状,真的溜圆。配上偌大的黑框眼镜,就成了圆中有方,妥妥的撕漫男――   搞笑漫画里的。      林杳然不忍多看,看着看着自己都想笑,笑着笑着就“哇”地哭了出来。   “呜呜呜呜呜我不光失去了钱,连头发也没有了……我是个没有钱又没有头发的人……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贺秋渡自知闯下弥天大祸,只得想方设法试图把人哄得破涕为笑。但林杳然不领情,抹着眼泪大声道:“不领证了!这个婚我也不结了!”      贺秋渡腿顿时就软了。      幸好,林杳然头发长得快,一个月功夫视觉上就好了很多,黑黑短短密密,摸起来酥酥痒痒,手感好得不得了。      领证前的晚上,林杳然早早便睡了,鼻息匀匀,很是香甜。贺秋渡从背后抱住他,把脸贴在他后脑勺的短头发上。林杳然的头发暖暖的,柔柔的,触着他的鼻尖和面颊,带着雨后天青的洁净气息。他闭上眼睛轻轻嗅着,往日的种种画面如电影一般从他眼前闪过,事到如今,总算一切都好了。      直到领完证从民政局回来。      一开始,林杳然在车里,对着光线快快乐乐地看手里的小红本。然后,他揉了揉眼睛,疑惑地自言自语:“天怎么黑了?”      天不光越来越黑,闭上双眼,感觉前方有薄雾。虽然平时也经常出现视线模糊的情况,但用力闭眼缓一缓就好了,可现在雾气愈发变浓、变深,连手中鲜艳的小红本都看不清了。      林杳然垂下头,捂住脸。在慢慢包围过来的黑暗中,他惊讶,却不意外。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却没想到来得比想象中要早。      然后,他放下手,抬起脸,抱着最后一丝无谓的希望睁大眼睛――   漫无边际的黑暗,眼前是最深重的阴天傍晚,怎么都挥散不去。      心像被浇透冷水的灰烬,彻底寒了下去。      “我什么都看不见了。”他动了动嘴唇。贺秋渡回答了什么,他一句都听不见,只重复道:“我真的什么都看不见了,我要变成瞎子了。”      前段时间去医院做定期检查的时候,医生就告诉他,说他眼睛的情况实在不容乐观,很大概率有致盲的可能。当年的手术虽然暂时拯救了他的视力,却因病况特殊,无法彻底根治,只能依赖术后的长期维护。如果情况稳定也还罢了,可这些年连他自己心里都清楚,自己的视力一直在劣化,目前也没有效的治疗手段。      究竟会怎么样,医生说,看运气。   然而他的运气,最终还是没能好起来。      *      本来,两个人打算今天领完证后回家好好庆祝,接下来就该准备的婚礼的事了。可现在,却在疾驰前往医院的路上。      因为目不能视,林杳然只能紧紧攀住贺秋渡的臂膀,任他领着自己去做检查。面对各项检查的时候,林杳然极其平静,倒不是他早已习惯的缘故,而是他现在大脑一片空白,没有思想,也无法思考,犹如一只断了线的风筝,若无一人牵引着他,真不知会悠悠飘荡向何方。      等拿着所有检查报告去见医生,听见医生的说话声音时,他才终于有了点反应――   怎么不是之前一直给他诊治的那个医生?      “杨医生前几天刚回国,是眼底病研究治疗方面很有名的专家。”贺秋渡握着他的手,温声介绍道。      林杳然回想起之前贺秋渡提出要带自己做检查,低低地问:“杨医生是不是和你认识?”      “贺先生对我的研究给予了很大帮助。”杨医生道,“差不多五月份的时候,贺先生那边有人辗转联系到我,表示愿意给我长期的资金支持,希望我能在复杂特殊的眼底病治疗领域有所突破。”      五月份……林杳然睫毛颤了颤。      ――你眼睛到底怎么回事?近视也不至于这样。   ――都是手机的锅。血泪教训,千万不要大半夜躲被窝里摸黑看手机。      难道他在邀请自己一起拼模型那次,就察觉到自己视力有问题了吗?   可明明那时候他们才重逢没多久,为了一个与“摇摇”似是而非的人,他就愿意做到这地步了吗?      手背一热,林杳然摸索着抬手探向自己面颊,可触到的却是贺秋渡的指尖。      “杳杳,你别怕。”贺秋渡细致地帮他擦掉泪迹,“我把你以往的病例和检查报告都发给杨医生看过,他说治愈的希望还是很大的,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相信医生、配合治疗。”      “没错。”杨医生放下手中的检查报告,“林先生,我已经看完您最新的检查结果。目前,由于眼睛的特殊保护结构,像您这类眼底疾病很难通过药理治疗发挥作用。但我的团队研究出一种新的治疗方法,就是将纳米生物材料作为药物载体,采用滴眼液和口服片剂的形式给药。在病况趋好发展的时候,我会为您进行安全微创手术。您放心,我一定会尽我最大努力,让您之后的生活摆脱视力障碍的困扰。”      *      林杳然曾经想象过很多次,假如自己真的瞎掉会变成什么样。一个瞎子孤身一人地面对黑暗,那种滋味恐怕真的比死还难受。但现在,过了几天盲人的生活后,他却意外发现这好像没想象中可怕。      大概是自己终于不再是一个人,有人愿意时时陪伴在自己身边的关系。      家里所有家具的边角都被包上厚厚的海绵垫,地上也铺满了厚实的毛绒毯,就算不当心磕到摔倒都不会疼。      每天起床后,贺秋渡帮他穿好衣服,领他去卫浴间洗脸刷牙,然后两个人一起吃早餐。吃完早餐,贺秋渡就带他去外面散步,走得累了,就坐在庭院里的秋千上念书给他听。      贺秋渡声音好听,不管念什么都娓娓动人,林杳然晒着太阳,总感觉自己回到了小时候妈妈还在的那段日子。在熏暖平和的氛围中,他就这么枕在贺秋渡腿上,不知不觉地睡了过去。他本就贪睡,眼睛看不见后百无聊赖,整个人愈发懒洋洋了起来。      这一睡往往就要睡到下午,醒来后,两个人就窝在沙发上一起看电视。林杳然现在也就本能地听个声儿,主要还是吃贺秋渡给他准备的甜点心。点心每天都不同,要吃进嘴里辨别味道才知道是什么,所以竟也成了种小小的未知期待。      到了夜里,会慢慢变得难熬起来。他根本不知道天是什么时候黑的,听着外面的声音逐渐消失,忍不住就会生出仿佛独自飘浮在宇宙中心的孤独。   没有光,没有热,真空的黑暗世界。      幸好,贺秋渡总能及时察觉他的情绪变化,抱着他,哄着他,直到他沉沉地安睡过去。      期间,方荷芝常常过来。她原本一心期待着婚礼的事,没想到竟会出现这种意外。但也不好当着林杳然面伤心,只能躲在一旁悄悄地抹眼泪。当知道治愈概率很大时,她心情才稍微好转一些。      时间就这么一天天地流逝,终于,在今天的复检结果出来后,杨医生通知他们,药物治疗暂时告一段落,不日就可以安排手术了。      “杳杳,你还记得我说过,有件礼物想送给你吗?”贺秋渡问道。      林杳然点点头。      “等你眼睛好了,就能见到了。”贺秋渡握过他的手,亲了亲手背,又吻了吻指尖,舍不得松开,“别怕,我就在外面等你。”      林杳然知道杨医生在场,不好意思地抓抓头发,“知道了,到时候记得一定给我看。”      手术时间不长,一个多小时就结束了。杨医生出来,不等贺秋渡冲上去问他手术情况,就笑着告诉他:“非常顺利。等恢复期结束,林先生就能重新看见了。而且,如果恢复情况良好,他今后的生活也不必再依赖矫正眼镜了。”      恢复期大概持续了一个多星期,林杳然感觉,在等待的这段时间里,贺秋渡倒比自己还忐忑不安。终于熬到可以拆纱布那天,两个人早早地就出发了。      等下了车,林杳然闻到空气里有非常清爽的草木香气,好像他们来到的根本不是医院,而是一座绿化繁盛的公园。贺秋渡推着他越往里去,这种猜想就越强烈。      “你带我来的到底是什么地方啊?”      贺秋渡笑笑,“再等一下,马上就能见到你最爱的人了。”      林杳然脸颊一热,心想这个人真是越来越肉麻了。      一会儿,贺秋渡带他进到一座建筑里面,林杳然嗅了嗅,空气里还隐约飘着点儿装修后的味道,显然是最近才建成的。      贺秋渡停下轮椅,把他抱到座位上。      “咦?”林杳然动了动屁股,又拍拍两边的扶手,“这里是电影院?还是什么大剧院?”      “杳杳,小秋。”“林先生,贺先生。”   很快,方荷芝和杨医生也到了。      “既然大家都到了,那我们就开始吧。”贺秋渡说着,示意杨医生可以拆纱布了。      纱布一圈一圈从眼前滑落,模糊跃动的视线逐渐清晰聚焦,漆黑灰蒙的视界也随之涌入光亮,染上色彩。   耳边,同时慢慢回荡开深情款款的悦耳伴奏。      在最后一层纱布落下的刹那,林杳然的眼睛骤然睁大,他全然没意识到自己已然重见光明,也没察觉自己现在不用眼镜也能看清秋毫之微,因为,他的全部心神,已被面前这座舞台牢牢占据。      灯光如海,拥着一片深暗漆黑的逆光。然后,有一抹轻飘纯净的白,缓缓自舞台深处走来。裙裾轻摆,宛如一面发亮的小小风帆,无比清晰地拓印在林杳然震颤湿润的瞳膜之上。      妈……妈……?      漂浮在空中的微尘被束束灯光照亮,仿佛无数闪烁的光粒,在孟芸芙身边汇聚成悬浮的星辰之海。   雪肤花貌,笑靥如昨。      她拿起话筒,朝台下一望,盈盈又楚楚,歌声亦然。      “潮声悠悠,如泣如诉仿似你那深情眼眸。   潮声滔滔,汹涌澎拜仿似你那无限温柔。      往日依稀的动人心弦,如今依然在我心中轻奏,   守着海枯石烂的承诺,到白头。      请用你的手,抚慰流血的伤口。   请用你的吻,轻轻印在我疲惫的心头。      是我的悔恨,我的依恋,我的爱,   已在怒海中载满了一叶扁舟。      而你的宽恕,你的微笑,   是我永远永远避风港口……”      林杳然握紧双拳,整个人像怕冷似地不停发抖,可内里却是火热的,酸楚而滚烫的气息不断往上冲,迫得他哽咽,迫得他落泪。但,无论哽咽还是落泪,都与此情此景太不相称。久别重逢理应欢笑,而不是任由滚滚而下的热泪,打湿眼眶、脸颊,还有被狠狠揉皱的一整颗心。      “妈妈……”   “妈妈……”   “妈妈……”      妈妈。      是妈妈,但又不是妈妈。   在成为林杳然的妈妈之前,在把杳杳当成理想之前,她是孟芸芙,她的理想是有一天能站上很大的舞台,让所有人都听见自己的歌声。      自己深深爱着作为妈妈的孟芸芙,却更想见到曾经那个光芒闪烁的她。那么年轻,那么美丽,疾病与死亡的阴霾无法侵蚀她,疼痛与离别的悲伤无法沾染她,彼时,她拥有无限美好的未来。      林杳然站起身,摇摇晃晃地想走上舞台,手却被轻轻握住。贺秋渡这么做的意思,他懂。纵使舞台上的妈妈和生前别无二致,一颦一笑都宛若当初,却也只是根据她过去的影像音频、表演资料,再运用先进的全息投影技术所重现的空中幻像。他看妈妈,只能隔着台上和台下的距离看,正如他想妈妈,只能隔着人间与天国的距离想。      但是……林杳然颤颤地弯下腰,双手撑在膝盖上,引力牵扯着他的满腔思念,化作温热的泪水,“啪嗒啪嗒”砸在地上。   但是,还是好想被妈妈拥抱,被妈妈摸一摸后脑勺,听妈妈笑着说“杳杳是勇敢的小老虎”。   还有,最重要的,好想告诉妈妈,这些年来,自己一直一直一直都很想她。   很想她。很爱她。      一只手落在他因抽泣而不停颤抖的背脊上,      一只手落在他因抽泣而不停颤抖的背脊上。   林杳然抬起头,透过泪水模糊的眼帘望出去,方荷芝亦是满脸热泪。      “我们就……好好听她唱完吧。”   “这一天,我们已经等得太久太久。”      林杳然抹掉眼泪,点了点头。      无论何时,妈妈都希望身边的人,还有喜欢听她唱歌的歌迷,都能永远面带笑容地生活。妈妈自己也是这样,就算被疾病折磨得很痛很痛,在最后的最后,依然带着熟悉的温柔微笑。      ――“杳杳乖,别哭了。这一生,能够遇见爸爸,和爸爸有了杳杳,妈妈真的很幸福。”   ――“虽然妈妈不能一直陪在杳杳,但妈妈相信,杳杳以后,一定会再遇见一个把杳杳当成宝贝的人。”   ――“杳杳,你要开开心心的。”   ――“杳杳,妈妈永远爱你。”      模糊的光晕在视界里晃颤着,然后一点点散开,复又变得鲜明清晰。林杳然看见,妈妈……孟芸芙的笑容,好像更加深刻了一些。不知是因为这全息投影技术所还原出的人像太过真实,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总之那一瞬间,他真真切切地看见了,她朝自己露出了温暖明媚的微笑。      “随潮起潮落,看风云变幻无常,   也共度悲欢岁月,欣然含笑携手。      任潮来潮去,浮萍追随流水,   永远永远在你左右。”      一曲终了,她转身,消失在舞台深处。      我也永远爱你。   妈妈。      *      等表演结束后,林杳然默默良久,才勉强回过心神。直至此刻,他终于才明白贺秋渡一直准备的礼物究竟是什么,还有那句“马上就能见到你最爱的人了”的含义。“谢谢你……”话到嘴边却成呜咽,剩下的尽数化作闷堵在对方胸膛上的吐息,酸楚火烫。      贺秋渡轻缓抚摸他后脑勺的短发,“别哭,眼睛刚好。”      “医学误区。”杨医生轻咳一声,“哭是有益健康的宣泄方式,可以有效解除情绪压力,更不会对眼睛造成影响。林先生,如果以前有人责备你,说你的眼睛是因为哭泣才会出现问题,那纯粹是放……厥词。”      “杨医生,那我家宝宝的眼睛算是彻底好了吗?以后不会怎么样了吧?”方荷芝紧张地问。      “当然,手术非常成功。”杨医生微笑点头,“林先生的视力已经恢复成良好水平,今后也不再需要佩戴眼镜了。”      林杳然试着伸直手臂,看向自己的手掌。好神奇,现在竟然连指纹都能看得一清二楚。他做梦都不敢想,自己有朝一日竟能恢复成小时候的视力。那个时候,贺秋渡趁月朗星稀,偷偷将他从祠堂里带出去。他连院子里飞舞的蚊蚋都能辨清,纵使遍地斑驳树影,他也能看清脚下的小路。      食指与拇指勾勒成圆,他透过这个小小的望远镜看杨医生,看方荷芝,看贺秋渡。看贺秋渡的时间要更加长一点、久一点。      贺秋渡握过他的手,牵紧。   “走,我带你去出去看看。”      原来,他们刚才所在的地方是一座大剧场。林杳然抬起头,看见富有现代设计感的大厅墙上,镌刻着一行字――孟芸芙纪念剧院。四周墙壁上,还装饰着她演出生涯几大精彩瞬间的黑白艺术画。      “这里将不止用来举办演唱会和音乐会,今后,这里还将定期举办纪念妈妈的演出和活动。”贺秋渡顿了顿,“每一个来到这里的人,都会知道这座剧院是为纪念歌手孟芸芙而建。杳杳,你再也不用担心妈妈会被人遗忘,以后只会有越来越多的人知道她、了解她。”      林杳然翕动着嘴唇,明明有很多话想说,涌到嘴边却是一句呜咽的“你怎么改口改得那么自然啊……”。      “傻宝宝,你不知道,小秋早在我和他爸面前改口了。”方荷芝红着眼眶微笑,“在你俩确定关系之前,他就在我们面前这么称呼阿芙了。”      “……”林杳然吸了下鼻子,把满腔感动狠狠吸回去了。“那他是怎么称呼我的?”      “那可就多了,你让我想想。啊,他有时候叫你大名,有时候叫小老虎,还有时候就直接称你为老……”      “好了,我们去外面逛逛。”贺秋渡拉过林杳然的手就走,结果一路上被林杳然狠掐一通。      “你这个人,脸皮简直厚得超乎想象。”      贺秋渡深以为荣地点头,“你知道我还叫你过什么吗?”      林杳然转过头,“什么啊……?”      结果立刻被啾了一口脸蛋子。      “……你!你注意点场合行不行?妈妈还在后面……”      又被啾了一口。   “没事,反正我脸皮厚。”      “……”      两个人来到外面,迎着扑面而来的沁凉秋风,映入眼帘的是一座宽阔美丽的公园。草地绿意盈盈,湖泊波光粼粼,金黄的梧桐摇曳出一地O@碎金。      “看见东边那座玻璃花房了吗?”      顺着贺秋渡手指的方向望过去,在花圃的包围下,屹立着一座水晶宫殿一样的透明建筑。      “里面培育着不同品种的铃兰,妈妈最喜欢的花。等明年暮春,花就能开了。”   “杳杳,你不是一直没有想好把妈妈的墓迁到哪儿吗?愿意的话,就让她在那儿安眠吧。”      从实生苗到成龄苗,从结出花苞到开出小花,每一季都有新的铃兰盛放,生生不息,永不寂寞。   正如铃兰的花语“再回来的幸福”。   虽然幸福会一时远走,但终有再回来的那天。      林杳然踮起脚,用力抱紧身边的青年。   抱紧只属于他的、独一无二的幸福。      “咔嚓,咔嚓咔嚓。”   疯狂拍照的声音。      “啧。”贺秋渡真的超不爽,“您干嘛?”      方荷芝左手托腮,右手狂拍,满脸陶醉,“拍照啊,还能干嘛。”见林杳然满脸通红地缩到一边,她急了,“宝宝不用管我,你们该怎样就怎样。”      贺秋渡扶额,为什么就他谈个恋爱这么难!      “你们到时候一定要给我拍上一万张结婚照。”方荷芝沉浸在快乐想象里,“我微博发,朋友圈发,天天发,还要在家里挂满……”      贺秋渡迅速和他亲妈统一战线,“那是不是还得多举行几场婚礼。”      “对对对,必须的。”方荷芝略一皱眉,“话说婚礼可以每天举行一次吗?天天不重样的那种。”      贺秋渡点头,“可以。”      话音刚落,大腿就被林杳然一通猛掐。      别人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自己还能不知道吗?林杳然气鼓鼓地想。这个人的最终目的根本不是婚礼,他就是想天天都是新婚之夜!   那样自己还有命活吗?   tui,男人。      “对了,川源市现在土地多紧张呀,寸土寸金的。你是怎么能在这么一大块土地上重新做规划的啊?”林杳然好奇地问。      川源市几乎没有闲置土地了,更何况这块区域还是最好的市中心黄金地段。就算贺家再有钱,恐怕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贺秋渡笑笑,看上去并不太想回答。这样一来倒更加激起了林杳然的好奇心,便又缠着他问了好几回。好不容易,贺秋渡才轻描淡写开口道:“这里本来是海岛酒店,破产后我想办法拿到了土地使用权。”      “海岛酒店?那不是……”方荷芝迟疑地看向林杳然。      “嗯,是秦家的产业。”林杳然顿了顿,“所以,这里就是爸爸当初卖给秦家做酒店生意的那块住宅区,我家曾经所在的地方。”      “怪不得之前秦璇拼了命也要撺掇林远枫让林家多贴补她娘家,原来如此啊。哼,海岛酒店也算秦家最赚钱的生意了,这都能经营倒闭也真够厉害……”方荷芝像突然想到什么,“小秋,海岛酒店不会是被你故意整破产的吧……?”      “妈,您想哪儿去了。”贺秋渡笑笑,“如果真是这样,秦璇还不早就闹上门了?更不可能三番五次请求贺家予以资助。”      方荷芝觉得有理,“也是……”      “再说,就算真是我做的,我也不可能让他们察觉。”      方荷芝:“嗯???”      贺秋渡冲仍是一头雾水的林杳然眨眨眼,“我只想把属于杳杳的东西都拿回来,并不想给杳杳添麻烦。杳杳,你说对吗?”      *      来年五月。      在这铃兰盛开的时节,林杳然在贺秋渡和方荷芝的陪伴下,正式将孟芸芙的墓迁入玻璃花房里。她是怕寂寞的人,却在林家墓园孤零零地呆了好多年。不过,从今以后就不一样了。所有喜爱她的歌迷都能来这儿纪念她,为她送上一束鲜花,亦或扫去墓碑上的轻灰。      此刻,林杳然就站在孟芸芙的墓前,郑重地告诉妈妈,自己将在下个月和贺秋渡正式举行婚礼。      知道孟芸芙喜欢热闹,就算去天上做了仙女也是一样,两个人就留在那儿,陪她说了好久的话。也确实,有好多好多话要对她说。      从十几年前苦荞村的盛夏,到重逢后川源市的春末,每个季节,每段时光,都有好多好多故事想说给她听。      末了,林杳然蹲下身,很认真地对妈妈说:“现在的我,每一天都过得特别幸福。”      照片里的孟芸芙回以灿如玫瑰的微笑。      就在这时,本该封闭不透风的花房,不知为何竟吹进一股清香柔淡的微风。微风拂过铃兰洁白的花、碧绿的叶,又轻轻萦绕在林杳然身边,仿佛是一双透明的手臂,温柔地将他拥进怀里。      他后脑勺柔软的黑发也被吹得微微飘动。      ――“摸杳杳的后脑勺就像摸小老虎的脑袋。”   ――“杳杳是勇敢的小老虎。”   ――“妈妈最喜欢小老虎了。”      *      六月。苦荞村。      虽然不可能真的天天举行婚礼,但在贺秋渡的强烈要求下,林杳然还是同意举行两次――   川源市一次,苦荞村一次。      一方面,也是考虑到隆村长年事已高,工作又繁忙,把老人家千里迢迢接到川源市实在太过辛苦,不如他俩亲自过去。      也巧,苦荞村有一座民国时期洋人牧师留下的礼拜堂,两人小时候也时常去那里玩,现在已经被修葺一新,正适合用来举行婚礼。      方荷芝虽然对在苦荞村举办婚礼不大乐意,但林杳然答应她,川源市那一场交给她亲手策划,她的心情立刻就好了起来。      婚礼前,林杳然和贺秋渡一起去挑选戒指,最后选择的是国内有名的圣衡珠宝集团旗下一位很有天赋的新人珠宝设计师所打造的一款结婚对戒。      这款戒指不像一般的结婚对戒,主石普遍采用钻石,而是采用一种名叫“帕拉伊巴碧玺”的宝石。这种宝石最大的特点就是蓝。在巴西帕拉伊巴州,宝石勘探团队最初发现它时,就被这种明耀的蓝色彻底征服。那种蓝犹如闪电划过夜空,也像黑夜里的霓光,将周围的空气都染成耀目的蓝。      林杳然一眼就被击中了。      贺秋渡笑着示意柜员,“就要这对。”      婚礼仪式当天,除了方荷芝和贺尧,久未露面的贺裕辞也出现了。知道他要来,林杳然很紧张,生怕因为自己和林家的事情惹得这位老人对自己不满。没想到自己才刚叫了一声“贺爷爷”,贺裕辞就拉着他的手,左一句右一句地问他身体好不好、眼睛恢复得怎么样。      不过,面对自个儿大孙子,贺裕辞还是一如既往地疾言厉色。“臭小子,以后敢对然然不好,看我怎么收拾你!”      “爸!”方荷芝抢在前面,“不劳您费心,我亲自动手。”      贺尧永远站队老婆,“还有我。”      “……”贺秋渡怀疑自己一家都是杳杳控。   强大的遗传。      不过,贺裕辞的话倒是提醒了他一点。   “杳杳,以后你如果对我有任何不满意,都可以罚我。”      “啊?”林杳然皱眉,“为什么要罚你?讲道理不行吗?还是你觉得我就是个不讲道理的人?”      贺秋渡把他拉近,贴着他耳朵低低笑道,“因为我想天天被杳杳惩罚。”      林杳然狠狠踩了他一脚,“这样吗?”      贺秋渡:“……”      除了贺家人,村长和他妻子还有敏春也很快到场了。这场在苦荞村的婚礼虽然宾客不多,但礼拜堂本身就偏小巧精致,众人一落座,倒也十分温馨热闹。      在牧师的见证下,两个人许下誓言,交换戒指。欢呼与掌声中,林杳然被贺秋渡拥进怀里,随之落下的是一枚轻盈的吻。      接吻的间隙,林杳然悄悄睁开眼,发现贺秋渡的睫毛竟在不停晃颤。明明是那么会亲的人,怎么到了这时反而万分紧张起来了呢?作为鼓励,他踮起脚尖,用力环住贺秋渡的颈项,主动加深了这个吻。      原来贺秋渡也是甜甜的。   虽然有时候会变成凶凶脸的大怪兽,但毫无疑问,他远比黑种草蜂蜜更加甜。   是永远不会融化的、可以持续一辈子的甜。      婚礼结束后,流水席也开始了。村民们来来回回、进进出出,菜肴一盘接一盘,如行云流水。对这样的画面,方荷芝强烈表示她“不仅不能理解,而且大受震撼”。不过,在听到每个吃席的村民都夸新人“天生一对,地长一双”时,她还是忍不住乐开了花,一口气猛灌几大杯敏春特意带来的酒。      欢欢闹闹间,夜色渐深,两个人终于被送进了新房。新房就是祠堂深处两个人住过的那间屋子。窗上贴着喜字,门楣与窗棂上也悬挂着红绸子,看上去分外喜气洋洋。林杳然心中感慨,自己当年在这儿遇见贺秋渡,如今又在这儿和他结婚,一饮一啄,莫非前定,原来许多事情真的是早就注定好的。      “杳杳。”贺秋渡贴过来,手臂搂紧他的腰,“今晚是我们的新婚之夜。”      “知道。我先去洗澡。”      贺秋渡没想到他竟然毫不犹豫,不由喉咙微涩,“你终于肯啦?”      从剪头发那次到现在,都大半年了,他们屈指可数。林杳然怕疼,老说这里痛那里痛,一会儿说他手劲儿大,一会儿又说每每都整一晚上,他是高兴了,可自己起码得缓上一个礼拜。总之,不给他弄。但不弄归不弄,亲亲抱抱倒多了许多,挑了火不管熄,某人心里苦。      “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林杳然拿了换洗衣服刚要进浴室,贺秋渡后脚就又粘上来,“一起。”      “一起什么一起,这里的浴室那么小,挤不下两个人。”      贺秋渡想想算了,反正有一整晚,不急于一时。      等两个人终于都洗完了也熄灯了,贺秋渡紧张地盯着林杳然,心想到底谁先开始。谁知林杳然竟然戴上蒸汽眼罩,拉高被子,一副准备安然就寝的架势。      “对了,你调个闹钟,就定一点吧。”      这还有定时间的?   虽然满腹疑惑,但贺秋渡还是照办。听着枕边细细的鼾声,想着林杳然香喷喷地就躺在旁边,他睡得着就见鬼了。      时间极其缓慢地流逝着,终于到了一点,闹钟响了。林杳然拉开被子坐起身,“我们出发吧。”      “出发?”贺秋渡怔住了,“去哪儿?”      林杳然手脚麻利地穿衣服,“当然是去看萤火虫啦。新婚之夜怎么能不做点值得纪念的事。”      “……”贺秋渡深吸一口气,默默向卫浴间走去。      *      去年,萤火虫复育基地里还看不到几只成虫,但现在放眼望去,已然流萤成群。      夏夜,空气清馥,一切都是朦胧而幽暗的。夜色漫延,仿佛无限铺展的天鹅绒幕布,唯有四处飞舞的闪烁荧光,瞬息映亮葳蕤草木。它们是星的河流,灯的长阵,也是守护这座村庄的小小精灵。      两个人并肩在草地上坐下,静静地看着萤火虫不知疲倦地飘飞。良久,贺秋渡开了口,道:“事到如今,我只遗憾一件事。”      林杳然问:“什么呀?”      “如果那时,我能把那句话说出来就好了。”贺秋渡看着他,“和你一起看萤火虫的时候,我真的有很多心里话想对你说。”      林杳然抿了抿嘴唇。其实,就算贺秋渡什么都不说,他也都明白。   装在纱布口袋里的萤火虫也好,少年悄悄握住自己手时微颤的指节也好,黑亮眼睛中星星般的光芒也好,都是、全部都是真挚心意的证明。      这份心意,永远坚定,永远珍贵,永远不可动摇。      林杳然轻轻将头靠上他肩膀,“那就让我来说吧。”   “贺秋渡,我喜欢你。”   “很爱很爱你。”   “这个世界上,我最爱的人就是你。”      贺秋渡睫毛颤抖了一下,敛去眸底闪烁的碎光。   “杳杳,你能再说一遍吗?”      林杳然伸手抱住他,紧紧依偎在他胸膛,好让声音和心跳同频共振。   “我爱你。”   “贺秋渡,我爱你。”   “全世界我最爱你。”      一遍一遍,说的人说多少遍都不倦,听的人听多少遍都不厌。      是啊,毕竟――      谁会嫌星星太多,   每颗星星都在太空中转动。   谁会嫌鲜花太多,   每朵鲜花都洋溢着春意。   说,你爱我,你爱我,一声声敲着银钟。   只是要记住,还得用灵魂爱我,在默默里。 更多精彩,更多好书,尽在新奇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