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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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对这一角金色的土地指出她将飞往的方向,以致那两丛白色的茉莉花已经成了两只翅膀。阿涅丝看不到她的父亲,可是她从这个女人的手势,猜出他正站在别墅门口,目送着她向远处走去。
这个出乎意料的、优美的手势,像一道闪电的轨迹一样留在阿涅丝的记忆之中。它邀请她去做长途旅行,它在她心里唤醒了一种巨大的模糊的希望。当她需要向它的朋友表达某种重要事情的时刻到来时,这个姿势在她身上显得更鲜明了,可以代她说出她不知道如何说的话。
我不知道她求助于这个手势经历了多少时间(或者更确切地说,这个手势求助于她经历了多少时间),大概是一直到有一天她发现比她小八岁的妹妹在向一个女同学挥手告别。看到自己的手势被一个小妹妹做出来了,而这个小妹妹在很小的时候便非常钦佩她,并在各方面都模仿她,她不由得感到有点不舒服;这个成人的手势和一个十一岁的女孩子是很不协调的。可是尤其使她感到不安的是,这个手势大家都在做,根本就不是她所独有的,就好像她在做这个手势时,是在犯盗窃罪和伪造罪。从那以后,她不但尽量避免做这个手势(改掉一个我们已经习惯的手势决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而且对所有的手势都抱怀疑态度。她只做一些必不可少的动作(表示同意或不同意的点头或者摇头;向某人指明一样他没有看到的东西)和不要求身体有任何特殊动作的姿势。就这样,那个在她看到那位秘书在金色的道路上向远处走去时使她着迷的手势(我在看到那位穿游泳衣的太太向游泳老师告别时的手势也着了迷),在她身上彻底沉睡了。
可是有一天,这个手势又复苏了。那是在她母亲去世以前,她到别墅里来住半个月陪伴她有病的父亲。在最后一天向他告别时,她知道她将有很长一段时间见不到他。母亲不在家里,父亲想陪她一直走到大路上她的车子旁边。可是她不让他跨出别墅的门,独自一个人经过两个花坛之间的铺着金色沙子的小路向花园的小栅栏门走去。她觉得嗓子发紧,非常想对她的父亲讲些美好的话,可是又讲不出来。突然,她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回过头去微笑着把手轻巧地往前一挥,就好像在对他说:他们的时间还长着呢,他们还可以经常见面的。稍过一会儿以后,她想起了二十五年前的那位女秘书,她就在同一个地点用同样的方式向她父亲挥手致意。阿涅丝心情非常激动,有点儿不知所措。就好像在一刹那间,两个相隔遥远的时代突然相遇了;就像通过这样一个手势,两个完全不同的女人相遇了。她突然想到,她们也许是他所爱的仅有的两个女人。

第一部 脸 9
晚餐以后,所有的人都坐在客厅的扶手椅里,拿着一杯白兰地或者一杯咖啡。有一位来客首先勇敢地站起来,带着微笑向主妇致意告别。一看到这个其他人想当作命令来执行的信号,大家也马上从坐着的扶手椅上站起来。保罗和阿涅丝也和他们一样,出门以后找到了他们的车子。保罗驾车,阿涅丝注视着不断穿梭般来往的车辆,闪烁的灯光和永不休息的城市夜晚的混乱景象。这时候,她突然又体验到了近来越来越经常纠缠她的那种奇怪而强烈的感觉:她和这些身体下有两条腿,脖子上有一个脑袋,脸上有一张嘴的生灵毫无共同之处。从前,这些人的政治和科学发明把她迷惑住了,她想就在他们的冒险事业中充当一个小角色。一直到有一天她产生那种她和这些人是不一样的感觉以后,她的想法就改变了。这种感觉是很奇怪的,她知道这是荒谬的,是不道德的,想抵制它,可是最终她还是认为她不能支配她的感觉。她不能为这些人的战争感到苦恼,也不能为他们的节庆感到高兴,因为她深信所有这一切都与她无关。
这是不是说她的心肠硬呢?不,这跟她的心肠毫无关系。再说,她施舍给乞丐的钱大概比任何人都要多。她在他们面前经过时决不会无动于衷,而他们也像知道她会对他们施舍一样都主动前来找她;路上虽然有好几百个行人,他们却能从很远的地方马上认出这个在看他们和听他们讲话的女人。——是的,这是真的,可是还得补充一句:她对乞丐的慷慨也出于一种否定:阿涅丝对他们施舍并不因为他们是人类的一部分,而是因为他们和人类不一样,因为他们已经被从人类中排挤出去了,也很可能和她一样,已经和人类分道扬镳了。
和人类分道扬镳,是的,她就是这样。只有一样东西可以使她摆脱这种漠不关心的态度:对一个具体的人的具体的爱情。如果她真的爱一个人,那么她对其他人的命运不会漠不关心,因为她所爱的这个人和其他人是共命运的,和这个命运是有直接关系的。从此以后,她就不会再有那种他们的痛苦,他们的战争,他们的假期都跟她无关的感觉。
最后一个念头使她感到害怕。她真的不爱任何人吗?保罗呢?
她想起了在几小时以前,在他们出去吃晚饭以前,他曾走过来把她紧紧地搂在怀里。是的,有什么事情不太对头。最近以来,她总是被一个念头纠缠着,她对保罗的爱情仅仅是建立在一种意愿之上,一种爱他的意愿之上,一种需要有一个幸福的家庭的意愿之上。如果这种意愿稍许有所松懈,她这种爱情就会像看到笼子打开了的小鸟一样飞走。
时间是半夜一点钟,阿涅丝和保罗脱掉了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