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把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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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家。因为长期呆在船上,连脚长得也跟陆上的人不似一般模样。入夜时分,疍家女的花艇便在尾部插上了写着“粥”的黄旗,用竹竿撑着竹篮给岸边或是船上的客人们送艇仔粥换钱。
  朱鱼有样学样,学疍家女在头上包上狗牙毡布,将黑发结成五绞长辫,穿上普兰色的斜襟衣服,也学她们那样做生意。
  不过,她的业务范围宽广许多,卖艇仔粥、卖田螺、卖水果饼食、租唱片……偶尔她也做个“倒爷”,从小翠姐的洋人恩客里收点稀奇玩意儿,再倒腾给其他船上的客人们。
  今日早上那种“捞尸”的美差儿,是她最梦寐以求的,因为给钱最爽利、也最大方。
  白鹅潭的晚上,在温柔乡喝醉了的嫖客们,总有那么一两个不小心的,会失足从船上跌落到江里去,隔日他们的衣服会飘到江面上,预示主人已经惨遭不幸。为了让这些倒霉的嫖客能够入土为安,收到信的亲眷们,总会立马赶到,出重金求人下水捞尸。
  这是好事,也是晦气事,愿意做的人并不多。
  但朱鱼并不忌讳,因为她不怕鬼,觉得鬼远没有人可怕。
  她想捞尸赚钱很久了。可惜之前遇着的,都是壮实的嫖客,她料想自己应该捞不动的,也不逞能。偏巧听说今早死的那个嫖客大烟吸多了,瘦得皮包骨,又没人敢接活儿,她才自告奋勇,下水去找尸体。
  钱是赚着了,也少不了听阿翠姐一顿数落。
  不过阿翠姐嘴上不饶人,心里却护着她。
  替朱鱼揉完了额头,阿翠姐尖细的嗓音软塌下来,又似春水一般柔:“快把湿衣服脱下来,赶紧去洗洗,你——”
  阿翠姐还没叮嘱完,只听得一声震天响,花艇不知被什么重重撞了一下。
  她一个趔趄,险些摔个大马趴。辛亏朱鱼眼疾手快,堪堪好扶住了她。
  “搞什么花头呢!”
  阿翠姐气冲冲跑出船舱,朱鱼急忙跟在她身后,不顾身上的湿衣,想去看看是怎的一回事。
  两人都被眼前的场景惊到了。
  一位小姐正双手叉腰站在岸上,指使着身旁的仆从们用十几根细长的竹竿夹住了她们身旁的花艇——也正是刚刚失控撞向她们花艇的罪魁祸首。
  那位小姐一看就是矜贵出身的。她身材高挑,穿着一身暗青花纹理的高开叉旗袍,蹬着一双尖头小高跟,烫着最摩登的爱司头,浓密的乌发统统挽在耳后,卷了松垮的小鬈,也衬得她的一张标准的鹅蛋脸更为圆润。她容貌俏丽,圆眼一瞪,光叉腰不说话,也显得非常盛气凌人了:“给我拖住这条船,把它给我拖上岸!”
  “好靓的一位密斯!”朱鱼朝阿翠姐小声咕哝,踮起脚又看了看那位小姐的脸,突然明白过来,“是乔家的三小姐罢?她身后那个不是阿恒么,在乔公馆做事,老喜欢来找小媛姐。”
  小媛姐,是她们都认识的另一位艇妓。
  而朱鱼提到的乔家,在广州城声名烜赫。乔家老爷乔嘉祯,是现任的广东省银行行长。乔嘉祯是从美国归国的华侨,膝下育有二子一女,女儿是老幺,唤作乔蕙琪。
  应该就是现下,眼前这位大闹白鹅潭的密斯了。
  乔蕙琪细眉蹙起,粉白的漂亮脸蛋儿涨得通红。她见仆从们笨手笨脚,半天都没将花艇挪腾上岸,气更是不打一处来,推开仆从,亲手夺了竹竿,往花艇的船舱里捅去。
  她将名门淑女的做派都抛之脑后,泼妇骂街般,用白话叫嚣:“郭阡,你个死扑街!你给我死出来!死出来呀!”
  “乔小姐,你这是做什么呀?骇死我了。郭阡是哪个啊?我不认得的呀。”
  竹竿被一只纤纤玉手扶住,婉转悠扬的女声先飘出帘外,朱鱼和阿翠姐才看见浓妆艳抹的小媛姐西施捧心一样捂着胸口,施施然走了出来。
  小媛姐讲上海话,比阿翠姐的声音更娇柔。她一副受惊且不知情的表情,让人轻易便信了她的话:“这船上就我一个人,没什么锅,也没什么钳。乔小姐,你是不是找错地方啦?
  乔蕙琪握住竹竿一挑,将小媛姐甩在地上,朝着她腿肚狠狠抽了一竿:“你再敢同我讲大话!让他给我死出来!”
  小媛姐惨叫了一声,朱鱼听着不忿。
  眼见乔蕙琪又要抽小媛姐一竿,朱鱼刚想从自己的花艇跳过去阻拦,却被阿翠姐拉住:“莫要多管闲事。”
  小媛姐又被抽了一下,朱鱼按捺不住了,正想挣开阿翠姐,拦住乔蕙琪的第三竿,却听一个低沉醇厚的男声淡淡问道:“阿嫂,你在寻我?”
  朱鱼顿了顿,抬眼望去。
  白鹅潭此时江风正盛,吹乱了他额前的碎发。他不经意用手胡乱拂开,露出一张棱角分明的侧脸。他墨浓的眉上翘,但眉尾却锋利似剑锋,更衬得五官都有刀削般的凌厉态势。
  他穿着朱鱼从未见过的新式军绿短夹克,插着兜,懒散地斜倚在舱门旁。斜阳落在他肩上,镀了一层蒙蒙亮的浅淡光晕。他偏头躲开光,用铮亮的皮鞋踩住了乔蕙琪的竹竿,黑亮的眼睛半眯起,似笑非笑地看向乔蕙琪,有说不出的戏谑与嘲弄:“你晓得的,我听不懂白话,刚那会儿,没听见你在喊我的名。你寻我作什么?”
  想必,这就是乔蕙琪要寻的郭阡了。
  “郭阡!你还敢来问我!”乔蕙琪扔了竹竿,委屈地改用国语骂他,“你……你明明同我说过,今生只我一人了!我早告诉过你,我眼里是最容不得沙子的!大白天的,你就敢上这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