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饶之海”之三·晓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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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清了这座塔上密密麻麻镶满无数枚红蓝等颜色的中国制彩绘瓷碟。有几段是用栏杆间隔开的,一层的栏杆是红褐色,二层是绿色,三层是紫褐色。镶嵌的无数瓷碟上描绘着花朵,有的以黄色的小碟做花蕊儿,周围用瓷碟摆成花瓣儿。有的将淡紫的瓷杯反转过来做花蕊儿,围上一圈儿彩绘的瓷碟做花瓣儿。这些瓷碟花朵高悬天际,接连不断,而叶子皆由瓷瓦组成。而且,白象们的鼻子从塔顶向四方垂挂。
这座塔重重叠叠,反反复复,使人看了感到窒息。那充满色彩和光辉的高度,层层堆积,细细刻画,直达塔顶,头顶上仿佛压抑着多重的梦境。陡峭的阶梯,无间隙地深深埋在花纹里,每一层都由人面鸟支撑。那一层一层的塔身,都被多重的梦、多重的期待和多重的祈祷压碎了,一方面又重新堆积,向空中扶摇直上,再度造就一座色彩绚丽的佛塔。
那千百只瓷碟所形成的千百个小小的镜面,迅速承接住从湄南河对岸最初照射过来的曙光,这座巨大的螺钿装饰,立时散射出灿烂的光辉。
这座塔永恒存在,一直起着以色彩作为晨钟的作用。那轰鸣着迎接黎明的色彩!它具有和黎明同等的力量,同等的厚重,同等的破裂感。
赤褐色的朝霞照射着土红色的湄南河,这座辉煌的佛塔投影于霞光之中,预示着这一天又是个炎热的日子。
***
“寺院看得够多的了,今夜陪您到一个有趣的地方去。”
本多茫然地遥望着暮色笼罩的晓寺,菱川对他说道。
“卧佛寺、玉佛寺,您已看过了,参拜云石寺不也顺道看了摄政王参拜的场面吗?昨天早晨,又去看了晓寺,照这样简直没个完。看了以上这几处也就足够啦。”
“是啊。”
本多暧昧地回了一句。他一直沉浸在冥想中,讨厌别人打扰。
当时,本多想起那本很久没有触摸过的清显古旧的《梦日记》,放进了包里,以便旅途无聊时再看一遍。到这里之后,因为天气炎热,心情郁闷,一直没有阅读。然而,过去读后留下来的那种梦中鲜丽的热带风光,依然清晰地印在脑里。
本来,繁忙的本多,此次应邀到泰国来,并非只是为了公务。他通过清显认识了暹罗两位王子,在他多愁善感的年龄,详细旁观了王子和月光公主恋爱的悲惨结局,以及那只翠玉戒指丢失的经过,那种作为旁观者亲自发现的强烈印象,使得那朦胧的记忆的图画,越发稳固地保留在坚实的画框之内。他早就下了决心,自己一定找时机去一趟暹罗!
但是另一方面,四十七岁的本多,内心里不知不觉染上一种习性,对于那些纤细的感动保有警惕,能够立即嗅出其中包含的欺瞒与夸张。那是自己最后的热情,本多回忆着。为了营救清显所转生的勋,他抛却职务时的那份热情……而且,他尝到了“拯救他人”观念的彻底失败。
自从再也不相信拯救他人的观念之后,他反而成了一个极有才能的律师。自从抛弃了热情,对于他人的拯救越来越获得成功。不论民事或刑事,他只接受富人们的委托。本多家里,比起父辈更加富裕了。
既摆出亲自代表社会正义的面孔,又甘愿做一位沽名钓誉的贫穷律师,这本身就是非常滑稽的事。本多对于法的救助的限度深有体会。说实在的,付不起律师报酬的人,没有犯法的资格;然而很多人却错误地出于需要和愚昧而触犯法律。
有时看起来,赋予广大人性以法律的规范,是人所能想到的最为不逊的游戏。如果说,犯罪产生于需要和愚昧,那么是否可以说,作为法的基础的习俗也是如此呢?
那桩以勋的死而终结的昭和神风连事件之后,类似的事件接连不断。昭和十一年二月二十六日发生的“二·二六事件”以来,虽然国内的骚乱获得平息,但此后爆发的“中国事变”,长达五年尚未解决。再加上,日、德、意三国同盟刺激了列强,人们不断谈论着日美战争的危险。
但是,本多对时世的推移、政治的纠纷以及战争的迫近,既不抱有任何兴趣,也不感到一喜一忧。他的内心深处,某种东西崩溃了。时代如骤雨一般喧嚣,众多的人逐一经受雨点的扑打,千万遍濡湿着各个命运的小石子。本多明白,没有任何抑制这种骤雨的力量。但是,不管哪一种命运,都无法确定其结局是否悲惨。历史的前进,时常满足一部分人的愿望;同时违悖另一部分人的愿望。尽管有各种悲惨的未来,都不会背叛所有人的愿望。
虽说如此,但也不能认定本多已经变成一个虚无的具有阴暗心理的人。相反,他比从前更加快活,更加乐观了。他改变了审判官时代那种小心翼翼、擦着榻榻米走路的言行,衣着自由多了,居然穿起时髦的花格子上装来了。谈笑风生,举止豁达。只是来到这个炎热的国度后,再也不想开玩笑了。
他的面孔,符合他的年龄,表现出一种深沉而凝重的神色。青年脸上简洁而平明的线条早已消失,洗晒的棉布似的肌肤,增添一层缎子般奢侈的厚重。本多深知自己决非一位帅哥,所以对于这种不明年龄的外表还算满意。
再说,如今的他,比青年更加保有确定的未来。青年们动辄对未来喋喋不休,只能说明他们还没有将未来据为己有。有所失才能有所得,这正是青年们所不能理解的拥有的秘诀。
正像清显不能推动时代一样,本多也不能推动时代。过去是死于感情的清显的时代,现在不同了,青年死于真正行为的战场的时代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