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饶之海”之二·奔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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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形怪状,有的尖利,有的破裂。自太古时代起,这群违反某种规则的巨石,决不按照世界万物的秩序而组合进来,却以可怖的纯洁的杂乱独立形骸于外。
岩石与岩石对阵,相互搏击之后,倾倒、破裂,另外一些岩石伸展着过于平坦的斜面。与其说这一切都是神的安静的御座,不如说是战场,或者进一步说,这里是难以置信的恐怖的遗迹。即便是神一度坐过的地方,地上一切风物也都面目全非了,不是吗?
太阳无情地照射着岩石上疥癣般的青苔,果然,一到这里,风也活了,这一带的森林轻轻喧闹起来。
位于磐座上方的高宫神社,标高四百六十七米,这座小祠的简素的严谨,安抚着因磐座的暴烈而引起的畏怖。合掌造的屋脊那小巧的、呈现颇为尖利的锐角形的木梁,被青松包裹,像直立的头巾扣儿一样秀挺。
本多参拜之后,擦擦汗水,经向导允许,打破禁令,点上一支香烟,悠悠地吸起来。老实说,这久久运动着的稚弱的双腿,终于完成了一项任务,由此获得的满足,使得本多的心灵得到解放。周围松风谡谡,含蕴着明丽而温馨的神性,本多置身其中,不由得感到不论多么难以置信的事情,如今也可以相信了。
抑或地形和高度相似的缘故,本多蓦然想起十九年前夏天,攀登“终南别业”后山的情景。当时,暹罗的王子们透过林间看到长谷大佛,立即跪地合掌膜拜,清显和他两个暗暗嗤笑,要是放在今天,再看到这种情况,决不会再笑话他们了。
轰鸣的绿色风涛阵阵掠过,间歇之中,静寂如水滴点点滴落。耳畔响起牛虻飞过的羽音。众多的杉树林梢,长矛一般直刺蓝天。飞动的流云。绿叶簇簇的樱树,过滤着忽浓忽淡的阳光……本多沉浸在忘我的幸福里。而且,惟有这微微含着薄荷般莫名的悲愁的幸福,才是恒久不变的。
——下山并非如想象那样容易。脚下屡屡打滑,本以为可以指望树根的红土,其实红土更易滑脚。来到三光瀑周围的林中小道,更是大汗淋漓,浸透了衣衫。
“净净身吧,怎么样?会凉快些的。”
“凭着这番心情洗浴,是对神的不敬吧?”
“不,经过瀑布冲洗,头脑就会变得清净。这是一种修行,用不着担心。”
本多走进小屋,看到钉子上挂着两三件运动服,知道里头有别的客人。
“是参加过比赛的学生吧?因为要留下来运送百合花,所以先在此处净身,不是吗?”
本多脱去衣服,只穿一件内裤,走出通往瀑布的屋门口。
高耸的瀑布流水口阳光明艳,草木茂密,挂着稻草绳。只有这一带,绿草随风飘拂,白色纸条儿不住地翻动。目光从这里向下移动,在一群灰暗的岩石守护下,一座不动明王的小祠藏在岩穴之间,被飞沫溅湿的羊齿苋、紫金牛和杨桐树一片暗黑,惟有一条银白的瀑布细流,回荡在群岩之中,水声凄然。
身着内裤的三个年轻人,身子聚在一起,流水在他们的肩膀和头顶上四散开去,哗哗的响声中,混合着流水击打年轻而富有弹力的肌肉而发出的鞭子声。走近一看,经瀑布冲击泛红的肩肉,在飞溅的水珠下面看起来滑艳而透明。
他们看到本多,其中一人捅捅学友,离开瀑布,对本多郑重行礼,要把瀑布让给他。
本多立即从中认出饭沼选手的面孔。他走进被让出位置的瀑布,猛然间,流水像棍棒一阵乱打,他的肩头和胸脯耐不住水力,跳离出来。
饭沼快活地笑着走进去,让本多站在一边,教他如何承受瀑布的扑打。饭沼高举两手,跃入瀑布正中,好半天像捧持着沉重的飞沫的花篮,张开手指承接着水流,朝本多笑了笑。
本多学着饭沼走进瀑布,倏地对少年的左边腹胁瞥一眼,发现左乳外侧平时被上臂掩盖的部位,清清楚楚聚集着三颗小小的黑痣。
本多战栗了,凝视着水中微笑着的少年一副凛然峻厉的面孔。他那于水流中颦蹙的眉峰下,一双不住眨巴的眼睛一直望着这边。
本多想起清显临死前说的话:
“还会见到的,一定能见到,就在瀑布下边。”
[19]参拜神佛前沐浴净身。​[20]汉字为“标绳”“注连绳”或“七五三绳”,新年或祭祀时用于防止不净之物侵入的草绳。​[21]屋脊呈陡峭锐角三角形的古式民房,以飞驒白川乡和富山县五箇山最有名。​


安静的奈良饭店的一个房间,窗外只有猿泽池的蛙鸣传来。桌子上堆着诉讼文件,本多懒得翻动一下,一味陷入沉思之中。他熬过了一个不眠之夜。
……他想起今天下午乘汽车离开大神神社时,在一片晚霞映照的田地间,遇到运货车的情景。车上堆积着割下来的野百合,刚刚被山间的曙色染红,用稻草绳捆绑着。一个学生拉车,他的学生帽上扎着白手巾。两个学生推车,穿着白衣的祢宜手捧白纸条儿走在先头。他们看到坐在汽车里的本多,拉车的少年饭沼站住了,脱帽致敬,另外两个学生也跟他一样。
自从在瀑布下边有过奇异的发现之后,本多的内心便失去了平衡,就连神社的一切款待也全然不放在心间。当他再度看到田间夕阳辉耀的百合花旁扎着白布巾的年轻人时,他心情茫然,不能自已。汽车疾驰而过,少年被抛在飞扬的沙尘之中,尽管面孔、肌肤的颜色完全不同,但生命形态本身却酷似清显那个人。
……当他一个人呆在饭店的时候,心里十分不安。他感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