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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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奇
作者:张爱玲
内容简介
古人云:传奇者,因奇而传。事,无奇不传。 对於传奇,张爱玲有自己的说法:书名则传奇,目的是在传奇里面寻找普遍人,在普遍人里寻找传奇。其实,传奇无需寻找,张爱玲其文其事便是了。都市千般繁华下的满目苍凉,温柔富贵中的凄情哀婉,张爱玲的笔宛若金针,貌似漫不经心地描龙绣凤,实际上却将字字句句都刺在了你的心上。

序 有几句话同读者说


我自己从来没想到需要辩白,但最近一年来常常被人议论到,似乎被列为文化汉奸之一,自己也弄得莫名其妙。我所写的文章从来没有涉及政治,也没有拿过任何津贴。想想看我唯一的嫌疑要末就是所谓「大东亚文学者大会」第三届曾经叫我参加,报上登出的名单内有我;虽然我写了辞函去,(那封信我还记得,因为很短,仅只是:「承聘为第三届大东亚文学者大会代表,谨辞。张爱玲谨上。)报上仍旧没有把名字去掉。


至于还有许多无稽的谩骂,甚而涉及我的私生活,可以辩驳之点本来非常多。而且即使有这种事实,也还牵涉不到我是否有汉奸嫌疑的问题;何况私人的事本来用不着向大众剖白,除了对自己家的家长之外彷佛我没有解释的义务。所以一直缄默着。同时我也实在不愿意耗费时间与精神去打笔墨官司,徒然搅乱心思,耽误了正当的工作。但一直这样沉默着,始终没有阐明我的地位,给社会上一个错误的印象,我也觉得是对不起关心我的前途的人。所以在小说集重印的时候写了这样一段作为序。反正只要读者知道了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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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奇》里面新收进的五篇,「留情」、「鸿鸾禧」、「红玫瑰与白玫瑰」、「等」、「桂花蒸阿小悲秋」,初发表的时候有许多草率的地方,实在对读者感到抱歉,这次付印之前大部分都经过增删。还有两篇改也无从改起的,只好不要了。


我不会做诗的,去年冬天却做了两首,自己很喜欢,又怕人家看了说:「不知所云」;原想解释一下,写到后来也成了一篇独立的散文。现在我把这篇「中国的日夜」放在这里当作跋,虽然它也并不能够代表这里许多故事的共同的背景,但作为一个传奇末了的「余韵」,似乎还适当。


封面是请炎樱设计的。借用了晚清的一张时装仕女图,画着个女人幽幽地在那里弄骨牌,旁边坐着奶妈,抱着孩子,彷佛是晚饭后家常的一幕。可是阑干外,很突兀地,有个比例不对的人形,像鬼魂出现似的,那是现代人,非常好奇地孜孜往里窥视。如果这画面有使人感到不安的地方,那也正是我希望造成的气氛。

留情


他们家十一月里就生了火。小小的一个火盆,雪白的灰里窝着红炭。炭起初是树木,后来死了,现在,身子里通过红隐隐的火,又活过来,然而,活着,就快成灰了。它第一个生命是青绿色的,第二个是暗红的。火盆有炭气,丢了一只红枣到里面,红枣燃烧起来,发出腊八粥的甜香。炭的轻微的爆炸,淅沥淅沥,如同冰屑。


结婚证书是有的,配了框子挂在墙上,上角凸出了玫瑰翅膀的小天使,牵着泥金飘带,下面一湾淡青的水,浮着两只五彩的鸭,中间端楷写着:


「米晶尧安徽省无为县人现年五十九岁光绪十一年乙酉正月十一日亥时生


淳于敦凤江苏省无锡县人现年三十六岁光绪三十四年戊申三月九日申时生……」


敦凤站在框子底下,一只腿跪在沙发上,就着光,数绒线的针子。米晶尧搭讪着走去拿外套,说:「我出去一会儿。」敦凤低着头只顾数,轻轻动着嘴唇。米晶尧大衣穿了一半,又看着她,无可奈何地微笑着。半晌,敦凤抬起头来,说:「唔?」又去看她的绒线,是灰色的,牵牵绊绊许多小白疙瘩。


米先生道,「我去一会儿就来。」话真是难说:如果说「到那边去」,这边那边的!说:「到小沙渡路去,」就等于说小沙渡路有个公馆,这里又有个公馆。从前他提起他那个太太总是说「她」,后来敦凤跟他说明了:「哪作兴这样说的?」于是他难得提起来的时候,只得用个秃头的句子。现在他说:「病得不轻呢。我得看看去。」敦凤短短说了一声:「你去呀。」听她那口音,米先生倒又不便走了,手扶着窗台往外看去,自言自语道:「不知下雨不下?」敦凤像是有点不耐烦,把绒线卷卷,向花布袋里一塞,要走出去的样子。才开了门,米先生却又拦着她,解释道:「不是的──这些年了……病得很厉害的,又没人管事,好像我总不能不──」敦凤急了,道:「跟我说这些个!让人听见了算什麽呢?」张妈在半开门的浴室里洗衣裳。张妈是他家的旧人,知道底细的,待会儿还当她拉着他不许他回去看他太太的病,岂不是笑话!


敦凤立在门口,叫了声「张妈!」吩咐道:「今晚上都不在家吃饭,两样素菜不用留了,豆腐你把它放在阳台上冻着,火盆上头盖着点灰给它焐着,啊!」她和佣人说话,有一种特殊的沉淀的声调,很苍老,脾气很坏似的,却又有点腻搭搭,像个权威的鸨母。她那没有下颏的下颏仰得高高地,滴粉搓酥的圆胖脸饱饱地往下坠着,搭拉着眼皮,希腊型的正直端丽的鼻子往上一抬,更显得那细小的鼻孔的高贵。敦凤出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