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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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行是不可能的了。」杨老太太道:「只要等仗打完了,你们去起来还不容易?」米先生笑道:「敦凤老早说定了,再去要带她一块去呢。」杨老太太道:「那她真高兴了!」敦凤叹了口冷气,道:「唉!将来的事情哪儿说得定?还得两个人都活着──」她也模糊地觉得,这句话是出口伤人,很有份量的,自己也有点发慌,又加了一句:「我意思说,也不知是你死还是我死……」她又想掩饰她自己,无味地笑了两声。


僵了一会,米先生站起来拿帽子,笑着说要走了。老太太留他再坐一会,敦凤道:「他还要到别处去弯一弯,让他先走一步罢。」


米先生去了之后,老太太问敦凤:「他现在上哪儿?」敦凤移到烟炕上来,紧挨着老太太坐下,低声道:「老太婆病了。他去看看。」老太太道:「哦!什麽病呢?」敦凤道:「医生还没有断定是不是气管炎。这两天他每天总要去一趟。」说到这里,她不由得鼓起脸来,两手搁在膝盖上,一手捏着拳头轻轻地搥,一手放平了前后推动,推着搥着,满腔幽怨的样子。老太太笑道:「那你还不随他去了?反正知道他是真心待你的。」敦凤忙道:「我当然是随他去。第一我不是吃醋的人,而且对于他,根本也没有什麽感情。」老太太笑道:「你这是一时的气话罢?」敦凤愣起了一双眼睛,她那粉馥馥肉嬭嬭的脸上,只有一双眼睛是硬的,空心的,几乎是翻着白眼,然而她还是微笑着的:「我的事,舅母还有不知道的?我是完全为了生活。」老太太笑道:「那现在,到底是夫妻──」敦凤着急道:「我同舅母是什麽话都说得的:要是为了要男人,也不会嫁给米先生了。」她把脸一红,再坐近些,微笑小声道:「其实我们真是难得的,隔几个月不知可有一次。」话说完了,她还两眼睁睁看定了对方,带着微笑。老太太一时也想不出适当的对答,只是微笑着。敦凤会出老太太的意思,又抢先说道:「当然夫妻的感情也不在乎那些,不过米先生这个人,实在是很难跟他发生感情的。」老太太道:「他待你真是不错了,我看你待他也不错。」敦凤道;「是呀,我为了自己,也得当心他呀,衣裳穿,脱,吃东西……总想把他喂得好好的,多活两年就好了。」自己说了笑话,自己笑了起来。老太太道:「好在米先生身体结实,看着哪像六十岁的人?」敦凤又道:「先我告诉舅母那个马路上的算命的,当着他,我只说了一半。说他是商界的名人,说他命中不止一个太太。又说他今年要丧妻。」老太太道:「哦?……那这个病,是好不了的了。」敦凤道:「唔。当时我就问:可是我要死了?算命的说:不是你。你以后只有好。」老太太道:「其实那个女人真是死了也罢。」敦凤低头搥着搓着膝盖,幽幽地笑道:「谁说不是呢?」


老妈子进来回说:老虎灶上送了洗澡水来。老太太道:「早上叫的水,到现在才送来!正赶着人家有客在这里!」敦凤忙道:「舅母还拿我当客麽?舅母尽管洗澡,我一个人坐一会儿。」老虎灶上一个苍老的苦力挑了一担水,泼泼撒撒穿过这间房。老太太跟到浴室里去,指挥他把水倒到浴缸里,又招呼他当心,别把扁担倚在大毛巾上碰脏了。


敦凤独自坐在房里,蓦地静了下来。隔壁人家的电话铃远远地在响,寂静中,就像在耳边:「噶儿铃……铃!……噶儿铃……铃!」一遍又一遍,不知怎麽老是没人接。就像有千言万语要说说不出,焦急、求恳、迫切的戏剧。敦凤无缘无故地为它所震动,想起米先生这两天神魂不定的情形。他的忧虑,她不懂得,也不要懂得。她站起身,两手交握着,自卫地瞪眼望着墙壁。「噶儿铃……铃!噶儿铃……铃!」电话还在响,渐渐凄凉起来。连这边的房屋也显得像个空房子了。


老太太押着挑水的一同出来,敦凤转过身来说:「隔壁的电话铃这边听得清清楚楚的。」老太太道:「这房子本来造得马虎,墙薄。」


老太太付水钱,预备好的一叠钞票放在炉台上,她把一张十元的后添给他作为酒钱,挑水的抹抹胡须上的鼻涕珠,谢了一声走了。老太太叹道:「现在这时候,十块钱的酒钱,谁还谢呀?到底这人年高德劭。」敦凤也附和着笑了起来。


老太太进浴室去,关上门不久,杨太太上楼来了,踏进房便问:「老太太在那儿洗澡麽?」敦凤点头说是。杨太太道:「我有一件玫瑰红绒线衫挂在门背后,我想把它拿出来的,里头热气薰着,怕把颜色薰坏了。」她试着推门,敦凤道:「恐怕上了闩了。」杨太太在烟铺上坐下了,把假紫羔大衣向上耸了一耸,裹得紧些;旁边没有男人,她把她那些活泼全部收了起来。敦凤问道:「打了几圈?怎麽散得这样早?」杨太太道:「有两个人有事先走了。」敦凤望着她笑道:「只有你,真看得开,会消遣。」杨太太道:「谁都看不得我呢。其实我打这个牌,能有多少输赢?像你表哥,现在他下了班不回来,不管在哪儿罢,乾坐着也得要钱哪!说起来都是我害他在家里待不住。说起来这家里事无论大小全亏了老太太。」她把身子向前探着,压低了声音道:「现在的事,就靠老太太一天到晚嘀咕嘀咕省两个钱,成吗?别瞧我就知道打牌,这衖堂里很有几个做小生意发大财的人,买什麽,带我们一个小股子,就值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