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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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作战。尽管看起来有些蠢,他却总是有心寻找利于防守的地形,让士兵可以相对安全地躲在阵地后面大开杀戒。而弗雷德里克斯堡当日的鏖战,从始至终是以这种正合朗斯特里特的路数,却不为李所喜的方式进行的。


英曼的团整队已毕,开下山脊,进入北军凶猛的火力范围内。他们中途停下来齐射了一次,然后就冲进了石墙后面的凹路。半路上,一颗枪弹紧贴着英曼的手腕飞过,感觉像是被猫的舌头舔了一下,只擦伤了一小块皮肤。


走进小路,英曼马上看出地形非常理想。先遣部队已经沿坚固的石墙挖好壕沟,即便站直身体也不会暴露。北方部队要想冲上石墙一线,必须先越过大片的空旷地带。一个士兵兴奋地跳上墙头大喊:你们都在犯错误!听到没有?一个可怕的错误!子弹从他身旁呼啸而过,他跳回墙后的壕沟,手舞足蹈。该阵地之让人称心如意由此可见一斑。


天很冷,路上的泥浆几乎冻住,有一些人打着赤脚,许多人的军装是自己家做的,用植物色素染成黯淡的颜色。在战场对面列阵的北军军容整齐,清一色穿着工厂生产的簇新的军装和战靴。当他们向山上发起冲锋的时候,石墙后的守兵边压住火,边大声地奚落他们,一个人喊道:靠近点儿,我想要你们的靴子!他们让北方联军一直上到二十步开外,才开火把他们放倒。距离实在太近,一个士兵竟说,用一体纸包子弹真是太可惜了,如果火药、弹丸和药垫分开,每次就可以只装一点点,节省火药。


蹲下装弹时,英曼耳中满是枪声,还有子弹打进身体的声音。他身旁的一个人可能太紧张,或者过渡疲劳,忘记把推弹杆从枪管里取出来,结果和子弹一起射出去,刺进一个北方战士的胸膛。那人仰面倒下,推弹杆竖插在身上,随着最后的呼吸摇动,像中了一支没羽的箭。


一整天,北军每次数千人,轮番向石墙冲击,前仆后继。战场上散布着三四栋砖房,不消多久,就有大批的士兵躲在后面,像是日出在房子背面投下的长长的蓝色阴影。不时有他们自己的骑兵过来,像老师在抽打逃学孩子的屁股似的,拿马刀的刀背一通乱砍,把他们从屋后逐出。然后就见他们缩着脑袋,身体前倾,向石墙奔来,这一姿态让当天现场的好些人想起顶风冒雨前进的人。迎头痛击的乐趣早已消失,北军仍冲锋不止。英曼开始恨他们,只因他们竟愚蠢地要一意送死。


战争梦幻般地进行着:数不胜数的强敌向你扑来,你自己却软弱无力,然而,他们一个接一个地倒下去,直到被彻底击溃。英曼不停地开火,右臂反复拉动推弹杆已经疲劳不堪,下颌也因连续咬纸弹壳的底盖而酸痛。长枪变得火烫,有时候还没等装好弹丸火药就燃着了。一天过去,周围人的脸庞都被枪膛后焰熏成深浅不一的蓝色,让英曼想起曾经在巡回表演中看到的一只巨猿涨鼓鼓的花屁股。


整整一天,他们都在李和朗斯特里特的眼皮底下作战。墙后的士兵只需一扭头,就可瞧见在他们上方督战的两位大人物。两位将军在山顶呆了一下午,各显神通,说些幽默漂亮的话。朗斯特里特说以他布置在凹路上的防守阵地,就算让波多马克军全部人马开过来,也不可能有一个活着来到石墙下;又说北军在漫长的下午络绎倒毙,就像从屋檐流下的雨水。


李将军自然不会给别人抢了风头,他说,幸亏战争如此可怕,不然人们就会太好战了。一如罗伯特老爷(指李将军——译者)所说的一切,这句横空而出的妙语马上被士兵们争相传诵,一传十,十传百,简直就像出自万能的上帝之口。等石墙这端的英曼听到此话时,他只是摇了摇头。即便在当时,战争开始还不久,他的观点也与李大相径庭。在他看来人们似乎非常喜欢战争,而且越可怕越好。他还怀疑,最喜欢战争的人正是李,如果可以自作主张,他会径直把大家统统送进地狱的大门。但最使英曼不安的是,李明白表示,他把战争看作澄清上帝隐晦意志的工具。李似乎认为,在一切人类行为中,战争的神圣性仅次于祷告和读《圣经》。英曼担心,遵照这种逻辑,人们很快会把任何一场滥战或恶斗的胜利者当作上帝验明正身的卫道士。这些想法当然不能对同袍讲,同样不可宣诸于口的是,他觉得自己参军不是为了找一个老爷,哪怕是那天在马耶斯高地上庄重而尊贵的李将军。


向晚时分,北军停止了进攻,枪声逐渐沉寂。石墙下的山坡上,躺满了数千名阵亡或垂死的士兵。天黑时,尚能活动的已经把死尸叠起来做成掩体。整夜,中天以北,忽明忽暗的红色光芒摇曳不止。空中的异像被阵地上的所有士兵看成一个预兆,他们争相看谁能最明白无误地说出它的含义。在上方某处,一只小提琴奏起悲伤的《罗瑞娜》。结冰的战场上,受伤的北军士兵从牙缝里哼哼着,呻吟着,哀号着,有的大声呼唤着亲人的名字。


伴着这一切声响,英曼的一队人中那些没有好鞋可穿的,爬过墙头去扒死人的靴子。英曼自己的靴子不错,他参加这场夜袭,只是想看看一天的战果。战场上北军尸横遍野,到处是一堆堆血肉模糊的尸体,残缺的肢体形态各异,无奇不有。走在英曼身旁的一个人举目四顾说,如果他说了算,他会让波多马克河以北任何一寸土地都与这里一样,不差分毫。目睹敌军惨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