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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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游泳者在溪边讲的一个故事突然在脑海中闪现,它来得如此急切,又带有莫大的吸引力。游泳者说在蓝色的苍穹上方有一片神仙居住的森林,凡人不能到那里居住和生活,但在那高天之上,死去的灵魂却可以获得重生。游泳者把它描述成一个遥不可及的地方,但他说最高大的山脉那些阴郁的顶峰会插进上界较低的地方,一些或大或小的征兆和奇迹的确会不时从那里降临我们的世界。游泳者说,动物是天界最主要的信使。英曼告诉游泳者,他曾经爬到冷山的顶峰,也爬过匹斯加山和斯特灵山。再高的山也不会比它们高出多少,但在它们的顶峰上,英曼却没察觉任何天国的迹象。


——所需的不仅仅是攀登,游泳者如是答道。英曼记不起游泳者是否曾告诉过他,还需要怎样做方能抵达那个可以疗伤的国度。然而,冷山却从心头陡然升起,在那里,他消散的力量将得以重新凝聚。英曼不认为自己是个迷信的人,但他确实相信有一个我们看不到的世界。他不再认为那个世界是天堂,也不再相信那是我们死后会去的地方。从前接受的教导早已灰飞烟灭。但他依然不能接受一个只由他所目睹的一切构成的世界,尤其是它又这般污秽肮脏。所以他牢牢地抓住存在另一个世界、一个更好的地方的想法不放,而且他心想,就把冷山当成那里又何妨?


英曼脱下他的新衣服搭在椅子背上,开始写信。信写得很长,下午慢慢过去,他又喝了几杯咖啡,几页纸的正反面都写满了墨迹。他发现自己在说着本不想讲的关于战争的事情。他写道:


大地被鲜血冲刷,我们看见血流到石头上,树干上印着许多血手印………


写到这里他停下笔,把前面写的几张卷起来,在一页新纸上重新开始,部分内容如下:


无论如何我就要回家了,不知我们之间的关系将会怎样。最初我打算在这封信里写写我的所见所闻,以及我做过的事情,以便你在我回去之前对我有所判断。但我相信,那些事情要用蓝天般宽阔的信纸才能写完,而且,我既没有那种意愿,也没有足够的精力。还记得4年前圣诞节前的那个夜晚吗?在厨房的炉子旁,我把你抱在膝上,你对我说你永远都会愿意这样相依而坐,你的头枕着我的肩。现在,让我痛苦的是,我相信如果你知道了我经历的一切,将再不愿坐在我的怀中。


英曼靠在椅子里,向议会大厦望去,一位穿着白裙子的女士,拿着一个小包裹急匆匆穿过草地。一辆黑色的马车在议会大厦和红石建造的教堂之间驶过。一阵风吹起马路上的灰尘,英曼猛然注意到下午即将过去,斜斜的阳光昭示出秋天已经逼近。风透过绷带的缝隙吹到伤口上,引起阵阵刺痛。


英曼站起身,叠好信纸,手伸到衣领上面,用指头轻轻触摸结痂的伤口。医生们说他正在快速康复,可英曼还是觉得,如果用根棍子从那里轻轻一捅,很容易就会从对面穿出来,不会比刺穿一只烂南瓜更费力。说话、吃饭的时候伤口还是会痛,有时候呼吸也痛。同样折磨人的是几年前在莫尔文山落下的臀部的旧伤,一到阴天就痛得钻心。总而言之,这些伤让他有充分的理由怀疑自己是否终有一天会彻底痊愈,感觉和健康人一样。不过,走在街上去寄信,以及返回医院的途中,他觉得两条腿出奇地有劲儿,听使唤。


回到病房,英曼马上察觉巴里斯不在桌子旁边,他的床也是空的,茶色护目镜搁在那一堆草纸上。英曼一打听,才知道他下午已经死了。巴里斯走得很安详。他面色发青,离开桌子回到床上,翻身对着墙壁。死的时候好像是睡着了。


英曼漫不经心地翻阅着巴里斯的手稿,最上面一张的顶端写着:碎片,下面连划三道横线。草稿的内容简直是一团乱麻,字迹瘦如蛛腿,扭曲峥嵘,涂改和勾抹之处比比皆是,多过清楚的字句。偶尔能看出眉目的不过是东一句西一句,有的时候连完整的句子都不是。正随便翻看着,一句话突然跃入英曼眼帘:我们说某日天好,某日天糟,是因为我们不知道每一天在本质上都是相同的。


对此,英曼是宁死也不会赞同的,想到巴里斯生命最后的时光都花在研究一个傻瓜的话上,不禁黯然神伤。但是紧接着他又看到一行似乎比较有道理的话:地球上秩序最为井然之处,也不过是一大堆凌乱的垃圾。这一点,英曼想,他倒是可以认同。他拿起杂乱的手稿,在桌面上敦齐页边,然后把它们放回原处。


晚饭后,英曼检查了一番放在床下的行囊。军用背包里装着毯子和防潮布,他又把小茶壶、杯子、鞘刀也塞了进去。食囊里面早已经装满了饼、玉米面,还有一大块咸猪肉和一点向医院职工买的牛肉干。


他坐在窗边,等待一天结束。日落的过程让人心头烦乱。地平线上聚集着灰色的阴云,但当太阳即将沉没的时候,却在云层中觅到了一丝缝隙,一道光线笔直地冲入天空,颜色像烧红的木炭。圆筒状的光束边缘分明,看来就像一支顶天立地的来复枪的枪管,在天边矗立足足5 分钟,然后突然消失不见。英曼清楚地知道,自然界有时出现的异像,是要引起人们注意,并对之做出解释。刚才的天象,在他想来,只昭示着斗争、危险和痛苦。关于这些,他不需要任何提示。所以这壮观的一幕真是白费了苦心。他躺到床上,盖好被子,进城走了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