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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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对女性美的爱好,就像科学家热爱科学、哲学家热爱哲学那般执着,再无余力去追求其他形形色色的美。为了贯彻自己的信念,他花费长久的时间与耐力,集中意念去完成这项伟大的工作。但是,现实在一夜之间毁了一切。仅仅一夜之间,那张世上罕有的美丽脸庞,竟被灼成骇人的面目。
比起妻子,周正才是最绝望的人。虽然他曾经为了妻子而处心积虑地和“老化”这个天敌战斗,但对于轻微的皱纹、皮肤老化或肌肉松弛等无可避免的自然现象,这个抱持昔日幻想的丈夫倒是能处之泰然,不那麽在意。因为他知道若要共同生活,必须学着习惯她的衰老,并且不去恐惧。即使是天人也难逃所谓的五衰。天人在临终前,身上的光晕会消失殆尽,华发散落,两腋流汗,肉身臭秽,端坐颓崩。……那一把突如其来的无情火,对周伍来讲,恰似恐怖的五衰,毫无预兆地突然降临在天人脸上。
战争结束数年後的某日,周伍和一位朋友在客厅闲聊。那是梅雨季的一个午後。朋友的话题绕着放远即将结束,战前实业家雄风将恢复等等乐观情势打转,周伍耐着性于敷衍他。随後,朋友的话题又扯到前些日于太宰治殉情的事情。
“这些文人真差劲,”客人说:“有妻室的人,还跟其他女人牵扯不清。”
“那妻子一定很让人难以忍受。”周伍说。
“但是,听说太宰治很爱他的妻子。哎,真叫人搞不懂。”
“喔,他很爱他的妻子?”
周伍露出感兴趣的表情。深爱着妻子的男人,却落得这种悲剧下场,这件新闻勾起他的好奇心。朋友了解周伍也深爱他的妻子,从不做越轨行为,以及他的妻子自毁容後不再见客等事,因此很机警地打住这个话题。更何况周伍并不是一个对日本现代文学感兴趣的男人。
朋友的目光移至庭院。数日来的梅雨总算暂停了,浓密的绿叶滴下承荷不住的雨滴。当时的田园调布尚未受到市中心噪音的污染,庭院里的树丛饱含了连日来的雨水,湿润、沈重的树叶互相低垂地依偎着,整个庭院于人一种庄重娇嫩的感受。通往门口的踏石也长出又厚又黑的苔藓,有如动物的背脊般湿滑。
这时,从石板上传来轻盈的脚步声,并且伴随着低喃欠熟的歌声。穿著女校制服的朝子从八仙花丛中露出脸来。甫进女校的她,看来不大像个女学生,童稚的脸好像刚被雨水涤过般的清纯、白晰。朝子从八仙花丛中望着父亲和客人。
往那方向望去的周伍吃了一惊,因为那简直是依子年轻时的翻版。
“朝子,过来。”
周伍极其难得地召唤女儿。
“有客人吗?”
向来对父亲敬而远之的女儿裹足不前。
“没关系。你来,这里有点心。”
少女提着书包,沿着踏石朝客厅跑去。
这时的周伍内心顿时萌生一股新的热倩。
……在此之前,周伍从女儿脸上所见到的只是一张孩子的脸。事实上,十三岁的朝子确实还是一个孩子。她非常聪明,功课很好,对家中因父母亲奇妙的对立而酝酿出的晦黯气氛也不畏缩,算得上是一个明朗快活的少女。但是在朝子童稚的心灵深处,是否蓄意伪装快活呢?
或许打从很小时,自己是个不受喜爱的孩子这个意念便深植在朝子的内心深处,至少,在战争时期自己是由保母照顾的记忆,已使她意识到自己不讨父母欢心。然而,战时的某些回忆却拂去了围绕在她周围的孤独阴影。当她逐渐懂事时,美日两国已经开始交战。战争期间偶尔会有提灯游行或高学旗帜游行的队伍,这些事所带来的兴奋,逐渐取代了少女个人不快的记忆。她确实生来便不受欢迎,而且没有玩伴,一直都是一个人孤伶伶地长大。每当回顾幼年的往事,出现在她脑中的只是战争时的新鲜感、庞大的游行行列、新闻、空袭时的恐怖景象、防空演习的趣事及躲避训练等,她似乎并不刻一意去回想自口己的悲剧。
在朝子的心里是没有阴影存在的。
她对任何人都不抱深厚的感情,经常独自设法为自己找些乐趣,从不造成别人的困扰。当然也不会闷闷不乐地自怜自艾,可说是彻头彻尾的开朗天真。周伍夫妇嘴里不说,但他们始终想不透何以会生出一个这麽乖巧的女儿。朝子从来不曾带给他们任何负担。
……当这个女学生的脸从八仙花丛中出现时,周伍突然萌生一种从未有过的新希望。
“我要塑造这孩子成为第二个依子。我将尽我余生之力,栽培她成为一个完美的女性。”
他暗自打定主意。
于是,朝子的美在父亲眼中逐渐明显。虽然年纪还小,轮廓还不清晰,但五官已可约略看出是个美人胚子。女性之泉,业已自源头涌现,年轻的少女一经这股泉水洗涤,以往美丽的小孩可能从此变丑,相反地,过去貌不惊人的丑小鸭,却可能成为美丽的天鹅,甚至是举世少有的美貌。无疑地,朝子是属于後者。
不带丝毫杂念的明眸,只要添上一点娇媚,或一抹忧郁,便会散发出妖娆诱人的眼神。线条美好的唇形、直挺得恰如其分的鼻梁、高雅的气质、纤细柔软的肌肤,在在都是丽质天生。
客人离去後,周伍要女儿在先前客人坐过的椅子上坐下。
从未蒙此待遇的朝子,内心忐忑不安。她拿起第二块蛋糕,糕屑纷纷掉落在裙子上。
“今天在学校都做些什麽?”父亲问道。
“考默写,就是dictatio。朝子考了八十分,不错吧?”
“很好。”——父亲心不在焉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