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阳》

分类: txts3

加入书架
是英国,一时记不起来了,总之是打很远的地方带来的,两三个月前,舅舅将玫瑰移栽到这座山庄来了。今天早晨,我明明看到好不容易开了一朵花,但我有意瞒着,装出刚刚发觉似的,大肆嚷嚷了一气。花朵呈现浓紫色,凛凛然高傲而又强健。


“我知道了。”


母亲沉静地说。


“对于你来说,这种事儿显得特别重要啊。”


“也许是吧,您觉得可怜吗?”


“不,我只是说你有这份心思。你不是喜欢在厨房的火柴盒上贴着列那狐的画,或者制作小偶人手帕吗?况且,即便是院子里的玫瑰花,一听到你说起来,仿佛是在谈论一个大活人哩。”


“因为我没有孩子嘛。”


这话自己完全没有意识到就脱口而出了,说过了才大吃一惊,很觉难为情地揉弄着膝头上的毛衣。


——都二十九了呀!


说这话的人的声音,仿佛是令人麻酥酥的男低音,在电话里听得十分清晰。我一时羞愧难当,脸上热辣辣地像着了火。


母亲什么也没说,又开始看书了。母亲近来戴上了纱布口罩,也许是这个缘故,最近很少说话了。那口罩是听了直治的规劝戴上的。直治十天前,带着一副青黄的面孔,从南方回来了。


没有任何预告,夏天的傍晚,他从后门走进院子。


“哇,好惨,这么一座没情趣的宅子,干脆贴上‘来来轩,出售烧卖’的广告好了。”


这是我第一眼看到直治时,直治给我的见面礼。


在这之前的两三天,母亲患舌病一直躺着。舌尖儿看起来没有任何异样,可是动一动就疼得受不了。吃饭时只能喝点儿稀粥。我提议去看医生,她只是摇头。


“要被人取笑的。”


母亲苦笑着说。我给她涂了紫药水,一点儿也不见效,我真有些焦躁不安了。


这当儿,直治复员回家了。


直治坐在母亲的枕头边,“我回来了。”他说着鞠了个躬,随即又站起来,在小小的宅子里各处巡视了一圈儿。我跟在他的后头问道:


“怎么样?母亲有变化吗?”


“变了,变了,憔悴多了,不如早点儿死了好。在这世上,像妈妈这号人,是很难生活的。太可怜了,叫人不忍看下去。”


“我呢?”


“变庸俗了,看样子,像是有两三个男人了。有酒吗?今晚上要喝一气啊。”


我去村中唯一一家旅馆,对老板娘阿笑说,弟弟复员回家来了,请卖些酒给我。可阿笑说,酒刚刚不巧卖光了。回家后给直治一说,直治带着一副像从未见过面的陌生人般的表情。


“嗨,真不会办事儿。”他向我打听了旅馆的地址,换上庭院里的木屐,一溜烟跑去了。一旦出去,等了半天都不回来。我做了直治爱吃的烤苹果和蒸鸡蛋等菜肴,把餐厅的电灯换上更亮堂的灯泡,一直等他归来。这时,阿笑在后门口闪了一下面孔。


“喂,喂,可以吗?他在喝烧酒呢。”


她那鲤鱼般的圆眼睁得更大了,像遇见什么大事似的压低了嗓门。


“你说烧酒,是那种甲醇吗?”


“不是,不是甲醇。”


“喝了不会生病吧?”


“是的,不过……”


“那就让他喝吧。”


阿笑像咽了口唾沫,点点头回去了。


我走到母亲身旁,对她说:


“在阿笑店里喝酒呢。”


母亲听罢,微微撇撇嘴笑了。


“是吗,也许鸦片戒掉了。你呀,快些吃饭吧。今天晚上,我们娘仨就睡在这间房子里,把直治的被褥铺在中间。”


我心里直想哭。


深夜,直治步子踏得山响回来了。我们一起睡在客厅里,三个人共支一顶蚊帐。


“讲讲南方的故事,给妈妈听听?”


我睡下说。


“没意思,没意思。我全忘了。到了日本乘上火车,看到车窗外的水田实在漂亮。就是这些。熄灯吧,我睡不着啊。”


我关上电灯。夏夜的月光像洪水涨满了蚊帐。


翌日早晨,直治趴在被窝里,一面吸烟一面眺望远方的海面。


“妈妈舌头疼吗?”


从他的口气里似乎感觉到,这时候他才想起母亲的病情。


母亲只是幽幽地笑着。


“这种病,肯定是心理原因。您夜间张着嘴睡觉吧?太不像话啦。戴上口罩吧,将利凡诺药水浸过的纱布裹在口罩里。”


我听罢“噗嗤”笑了。


“这是哪家的疗法呀?”


“这叫美学疗法。”


“不过,妈妈肯定不愿意带口罩。”


不仅口罩,妈妈也非常讨厌眼罩、眼镜这些脸部上的附属品。


“哎,妈妈,您肯带口罩吗?”我问。


“我戴。”


母亲认真地低声回答。我心中一振,直治的话她似乎是绝对相信的。


我吃罢早饭,按照刚才直治所说的,在纱布里浸上利凡诺杀菌药,做成口罩,拿到母亲身旁。母亲默默接过去,照旧躺在被窝里,顺从地将口罩带儿挂在两边的耳朵上。那样子酷似一个小女孩儿,我心里一阵难过。


过午,直治说要去东京看望朋友和教过他文学的老师,换上西装,向母亲要了两千元钱,出发去东京了。自那之后快十天了,直治一直没有回家。母亲每天戴着口罩,盼着直治回来。


“利凡诺真是好药,一戴上这种口罩,舌头的疼痛就消失了。”


母亲笑着说。可是我却一个劲儿认为母亲在说谎,她虽说没事了,目前也起来了,但仍然没胃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