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族长的秋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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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翻转过来想看看他的脸时才意识到,即便他的面容没被兀鹫啄烂,也无人能将他辨认出来,因为我们之中没有哪一个见过他,尽管他的头像被刻在硬币的两面,被印在邮票上、净化剂的标签上、疝气带和僧侣的披肩上,尽管印着祖国的蛟龙标志、展现他胸裹那面旗帜的肖像的镶框版画无时无处不充斥眼前,也无人能将他辨认出来,因为我们所看到的只是在彗星年代就已被认为是失真之作的复制品,我们的父辈所认识的他仅仅源自他们父辈的讲述,正如他们的祖辈曾讲给他们父辈听的那样,我们从小就习惯性地认为他活在那座权力之屋里,因为曾有人在一个节日之夜看到被点亮的彩光球,因为有人说曾在总统专车上看到了那悲伤的双眼、苍白的双唇,看到那隔着帷幔若有所思地向着无人缓缓道别的手,还因为在多年之前的一个礼拜日,一个流浪的盲人,一个只收五分钱就会朗诵被遗忘的诗人鲁文·达里奥的诗句的流浪盲人,被带去了他那儿,回来时美滋滋地揣着一枚货真价实的莫洛克塔金币,那是他为他个人奉上了一场诗歌朗诵会的报酬,流浪汉当然没有看到他,但这并非因为他是个盲人,而是因为自黄热病时期以来,没有任何凡人见过他,然而我们知道他在那里,我们知道,是因为世界继续运转,生活继续前行,邮件继续送达,是因为在武器广场上覆满尘土的棕榈树下,在萎靡的街灯下,市政乐团仍旧举办着愚蠢的礼拜六华尔兹音乐会,同时不断有年迈的乐手填补死去乐手的空位。近些年来,府中再也听不到人声嘈杂、鸟雀歌唱,装甲大门也永远合上了,但我们知道民政大楼里仍有人在,因为靠海那侧的窗户晚上会透出导航灯一般的光亮,壮着胆子凑近的人还听到蹄子踩踏的纷乱声响以及围墙里大型动物的喘息,一月的一个下午,我们看到一头母牛在总统府的阳台上欣赏落日,您想象一下,一头母牛在国家的第一阳台上,这是什么世道,什么狗屎国家,因为所有人都知道母牛不会爬楼梯,更何况是石砌阶梯,上面还铺着地毯,于是围绕为什么会有一头母牛跑到阳台上的问题出现了多种猜测,到最后我们已分不清究竟是实实在在地看到了它,还是某天在武器广场上边走边幻想出了一头母牛出现在总统府阳台上的情形,那阳台已有多年没出现过任何东西,也不会有任何东西出现,直到上个礼拜五黎明时分第一批兀鹫的到来,它们离开了贫民医院的屋檐,那个它们先前用来打盹的栖身之所,一波一波地从内陆飞来,从昔日是海今日是尘埃之海的地平线飞来,一整日都在权力之屋上方慢慢回旋,直到一只周身洁白、颈羽鲜红的鸟王抛出无声的命令,于是玻璃的破碎声纷乱起伏,伟大死尸的味道渐渐飘出,而兀鹫从玻璃窗钻进钻出的景象只有在无主之屋中才会出现,因此我们也斗胆进去,在荒凉的圣殿中看到了伟大所残留的废墟,看到了被啄烂的身躯,看到了有着少女肌肤的光滑的手以及它无名指指骨上戴着的权力之戒,他周身长满了细小苔藓与深海寄生虫,以腋下与腹股沟最为密集,他患了疝气的睾丸上裹着帆布带,那部位膨肿硕大犹如阉牛肾脏,但却是兀鹫唯一避而不食的地方,即便那时,我们也不敢相信他已经死去,因为那是他第二次被发现死在那间办公室里,孤身一人、穿戴齐整,无异于睡梦中的自然死亡,正如多年前巫婆盆中的预卜之水宣称的那样。他们第一次找到他时,他的秋天才刚刚开始,国家还算兴旺,兴旺到他孤身一人在卧室时仍能感受到死亡的威胁,但他却仿佛知道自己注定永生般管理着国家,那时的总统府更像个市场,若想在里面迈步前行,需从赤脚勤务兵中破开一条路,他们正在走廊上为运送蔬菜和鸡笼的驴子卸下货物,需从带着教子的妇女身上跨过,那些孩子饥饿难耐,在台阶上蜷身而睡,等待着政府发慈悲的奇迹,还需避开满嘴秽语的妾侍们泼出来的汩汩污水,她们用新鲜的花代替瓶中过了夜的花,她们清洗地面,在阳台上晾晒地毯,并伴着枯枝敲打毯面的节奏唱着虚妄爱情之歌,这一切的周围,还能听见终身官员因看到母鸡在书房的抽屉中下蛋而发出的大呼小叫和鸟雀纷乱的啾啁,还能看到厕所中妓女和士兵的来来往往以及会客厅里流浪狗的打闹,在那座大门敞开的宫殿里,无人知晓谁是谁而又代表谁,在它非同寻常的混乱里,根本无法确定政府究竟在何处。大宅之主不仅参与到这集会般的灾难中,同时也是它的鼓动者和指挥者,在公鸡打鸣之前,只要他卧室的灯一亮,总统卫队的起床号就会响起,向附近的公爵领区传达新一天到来的通知,后者会将号声传向圣赫洛尼莫基地,基地又会将之传向港口碉堡,而港口碉堡则会连吹六声号角,首先唤醒这座城市,随后唤醒整个国家,这个时候他已经坐在可移动式马桶上用双手捂住耳朵,试图止息那会儿刚开始困扰他的耳鸣,他一面沉思,一面望着那片变化无常的黄水晶般的海洋上来往船只的光亮,在荣光年代的彼时,那片海还存在于他的窗前。自从将这栋大楼占为己有,每一天,他都会在牛棚中细心查看挤奶的过程,并用手量出三辆总统府木轮大车需为各个城区配送的奶量,当他在厨房里就着木薯饼喝下大杯黑咖啡时,心中并不知晓新日程的疾风会将他拖向何方,他总是留心女仆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