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光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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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个字讲得咬牙切齿,好像在唸歌仔戏的台词说白一样。舅舅听了这句带刺的话,惨笑了一下,面容变得严肃起来,回头对我说:「小弟,去请你母亲大人来一下。」
我冲到屋后的厨房去叫妈妈,妈妈一面在围裙上擦手,一面快步走出来。舅舅等大家坐定,呼了一口白烟,幽幽地说:「我这个病,没多久了…。」
「…也不是不想医,只是也医不好了。」
三阿姨眉头皱起来,妈妈低说:「不会啦,只要好好静养…。」
舅舅笑起来,好像又开心了:「不用安慰我,我都准备好了,去阴间的车票都买好了,到站就下车啦。」但那些看似爽朗的笑容也不无一些阴暗,他又说:「只是对不起太太小孩,他们以后比较辛苦。」
「我是想回老家前来看看你们,叫你们别再操我的心、生我的气。但是我也另外真的有事。」
正在专心听话的四阿姨露出疑心的神情:「什么事?」
舅舅突然回头看着妈妈:「姐仔,妳记得咱妈妈死的时候,下葬时她的假牙有没有放进去?」
妈妈说:「为什么突然问这个?下葬的时候,我四处找不到她的牙齿,只好就那样把她埋了,那时候是战时呀。」
舅舅脸色转白,叹一口气说:「看来是真的时间不多了。」
「这几个礼拜,我一直梦见阿母,她一直跟我说,细汉仔,来的时候帮我把牙齿带来,我在这里没牙齿不方便。」舅舅轻描淡写地说:「几十年没梦见她,最近她倒是每晚来向我讨牙齿,我只好跑来妳这里问一问,看妳看见牙齿没?」
妈妈和阿姨顿时陷入一种惊疑和感伤的混合情绪中,一方面觉得托梦讨牙齿太神怪,一方面又对外祖母长期没牙齿感到不忍和内疚,三个姐妹叽叽喳喳讨论起究竟应该如何是好。
舅舅在一旁听听觉得有点无聊了,转头对我说:「小弟,天气太热了,再去买一瓶冰凉的黑松沙士如何?」

第一部 家族私史 阿雪
阿嬷说要来看孙子的消息传来,引起大家一阵紧张,新的消息又说阿雪会陪着她来,大家才松了一口气。
我们家从北部雨港搬到中部山城乡下已经好几年了,在那样的交通不便与通信阻隔的时代里,区区二百公里的距离几乎就切断了我们与北部亲戚的往来,只能靠父亲偶而写信来维系一些连络关系,但渔村亲戚大多是不识字的劳动阶级,较频繁的书信往返是不可能的,因为他们总是需要找到识字邻居的帮忙,才能读一封信或写一封信。
阿嬷要来的消息是怎么传来的?我也有点记不清了,也许是二叔的小孩,也就是我的堂兄,负责写的信。一开始的来信上可能也没说清楚阿嬷要来的时间与其他细节,我们也穷紧张了一阵。是呀,阿嬷年事已高,不识字,不懂看招牌,又不曾出过远门,她要怎么样自己一路换乘至少四趟不同的巴士和火车,才能从她的渔村到达我们居住的农村呢?
至于没有说确切时间,我们倒是可以想像的。阿嬷从来不明白「计画」是什么意思,她只会说:「找一天,我要去南部看大汉仔和孙子。」大汉仔(老大)指的就是我父亲,孙子就是我们了。但「找一天」就没有人知道是哪一天了,一定是等到某一天早上起来,阿嬷觉得时候对了,气候也对了,她把包袱打理好,和所有屋子里的人说:「我要来去看大汉仔囉。」大家才会知道她找的原来就是这一天。
不过来一趟路途遥远的南部乡下毕竟是大事,渔村里的其他儿子、孙子说好说歹,说服她由孙子先去城里帮她买好火车票,又说服她由阿雪陪她同行,阿雪本来就是她最疼惜的身边人,阿嬷也就答应了。这样,第二封来信就告诉我们火车的日期和阿雪同行的消息,我们才放下心,松了一口气。
虽然阿嬷和阿雪清晨一大早就出门,我们也已经知道她们搭乘火车的时间,但那仍然是一场漫长难熬的等待。一趟从基隆到台中的平快火车足足要走超过六个钟头,而且不担保什么时候能到达,因为平快火车遇见任何特快车都得停下来等待,到达目的地的时间有点看天吃饭的味道。
就算老小二人顺利到了台中,能不能顺利找到开往我们住的乡下的巴士,我们也不知道,何况每个火车站都有前站、后站好几个不同的巴士站,鲜少出门的阿嬷,和才十五、六岁的小姑娘阿雪,她们能在陌生的城市里找到那条卑微不显着的乡间路线吗?
可能是听到大人们心神不宁的议论纷纷,整个早上我的脑中也不断出现想像的画面:我彷彿看见阿嬷和阿雪天未亮就走出家门,阿嬷手里挽着包袱,阿雪抓住她另一只手臂,两人孤单站在无人的公路旁巴士站牌下,等候着车班稀少的前往基隆的公路局巴士…;然后我又彷彿看见阿雪扶着阿嬷在人潮汹涌的基隆火车站里,瞇着眼看着各种号志招牌,寻找她们应该上车的月台,摊贩的叫卖声和车掌的口哨声回响在她们的周围…;然后我又彷彿看见两人从台中火车站下车,吃力地走出人潮汹涌的火车站大厅,却又被车站外边更大的人潮海洋吞没,我彷彿看见阿雪在人群中不断向路人点头询问巴士站的位置,姿态和口吻犹如陈芬兰唱的〈孤女的愿望〉中的歌词…。
到了下午将尽的时候,等待的焦虑更深了,算算阿嬷她们上了火车也已经超过八个钟头了,顺利的话是应该要到了,大哥已经被妈妈二度派出去车站探望,但望穿秋水,还是不见阿嬷和阿雪的踪迹。
一直要等到天色转为金黄,下午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