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对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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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大的孩子,就好像我吃了剩下的柠檬卷就会变得强有力似的。

告别的时候,她塞进我手里的除了装柠檬卷的塑料袋,还有我送给她的生日礼物——一条蓝色羊绒围巾。“拿走吧,孩子,”她说,“谢谢你的好意,可是我不会再穿蓝色的衣物了。何况我有满满一抽屉的围巾呢,让我拿这些东西怎么办呢。”一切都跟历次一样,可又不太一样。因为,当我再次向她挥手的时候,站在台阶上的她忽然石破天惊地说:

“米兰!我还从来没去过米兰呢!”

那又怎么样——她这一辈子本来就很少出门旅行啊。她参加过一次乘汽车环游法国的旅行,却因为一件事而心烦意乱,那就是连小孩子都能讲一口流利的法语。“哎呀,妈妈,”我说,“他们是法国人哪,他们是说着法语长大的,那是他们的母语啊。”“那又怎么样呢,”她固执地说,“那么小,法语却说得那么流利,老天爷呀。”

当我把妈妈的这些趣事讲给朋友们听的时候,他们都觉得很好笑。我却笑不出来。自儿时起,我们之间就有一堵高高的危墙。每次见面,每次谈话,如果我们在墙边靠得太紧,它就会摇摇欲坠,好像随时会塌下来将我们其中一个压死。今天我知道了,本来我和母亲在一起时可以有很多的欢笑——然而,在那时候,只要我去看望她,在她把门打开的那个瞬间,我们就看出来了:嘿,旧账还没有算完。每个伤口都还在淌血,便没有了欢笑。

我从来没有想过跟母亲一起去旅行,更不要说去米兰,更不要说是现在,在我想要与弗洛拉见面的时候。可是她就站在我面前,矮小而矍铄,神采奕奕地对我说:“你怎么就不能带我去呢?意大利!那才算是你送我的美好的礼物呢。也许这就是我最后一个生日了。”

这种话她说了将近二十年了——这就是我最后一个圣诞节了,我活不到下一次过生日了,我觉得我的生命力在消失……或者,只要她稍微有点感冒伤风,她就爱说:“我只有一天可活了。”这些都是她敲诈我的手段。只要她的身体好了一些,或是圣诞节、复活节、生日什么的过去了,她马上就会变回原先那副硬脾气,知道该怎么对付我,比如说买皮大衣时要买黑色的而不是棕色的,这样她就能以更好的形象出席我的葬礼,而且,上帝,如果她真的死在我前头,那黑大衣就可以让我在她的葬礼上穿。

“那太累了,你受不了的。”我找了个借口,一边想象着开车和母亲一起上路会是什么情形。

“只要你受得了我就受得了,”她说,“米兰!一定很美啊。”“米兰可算不上美。”我说,她敏捷地顶了回来:“那你又去干什么呢?又看上哪个小伙子了?”我执拗地沉默着,摆出一副她称作“中国式表情”的苦瓜脸。“呸,瞧你这副中国式表情,”她说,“我再也不问了,再也不问了,谁自找倒霉谁自己知道。”这种话我是不能忍受的:“谁自寻快乐谁自己也知道。”她说:“那好哇。”

“我是去跟一位与我有工作关系的女士会面。”我只得这样说。“你跟一个意大利女人有什么工作关系?”她怀疑地问。我不耐烦起来,“妈妈,”我说,“我去干什么都无所谓,主要是路上的时间太长了,天气又这么热,很累的,我要在那里待两三个星期呢,你要回来时怎么办?”“上帝,我可以坐飞机嘛,”她说,“我可以待两天然后坐飞机回来,让克劳斯去接我。”

母亲只坐过一次飞机,是飞到柏林去参加她的妹妹露茜的葬礼。可是她说起话来就像一天到晚飞来飞去而且有里程积分卡似的。克劳斯是她的一个远房侄孙,就住在附近,有时来照顾她。

“那好,”我说,“晚安啦,我现在很累,我要回旅馆去,明天早饭后再来。我出发之前总归是要再过来一下的。好了吧?”“好,”她说,“别忘了拿上柠檬卷,还有这条蓝围巾,它很软和,只不过我不戴这种东西了。”

我接过围巾走了。回到旅馆,大堂经理问我:“令堂收到礼物很高兴吧?”“高兴极了。”我说,将围巾塞进塑料袋深处,弄得它沾上了柠檬卷。围巾是我前一天买的,当他问我给母亲大人买了什么礼物时我还给他看过。她的八十岁生日是在报纸上登了公告的,镇长还给她写信道贺。“那个家伙呀,”她说,“是基民盟里的一个白痴。”她把贺信撕掉扔进了马桶,就像当年处理我写的第一首诗,在父亲去世后处理她的结婚戒指一样。

这一晚我睡得很不踏实,总是梦见和母亲一起旅行,梦见弗洛拉。

第二天一早,我开车到她那里去。她给我开了门,穿着一条我从未见过的亮闪闪的蓝裙子(“我再也不穿蓝色了!”),容光焕发,戴着一个金镯子,那是我的表姐玛格丽特送给她的七十寿礼。走廊里放着一个小小的旅行箱。“都收拾好啦,”她说,“真让我兴奋。”

我只能咽了口唾沫,先坐下来。

“妈妈,”我说,“我们得在汽车里坐好几个小时,然后……”“我知道,”她不耐烦地说,“我喜欢坐汽车。你爸爸唯一的一项本事就是开车。我们在星期天经常开车到龙岩去,品尝那里的鸡汤。在米兰能吃到不放大蒜的菜吗?我可是一点大蒜都不沾的。”

我只剩下发呆了。她总是对我发起突然袭击将我打败,而且,我很久没有见过她这样情绪高涨,这使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