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对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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皱巴巴的裤子,所以他们总是吵架。”“另外两个是谁?”我问。“我的祖父,”她说,“他是威斯特瓦尔德的鞋匠,又务农又做鞋,有一次他用上好的皮子给自己做了一双鞋,可是当他第一次穿上新鞋想出门的时候,却发现鞋做得太小了,气得他拿把斧子把脚趾头砍了下来。这下只好把脚截掉了。”

这回我算是明白了,在我进入青春期之后,母亲对我总是有那么多的怒气和暴躁情绪,原来这才是根源。有一次她用火通条打得我皮开肉绽,之后像没事人儿似的不闻不问。我让不久之前给我行坚信礼的牧师看身上的伤痕,很快就离开她进了寄宿学校。我们有五年的时间没有见面,毫无对方的音信。只是卡拉姑妈偶尔给我寄个包裹,寄点小饼干、糖和一点钱。[3]

“第四个,”她说,“就是尤普舅舅。他的一条腿在俄国被打断了。他是死在战俘营里的。”

我们沉默下来。我忽然想,我现在问问她吧。已经过了这么长时间,我至少可以挑起这个话头,也许她会说一句“我很抱歉”,于是我问母亲:“那时候你为什么那么狠地打我?”

答案马上就来了:“我没有打过你。”

我沉默了,加速行驶,高速公路是笔直的,空荡荡的,阳光照耀着,远处出现了一座桥。“妈妈,”我说,“如果你连一次,就这么一次都不肯承认,承认你那么狠地打过我,我就冲着那个桥墩撞过去。见鬼。”她不说话,我继续开,桥越来越近了。我并线到左道上,朝着中间的桥墩开去,突然之间心静如水。

好吧,又能怎么样呢,我想。也许我跟弗洛拉的交往又是一个错误,有什么了不起,一切还不是都会过去。我的心情异常平静,甚至是如释重负,好像我用不着再做什么决定,有人代替我做出决定了。我死死地盯着桥墩,只等待着碰撞,一边想,我的生命——还能怎么形容呢——是充实的,恰恰是和我母亲一起死去,一起下葬,并排躺着,没有爱,进入永恒,阿门。“丢掉你与生俱来的恐惧吧,我不害怕,我不是一具骷髅……”我想到这里,几乎是快乐的。桥墩越来越近了。母亲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叫道:“是的是的,可是让我怎么办,我实在拿你没有办法。你那么小就跟男孩子胡闹。”

我放慢了速度,回到右道上,我们两个都长出了一口气。“你那时候很难缠,”她说,“而我的生活又不幸福。”

“就因为这个你就那么狠地打一个小女孩,打得她流血?”我问,直视着前方。“上帝啊,流血,”她说,“还什么小女孩呢,你都会躲到角落里跟男孩子亲吻了。我看见过。你跟你爸爸一样。”

我想起来了,那种纯洁的、孩子气的吻,对方是我在舞蹈课上认识的朋友。我那时候多么渴望爱,因为家里没有爱。就为了这她打我。

母亲沉默了许久,深深吸了一口气,低声说:“我当时就后悔了。”我伸过手去握住了她的手,她没有拒绝。我用左手把着方向盘,右手握着她的手。我记不起自己什么时候有过这样的举动,而她又什么时候允许过这样的举动。汽车在我们的沉默中向前行驶。忽然她又开口了,很高兴的样子:“这里就是瑞士了吗?”“是的,”我说,“要不要我走乡间小路,不走高速路?沿着四林州湖开?时间长一点,但是景色美极了。”“啊,太好了!”她说,“我一直盼着去看看威廉·退尔生活过的地方是什么样。”

我笑了起来,“你还真以为有过这么个人物?”我问。她生气,说:“你到底在想什么,总督啊,你去跟老天爷算账吧,你准得送命,你的天数已尽。我从前宁静度日,与世无争——这弓箭只用来射那林中的野兽,是你逼使我行险侥幸,见怪不惊,把我洁净的沉思的甘泉变成蛟龙的毒涎。多棒啊,是不是?他不得不将箭对准他的孩子,最后他说,我在那一刹那极度痛楚里立下的誓愿,是我神圣的义务——我要履行。差不多就这样。是啊,我们都有我们必须承担的负担。”[4]

“你怎么知道这么多的诗句?几乎是半部剧本了,”我问,“我什么都记不住,而你……”“熟能生巧嘛,”她说,“那些躲避空袭的夜晚,我们都是靠读书和背诵来打发的,就着烛光。”“我们?”我问。她说:“我和卡拉。那时我们的丈夫都去打仗了。”

“可是你至今还记得那么清楚。”我说,“我觉得这真是了不起。”“因为我总是一个人嘛,”母亲回答,“我就和我自己说话,不断地重复那些句子。”

我驾车穿过几个小村庄,沿着湖畔行驶,她陶醉地喃喃念着路牌上的地名。有一次,当一座小小的乡村教堂出现的时候,她吟诵起来:“小塔的尖顶、本笃会教堂的屋脊,还有山墙,耸立在杉树的树梢之上。”[5]

我思索着,母亲身上潜藏着多少生机与力量,我问自己,为什么我们两个不能轻松愉快地相处?我总有一种感觉,她不喜欢我,这使我在她面前一副犟脾气,态度冷漠又生硬。而她之所以不喜欢我,是因为我不知怎么变得酷似我的父亲,而自从他解甲归来她就不想要他了——在他们那一代有很多这样的女人,在战争年月中变得独立而刚强。而那些男人带着肉体和心灵的创伤从俄罗斯回来了,重新占据了他们本来已经失去的地位,还想对家里的一切指手画脚——保险箱在哪儿,怎么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