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勋说唐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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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候我们家附近的那些“欧吉桑”邻居,讲话时发出轰隆隆的声音,很像日本电影里面的声音。他讲的是闽南语,他的发音方式、节奏其实很多是出自日本。这个现象真是相当复杂。前段时间我看学生的报告,才明白“哈日”与日本偶像剧的关系有多么紧密。几乎每一篇报告他们都会引用日本漫画和偶像剧里面的内容。对这些年轻人来说,日本文化的影响不会比老一辈的“欧吉桑”小。我在看待这些文化问题时,没有任何偏见,只是觉得开心。因为岛屿是一个很有趣的生态现象,可以很封闭,也可以很开放。当我们说岛屿可以很封闭,是指如果要在政治上把它封闭起来很容易,只要把海防一做就可以了。在我成长的年代,台湾是很封闭的,就像一个打不开的贝壳,只要走到海边拍照就有人出来检查你拍了些什么。如果说那时候台湾是一个闭紧的贝壳,现在就是一个打开的贝壳,什么东西都可以进来。岛屿的文化生态模式如此复杂,语言模式也绝对不可能单纯。我希望自己可以做到没有偏见,保持宽容的心态,可是当我看学生的报告时,还是有些震惊。
有个学生在回答“我最爱的电影是什么?”时,他用了犯罪的“罪”代替“最”。我第一次看的时候,觉得很像一个白字。可是当我接着往下看,看到他回答“我最喜欢的是什么?”时,还是这么写。接着又写“我最讨厌什么?”时也还是如此。看到这么高的重复性,我不敢说这是白字了,就问这个学生。他说,用电脑打字时,感觉在一些同音字中,这个“罪”字最重、最强烈,所以就选择了这个字。
由此我想到我们的文学语言,可能也处于一个几乎完全失控的状况。过去如果写白字,就等于是写错了,老师要罚写一百遍的。我觉得用白字是错的,这个学生却有自己的理由:因为在键盘上打出音以后,同音字会出来,所有的同音字当中他对这个字的感觉最强烈,就选了这个字。我不知道大家的价值系统有没有被他打垮。也许你会感叹文学没落了,可是这会不会成为一个新的创作起点?也许一个用错的字,会成为新文学的开始。这种用错字也许是他改换文学形式的一种调皮——用这种方式来打破旧有模式。也许未来我会比他更厉害,有一天真的用“罪”字代替“最”字。“罪”,犯罪,这个字有忏悔感,有很强烈的被惩罚的意义。我用这个“罪”去代替原有的副词时会产生什么感觉?这个学生走了以后,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
我有时觉得我们仿佛正处于魏晋南北朝的初期,因为我们在实验新文字。最好的文学,或者说形式与内容完美配合的文学,为什么不会在魏晋南北朝的初期出现?因为当时的语言太复杂了。我们不要忘记那是“五胡乱华”的年代,有人讲匈奴的语言,有人讲鲜卑的语言,有人讲羯族的语言,有人讲羌族的语言,还有人讲大月氏的语言,有人讲贵霜王国的语言,还有人讲梵文。所以在那样一个语言大混乱的时期,大家其实还在磨那颗珍珠,根本没有时间去讨论什么叫做完美形式的文学。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完美的诗会在唐代出现,因为经过了三百多年的混合,所有的语言终于到了一个不尴尬的状态。

菩提萨埵与水到渠成
当有一个声音被发出来叫Bodhisattva,大家不知道那是什么。那么翻译的人就要努力把它翻译出来,告诉大家这个声音的意思。好,那是一个生命的状态,是那个生命在觉悟生命的一个道理,一个有情的生命在觉悟自己生命的价值。在做了这么多的解释之后,这个Bodhisattva被翻译成“菩提萨埵”。这当然是一个很怪异的名称。这时要把这个词变成文学很难,因为它还很怪,就像我今天要用“可口可乐”去写诗不是那么容易一样,因为“可口可乐”是一个新进来的词汇。那时的“菩提萨埵”也是一个新进来的词汇。可是今天“菩萨”这两个字绝对可以用来写诗了。“菩萨”不但是两个美丽的文字,还会给大家很大的感动,因为大家都知道“菩萨”是什么。
今天的“internet”可能还是新的语言,要将它变成文学,还需要一段时间。现在我们把它翻译成“网络”,也还是处于一个适应的阶段。在我看来,那些累积了很长时间,跟我们的身体、呼吸已经有了共识与默契的语言和文字才叫做文学。文字和语言刚开始只是为了传达意思而存在,表达意思的过程当中可能很粗糙,很累赘,也很可能词不达意,但是慢慢地,大家就有了一个固定的共识。比如说成语越多的民族,说明它在文学上模式性的东西越多越固定。我们讲“水到渠成”、“根深蒂固”,这些都是成语。如果要把它们翻译成另外一种语言,还不是很容易。我一讲“水到渠成”,你就知道我在讲什么,水到渠成其实是长久累积下来的对于一个状况的了解,就是这个水源已经丰富到可以形成一条河流、一个可以灌溉的渠道了。我刚刚在用的时候,相信大概没有一个人会觉得听不懂这四个字。“根深蒂固”,是讲树木的根与土壤的关系,也在讲花之所以能够存在,是因为有个牢固的花蒂。如果想将这个成语翻译成英文,很不容易,因为里面累积了习惯性的文化模式。
当我谈到初唐的诗歌创作,会特别用“水到渠成”来做形容。当然也可以说,我对活在那个年代的诗人充满了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