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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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的安静里读到,只能一直闷笑。心想唯高度自觉的锦树,唯他一人,在孵他的马华文学的没有。
他本属学界,那几本核量级的文论(我读了不止一次《文与魂与体/论现代中国性》),即使没读过,方圆内也感受得到辐射能。才华有余,他写着小说,故而比他的任何一位马华同行都洞察着这个没有,并戮力善用之,那成为他的“变形记”体。如果记得,他曾在大学部开过一门选修课“文体练习”,还说想用名家文体来写马共,调度驱使譬如爱伦坡体、卡夫卡体、博尔赫斯体、昆德拉体……说下去他也要笑了,又不是体操特技表演。当然,怎么能不马共呢?锦树的父亲辈那一代,只要你识字,你读书,读华文书,差不多你就会走进森林做了共产党。你没做,你总也有同学老师朋友做,走进“月光斜照着的那条上坡路有一段没入阳光也照不透的原始林只有四脚蛇和山猪能走”。
《土与火》小说集出版之后八年,连着这四年,锦树一年一本小说,且应故乡之邀首度在马来西亚出版自选集,没错,书名叫作《火,与危险事物》。都是马共小说也都溢出马共小说,除了最新这本,《雨》。
季风雨,以前就一直下,下在乡愁的深深郁郁里人亦化为鱼。这回合,照锦树自己说,是借用绘画的作法把雨标识为作品一号、作品二号、作品三号……至作品八号,在小画幅的有限空间和有限元素内,做变奏、分岔、断裂、延续。推前更早,“写作发动机故障了”的几年,他像修检零件的试试这试试那,“设想一家四口,如果其中一个成员死去,剩下来的人会怎样继续活下去?如果每个成员都死一次,也即是每回只少一人,得四篇。如果每次少两人……”
挺犯傻的起步,一下去,下得比创世纪那场雨还大。八篇雨作品,这篇里已死的,翻过下一篇又活了。却篇篇贴住牵动人的细节,不离现实。那胶树上划出的胶道,落雨时白色乳汁不走胶道了,顺水迹沿树皮呈网状漫开,整片林子的树被着那样蜘蛛网的白,浪费了啊,父母发出忧伤的叹息。
也有方舟。从沼泽深处拉回来的鱼形独木舟,仿佛有示兆的能力,月光檐影里告知着父亲什么,次日那死去儿子给搬开石头空了的坟,是耶稣版的复活。“然后大雨又来了。日本人也来了。”
如果,洪水退后高高树顶上挂的鱼形舟,却划舟出去说是救人的父亲再也寻不得,最终他会以什么样的形貌回来呢?最具故事性的雨作品二号,不睬错综复杂的心理因素,每一刻当机立断,裹挟在强力可信的叙事节拍里。
或如果,父母不在的洪水夜,没多大的哥哥护佑着妹妹爬上舟,手电筒耗尽了,四野漫漫,一丛丛黑的是树冠,“这才发现满天星斗,他们抬起头。无穷远处,密密点点细碎的光,无边无际布满穹顶。竟然是放晴了。”兄妹俩已封神,他们将会像看雪景球地看着球里自己的家。他们让我想到荒昧神话里那对兄妹,在洪水大灭绝后重新把人类再生回来。
再如果,老虎。上述那个小哥哥在雨一号中,“男孩辛五岁,已经看过大海了。”辛常梦见金黄的毛色墨黑的线条从门外油然划过,老虎!心脏怦怦响醒来,辛央求父亲给他养一头虎。天大雨,森林那头淹大水了,他们土丘上的家成了诺亚方舟。山猪一家也来了,公猪竖起鬃毛跟狗对峙作势一冲把狗冲得倒退,母猪冒雨翻了一整畦木薯让七八只小山猪欢快地吃。然后有着火的颜色的虎和两只小虎也来了,大雨里,母虎朝挤成一大团毛球的山猪家摆动着尾巴,往左走几步,往右走几步,公猪母猪低头护着仔猪绷得好似会炸开来。也许为躲雨,小虎突然像两团火朝屋子跑来,小虎看来和家里的猫一般大小。我要养!辛从后门跑出去迎向两只小虎。我忍不住整段照讲,实在是两边动物的肢体语言写得太准确啦。
然而雨四号,老虎把熟睡的妹妹吃掉了。没听到狗吠,“蚊帐被拨开,而不是粗暴地扯掉的。如此温柔。”安静慢食,让我想到是一个惜物之人把碗里吃得一粒饭不剩干干净净。所以,肯定是白老虎拿督公吃的了?四位神明,观音嬷、土地公、大伯公、白老虎坐在五脚基上垂头不语冒着烟,从大火里逃出的,因为日本军已登陆半岛北方击退英国军,分两路南下沿半岛东西岸推进很快已到半岛的心脏。拿督公,一九九五年写的《非法移民》提过他:“枉我身为拿督公……我身份暧昧,处处尴尬。属于这块土地,不属于这个国家。无奈无奈!鬼神不管人间事。”可怜的拿督公,看见即将到来之掳掠血腥,至少至少,他可以把辛妹妹先带走吧。
不但雨作品,连其他篇,一概卷入这大雨小雨里。如果走男孩辛的观点,就称父亲母亲妹妹大舅二舅外婆外公祖父,辛很多时候是五岁。也有青年时或风霜的壮年时,则常用第二人称你。如果采第三人称观点,便父母叫阿土阿根土嫂根嫂,妹妹叫阿叶,多出的妹妹叫子、午、末。父亲的四名大汉朋友叫甲乙丙丁。大家作为基本元素,从事着众多不同结合,展现出一次从精神到样貌,无碍无阻的变形记,迅速之诗。
只是,这次雨,为何刷上了抒情的悲伤?
过往锦树的精彩篇,每是戏谑(《追击马共而出现大脚》),黑色(《隐遁者》《螃蟹》《蛙》《公鸡》),搞笑(《火,与危险事物》《还有海以及波的罗列》),狂欢节(《如果你是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