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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球形的表面。
树影的紫阳花沿阶盛开,那蓝色带着笑意。
穿过水雾,那是父亲葬礼的锣鼓唢吶。没有人哭泣。
如果有冬天会更好,最好是降雪。然而连雨都没有。干渴的故乡,风卷起沙尘。云太远,太高,而且不成形,不成象。只是百无聊赖地散布在天空,看起来有点脏。母亲说,你还是回来吧。故乡饿不死人的。
但故乡太热。像一口锅。像笼子。
那尖鼻的女孩呢?母亲问。

好热。她说,快被煮熟了。

她骑着脚踏车,进入林中小路。也许太多树根横过,她不适应那不断的弹跳,而速度放得极其缓慢,始终和你离得远远的。你老是得停下来等她,尤其是上坡时。蓝色的裙子,一棵树一棵树减去的旅程。
衰老的家,破败的旧铁皮被阳光锤打得发亮,像是全新铸就的。
她说,很好奇呢,没收过胶。
没烧过柴火。
没从井里汲过水。
体验林中极致的暗夜,昏暗的火。
那么多的果树,红毛丹熟果红垂了枝,山竹果转褐了藏在叶的荫影里。
还有小溪。溪中有鱼。有虾。螃蟹。适合让孩子成长,就像是个土地之子。
可以学习生火。烤番薯。爬树。
爱上榴梿、红毛丹与杧果。
一抔土在悠悠地冒着烟。有人在朽余的树头处生了火,再覆以草,覆以土。
内侧的土被烧红,烧黑,有的遂逐渐崩落成灰。
土中的草率先被烧成烬,烟乃沿着那黑色的缝窍徐徐升起,一缕缕白烟如魂魄。
最后的家土。
黑色羽毛夹在传承久远的标点版典籍里。
母亲的葬礼。艳阳天。
火车南下,火车北上;天明以前,黄昏以后。响动如暴冲,没入森林,穿过小镇。钢轮狂暴地咬啮着铁轨,拼了命地震动。三等车厢里弥漫着尿骚味,一整排敞开的车窗,微凉的夜风也吹不走它。随时煞车停下。在某个熟悉或陌生的站。
她睡着了,头往你肩上靠。她醒过来,尴尬地笑笑。光穿过窗来,照着她脸庞。一时明,一时灭。
就如同那次的营火会。
你们都太年轻了,还不懂得爱,不懂得珍惜,不懂得悲伤。
雨后夜里,风沁凉,温婉的昙花奔放地张开雪白的花瓣,优雅地颤动。
花气熏人。
她说,头好晕。

我会想念你的。

你心底那根脆弱的弦在颤动。
那个午后,白鹭鸶在新翻土的稻田觅食。烂泥味。焖熟的稻草野草有一股极致的衰败气味。烂芭味。生命在那里滋生。
车子轰隆地驶过一片空阔的地带。右边是片广大的水域,看不到对岸。死去的百年老树,枯枝伸向清泠的夜空,无言的呐喊。繁星晶亮晶亮,有一钩孤独的刃月,寒气浸透你肤表,疙瘩像爱抚。
水里盛着一个颠倒的世界。
我会想念你的。
祝你幸福快乐。
二?一四年九月初稿收入童伟格编《九歌一?四年小说选》
①马来语 kampung,乡村,尤指马来村庄。
②一种服装,类似筒裙,由一块长方形的布系于腰间。纱笼盛行于东南亚、南亚、阿拉伯半岛、东非等地区。狭义的纱笼仅指马来人所着的下裳。在缅甸等地,称作“笼基”。

归来

白莲教某者,山西人,烧巨烛于堂上,戒门人恪守,勿以风灭。漏二滴,师不至。儽然而殆,就床暂寐;及醒,烛已竟灭,急起爇之。既而师入,又责之。门人曰:“我固不曾睡,烛何得熄?”师怒曰:“适使我暗行十余里,尚复云云耶?”
——《聊斋志异·白莲教》

有空去看看二舅吧,他提了好多次了。母亲一面提着红色塑胶水桶,浇着那几盆种在废铁桶里的菜说,难得你这次回来的时间较长。
伊说,舅妈过世后,他更孤独衰老了。但他好像有什么话要和你说。
近年你们其实并不常见面。自从你离乡之后,往往得隔上几年才见得上一次,和所有离乡的孩子一样。虽然你之离乡念书,有赖于他无私的支持,但你和妹妹都尽量避免多花他的钱,飞机票并不便宜。因此你不常回乡。返乡时就会尽可能长时间和他聚谈,听他“车大炮”①,就像是和父亲相处。
你们一直借住他在镇郊的那间房子——那是间标准的新村屋,后院有一口井,屋后还有一小块空地。母亲长年在那儿种着香蕉、芋头和几畦菜,养十几只鸡,靠帮人割胶养大你们。
大舅一生下来就死了,所以你们当然都没见过他。
从小他给你们的印象是生性风趣,爱“车大炮”,是亲戚里极少数会讲故事的人,不会板着脸教训人。不知是先天的残疾还是后来受的伤——也许是那场车祸——他看东西有点斜眼的坏习惯。斜眼看人,一向会被误会是有轻蔑意味的。
你们也知道他的故事荒诞不经,不能太当真,但那也是百无聊赖的生活必要的调剂,可以让索然无味的日子变得略有滋味。但也许因此,你们更爱听他说故事。
他们在你们心目中一直是完美夫妻的典型,相较于亲族里其他的夫妻档——那各式各样的怨偶,辗转传来的种种怨怒。他们之间似乎总是客客气气、开开心心的。但二舅妈没有生小孩,也许终究是一大遗憾,因此对亲族里的孩子们都很好,对你们尤其是。这在过年包红包时最为清楚。
外婆在世时,常会私下讲衰②他们因为太年轻就谈恋爱,她的身体一定是“被你二舅‘玩坏了’”。但二舅显然很爱她,<q>自石器时代以来</q>。他常以一种夸张的语调、目中无人的姿态对你们说,他和舅妈是小学同学,她的位子就在他前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