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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衫的花边袖口起了一点点毛,他就会满心感到不舒服。他那双手虽然模样不特别高贵,却保养得很好,细皮嫩肉不说,还有一枚铂金链戒和祖父传给他的那枚印章戒指作装饰;他的牙齿嫌软了点,已有几处缺损,但都一一用黄金镶好了。
他站立和行走时肚子微微凸起,给人一个不十分精神的印象;可他在筵席上的举止却优雅极了。他笔直的上体彬彬有礼地转向他的邻座,和人家闲谈——言语机智,略带口音,他在切鸡块、鸭块或者灵巧地操着专用餐具从蟹钳中拔出那玫瑰红的嫩肉来时,胳膊肘总是轻轻地贴着两肋。他饭后的第一需要是一个喷了香水的洗手盆,第二需要是一支未上税的俄国香烟;这种烟他总能暗中从一条方便的渠道搞到。抽完它再抽名叫玛利亚·曼齐尼的雪茄,这是一种味道很好的不来梅牌子——关于它将来还要谈到,它的香味和咖啡的香味合在一起叫人简直没得说。为了使自己贮备的烟草不被暖气熏坏,汉斯·卡斯托普把它们藏在地窖里,每天清晨他都得下地窖去,用盒子装上他一天消耗的份量。而摆在他面前餐桌上的那块充其量像个小圆球的黄油,他却是勉勉强强吃下去的。
读者看得出来,我们想把一切能使人对他产生良好印象的地方和盘托出,但又不夸大其辞,既不将他说得更好,也不将他说得更坏。汉斯·卡斯托普既非天才,也非傻瓜;如果说我们在评价他时避免用“平平庸庸”这个词的话,那么,并不是出于对他的智力水准抑或整个人品有什么考虑,而是出于其他原因,特别是出于对他的命运的尊重;他这命运,我们总认为有着某种超出个人之外的意义。他的脑子足以满足实科中学[3]的种种要求而无须过分使劲儿——须知无论在任何情况下,无论为了什么目的,他都绝对不肯这样做。倒不是害怕吃苦,而是绝对看不到有任何必要,或者更加确切地说,没有绝对的必要。也许正因为如此,我们不愿意称他平平庸庸,要知道,他确实是以某种方式感觉到了缺少上面说的那种必要性。
人不仅仅过他作为个体生命的私生活,而是自觉不自觉地也生活在时代和同时代的人们中;要是他承认自己生存的一般非个人的基础也属必须,视它们为理所当然,那就怎么也想不到要对它们进行批判,一似好样的汉斯·卡斯托普的实际情况那样,那么,很有可能,他就会隐约感到自己的品性受了它们的缺陷的影响。个人眼前会浮现着这样那样的目标、意图、希望、前景,激励着他去行动,去作更大的努力;但是,如果围绕着他的非个人因素,也就是时代本身不管外力怎么推动都从根本上缺少希望和前景,暗暗让人感到是无望的、没有前途的、一筹莫展的,如果对于那个自觉不自觉地提出来的问题,那个反正会以某种方式提出来的问题,即一切的努力和行动到底有没有一个终极的、超个人的、绝对的意义?——要是对这个问题只能以空空洞洞的沉默作为回答,那么正好在那些秉性比较诚实的人身上,这种情况几乎就不可避免地会产生使他们变得麻木不仁的效果,而且其影响将超越心灵、道德的界线,扩及个人的心理和生理上去。在时代对“为了什么”这个问题作不出满意回答的情况下,人却能努力进取,超凡脱俗,那就得要么具有孤高的秉性——这实不多见,还带有英雄气概,要么生命力特别旺盛。汉斯·卡斯托普既非前一种人,也非后一种人,所以就确实平平庸庸,虽然是那种体面意义的平平庸庸。
在上面我们不仅谈了年轻人学生时代的心理情况,也谈了后来他已经选定自己立身事业的那些年代。要问他上学的成绩怎么样,他甚至还留过不止一次级。可整个说来,他靠自己的出身,良好的品性,最后还靠了他那很可观却缺少热情的数学天赋,终于一级一级地升上去了。拿到了初中毕业证书,他又决定继续念高中,实事求是地讲,主要是想将一种已经习惯了的临时和未定的状态延长下去,以争取更多的考虑时间,考虑决定他汉斯·卡斯托普到底将来想干什么,因为他确实长时间心中无数,甚至到了高年级仍然不清楚。当事情后来终于决定了——说他终于作了决断似乎言过其实,他大概还感到,事情本来也完全可以是另一个样子。
不错,他确实对船舶一直很感兴趣。小时候,他曾用铅笔在自己的笔记本上画满了小渔轮、运蔬菜的平底帆船和五桅大帆船;十五岁那年,他站在来宾席上观看了双螺旋桨的波茨坦“汉莎”号新式船在布洛姆与伏斯造船厂下水以后,曾用水彩将这艘躯体修长的船惟妙惟肖地画到纸上,被迪纳倍尔参议拿去挂在了自己的私人写字间里。画上那汹涌的绿色玻璃般透明的大海处理得如此灵巧,如此喜人,有位熟人看了对迪纳倍尔参议说,这是个天才,将来可望成为一位出色的海洋画家。这个评论由老参议不动声色地转告给了自己的被监护人,汉斯·卡斯托普听罢只是快意地一笑,压根儿没考虑会去操那种紧张劳碌却填不饱肚子的营生。
“你所有不多,”迪纳倍尔舅公不时对他说,“我的钱将主要归雅默斯和彼得,也就是说将留在经营里,彼得只获得他应得的那份息金。属于你的财产管理得挺稳妥,将带给你可靠的收入。可是要靠利息过日子,这年头已不再轻松愉快,除非你有五倍于你现在的资产。你要是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