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鲁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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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地歪着,头发亲切地卷曲着,白发闪着光,手搭在他的胳膊上,在学院的楼梯间里把艾德拉到一旁,那丝绒般柔滑的声音,让艾德不由得想要敞开心扉……只是,他的问题不在学习上,考试也同样不是问题。
这段时间艾德看过的所有东西都烙刻在心里,不由自主地刻骨铭心,一字一句,每一首诗,每一篇评论,独自坐在家中或是图书馆最里面那个房间的书桌旁的时候,眼前出现过的所有东西。缺少了G的生活——简直就像被催眠了一般。等他一段时间后重新醒过神来,读过的东西就在脑壳里嗡嗡作响。学习像毒品一样,能让他平静下来。他读书、写字、摘抄、诵读。后来,同情的声音渐渐小了,不再有人提出要帮他,忧心忡忡的眼神消失了。这期间,艾德没跟任何人说起过那件事,不管是G还是他自己的处境。只有在家的时候他才会开口,喋喋不休地自言自语,当然,他也跟马修唠叨。
跟特拉克尔纠缠了几天之后,艾德就只上Z博士的课了。巴洛克诗歌,浪漫派诗歌,表现主义诗歌。按照课程计划是不允许这样上课的,因为有签到表,还要填课程登记表。时间久了,就算是Z博士也不能装作看不见。不知何故,艾德似乎依然被大家关照着,很少有同学会抢他的话头,大家宁愿听他讲,被他震慑,也为他着迷,仿佛艾德是展示人类不幸的园子里的一个天外来物,被包围在一圈由敬畏汇成的水渠中间。
一起上了四年学,所有人的脑海里都定格下一些画面:每天早晨,G和艾德手拉手出现在学院前的停车场上;一边是G和艾德长久、缠绵、紧紧的拥抱,一边是人越来越满的大教室;G和艾德晚上在柯尔索咖啡馆的事(先是因为什么事,后来变成不知道因为什么事),之后,深夜里夸张的和解,在外面的街道上,在电车站。但总是在最后一趟电车已经开走,他们不得不步行回家时。先走三站到拉宁西广场,从那儿再走一小段到家门口。这时,有轨电车正穿行在城市中,拐最后一趟的最后一个弯。这个铁家伙发出刺耳的嘎吱声,声音回旋在哈雷市[2]上空的夜色中,仿佛末日审判的先遣使者。
艾德,G这样叫他,有时也叫他艾德希,或者艾德尔。
艾德不断(越来越频繁)地爬上梯子去找那种感觉。他把这叫作飞行员的兴奋剂。先是钩子颤抖着磕磕碰碰,然后有股迷人的电流,恐惧穿过他的骨髓,刺进腰部——紧张感随之减退。他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他是密封舱里的航天员,飘在空中,命悬一线。
这几天,房屋管理员屋前的丁香花开了。一丛接骨木紧贴着门槛冒了出来。门框上的蜘蛛网扯破了,蛛丝悬在风中晃来晃去。那人在家,艾德心里想。艾德有时能看到他悄无声息地穿过杂草丛生的花园,或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仿佛在侧耳倾听。走进小屋的时候,他总是张着双臂,小心翼翼的,尽管如此,他只要一迈步就会引发叮咣声,地下堆满了瓶子。
有一种流言说,这个房屋管理员做过教授资格论文,曾经在国外工作过,甚至还去过“非社会主义经济区”,据说是。现在他属于边缘人阶层,过着异于常人的生活,那个花园和小屋属于另外一个世界。艾德试着想象这个男人早餐会吃什么,但他想象不出来,不过后来,他仿佛看到了一小块卡芒贝尔[3]软酪,管理员在一块旧案板上把软酪切成方便入口的小三角,然后用刀尖扎起一块小三角送进嘴里,一块接一块。旁人很难想象寂寞的人还会想到吃东西,艾德心里想,但是对艾德来说,管理员这时是唯一真正存在的人,一个跟他一样孤独寂寞的人。艾德一时间竟有些搞不清自己的心思:是想躲在Z博士的羽翼下,还是更愿意去房屋管理员和那间小屋那儿寻求庇护。
学院的图书馆19点闭馆。他一回到家就去喂马修,给它面包,切成片的小香肠,还有一点牛奶。以前这是G的工作。尽管艾德对马修尽心尽力地照顾,但始终还是没弄明白,猫维持生命需要的不是牛奶,而是水。所以看到自己一离开房间,猫就在种着驱蚊草的花盆里刨,他感到非常奇怪。他一动不动地站在厨房里听那里的动静。小石子从花盆里噼里啪啦地撒到柜子上,又从那儿像下雨一样落在地板上。他没法不听。他难以相信这些都是他生活的一部分——所有的一切都发生在他的身上。

[1] 特拉克尔(Georg Trakl,1887—1914),奥地利诗人,表现主义诗歌的先驱。
[2] 哈雷市(Halle),德国东部城市。
[3] 卡芒贝尔(Camembert),法国北部村庄,以乳酪闻名。

马修
之后,就在他二十四岁生日的前一天晚上,马修失踪了。艾德看书一直到半夜,是Z博士课上的布罗克斯[1]的材料:“来来又回回,漫步树影下……”后来他趴在桌上睡着了。清早,他去学校,穿过拉宁西广场走到露天市场,然后沿着“光脚汉大街”往大学的方向走。“梅泽伯格庭院”就在这条狭窄阴暗的街上,艾德上课之前会去那里喝杯咖啡。菜单背面有一段浸满油渍的文字(像是从古老编年史中摘下来的),里面说“光脚汉大街”以前叫“兄弟大街”,后来改叫“小兄弟大街”,后来又改成“光脚汉大街”。多么奇怪的沦落,艾德一下与这条大街惺惺相惜起来。
到下午,马修还是没有露面,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