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津轻》

分类: txts3

加入书架
供学习,亦能靠自己发想而得吧。
少年自出生以来,这几乎是头一遭踏进较为像样的城市,他因而在装扮上使出了浑身解数。少年由于过于兴奋,一到达这处坐落于本州岛北端的小城市,霎时连开口讲话都变了个人似的,用了早前从少年杂志上学到的东京腔。但是,当他在旅舍安顿下来,听到女侍说话后赫然发现,这里说的仍是与他家乡完全相同的津轻腔,少年顿时感到有些失落。毕竟故乡与这座小城市,仅仅相隔不到四十公里罢了。
文中提到那座海边的小城市,便是青森市。说来,那是三百二十年前的事了。宽永元年 (4) ,外滨 (5) 的町奉行官 (6) 开始经营此地,力图将此地打造成津轻第一海港,据说当时这里已有上千户人家。后来,此地又与近江、越前、越后、加贺、能登、若狭 (7) 等地有了频繁的海运往来,这才逐渐发达起来,成为外滨最为繁盛的港口;又过了数百年,依据明治四年 (8) 颁布的《废藩置县令》 (9) ,青森县于焉诞生,并且成为县厅的所在地,守卫着本州岛最北边的门户,更不消提这里和北海道函馆市之间的铁路渡轮 (10) 早已闻名遐迩。如今,青森县的户数似乎已经超过了两万,而人口数也超过了十万。然而,看在游客的眼里,那些特色并不足以让旅人对此地抱有好感,原因在于这里的房舍遭逢多次火厄,市景已变得十分破陋。如此景象虽非此地所愿,但问题是旅人来到这里,实在遍寻不着哪个地方称得上是市中心。灰扑扑又煞风景的屋子一间挨着一间,丝毫引不起游客想上前一窥堂奥的欲望,只会让人心浮气躁,急匆匆地穿过这座城市。然而,我却在这样的青森市住了整整四年。不单如此,在我的人生当中,这四年可说是格外重要的时期。有关我彼时的生活样貌,已在我初期的小说《回忆》中做了详尽的描绘:
尽管成绩并不理想,我在那年春天仍然考上了中学。我穿着簇新的裙裤、黑色的袜子和系带高筒靴,放弃了此前的毛毯,将厚毛料的斗篷潇洒地不系上扣子,就这么来到了这座海边的小城市。我在一位远亲家开的和服店里卸下了行囊,从此在这一户挂着破旧店帘的屋子里,住了一段很长的日子。
我的个性很容易得意忘形,在进了中学以后,就连去公共澡堂,我也总得戴上校服帽,穿上裙裤。当我这副模样映在街边的窗玻璃上时,我还会笑着向自己的镜影轻轻地点头致意。
即便如此,学校却没有丝毫乐趣可言。涂上白色油漆的校舍位于市区的边缘,紧邻后方有个面向海峡的广阔公园,连在上课的时候,也能听见海浪和松涛哗哗作响。宽敞的走廊、挑高的教室天花板,在在使我感到十分惬意,唯一的遗憾就是这里的教师们对我施以粗暴的虐待。
从开学典礼的那一天起,我就被某位体操教师揍了。他说我气焰嚣张,一副不可一世的架子。这位教师在入学考试时恰是我的面试官,当时他曾语带同情地对我说:“你没了父亲,想必也没法好好读书吧。”听得我难过地低伏着脸。正因为如此,他的施暴愈发刺伤了我的心灵。其后,我陆续遭受了多位教师的殴打,他们以我嬉皮笑脸、打呵欠等种种理由,对我施以体罚。甚至还告诉我,我在上课时打呵欠的声音之大,已经成了教师办公室里众所皆知的趣闻了。我实在难以想象教师在办公室里居然会谈论如此莫名其妙的事。
有个和我来自同一座城镇的同学,某天把我叫到校园一座沙冈后面,给了我几句忠告:“你的态度看起来确实有些趾高气扬,若再那样继续挨揍,肯定要留级的。”我听了一时语塞。当天放学后,我独自沿着海岸急急回家。浪花一阵阵漫过我的靴底,我边走边叹气。当我用西服袖口抹去额上的汗水时,一张大得吓人的灰色船帆,就这么摇摇摆摆地从我眼前驶过。
这所中学现今仍一如既往地位于青森市的东侧,而那座广阔的公园便是合浦公园。这座公园紧邻着学校,说是学校的后院亦不为过。除非遇上暴风雪大作的冬日,我每天上下学总是抄近路走,穿过这座公园沿着海岸步行。鲜少有学生走这条路。于我而言,走这条近路格外神清气爽,尤其初夏的早晨更是如此。此外,我寄宿的那家和服店,便是寺町的丰田家。这家在青森市首屈一指的老铺已经传承了将近二十代。丰田伯父已于几年前过世,他对我比亲生孩子还要疼爱,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这两三年来,我曾去过青森两三趟,每回必定为这位伯父上坟,也总是住在丰田家,这已经是惯例了。
在升上三年级的某个春日清晨,我在上学途中倚着朱漆木桥的圆栏杆,发怔了好一会儿。桥下那条和东京隅田川同样宽广的大河缓缓地流着。我从来不曾像这样走神。我老是觉得背后有人在窥看自己,所以随时随地总要摆出某种样态。就连我的每一个细微的动作,仿佛都逐一标上了注解,比方:他在困惑地望着手掌,他在挠着耳背喃喃自语……因此对我而言,根本不可能出现“忽然间”抑或“不知不觉地”之类的举动。我在桥上从愣怔中回过神来以后,这股寂寞的感觉令我雀跃不已。当我沉浸在这股兴奋之际,仍不忘思考自己的过去与未来。我踩着咔嗒咔嗒的鞋声渡桥,种种往事随之涌上心头,继而联翩浮想。到最后,我叹着气这样想:我能成个大人物吗?
(中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