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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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跟这上边的多数人一样,她还好说长道短,比如对另一位叫伊尔蒂丝太太的女人,她就在背后说人家戴着个“绝育罩”。
“她管那叫‘绝育罩’——真没治!”他们俩仰面靠在椅子背上,跟半躺着差不多,笑啊笑啊,直笑得身子打颤,险些儿透不过气来。
笑完了,约阿希姆的脸色突然变得阴沉沉的,原来是想起了自己的命运。
“是啊,咱们现在倒可以坐在这儿笑,笑,笑。”他脸上现出沉痛的表情,横膈膜的震动常常叫他上气不接下气,说道,“可我什么时候才能出院呢?只有老天知道。要晓得贝伦斯说还有半年,那可是算得挺玄乎的,必须作更长的打算。这可真够呛啊,你自己说说,对于我来讲是不是很可悲呢?我早已经入伍了,下个月本来就该参加军官资格考试。可现在倒好,成天衔着根体温表游来荡去,计算着那位缺少教养的施托尔太太言谈中闹的笑话,白白地消磨掉光阴。在我们的一生中,一年的作用可不小,要在山下,就会带来许多的变化和进步。而我现在呢,却在这儿停步不前,恰似一潭死水——是的是的,完全像个臭水坑,这样的比喻一点也不过分……”
奇怪的是汉斯·卡斯托普对表哥的感慨没有反应,倒问起在山上是否能喝到黑啤酒来;约阿希姆带着几分诧异地望着他,发现他原来已快睡着了——事实上他已经在睡。
“瞧你竟睡起觉来啦!”约阿希姆说,“走吧,对咱俩来说也是该上床的时间了。”
“根本还不到睡觉的时间。”汉斯·卡斯托普回答,舌头已有些搅不转。尽管如此,他仍然跟着走,只是伛偻着腰,腿脚僵直,就像个疲倦得快要倒地的人似的——但是到了光线已经暗淡下来的正厅里,他立刻打起了精神,因为约阿希姆对他讲:
“瞧,克洛可夫斯基坐在那儿。我觉得,我必须马上把你介绍给他。”
在一间谈话室的壁炉跟前,紧挨着敞开的滑动门,克洛可夫斯基博士正坐在灯光中读报纸。当两个年轻人向他走来时,他站起身,约阿希姆于是摆出军人的架势说道:
“请允许我向你介绍我从汉堡来的表弟卡斯托普,博士先生。他刚刚才到。”
克洛可夫斯基博士立刻对这位大家庭的新成员表示欢迎,态度显得是那么轻松、大方、亲切,好像是想暗示,与他面对面站着,任何拘束的表现都属多余,唯有愉快的信赖才叫得体。他大约三十五岁,肩宽,体胖,个头比站在面前的两个小伙子矮得多,要斜仰着脑袋才能望得到他们的脸——加上脸色异常苍白,白得仿佛能透过亮,白得甚至泛着磷光;与之相对照,他却生着一对火辣辣的黑眼睛和两撇黑眉毛,还有那一部已杂有几根银丝的分成两股的相当长的大胡子,也是黑黑的。他穿着一件已经磨损得相当厉害的双排扣黑上装,脚蹬一双凉鞋似的镂空黑皮鞋,灰色的羊毛袜却又颇厚,上衣的大翻领更是软塌塌的;像这样子的领子,汉斯·卡斯托普迄今只在但泽的一个照相师的衣服上看见过,所以就给克洛可夫斯基博士的形象实实在在地增添了一点儿艺术家的味道。他亲切地微笑着,以致从胡子底下露出了一排黄牙;他使劲儿摇着年轻人的手,同时以他带着一点外国拖腔的男低音嗓子说道:
“我们欢迎您哟,卡斯托普先生!但愿您很快习惯这上边的生活,在我们当中过得愉快。要是允许我问的话,您是上我们这儿来疗养的吧?”
汉斯·卡斯托普努力克制自己的睡意,想要表现得有礼貌一些,那模样实在是动人。他深怪自己竟这么不中用;以年轻人的敏感多疑,他从助理大夫的微笑和带有勉励意味的态度中,已看到了宽容的嘲讽。他开始回答,说他只住三个星期,也提到他的考试,末了特别加了一句:感谢上帝,他还一点病都没有。
“真的吗?”克洛可夫斯基博士像是嘲弄他似的向前斜伸出脑袋,笑得更来劲儿了,他接着说,“要真这样,您这个人倒是极其值得研究!因为我还从来没见过一个完完全全健康的人。您参加了什么考试,要是可以问的话?”
“我是个工程师,博士先生。”汉斯·卡斯托普不卑不亢地回答。
“噢,工—程—师!”克洛可夫斯基博士仿佛收起了笑容,亲热劲儿在一刹那间也跟着减退了,“这挺棒嘛。如此说来,您在这儿不需要接受任何治疗,不管是身体上或是心理上全不需要啰?”
“是的,非常感谢!”汉斯·卡斯托普回答时差一点儿往后退了一步。
这当口,克洛可夫斯基的微笑又胜利地浮现出来。他重新摇着年轻人的手,提高嗓门说道:
“那么,就请您充分享受您那完美无缺的健康,好好睡一觉吧,卡斯托普先生!晚安,再见!”——克洛可夫斯基这么打发走年轻人,重新坐下去读自己的报纸。
电梯已经没有人开了,哥儿俩只好自己爬楼梯;与克洛可夫斯基相遇弄得他们心烦意乱,因此谁也不说一句话。约阿希姆陪汉斯·卡斯托普回到三十四号房间,瘸子工友已经准确无误地将行李送到了房里。他们俩又聊了一刻钟,与此同时汉斯·卡斯托普便把睡衣和盥洗用具从行李中取出来,并在嘴里衔了一支挺粗挺粗、然而劲道并不大的雪茄。使他感到奇怪和不寻常的是,他今天就只抽了这么一支。
“他看起来挺了不起似的,”卡斯托普一边吐着烟圈一边说,“脸色苍白得跟蜡一样。